好不容易才给自己一个休息日子,丁青林穿了新白衬衣和半旧灰裤,把一双廉价皮鞋擦得亮光光的,想独自上街走一遭,把这座繁华省城看个明白。这件“富绅”牌衬衣,是昨天傍晚在夜市买的,三十几块钱估计是冒牌货,看那衣料还算白柔就买了。看他衣衫整洁一表人才的样子,南瓜打趣道:“青林,你去紫水晶,水苗肯定欢喜得跑来跟你啃嘴呢。”
他是很想去看水苗,可今天决定不去,一个擦鞋匠最好少浪漫一点,何况大礼拜天正是紫水晶招客的旺日,水苗和喜妹都忙得不可开交哩。
青林先去了春熙路书店,买了几本经济方面的小书,看满街拥挤的人流,心头有点烦,就搭上一辆中巴车去看沿途街景。他刚坐稳,车厢里就有戏了,几个乌发油面的西装青年,围着一个双颊枣红藏民打扮的小伙子,缠着要买他腕上的金壳透明手表。一位疤脸又惊又喜道:“哎呀,这是金壳劳力士嘛,在香港都卖几万块钱一块哟。藏族小伙,我用这块瑞士雷达表给你换,再补你几千块钱,如何?”藏族小伙一副老实模样,用带藏腔的汉话说:“你那表我不喜欢,要换,就换日本表,再加钱。”一位猴脸赶快接嘴:“日本表我有,西铁城全自动!你看,新崭崭的,换你那块,要加几多钱?藏族同胞耿直得很,开个价就是。”藏族小伙看来动心了,想想说:“起码加八千块现钱!”“唉,——”猴脸很难过地长叹一声,“一只西铁城再加八千块,换一块金壳劳力士,真便宜呀!可惜我现金不够。藏族兄弟,我用三千块现金,再加两个金戒指,咋样?”藏族小伙狠狠摇头,直拗道:“不,我要现金加日本表。”几个围着的西装青年都做出大为失望又无奈的样子。
丁青林一直在观察这伙人,心头明白他们在合演一出骗局,表演又卖力又认真。正担心有人上当,只见他旁边那位六十上下的老人,跟藏族小伙说:“藏老弟,你看看这块日本精工表如何……”他话音未落,那一群人都朝他围了过来,疤脸叫道:“老同志,你给藏胞换表,硬是当做一回大生意哩。”藏族小伙也有些激动,一张脸紫红泛光,他一只手已去摘老人腕上的手表了。
正在这时,中巴停在一个站上,丁青林起身拉起老人就往车下走,口里说:“二伯,你那表是块好表,可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咋好换人家藏胞的金表哟。该下车了,婶娘还在百货大楼门口等呢。”老人先一愣,马上省悟这场看似捡大便宜的换表有诈,就跟在青林身后下车,那没骗到人的猴脸还在说:“老同志,现钱少也没啥,人家藏胞就喜欢你那块精工表呢……”
走到街边老人已惊出一头冷汗,对青林说:“小伙子,谢谢你拉我这一把,真差点被他们骗啰。这伙狗日的,骗人硬有一整套,害得你脑壳打不过弯,直硬硬地往圈圈里钻,想起都害怕哟。”青林说:“大伯,你从外地来吧,在省城要小心,尤其莫贪小便宜,不然要吃亏上当。”老人道:“是是,小伙子,你很机灵,张口就叫我二伯,好像我们是亲戚一样,不然那些没骗到人的家伙会打人哩!呃,你叫啥,听口音是从川东来的吧?”青林说:“我从大巴山里来,叫丁青林,到省城干擦鞋匠的活儿,想看看稀奇古怪的事儿呢。”老人笑了:“啊呀,我们都是到省城来找活干挣饭吃的哟,我姓张,木匠泥水匠的活路都会干,带几个徒弟在新建小区帮人搞室内装修呢。丁青林,跟我一起干咋样,能学几样手艺,挣的钱也比擦皮鞋多一点。”
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丢掉擦鞋箱的机会,没想到中巴上一场巧遇,把他的生活又大大改变了一次。青林对老人说:“大伯,那我拜你当师傅。”张大伯笑道:“当师傅可不敢,看你机机灵灵,干哪一行都会干出名堂哩。好嘛,青林,我带你去见那几个徒弟,大家抱成一团,就好混啰。”青林说:“师傅,我还有一群从农村来的朋友,住在老仓库四处找活干呢。他们个个忠厚勤恳有的是力气,如果跟我们一起学手艺包活干,不久就可以拉出一个小工程队呢。”张大伯说:“青林,我只是个手艺人,只会老老实实干活,和城里人打交道就是庙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啦。这几年我带几个徒弟风里来雨里去,给人家装修住房或者办公间,还弄过几个不大不小的工程,可没挣几个钱,吃了不少哑巴亏。青林,你脑瓜子够用,我教你几手技术,要你带一帮师兄师弟好好干,干出个样儿来,行么?”青林说:“师傅,你这么信任我,不干好我丁青林就愧对你一番心意啦!走,我们先去老仓库叫那帮兄弟,再请你的徒弟们,我办一台拜师酒。”“青林,好小子!”张师傅一掌击在他肩头,两眼有点潮湿了。
三天之后,丁青林和一群农村青年,穿着溅满灰浆的工作服,骑着旧自行车在新建小区或者大街小巷招徕顾主,每辆车后座上放着长刷、滚筒、锯子、斧头等工具。他们嘻哈欢笑,南瓜还说:“嘿,青林,看我们像不像敌后武工队?”市民们投来讶异的目光,不明白这群打工仔为啥这般高兴。
一个综合市场外围,是自然形成的工匠市场,好几十个民工有顺序地站着,有搞装修的、打家具的、抹泥上灰的……丁青林一群人也挤在里面,由他和顾主谈生意,张大伯则老远坐着,一边抽烟一边察看情形。
有位中年干部要粉刷一套三居室旧屋,还要把厨房彻底改建一番,和几处都没谈好。青林听了他的要求,马上回答:“工钱五百块,是最少的了。一天内完工,包你验收满意。”中年干部说:“五百块我可以请城里的装修队了,请你们就为省点钱,二百五!”青林说:“先生,你请正规装修队,少不了一千块。我们做活路讲信誉重质量,不比任何人差,你划算的。”中年干部不高兴道:“扯淡,你们这种野鸡班子,讲啥信誉哟!大盖帽一来,你们跑都跑不赢,几百块哪儿挣哦?”
青林刚想刺他两句,突然那边的民工在收拾家伙逃窜,有人叫道:“大盖帽来啦,快跑啊!”他急忙对兄弟们一挥手,一拨人骑上自行车飞快跑了。中年干部冲着他们的背影笑着吼道:“不怕大盖帽,就别跑哇,怎么比他妈的野兔子还跑得快哟。”
到了一条僻静小巷,青林一伙无精打采地推着自行车,看见张大伯过来,他沮丧道:“师傅,你们一直没执照吗?”张大伯说:“青林,办那玩意儿要花钱,我们摸不着那些衙门的门槛,又没个熟人,不晓得咋办。”他的大徒弟王山说:“办执照不划算,每月还要给大盖帽交钱呢。”青林说:“那样想就错了,没有执照,连个工钱都不敢给人家争,偷偷摸摸像个贼似的。师傅,我来设法办执照,一切从新开始!”张大伯很赏识他的魄力,就说:“好,你去办执照,我带他们去找点活儿先干着。”
丁青林回老仓库换了新衣服,特意去烟摊上买了一包“阿诗玛”香烟,振作精神去工商局。他在几条街转了个大圈,问了十几个人,才走到一座气派不凡的大楼,找到了办理证照的地方。
那间烟雾腾腾的办公室里,已有好些人等着办手续,他们不是衣冠楚楚的有钱人派头,就是花枝招展的都市丽人。那个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大盖帽,一脸傲然,对人家递去的香烟看也不看。一面看表格,一面像对待犯人似的说:“你的注册资金才几万元,就想把全世界的生意做完,咋行呢?拿去改,经营小五金或者服装只能选一项。下一个……”被他呵斥的人非但不气,还点头哈腰赔笑脸:“是是,马同志的指示,正确,我就改……”有个涂蓝眼圈大胸脯小蛮腰女子,进屋就趴在大盖帽旁边,一枚大奶抵着他肩膀,啥话不讲,只脉脉含情地盯他。不一会儿,大盖帽就把一份营业执照交在她手里了,女子柔媚一笑:“马哥,晚上皇宫卡拉OK见,拜拜。”
丁青林足足观察了两个小时,才鼓起勇气走过去,先把一包因紧张揉得有点皱的香烟整盒递过去,干巴巴道:“马同志,我们想办个装修队……”大盖帽马上打断他:“你是想成立装潢公司吧?有多少资金,公司住址在哪儿?”青林一下就被问住了,他憋得脸红筋胀,好不容易才说:“我们有手艺,也有些钱……住在老仓库……”“啪!”大盖帽在桌上拍了一巴掌,没好气道:“嘿!你小子是不是吃饱了没事干,来我这儿寻开心找乐子的?没钱没住址,你要办狗屁个公司呀!出去出去,一包烂烟就想办个大公司,做白日梦哟。”
大盖帽把那包青林花了六块五角钱的香烟揉成一团,丢进字纸篓去了。青林强忍住不发作,又说:“同志,我们七八个青年从农村来,专门给人家装修房屋、粉刷墙壁什么的……”大盖帽嘲讽地笑笑说:“原来是那种东窜西窜,打一枪换个地方的敌后武工队呀!这座城市的交通秩序、社会治安都是你们扰乱的,我们不抓才怪呢!”青林说:“就是不想被抓,才来办执照的嘛。同志,请理解我们的难处,帮帮忙吧。”大盖帽说:“你说得来‘理解’这个词,还有点文化嘛。小伙子,我这儿是办正规公司的,你要办那种干力气活的临时执照,到楼外那排平房去。卖破铜烂铁,要找准个地方嘛。”
青林不再吭声,走过去把那包揉烂的香烟从字纸篓里抓起来,握紧拳头猛搓几下,金黄的烟丝和白色纸屑就飘洒在大盖帽的办公桌上。大盖帽又恼又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又觉理亏,便咬牙呆看他把一包香烟搓个粉碎。
他大步走出办公楼,就看见那排平房外面堆了一群人,而他去办执照的热情一点也没有了,便坐在台阶上,茫然看着街道上奔走的汽车和往来的人群。
“丁青林,你坐在这儿干吗?”一个穿警服的中年人从台阶经过,好奇地看着他。
他抬头看,道:“钟所长呀,我来办执照,没办成。”
老钟笑起来:“你小子是该走正道,广阔都市大有作为呢!丁青林,是想做生意还是搞实体呀?”
他的心情好些了,也笑道:“钟所长,办公司做生意,没资金,搞实体更为难,我和几个朋友只不过想成立个装修队,靠手艺和力气挣钱吃饭,没想到办个执照那么难。”
老钟很熟悉这一套,理解地望着他说:“丁青林,办执照是需要一些手续,不然什么都乱套,这样大个城市咋管理呢?你先回去准备一套需要的材料,比如临时户口证、租房证明等等,齐了我找朋友帮忙办,或许会快一些。”
中年警察诚恳的样子,使丁青林消沉的情绪一下提了起来,感激地说:“谢谢钟所长,这下你可帮了我们这群放牛娃的大忙啦。”
老钟语重心长地说:“丁青林,我乐意看到你们这些农村来的年轻人干活勤快,知礼守法。可别把城市里当放牛场,想撒野就撒野,惹出麻烦就糟啰。好啦,你把材料弄好送到派出所来,我得去办事了。”
老钟走了很久,丁青林还坐在台阶上,想着老钟的话,心绪又复杂起来。都市真是个大放牛场,真正有资格撒野的,也不是他们这群山里娃呀。
大街上走着一个身段高挑脸庞明丽的女孩,她只穿着很普通的丝质连衣裙,而那轻盈秀美的体态,招引得不少男人频频回头。她气质独特,就在一片人海中也是个醒目的亮点,尤其是那么年轻和富有生气,真是人见人爱的美人胚子。
女工郭雅心也知道自己很漂亮,有时去照相馆拍照,摄影师总要缠着她免费拍几张,再把那些彩照或黑白照放大,去吸引更多的摄影爱好者。见过她的许多人都爱重复一句话:“雅心,你比电影电视里好多自以为了不起的大明星美多了,碰到机会,你也能大红大紫呢。”
她今天就是为找机会到紫水晶来的,没有刻意打扮,但自信生命的自然美最有魅力。她走到夜总会气派非凡的大门前,轻盈地跳上台阶,昂首阔步往里走。玻璃门边站着一位着制服的保安,拦住她道:“小姐,今天老板内部请客,请改天来吧。”郭雅心柔柔一笑:“我就是你们老板娘乔云娜的客人。”保安吓了一跳,忙殷勤赔笑:“小姐,你请,对不起……”
郭雅心没理他,她美丽的身影出现在一片欢声的大厅门口,立刻镇住了一百多位男女的喧嚣。被酒灌得一脸通红的马世海看个目瞪口呆,很有小聪明的孟华生也不知所措了。
“哇!雅心,我的姐妹吔,你咋个舍得来看你这穷姐姐哟!”一身花枝招展的乔云娜,忽地一声叫嚷,张开双臂朝美女扑了过去。
郭雅心接受了她的拥抱,笑道:“乔姐,你的生日,我咋记不得哟。只是你是财大气粗的老板娘了,把工厂里的穷姐妹忘光啰,不是我主动上门,生日喜酒也喝不到一口啊。”
乔云娜对她热情如火:“雅心,你咋说乔姐都行。我跟马胖子成了家就忙鬼生意,每天数着票子连自己姓啥都忘啰。可讲句心里话,我还常梦见我们丝绸厂二车间甲班丙组的小姐妹,特别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小妹妹郭雅心呢!信不信由你,我讲假话嘴巴生疮!”
两个工厂姐妹一见如故,只顾自己说话,把一大屋子亲朋好友晾在一边,马世海几次想去插嘴又忍住了。大家眼巴巴看她们亲热听她们摆谈,仿佛这才是今天生日宴会的高潮节目,不少男人为郭雅心的美色掀得热浪直滚。
郭雅心说:“有两年没见面了吧?乔姐。”乔云娜说:“是哟是哟!哎,张凤娟咋样了?和车间主任秦大麻子睡觉,秦大麻子没娶她?”郭雅心说:“没有。凤娟她有点神经兮兮的,后来长期吃药打针。”乔云娜敞口骂道:“他妈的个秦大麻子!我早就看出这老色鬼不地道。”郭雅心说:“后来他被撤职了。”乔云娜说:“有屁用,撤个职不痒不痛,可他把我们两朵厂花之一的张凤娟害了。如今,哎,剩你一朵花了,还在厂里?”郭雅心点头:“啊,对。”乔云娜说:“嗨,也是你太傲。怎么样,学学姐儿们,嫁他一个阔佬,这一辈子的青春啊,中年呀,更年期外带老太婆时候的花销呀,都有靠山了,人一辈子不就是图个轻松省事,吃穿不愁?”
郭雅心不接茬,只跟着说得眉飞色舞的乔云娜装怪相,看得出她具有十分活泼的开朗的个性。乔云娜说:“真的!你不要装聋作哑,你这个条件喊个港澳同胞成家他不敢躲,喊个美国银行家上午去街道办事处办结婚证他不会挨到下午。上帝见不着你,若是上帝见到了,哇呀呀,他就不会做上帝而只要做你的先生了。哈……”郭雅心也不急,只是居高临下般地看着乔云娜疯疯扬扬的胡说八道。乔云娜忽然有所开窍:“嘿,找我有事的吧,这大年初一的?走走,坐到桌边去。”郭雅心一拍手:“对啦,我还以为我们班组最精灵的乔云娜这次反而看不清风向了。”随乔云娜在大圈柱边一席位上坐下。乔云娜说:“说,需要什么?只要姐儿们能办到。”又回头招呼孟华生:“弄点吃的。”郭雅心故作神秘道:“喂,你肯定知道,市里就要举行‘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决赛。”乔云娜说:“啊,我知道啊,你参加各地区的初赛选拔了?”郭雅心说:“三次不同的分组初赛,我全部过关。”乔云娜说:“你肯定没问题,就等复赛决赛了吧。”郭雅心说:“不一定吧。越往上走,竞争越激烈,一激烈就残酷,一残酷就要想尽心机走后门,用战场以外的手段击倒对手。”乔云娜叫道:“妈吔,你好精通呀!”郭雅心说:“世道如此。”乔云娜说:“那你是……”郭雅心说:“你还没看出来,我是来找你先生马世海的。外面早就传翻天了,说马世海财大气粗腰杆壮,是这次大奖赛的主要赞助商之一。”乔云娜脸色兴奋,“是这样的嘛!我们世海,听说搞这活动可以支持改革开放,他主动找到大赛组委会,人家说你拿三五千的我们就感恩不尽了。我们世海怎么说,一个手提箱扔过去,人家打开一看,哗!二十万!眼珠子都不会转动了。后来硬要让我们世海当什么组委会委员,还是协办单位头头。”郭雅心暗笑,顺着乔云娜的情绪说:“是呀,所以我烧香算跪对了庙门。”乔云娜转身乱挥手,尖脆的叫声压倒了背景上猜拳行令的噪音:“世海!马世海!快来来来,我的朋友要求你一件事!”
水苗与喜妹望着远处嚣张的乔云娜和外貌高雅的郭雅心,小声议论。喜妹问:“那女的不知干什么的?”水苗说:“她脸上的表情,好像老是在笑话那个老板娘。”喜妹说:“听不见她们说些什么,好亲热的样子。”水苗说:“装的,那女的是装亲热,我看得出。”
马世海一手拿一瓶“XO”,一手端酒杯,走到两位女士桌前。乔云娜说:“世海,这是我经常给你提到过的郭雅心,我们厂的,我们市里最最漂亮,最最有风度,最最迷人的郭雅心,我的姐儿们。”马世海双眼闪亮:“幸会幸会,先喝一杯?”乔云娜说:“人家才不是酒罐子。人家看得起我,看得起你,想求你办一件事。”马世海说:“为了朋友,我马某甘愿两肋插刀!”乔云姗道:“呸,没那么严重,是这样的:雅心参加了市里的选美,又知道你主持这次选美活动,想找你……呃,找我们世海干什么?”
郭雅心面带浅笑,大方敞开来意:“就因为马先生是此次礼仪小姐大赛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又是我们一个班组姐妹云娜的丈夫,所以我来找你,是要请你帮忙介绍一两个决赛时起决定作用的评委,我想见见他们。”乔云娜说:“太没问题了,这些评委都是用钱请的,他们不听出钱人的听谁的?”马世海有些结巴了:“这个,啊……啊这个……”他一口喝干杯中酒,“算了,我马某打开天窗说亮话,这次选美,我不是什么主要负责人。谁是?本省卢副省长的公子卢家风才是,‘泰发杯’嘛,就是以卢公子的泰发集团名字命名,郭小姐,我没资格去请评委,一切都是卢家风他们在安排,他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大腕。”乔云娜涨红脸,忘了先前自己的豪言:“他卢家风凭什么?当初压榨我们二十万,我一个星期没睡好觉,二十万呀,二十万滴血哟,连个评委都决定不了?”郭雅心一点没气馁,她是那种进攻型的姑娘,照样活泼伶俐:“马先生,你就搭个桥介绍我认识卢家风,我自己找他去。”马世海一时沉吟着没有回答。郭雅心问:“马先生怕见他?”马世海说:“你说笑话了,我和卢公子经常一起喝酒。”
郭雅心疑心道:“那你?……”马世海问:“你要找他介绍评委,走后门?”郭雅心说:“不是。”马世海说:“不管是不是,总要有点实力,我才好推荐。不然他会怪我给他添麻烦,弄些步子都走不来的人去打扰他。人家可是大忙人,做大生意呀。”郭雅心哈哈一乐站起来,“我明白了马先生的意思。我真的还自信我最拥有的就是实力。”说着,她很有气度地朝舞台乐队打个响指,高叫:“奏一曲欢快有劲的音乐,来啊!”
节奏明快的迪斯科舞曲震天动地地响彻粤菜厅,郭雅心刚一出场,就把全体镇住了。她穿一件黑色紧身毛衣,划动修长双腿。她的“猫步”走得那么娴熟,内在的韵律和青春的体态与流水般的音乐结合得恰到妙处。特别是表演中那至高无上的高贵神态,更是使人赞叹不已。音乐变得柔情,她走柔情的慢步。音乐复又热烈,她变成跳荡的精灵。当她表演结束,走回马世海和乔云娜身边时,整个大厅里仍鸦雀无声。
一百多个红男绿女惊讶羡慕得目瞪口呆。
郭雅心抹抹额际的微汗说:“马先生,把我推荐给卢家风,不丢你的面子吧?”马世海心里大声叫好,可还是看看老婆。乔云娜挽着雅心的手臂,亲热道:“他那面子值几个钱哟,我保证卢家风见了你这一招,也要叫绝呢!”
抓住机会,马世海赶快说:“就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无话可说!郭小姐,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胜利的笑容俏皮地挂在郭雅心丽光四溢的脸上。
紫水晶夜总会顶楼阳台上,是临时搭起的打工妹大宿舍,十几架上下铺铁床挤在一起,一伙打工妹在里面,“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有的就着小圆镜抹粉描眉,有的只戴乳罩穿短裤炫美地走来荡去。喜妹则和几个好玩的姐妹,在学郭雅心表演过的“猫步”。
喜妹走一遍,没有人喊好。一个姑娘走一遍,围观者都捂嘴窃笑。又一个姑娘自负地表演,完全像滑稽戏中的丑角,众人笑得往床上倒。
喜妹笑嚷道:“水苗!水苗你来。”水苗坐在床上想什么,听见喊,摇头拒绝,但喜妹和一个伙伴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拉到屋子中间。众人说:“你来一下嘛,自家屋里自家姐妹,未必还怕羞。”喜妹激将她:“喂,你肯定是怕了那个城里妹,我们什么都比不过人家。”水苗果然认了真:“谁说她们什么都行?”喜妹转而附和道:“就是,未必她们拉的屎也成了黄金。水苗你来。”
水苗开始学走“猫步”,不是很像,试着调整几次,就比其他姑娘走得都好。姑娘们齐声捧场,胡乱欢呼:“水苗的体型好漂亮呀……看这腰,这么一卡细……这屁股,这么圆圆……这奶子,这么这么……我说不出来了。”
喜妹无遮无拦地说:“水苗你是山里所说的苹果奶。我不行,我是冬瓜奶,吊吊松,你苹果奶,紧绷绷。”水苗扬手要打她,“喜妹你硬是要死呀!”其余姑娘笑道:“水苗你怕什么,好就是好。城里好多女的都是假奶,海绵垫的。”喜妹说:“那个美人说不定就是假奶,哼,敢比我们水苗?”一姑娘道:“我给她们端菜过去时,听她在讲选美,下个月就要决赛了。”众人欢呼:“哇,选美,脸皮子漂亮也时兴比赛哇!”喜妹说:“我们水苗若去,保证得冠军!”众人起哄道:“冠军!水苗冠军!水苗你说是不是?”水苗此时一点不扭捏,自信地说:“当然是。”众人又乱叫:“啊呀,一点不谦虚,要被扣分啦!”水苗说:“不过我们农村户口,肯定不能报名。”
众姑娘黯然神伤。喜妹说:“什么好事都没有农村人,好像我们不是爹养妈生的。”水苗却不气恼:“这有什么怄气呀!我早就听电视里说选美的事了。能让我们报名又怎样,八乘大轿来抬我还不去呢。”众人不解问:“为什么?你还是害怕?”水苗说:“比赛时要脱了衣服上台给人看,羞死先人了,我才不干!”
众姑娘哑然。喜妹却冲出一句:“那也没关系,如果能得冠军,打败城里人,就亮个屁股给人看,吓死他几个来展览,我才高兴呢!”
