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放牛-潇洒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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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溪镇是大巴山腹地的一个热闹小镇。几条青石板山道,几条清清的小河,从绵延起伏的崇山峻岭里逶迤而来,在这里构成一片青砖灰瓦气势不凡的镇子,也成了山里人第一个向往之地。能去镇子上赶场或者买卖东西,人便有了点见过世面的感觉。

    小镇沿河而筑,房舍高低起伏,背后是青葱山林,前面是翠绿河道,远远望去极像一只在青涛绿浪间沉稳而行的大船。它似乎要带着在大山里劳作多年的质朴山民,奔向山外更阔更明朗的地方。

    山民们对竹溪镇的真挚眷爱,难以用笔形容,无论男女老幼,一提到它就会发出“嗬嗬”的感叹声,眸子便闪出异样的光亮。它给了山民们许多个“第一次”,比如:第一次看川戏,第一次看电影……当然,今天那些有点文化的年轻人,第一次耍朋友,也是在小镇赶场天的人流中大胆进行的。

    丁青顺对这个镇子的感情很复杂。他读农业中学和秋菊相好那阵,就是一次挤在关庙坝子里看电影,两只手悄悄拉在一起的。可弟弟青林从竹溪中学毕业,又读了全县有名的高级中学,人一下子就大变特变,对祖祖辈辈生长的山地有点瞧不起,居然敢把好不容易才娶到的新媳妇抛在家里,自己不顾一切远走高飞了。这个日渐昌盛的小镇,在青顺心目中是家祸的起端,每次到镇里来他心头都有点儿不是滋味。

    又逢赶场。青顺从家里提了一小袋干香菇,步行十几里山路到竹溪镇,打算卖了香菇为秋菊抓几副中药。在场口上,碰见穿白衬衣蹬凉皮鞋的村长五贵,彼此免不了打个招呼:“赶场哇!”青顺刚想避开,又被矮子叫住了:“哎,青顺,为你那石场子的事,我又跑乡政府,往后有了油水捞,莫忘了我哟。”青顺露笑脸道:“村长把话讲到哪儿去了哟,只要我们鸡公梁的石头能卖钱,少不了你一份哩。”矮子五贵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双手剪在背后,做出干部派头朝乡政府走去。青顺看他的背影,愣了片刻,猛想起自己的事,赶快往镇里头去。

    青顺卖东西从来是一口价,又不高。镇上贩香菇的小贩,见他就过来揽去袋子,在称钩上一挂,便叫道:“青顺哥子,七斤半,按上两场的老价钱,这一坨,硬扎扎的票子是你的喽!”他知道自己的菇有八斤重,也明白这一场的菇价又涨了二三角钱一斤,但就是不想多讲话,接着那卷钱就朝药铺那边走。捞到小利的香菇贩子一张脸笑得稀烂,他也当没看见。

    抓的药是老单子,抓药的人是老熟人。几大包用麻绳捆了,接过青顺刚用香菇换来的票子,抓药人叹口气道:“青顺呃,你老弟吭哧吭哧挣几个钱,全丢到药汤汤里头啰,连泡儿也不鼓一个。你女人那病,哥子晓得,就泡在药铺里也莫法哟。”这话他听惯了,也不应声,朝抓药人拱拱手就朝街上走。

    路过一家饭菜馆,里面的油香窜出来,诱得过路人直耸鼻子。青顺极想去吃个牛肉蒸笼,再喝半斤高粱白酒,可捏捏剩下的几张票子又忍住了。万一秋菊发病,要抬到镇上医院来治,包里没几个钱咋办?他吞吞口水,硬把食欲压了下去。

    青顺在镇上转了一圈,没啥事干想回山里去了。人刚走到乡政府旁边,被一个人叫住了:“嘿!丁青顺,我正说曹操呢,曹操就到啦。”他抬头一看,一个站在邮政所门口的汉子对他咧嘴笑着,猛想起这人是乡邮员老胡,野柿子村的报纸信件就归他送。