一群姑娘笑得肚子痛,有人的拳头就往喜妹身上擂。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喜妹在人堆里钻出,满脸正经地说:“嘘——打赌,又是孟经理来找水苗。”水苗冲她不满道:“烦人。”
有人拉开门,孟华生笑盈盈站在那儿,“水苗,你出来一下,马总有事找。”姑娘望着水苗笑了,她犹豫片刻一脸严肃走了出去。
和水苗沿楼梯而下,孟华生的脸因激动和焦虑红胀发紫,他怯怯地想去拉她的手,却被水苗躲开了。快到楼梯口,他终于忍不住,跨前两步拦住姑娘,小声说:“水苗,马老板喝了酒,我怕他对你出格,好担心哟。”
水苗看不起他这副样子,冷哼道:“那你还把我往他那儿逼,成心让不收心的家伙欺负我呀?”孟华生苦着脸道:“水苗,我……这么看重你,咋舍得把你往那条狼爪子下塞哟。我是端人饭碗,要受人管,迫不得已啊。你千万小心,那家伙是老手,歹毒哩……”水苗心紧了,瞪着他说:“哼,你们想合伙算计我,没门!我偏不进他总经理室的门,看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中耍流氓。”孟华生一听吓得腿杆直闪,低声求道:“别、别……我的小姑奶奶吔,你耍脾气,我就遭殃倒霉啰。求求你去应付一下,放我条生路,往后我会处处关照你的呀。”水苗气道:“对一个酒鬼、色鬼咋个应付!亏你想得出哦。”孟华生被点醒了,忙说:“这样吧,他婆娘在总经理室不远的小包间搓麻将,你先去晃一晃,再到马胖子那儿去,麻烦可能就会化解了。”
姑娘不再理他,气冲冲下楼。她明白去老板那儿凶多吉少,但一个打工妹又不能不过这一关,还是依孟华生的主意,去小包间推开门,装作认真地问:“马总在吗?孟经理说他找我。”
抹得血红的厚唇上叼着香烟的乔云娜,用眼角瞄了她一眼,心头“咯噔”一跳,暗骂道:“悖时的孟华生,又给大色鬼拉皮条呀,这么嫩鲜好看的女娃儿,马胖子怕恨不得一口吞进肚里去消受呢。”但她很老练,不露声色地搓牌吸烟。有人说:“老马在总经理室,你去那儿看看吧。”
水苗关上小包间的房门退出来,平定一下心绪去见马世海,短短一段路走了好一阵,她头脑里想着各种可能,下了狠心,绝不让自以为有钱有势的胖猪占便宜。她敲门而入,一股凉津津的冷气扑来,整个人都一惊一寒。马世海仰躺在皮沙发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见她就笑眯眯地说:“水苗,你也舍得来啊。快把门关上,免得冷气跑了。”水苗站着不动,问道:“马总,孟经理说你找我有事,请快说,我还要去城里看一个亲戚呢。”
别看马世海圆滚滚一身肥肉,他跃动起来还挺灵活,把房门“砰”地一关,就去搂水苗的腰,嬉皮笑脸道:“小美人儿,你跟老马好好亲热,包你穿金戴银享福不尽,就一根金链子,也够你干两年粗重活哟!嘿嘿……”水苗灵巧一闪,避到办公桌后面,严肃道:“马总,你喝醉了吧?别这样下作,失了你当大老总的体面。”马胖子有些不快,仍笑道:“小乖乖,我老马是个爱干花花事儿的俗人,有啥体面不体面哟!过来,让我摸摸奶子亲个嘴,再小耍一阵,本老总就赏你千儿八百的,来啊!……”
一脸放浪的胖子又逼了过去,水苗又羞恼又气愤,一边闪躲一边狠声道:“马老板,你再逼我就从窗子跳下楼去,死给你看!”马世海岂肯放过这花骨朵般的小女人,浑身欲火狂窜,不顾一切想搞到手,就耍个花招假意不动,等惶恐不安的姑娘不知如何才好时,猛扑过去一把搂住了她。
“放手!你这流氓!”水苗在他又粗又壮的手臂里挣扎,扬声大骂。马世海却乐得哈哈大笑,使劲把她往长沙发上按,手捏着一团软肉全身像触了电一样激烈颤抖。
就在他伸出五爪去撕姑娘裤带之际,房门被人“哗”地撞开,乔云娜一脸怒火,双手叉腰叫道:“吔,狗日的马胖子,你硬是胖牯牛想吃嫩草草呢!”说着她冲过去,用皮鞋尖朝那高高撅起的肥屁股就是一脚。
“哎哟!”马世海痛得大叫,只好松手,水苗趁机脱身,迅速跑出门去。接着就听见里面男人女人厮打成一团。
躲在走廊一角的孟华生见水苗过来,忙关切地问:“水苗,没事吧?”水苗看也不看他,径直回宿舍去了,走到楼梯口,强忍了好久的泪水才“哗哗”地流下来。在宿舍外的空地上,她伫立了半个多小时,凉爽的夜风和闪烁的灯光,才使她渐渐平静下来。
黑色奔驰引着一排豪华房车,停在紫水晶夜总会外面,引来行人驻足观望。这几年省城的集团公司外企公司多起来,像奔驰、卡迪拉克甚至劳斯莱斯一类的世界级名贵轿车,也纷纷出现街头,成了繁华的一种象征。能坐这种车的人,自然有身份地位了。
卢家风带着“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组委会的工作人员,光临在省城算不得一流的紫水晶夜总会,马世海受宠若惊,精心迎接,引他们进入一套豪华雅间人坐,服务小姐立刻送来水果鲜花。
卢家风开门见山:“‘礼仪小姐大奖赛’决赛的准备活动,进行得紧锣密鼓,海哥答应的那笔款子,正是派用场的时候了。”马世海喊来他的会计师:“老李,剩的那十万给038187账号划过去了吗?”老李看样子有些迂腐,小声道:“您不是指示尽量延后……”马世海赶紧打断他:“好啦好啦,今天立刻……”老李说:“银行已经下班了。”马世海大声喝道:“明天一早就办。谁敢耽搁,我炒他的鱿鱼!”老李诺诺而去。卢家风似笑非笑地听着,用一把指甲刀修着指甲。方明似笑非笑地说:“我们卢总经常提及马先生,说马先生为朋友最不虚伪圆滑。今日亲见亲闻,我很受感动。”马世海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好开腔。这时乔云娜推门而入,一见卢家风就喜笑颜开:“哎呀卢总经理,您每次光顾我们茅庐,都使我们这破庙子蓬荜生辉呀!”然后低声问马世海:“你给他说郭雅心的事没有?”
马世海摇头表示不大好说。乔云娜另有打算,对老公说:“你说呀,我马上去喊她来。”
马世海想阻拦,可乔云娜向卢家风妖妖艳艳地道声“拜拜”,急急忙忙地出去了,他只好吩咐着上酒上菜。
卢家风不经心地问:“海哥的什么人又遇到麻烦了?”马世海一愣,旋即明白对方所指,“不是麻烦,是一个姑娘,参加选美的姑娘,仰慕卢总的大名,向我央求了好多次,寻死寻活的要拜见一下您的尊容,她说,只要能蒙您接见一下,马上跳到水里淹死都心甘情愿。”卢家风收起指甲刀,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背景吗?”马世海说:“工厂的……我太太原先的小姐妹。”
卢家风有点疲倦地欲打呵欠,又忍住了。他的女秘书说:“我们卢总日理万机,夜理千机,忙啊。想求见他的姑娘多得数不清,高干子女、艺术演员,甚至几个女老外。卢总哪有时间跟小女工周旋。”马世海说:“这个郭雅心形象非同一般,是那种、那种……”他形容不出来,“看见她就想一口吞进肚里的那种妞儿。”卢家风笑笑道:“该不是唐僧肉吧?”马世海跟着笑了:“就是唐僧肉,个个妖精看了都想咬一口。”女秘书说:“所有向卢总推荐女孩子的人也都这样夸张,结果卢总全部倒胃口。”马世海说:“我知道卢总眼界高,什么土的洋的没见过。可这妞儿,这个,啊,这个这个……”卢家风随口说:“好了,海哥的面子我怎能不给呢,”他终于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呵欠,“我就等着她了这个心愿吧。”
完成了老婆布置的任务,马世海也高兴了,他打开一瓶水晶瓶“五粮液”,给每个酒杯都上得满满的,举止间充满豪气。
一辆轿车驶到丝绸厂女工宿舍楼下,乔云娜钻出车门就疯头火势地大喊:“雅心,郭雅心快伸出脑壳来哟。”
二楼一个窗口果然伸出郭雅心的头,欢喜道:“乔姐呀,快上楼坐。”乔云娜有点炫耀道:“妹儿吔,你盼的星星月亮到我们夜总会啦!”雅心一脸茫然:“啥星星月亮哟?乔姐……”乔云娜“扑哧”一笑:“你要见的卢公子,卢副省长的宝贝,选美大赛的头牌人物卢家风啊!你不是想一鸣惊人么?他不捧你的场咋个行嘛!”“噢!”雅心恍然大悟,惊叫一声:“卢家风!对对,乔姐,我马上下来。”
郭雅心如此激动,乔云娜也很得意,她是想把这漂亮妹妹当鲜花也当绳子送给卢家风,这对她和马世海的好处不言自明。
上了车乔云娜就叮嘱道:“雅心,你见了卢家风,千万要小心说话。”郭雅心谦和道:“真的吗?乔姐你见世面多,教教我。”乔云娜危言耸听地说:“他们公子哥儿,脾气大眼界高,地道的高等华人。他们从小吃牛奶鸡蛋,我们却啃树皮草根,完全是两码子人。要融在一块儿,成为朋友可不容易呢!哼,至今我和老马还只沾着一点边儿。雅心,我记得你在厂里伶牙俐齿不饶人,见了卢公子可要收起那一套。他高傲得很,什么女人都看不起,你别惹恼了他,找评委给你加分的事就吹啦。哎,看你,也不打扮一下,硬是个野里野气的妹儿啊。”
乔云娜忙给她整理头发和耳饰,还从小坤包里掏出名贵的法国香水喷在她发间胸襟。雅心笑道:“乔姐,这么正经呀,又不是去见总统。”云娜则说:“女人嘛,给男人的第一印象最要紧,你不是不晓得。好啦,雅心,幸喜你人生得乖,脸蛋像好看的红果子,我都想啃一口呢。”
两个年轻女人在匆匆赶路,紫水晶夜总会的雅间里主人宾客吃得热火朝天,卢家风用手罩住杯子,对劝酒的马世海说:“不行了,海哥你看看表上的时间,都吃个多钟头了,我的事多,想告辞了……”
马世海带醉意道:“嗨,卢总老弟,酒是活神仙,喝了上九天。再喝一杯……再说,那个郭雅心……”卢家风愈加疲惫道:“区区小姑娘,咱们就免了吧,啊?”用眼一扫旁坐的助手,方明立即低声吩咐身边一人说:“下去备车。”卢家风站起来,伸出手道:“那么,海哥,感谢了,再会。”马世海愣着,不知咋办。
雅间门柔和地拉开,映出乔云娜笑容可掬的粉脸,“卢总经理,礼仪小姐第一名的候选人郭雅……”话未说完,郭雅心自己从她身后超越进来:“马总你好!”她微微颔首,然后明亮的双眸一下便从众多男人中盯住了卢家风:“请问这位一定是卢家风了?”
卢家风微眯的双眼一下打开,疲倦的神态被略感诧异所代替。一屋人都有点愣,小小一个工厂女工敢直呼卢副省长的公子的大名?郭雅心走前两步,向毫无精神防备的卢家风伸出颀长好看的右臂,十分大方地说:“我叫郭雅心,你好。”
卢家风坐在原地,一刹那间,不知该如何处置。按理说,任何场面都该是他主动,他控制气氛局势,以他为圆心。可今天不同了,怎么一个初次见面,并且是有求于他的姑娘竟在他面前挥洒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但这个姑娘气质确实非凡,身上有一股强烈的磁力,使他不愿怠慢。
卢家风慢慢坐直身体,慢慢伸出手说:“你……好。”郭雅心一握,屈回手臂,僵直地竖在空中道:“这手不能洗了。”乔云娜问:“为什么?”郭雅心调皮地说:“沾了卢家风的仙气,回去要给我们厂所有的人都握上一圈,把恩泽普降大伙儿呀。”卢家风先露出笑意:“没那么高贵吧。”他的随从和马世海一方的人才都笑出声。郭雅心认真道:“怎么不高贵,连美国总统克林顿我们都隔三差五地从新闻联播里看见,但要想隔三差五地看见卢哥儿们你,那是太不容易啦,所以我觉得你比美国总统更高贵。”
一屋人又有些愣,小心翼翼看卢家风。独有方明露出赞赏的神态。
卢家风似感到了话里的骨头,也更似感到了这话对他的警醒,正考虑应对,郭雅心在屋中间活跃地一转圈,又说话了:“诸位女士先生,我有一件私事要打搅这位卢家风先生两分钟,请诸位给我一个小小的面子,”两指一量,“小小的。”卢家风注意地看了一下这位操纵事件进程的美丽姑娘,向其余人挥了一下手。全体人鱼贯而出。乔云娜最后离开,看看卢家风,又看看郭雅心,神情里是说不清楚的担忧。郭雅心向她宽心地做个鬼脸,把门从她身后拉上了。
郭雅心笑吟吟地坐在卢家风对面,柔声说:“假如你觉得我的请求是给你出难题,那就对不起你了,卢总经理。”她故意把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卢家风神情随和多了:“怎么不直呼卢家风了?”郭雅心道:“呀,我看你先前当着人的神色,以为你好看重总经理那个虚衔呢。”不等卢家风接口,她站起来踱着步嘻嘻哈哈往下说:“其实这全市的总经理有好多,全国有好多,恐怕真是多如牛毛吧。货多不值钱,人多命就贱。最稀有的还是你的本名,‘卢家风’,全市就一个吧?大熊猫,珍贵。以后你死了,也不会让人在悼词里写上‘总经理安息’,谁知道那总经理是谁,而一定会写成‘卢家风同志——永垂不朽’……看看,还是自己的本名叫起来亲切。”卢家风难得地笑了:“好久没人这么直率地在我面前这样说话了,啊,这也是一种愉快。”谁知郭雅心抹去了脸上的顽皮,变得认真起来:“你觉得自己很伟大?”卢家风点烟道:“也不,不是那个意思。”郭雅心讥讽道:“我觉得你刚才那话深深包含伟大的气概呢。”卢家风半眯着眼问:“是吗?”似乎是默认了。郭雅心一下翻了脸,说话又激烈又快捷:“给你个梯子你还真想摘月亮!你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穿了这身名贵的皮尔·卡丹,如果我们都到洗澡堂里去脱了衣服洗澡,我的体形比你更漂亮!”旋即一下意识到这话有违常情,自己“哗”地一下笑得灿烂如霞。
卢家风想生气,生不起来,想绷紧一下脸,谁料却忍不住跟着郭雅心一起笑。郭雅心直起腰说:“好了,你是伟人,我冒犯了你的自尊。”卢家风充大度地道:“无所谓。”郭雅心说:“真的无所谓?我又要乱开你的玩笑啰,卢家风。”他在外表爽朗风流、骨子里又极有分寸的姑娘面前还真无办法,他始终不能维持“上流绅士”的尊贵,“你开嘛。”他说,“我不计较你。”
郭雅心叫道:“嗬,嗬,又来了。大人不计小人过,你的骨子里还是觉得你高我五等,我今天蒙阁下接见应该感到三生有幸。可反过来你想过没有,我今天也是屈尊接见你呢。想与我交朋友的人多得数不清,火车上偶尔碰见的北京的大记者、大演员,本市的一些富豪权贵、名流青年。我知道我的局限,我一点不会经商,也不会电脑呀计算机呀什么的,可我人见人爱,为什么?因为我能给认识我的所有男人带来愉快,他们都说我是一幅独立的风景,不同于其他众多的普通风景。这就是我的存在价值,哈!就是我的伟大之处。”卢家风终于逮住了机会:“一个伟人有时也会向另一个伟人求情,走后门?”郭雅心说:“那你就小看了我。我想认识几个有权威的评委,并不是要你叫评委给我加分,而是在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评委不要给别的关系户加分!”卢家风不由得脸带兴奋,“我现在开始觉得你,有点……不同凡响了。”郭雅心说:“哈!你的感受力也太迟钝了一点。有的人呀,我只要丢一个眼风,他就会铭记终身。”卢家风说:“这么说我应该迎头赶上。”郭雅心说:“当然,不然你会落后于形势呢。”说着自个儿笑起来,然后走到卢家风面前,把俊美的脸蛋往他面前一凑:“好好记住我,仔细看清楚,免得一走出这门就忘了,把我托付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卢家风的脸与郭雅心的脸相互近在咫尺,卢家风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他喃喃道:“怎么会忘呢,我不会忘记你……”他似乎下意识地要捉住郭雅心的双臂,殊不料郭雅心已天真无邪似的转移了方向。她惊讶地用一根纤指指着他的额头。郭雅心说:“哟喂,你这儿都有皱纹了呢!”卢家风对姑娘飘忽流转的思绪无所适从:“是吗……”郭雅心用非常关切的腔调说:“你多大?”卢家风答道:“三十。”郭雅心说:“啊呀三十岁,抬头纹就这么深了,多影响形象呃。”又苦口婆心般说:“不是我批评你,卢家风,你就是笑少了,成天板着一副脸,好严肃呀。应该笑,不爱笑的人老得快呀,有损公共形象呀。笑,笑,大笑……”
卢家风“嚯”地站起来指着她说:“你是个妖精。”他身上似乎烧燃了一把火,不再是初见郭雅心的那种慵懒模样,“你让人……这个……你好像成了我的姐姐。”郭雅心认真地说:“是呀,一次一个五十多岁的男画家找我当他的模特儿,我与他乱吹了一顿后,他直喊我妈呢!”卢家风愣愣地望着郭雅心说:“你——”忽然一串大笑喷薄而出,直到笑得直不起腰。
散坐在雅间外面席桌周围抽烟摆话以捱时间的人们,听到室里两个男女兴高采烈的笑声,都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有方明,脸上平平淡淡似乎看透一切。乔云娜对马世海说:“卢总竟跟一个女工这么亲热?”马世海已感受过郭雅心的魅力,那仅是外形。“是啊,”他色欲地向太太瞟一下眼睛,“男人,见到漂亮一点的女人都这样。”乔云娜立刻柳眉倒竖说:“是在说你自己吧。哼,一天都打女人的主意,连农村妹儿也想搞!”马世海小声道:“我说你也太……”他不敢再说,做了些亏心事,怕老婆揭老底。
雅间的门打开了,露出卢家风春风满面的笑脸,“海哥,叫人弄几盘热菜,我要与郭小姐喝几杯。”
马世海高叫一声:“来了……小孟,叫人上菜,拿一瓶女士喝的法国红葡萄……”
孟华生跳到酒水柜边催水苗和喜妹:“快,赶快!”
喜妹正和水苗说悄悄话:“听说那小子的爹是副省长,好大的官哟,水苗你说,那个乖妹儿和他关在里头,是不是要那个……亲嘴哟!”水苗的视线罩着那雅间的门,想起马世海对自己的举动,有些担心,随口道:“你懂啥哟!”喜妹不服气道:“我就懂,男人有钱有势,就有好看的女人去求他,就像香港电视上一样,关上门女的就该……那个了嘛。”水苗说:“我最恨那种下贱女人,像菜一样往男人口里送,哼!”喜妹却有点神秘地说:“咦,那妹儿已经让男的亲第一口了吧?”水苗好气又好笑,伸手拧她的嘴,“你张口乱说,想挨巴掌呀。”正在这当儿,孟华生叫她们了,都闭了嘴去忙事。
雅间里卢家风和郭雅心说得兴致勃勃,正谈起了身世。
郭雅心说:“我妈早死了,爸爸七年前‘改嫁’了。”卢家风一惊:“改嫁?”郭雅心平淡道:“入赘另一个城市的另一个女人的家庭当上门女婿去了。”卢家风说:“你算得上孤儿。”郭雅心道:“那是,可以向联合国难民署申请救济……”
水苗和喜妹在孟华生带领下捧着热气腾腾的盘、钵进入。孟华生指挥她们:“放这儿……那儿……”水苗往桌上仔细放汤钵,喜妹不老实,候在水苗后面,眼睛却悄悄去瞟谈笑风生的郭雅心,想寻找别人脸上有无“奸情”的痕迹。卢家风为什么话忽然仰身大笑,喜妹猛醒,慌张避让,也是忙中出错,菜盘正正地碰在手肘上,“哗”地一下倾翻在地,那全新亮色的皮尔·卡丹衣袖全部浸上油腻。喜妹禁不住尖叫一声,吓呆了。
乔云娜和马世海闻声冲进来,一看场面,马世海的双眼瞪成了牛蛋子大,吼道:“谁?啊,喜妹,又是你这个蠢猪!”他猛地扬起右臂,“我打死你个臭婊子……”他的手臂在半空被人捉住了,是笑吟吟的卢家风,他说:“用不着发大火,海哥。”说着话,眼睛却笑意充盈地直看郭雅心。“发火使人老哇。你看你,才比我大几岁,眼角皱纹都一大把了。笑一个,笑,笑……”
谁都估计不到经常严肃的卢家风会是这种态度,所有人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马世海在卢家风逗弄下,硬硬地应付出几声笑:“嘿,嘿嘿,卢总体大量,恕我管理不严,嘿……”郭雅心看着卢家风,隐蔽地点了一下头,送去赞许之意。
水苗捕捉到他们之间细微的交流,她眼中似乎辐射出一缕惊异的光芒,又似乎什么也不曾有过。
又是一个没活干的日子,丁青林和一群打工仔聚在老仓库里无事可做,南瓜他们打牌混时间,他自己则弄了一本《现代居室装饰》来看,东碰西撞,一伙人靠着张大伯转到了装饰建筑这一行,不学些实用的东西不行。
没翻几页就听见南瓜在故作惊喜地大叫:“啊呀,青林的女老乡来啦!嘿,带吃的没得?不能只关心他一个人哟。”
水苗提着一个漂亮的塑料包装袋,款款走进破旧不堪的仓库,像一股明朗的阳光,使这灰郁之地一下亮堂了许多。她大方稳重,不应南瓜的声,只把一双水灵大眼定定地望着青林。
青林免不了情绪波动,丢下书等着迎接她,“水苗,你不当班吗?进来坐吧,乱糟糟的真不好意思。”
水苗站着没动,一种隐秘的情愫在瞳仁中闪烁,轻声说:“我有事找你说,到外面走走吧。”
青林看看正关注他们的伙伴们,南瓜和王山都打手势鼓励他,就点点头,陪她往外走,刚到门口就听见里头“哗”地一阵哄笑,他的脸倏地红了,仿佛那笑声暴露了他心底的秘密。
老仓库不远是条长满梧桐树的老街,每到盛夏枝阔叶茂一片绿荫,使行人心情分外舒爽。一对身段气质都很般配相衬的青年,肩并着肩走了一会儿,都有话想说可都不急于开腔,似乎宁愿在这种温馨气氛里多沉静一会儿。
水苗把手里的袋子交给他,“青林,给你。”他接过来,看着袋子上精美的图案问道:“是啥呀?水苗。”姑娘说:“是一件鳄鱼牌T恤衫,城里年轻人兴穿这个,挺帅气呢。”青林轻叫道:“水苗,何必花那么些钱买名牌呢?挣钱不容易啊。啧啧,我知道这牌子,好贵,你真不该买,把钱寄回家也好嘛。”水苗说:“我家里不缺这几个钱,妈妈只是想我,为我担心。”
青林当然理解和体谅水苗父母的心情,一个又漂亮又听话的女儿远在省城打工谋生,如今世道复杂,城市越大不轨之徒越多,不担心才怪呢。
他说:“是啊,水苗,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有难处,这要多点心眼去对付,还要有值得信任的朋友。”他的话拨动了水苗的心弦,长睫里的黑眸子波动着柔润的光,她垂下头说:“青林,你就是我信任的朋友啊。你说,是么?”青林的心“咯噔”一下跳出了响声,瞥她一眼认真严肃地点点头:“是啊,我们是来自一座大山的乡亲,又一同在都市里漂泊,该是相互关心照顾的朋友啊。只不过……水苗,我的奋斗才开始,在这座陌生的大城市里许多事力不从心,没法子帮助你,反要你来为我操心。”
水苗玲珑的眉目间有几丝轻微颤动,可爱的唇角也不易觉察地抖了几下,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的温柔和纯善给青林印象极深,他发现那清柔似水的目光中,隐隐游离着一丝迷惘的阴郁,让人感到她内心深处有一种矛盾和苦恼在纠缠……
青林大胆地看着她淡红的脸,关心道:“水苗,几天不见,你好像瘦些了,生病了么?你们干服务工作,每天要硬撑十多个小时够辛苦的。”水苗的神情虽还是平和安静,可睫毛上已浮上一层晶莹的泪珠,小声说:“累一点没啥,是干活的人就努力干活,心头也没啥。像俗话讲的,做了泥鳅就不怕泥巴糊眼睛。只是夜总会……客人太复杂,有些男人女人借酒发疯打打闹闹,有时稍不顺心就拿我们下力人出气,让你受了委屈还没法说。每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想这些,眼泪就不由自主掉下来。”青林有些难过,对她说:“女娃儿家出来打工,是比我们更难。水苗,如果你真觉得打工妹的日子太艰难,就回山里去吧。家里虽穷一点,可青山绿水自由自在,不会受人家的窝囊气啊。”水苗抬眼问他:“那你四处碰壁为啥不回去?”青林说:“我出来就想干番事业,回去让人家笑话吗?女娃娃就不同,出来干不好就回山,就当旅游一次见了些世面嘛。”水苗口气有点固执:“我想过了,你不回我也不回去。”她不敢向青林透露马胖子对自己非礼的事,担心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带一群青年汉子去找人打架。
青林摇头笑道:“不对不对,水苗你这种说法不对,我是你啥人?要你来向我看齐。”姑娘的脸色黯淡了一下,但抑制住没有失态,嘟着小嘴说:“我只是你的同乡,当然不是你什么人啰。”
他没太注意水苗表情的细微变化,只是很自然又很自觉地与她保持一点距离。青林从大山里走出来,是个已经办过台面婚有“婆娘”的男人了,况且事业上还八字没有一撇,就没把她的话外之音放在心上。
姑娘也看到了自己和青林之间的距离,从一种迷惘的温情中回到了现实,心想:刚认识不久,想那么多那么远干吗呢?在这偌大的举目无亲的省城里,有个真正关心自己的朋友也不错了啊。这么一想,心情也开朗些了。
青林告诉她:“水苗,我们装修队的执照,过几天就能拿到了。嘿,我要做面小旗帜亮出来,好好干一番呢。”水苗却说:“你们一大群人,这几天没活干,日子咋过呀?”青林说:“是有点难,但我不急,小的不去大的不来,城里有饿死的四条腿的猫,没有饿死的两条腿的人。”他自顾自地散播轻松空气,“水苗你看我,这么一条汉子,手膀有劲,眼睛明亮,哇,这腿杆好粗,走过故乡山山水水,嘿!早就百炼成钢啰。还带着一帮有力气骨气肯干活的兄弟,还怕弄不到一份养活肚子的工作?”
他把忧心忡忡的水苗逗笑了,她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小心打开,里面是一卷票子,“青林,我刚领了工资,在夜总会是包餐,还有工作服穿,平常不用几个钱的,你拿去用吧,和南瓜他们吃几顿饭也好呀。”
青林火烫屁股似的一跳:“你这是干啥哟!”那大声武气的样子,招引过路人看着他们,水苗红着脸拉他一把,才明白失态了,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声道,“水苗,我们一群男子汉,要你一个女娃家的辛苦钱,才不好意思啦。”
两人推来挡去,水苗突然发火了:“青林,老实告诉你,要是你不肯收,我……拿火柴来!”青林不解道:“火柴,我又不抽烟……”水苗咬牙道:“那我马上撕了它,反正一点小钱你瞧不起!”她真要撕,青林赶快阻拦,“别乱来水苗,我认错还不行么……好好好,我收下,代表一群人高马大没活儿干的哥儿们谢谢你。以后我们发达了,还你百分之一万,万分之十万的高利息!”