    他站住道:“老胡,你叫我?”老胡笑道:“不叫你叫哪个?这场上未必还有两个丁青顺啊?嘿!你哥子发财啦!拿私章来取钱,省城寄来的,三百块呢!”青顺以为自己听走了火,懵懂道:“取钱?哪个寄的哟?”老胡大声说:“哪个?还有哪个,你弟弟青林嘛,想不到那小子有点出息,在省城都混得出来,一寄钱就几百大元呢,了不得!”青顺恍然大悟,人却高兴不起来,叽咕道:“悖时的,寄几个钱管啥用哦。老胡,私章我没有,咋办?”老胡说:“老规矩,按指头印。青顺,看你板起一张脸,票子又不咬手。”

    青顺不多讲啥,过去按了指头印,从老胡手里接过三张百元大钞,就往口袋里塞。老胡瞅瞅汇款单上的红泥指印,又对他说:“青顺,你老弟在单单上还写了两句话,我撕给你吧。”

    他接过一看,上面写着:“哥:钱给嫂子治病。英翠回娘屋了么?是我对不起她。青林。”

    青林不写这两句话倒好些,看过青顺就有气,把纸条揉成一团,刚想抛掉又忍住了,放入裤袋里回去给秋菊看看,这几天女人老跟他斗气,知道青林寄了钱心情也许会好些。

    没收到青林邮来这笔票子之前,青顺的情绪还稳定些,卖香菇抓中药都是到镇上来该做的事。偏偏揣了几百块钱在口袋里,心头就乱糟糟的了,极想找个人说话。他记起矮子五贵去了乡政府,拉他出来找个馆子吃蒸牛肉喝高粱酒,再说说悖时的青林在省城瞎猫撞到死耗子的事,不然憋在心头难受。

    赶场天乡政府反倒安静,那些干部们怕各村各社的山民把鸡毛蒜皮的事弄到办公室去扯,就避开了。留一两个处理日常公干的人员应酬,偌大一间庙子就空荡冷清。

    青顺走进乡政府大门,太阳已经当顶,连办公室的人也没了踪影,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村长!——五贵!——”尽管没有动静,人还是往里面走。

    上了一排石台阶,穿过立有粗大柱子的殿堂,青顺进了后院,侧耳一听,一通厢房的末尾似乎有人在嬉笑逗乐。他再不敢扯起喉咙冒叫,轻脚轻手走过去,想看看五贵在不在里面。

    那间房子的门紧闭着,大热天的窗子也没开,青顺站在门口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只听一个女人咯咯轻笑,细声细气地说:“……你慌啥急啥,好不容易会一次,毛毛草草地咋快活嘛……你怕啥,老婆又没跟在屁股后头监视你……嗯哟,悖时的,用劲点……”在女人好像沉入某种快感的嗯嗯啊啊之后,传出瘟狗子的声音,他好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香、香……我的香香呃,这、这下子安、安……逸了嘛……”女人又笑了,那笑里有股很浓的风骚味。

    听得发呆的青顺猛然明白,屋里的一对男女在干那个勾当,顿时热血直冲脑门,黑脸成了张紫红布。他想逃开,脚杆却挪不动,不知出于啥心机,又大声冒叫:“五贵呃!——”

    回声很响,厢房里的骚笑话语戛然而止,乡政府宿舍院子静得像座死庙。青顺木桩一样戳在那里,不知自己为啥要吼那么一句,搅扰了人家的好事,玉莲肯定不在乎矮子在外头找野女人的。这对人也太胆大了,青光白日关起房门干那事,而笑声淫声放肆地朝外头张扬。等头脑冷静下来,青顺才给自己找到一条理由,是怕瘟狗子在乡政府胡搞,弄出事来给野柿子村的人丢脸,这样一想,人也坦然了,盯着那道木门等矮子村长出来。