水苗忧郁地扮了点儿笑样,对他说:“青林,我给你提个意见。”青林对她已有些小心了,不敢造次,说:“你说你说,我全部接受。”
姑娘又严肃又充满感情地说:“青林,我们之间,以后不许这样客气。因为,我们是……同乡……亲不亲,故乡人嘛……”
青林认认真真地说:“是的,那是。我记牢了,水苗。”
“青林,……”水苗的声音有些异样,他偏头一看,清楚地看见她眼中两颗晶莹透亮的小珠。他也动了感情,可强抑着自己,挪着沉重步子跟她缓缓而行。
生动而斑斓的街市,慢慢朝这对农村青年流来,无形中洋溢着一股生生不息的惑力,诱使他们不停走去,不再回头。
6
太阳那么冷淡地在山梁上站着,不急不躁地等到东边天际浮起一层半透明的湖蓝色,才戛然落下去,把一大片鸽血红的霞光宣泄出来,和那一带蓝色形成鲜明对照,衬出绵延起伏群山的浩阔和雄浑。
丁家院子被一团鸽血红晚霞笼罩着,鸡飞狗叫屋里屋外都不安宁,英翠悬着心忧郁地望着忙出忙进的壮硕妇人,不知周玉莲为啥对收拾这个家如此热心。
秋菊拗不过丁青顺,还是去竹溪镇医院住了几天,病情稍稳定一点,又吵着回野柿子村。家里、石场、镇上三头忙的青顺又拗不过瘫子女人,便办了出院手续,让英翠先赶回家整理屋子,他请了一个下力汉子抬女人回山村。
英翠进院子就看见坐在阶基上发呆的周玉莲,不知为啥一见这个丰腴妇人,她脑际就立刻浮现出山坡上那野性狂热的一幕,两团面颊就红得发烧心儿也狂跳不已,刚喊一句:“玉莲姐,……”就说不上话来了。
一见她周玉莲就满脸欢喜,口气也热忱:“英翠回来啦,你嫂子的病咋样了?哎呀呀,那女人是命大福薄,得到青顺那号好男人,也没福气消受。他们几时回来?这些天我也替你们担心呢,为个瘫子翻山越岭脚杆累点不说,心头也焦得很啊!硬是人穷怕害病,害病人更穷哟。”
她的爽快英翠很有好感,可她跟丁青顺的纠缠和偷情又令她有点儿反感。但在这片她从小就熟悉的山地,男女间有一点很野的关系,并非是太大的羞耻,倒是一种粗犷山野滋生的粗犷乡俗文化,使困苦冷寂的生活多了一份野性的热情。所以田间地头男人女人偷人养汉,总是最热门的话题。
英翠想她快些离开,就说:“玉莲姐,青顺哥陪着嫂子在后面,我先回来打整屋子。”
周玉莲却不想走,扎起袖子说:“英翠,我帮你把里里外外收拾干净,哎呀,屋头有个病人也真磨人,想着都为你和青顺捏把汗哩。”
英翠虽心里觉得这女人脸厚,她赖着不走还不是想见丁青顺一面嘛,明明晓得她看穿过他们的奸情,还脸不红心不跳地跟人讲话做事,这号女人粘上就甩不掉呢,她又暗暗为陷入情网的丁青顺担忧了。
两个女人忙碌起来,周玉莲倒是个能干妇人,把秋菊住的东偏房先弄好,抱出有些潮润的被单对英翠说:“这被单呀,隔几天就要在火塘边烤一烤,去了湿气,那瘫子婆娘盖了才不冷腿。英翠,你嫂子的病是神仙也莫法治了,可她命长心多,不晓得还要把你大伯子缠几多年啰。”
英翠有意刺她:“玉莲姐,这回青顺哥请县城医生给嫂子看病,好多了呢,只要坚持吃几副药,就能下地走路了哇!”
周玉莲利索地叠好被单,唇角挂着笑意道:“傻妹子,哄你怕差不多。她秋菊能下地走路,除非把我这两条腿砍给她安上。好啦,英翠,大姐晓得你在这屋里过日子也难,青林真是这几十里大山数一数二的好青年,只是他太不甘心受穷了,斗一股心劲去了省城,苦了我花骨朵一样的妹儿哟,守着空床天天晚上都难熬哟。讲句心里话,英翠,我喜欢你的大伯子,也喜欢你,求你莫把姐当外人看。”
英翠被她的坦诚打动了,朝她笑笑,跟她又进了东偏房。在给秋菊搭蚊帐铺床时,玉莲拿起枕边一只未完工的布鞋,左右端详,感叹道:“这婆娘,一手好针线呢。”英翠说:“肯定是给青顺哥做的。”玉莲说:“听人讲她老跟青顺过不去,还给他做鞋?”英翠想想说:“是啊,有时候她把青顺哥恨得咬牙切齿,有时候又好得不得了,我也奇怪呢。”
周玉莲望着那只布鞋,眼圈有些发红:“英翠,你才是明白人。唉,你青顺大伯子呀,娶了那婆娘,像背了前世的冤孽债,白天干不完山里的活,晚上受不完婆娘的气。她黄秋菊,硬是把野柿子村一个好男人霸住啦,难怪得了绝病哦!”她嘴里说着硬话,手还是格外麻利地整理床铺,英翠也多少理解这女人内心抱怨什么,同情就多于反感了。
忙碌了好一阵,几间简陋的农家屋舍干净亮堂些了,两个女人坐在堂屋里,看门外边一大团鸽血红晚霞一点点暗淡下去。周玉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英翠好几回朝外头望,还没见丁青顺他们的影子,时间似乎被夏日黄昏拉得很长。
她们在想同一个男人,彼此又不愿交谈,玉莲坐不住了,又说:“英翠,我们来做饭吧。那瘫子的病经常要发作,就去镇上住医院,要犯还是要犯。这个青顺哟,生怕人家讲他对婆娘不好,想把心子都挖来煎给她吃了。英翠,我晓得丁家日子过得清苦,你们平常晚饭吃啥?”
英翠看着天色暗下来,随口应道:“青菜梗子熬稀饭。”
周玉莲说:“省下干的给瘫子吃,还要受死婆娘的气。哼,不怕虎生三只眼,就怕人起两样心。来,你烧火,我做厨。瘫子胃口不好,我们给她蒸两个水蛋,叫她养好身子又好去糟蹋青顺……给青顺煮一大鼎罐米饭……别掺包谷籽儿,让他吃香喷喷的白米干饭。自娶了那个婆娘,他恐怕十来年都没吃一顿白米干饭了……”英翠知道她不愿丁青顺对瘫子女人那么好,是心疼那个跟她有情意的男人。见英翠没接腔,玉莲也住了口,两个女人在灶房忙乱一阵,总算使满屋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了。
周玉莲解下身上围裙,拍拍灰尘说:“好了。英翠,我回去啦。”英翠说:“玉莲姐你宵了夜再走。”周玉莲说:“不了不了。哎,记着,他们回来的话,特别是那个瘫婆娘在的时候,你千万别说我来过。”
话未落音,丁青顺背着秋菊已一头跨进堂屋门槛。丁青顺看着周玉莲,脸上神情很不自然。秋菊说话了,话里充满酸味:“英翠自然不会说你来过。我在这屋里的时候,你确实从未来过。”周玉莲红着脸说:“秋菊你别在意,你将息身子骨要紧。”
丁青顺要背秋菊进东偏房,被秋菊大声喝住:“青顺你心虚何必在这一时?你早该一辈子心虚了!才离开这几天时辰,人家就忍不住找上门来了。”丁青顺低声道:“秋菊!你乱说什么!”秋菊大声道:“我乱说,我看有的人不乱说。‘英翠,你千万别说我来过哟。’白日莫做亏心事,哪怕半夜鬼敲门。你要给青顺说什么,你就说呀!我权当没长耳朵。要给青顺做什么,做呀,当我是瞎子好了!”周玉莲说:“秋菊嫂子,你这话就——”秋菊火气更大了:“呸!吊颈鬼上香火,假充正神!”
丁青顺顿脚道:“玉莲你还不快走,你站在这儿干什么?!”秋菊说:“呵,‘玉莲’,好亲热的招呼。她为什么不能站在这儿,为什么要快走?她站在这儿,丢你的脸了,伤你的心了?她是你什么人,你又是她什么人?”丁青顺说:“她是村长的老婆,是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村邻居。”秋菊道:“当真?那我怎么越看越像你的正房老婆呢!”
周玉莲按住火气,对她说:“秋菊,我可没伤你。”丁青顺也说:“说得太不像话了。”秋菊说:“你说得像话,那你说呀,我刚一离开,她为什么就溜了来?是不是以为我在镇里住院,来会你这个情郎哥哟!”
丁青顺说:“秋菊,人家肯定是来看你!英翠你作证。”英翠刚欲张嘴,秋菊马上把她喝住:“妹妹你年小,你别多话!丁青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与她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你就把她骂出去……骂呀,不要心里舍不得呀……”周玉莲说:“黄秋菊,你人倒长得像个模样,心却怎么——”
丁青顺终于按捺不住破口大骂了:“住口!周玉莲,你这个骚婆子,你他妈跑到我屋里就没安好心,你给我滚出去!滚回你家去!滚到你村长男人的床上去!滚!滚呀!快滚呀……”
周玉莲嘴唇张了几张,她平日的泼辣干练,在丁家的房屋里受了抑制,表现不出来。她看看盛怒的丁青顺,看看尖酸刻薄的秋菊,忽地把头一埋,一转身夺门而出。
英翠轻叫一声:“哎,玉莲姐,——”追出了堂屋。
妇人走得风急火燎,英翠小跑才追上她,喘气道:“玉莲姐,我帮青顺哥和秋菊嫂子,向你赔个不是。他们一个有病,一个又憋了好多气,都像吃了枪药一样朝你放……”
想不到周玉莲抬起脸来,竟没有一丝愤怒,她朝善良的小女人笑笑说:“英翠,我要气早气过了。这阵还气,那我肚皮也要爆啦。”
她应是个泼野妇人,此刻如此通情达理,英翠有些奇怪:“真的?你不恨青顺哥?”
女人真诚地说:“真的,一点儿也不恨。”
英翠又补了一句话:“你也不恨我嫂子?”
女人迟疑了片刻,吁出一口气,说:“也……不恨,那样的女人也够苦了,我恨她作啥?”
“玉莲姐,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英翠纯真地笑了,黑黑的眸子里有了柔柔的水花。
妇人翻上岩坎,就消失在一片树木阴影里,英翠又想起她和丁青顺偷情的场面,倒有点理解和同情他们了。
英翠轻脚轻手走回家,去东偏房帮忙,可到门边就站住了。
秋菊像木头一样,任丁青顺把她放在床上,掖好被子。青顺服伺她很细心,仿佛刚才根本没发生过什么龃龉。他说:“你肯定饿了,我去给你端吃的。”秋菊道:“等等。”
丁青顺转过身望着面部情绪仍然激动的女人,秋菊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要与你离婚。”丁青顺沉默了一瞬,然后开口了:“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与你离婚。”
两人对视,互不相让。站在门口的小女人,也呆住了。
最后丁青顺默走出来,径直去了灶房,先找个土碗,倒了一碗酒闷闷地喝。跟着他的英翠,也一声不吭把饭菜送到他面前,自己却一点东西都不想吃。
青顺吃着咸菜很快喝干了一碗酒,盯着坐在灶前的英翠说:“你咋不吃饭?哼,周玉莲那婆娘。炒的咸菜硬是香呢。”
英翠还是不说话,用拨火棍在灰坑里划字,看他又倒了一碗酒,才说:“青顺哥,莫喝醉了,你该去看一个人呢。”
青顺的嘴皮刚沾着酒,又放下碗,问她:“看哪个?有人为石场的事找过我吗?”
英翠的黑眼珠定定地看着他,小声说:“玉莲姐呀,人家在这屋里做好多事,还为你和嫂子操心,可一句好话没得到,还受一肚子气,她心里一定难受哦。”
不知小女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青顺通红的脸上表情尴尬,故意赌气道:“哼,我才不理那野女人的,明晓得秋菊见她就发火,偏像个竹针往眼里刺,别以为和我好过几回,就把我拴到她裤腰带上了。”
英翠不管他说什么,还是细声细气道:“青顺哥,你去看看人家,顺口气也好嘛。一个村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况你们还……那么好。”
说出这句话,她心儿扑扑直跳,柔白的双腮也陡然绯红,头一下埋在双膝之间。丁青顺瞄着她那羞怯之态,想起那天岩坡的相遇,心底里的火呼啦一蹿而上,整个身子倏地热焰腾腾。是啊,方才他迫不得已才呵斥了玉莲,不光是做给秋菊看,这些天几处奔忙他也太烦了,进退两难之际才吼出那几句话,当然伤女人的心啦。他明白英翠是好心善心,山里男女并不太计较某些私情,但人与人之间却要坦荡真诚,容不得半点虚伪和欺骗,难怪她为自己担心了。
天色正缓慢地暗下来,丁青顺当然想见周玉莲,就是说几句话也好。可当着英翠,话又说不出口,只好端起碗来又喝酒。英翠看得出他的心思,自己站起来走出门外,嘴里说:“青顺哥,我去帮你约玉莲姐,你们在……老地方会面吧。”
一口酒,差点呛着青顺,他呆望小女人的背影,简直不相信她会这样做。想喊住她,可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了,他想见玉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
英翠也不知道自己为啥那样说那样做,给一对男女牵线的事她从未做过,何况这对男女,男人有老婆,女人有老公!自从见了他们在坡地林子里那一幕,她一直被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网牢牢罩着,情不自禁地要去帮他们一把。尽管她自己对男女情事还朦朦胧胧,只隐约觉得一个有瘫子老婆的男人,和一个有半残废老公的女人,都有难以说出的苦楚。
越过一道不高的坡坎,和一片小果树林子,就是村长的房舍,老远就听见周玉莲在摔东西骂人,村长在唯唯诺诺劝慰她。这女人心里郁积的苦闷火气是很多,在模样委琐的男人跟前时刻都想发泄。
小狗的叫嚷声给瘟狗子村长解了围,他眯缝着眼睛一看,笑嘻嘻道:“啊呀,是英翠妹子来啦,稀客哟。”
听是英翠,玉莲先一愣,随即有几分激动,过来拉住她小声问:“妹子,你来有啥事?讲嘛,莫管那条死瘟狗的。”
英翠看看已经转危为安面带笑容的村长,悄声道:“玉莲姐,青顺哥想给你赔不是,他说在老地方等你。”
玉莲大喜过望,声音颤抖道:“英翠吔,你硬是姐的女菩萨哟!往后你有啥难处,给姐讲一声,姐掏心挖肝帮你。”说着,她扭头对男人大声说,“瘟狗子,我跟英翠去办件事。你在屋头熬猪食,莫弄糊了哦!”
瘟狗子应完声就在哼川戏了,他秉承“好男不跟女人斗”的人生原则,确实活得悠哉悠哉。前些年他对老婆有过怀疑和不满,这二年也懒得去自找气怄了,那精力旺盛的女人他实在招架不住,她真在山坡上林子里找野汉子,他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了。不过,他村长这块牌子还得撑起,在众人面前丢不得的。
在隐隐约约的山道上玉莲走得风快,英翠在后面看她那宽肥的屁股又摆又扭,眼珠有些发愣。到了垭口,玉莲站住了,伸手在她膀子上轻轻捏一把,表示内心的感激。接着,她快步向岩坡那片林子走去,山风传来她哼的山歌小调,这妇人对心头的喜悦毫不掩饰。
英翠在山垭口静立了许久,直到一弯淡黄的月牙儿从山梁背后升起来。月光下的岩坡和林子一片沉寂,而英翠却清晰地听见了男人女人混合的粗重喘息,她逃避似的退到一道石坎下面,可那声音还是追了过来。小女人又冲动又慌张,赶紧从石板小道往家里跑,但那很惑人很煽情的声音依旧缠绕着她,不肯散去。
她到了丁家院子外面,看见东偏房透出油灯的光亮,两眶热泪才簌簌地落下来。这泪为谁而流?她不知道。
石场下面的机耕道上,几辆卡车已经发动,停在最后的是一辆大马力拖拉机,一队汉子“吭唷吭唷”地喊着号子,把最后一块紫红色条石抬上拖拉机后面的车厢。蛮牛坐在驾驶室里,兴奋地乱揿喇叭,村长与他并排坐在一起。
蛮牛问道:“好了吗?”车厢上的石匠们跳下来齐声道:“好啦!”
前面的汽车一辆一辆开走。蛮牛发动马达,拖拉机响声震天。村长叮嘱道:“稳点,稳一点……”拖拉机一跳,差点把他掀下来。他伸头向外说:“啊,村民们,等我们从县城回来,你们就可以给自家的小娃娃买水果糖啦!”
机耕道两边的汉子没有欢呼,没有雀跃,仿佛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拖拉机从身边开过,但他们脸上都挂着憨厚的笑意。
运石料的三辆卡车和蛮牛驾驶的拖拉机鱼贯驶入县城一个零乱的建筑工地,卡车停稳,自动翻斗逐渐抬升,石条“轰隆隆”卸下。几个工人涌到拖拉机上面,打开挡板,用钢钎往下面撬石条。蛮牛与村长站在下面喜滋滋地看着。不远处几个工程师模样的人收起摊在预制板上的图纸,边指点议论着建筑物的进展情况,边往卸车的方向走来。一个中年工程师的眼镜被崩起的石渣打了一下,他一惊,眼光落在紫红色的石料上,疾步走来,仔细看卸了的石条,捡起一点石碴又翻看一下。工程师惊叫道:“哎哎,这是大理石呀,怎么弄来当基脚料?”村长耳尖,眼珠转动着,忽然明白了什么,赶紧跑过去。他问:“师傅,您说这是大理石?”工程师说:“是啊,还是很名贵的‘鸡血红’呢。也不知道谁在这里管进料,这么好的东西开成这小器模样,糟蹋材料啊!”
村长跑回蛮牛身边,往蛮牛的肩上使劲一拍:“哈哈!”蛮牛恼道:“村长你吃了啥香香哟?”村长说:“蠢东西,就等着筐来抬钱吧!”蛮牛大惊:“啥呀?”
村长笑道:“快走,跟着师傅,找他们的头去,妈妈的,看来我们野柿子村不会再卖野柿子啰,要发狗日的石头财啦!哈哈。”蛮牛乐得合不拢嘴:“嗨,太他妈来劲啦,老子就盼发财呢!”
两个汉子弄明白了那“鸡血红”大理石,在县城是上好的建筑材料,是值钱的宝贝石头疙瘩,乐得心花乱坠。拿了石头钱就去酒馆喝巴山大曲吃猪头肉,整个人都有点飘飘然。发财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一下落到天天做梦都想发财的蛮牛头上,他的笑声洪亮震耳,招引得邻座不停打量他。
这是蛮牛从小到大最愉快的一次人生经历,一面山岩的石头,就要变成花花绿绿的票子朝他飞来,从今以后他就是这片山区体面风光的人物了哩!
蛮牛驾驶拖拉机,与村长连夜返乡,两人都十分兴奋。蛮牛胡乱唱山歌:哎依哟——郎十三来姐十三,二人年轻是一班,郎是笋子正出林呢,姐是太阳正红山……村长跟着唱完尾一句,忽然说道:“啊,蛮牛,眼看你承包的老鹰山石场,啊,一锄头挖了个金娃娃,啊,吃饭不忘牛马苦,穿衣不忘纺线人……”蛮牛说:“我心里有杆秤,村长,到时候有你大大的好处。”村长说:“啊,我不是别的意思,要说最先与城里建筑行业联系石头生意的,啊,并不是我村长。”蛮牛说:“村长你虾子过河——谦虚(牵须)。”村长严肃道:“真的。”蛮牛故意说:“那还有谁?”村长有点神秘:“其实,啊,最先,我是拜托乡上的一个干部,她经常到县上开会,县上的熟人多,啊,她嘛最有功劳,我们以后包包鼓胀了,不要忘记她。”蛮牛不解道:“弄了半天,是乡上哪个干部?”村长很意思的笑笑:“是、是那个……乡上的妇女主任,黄桂芳……”蛮牛惊讶道:“啊……原来是妇女主任黄桂芳。”村长有点挂不住了:“啊,我与她,纯粹是工作联系工作、啊联系……”蛮牛说:“我没说不是工作联系,”他忽然大嘴一张又唱起来:“哎依哟——对门对户一条街,郎门对着姐门开,早晨对着郎洗脸,晚上对着姐脱鞋,何不搬到一起来……”村长在蛮牛的歌声中嘀咕:“狗日的蛮牛,当心,不要把车子开下了岩。”
拖拉机在朦胧夜色中一路高歌向前,几十里又陡又曲的小路,竟很轻松地跑完了。他们把拖拉机停在村口空地上,村长哼着川戏回家,蛮牛则要去丁家看望姐姐,把发财的喜讯告诉她。
蛮牛一身旧西装,头上是城里人戴的那种“鸭舌帽”,他径直去东偏房从花哨的塑料提袋里往外取东西,嘴里不停地介绍:“姐,这是什么什么电子仪。来你试试,插在耳朵眼里,就刺激全身的穴位。县城的人都买呢。”秋菊看着变了样的弟弟,笑道:“我们山里,没电。”蛮牛说:“可以用干电池,我买了这么多干电池……”秋菊道:“蛮牛,看你那样子,发财啦?”
这时英翠也进房来了,她对蛮牛来丁家总有些担心,怕他又找青顺哥的麻烦。蛮牛见了她就得意,道:“姐,不瞒你说,老弟这回真要发财,发大财啦,英翠,我发了财,修座洋房子给你和姐住,像供观音菩萨一样供起来,好不好啊?”英翠被他逗得一脸羞红,在秋菊身后不吭声。秋菊说:“看你信口乱说,惊着英翠妹妹啦,蛮牛,是你石场子生意好吗?”蛮牛说:“不光是好,我那些粗石头是大理石呢!开出毛石拉进城,就卖大价钱啦!姐,这是我给你买的补品,有深圳出的太太口服液,女人吃了特别好。”
秋菊笑了:“我又不是城里的太太,你这个蛮牛是蛮,对姐还是好。”蛮牛说:“当然啦!姐,丁青顺最近没欺负你吧?我可警告过他,他对你稍有点不好,我就找他算账。”
英翠忙说:“蛮牛哥,青顺哥对嫂子可好啦。”蛮牛说:“好不好我知道,他呀,脚踩两只船呢……”秋菊忽然加重语气对弟弟说:“蛮牛。”蛮牛见姐姐那脸色,安静下来:“姐。”秋菊说:“我已经想好了,下个赶场天,你帮我请个会写状子的读书人来。我与丁青顺商量打脱离,他一直不干,我就只好上告法庭,让法庭判决我和丁青顺脱离!”
蛮牛跳起来大叫:“姐!”秋菊说:“就这样。”蛮牛道:“姐你划不来呀!你为他落下这身毛病,你就要拖累他一辈子!整他一辈子!穷他一辈子!苦他一辈子!气他一辈……”
秋菊大喝道:“蛮牛!”他望着姐姐,把话硬咽进肚里。秋菊缓缓吐出几个字:“照我说的办。”
英翠不好在东偏房久留,悄悄出去了。不一会儿,蛮牛蔫蔫地出堂屋,看到英翠,脸色有了变化,他走过去,问道:“青林在省城混得怎么样了?”英翠不说话,眼光转黯。蛮牛看出蹊跷:“哦,不给你写信?”英翠依旧不语。他说:“嘿!我给你说,你干脆到我的石场去,给你最高工钱,干最轻的活路……对啦,城里的大经理屁股后面都有个漂亮女秘书,英翠你来当我的秘书,我经常带你去县城,怎么样?”英翠还是不语。蛮牛干脆道:“别想青林了,说不定他正在省城花天酒地呢,给你讲,他们丁家的男人,没一个好种。”
英翠忽然抬头两眼盯着他道:“你乱说!青顺哥就是好人!”
蛮牛也气了:“丁青顺也算人?茄子南瓜冬瓜黄瓜掐两个眼睛就是人?!哼,都给你说了吧,我姐和丁青顺一个村,他三社我姐五社,读村小的一个班,同学们都说他两个好,后来回社里务农,逢年过节我姐姐给他送年节礼,请他吃九大碗,这事不是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可是那一年丁青顺出民工到乡上修公路,狗日的叛徒,居然与苦水井村的周玉莲眉来眼去了,还说是‘自由恋爱’。吔!那原先他与我姐还是包办婚姻了?!去他妈的吧,后来他不承认我姐了,怄得我姐死去活来,再后来,为救他丁青顺一条小命,我姐成了半身瘫痪……我操他丁青顺祖宗八代,他与周玉莲的勾当人家又不是不知道!他丁家上下没一个好东西!”
英翠被他说得心酸,捂着脸哽咽般地说:“求求你,别说了……”
蛮牛看着英翠紧张难看的脸,嘴闭了,撤兵了,他离开时还回头说:“英翠,你好好想想啊,那个女秘书的位置我只留给你呀……”
夜色缓慢来临。
英翠独自一个待在堂屋,丁青顺不知到哪儿乘凉去了,或许又和那妇人在水青桐林子里幽会撒野,她不敢多想。
“翠,英翠!——”她听见嫂子在房里喊,不想去又避不开,只好再进东偏房。秋菊身边摆着一大堆蛮牛买的东西,她把一块花布递给她说:“这块布料做夏衫正好,你拿去吧,是姐送你的。”
英翠想着是蛮牛买的东西,接了不好不接也不好,只是红着脸把布拿在手上,轻声说:“嫂子,是人家蛮牛给你买的呢……”
秋菊静默地望她,两眼熠熠有光,英翠不知她要说啥,心头先慌了,想拔腿逃开却一点儿也挪不动。有股冷气在屋里流动,英翠真巴望丁青顺这时就回来,她害怕这敏感的瘫子女人晓得了他和那妇人的花草事儿,自己又替他们守不住这隐秘。秋菊的目光凌厉了,小声而有力地问:“英翠,你大哥和村长老婆有那个关系,你晓得也看到过是不是?莫瞒我!看你有几回慌慌张张脸红筋胀的样子,姐就明白。姐是只能躺在床上,可眼睛会看耳朵会听,他和那婆娘做的任何事都瞒不过我!你给姐讲实话,我不怪你,也不怪你大哥,只想把事弄个明白。”
英翠被她逼视得低了头,慌慌地道:“嫂子,这……我……你真想晓得,我就实情实讲……青顺哥,是、是喜欢和村长女人在一起……”
秋菊不惊不怒,柔声问:“他们一起做些啥?……”
英翠更慌了:“他们……说话……对对,只是说些话。”
秋菊面色阴冷,口气也冷了:“说些啥呢?”
英翠想想道:“说……哦,对了,村长女人要青顺哥煮白米干饭吃,吃了才有力气……”
“你呀你呀!人小鬼大,哼!”秋菊突然发作了:“死女子,也帮他们瞒我这瘫子,我闭上眼睛都看得见,一对狗男女肯定是搂着一团在草坡上打滚,肉麻麻地叫心肝宝贝,亲热得很呢!你说,是不是啊?看你脸红成那样,说不定还看了他们干那事儿呢,哼,我没说错吧……”
英翠吓呆了,眼圈红红的,秋菊忽地软了,一把将她搂过来,哭泣道:“翠啊,嫂子不该对你发火,青林丢下你跑去省城不回家,你心头也苦啊!……”
“嫂子!……”英翠依偎在她怀里,含泪轻唤。
过了一阵,秋菊恢复了常态,抹去泪水道:“唉,妹子,其实丁家俩兄弟都是好男人,只是我们女人命不好啊!我真喜欢你,妹子,莫叫我嫂子,就叫姐吧。英翠,姐当你是亲妹妹!”
面对情绪波动的女人,英翠轻叫一声:“姐,……”
房外传来又重又急的脚步声,两个女人对视一眼都不吭声了。
丁青顺走进门来,笑着说:“秋菊,蛮牛来过了么?听村长讲他承包那面岩是鸡血红大理石,发财了哩。嘿嘿,要是我包的那道梁子也出卖钱的石头,就好啦!就不愁给你治病啰。”
秋菊却说:“青顺,过几天,你有钱没钱都不用愁啦。”
听她话里有话,青顺说:“你是啥意思?”
秋菊严肃道:“青顺,我们最好去乡上打脱离,让我回娘家去住,现在蛮牛有钱了,治病你就莫操心。刚才,我还和英翠讲你跟村长婆娘呢。我们离了,你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啦。”
青顺面色陡变,难堪地望望英翠,压低嗓门说:“你咋个又来啦?秋菊,要我讲多少遍?不管你咋样,我们都不离婚,绝对不离。至于我跟周玉莲……”
“丁青顺!”秋菊打断他,“正式告诉你,今天我已经托蛮牛向乡上法庭告状,跟你打脱离!”
青顺呆了,好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笑道:“嘿嘿,秋菊,你在骗我,蛮牛才不同意我们离婚呢。我说过要伺候你一辈子,骗你要遭天雷轰哟……”
女人却一字一板地说:“姓丁的,你不离,我就死在这面前!”
丁青顺一把抱住头,慢慢蹲下去,突然昂头疯狂大吼:“不行!他妈的硬是不行!……”
眼泪从男人女人眼眶里流出来,无声无息淌了满脸。英翠看着他们,又难过又伤心,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清冷的月光,从牛肋巴窗照射进来,和清冷的哀伤一起满屋流泻。三个男女宛若泥塑,僵在水样的月色里,久久不动。
丁家堂屋今天的气氛特别,秋菊端坐在一把竹椅上,神色激动复杂,她弟弟蛮牛站在旁边,生怕她摔倒。英翠把一杯凉茶放在桌子上,那位又蛮又老还戴副眼镜的古先生,严肃认真地摊开纸笔,在为秋菊写离婚状纸。
青顺一早就上石场去了,蛮牛的石场开出了鸡血红大理石的喜讯,深深鼓舞了他,相信自己的山梁上也会有宝。他虽放心不下家里,还是叮嘱了英翠几句就上山了。到岩上他和伙伴就挥锤舞钎大干,汉子们个个赤臂上阵,还吼开了山歌——
哎——叫我唱歌我不愁喂,
我是高山大石头,
天干三年我不怕哟,
雨淋三年我不愁……
“好哇!”有人胡乱喝彩,又朝青顺嚷道:“你哥子来一个,唱歌带喜气,我们开出的石头,说不定比鸡血红还金贵呢!”
青顺心头有事,推辞不过还是唱了。
哎——
叫我唱来我不推呃,
唱个黄莺满天飞,
唱个麻雀嘴对嘴哟,
唱个二人到一堆……
众人一齐欢叫:“哇呀!了不得,青顺哥子不晓得对自家婆娘有多好,一唱两个就滚成一堆啰!”
有汉子打趣道:“怕不是跟秋菊嫂子一堆呀,青顺跟村长那肥屁股骚婆娘滚成一堆,才有搞头呢!”
“放你妈的屁!干活,少讲空话。”青顺突然发火,把一群汉子惊得一愣一愣。
山歌声从山岩上飘下来,秋菊和英翠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们各有心思,对视无语。
古先生终于写好状纸,他看看蛮牛拖着腔调念开了——
“诉状,……抬头是:山南县竹溪乡人民法庭。原告人:黄秋菊,秋天之秋,菊花之菊……被告人:丁青顺,青草之青,长顺之顺……案由:为被告人丁青顺无端虐待结发原配之妻黄秋菊,原告不堪忍受坚决要求与被告解除婚姻之事体……”几个默然听着,古先生为自己的文笔得意地摇头摆尾,秋菊忽然说:“我还有句话,请先生加进状纸里。”
古先生说:“小女你道来。”秋菊说:“你写上,请求乡法庭千万一定看重民女的冤诉,早日审判,如果不接受状子,那么,那么……”她忽然剧烈咳嗽,蛮牛跑到身边替她捶背。英翠也端着一碗药水冲过来。秋菊推开两个年轻人斩钉截铁道:“那么,所发生的一切后果,叫乡法庭负责……我不是吓谁,我,做得出来。”古先生说:“小女这几句话,实在不好写进诉状。”秋菊说:“照我的原话写,蛮牛你多给先生辛苦费。”古先生道:“老夫只好勉为其难了。”
秋菊又向蛮牛和英翠说:“记住,在审判开始前,一个人都不准说出去,让青顺他……安心过几天……”话未说完,她一下捂住脸,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一屋人都很伤感,只有蛮牛板着脸硬撑着。
古先生把蛮牛递来的几张票子抓在手里,轻轻感叹几声告辞走了。
蛮牛和英翠把秋菊抬回东偏房,女人面上闪着兴奋的红光,而水浸浸的眼睛深处,波动着不易觉察的伤感。知道他们姐弟俩还有话说,英翠借口煮猪食离开了,她心情也沉甸甸的,为哥嫂也为自己难过。
秋菊在床上躺好,庄重地再读一遍诉状,交给弟弟:“你帮姐把它投给乡上那个周法官。蛮牛,办成这件大事,姐一辈子感激你。”蛮牛说:“我不去投。”秋菊道:“为什么?”
蛮牛情绪激动道:“为什么……姐你忘了那杂种十年前害得你这样?忘了是他让你不死不活?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姐你的心被他用锥子一千次扎过,用臭脚一万次踩过,可你却要和他打脱离,放他独自去快活。姐你傻呀,姐的心太善了!善人没得好报呀!”秋菊说:“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主意已定啦。”蛮牛埋怨道:“姐姐你是怎么了,你被那狗东西折磨得糊涂了?”秋菊问:“你到底送不送到乡上法庭?”蛮牛口气很硬:“不!”秋菊恨叫一声:“蛮牛!”蛮牛说:“姐,我不会帮着狗日的丁青顺逃脱阎王爷的惩罚!”
秋菊气急,愣了几秒钟忽然大喊:“英翠!英翠你来!”
英翠汗淋淋地进来,担心地看着他们,脸红红的不吭声。秋菊柔声说:“英翠你拿架子上的帕子揩汗……英翠,嫂子对你好不好?”
英翠:“好。”秋菊说:“嫂子残废了……嫂子如果不残废,怎么会让你去做那些下力活……嫂子,对不住你。英翠,你怪不怪嫂子?”
英翠摇头,她很感动。秋菊又问:“嫌不嫌弃嫂子?”英翠诚恳地使劲摇头。秋菊说:“求你帮走不动路的嫂子办一件事,行不?”英翠说:“行,十件都行,一百件都行。”秋菊说:“那你马上把这封信,送给乡上法庭,最好直接交到周法官手中。”
英翠悟出了是什么事,往后退缩:“你是叫我……不,嫂子,你叫我干什么都行,这件事我不能……”
蛮牛这才说话了:“英翠真是明白人,咱们不能便宜了丁青顺那小子……”
英翠忽然怒视蛮牛,用一种特别的声调说:“青顺哥是好人!不许你在嫂子和青顺哥中间挑拨!”
蛮牛冷笑道:“英翠你不晓得根根底底……”
秋菊大声道:“蛮牛!你们俩都听着,我有一句掏心掏肺的话,我一个瘫子从过门起一瘫就是十年,你们替青顺哥想想,他一个大男人,十年都在给一个瘫子婆娘接屎接尿,端药送水,他心里头苦不苦?我黄秋菊这个废人要安心拖他一辈子,我还是个人吗?未必我明天闭了眼,也要拉着他同过奈何桥?”
秋菊泪水涌出,英翠也抽嗒起来,她拉过英翠的手,轻声问:“你们两个咋样?帮不帮姐去递状子?”蛮牛犟着不说话,英翠呆了一会儿,仍摇头。秋菊忽然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捶打着脑袋干号道:“老天爷,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啊?老天爷既然这么嫌弃我,你不如派无常二爷把我抓了去!派雷公电母把我劈了砍了,啊呀呀!抓我去呀……”
英翠和蛮牛冲上去制止她,英翠含泪轻叫:“嫂子……嫂子……”
蛮牛欷歔道:“姐,你别哭了!我……去!我马上去!姐,你别急,好好将息身体,等你和那狗日的丁青顺打了脱离,蛮牛我养你,养你一辈子。”
英翠抬头注视蛮牛,脸上有某种感动。
蛮牛的拖拉机声消失在山坡那边,英翠丢魂落魄般地呆坐院坝角的条石上,热辣辣的太阳烤晒着,面上浮起一层茸汗,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如果青顺哥和秋菊嫂真的离了婚,这个家会有一场大变,自己何去何从?她一时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她坐一阵又坐不住了,操起连枷朝铺在院中的麦草啪啪地打起来,每击一下都用了狠劲。
扬起的灰尘里,一堆“麦山”慢慢移过来,随着“哎哟”一声叫唤,“麦山”掼下晒坝,露出了丁青顺硕壮的身躯和油黑的脸庞。人虽劳累,面上却有收获的喜悦。
他用衣襟抹抹额上的汗水,问她:“英翠,今天你嫂子好吗?”
英翠抬起头,眼圈有些红肿,她向东偏房转了一下头,没说话。青顺虽立即感到一股异样气氛,还是没多问赶紧去看秋菊。
女人安静地躺在床上,眼圈也明显红肿。男人小心进来,脸上堆着笑:“秋菊,今天想吃啥?叫英翠杀只鸡,做你喜欢吃的板栗鸡如何?”女人把脸向着床里,声音平静:“我不想吃。青顺,你去忙你的,莫管我。”
青顺看见床边桌上一碗药水还没动,就过去扶起女人的身子,关切道:“秋菊,这药你还是要喝。有名的龚老先生开的这副药,在县城也抓不齐哩,有几味怪药还是找那些钻老林子的草药医生用高价买来的,你喝了肯定有好处。”
秋菊听话地喝了,还破天荒地说了一声:“青顺,道谢了。”
男人一下呆住,随即慌得乱了阵脚,笑道:“嘿嘿,不用谢。老婆得病伺候她喝药,本来就是老公的事,咋个还讲道谢哟。秋菊,不用,嘿嘿,真的不用……”
青顺端着土碗往堂屋走,见英翠坐在门槛上发呆,小声叽咕道:“这真怪了,秋菊不吵不闹对我蛮好……英翠,出了啥事么?”面色冷白的小女子低头不语,青顺挨她蹲下来,恳切地说,“是不是蛮牛来过,姐弟俩个又为我吵嘴?秋菊把她弟给压服了?……”
“青顺哥,……”英翠抬眼望他,汪汪的泪眼里流着一股伤感的柔情,轻轻说,“嫂子下狠心跟你离婚,状子都叫蛮牛送到乡上去了。求你莫闹,想想咋办,我啥主意也没得,干急哩。”
“唉!……”青顺粗重地叹口气,把头埋在膝间,许久抬不起来。
关于秋菊要和青顺打官司闹脱离的消息,在几面山坡几条山沟传开了,成了庄户人家上岩做活回屋纳凉闲谈的话题,有人感叹有人摇头,婆婆妈妈们说起就欷歔不止。而丁家院子比往常沉寂多了,没有吵闹也没有欢笑,在夏季明朗的阳光照耀下也没多少生气。
瘫子女人找精壮男人离婚的事,也成了乡政府干部们议论的话题。乡政府设在旧关庙里,一间偏殿是食堂,“八大员”们在此吃饭摆龙门阵。
李公安边吃边问身边干部:“周法官,你那个瘫子起诉离婚的事,现在咋样了?”周法官说:“这事情棘手。大前天陈乡长去野柿子村检查小春收割,我托他帮忙调解一下,嗬,黄秋菊整死不干,硬像她的那个起诉书里说的,搞不好要出麻烦。我和老张议了一下,下个赶场天开庭审她这个案子。”李公安笑道:“那你又要忙一阵了。”周法官说:“是嘛,明天先去野柿子村调查,然后花池子村还有两兄弟分家斗殴案等着我……对了李公安,庭审瘫子婆娘的时候,你还是来给我压场哟,法庭人手太缺了。”李公安说:“没问题,你我两哥子是一家。”
周法官叫了一声:“黄主任!”
食堂里吃饭的乡妇女主任端着碗走出来说:“周法官有什么最高指示?”周法官说:“黄秋菊是女的,又涉及到家庭问题,审案那天你这个妇女主任要来当法庭的人民陪审员哟。”黄主任说:“你不请我都要来……不过听说丁青顺人很老实的,怎么敢虐待瘫痪的妻子呢?”周法官:“清官难断家务事,最叫我头痛的就是这种案子。”李公安说:“是嘛,到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黄主任说:“管他哪个有理,你们首先要注意保护儿童和妇女!”周法官说:“本位主义来了,我是秉公断案……夏文书。”石阶上一个人从碗沿上抬头:“啊,周法官?”
周法官说:“我们法庭的小柳回县去照顾婆娘生娃娃去了,又要请你给我当书记官了。”夏文书调笑道:“遵令!大法官。”周法官说:“道谢各位领导了,这下,我可以开庭了。”
乡法庭开庭审理离婚案的日子终于来了,丁青顺把软瘫的秋菊抱出堂屋,放到英翠扶着的背夹上坐好,用绳子绑扎稳当。三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但平静下似乎都压抑着各种复杂的事情。丁青顺说:“英翠,去把嫂子床上的熊皮垫子拿来。”他替换了英翠,牢牢把着背夹。秋菊说:“不用麻烦了。”他阴着脸说:“在法庭,说不定要坐大半天时辰。”又向屋喊道,“把嫂子的汤药倒在灶边的空瓶子里,一起拿出来……还把那件夹袄拿上,还有草帽……”秋菊想调和气氛,微笑道:“青顺,你要搬家到乡上去当干部吗?”丁青顺勉强笑笑:“那是托你的福。”英翠把东西拿出来,丁青顺重新换过手,将熊皮垫子在秋菊身下垫舒服,把夹袄披上她的肩背,草帽遮在背夹上方,最后重新把秋菊捆扎在背夹上。他蹲下,把背夹的带子套上肩,“嗨”地一声,背靠背地将秋菊背起来,英翠把药瓶给他。他把药瓶揣进胸前衣服中,用体温保持中药的温度,对英翠说:“走啦。你跟在旁边照应嫂子。”英翠望望岩坡下的机耕道,看见蛮牛驾的拖拉机等在村口,他抽着烟,不时遥望丁家院子,车厢里坐着村长夫妇,和几个热心的村民。这场少见的离婚案,实实在在牵动着全村男女老少的心。丁青顺也看见那辆拖拉机了,他却从山腰三岔路口的另一条路下山了,他喘着气,背着秋菊向前走,想避开那些太熟悉太关切的眼睛。
秋菊说:“哎,你怎么不下去?”英翠也说:“青顺哥,昨天蛮牛说他开拖拉机来拉我们去乡里呢。”丁青顺说:“我背你嫂子,走到乡里去。”
秋菊在背夹上扭摆上身,埋怨道:“青顺!三十多里山路呀!我这病身子也百多斤哩。”丁青顺说:“说不定,我是最后一次背你了……我要走着,去……”秋菊怜惜地轻声说:“青顺,你不要与自己赌气呀……”年轻汉子喘息着,坚定地往前迈着大步,英翠在后面跟着他,秋菊咬着嘴唇,深深埋下头。
山脚机耕道的拖拉机上,蛮牛丢掉烟屁股,大惑不解地遥望着山腰。
车厢上的周玉莲小声向村长嘀咕:“黑心哟黑心,要让青顺背着她走三十里地去乡里。”村长不置可否,他对丁青顺离婚的事,并不高兴。
蛮牛赌气发动了拖拉机,发狂似的朝乡镇方向开。满满一车山民,望着小道上的几个人,都不说话。
乡政府小礼堂设在大庙正殿,周法官带着几个乡干部在布置临时法庭,简陋的主席台上挂着必不可少的国徽图案。李公安和几个持着老式步枪的民兵负责维持秩序,穿着新潮的妇女主任指挥两个农妇把一排排长条木凳上的灰尘擦干净。笔杆子夏文书则在主席台上的条桌上放小纸块,上面分别神气地写着: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原告、被告、人民陪审员等等,这一套是从电视上学来的,大大增添了法庭的尊严,夏文书颇为得意。
大庙外面残旧的照壁上,贴着一张盖了大红印章的告示,不少赶场的山民在围观,很快法庭下面的听众席早已人满为患,窗台上也吊着人,大人叫小孩闹,几个民兵艰难地维持着秩序。周法官召过李公安问道:“李公安,开庭时间都过两个钟头了,这事千万开不得玩笑。”李公安说:“不会吧,前天农技站的狗娃子回来亲口给我报告,他把传票拿下去,是野柿子村村长小诸葛亲自带他去拿给原告和被告的。”周法官说:“就怕狗娃子哄你。”李公安说:“他敢!他哄乡长和书记可以,可他从不敢哄我!”周法官说:“但愿,但愿……”
山道上丁青顺和英翠早已大汗淋漓。秋菊的头上架着草帽,热辣辣的太阳奈何不了她。英翠还在一旁用一片大树叶给她扇风。他们顺着石板路在爬一面大坡,丁青顺气喘如牛,抬头看天。太阳白亮热辣,四周一片灰云也没有。
秋菊心疼道:“青顺你歇一口气。”汉子仰头看看天说:“都晌午了,不敢等了。”说着动步,一不小心,踩滑脚下一颗小石子,双膝“啪”地一下跪在石板路上。英翠尖叫一声,双手死死撑住摇摇欲坠的背夹。丁青顺拿出吃奶的力,十指竟抠进石板路两旁的泥土,稳住了背上的秋菊。他往上一撑,竟没有站起来。
秋菊惊叫一声:“青顺!”英翠也唤了声:“青顺哥!”他忙说:“没有,没事……”深吸一口气,憋住,再一撑,终于颤巍巍立了起来。石板上,印着两片血印。他迈动双脚,向上跨步。鲜血从磕破的膝盖外渗出。
英翠发现了,又担心又难过地看他,丁青顺眨眼摇头,示意她别出声,照样前进。谁知秋菊是反方向坐的,她已看见那片印有血迹的青石板。
秋菊痛苦地喊他:“青顺……”
汉子挤出笑:“我要赶路,我们要打官司……”
带血的双膝在行走,太阳白花花地照着山路。
背夹上的秋菊忽然出声了,是哽咽着在给青顺唱一首山歌:
情哥哥来情哥哥
路上凉水要少喝
三碗凉水喝病了
路上无人送汤药……
情哥哥来情哥哥
晚上热水要烫脚
烫脚好比喝参汤
一个困觉暖和和……
丁青顺在秋菊哽咽如吟的山歌中走着。
英翠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
乡法庭门口,听众席里安静了,有人打瞌睡,有人起身离去。周法官、张法官、李公安、夏文书、妇联黄主任、村长、周玉莲、蛮牛等人,都聚在法庭门外向乡场外眺望,有人频频看表。周法官最着急,他不耐烦道:“李公安,我看你是不是喊几个民兵,马上坐个拖拉机去野柿子村——”蛮牛吼道:“他们是走山上小路来的,拖拉机碰不着,哼,那个丁青顺是个癫子,他把乡上领导当猴耍!”周法官说:“李公安你还是安排几个民兵。”李公安说:“行,就这样。”
忽然妇女主任叫起来:“来啦来啦,被告背着原告来啦……”全体人的颈子一下像被往上提升了一截的鹅。
丁青顺膝上渗着血,汗流满面,背着秋菊一步一步走来,所有办理或围观这场离婚案的人都看呆了。
热心的山民引着原告被告进入临时设置的乡法庭内,主席台上已个个坐整齐,丁青顺去的小方桌上放有“被告”小牌。秋菊斜倚在英翠怀中,蛮牛在另一侧傍着,他们身前的小方桌上放着“原告”纸牌。村长、周玉莲等人杂坐在听众中,周玉莲关切不安地盯住丁青顺。审判长李公安站在主席台醒目位置,民兵把持会场四周。
周法官站在审判长后面,清清嗓子,郑重宣布:“山南县竹溪乡人民法庭,这个,公开审理本乡野柿子村,这个三社村民黄秋菊告同村村民、丈夫丁青顺虐待,这个并请求判决离婚案,现在开始。”
几个村民习惯性地拍手鼓掌。
周法官说:“肃静!不许拍手……搞过几次公审会了,早告诉你们,这个不是领导作报告,这个不许喧哗。”
几个村民相互吐舌。
周法官说:“先由原告陈诉……啊,鉴于原告的身体状况,这个,法庭已经同意由原告的亲属代为宣读。”
蛮牛站起来。丁青顺紧张不安地看他一眼,埋下了头。
蛮牛朗读私塾古先生代写的诉状:“法官大人台……台鉴……民女黄秋菊,自明媒正娶下嫁于丁氏、青顺为妻以来……下面字不认识……反正是,啊,十年中挨打受骂,白日以泪洗面,晚上孤苦难……这字也不认识……啊,夫婿丁青顺,力大三粗,膀阔腰圆,民女嫁入丁家,如羔羊陷入狼窝,丁青顺想打则打,想骂则骂,棍棒加之,拳脚加之,陷民女于水深水热之中——”观众中有个有文化的小伙子:“是‘水深火热’不是‘水深水热’。”蛮牛说:“啊啊读慌了……简而言之,要而言之,总而言之,丁青顺罪行之多,什么什么难书——”还是那有文化的小伙子说:“念‘罄竹难书’!”蛮牛不高兴了说:“要你在那儿鸡叫鹅叫!我还不知道该念‘罄竹难书’吗?我是怕念出来广大村民不懂嘛。”
周法官用手掌击桌子:“肃静!下面不得乱插言。念完没有……没有继续。”蛮牛继续道:“民女于万般无奈之下,终于斗胆告上法庭。当代法官,是古时包拯包青天再世,铁面无私,敢铡忘恩负情之陈世美……”周法官不满道:“这人,诉状中虚浮之词太多,念完没有?”蛮牛说:“还有一点。”周法官已有点不耐烦:“赶快。”蛮牛忙道:“是……民女坚决请求当代包大人为民做主,昭雪沉冤,判民女与恶夫丁青顺离婚,这就是……下面几个字省略,怕群众听不懂……民女衷心感恩于新社会的法官。完了。”下面议论四起。丁青顺茫然,面带痛苦。秋菊低垂着头,周玉莲愤恨不平,频频用眼光去刺她。
周法官看看表皱眉道:“肃静……今天我们,这个,要搞快一点,许多同志耽误了吃午饭……现在,由被告丁青顺答辩。丁青顺,你说吧,摆事实,讲道理,严禁这个,向法庭撒谎。”
丁青顺慢慢回过神:“法官大人……人……”周法官提醒他:“称同志。”丁青顺说:“是,法官同志,刚才我老婆……不,原告同志讲的,都……是事实。”场内议论声重新掀起,秋菊惊讶地抬起脑袋。
丁青顺坦白地说:“是的,都是真的……秋菊嫁给我十年了。十年,好长一段日子啊!可是秋菊她,没一天快乐过,她,没吃过一次好饭,没喝过一次好汤。她没一次张开嘴巴……大声笑过……即使到了逢年过节,秋菊她不是周身病痛,就是秋风黑脸……山上的落叶有好多,秋菊遇到的倒霉事就有好多。我们家堂屋那个青石水缸,装得下十担水,就是装不下,十年中秋菊流出的眼泪……老少爷们,法官大人,老话说,路有千条,理只一个,秋菊受的这么多磨难,归根到底,是我给她带来的……秋菊的状子里说是我百般折磨她,我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用了细棍用粗棍,打断了木棒拿竹杠……”丁青顺说得真诚投入,双手哆嗦,脸上肌肉痛苦地扭曲:“法官大人哪,我丁青顺是咬羊羔子的恶狼,是给小鸡拜年的狐狸!我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我是黄世仁,南霸天,专门欺压贫下中农妇女……我,我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呀……”
周法官喝道:“丁青顺,注意情绪!文革时期的词儿不要用得太多!”
丁青顺说:“法官大人、父老乡亲们,”他转向听众,“你们公正地说,我是不是人啊……”
一些妇女率先叫骂:“你这狗东西就不是人!你是疯狗……姓丁的你等着,等会儿一出会场我们就掐死你……”
周法官又敲桌子:“肃静……右边那妇女,说你呢,不许闹!”
丁青顺作上述陈述时,英翠怀里的秋菊越来越痛苦不安,她几次张嘴欲言,又没喊出话。这时,她看着骚动的场面,忽然叫了出来:“他是撒谎!”
一霎时,法庭内鸦雀无声。
秋菊大声说:“丁青顺,他,他在说谎,没一句真话……十年前,我嫁到丁家不久就是瘫子,我吃不能吃,拉不能拉,若不是丁青顺,我早,死了……”她哽咽起来:“我下身瘫,瘫了,五脏六腑也就不好,消化不了东西,稍吃多一点,就拉不出屎,大夫说要多喝水,可是,水多喝一点,因为小便失禁,就拉得床上精湿……我这么个废人,可青顺照顾我像三岁的细娃娃。那时家里没钱,有一年过年为给我买点营养,青顺他在雪地里趴了三天三夜,冻得走平路摔跟斗,终于,打到三张狐狸皮,换回一些补药和细粮,正月十五我一高兴,多吃了两个汤圆,就整整十天拉不出屎,是青顺他天天帮我揉肚子呀,给我灌汤药啊……乡亲们,他一个大男子家,什么丢脸的事没做,最后他看我痛得要死,他硬是伸手帮我掏,掏了三个时辰,才掏出硬得像石头子儿一样的脏东西啊!”