    费去半杆烟功夫,那房门“吱嘎”一响,五贵钻了出来。一看青顺,他那张猴脸就成了猴屁股颜色,愠怒地瞪着汉子,压低嗓门道:“青顺兄弟,你、你吼啥、啥子嘛,我正给、给人家桂、桂主任汇报工、工作。走走走,我们边走边说,人家桂主任很、很生气哩……”

    青顺冷眼瞅他,看那慌忙扎起的裤子裆上有团湿漉泛白的精斑,边走边对他说:“村长,你把裤裆弄干净,上了街人家还说我们野柿子村的人邋遢。”

    五贵一脸涨红,赶快掏出手帕在裤裆儿擦了几下,尴尬笑道:“青顺兄弟,你也晓得,这个、这个嘛计、计划生育工作,太难搞、搞啦,我不得不跟桂、桂主任拉、拉点儿关系。你晓得了,要怪我,哥子也莫法哟。”

    青顺不想跟他扯那本勾当,嗡声道:“五贵,你跟人家有啥苟且,我管不着。来乡政府叫你,只是想请你喝顿酒,青林从省城寄了三百块钱回来哩。”

    “啊呀!”矮子善于寻找转机,当即夸张地大叫,“我说青林有出息嘛。我们野柿子村的头号学问人,走到哪儿都得让人伸出大拇哥呢!青顺,这顿酒当然要喝,回山跟全村人讲讲,都会欢喜啊。”

    两个汉子走进乡政府对面的饭菜馆,叫了几笼蒸牛肉一斤高粱酒,吃起来喝开了。

    半碗酒下肚,村长五贵心头的慌乱才给压住,又恢复了当干部的架势,对喝着闷酒的汉子说:“青顺,你老弟肯寄回来,还有啥不、不痛快的?青林在省城立得住脚,又、又混得好,你这当哥的面子也有光彩啊。”

    青顺喝干碗里的酒,喷口粗气道:“五贵老哥,我巴望他立不住脚才好哩。青林不肯走回头路,我家把英翠咋办?让人家守活寡,良心上过得去么?”

    矮子搔搔头皮,干巴道:“这、这也是个问、问题,英翠是个不错、错的女娃儿,青林不肯跟她、她同房,两家的台面婚就、就完啰。”

    青顺叹口气道:“狗日的青林,多读了几句书,就不晓得天高地厚啦!村长,我真恨不得到省城去一趟,狠狠揍他一顿。寄几百块钱算个毬!他能回来跟英翠圆房,生娃儿,才算正经大事哩。那阵子,他就长翅膀满天飞,我都懒得管。”

    五贵的嘴巴浸了油抹了酒,谈劲也来了,“嗨,青顺,你没、没出过远门不晓得,如今的年轻人,有点儿文化就不得了,了不得哟!他、他们不光走省城,还有胆子上北京闯深圳哩!真他娘的有股、股子蛮劲。去那些花花世界开了眼界的人,咋、咋个肯回山里来搂个黄、黄泥巴脚杆婆娘哦……”

    “啪!——”一拳头击在桌上,一碗酒也掀翻了,青顺鼓起眼睛说:“狗日的看不起黄泥巴脚杆,老子就砍他那脚杆!忘恩负义的家伙,连条狗都不如,哼!”挟一坨牛肉塞进嘴巴,接着又灌口酒,矮子五贵摇着脑壳过好一阵才说:“要、要不得,青顺老弟,青林毕、毕竟是你亲兄弟,他、他远天远地寄回、回来,也算对家里人有、有情意,你还砍、砍他脚杆,要不得!三百块钱,不是小数目哦。”青顺不再吃喝,捧着头发愁道:“村长,你说我把英翠咋办?放她回娘屋,两家都丢人哟。悖时的青林,你在省城逞能人,哪个洋婆子会看得上你这个土包子哟……”