听众们如痴如呆,主席台上的干部也听得满面感动。
丁青顺“嚯”地站起:“不对,大家不要听秋菊乱讲……我告诉你们,是秋菊在照顾我,不是什么我在照顾她,她知道自己小便失禁,知道冬月里尿湿了被子让我麻烦,她就不让自己喝水,不让自己喝汤,甚至不让自己……喝药呀……夏天里,那么热,只是坐着,我们就要出半斤臭汗,可秋菊躺在棉被里,那么大一个人,竟、竟没有一滴汗水!那都是她为了我而折磨自己,不喝水不喝药造成的呀……她是忍着多大的痛苦,在为我着想啊!”
下面有些心软的村妇已就率先抽泣出声,主席台上的妇女主任也泪眼迷蒙。
秋菊说:“青顺你不要乱讲!法官你听我的……是丁青顺在将就我,在为我遭罪。我把饭泼在他身上,他笑,我把药打翻在地上,他笑……那次下大雪,他蹲在床沿给我擦脸,我故意把那一盆水从他头顶碰翻,他、他还笑……当晚,他就感冒了……第二天晚上,他高烧得好烫人,可他坚持要做每天的按摩,防止我生痔疮。按摩完了他还要背着我,在屋里走路蹦跳。老山里的王草药原先教他说把瘫子驮在背上多活动,可以增加我的肠胃活动,帮助消化。他背着我转啊,走啊,忽然‘嗵’地一下栽下去,不动了,我一看,他烧得满额头都是冷汗,已经昏、昏过去了啊……”
更多的人在抽泣,只有蛮牛非常不满,可也毫无办法阻止。
丁青顺打断她:“法官你听我说,秋菊她乱讲……”
周法官抹了一下眼睛:“原告被告都停住,听我各问一句话……原告,既然你觉得丈夫丁青顺对你这么这么好,你为什么要告他,并申请判决离婚?”秋菊说:“法官大人,这就是青顺他欺人太甚。我这么个废人,谁沾上了就是拖累就是祸……”丁青顺说:“不,我要给你治好!”秋菊说:“法官没准你说话……谁治得好绝症?牛那么大,一根绳子就制伏了。而绝症得上了,一千个良医都干瞪眼。众位乡亲们,我不能连累青顺呀,他越是对我好,越显出他这个人的忠耿,这种好人就越应该过最好最好的生活,这才是老天爷公平,才是天公有眼……可是,丁青顺他不听商量,给他说了几年,嘴巴都磨出老茧,他就是不离。所以我只好摔盆打碗,想激出他的仇恨,主动提出来休我,可他,可他还是笑、笑、满脸是笑……法官大人,万般没法了,我只好来告他了,让你来判决,我们脱离得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草草根根的牵扯。我要让丁青顺与害人婆黄秋菊一刀两断!让他另找一个贤惠勤快的老婆!法官大人,好人该得好报呀,求求你,成全我的这片小小的心愿……”
全场肃静。忽然听众中有人鼓掌,一瞬间掌声响成一片。
周法官嘴张了张,都没吐出“肃静”二字。妇联主任忍了一下,也热烈地拍起手来。周玉莲激动地鼓掌。英翠紧搂着嫂子不断落泪。只有蛮牛闷若泥塑,不摇不动。周法官好容易用手势止住激动的场面,他说:“被告丁青顺,该你说了,这个你原先为什么不愿协议离婚?”
丁青顺忽然想起什么,一下从胸衣里拿出暖暖的药瓶,跑到秋菊面前说:“该吃药了,时辰到了。”秋菊红脸推他道:“不!”丁青顺说:“英翠你拿着,你一定要劝嫂子吃。”然后他回到被告席:“法官大人,众位乡亲……”他憋了半天,忽然吼出:“我假如要休了秋菊,谁来娶她,她下半辈子依靠哪个?”听众们神情端肃。
他接着说:“她一个女人,她病了。为我而成了瘫子……我一个筋强体壮的汉子,站着一棵松树躺下一块岩石,我怎么能干出那种丢祖宗十八代脸的事?我不是胆小鬼,我不怕山精鬼怪的挑战!我要治好秋菊,我是明媒正娶娶她的男人!我不能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丢下她,让山里男女老少们一代一代把我咒骂……周法官,你不准判离!你要是判我们脱离了,我下辈子都要变牛变马,到秋菊的屋里去服侍她。我们山里人说到做到,如果有半句枉言,我就不是一个站着屙尿的大巴山男人!”
鼓掌声忽然而起。除了冷冷的蛮牛,除了激动的周法官,每一个人都在拼命拍手。周法官趁着群情激动的空隙,拉着主席台上的张法官咬耳朵,又对妇女主任说什么。然后,周法官舞了几次手,喊了许多“肃静”,才使秩序恢复。
周法官严肃道:“现在,本法官宣布,这个本法官要与人民陪审员黄主任,下去研究。现在,这个,休庭十分钟。”
乡法庭内一时众说纷纭,不知谁传了消息,镇上一些居民也来观看。
正在议论嘈杂的听众看见周法官、黄主任等人面容严肃地走上主席台,立刻安静。周法官等人在主席台上坐好。周法官咳了声嗽,听众席里,上百双眼睛流露出焦渴和企盼。
丁青顺紧张地等待,秋菊似有所盼的目光,让人感动。周玉莲、英翠、村长、蛮牛等人各式各样的表情构成一幅百脸图,生动精彩。
周法官领先,妇女主任等人都跟着站起来。被告席上的丁青顺不由自主站起来。全体听众慢慢站起来,只有秋菊端端地坐着。
周法官庄严道:“山南县竹溪乡人民法庭,这个,关于野柿子村三社的村民黄秋菊,这个,状告丈夫丁青顺虐待并要求离婚的民事案件,经合议庭合议后认为,这个,由于非常特殊的原因,也因为原告与被告皆有充分理由持相反意见,这个,本法庭宣布——案子暂缓裁决,法庭将继续调查。这个,休庭!下个赶场天,再议!”
丁青顺松了口气,秋菊失望地倒在英翠怀里,两个女人都哭了。
大山很静,在清淡迷蒙的月色里,宛若一幅巨大无比的水墨画。画面上的景物都静止不动,山梁、树林以及高远空阔的天宇,全像月白色宣纸上泼洒的或浓或淡的墨意。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往山梁顶上走,那一排排犹如虎踞龙盘的巨岩,也融入了夜空里,望去如一道淡墨色的屏风,高高耸立在天地之间,没有鸟叫兽鸣,虫们的啼声更衬得山野死寂。
他们不快不慢走着,似乎都心事重重。山顶石腔中有个又深又曲折的岩洞,是放牛娃们藏猫猫的好地方,也是情哥情妹寻欢撒野的好地方。进洞不远,就有天然的石凳石桌,月光从宽敞洞口照进去,一切影影绰绰,好似神仙洞府。
男人是丁青顺,他走进洞里就困乏地坐在石凳上一面喘气一面不安四望。这洞他从小熟悉,和秋菊相好的时候也来过几次,可没哪一回像今晚这样提不起精神。紧跟他身后的女人当然是周玉莲,以往她和青顺偷情都在丁家牛圈草堆上或者岩坡树林子里草草行事,从没约他上岩洞的勇气。
自丁青顺和黄秋菊离婚案轰动了乡场后,一连数天野柿子村的山民们都保持沉默,谁有意提到此事便会遭人白眼很快噤口。连闹得最起劲的蛮牛,也只是带一伙人在岩上恶狠狠地打石头。靠一张口吃饭的瘟狗子村长,破例在家里沉默寡言,有时憋慌了就上坡吼几句野放山歌。
性子火热心头搁不住事的周玉莲,先是硬撑了几天,再是拿鸡鸭猪狗生气,最后忍不住在丁家院子后山岩坡上守丁青顺,拦住他要他晚上去岩洞会面。青顺明显消瘦了,脸上堆着淡黑色的忧郁,女人心痛得只想搂着他喊心肝,却只有定定地看着他,面孔紫红小声道:“青顺,晚上到梁顶岩洞去,要得么?”
在空旷岩坡上,男人不敢和她久在一处,就点点头,匆匆往自家院子走。他怕人听见也怕人看见,和这个主动大方女人之间的情事,常常使他又冲动又担忧。
玉莲望着汉子内心漾起一股母性的温情,走过去搂住他的头,轻轻贴在自己肥大高隆的乳房上,怜爱道:“青顺,你是个好男人,秋菊真有福气啊。”
男人没有动弹,沙嘎道:“是我对不住秋菊,她瘫了是老天罚我。玉莲,有时我真恨死了自己,晓得跟你好伤秋菊的心,偏偏又忍耐不住。唉,跟头牲口差不多啦,我……”
他把脸紧紧贴在女人的乳沟里,口里喷出的热气一直浸到她的肺腑里。玉莲身子一阵轻颤,柔声说:“青顺,我晓得,不怪秋菊。如果她不得绝症,你们是野柿子村最般配的一对,你说啥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的。可偏偏跟我有那么点儿缘分,是老天爷可怜我这个女人哩。瘟狗子跟我,是纸上的夫妻床上的对头,没一丁点儿真情实意,可乡下公婆只要生儿育女就算事,除了怨命苦又怨谁呀?……”
“莫讲了,玉莲……”青顺把女人拥到膝上,伸手解开她的衣襟,摸捏着她那光滑的肌肤和浑圆鼓胀的奶子。女人轻哼一声就整个儿软在了他宽厚的胸前。
月亮忽地清朗了许多,从岩洞口流淌进来,浸润着一对紧紧搂抱的男人和女人,使他们不再慌乱,彼此凝视对方,一面亲吻抚摸,一面从容地宽衣解带。一具黧黑之躯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伟岸强健,另一具柔白之躯却与水样的月色融为一体了。静静岩洞的石床上,黧黑与柔白纠缠一团,发出亢奋的声音,把整个夜都渲染得激情昂扬,那潮热的气体不停溢出洞口和山野。
“啊……青顺,你好雄……我都要化成水了……”
“莫出声!小声……你真要是团水,我就跳进去淹死……”
“亲哥,我要死了……”
“死去活来,是我们的命哦……”
热辣辣的情话飘出洞外,消失在湿润的月色里。大山依旧那么宁谧和安详,一切生命都仿佛在水墨画中静止不动了。
丁家院子外的条石上,还坐着一个小女人。
夜已深了,月更明了,她仍呆望着山梁上那排虎踞龙盘的巨石屏风,凝视和倾听着那似有似无的月白色声响,年轻的热血同时在她内心深处发出嚯嚯的喧嚣和冲动。
7
九眼桥桥头是省城常犯“肠梗阻”的地段之一,虽经交通部门多方疏通,而涌入都市的民工盲目四窜,不时造成车辆堵塞场面,喇叭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丁青林和他的伙伴们拿着工具,站在桥头一边观望车群人流,一边等候雇主。南瓜幸灾乐祸地指着一辆陷在不远的闪闪发光的奔驰轿车,叫道:“哈,别看那玩意儿平时像支火箭射来射去,神气得很哩。妈的,这会儿成悖时乌龟啦!”
看着这混乱场面,找人做工的老板也难得出现,青林把手中的烟头一丢,对同伴们说:“走,去帮助交通警察维持一下秩序。”
南瓜不满地白他一眼:“莫傻了,青林哥子,我们受城市老爷的欺压还不够么?你想当活雷锋,他们个个可都想当黄世仁,一天到黑潇洒惯了,这阵在铁壳壳里关两个钟头,又有啥嘛。”
青林瞪了南瓜一眼,手臂有力地一挥,一伙精壮的年轻汉子,就去桥头路口维持交通秩序,个个神情严肃似乎是业余警察。
坐在奔驰车内一脸焦虑的卢家风目睹这一幕,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依偎他身边的安然还在大发议论:“……这些民工简直是洪水猛兽,不在乡下老老实实种地,偏要来城里凑热闹,来了又不安分守己,小农意识,小偷小摸,大偷大抢,要清查这城市犯罪的根源,就在这些人身上。难怪毛主席当年要说:‘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农民!’”
她的偏见把卢家风逗笑了,轻捏一把她的小手道:“安然,你快成澳大利亚的本土居民,无条件排斥华工了!这样说农民兄弟可不太公正,他们为这座将要成为国际大都会的城市建设,是做了贡献的,我们泰发公司正在筹划一个大型开发项目,一上马我就非用大量民工不可呢!你看那些年轻人,也不错嘛。”
随卢家风的手指,安然看见丁青林等人在指挥车辆疏散人群,停滞的车流终于开始涌动了。她脸蛋一红,没再说话,小手在家风身上回捏了一把。
卢家风绷紧的心情一下舒畅了,他启动电掣放下车窗,探头对伸臂阻止行人满头是汗的丁青林说:“小伙子,谢谢你了。”说罢一踩油门,奔驰轿车飞奔而去。青林望着在阳光下闪动光彩的豪华房车,心头跃起一股波浪。
桥头一带混乱不堪的交通秩序终于恢复了正常,人来车往畅通无阻,丁青林一伙又没事可干了,便老老实实站在桥下等人雇用。在大城市做房屋装修的民工,要有力气也要有手艺,更重要的是要有耐心能忍气,碰上个挑剔的主儿,受累不说还要受气呢。
一个黑面大个子走到青林一伙跟前,大咧咧道:“搞装修的!你们的活儿来啦!”青林心头一热,忙应道:“这位大哥,你想装修房子?”黑面大个道:“不是我,是我们乔哥要风光体面一下子哩!”
这个消息使一伙人兴奋异常,守了大半天还以为今天没戏可唱了,没想到还真守出一桩活路来,是做了好事有好报么?南瓜欢喜得手舞足蹈,他们嘻嘻哈哈跟着大个子去干活。
穿过几条大街来到一条小巷,一幢新公寓楼拔地而起,黑面大个引丁青林他们上了三楼,按响门铃。
房门大开,一个阔脸腆腹的胖子,油嘴上叼着根牙签,打量着一群提着工具包、灰浆桶的民工,笑道:“哈,是搞装修的农民兄弟么?哪个是头儿?手艺如何?我老乔这房子崭崭新新,弄不好谁负责啊?”
黑面大个指着青林道:“乔哥,这位小哥子是头儿。”
乔哥明亮犀利的目光,扫在青林脸上,颇有意思地问:“兄弟,大号叫啥?”丁青林从他的目光口气里感受到某种挑衅,把乔哥当作城里有傲气的人看,就说:“乔先生,我叫丁青林。”
“噢……丁……丁青林,你听着……”乔哥眼皮跳了一下,微微笑道,“我这儿有些马赛克,一种红的,一种黑的,你们就用它们给我把卫生间砌了,拼成一种花色。搞得好,乔哥给个好价钱。”
青林说:“好的,不过,这拼花色有很多种拼法,你喜欢哪一种,给我们说明白了,我们好照你的意思去做。”乔哥说:“那当然!我要的是红黑方格的圆案,你们就按这个拼就行了,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可是丑话说在前头,这活不多,但要给我做好,如果想耍奸,偷工减料,就别怪找你们的茬。”青林说:“先生,这你尽可放心,我们做活,讲的就是信誉。”乔哥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和黑面大个进客厅去了。
南瓜冲着他做一个鬼脸道:“凶什么凶啊,青林哥,你对他也太客气了,这家伙,一脸的蛮横,一看就是那种街头上的泼皮混混,这种人欺软怕硬,你对他硬,他就给你作揖,你对他软呀,他就可以骑到你脖子上来,拉屎拉尿。”王山说:“是啊,干活就干活嘛,瞧他那样子,就像我们欠了他的钱。”青林笑笑:“这城里住着几百万的人,什么样的人没有啊,我们做我们的活,别跟他计较。”
他们从工具包里取出砌刀、锛刀,打开纸包,取出马赛克,动手干活。
一帮混混围着一张方桌在玩麻将,他们大声吆喝,抽着烟,屋里烟尘弥漫。黑面大个拿一张牌在手上,满脸狂喜,将它狠狠地砸在桌上:“和啦!”他对面的瘦子怒气冲冲道:“操他妈的,我这儿一条青龙,让你小子毁了!”
乔哥双目一瞪,屋里顿时安静下来。大个头站起身,小声道:“乔哥,你说什么时候动手,兄弟们手都痒啦。”乔哥道:“等会儿吧,这兔子就关在笼里,还怕没剐它的时候。”
在并不大的卫生间里,民工们奋力干活,地板已经砌好,那红黑相间的马赛克地板很好看。
乔哥背着手悠悠地检查着,他笑眯眯地说:“这活干得还不赖,就是拼花拼的不对。”青林一惊:“怎么,这拼花不对?”乔哥仍笑道:“你们搞错了是怎么,我说的是给我拼成菱花的花色,你们怎么拼成了方格的?”
南瓜一听,急了:“你开头说的就是拼成方格圆案,我们怎会搞错?”乔哥脸色突变:“你这小子,错了就错了,还他妈穷闹个什么,还不赶快给我返工。”王山也气愤不平:“你怎么这样不讲理,你刚才交代时,我们三个都在场,要错,一个人听错了还说得过去,怎么会三个人都听错?”乔哥火道:“我可没功夫跟你们缠,你们要干,就给我乖乖地干,重新做过,不愿干,给我滚!”
青林强压住心中涌起的一股怒气大声地说:“南瓜、王山,你们都别说了!别说了!”
他走到乔哥面前,青林逼视着他:“好,乔先生,我们返工。”
乔哥内心得意慢吞吞地说:“别忘了记住,是菱花的花色,不是方格的,免得我再费口舌!”
客厅里打麻将的人尖声怪气地笑闹着,乔哥的嗓门格外响亮,仿佛干了比和牌赢钱还要快意的事。
丁青林带着南瓜他们蹲在卫生间返工,先把马赛克翻起来,费力地将刚凝结成块的水泥浆剔去,再细心地重拼图案。房间狭小又闷热,几个青年汗流如水,但没一个抱怨一声。大家沉着脸仿佛都憋着一股气,埋头干活一片锛刀运作之声。青林心头虽笼罩着不祥预感,还是硬硬地撑着,因为这些天来他已明白了一个道理,在都市求工作找饭吃,精神上首先不能垮,否则麻烦更多了。
时近黄昏,玫瑰色阳光从卫生间狭小的窗口透进来,注入一股生气,青林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清凉的晚风正从遥远的山地飘向这座大城市。是大巴山来的风么?他问自己。
红黑相间的菱形图案终于拼完了,它使小小卫生间整洁漂亮了许多,蹲得腿酸头晕的青年们舒了口气。青林丢下锛刀,朝客厅喊道:“乔先生,请你验收付工钱吧。”
乔胖子在黑面大个的陪同下,腆着肚皮过来,眯缝着眼瞅了瞅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地板,那菱形图案在霞光映照下格外醒目。
“兄弟,这还是不行吧?”乔哥斜睨着丁青林说。
正在收拾工具的青年们一下僵住了,青林眼冒火星,按捺住自己,平静地问:“乔先生,你说说哪儿不行?”
乔哥轻蔑地笑着,用一根手指戳着青林的脑门:“我说什么,你听着!我说你这笨头笨脑的,你怎么就记不住一句最简单的话,我要你给我拼成大菱花的花色,你却要把它拼成小菱花的花色,你这脑袋里怎么就不长一点脑花儿。”青林气得浑身发抖,南瓜和王山双手攥紧了锛刀。
黑面大个一扎衣袖,挥着拳头吼道:“你们想干啥?皮子发痒想挨打么?”
青林制住自己人的冲动:“乔先生,我也不跟你争,现在天也晚了,我们干了整整一天的活,请你把该给的工钱给我们。”乔哥虚伪地笑道:“给什么?”青林说:“工钱!按当初说的,一共是八十块钱。”
乔哥击掌,一群混混立刻从客厅涌出来,封住卫生间的门,黑面大个更亢奋得把拳头捏得咕咕直响。
乔哥转身对混混们说:“给我教训一下这几个乡巴佬!”
南瓜怒道:“青林哥,跟他们拼了!”
黑面大个亮出弹簧刀,朝他脸前挥动,叫道:“小子,我成全你!你敢动手,老子今天就划了你!”
青林悟出这伙人早有预谋,好汉不吃眼前亏,厉声道:“南瓜,不准动手!”黑面大个等逼近青林三人,拳脚交加,一顿暴打。
青林始终没有还手,伸臂努力护着南瓜和王山。他被打倒在地,满脸是血,又挣扎着爬起来,晃晃地来到乔哥面前,口气坚硬地说:“把工钱给我……”
乔哥狂笑着猛地一脚踢在青林小腹上,他负痛弯腰,脸上一阵痉挛,紧盯着乔哥。
乔哥拿过身边一个混混手中的铁棒,上前就是一棒狠击在青林腿部,面部带血双目喷火的青年惨叫一声,栽倒在那红黑相间的马赛克地板上……
丁青林遭人蛮不讲理打伤的消息,是南瓜在医院打电话告诉水苗的。他和老张师傅送青林去住医院治疗,可一听要先交八百元费用,青林立刻挣脱他们走了。追到街上好说歹说,总算在一家小药铺买了些治伤药水药膏,又回到了老仓库。
在路上老张说:“青林,那笔钱是大家的公积金,你为大家受伤花费了,都心甘情愿呀。何况钱是挣得来的,身子吃了亏是大事。”青林扶着南瓜,摇头道:“张师傅,你们的心意我领了。那笔钱无论如何不能动用,要搞一支真正的装修队,很需要钱啊!我人年轻,今天他们下手狠,却也没伤到关键部位,还挺得住。”
水苗和喜妹等在老仓库门口,见青林手上脚部都缠着绷带,两个女孩都鼻子发酸伤心落泪了。青林还想挺起身子表示没有什么,刚一大动伤口就痛得钻心,冷汗也不由自主地淌了满脸。
“青林哥……”水苗跑过去扶住他,轻声问,“你伤成这样,为啥不住院治疗?”青林没应声,他努力让受伤的腿走得平稳踏实,不在姑娘面前显出狼狈样子。南瓜搪塞道:“狗日的大城市医院也住得满满的,没得我们打工仔的床位。”喜妹扫他一眼,不满道:“你是死人啊,省城几十家医院,总有一家有床位。哼,没伤在你身上,不痛嘛。”南瓜正想说她,被老张拍了一下就噤口不语。青林竭力忍痛,含笑道:“别大惊小怪的,我们山里哪有伤点皮肉就跑到县城住医院的?哪个不是撒一把柴灰,挺一挺就过去了。”
听他说得轻松,看他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水苗的心愈发难过,但也只好强忍着。一行人进了灯光昏暗的老库房,王山一伙青年为青林受伤憋着一肚子气,都聚在屋角喝闷酒。老张取出一包花生,也参加了进去。
南瓜看看水苗,轻声对喜妹说:“街角茶铺子又换了新录像,你看不看?”喜妹明白他想让青林和水苗单独处一阵,就说:“啥名儿?”南瓜信口道:“是外国的名字不好记,拗口得很。讲的月亮上的故事,在月亮上人是猴子,猴子反而是人,称了霸王。嘿,他娘的,我看讲的就是这座城,像乔哥那种红屁股长尾巴的猴子,反倒骑在我们这些人脑壳上拉屎,太气人啦……”
看他情绪又上来了,喜妹伸手捅他一下,像关了开关一样,南瓜戛然而止,扮个鬼脸和她走出了仓库。
进屋后水苗一直静静地观望青林,那水润多情的眼光直往年轻汉子心里钻,他一激动身上的伤痛倒减轻了不少。
“水苗,你在想啥?我的伤么?真的没啥,就跟上山不小心从岩上摔了一个大筋斗。”青林怕她哭出来,先说宽她心的话。
姑娘不吭声,一只手柔柔地抚着他腿上的绷带,面容白白的,秀丽的唇角在不易觉察地抖动。有股同样不易觉察的情愫,在静静地朝他淌来。忽地,她一拍头:“哎呀,看我,有好东西都忘了。青林,我带来了鲜鸡汤,趁热先喝一点,滋补一下身子。听南瓜说,你流了好多血呢。”
她从床下端出一只小铝锅,又找出碗来盛汤。青林看她做这些内心感动,却说:“水苗,我讲过几次了,往后别为我花这些闲钱,一个山里汉子有两块白面锅盔一碗茶水就管饱!”
不管他咋说,姑娘还是盛了一碗鸡汤,用小勺喂他。青林无奈地张开嘴,鲜美可口的鸡汤滋润着他,眼眶有些潮湿了。
能这样和一个自己喜欢的青年相处,水苗的心情好多了,淡白的颜面渐渐浮起红晕。青林一边喝汤一边端详她,不由想起了大山里的一片绿水一片花地……
正在这时,哼着川戏调子的仓头走进来,满口酒气打着哈哈说:“我胡汉三又回来啦!这老仓库还是老子的天下,哈哈!咦,青林兄弟,你是跟城里哪方大爷逞凶斗狠,遭打成这副样子?惨啰,这座省城的歪人恶人多得很,你想冒头,肯定遭整遭夹哩!嘿嘿……”
青林轻轻拨开水苗,正视他片刻,用冷静的口气道:“仓头,你玩黑社会那一套,没有香港电影里玩得漂亮。乔哥他们的拳头铁棍,我还可以再挨几次,正好练练在大城市挨打受气的功夫。你觉得又得意又好玩,我丁青林就陪你多玩几次,看哪个玩得起,能玩到底。”
他的话轻而有力,本就惧惮他的仓头吓出一头冷汗,忙说:“哎,青林,莫误会,我跟姓乔的可没一点儿关系,对天起誓都行。好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他边说边走到屋角自己床边,很惬意地躺了下去,还自言自语,“哈,还是这张床睡得过瘾舒服,真他妈的舒服!”
青林身子一挺,瞪着他想骂句什么,可看看水苗又强咽了回去。水苗理解他的心情,小声说:“青林,你现在要紧的是养伤,别跟那号流氓一般见识。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林微笑道:“水苗,该怎样办,我心里雪亮。有一点,我们都应该清楚,这座城市是全省人民的省城,不是少数几个歪人恶人逞王逞霸的大码头,自以为拳头硬的人,只有打破自己的头才肯罢休。”
水苗看见那些药水药膏,再看他手腿上草草包扎的绷带,关心地说:“青林,那些医生只认钱不负责,随便这么一包就了事,当心感染化脓哟。”
她细心地解开青林腿上的绷带,一看脸又变得煞白。青林宽慰她道:“没啥,不就一个血口子嘛。”水苗说:“好大一个血口子,积了这么多淤血,不彻底清除肯定坏事,弄不好还要残废呢!”青林却不以为然:“没那么严重吧!过三天我跑给你看。”
姑娘急得眼泪花直闪,凝神看着伤口说:“青林哥,我有主意了。你答应我一件事,行么?”青林见她急成那样,只好说:“水苗,你先莫急,几件事我都答应你。”水苗说:“那好,你闭上眼睛,不许乱动,如果我弄痛了你,也要忍着。”青林顺从地闭上眼睛,水苗注视他伤口片刻,忽然一低头,用嘴去吸伤口的淤血。小伙子痛得全身一弹,猛睁开眼睛,一把抱住了姑娘的头,感动得脱口大叫:“水苗!你……”
水苗站起身来,吐掉口中的血水,从容地走到门外水管去漱口。青林看着她静默无言,眼里渐渐溢满了泪水。
像什么也没发生,水苗过来挨他坐下,笑着说:“这下不要紧了,我给你换上消毒的纱布,你再吃点消炎药片。青林,别那么看我,在村里我当过一年卫生员,有那么一点医学常识呢。以后,我天天来给你换纱布,伤口要干净干爽,才好得快……”
“水苗!我……”青林捧起水苗的手,动情地叫道。
水苗害羞地低下头,半晌,又抬起头来,热情地凝视青林。
四目相对,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奔驰车停在闹市区一幢商业大楼下,卢家风对还紧紧依偎着他陶醉在某种情感里的女人说:“安然,你先上楼去,我约了个人来。”
安然亲他一下面颊,悠悠地道:“就是你念念不舍的那位美人儿吗?家风,最近你可是扎在美人堆里,要当心兴奋过度啊。”
卢家风没接她的话头,看她下车,迈着优雅的步子进入那幢镶嵌了大面积蓝色玻璃墙的大楼,觉得那女人像一首带哲理的小诗,欣赏起来令人回味,可不如另一种带情感的诗那么热烈和亮丽。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那样一首生动可爱的诗,最近似乎要找到了,每每想起,内心深处的独特情愫便会波动起来。
那首诗就是女工郭雅心么?他还不十分清楚,只在朦胧间一团带诗情的艳丽,随她朝自己走来。
今天郭雅心穿着乳白色丝裙,显得朴素而又飘逸,如一朵乳白色的轻云,卢家风一看见,整个身心就有了一种飘浮感。
“雅心,你刚到吧?路上塞车,我真担心你久等。”卢家风迎向她,语气眼神都充满关切。
雅心感受到一股直逼而来的男子气概,心头微微一热,柔声道:“卢家风,我是来了一会儿,头一次这样去见一大群记者,不守时咋行啊。哦,我看见从你车里下来的姑娘了,她很有气质和风度,可以肯定不是你的太太,但一定是你的好朋友,对么?”
卢家风脸一红,笑道:“雅心,女性的直觉是比较准确。我们快上楼吧,记者们都等着呢,你可以一展风采呀。”
大楼十层一间会议室门口,嵌着一块铜质铭牌,上书:青年记者沙龙。卢家风父亲的手迹。雅心观赏着那刚劲有力的书法,对身边的男人说:“卢家风,你带我来听记者们演讲和辩论来了?”家风伸手按了门铃:“别紧张,这些人办沙龙的目的永远不是为了演讲和辩论,而是为了轻松和愉快,比如跳舞,唱卡拉OK。最受欢迎的,就是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
房门开了,重新打扮过的安然,含笑望着他们:“家风,她就是你赞不绝口的郭雅心吗?果然美丽不凡,让我这做女人的都怦然心动。请进吧。”
她热辣略带挑衅的目光掠过郭雅心的面庞,反激起了青年女工的自尊和豪情,傲然地挺胸昂头,伸手握住她笑着说:“我是郭雅心,认识你很高兴。”
卢家风理解安然的醋意,介绍道:“这位是沙龙的女主持,《现代市民报》当红记者安然女士。”
“哇!安然就是你呀。”郭雅心夸张似的叫道,“我最爱看你在报上发表那些关于女人问题的文章,又生动又深刻,没想到你这样年轻,真有才华呢。”
安然没说客套话,她打量郭雅心的眼神里有一丝不以为然,礼貌下掩盖着轻视。敏感的女工看出来了,但始终对着她微笑。
大厅里烟雾缭绕,聚集这儿的男女记者,大约都不超过三十岁。
人们对进来的人不太关心,各自说着话,但有一位眼镜先生一瞥眼看见了郭雅心,立刻夸张地来了一句:“呀,东方的维纳斯!”马上,所有的眼光集中到郭雅心身上。不少人开始与卢家风打招呼,有几个人特别热情,起身与卢家风使劲握手,眼睛却看郭雅心。方明也在场,见到他们就迎了过来。
郭雅心悄声问身边的方明:“卢家风经常拿钱赞助这儿的活动吧?”方明说:“哪里。”郭雅心不信:“为什么他们像见了亲爹一样?”方明说:“嘿,卢总的亲爹卢副省长分管全省宣传文化精神文明等一档子事呀,老记们当然就与卢总亲热嘛。”郭雅心环视沙发上相互攀谈的人,看得出,有少数人自视甚高,或者不认识卢家风,或者是根本不屑于奉承卢副省长的公子。安然引三人到客厅一角就坐,叫人沏茶拿烟。
一个蓄长发的记者说:“卢先生大驾光临,必有要事。”卢家风说:“老记的鼻子就是不同。”方明平平淡淡道:“新闻鼻,比狗鼻子还灵。”安然说:“方明你也是大学生,只不过你学建筑我学中文,你现在跟着卢先生发国难财,财大气粗就打击我们这些穷酸潦倒的小同学来啦。”
卢家风求助地看看安然:“安小姐,请你帮个忙。”话虽客气,口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安然说:“卢先生太客气,你的吩咐,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谁叫我们是……”她瞟了一眼始终恬然微笑的郭雅心,“老朋友了哇。”卢家风说:“那就太感谢了。我们选美,十天后进行决赛。这期间,出线的选手进行强化训练,而宣传攻势将也有一番铺天盖地的大轰炸。”一讲到工作,卢家风就非常明确干练,语气里永远带一种居高临下的指示味道:“你们《市民报》,还有武强他们的《晚报》,洪远达的《听之声》等等,将是这场攻势中的主力三军。”
长发听出一点味儿了:“给我们报社的头儿说了吗?”方明补充道:“还不是卢总一句招呼的事儿。”长发笑起来:“干脆请卢先生当我们市里所有报纸的主编算了,省得转几道弯麻烦。”
卢家风心明眼亮坦白道:“我这是仗恃我爸的余威,等两年他下了,没人理我。”安然又瞥一眼郭雅心:“我理,我死跟卢先生的革命路线。”卢家风不发展与安然的亲切,淡淡地:“谢谢,我希望你们《市民报》做的,是多宣传复赛中呼声很高的选手。”方明说:“舆论导向,这很重要。”卢家风根本不隐藏观点:“主要是导决赛的评委的向,让他们不要把分打偏了。方明会给你一份名单,那是复赛中得分名列前十名的姑娘。”
安然突如其来地转向郭雅心道:“这位漂亮小姐肯定是出线中的第一名吧?”方明说:“好有功力的眼神,你看得太准!”安然话中有话地说:“一般的草包,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市井女人,能挨近卢先生的身体吗?”郭雅心不为所动,照样微笑地端坐于沙发。卢家风也明白安然在想什么,他干脆将她的军:“既如此,那么宣传郭小姐形象的文章,就由安小姐包了,我等着看你笔下生花的大作。”安然一愣:“这……嗨,”她眼珠一转,“这满屋子老记,笔头子硬的何止三、五个,我把郭小姐介绍给大家,她若能引起沙龙所有人的兴趣,都来写她,岂不妙哉!”
卢家风和方明还未作出反应,安然已跳到屋中间。
安然说:“女士们先生们静一静。今天,我们沙龙深感荣幸的是,本市礼仪小姐大赛最有希望夺魁的小姐郭雅心,莅临本沙龙啦。郭小姐的形象可说是万里挑一,郭小姐的内涵呢,也一定是万里挑一。报道并宣传这样内外美都分外突出的人物,是我们诸位仁兄仁姐当仁不让的社会责任。当然了,我知道有的女士和先生要心里嘀咕,他们所见所闻的绣花枕头太多,真正的驴粪蛋儿外面光那种女人确实坑人,她们仅凭一副上帝给的画皮就做成了无数刺伤善良人心灵的蠢事坏事。那么这样,我们有请郭雅心小姐到中间来,当场回答大家临时提的几个问题,像小型新闻发布会,或曰智力测验。然后,诸位仁兄仁姐心中有底,就尽可能挥动如椽巨笔,去讴歌真正的内外美结合一体的未来冠军小姐了。”
屋内一阵兴奋,都觉得是一个很开心的节目,记者们的拿手好戏就是让有些被问者下不了台。安然讲话期间,卢家风很不安,不时用眼光制止想使郭雅心难堪的安然,也不时无奈地看着郭雅心。郭雅心却无所谓,像在听说别人的故事。
安然伸出右臂,做出邀请的姿势,“有请郭小姐上场。”
郭雅心落落大方走到沙发围着的屋中央。她的光彩,使客厅为之增辉。落在她身上的男性目光,大多比较友好。女性的则相反,大多嫉妒。屋内一时很静,总的气氛是期待。郭雅心得体地向四面颔首:“我不是未来的冠军小姐。现在不是。但我要在决赛那晚,用我的力量去征服评委和观众,夺到它。我现在的身份是工人,丝绸厂的女工。在座诸位在文化上都是我的老师,学生向老师有礼了!”她突然像巾帼英雄那样气宇轩昂地行了个抱拳礼,阴柔与阳刚结合,很是飒爽英姿。屋里响起友好的笑声。她又说:“第二,我原先不知道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请诸位男老师写文章给学生捧场。我相信运气,更相信实力,因此,我真实地托出我的想法:请不要写我,请诸位老师女老师千万别把我弄到笔下去宰杀一番,我一介弱小之躯,经不得老师们的千刀万剐呀。”笑声变成哄堂大笑,听众们相互点头,似有赞赏意。她却一下收住一直的微笑:“我说话随便,不怕得罪人。想和我交朋友的,我十二万分欢迎。心里瞧不起我的恨我的,我也瞧不起你并且高出你十倍的恨你。恨人谁不会呀,不信来试试。”她鼓起眼睛,满脸凶煞,“像这样恨你。”然后一下收去怪相:“我讲完了,谢谢——”
郭雅心走回座位了,听众还未回过神来。接着,仿佛夏日骤雨似的,屋子里突然腾起一股洪亮的掌声。安然尴尬地环顾四周。卢家风好像松了一口气。
一个男记者已移座郭雅心旁边,自我介绍:“我是《视听之声》报的谢浩军,我想来写一下郭小姐……”
卢家风踌躇满志的眼神,使安然很不安。
青年记者沙龙的聚会在一种独特气氛中结束,卢家风和安然陪着郭雅心下楼,在电梯里,三个人都略有点不自在,家风说:“安然,我们先送雅心回厂,再送你去报社。”安然心里不是滋味,没有应声。郭雅心瞥她一眼,含笑道:“我骑自行车的,豪华奔驰托一辆破自行车,多不像话。你还是送安小姐吧。”
卢家风不再说话,他明白如果自己再对郭雅心多关心一点,和安然之间几年来保持的默契、理解和自然都要毁于一旦。他心里对安然有种强烈的爱怜,觉得一个对他充满爱心的知识女人,能做到这样待他,已经很不容易了。
郭雅心道别时,卢家风表现出一种平淡,是为了安慰身边的女人,连安然自己也很清楚。他们上了车,彼此都不说话,那氛围和刚才来时竟然两样了。
卢家风心底里一声轻叹,伸手先抚摸安然淡红的面颊,然后揽过来贴在自己的胸前。女人肩头一颤,小声道:“家风,我们回家吧。”
小区的那套公寓房,的确是卢家风和安然的精神之家,是他们温情快乐的小天地,可以尽情享受一对和谐男女的恣肆和放纵。他们每次共同进入这个情侣小家的时间都不多,每一分钟也弥足珍贵,然而默契和投入,又使一分钟成为一个世纪。有时候,半个月不能见面,而这半个月的每时每刻,都在为重聚的一小时或两小时作充分准备,见面后爆发的激情更火热浪漫。彼此心灵没有任何阴影,没有偷情的羞耻感,这种上天赐予的爱博大和自然,所以每次做爱都尽情投入欲仙欲死。
房门刚一关上,安然就拥着自己的情人说:“家风,我要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要,你给我脱衣服,好好爱我一次,我要……”
卢家风没感意外,拦腰抱起她走进卧室,把她平放在铺了牛皮凉席的席梦思上。女人仰身而躺,乌黑的睫毛和红润的嘴唇都微微发颤,整个人像陷在了一种激情的泥淖里,两团脸蛋红灿若霞。
剥开女人衣衫的刹那,卢家风的手指感到一股微凉袭来,接着是一种意想不到的陌生感浸入心头,使他分外惊讶。为掩饰这些,他急忙脱去衣裤和女人拥在一起,用加倍的激情去亲吻她爱抚她,口里还叽咕着热切的情话。
安然迎合承受男人的同时,也感受到了那股意外的陌生感,从肉体直潜入心底。这反而刺激了她的欲望,身子紧贴着男人,双手箍着他赤裸的腰背,因用力过大指甲都深深陷进他的肌肉里去了。
不知为什么,女人充满渴求大声叫着“我要”,男人竭力投入倾尽周身热情,他们并没感受到往日那种和谐的快感,甚至无法同时达到愉悦的高潮,这本来是很容易做到的,可翻来覆去多样动作,居然都失败了。
他们瘫软在淌满汗水的牛皮凉席上,不约而同叹出一口长气。卢家风侧过身子,想说句宽慰女人的话,可看见她眼角悬着的一颗晶亮的泪珠,又忍住了。
他们都明白,是那个太艳丽明快的女孩子出现在两人中间,才造成了他们做爱的第一次失败。
心头明白,但都不愿说出来,那滋味彼此都不好受。
南瓜他们外出揽活去了,空荡荡的仓库里剩了伤痛刚好的青林和张师傅,气氛异样沉郁。张师傅皱着眉头闷闷地抽烟,灰蓝色的烟雾一团浓过一团,青林有些发呛,索性取过一支烟来和他对抽,那清癯的面孔在烟雾里一闪一闪,似乎自信和勇气又回到他年轻壮实的躯干里了。
“青林,这一架非打不可么?”张师傅吐出白烟的同时,吐出了这句憋了许久的话。
青林点点头,拧灭了手中的半截香烟,使劲朝地板上一摔,果决道:“要打!不打我们这个装修队很难在省城立住脚,会成了乔胖子他们的下饭菜,想咋整就咋整,比当龟儿子还不如呢。”
老师傅多皱的脸上嵌满担忧,犹疑片刻又道:“青林,常言道:强龙难斗地头蛇,这一架恐怕凶多吉少的啊。”
青林又拾起那半截烟头,刚刚点燃,又像下了狠心似的拧熄它,笑着对他说:“张师傅;我晓得你为我们操心,怕弄出祸事。我们大巴山的红军当年就是打出来的,就不信乔胖子一伙比那些土匪军阀还凶,老辈子用血肉拼出了一个川陕革命根据地,我们也得用血肉在省城拼出一小块地盘来,否则真要任人宰无法立足了。”张师傅听得微微颔首,抽完烟才叮嘱道:“是啊,你讲的也在理,那些地头蛇方脑壳你不惹他,他偏要惹你。尤其见搞装修这一行还有油水可捞,更是欺行霸市弄得人莫法安生啊。不过,青林,小心些,让人家晓得我们山里人骨头硬腰不软就行啦。”
青林笑起来,精神振奋道:“师傅,有你这句话,我心头就踏实了,和乔胖子那种人,不硬碰硬,他就一辈子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
丁青林不再说啥,整个下午他都坐在通风的门口看一本砖头厚的书,那平和沉静的样子,像一场恶战前胸有成竹的江湖大侠,又像总攻即将来临胜券在握的指挥员。张师傅默默观察他许久,多皱紧绷的面庞终于松懈开了。
傍晚南瓜他们蔫蔫地回来了,看样子都没啥收获,大家把工具朝屋角一丢,又聚在一堆抽烟打牌。看到张师傅为他们准备的丰盛晚饭,也兴奋不起来。
吃饭的时候,丁青林破例喝了一点酒,脸色红朗富有生气。南瓜略知隐情,凑过来悄声道:“青林哥,要去教训乔胖子算上我一个,你多个人抱腿杆子也强哇!再说那家伙有一群酒肉朋友,弄不好要吃亏哟。”
青林瞥他一眼,沉稳道:“这些我都想过了,南瓜,你带王山他们远远跟着我就行,不到万不得已,别上前助阵。打群架太招引人,弄不好派出所的公安要抓人。”
都市的夏夜,热气随着灯光流淌,到处都是散步纳凉的人群。这座西南名城是以美食著称的,尤其是街头巷尾的大排档、火锅店,一片彩灯闪烁,更是夏夜一景。大块头乔哥,每天晚上都要到街上吃香喝辣,这已成了他的生活习性和骄傲本钱,因为要他掏钱的时候极少。不是兄弟伙孝敬大哥,就是开店老板害怕他的凶恶,不得不挤出笑脸说:“乔哥,你哥子吃点喝点还给钱啰?肯来赏光,我就开脸啰!”姓乔的便从口袋里掏出空手来,拍拍那小老板的肩头气派道:“哥子,往后有哪个找你麻烦,乔哥给你扎起!”他一出门,小老板便朝地板上吐一泡口水,一口恨气憋在心头许久都散不开。
乔哥与几位街头小混混醉醺醺地走出一家餐馆,互相拍肩击掌地分手,大有江湖英豪的洒脱气派。小混混们赔笑道:“乔哥,再谢谢你一次,那些山里佬,没来……哼,也不敢来跟哥儿们争地盘上的生意,多亏、亏大哥扎得起……”乔哥不屑地挥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我姓乔的,拳头老痒痒想揍人呢!嘿嘿……”几个酒气熏天的家伙握拳道别,乔哥一个人歪歪趔趔拐进一条小巷,走到一排铁皮垃坡桶旁,一个黑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乔哥喝道:“是人、就下跪,是鬼就、就闪开。”黑影伸过头,一盏路灯的余光远远洒来,原来是脸上伤疤尚存的青林:“乔哥!”他拱了拱手道。乔哥斜着眼:“哪路、英、英雄?”青林大叫:“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换姓,山里汉子丁青林!”乔哥的酒醒一半:“青林,你他妈的要干什么?”“要这个!”话音未落,铁拳已到,直捣乔哥厚实的前胸。乔哥应声而倒,但他太吃惊了,从地上一滚就爬起来,脸上的惊讶反倒多于愤怒。
乔哥问:“真是西区搞装修那位?!”
青林道:“大爷正是!”
乔哥震怒道:“你——山里佬,真敢在我乔哥头上动土?”青林口气硬扎:“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用恶人磨。这是山里老话,我今天要做一次恶人。”乔哥冷笑起来:“老鼠喊猫儿给它带崽崽,从来没听说过!乡巴佬居然敢翻天了!”青林说:“闲话少讲,按你们的规矩,文的武的由你挑。”乔哥悚然一惊,左右看看:“你带了多少人?”青林说:“大男人做事,何须有劳旁人。”乔哥道:“文的怎样,武的又如何?”
青林说:“文的,你给我道一声歉,说一声‘山里老弟,对不起。’武的,你一个星期后走路还得用四只腿。”乔哥一声怪叫:“乡巴佬,我看你是吃错了药!”他从后腰“唰”地拔出一只匕首,“嘿嘿嘿……乡巴佬,明天不想用脑袋吃饭了,来呀,往这刀尖儿上撞呀。”
青林不作声,双手收回腰间衣服里,然后一抽,“啪”,一根早有准备的酒杯粗的尼龙绳已提在手上。乔哥见状,先发制人,狼嚎一声持刀捅过来。青林一闪,“吱——”衣衫被拉了一条大口子。乔哥大笑,匕首舞得又凶又狠,青林左躲右闪,连连后退。“兹——”又是一声,青林的胸前搭下一块布片。青林说:“姓乔的,我是给你悔过的机会,不要认错了形势!”匕首寒光闪来,险些刺伤青林的眼睛。青林的两道浓眉竖了起来,他突然发出山崩地裂的一声大吼:“呀!!”
说时迟那时快,尼龙绳像蛟龙出海向乔哥窜跳鞭击而去。不过几秒,乔哥的匕首打飞了。又是几秒,乔哥手臂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叫道:“乡巴佬我操你祖宗!”“啪!”这一绳子抽中乔哥的脸,鲜血迸涌中,他一跤跌倒在地。乔哥鸭子死了嘴壳硬:“你打我,我我,以后杀你全家……哎哟……我杀你本人……哎哟……啊呀……”青林一只脚踩在乔哥身上,手上的绳鞭抽出百般花样,鞭鞭都咬乔哥的肉。他的咒骂声微弱了,不在了,负痛的呻吟最终演变成无赖的哭嚎:“哎哟……饶,饶了我吧,乡巴佬,呃不,乡下同志饶命哇……”
青林吼道:“再说!”
乔哥叽咕道:“乡下……”
青林一鞭子抽下:“重说!”乔哥尖叫:“啊呀乡下大爷,山里大爷,山神仙饶命,山菩萨饶命呀……”青林说:“说,你是山里人的孙子!”乔哥低声道:“我是山里人的孙子,是重孙子、灰孙子……”青林说:“以后还小不小看乡下人?”乔哥说:“不敢小看了,山里人是好汉,是英雄,城里人都是山里人的儿子。”青林说:“放屁!其他的城里人不是,只有你是!”乔哥点头如捣蒜:“我是我是我是……”
青林把踩人的脚收了,乔哥却颤颤抖抖爬不起来。
青林道:“你以后再敢作恶,我只要听打工的朋友说了,我就看见一次你揍一次你,直到你弄明白了自己的祖宗是从哪里出来的为止!”
说罢,青林把尼龙绳捆回裤腰,扬长而去。
乔哥坐在垃圾桶旁哀嚎:“哎哟,我的脚扭了……我他妈脚断了喂……”
当丁青林走到灯光明亮的巷口,南瓜一伙人就涌上来,没有夸耀没有欢呼,大家只是紧紧簇拥着他,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们就可以昂头挺胸去干活路求生存了。
紫水晶夜总会的夜晚彩灯明亮,佳丽如云,吸引着各路宾客。
喜妹将三个说广东普通话的男顾客引到桌前,她手拿圆珠笔和本子,站得笔直,柔声问:“几位先生用点什么?”顾客甲:“你们店里有没有龙虾啦?”喜妹说:“有,有,是最最新鲜的,刚刚从广州坐波音757空运来的。”广东客说:“来一份啦!再要三扎啤酒,要两盘凉菜下酒。”喜妹说:“好的,先生,请稍候。”她踩着高跟鞋离开,不料才走了两步,脚一歪,差点摔倒,顾客甲伸手扶了她一把,调笑道:“小姐好靓啦!走路要小心!”说着一双眼睛在喜妹胸前扫来扫去。这时乔云娜走过来,笑对顾客说:“怎么回事?先生,对不起,她是新手,笨笨的没有眼神!请多原谅。”接着呵斥喜妹,“以后你只管端菜,别尽在这堂前给我晃来晃去的出丑。”
顾客乙说:“没有什么啦!我们只要刚才那个小姐招待就行啦!”喜妹端着扎啤和凉菜上:“先生们的扎啤和凉菜,请慢用,龙虾很快就好。”顾客甲笑道:“小姐,肯不肯赏脸陪我们喝一杯啦?”
喜妹为他们倒酒,学着广州普通话:“我不行啦,我还要招待各位先生啦!”顾客乙盯她片刻故作惊讶道:“小姐,你好像一个人啦。”喜妹:“像哪一个?”顾客乙说:“叶子楣啦!小姐和叶子楣就像那个……双胞胎。”喜妹问:“叶子楣是哪个?”顾客甲说:“叶子楣是香港电影明星啦!很红很红的……”喜妹欢喜道:“我像电影明星?”顾客甲乐道:“像叶子楣好啊,叶子楣是香港有名的波霸啦!”
喜妹不懂:“波……什么霸?”顾客丙道:“波霸都不懂?真是纯情少女啦!让我来教你,波霸就是大波,就是那个……女人的大乳房啦。”
正在另一桌上菜的水苗听见这边的对话,警觉地看着,喜妹却哈哈一笑:“先生啦!我要是叶子楣,你就是周润发、刘德华了,大明星喝酒要多多点菜啦!我们店里的海味大什锦是最拿手啦!”顾客甲说:“小姐很会说话啦!不点大菜我不好意思,我做东,再来个海味大什锦。”喜妹高兴道:“好啦!我去通知厨房……”水苗惊喜地盯着喜妹,颇为不安,她为客人倒完酒正好准备退下。喜妹过来说:“水苗!麻烦你让厨房赶着做个海味大什锦,16号桌要,我这儿招呼客人走不开。”
水苗想说什么,喜妹已转过身去,传来她与顾客之间谈笑的声音:“小姐好……丰满啦!”
喜妹憨厚道:“是啦!我正打算减肥呢。”顾客丙说:“小姐要减肥可别把大波给减成小波啦。”
一阵哈哈大笑,水苗摇摇头,走下。
顾客甲带着酒劲叫道:“老板娘!老板娘!”
乔云娜施施然而来:“来了!先生们有什么吩咐?”
顾客甲说:“老板娘,你这位小姐很好呵!你不要亏待了这个小姐,要不然我们……这些……上……上帝不答应啦!”乔云娜说:“好啊好啊!我一定好好待她,先生们请放开量喝酒吧。”顾客甲对喜妹道:“小姐……给我拿牙签来!”顾客乙也说:“我要纸巾。”顾客丙一拍桌子:“我要茶!要红茶,不要绿茶啦!”