    他的话把矮子逗笑了:“青顺,你莫说土包子搞洋婆子,就、就有这号美事哩。记得么?麻柳沟的罗老大,跟红军当伙头、头军那个塌鼻孔,五几年带个穿缎子旗袍的俏女人,坐吉普车回山里来,他妈的好神气。听说那妹儿是重庆洋行里的千金小姐,被解放军的炮声骇怕了,罗老大刚进那座摩天大、大楼,她就朝他怀、怀里钻哩!狗日的,现在若有红军当,老、老子非要去哟!打赢了,有的是洋婆子由你享艳福才、才快活哟!……”

    村长五贵说得口水包包的,青顺一点都提不起兴。麻柳沟的罗老大,是跟红军走了,十多年枪林弹雨中闯过来,是当了部队高级干部,可人家背上、腿上有好几处枪疤呢!带个年轻洋气的女人回老家看看,把一帮老哥们穷兄弟眼珠子看红了。话讲回来,你们咋个不肯把脑壳夹在裤腰带上,跟红军去干革命打天下呢?

    青林出去也是打天下,能打下来么?弄不好一身伤痛回老家,落个人财两空哩。他寄几百块钱回来,惹出青顺积压心头多日的怨气,要是弟弟真在面前,不狠狠揍他几拳头才怪呢。青顺闷闷地坐着,不说话。

    见引不起共鸣,五贵有些扫兴,拉起汉子说:“走啊,回村里去把喜讯告诉秋、秋菊和英翠,大家都高兴高兴。你绷着块脸干啥哟,青林寄得回来大票子,说明他有本事,有的人去省城还被拐了骗了哩!走啊。”

    高大壮实的汉子,被矮瘦的村长拖拉着,一步一步朝竹溪镇外走,那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配搭,有点儿滑稽。

    人没回村消息早就到村里了,山民们传得神乎其神,说丁青林在省城赚了大钱,先寄了三百块给他哥买大烟抽呢。村长五贵和青顺还没走到村口,就见老槐树下聚了黑麻麻一群,就明白了,五贵笑道:“他娘的,好消息比麻雀儿还飞得快哩。”青顺想了一路,也有了主意,对他说:“村长,求你随便对付他们几句,我回家跟秋菊她们说,免得把话传歪了。”

    五贵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和乡妇女主任的勾当,被憨直的汉子埋到心底去了,笑着说:“是啊是啊,青顺你回家报喜,我来跟这些人摆龙门阵。”

    丁青顺抄近路回家,走到院坝边,就见英翠坐在阶基上,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便叫一声:“英翠,我回来了。”

    小女人抬眼望他,面颊绯红,又垂下眼睑道:“青顺哥,把嫂子的药给我去熬……”

    青顺露出笑容,对她说:“莫忙,英翠,跟我到你姐房里去,哥有话讲哩。”秋菊仍倚在床头,见他进门劈头就问:“青顺,听赶场回来的幺嫂讲,青林寄了钱回来,有信么?他咋说。”

    青顺迟疑片刻,望望英翠说:“青林是有钱寄回来,三百块呢!信……倒没有,他是把钱寄给英翠的,要她在我们家好好过、过日子。”

    英翠听得脸红心跳,但有些不信,小声说:“青顺哥,你哄我呢,青林没寄信,你咋个晓得?莫编些话来,宽我的心……”

    青顺不会撒谎,脸由红转青,硬着头皮说:“我才不哄你,汇款单上写的让我转你嘛,不信去问镇上邮电所的老胡。”

    秋菊听出点意思,对她说:“英翠,你是青林的媳妇,他的钱就是你的钱。青顺,把钱给翠存起来,好派用场呀。”

    青顺马上掏出几张大票子递过去,英翠望着他们苦笑道:“这钱还是青顺哥收着吧,给姐治病要钱花呢……”话音未落就包着两眼泪水,跑出了房门。

    房内的年轻夫妇,相视无语。良久,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这个赶场天蛮牛也在镇上请客。