喜妹笑嘻嘻地说:“不要急啦,一个一个来啦。”
她忙得很欢,乔云娜露出了满意的眼神。
好不容易才到换班时间,脱下了工作服的水苗和喜妹一同走出紫水晶夜总会。喜妹用手捶打腰部夸张道:“妈呀,我的腰杆好像要断了。”
水苗不满地望她:“喜妹,今天晚上你干得好卖力哦!”喜妹得意道:“我那一桌创下了今天的最高营业额,那几个冤大头光水酒就吃掉了两百元。”水苗说:“你别那么得意忘形,人家拿你比什么?”
喜妹茫然道:“没……没什么。”水苗说:“你当我是聋子瞎子?”
喜妹叽咕道:“人家也没怎样!拿我比香港电影明星也没恶意嘛!”
水苗严肃道:“他们那是……是在调戏你!你忘了我们在莫斯科旅店时你还大喊大闹的。”喜妹说:“情况不一样嘛!莫斯科旅店是什么档次?紫水晶是什么档次?莫斯科的顾客都是大老粗,穷酸相,榨干了也榨不出几两油水,紫水晶的顾客才是真正的有钱人,而且人家也文雅得多,人家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说他的,反正我又没掉一根毫毛。”她摸出一张崭新的十块票子:“人家一出手就是十块小费,我招待你吃宵夜。”
“不吃。”她沉默片刻又说,“喜妹,你变了。”
喜妹说:“人不变未必一辈子一个样?我们离开乡下就是想换个人嘛,你呀,你就是太……那个……保守了。不是我说你,你那么好的条件,和青林哥能泡出什么名堂,青林哥是好人,可是好人不能当饭吃呀!你看人家孟经理,白面先生……”水苗喝道:“别说了!我不爱听,你要觉得他好你去好,我看他女里女气的,不像个男人,哪里比得上青林哥……”
喜妹也生气了,冲她叫道:“青林哥好,你就天天熬鸡汤吧!”
两个小姐妹斗一口气不欢而散,喜妹去附近录像厅看最新香港片,水苗心情不好又独自无聊,便在街上信步而行,当她看见那座蜷缩在大楼背后的老库房,脸颊不由一热,问自己:“咋个又走到这儿来了?”同时想起一件事,就鼓起勇气跨进门去。
因为教训了乔哥,一群打工仔格外亢奋,喝了几瓶白酒,又围在一起打牌,连平常除了读书只是干活的青林,也面孔赤红下巴贴着纸条胡子,很滑稽地挤在人堆里。
“嘿,哥们儿,你那位来啦。”南瓜捅他一下,很有意思地挤挤眼睛,青林扭头一看红脸飞光,丢下手里的牌,一边抹去纸胡子,一边迎过去愉快地叫道:“水苗。”
见他已经康复,水苗也高兴:“青林哥,你气色好多啦。我来告诉你一件事,紫水晶夜总会要搞装修,我托了孟经理,要他把这活儿包给你们,他已答应了,要约你去谈谈。”
青林很惊喜:“真的?什么活?”水苗说:“是装修的活,城里要举行礼仪小姐大赛,比赛是在紫水晶的舞厅举行,所以要重新装修一下。”
青林激动地一把拉住她,叫道:“哇,水苗,这可是件大活!”水苗红着脸说:“听马世海说要投资15万……”青林说:“15万?对我们装修队,这可是一步跃龙门,凭我们的实力,能吃得下来吗?”水苗说:“青林哥,你能行,我知道……没有你干不成的事。”青林说:“水苗,你办了件大事!这正是求之不得的,如果能谈成,我们装修队就活了。”他激动地走来走去。水苗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青林哥,你真的很高兴?”青林说:“怎么不高兴?不过,这事……要成的话,也没那么简单,这样的工程其他包工队也想得到,还得认真想想,怎么去谈……水苗,孟经理约我什么时候谈?”水苗说:“明天中午。青林哥,你别担心,和孟经理谈的时候,你要显出实力,显出以前你们包过这种大工程。”
青林摩拳擦掌,自言自语:“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定不能放掉……”他突然一挥拳头,叫道,“水苗,我们马上去紫水晶!”
半小时后,在紫水晶夜总会华丽的办公室里,孟华生和水苗、青林坐在一起,青林面前放着一份施工方案。
孟华生对青林说:“这施工方案,写得很详细,你都明白了吗?”青林点头。孟华生用手比画:“你给我句实话,别带一点水分,这些装修活,你们究竟是干得了,还是干不了?”青林语气肯定地说:“没问题,干得了。”孟华生望望水苗,再问:“真的没问题?”青林说:“我以人格担保。”孟华生冷笑道:“人格?我可不信这虚话,这次施工可是关系到泰发杯礼仪小姐大赛的大事,马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找一个有经验的大牌工程队来包这活,都是因为水苗求情,我才斗胆把这活留给了你们,如果这中间出了差错,我姓孟的不被老板剐了,也得脱层皮。”水苗说:“孟经理,青林哥说话一句是一句,从来都不乱说。”孟华生说:“好,谁教我就相信你水苗,我就把这活交给你丁青林了,不过,下面还要谈谈承包这活的价钱,水苗,对不起,请你避一下,我想和丁青林单独谈谈。”
水苗只好起身:“那你们……一定好好谈呵。”孟华生说:“当然当然,你放心。”他送水苗出去,就关紧了房门,转身对青林说:“总装修费是15万,材料由你们去买,工钱多少,你开个价吧。”
青林说:“我算过了,你这工程总共需要一千多个工,按现在市场价计算,每个工至少十块钱,除去零头,就是一万元,加上施工管理上交营业税等其他费用,共需一万六千元,我们第一次合作,只要能成交,我愿再让点利,就作价一万四千元吧。”孟华生说:“这样,我给你九千元,外包一餐盒饭。”青林说:“九千元?孟经理,一万四千元已是目前市场上的最低价了,你已很划算了。”孟华生说:“话不能这样说,现在是装修的淡季,活少人多,再低的价,还有人瞧着高,我也是替人做事,有难处啊,你看一万元怎么样?”青林咬牙道:“一万二千元,这是死价,少一分钱我就不干,你心明白,这到底划算不划算。”“好吧,我看你是个爽快人,就一万二千元成交,不过,在签合同前,还有件事要办一下,大家都是明白人,我们下面的成交价是一万二千元,合同上写明的是一万六千元,这多出来的……”孟华生诡黠地笑了。
青林说:“我明白了,孟经理。”孟华生说:“那我们还是按老规矩办,先小人后君子,你给我写个条子,上面写明你欠我四千元。到时候你拿到钱,返我四千元,我就把这张条还你,大家两清。”青林应道:“就照你的意思办。”他写下借条交孟华生收起,孟华生向站在门口的水苗望望,诡秘地说:“还有,这事可别告诉水苗。”青林说:“你放心,水苗她绝不会……”孟华生说:“你就听我的,知道的人多了,难免要坏事。”他向门口的水苗招呼,“水苗!水苗!”水苗进来,孟华生讨好道:“水苗!这下你满意了吧?我和你老乡的谈判圆满结束……”
水苗看青林一眼,含笑道:“谢谢孟经理啦。青林,我们快回去,让南瓜他们高兴高兴。”
目送着亲热地并肩而去的年轻男女,孟华生脸上的笑纹僵硬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回到旧仓库,水苗从提包取出啤酒、卤菜,还有瓜子、糖果,杂七杂八地摆了一大堆。南瓜、王山他们见状一哄而上,口里叫道:“哇,青林哥,水苗,你们肯定把事办成啦!哈哈,我们有活干啰!”
青林和水苗都无须多作解释,只笑着请大家吃东西。张师傅走过来,把温厚的巴掌放在青林肩上,表情也有些激动。
南瓜大叫:“喂,你们看,这可是真资格的五星啤酒。”他用牙咬开瓶盖,泡沫喷了他一脸,他伸出舌头一转,舔着泡沫,将酒倒入大家端起的碗中。
喜妹从外面进来,一头挤入人群当中,一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神气地说:“慢慢慢!真资格的还在这里……”
大家的眼光不由落在她的胸前。一打工仔笑道:“哟,这里面像有蒸得泡酥酥的大馒头。”喜妹道:“你妈才有馒头,闭上狗眼,看什么看,要看稀奇,外面有的是。”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瓶喝剩的洋酒和几袋鸡腿鸡翅。
水苗怀疑地望着喜妹:“你不是……从餐厅里偷来的吧?”喜妹说:“哎呀我的水苗姐,什么偷不偷,抢不抢的,说得多难听,她老板娘扣了我的工钱,我就不能拿点剩菜剩饭?来,不吃白不吃,这酒可是原装的外国酒,说是从法、法国进口的。”她就瓶口喝了一口,咂着嘴,显出心满意足的样子。南瓜说:“好喝吗?这酒啥味道?”喜妹说:“这滋味,太,太好了,我都说不出来。”她打了一个喷嚏,南瓜几人抢着喝酒。
青林笑着端起盛满啤酒的碗:“我不会喝酒,但今天这酒非喝不可,来,为我们这头一次包到活儿,为我们装修队的开张,干了它!”
众人举碗:“干!”
大家一口气喝干碗中的酒。南瓜说:“青林哥,我得先敬你这碗酒,要不是你领头出面,我们就是跑断了腿,也包不到这活。”青林说:“不,这头一个要敬的,不是我,而是水苗,不是她在中间撮合,这事根本就成不了。”南瓜说:“对,水苗为我们装修队的开张建了头功,帮了个大忙,水苗姐,我们敬你一碗酒,喝!”众人再饮,南瓜给大家倒酒:“好久没这样高兴过了,我们今天要喝个够,喝个大醉,痛痛快快地玩儿一玩儿。”
青林脸色一沉,严肃地说:“要玩儿还太早呢,”他来到张师傅面前,“张师傅,这第二个要敬的人,就是你了……”张师傅说:“青林,这是从何说起?”青林说:“张师傅,这活是承包下来了,但能不能保证质量,按期完成,就要靠你了,我们这装修队是刚搭的架子,队里的兄弟你再清楚不过,过去干的都是刷刷涂料上上漆之类的粗活,现在一下要去装修一间豪华的舞厅,技术上能不能达到合同的要求,我这心里还真有点发毛……”
张师傅说:“我也正为这事捏把汗……”
青林说:“签合同的时候,我是硬着头皮签下来的,可这活签下来了,我这心里的压力却更大了,紫水晶是城里有名的夜总会,这房子又是为礼仪小姐大赛装修的,城里人的眼睛,盯着这里,搞得好,我们就能立住脚,在城里闯出一条路来,搞得不好,就会砸了牌子,很难翻身……”
张师傅说:“大家都是绑在一块儿的兄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青林,我没什么说的,我的技术,你也学了不少,我们就一起来干吧。”
青林说:“好,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他仰脖喝酒,接着再添上一碗,“这第三碗酒,我要敬给众位兄弟……一句话,我们是乡下人成立的装修队,要干,我们就要干个名堂出来,不要让城里人笑话我们!”
众人都严肃起来,连水苗、喜妹也被这气氛镇住了。大家都举起酒碗,缓缓地喝酒,仿佛要把青林那句誓言,浇铸在每一颗心头。
8
村长五贵是这片雄厚山野的一个奇特人物。
他人矮身瘦头小眼细,和那些腰粗臂圆的巴山汉子相比,显得委琐丑陋,甚至有点滑稽可笑。但这个高小毕业生头脑机敏为人圆滑,常出奇招震动山乡,让那些威威壮壮的大汉也不敢小视。他和周玉莲的婚事,就使野柿子村的男子汉们,大吃了一惊。
周玉莲从小就是全村有名开朗亮丽的女子,一手好针钱一口好山歌,长到十七、八岁健壮丰腴,到处都有她的歌声笑声,招惹得一大群思春汉子天天心头悬吊吊的,做梦也想和她在山岩头吼情歌,在老林里干美事……像这样有人才能干活又有会生儿子的肥屁股女人,是大巴山男人最看中的女人,到周家说媒牵线的花嘴婆格外多,黄泥沟的吴三娘甚至放了话:“周家玉莲若肯放到黄泥沟来,老娘包她住上大瓦房子盖上杭绸被子,饭碗里不掺包谷子!嘿嘿,把她当小观音菩萨供起来哩!”可哪个也没想到,长得人模人样泡泡酥酥的周玉莲,竟然成了其貌不扬矮子五贵的婆娘,他们办喜酒那天,几面山的男人都冷了心,那唢呐和鞭炮声像铁锥子一样满心钻,整个人像野火燎过的茅草一样蔫完了。
关于周玉莲嫁给五贵的传闻五花八门,其中一个说五贵十来岁就对山花般野艳的玉莲起了意,长大成人更是挖空心思在她身上下工夫讨她好感,一回他们去竹溪镇看录像,里面竟有男人女人光屁股滚床的镜头。玉莲正值情窦初开,看得头昏脑涨神思恍惚,在回山路上又经有心计的矮子五贵几逗几挑,在离村不远的苇草坡就任他脱下裤儿那个了……又说玉莲爹是个酒罐子,一天口不沾酒就骂人摔碗全家人难安,五贵瞅这个空子老是给他送酒,哄得酒鬼把他当天下第一男儿汉,非逼女儿嫁他不行。一个月亮明明晃晃的晚上,居然用包谷酒把玉莲灌醉,让五贵像猴子一样从窗口爬进屋上床跟她睡了……但更多的年轻男女晓得,在村里玉莲跟丁青顺是极相配也相好的一对,上坡割草入林打柴,两人形影相随。有时在岩山对唱山歌,几面坡的男人女人都要被打动,不由感叹:“这两个崽娃娃,是天生就的一对哩。”可惜家境困难,玉莲只上了初小就停学了,成天在家割草打柴洗衣煮饭,而青顺读到农业中学就跟人秀心慧的黄秋菊好上了,气得情肠火热的小女人血喷心,斗一口狠气嫁给了矮子……
不管怎么说这段奇异而不相配的婚姻,都是村长五贵的骄傲。他第二年就成功地让玉莲挺大了肚子,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办满月酒那天全村人都来道贺,唢呐、鞭炮从早响到晚。而就在那天夜里,他喝得酩酊大醉,玉莲和青顺踏着月色翻上岩坡进了老林,在半尺厚的草坡上哭着笑着搂着亲着滚了大半夜。早晨五贵醒来,也闻得着女人身上那浓浓的青草气息,省悟的同时,他明白自己从来就无法完全占有这个女人,能占上她的几分之一也够他消受了。于是对玉莲和她的野汉子,睁只眼闭只眼,而每次她去找心上人幽会,矮子便要多喝半瓶烧酒,倒在床上蒙头大睡,啥都不想。
村长五贵也不是甘戴绿帽子的缩头乌龟,他有他的活法,干出的事来,使全村山民和老婆玉莲,也不得不刮目相看。
前年县上派区乡干部来山村扶贫,工作组里有个眉眼柔顺衣着花哨的女人,是乡政府的专职妇女主任,曾是农村共青团的活跃分子,名叫桂香。她老公是个铁路工人,每年有一次探亲假。不知矮子五贵对她上了什么迷魂香灌了什么荡魂汤,桂香到野柿子村扶贫没出一个月,就被瘦瘦精精的村长扶上床去了,一番浓云急雨过后,她居然搂着肋巴稀稀的汉子要他经常往来。有人说是欲火旺盛的小妇人想男人想疯了,找到个桩桩也算数,可她不找村里那些高大精壮的汉子,偏偏跟个丑陋不堪打不起等级的瘦子矮子打得火热,实在令人难解。其实,制服俏妇人的常常是剌皮汉,古今亦然。村长五贵从玉莲身上已初获成功,对春心波动的女干部桂香就手到可纳了。然而桂香也不是傻瓜,她在区乡干部里找个野老公,或者在山村寻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野汉子,稍有不慎就会惹出事来。像五贵这样乖巧玲珑见风转舵的男人,真是上天送她的礼物,既可解生理饥渴,又不承担什么道义责任,大家碰在一起搂作一团就欢喜一场,穿好裤儿衣裳就各走各的路各干各的事,彼此没有衿衿袢袢,倒也轻松愉快。
老婆玉莲晓得老公五贵和乡妇女主任有点那个关系,紧巴巴的心头反倒松了一截,有时见他在屋里抽烟喝酒坐立不安,还打趣道:“矮子,看你这副样子,何不去乡政府找妇女主任请示点工作,人就舒泰了嘛。”五贵也不反驳,真的提点土特产就去竹溪镇了,一路上哼的川戏虽不成调子,心底里还是有那么点儿甜甜的、飘飘的。
所以,村长五贵这种人是远近闻名的人物,也是这片山地的独创,过分冷清寂寞的山村才多了些生动,多了些滋味。
时值正午,古庙改建了的乡政府一派死静。阳光白亮灼眼,连平日爱鸣唱的蝉子也在老槐树干上爬着昏昏欲睡。
在一排旧木板厢房尽头,房门“吱嘎”一声开了,在院子里发出很大的回响,吓出矮子五贵一头冷汗。他回头拉门,又瞥见赤裸着雪白酥胸的妇人,在满足地朝他笑着,又吓得心口扑通乱跳,刚系紧的裤带猛地松了,急得他赶快提起,狠下心劲“砰”地关上门,把一幅春艳图死死关在了里面。
五贵急匆匆往院外走,脑壳里像塞了一团热糨糊,啥都没有,连刚才与妇人偷情的浪劲,也一丝不存。他要尽快逃到镇外山地,再来喘息和回味。
他埋头走到古庙门口,陡听有人喝道:
“瘟狗子!”
五贵顿时掉了三魂七魄,傻乎乎地望着那人:“哦,哦,……你,你……”人若在云里雾里。
那人朗声笑道:“五贵兄弟,你灌了迷魂汤了么?我老哥你都认不出了啊!”矮子五贵定睛一看,才认出是老熟人、管乡镇企业的干部老石,赶快赔笑脸道:“哇呀,你看你看,我遭大太阳晒晕了脑壳,石大哥咋认不得哟。我们村搞石头场子,还要求你帮忙呢。”
老石是个老实人,没看出五贵鬼鬼祟祟从里面钻出来有啥明堂,对他说:“五贵,我正要找你。嘿!你们村那两个石头场子都有搞头,老鹰岩的是上等建筑材料,鸡公梁的是一种难得的软玉,可以搞些观音像和关公像,到沿海城市卖个好价钱呢!你托桂主任交给我的样品,在县城很招人现眼呢,都说是变得成银子甚至金子哩!”
村长五贵一听大喜,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说:“石大哥,石主任,你是我们野柿子村的大救星……啊!桂香主任也、也是大、大好人。你看看,我欢喜得都想喊口号啦!嘿嘿嘿……”
老石也咧开嘴笑,忽地盯着他腿杆的阴丹蓝布裤子,开玩笑道:“吔,矮子,你硬是跟你婆娘好得不得了啰?连裤儿也打伙穿呀,嘻嘻嘻。”
五贵低头一瞅,面色煞白心头叫苦,刚才从桂香屋里出来太慌乱,穿错了女人的裤子!口里忙说:“那是那是,我个儿矮,老婆的裤儿正好穿呢。嘿嘿,老石,我先回村报个喜讯,改天再请你喝一台酒。哦、哦,我走、走啰。”
村长五贵提着裤子落荒而逃,进山的路上浑身都不自在,那条太艳色的阴丹蓝裤子,好像一路上都在暴露他跟桂香的奸情,两张脸像两块猪肝,在热辣辣的太阳光下又紫红又滚烫。
走进村口他不由自主地屁股紧夹双腿打闪,生怕老熟人和长舌婆瞅见他穿的女人裤子,逗点乐打点趣倒没啥,闹出些野蛮玩笑,他堂堂村长的面子就只有丢进裤裆里了。
幸好热辣太阳帮了他的忙,腾着股热气的村道上没啥人影,心头发虚的五贵慌忙往家里奔,“砰”地推开房门,而人却僵在门外不敢擅入。可恼的是,身上的阴丹蓝裤子格外扎眼。
妇人玉莲刚洗完澡,丰肥的上身完全赤裸,两只大奶一副又浑圆又鼓翘的样子在一颤一晃的。她的一头茂密黑发湿湿漉漉,托出一张水润红亮的脸蛋,显出一种成熟女性的风韵和魅力。如果其他男人看了她这样子,肯定周身蹿火难以控制,而矮子五贵却心头发冷,本该雄起的地方却蔫了。
“悖时五贵,你傻瞅啥子?哼,还没看够么?”玉莲把件布衫套在身上,不轻不重地说他一句。她心底则在暗自庆幸,青顺早走了半个时辰,不然被矮子撞到总有点搁不下脸皮。
五贵夹着腿杆进屋,讪笑着搪塞道:“玉莲、你、你好看呢,我、我……”人却往内房闪,又被女人拦住去路。
玉莲正眼看他,不冷不热道:“好看的果子不好吃,五贵,你在乡政府一混就是大半天,又吃到香香了么?……”她猛地住口,乌黑透亮的双眼牢牢盯着他的双腿,随即爆发出清朗的笑声,“哈哈,你这个鬼东西呀,上了人家的床,还把人家的裤儿穿来跑了,成啥话哟!哈……”
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男人面若紫枣无地自容,从她身旁挤过去,钻入内房胡乱扒下裤儿又去找裤儿,一张白皙瘦削的屁股无遮无掩,让女人笑出了眼泪花。
等五贵穿着整齐出来,这个家又恢复了往常的气氛,平平淡淡,谁也不关心谁到底跟谁做过什么,两个人真要去盘根问底,这日子就莫法过了。
玉莲问他:“五贵,你跑一趟乡政府,有啥消息?蛮牛、青顺他们都等急了呢。”
五贵回到常态,当村长和老公的派头又出来了,他敞开上衣扣端起大茶盅,咕噜噜灌下几口,对老婆说:“玉莲,这回野柿子村要发啦!乡镇企业的石主任讲,我们的石头有搞头哩!”
女人白他一眼,毫不掩饰地说:“老鹰岩的石头当然有搞头,蛮牛已在遍山敲锣讲他要发大财呢。我是问你鸡公梁的石头咋样,青顺的事你也要关心……”
男人说:“你这婆娘,心头就只有个丁青顺……”
“有他又咋个?你这个悖时的瘟狗子,颈子上还吊着醋罐子哩!哼,你在乡政府吃人家的香香,老娘还没吭声呢……”玉莲扬声嚷着,急得矮子扑去捂她的嘴巴,赔笑道:“唉呀呀,我的老娘,一句玩笑话都开不起么?告诉你,鸡公梁的石头更有搞头。快去叫青顺来,我要他欢喜得额头起个大包!嘿嘿。”
周玉莲本就不恼,听他这一说就欢欢喜喜去叫人。五贵抹一把头皮上的汗水,坐下来又咕噜噜喝茶,寻思着下回把桂香的裤子还回去,又该有一番调笑的乐趣了。青顺从村长家后门出来,绕道岩坡穿过老林回家,人有些困倦,就在屋外阶基阴凉处小憩。人还在恍然之中,忽听英翠叫他:“青顺哥,村长女人在岩坎上喊你呢,还不快去,让秋菊姐听到了,又气你……”
青顺一骨碌翻起来,拔腿就跑。他晓得玉莲是个热性子,任起性来从不管他屋里女人咋个想的。
看见那壮实矫健的身影,玉莲就住了口,乐滋滋对他说:“青顺,瘟狗子带回了好消息呢。”
丁青顺不吭声,示意她小声些,玉莲吐吐舌头,伸手重重地捏了他一把,两个人就一挤下了岩坎,在一丛野枣刺荫荫里搂抱片刻才分身上路。
村长五贵端坐在堂屋正中喝茶,见女人引了青顺进屋,就显出点男人派头,叫道:“玉莲,给我拿一颗火食来点烟。嘿,青顺,接住。”
一支香烟抛过来,青顺赶快接着,不善掩饰的脸上旋即红了。他蹲在门槛边,不敢正眼看人。
周玉莲笑容满面,用火钳挟一粒火食对到男人的香烟头上,又过来给青顺点燃烟,欢喜道:“瘟狗子你硬是有两刷子,一出马,跟乡政府的干部搞上关系,青顺他们就有救了。”
矮子五贵也得意,用眼角瞄着青顺道:“是嘛,就是那县城的文化人,只要与我答上几句话,也要说我有几刷子哩。青顺老弟,这下子,我们村三社的十几家贫困户,可以靠鸡公梁的石头,朝好日子奔啦。”
玉莲故作亲昵地扳着男人的脑袋左看右看,笑道:“瘟狗子吔,原先老说这只是个萝卜球儿,今天我仔仔细细一看哇,妈呀,原来是个金包卵呢!”
“嘿嘿,”青顺憨厚地笑了。村长五贵一拍老婆的手,“去去去,本村长是乌龟有肉在肚里头,平时难显相哩。你那眼珠子,过去只盯着别个,啥时晓得我有能耐哟。”
玉莲变脸道:“嗬!给你抹点儿好颜色,还真以为自己就是翘尾巴花鸡公,不得了啦!要不看你为青顺他们办了件好事,我真要把那件裤儿,朝你脸上笼起呢!”说完这话她又笑着进屋去端菜倒水,本来心虚的五贵见老婆心情好,又得意道:“青顺,你们鸡公梁那石头坨坨的事,成啦!行啦!好啦!啊,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啊啊,只要我这个村长出面办的事,莫得不成的。”
丁青顺恭敬道:“那是,村长出马,一个顶俩。我们天天盼,盼了十多天了。”村长说:“这是人家开的货单,看看,啊,主要是要石头雕的观音菩萨,还有红脸关公关云长。说是海边那些地头的人拜这个,啊,信这个。你只要照要求做好送去,县里的公司马上给钱。”丁青顺大喜过望:“村长,我们能行。雕这些,与过去我雕过的山神爷、十八罗汉、石狮子,是一个手艺。”五贵说:“丁青顺呀丁青顺,眼看你就走上致富路了。啊,既然要与外面进行买卖了,我们也要学城里,把你们三社这个石场起个名。”
丁青顺说:“鸡公梁雕刻队。”村长连连摆脑壳:“土了。啊,城里时兴叫公司。”丁青顺挠头:“可不可叫石观音公司?”五贵说:“以后刻公章,人家会说这迷信……啊,我们靠石头致富,我们不忘石头的恩情,石头就是我们的黄金,干脆,啊,就叫金石雕刻品公司。”
周玉莲闻声出来:“哟,青顺,喝一碗新茶叶泡的香茶。”矮子道:“老婆别打岔,人家在商谈国家大事。”周玉莲说:“看你瘦得这副麻秆相,就只配谈猪尾巴鸡屁股的小事。”丁青顺替村长解围:“村长嫂子,我们真在说正经呢。”玉莲马上就送上笑脸:“青顺你讲来听听,我也受个鼓舞。”她男人大声说:“三社的人要成立公司了!”周玉莲吓一跳:“那不是还要选公司长?”五贵说:“叫经理……经理小了,干脆,啊,叫总经理。蛮牛叫黄场长,听起来惹人笑掉大牙。”
丁青顺说:“那村长,你就来当我们三社金石雕刻品公司的总经理。”
村长心头大喜,口里哼道:“这个……”周玉莲说:“不行不行。”一边向丁青顺眨眼睛,“你一村之长,咋能当下面社里的总经理?埋没你了嘛。蛮牛大理石场你咋没去当那个场长?说明你早就不屑于嘛。”她男人说:“啊,那就,青顺你当总经理,我以后向乡里就这样备案。”
丁青顺说:“村长你,我们的一切,都靠你呀。不行,你总得当个啥。”村长说:“那就,啊,我帮你们跑外面,我就是什么个‘公关部长’。哈,当他娘个部长。”周玉莲叫道:“妈吔!部长是大官哟!乡里才有一名武装部长,其他都不敢叫部长。”村长说:“去看灶里火熄没有。”周玉莲跑向堂屋,回头道:“青顺你就在这儿宵夜,别走了……”见老婆走了,五贵拉过青顺,压低嗓门:“哎,给你说个事,这次卖石货的生意,全靠乡上一名,啊,领导同志帮忙。以后你们赚了,不能忘记别人哟。”丁青顺说:“村长你知道我的脾气,那没说的,要富一起富,每次生意都给他一笔介绍费,行不行?”村长一拍丁青顺的肩,笑道:“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青顺,有种!”
鸡公梁石场,傍岩的凹檐下搭起长长的草棚,十来个肩臂黧黑浑圆的壮汉坐在里面,各自雕琢着石台上的石雕工艺品。那些石雕虽然显得粗糙,却显出些质朴的魅力。锤声叮当,汉子们脸上吐着兴奋红光。
石匠老茂说:“海边的人怪,越发财越敬菩萨,其实有个屁用,我爹我娘敬了一辈子观音和山神,除了饿肚皮还是住茅草棚棚。”麻子老高说:“老茂,这回真要发了,是观音娘娘显灵呢。”老茂的徒弟大松说:“但愿海边的人,城里的人,统统迷信观音和关公,我们的石头就卖得多,价钱好。”
这时丁青顺在石台另一头插言:“伙计们,要紧的是质量要好,村长说了,要牢牢实实按照人家的订货规格做,我们的石头买卖实就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了。”
他的话引出一串哈哈,麻子老高说:“狗日的,真有了票子哇,老子买它一大缸包谷酒来搁起,天天、顿顿喝!”老茂和他打趣:“我看你还是讨个麻子婆娘,生他娘的一串麻子儿,就安逸啰,哈哈!”
矮子五贵带回的消息,确实极大地鼓舞了鸡公梁的山民们,叮叮当当的锤声伴着笑声传播很远。和山梁遥遥相对的老鹰岩上,又是一番热闹景象,石匠们奋力开出大块大块毛石,准备用拖拉机运向县城。穿着皱巴巴廉价西装的蛮牛,像检查工作的干部似的,在两个工头的陪同下巡视石场。从鸡公梁那边传来的笑声令他很恼火。
他对工头说:“哼,他丁青顺靠几个破石头玩意儿,也想超过我们?笑话哟?我这儿的大理石、花岗岩,一炮崩下来就可拉进城里卖高价。他那些软石头,还要慢慢雕呀,刻呀,细细磨光呀,费他妈的好多道手脚,到头来挣几个养牙齿缝缝的糊口钱,有啥了不起哟。”
一个工头解释说:“黄场长,我是想提醒你,把工钱多加点才稳得住人心。你也讲了,我们开出的石头很卖钱。”
蛮牛自知失口,瞪他道:“你们再向各自的手下讲清楚,哪个要是嫌我的钱开少了,眼红鸡公梁的软石头,就尽管上那边去,大爷我不稀罕。只是有屁先放,以后穷得没得裤儿穿了要回老鹰岩,就莫怪我蛮牛认不得他是张三还是王三麻子!”工头们只好闭口,操起大锤又上岩去了。老鹰岩上的石匠们都埋头干活,情绪普遍沉闷。蛮牛气得冲岩对面低吼了一声:“我日死你鸡公梁,观音菩萨肯看顾你才怪哩!”
两个石场活跃的声响,也使平日沉寂的野柿子村有了生气,老人们、女人们也不再老是躲在家里歇凉,村头的老槐树下,村中的宽地坝里,常聚了些人一边做手工活一边摆龙门阵,话题都离不了蛮牛、青顺和两个石场子。
丁家院子依然安静,秋菊倚在东偏房床头纳鞋底,正午的耀眼阳光从牛肋巴窗子照射进来,她的脸蛋居然有了些红润。
穿碎花布衣的英翠,静静坐在大木床的另一头,眉眼低垂着头,像是在听山梁上的锤声,又像在想绵绵长长的心事。
秋菊扎完一排线,眼角瞅瞅英翠,停下来问:“翠,他们……的石场开工四五天了吧?那些石头,真能雕菩萨卖钱么?”英翠肩头一颤,回过神来应道:“听村长吹得可神啦,好像开出了宝贝似的。又听蛮牛哥讲,那是死马当活马医……不过,青顺哥倒满有信心的,他们雕出的观音像,招人喜欢哩。”秋菊说:“翠,你每天都送开水去鸡公梁吗?”英翠点头道:“青顺哥他们干得起劲,流汗又多,喝起水来像牛一样哩。”秋菊又问:“你光送水,他们吃晌午饭呢?石场子里有人专门煮么?”英翠看看她,只好老实说:“他们……忙,都吃自家带去的冷饭,有时候青顺哥早上离家时揣几根红苕,说是可以了……”
看她有点难过的样子,秋菊扭过脸去小声说:“吃冷红苕伤胃呢……翠,我昨晚想了好久,你就跟你大伯子上鸡公梁去吧,帮他和那些石匠大哥煮一顿又热乎又好吃的中午饭,他们干起活儿来也有劲头些。”英翠眸子一闪亮光,随即又暗了,“……不,青顺哥要我好好照顾你,姐,你离不开人啊……”秋菊说:“妹呀,我腿杆瘫了,手还动得,还不是废人啊!翠,照姐说的去做,不然姐这病还要加重哟。但有句话,姐也要讲,绝不能告诉青顺是我的主意,他会以为我还在关心他,不肯打脱离……”英翠疑讶地呆了呆,终于点了头,秋菊一把将她搂过来,两个女人的脸贴在一起,都淌了泪水。
太阳当顶,鸡公梁的锤声还响着,传得很远。
英翠背着背篓,里面放着饭菜,水罐等物,正往上坡的石板路上走。蛮牛提着两塑料袋东西,从坡下上来,一下看见了她:“呵,那不是英翠吗?”英翠站住了:“黄……场长。”蛮牛跑过去笑道:“还是叫我蛮牛,到哪儿去?英翠。”英翠说:“给青顺哥送晌午。”蛮牛说:“你不服侍姐给他送什么饭,饿死他活该。”英翠说:“青顺哥打石头玩意儿卖了钱,才好给秋菊嫂子买更多东西和治病呀。”蛮牛说:“我要他一辈子穷,一辈子受搓磨!我不稀罕他给我姐挣钱。喏,看见没有,这袋里的洋东西,我姐靠我就足够了,不靠他丁青顺。”英翠小声道:“是你姐叫我给青顺哥送晌午的。”蛮牛不信:“我姐才不会,我姐心里恨死了他。嘿,怕是你自己想吧?”英翠大声道:“是你姐!”蛮牛说:“好好好,不争这个……英翠,到我的大理石工场来,怎么样?我给你最轻松的工作,最高的工钱。哈,我那里,我一个人说了算。听说丁青顺都叫总经理了,狗屎!我才是总经理,我以后要叫总总经理。”
英翠说:“我、走了。饭要凉了。”
看着英翠的腰肢好看的在山道上扭着走远,蛮牛没来由地有些亢奋:“英翠,想想我的话,到时候给我回个信呀!”
英翠没应声,一片松林遮住了她。
半天活干下来人也真饿了,丁青顺洗了脸就去找带来的红苕,刚走到茅草棚边,就见英翠气喘吁吁爬坡而来,那红扑扑的脸蛋像开在岩头的花儿一样鲜艳。
“英翠呀,”青顺一阵感动,奔去接她,看见背篓里的饭菜,欢喜道:“你这妹子真想得周到,有了这餐饱饭,哥子干活更起劲呢!”
汉子上身赤裸,黑缎般的肌肤上浮着一层油光,小女子心波一动,不敢看他,只默默把那些饭菜端在一张石台上。
“哈,青顺,你有口福哇,兄弟媳妇爬一面坡送热饭来,让哥子们眼浅哟。”麻子老高打趣道。
青顺一招手:“大家都过来,吃点热的香的,人更有劲头哩。”
一群汉子围了过来,英翠只好闪在一边,看他们狼吞虎咽,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异样感觉。山风朝她吹来,觉得人很爽快,真该早些从屋子里走出来,和这些充满活力的男人一起干活,愉快多了。
天空湛蓝清澈,英翠站在山梁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一大片起伏的山岭之外,有她曾经悄悄想过的省城,那城里有个她名义上的男人,他会回山里来吗?回来了,他又会怎样对待她呢?小女人越想心头越空,觉得身子像片云一样轻飘,一股小风也能吹起来。
她赶快扭过脸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青顺那油黑健壮的赤胸,她身子一抖,有股热血从心底里蹿上了双颊,使她年轻的脸焕发出炫目的美丽。
唯一注意到她的男人是青顺,他们对视了几秒钟就避开了,两颗心都有些激动有些慌乱,到底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太阳高悬着,透明的阳光洒在这片山地,一切都出奇地明丽。
翠碧的山野在紫色晚霞消退之后,很快呈现出一种明亮的黛蓝色,接着是一派朦胧的灰蓝持续了许久,直到一弯鹅黄色的新月出现在重重叠叠的峰峦之间,坡坡岭岭上的屋舍、树林、庄稼地才又渐渐显现出来。
又是一个宁谧安详的夏夜,整个野柿子村就像一个过分劳累的汉子,酣睡在清淡的月光下,连鼾声也那么轻微。
丁青顺从村边小河里爬起来,湿漉漉的身子上挂满莹莹水珠,只是晃身摇了几下,就把短裤套上了。他很想在厚茸茸的草滩上躺一阵,看着天空享受河风,把整天劳作的疲惫抛给流水。可他没有停步,洗去周身汗泥整个人轻爽多了,他得早点回家,看望瘫痪在床的女人,再干该干的活儿。
鸡公梁石场有了希望,他不光有了希望,还受到鼓舞觉得日子一下有了奔头。多出点力和汗又有啥,人正年轻健壮,有劲没处使才憋坏人哩。这时他有点想弟弟,如果他晓得老家的石场子也能挖出宝来,肯定不会到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去东闯西荡了。他承认青林是山里难得的人才,但对他去城市的冒险和对英翠的抛弃,一直愤怒和耿耿于怀。
青顺每次回家总先去东偏房看秋菊,正做针线活的女人没理他,反用手把煤油灯拨暗了,房里昏暗不清。青顺不介意,关切地问:“秋菊,今天好点么?英翠到石场送饭,我真担心你在屋里不方便。”
秋菊不吭声,索性把脸和身子侧向里床。青顺看看床头柜上空空的药碗,稍放心一些,转身进了堂屋。
英翠早备好了晚饭,炒了蓝菜肉,还有半瓶高粱酒。青顺感激地看她一眼,她没低头,一对亮亮的眸子却藏进毛茸茸的眼窝里去了。
青顺抓起酒瓶大喝一口,再吐出压在心头的粗气,对她说:“英翠,你去睡觉吧,时候不早了,明天还有好多活呢。”
小女人说:“等一会儿就睡,我还要给嫂子擦身子呢。”
汉子又仰脖子灌酒,吞下后定睛看她,说:“我来给她擦吧,你没来她都依靠我呢……”
“不,不,”英翠忙摇头,“嫂子不会让你动她的,还是我去吧。青顺哥,你吃了饭就去歇吧,家里的活有我呢。”
青顺不想跟她争,自青林狠着心肠弃家出走后,他总觉得丁家对不起这个怀了一肚子想头嫁过来的小女人。今天在山梁上,他又从她脸上身上发现了新的东西,觉得自己该多关心和照顾她一点才对。
半瓶酒都喝下了肚,青顺看见英翠端一盆水进了东偏房,便叹了口气,起身走向牛栏。他心情不畅,动作缓慢,抱一捆草丢在牛的脚边。正要转身,忽见一人壮硕的身影出现在牛栏外,是周玉莲!
没等青顺回过神来,女人已扑进牛栏,拥着他边亲边说:“青顺,我……好想你,都守你……半天了。”
青顺慌得直退,用手推她:“玉莲,你咋个又来了?别……让村长看见……要坏事,他……鬼机灵哩……”
女人只穿了薄薄的汗衫,肉肉实实的两个大奶子顶着他精光的前胸,似乎有两团火在朝心口里扑,平日挥展长大铁锤的手也乏力得很,本来推搡着,后来竟牢牢揪着那两团热肉不肯松开了。
男人的热气喷在女人脸上,玉莲搂住他的颈子,耳语道:“那悖时的瘟狗子,灌了马尿水睡得像头猪呢。青顺,搂紧我……”
青顺心头又躁又热,身子却一次次往后退,颤声道:“玉莲你的情意我晓得,不光疼我,这回鸡公梁石场的事也帮了大忙。我想……跟你亲热,又怕……怕对不起你,也对、对不起……秋菊。”
他退到一堆牛草边,女人身上带香味的汗气刺激着包裹着他,使他陷入一团激情的泥淖不能自拔,双膝以至全身都有一种不停下陷的感觉,还夹些说不出的亢奋和紧张。
“你这个男人啊……我不管!偏要跟你好,亲热给全村人看都不怕……”女人一使劲,就把男人拥倒在厚厚实实的草堆上,已经动情的男人再不说啥,一边扒开她的衣衫,一边把她死死搂在怀里。
浓浓的青草气息,在粗重急促的喘息声中弥散开来,柔嫩的鹅黄色月光从牛栏的缝隙间透射进来,正照着草堆上一黑一白两具紧缠一团的身子。衣衫、短裤散乱在一旁,一对男女忘却了危险很快沉入那股狂情之中……没有话语只有动作,又急又冲动,连草堆也像流水一样漫淌开来……
每次都是这样,青顺先被动,而压抑在体内的热情被女人激发以后,他勉强主动起来,竭力显出雄壮男子的豪情,来给女人最大的满足和快乐。
牛栏里是他们的幽会之地,青草堆是他们欢爱的温床,那头体格健壮性情温和的黄牛,这两年也目睹了这对男人和女人不时爆发的粗放热情。而另一个更年轻的女人进入丁家之后,他们又不得不约束和收敛自己的行为,甚至躲到偏僻老林里去寻求片刻欢娱。随之而来的,是肉眼看不见心灵却能深深体会的变化,女人依然火热如初,但一直受良心自责的男人已在开始退缩、回避,就在亲热之际也有些迟钝、笨拙,并夹杂着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尴尬和不谐。
女人总是敏感,尤其关系一直火火热热的情人之间,哪怕一颦一笑或者一点轻微不适,都能从人体表皮直达内心深处,激起不小的波动。双臂紧紧箍着男人腰背的周玉莲,却不管这些,她质朴地相信,只要心到情到,再湿的柴火也能搓磨出火来。
“……青顺,搂紧我……莫停,啊!……”
“玉莲,行了吧……我们……”
“不!青顺……”
与此同时,牛栏外一声响动,把一对在草堆上紧搂紧缠的男女惊得坐起来,女人还下意识地抓了一把草掩着精光的身子。
一团无形的火,陡然烧着了三颗心,都热辣辣的生痛。牛栏门口,抱一捆草的小女人英翠惊愕地看着他们,一动不动,那黑亮的眸子在淡黄月光里凝固了,连眼皮也眨巴不下来。
那天在岩坡林子里偷情时的羞恼,今晚又重现,周玉莲气愤不已,瞪着英翠想刺她几句,青顺却用身子掩着她,一边推她离开一边干巴道:“英翠,我跟她……唉,你早晓得了,我也没话说,只求你别跟秋菊讲,她那病……那身体……算哥求你,啊……”
小女人一惊一颤,羞得背过身去,玉莲趁机溜出了牛栏,青顺也赶快穿好短裤,拍着身上的草屑,垂头站在英翠跟前。
“啪!”英翠手里的草掉在地上,她猛转身急匆匆走了。
六神无主的男人呆在原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东偏房的秋菊并没入睡,最近她想许多事,无法安宁,在夜深人静之时,每个细小声音都侧耳倾听。当听到急促的脚步声,问道:“哪个?”
英翠出现在房门口,那红扑扑的脸上闪着异光,口气很不自然道:“是我,姐……”
秋菊看她衣襟上的草屑,又问:“翠,你去牛栏啊?还有哪个在那儿,我听你和人讲话。”
本来情绪一团糟乱的小女人,有点慌张:“是……青顺哥,他、他……也在照看牛……”
秋菊产生猜疑:“你们……”英翠忙说:“我送草去的,嫂子,我……”秋菊说:“去叫青顺来,青顺!——”
英翠赶快走了,不一会儿,青顺走进房来。
青顺平和问道:“秋菊,什么事?”秋菊说:“你过来。”青顺只好过去,女人拉着他一阵看一阵闻,他显得窘促不安。
秋菊说:“你身上有女人的气味,老实说,跟谁在一起了?”青顺说:“你胡说什么呀?秋菊……”秋菊说:“我明白得很。丁青顺,我知道那不是英翠的气味,一定是心尖尖都喜欢你的那个女人的。哼,英翠发现你们的奸情啦,难怪她脸都吓白了。”
青顺只好说:“秋菊,老实话,她是来过,可我们什么也没有。我不会对不起你,秋菊……”秋菊却笑了:“青顺,看你急的。其实,我也想通了,你们是很相配的一对,何必偷偷摸摸往来呢?我跟你离婚,成全你们,多好啊,别为我担心,我回娘家去住,蛮牛会照顾我的。”青顺流泪了:“不,秋菊,绝不!我对不起你啊……”
他蹲在地上抽泣,女人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也泪流满面,躲在门外的英翠,也哭了。
出了一身大汗的女人,迎着凉爽的夜风往家里走,觉得又欢畅又不满足,刚才和青顺相亲相爱,还没尽情尽意,又被小女人英翠撞见了。她不慌张不害怕,只是觉得青顺在他弟媳妇跟前的样子有点狼狈可笑。
她的家是几间小瓦房,被几丛绿竹一片小树包围着,有那么点兴家旺族的景象。会打小算盘的瘟狗子五贵,是一村之长,他的家也当然有几分样子。
小半夜了,五贵还坐在院坝竹凉椅上品茶,并眯缝着小眼睛观望天上的新月和游云。他望见女人壮实的身影,就笑道:“老婆,又跟相好的唱情歌去了么?”玉莲正没好气,劈头就是一喝:“去了又咋样?唱了又咋样?你瘟狗子干看着!哼,你只有守着门槛乱想,咋不跟在老娘屁股后头,去看场光勾子对光勾子的好戏哩?哼!”
五贵不气不恼,悠声道:“我、我是想去看,可又怕你们那两把火烧得太大,把我烤、烤糊啰……”
“呸!”玉莲啐了一口,“瘟狗子,你要死啊,讲这种野话……”
五贵说:“说说、说说而已嘛,你喜欢丁家老大脸都喜欢青了,村里三岁细娃儿都晓得,何况我五贵又不是睁眼瞎子。”
周玉莲索性端条板凳坐他对面,认真道:“五贵,你我两个都不是睁眼瞎子,各人做事心明白,要一个钉子一个眼,我奉陪你。手摸胸膛想想,我周玉莲有没有对不起你的事。”
五贵赔笑道:“玉莲,对不起也没啥嘛,那是条件啊,成不啊成熟……”
“对啊!”玉莲打断他,爽笑道:“等条件成熟了,我要和丁青顺手拉手满村走,还要你瘟狗子在前头敲锣开道哩!”
这话伤了矮子的脸面,他变色道:“骚婆娘,你……”
女人仍然在笑:“我骚,我有乡政府的桂桂香香骚哇?悖时瘟狗子,你这土包子喜欢开洋荤呢,还跟老娘充正神呀。”
村长五贵嘿嘿地笑了:“玉莲同志,你、你也吃醋啊……”
两口子笑闹一阵,又无话说,小院归于沉寂,很快没了生气。唯有淡黄色的月光,在满院流淌泛滥。
倚在丁家西偏房床头的小女人英翠,呆看那从窗口流入的淡淡月色,眼老是浮现那纠缠一团的两具黑白肉体,像有两团火,从她本来平静的心湖燃起,燎得她莫名冲动不能入睡。
不知是命运驱使,还是厄运当头,英翠在无意间两次撞见了丁青顺和周玉莲偷情,而且看得那么真切感受那惊心动魄,迫使她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青林不走,他会像青顺哥对玉莲那样好么?每想一次,小女人就春情波涌通体火热,在床上辗转难眠。奇怪的是,她从一开始起就没觉得青顺跟那个健壮野性的女人有关系,是件多么卑鄙可耻的丑事。相反,看看瘫痪在床的秋菊,再看看黧黑强硕的汉子,心底里认为出现那种事,是迫不得已也是很自然的。许多迹象表明,秋菊早已觉察并略知男人跟别的女人的关系,她与青顺之间,仅被一种道义一种责任联系着,而且已相当脆弱,一股强风都有可能吹断。
英翠明白,自己在这个家所处的位置和现状最为尴尬和难堪。名义上是青林媳妇,正经八百举行过台面婚,事实上青林根本没承认这门婚事,连一次同床共枕怀孕生子的机会也不给她。为了某种面子和宽慰母亲,她才不得不滞留丁家。
在丁家,她要面对瘫痪床上的嫂嫂,要像女主人一样担负起里里外外的劳作,仿佛她才真正是丁家的女人。不管她多么不情愿和回避,还是看到了丁青顺和一个女人的奸情,那么野悍那么放浪,使她难堪痛苦的同时,懵懵的少女情心在惊骇中豁然苏醒。迷乱的冲动中,她不恨青顺哥,甚至也不恨那个总是主动勾引他的野女人……
英翠又热又躁,在床上翻来覆去仍难入睡,当一片鹅黄月光照到床头,她爬起来穿好外农,轻轻开了房门,毫无目的地朝院子外面走去。
野柿子村在崇山峻岭中央的一块山地平坝上,三面是陡峭雄厚的岩坡,一面是流着清澈泉水的石头河。一片绿水、一片河滩,成为大山里难得的风景。
每天黄昏,这条长着几株老树的河坝上,总聚着一大群乘凉摆龙门阵的老人,细娃儿们则在草滩上河水里嬉戏玩耍,热闹得很。此刻却空旷清寂,没一丝人影,只有淡黄柔嫩的月色,在静静地铺展。
山区也很清凉,英翠其实一走出院子,人就不热不躁了,那复杂、躁动的心事,也倏地消散,整个人也如月光如流水一般清澈了。
英翠坐在河堤上什么都不想,身子承受着带有野草野花香气的夜色,宛若一尊曲线优美的石雕。
“……小妹子呀河边坐,
心盼呀那个情郎哥……”
有人哼着山歌沿河堤而来,听那粗沙嗓子就是个粗壮男人。英翠一惊一慌,想起身回家,可一紧张人就发软,竟没站起来。没等那人走近,她赶快垂下头,扭向一边。
“哈,是英翠呀。我说我今天运气也好得很,在县城发了财,回来又碰到你这漂亮妹儿,太巴实啰。”来人是蛮牛,他打着哈哈,满口酒气,上身穿了件印了图案的新T恤衫,手提人造革小包,看样子刚从县城回来。
英翠只好和他招呼:“是蛮牛哥呀,你去县城卖石头,又发了么?”
“发了发了!嘿嘿,票子成坨坨,你大哥用包包装哩。英翠,”他蹲下身朝她凑过去,笑道,“我、我还给你买了件东西,是件真丝裤子,你穿起又舒服又好看呢。”
小女人避开他,摇头道:“我不要,你凭啥送东西给我?”
蛮牛说:“这……这还不是因为你辛辛苦苦照顾我姐呀,哼,丁青顺坏得很,要不是你呀,我那苦命的姐姐日子好难过哟。”
听他这话,英翠不高兴了:“蛮牛哥,你恨青顺哥,恨错啦!他对秋菊姐蛮好的,你总是冤枉他……”
蛮牛又凑近她从包里拿出个纸包递过去:“好了好了,不说姓丁的啦,想起他我就一肚皮气。英翠,这个你收下,我蛮牛对你是一片真心……”
英翠推开他的手,柔声说:“蛮牛哥,你关心我,我晓得。收你的东西就担不起了。再说,我真想要好衣服的话,就写信到省城,让青林给我买。”
蛮牛扫她一眼,鼻吼一哼道:“你这老实妹儿,还在东想西想,做梦哩!人家丁青林若在省城发达了,此刻正挽着烫卷卷头发的乖妹儿,在逛大马路,像电影里那样边说笑边亲嘴呢!若是悖时了,他就蜷在一个烂棚里抱头睡觉,哪儿还有心思想你哟……”
“你、你乱讲……”英翠恼道,“悖时的蛮牛,不许你乱讲青林哥,他……他对我好……好着呢……”
这句话一出口,小女人自己却哭了。蛮牛不知如何是好,正欲去搂她安抚她,忽听一个洪亮的男声从村子里传来——
“英翠呃,回屋哦——”
是丁青顺的声音。英翠猛地站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步而去。
蛮牛愣愣地站在原地,那在月光下显得清秀的背影,使他又激动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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