    偏街的小饭馆只有四张桌子,盛菜肴的碗碟都很土气,可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中间那桌食客最为气派,因为他们是周法官、李公安、夏文书和穿廉价西装打廉价领带的石场老板蛮牛。

    有时髦包装的高粱酒瓶摆了四五个,蛮牛已喝得面红筋胀了,他捧起小土碗,豪迈道:“这是第五碗啦!我敬乡上领导,领领领导有有方,我们农民个个都都都要脱农袍……”他舌头也大了,在口腔里艰难转动,吐词有点含糊不清。

    夏文书主动接过酒碗,笑道:“我说黄经理,你卖大理石赚了钱,包儿鼓了,农袍脱了,成了我们竹溪乡奔小康的代表:可话又讲回来,要是这山里人人脱了农袍,哪个又来生产粮食?……”

    “对对对,”已有醉意的李公安接嘴道:“我们这些吃商品粮的国、国家干、干部,要靠农、农民吃饭呀。饿得没劲了,咋上床跟婆娘干那事呀?嘿嘿……”

    几个男人正哄笑,妇女主任桂香来了,刚听到最后一句,红脸瞪着李公安道:“你想的只有那号事,太……太没得领导水平了嘛。哎,黄蛮牛,你摆酒请客,还想为你姐跟男人的官司闹一场么?”

    蛮牛还是笑,递给她一双筷子:“桂主任,上回错了,改还不行么?”

    周法官说:“是啊,黄经理,你是长年在外头跑的人,应该懂得改状子闹法庭,是绝不允许的。”

    蛮牛点头敛笑,显出严肃样子道:“是是,我是怕丁青顺丢了我瘫子姐姐的大包袱,自己去逍遥自在,干出了糊涂事儿。”

    周法官也严肃认真:“听说你为你姐的事,对丁青顺恨之入骨,处处跟他过不去,还动手打过人?”

    蛮牛说:“那、那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老事啰,周法官,我蛮牛这阵子醒事多啦。法、法律虽懂不了多少,还是晓得找乡下领导嘛,嘿嘿。”他挠挠头皮,显出憨厚样子,“我有件事情,先向领导告罪,问错了,就当蛮牛放屁,领导们只管罚我十碗八碗烧酒,醉死也喝!问题简单,只求领导们有个答复。”

    几个乡干部相互看看,内心都明白蛮牛摆这顿酒有用意了。周法官开门见山:“黄经理,还是你姐的老问题?”

    蛮牛赶快说:“周法官英明,我敬你一碗酒!”

    周法官拨开酒碗,看看几个很老到的乡干部,很政策地说:“蛮牛同志,按照办案原则,我们是不能喝原告亲属的酒的,啊,今天喝了,也要按法律办事,不徇私情,莫得后门可走!”

    席桌上的气氛陡然尴尬,蛮牛却不当回事,仍笑道:“法官吔,把话讲到哪儿去了哟。哪个不晓得,你们这些领导,都是秉公办事的包、包青天呢。……”

    李公安出来圆场:“哈,蛮牛是个明事人,那我们别谈这码子事了。今天的任务只有一个:酒喝好,饭吃够!干!——”

    蛮牛哪肯放过机会,又说:“嘿嘿,对对,照李公安的指示办,干!——呃,周法官,我只是、只是想打听一下,你们到底咋判?请酒请酒,抽烟抽烟……”

    周法官戏谑道:“蛮牛哥子,你才是法官,你来判嘛。”

    蛮牛愣了片刻,忽地动了感情:“各位领导,老实说,本来我坚决不同意我姐跟姓丁的打脱离,她活鲜鲜一个进丁家,累磨成了瘫子,丁青顺就该养她一辈子,也把他磨够。现在我也想通了,我姐真想离,就让他们离吧。”

    这突变使一桌人都呆了,妇女主任桂香担心地问:“脱离了哪个养你姐?瘫子可不好伺候哟。”

    蛮牛含泪道:“我养她,养一辈子!好在现在有几个钱了,就请人伺候她,我蛮牛也不让姐姐在丁家再受痛苦和委屈。”

    “蛮牛吔,”桂香也跟他动了情,眼泪巴巴地说,“想不到,你这人粗点野点,还真是个好人哩。”

    周法官没想到他会讲出这句话,颇有点感动,端一碗酒和他碰了碰,仰面就灌了下去。

    蛮牛哼着歌子走进丁家院坝,英翠正在晾衣服,那一大排裤裤衫衫大多数是他姐的。他笑嘻嘻地瞄她,热情道:“翠妹子,洗衣裳啊!”

    身段秀挺手脚麻利的小女人看他一眼不应声,蛮牛靠过去把个小纸包塞过去,轻声说:“翠妹子,我到县城结账,发了点小财,给你买了块手表,是上海产的名牌子,又小巧又好看……”

    不等他说完,英翠板下脸来:“你走开!蛮牛,每回见到你,都要送这送那,以为有几个钱,就显呀。”

    蛮牛不气不恼,把玩着手表说:“我、我哪敢对你显呀,英翠,我晓得你为我改状子的事生气,其实……我是错了,莫生气,我最不想你生气……这手表……”他又把手表塞过来,英翠挡开,气呼呼道:“蛮牛,你除了缠着人送东西,还有啥事没有!只晓得跟青顺作对,人家对你姐可好哩,好心肠给狗掏来吃了……”“蛮牛!”两人在僵持中,东偏房传来秋菊的喊声。蛮牛逃跑似的去了,边跑边把手表往裤兜里塞。

    房内的光线明亮,秋菊的脸色也还不错,她盯着慌慌进来的弟弟,冷严问道:“你在院坝里跟英翠争啥吵啥?”蛮牛搪塞道:“没什么,英翠她还在气我改状子,把事情弄糟了。”秋菊审视着他:“她气姐也气呢,蛮牛,姐身子瘫了耳朵灵,你拿啥东西给英翠啦?”蛮牛面红耳赤只好实说:“姐,我在县城买了块手表,想给英翠,她好看时间照顾你喝药……”秋菊正色道:“悖时蛮牛,姐不准你打英翠的主意,她是青林的女人。野柿子村巴掌大,你弄出丑事来,姐就死给你看。”蛮牛急了:“姐吔,我对英翠……没啥,一家人嘛,买块手表有什么。再说,我跟青林是毛根儿朋友,咋敢妄动人家的婆娘哦。”“唉,”秋菊叹口气道,“蛮牛,你成人了,又有钱了,是该讨个女人啦。姐给你提个醒,你喜欢英翠,姐看得出来,求你莫干傻事,山里山外的好女人多着呢。”

    蛮牛神情沮丧地蹲在床前,掏出香烟来点燃,嘶嘶地大口吸着。秋菊爱怜地看着弟弟,口气温婉些了:“蛮牛,你在镇上请周法官他们喝酒,领导咋说,会不会给姐判脱离?”

    汉子喷出很浓的烟雾,嘎声道:“人家领导水平高,灌酒也套不出话来。不过……姐,你要有个思想准备,离婚的事恐怕批不准哩。青顺当那么多人讲要对你好,何必离呢?”

    秋菊一听就恼:“呸哟!他不离我要离,蛮牛你帮哪个?哼,你请人家吃饭,是不是舍不得花钱?请领导吃青菜萝卜家常豆腐,当然听不进你的话啰。”

    蛮牛分辩道:“姐,莫冤枉我,为你的大事,当弟弟的会舍不得那几个钱?好酒好菜,鸡鸭鱼肉都堆满桌子了,不信去问镇上开馆子的王油大嘛。”

    秋菊说:“蛮牛,是不是你只顾摆阔请吃喝,没把姐的意思给领导讲清楚?再不然呀,你本来不想姐离婚,跟人讲话态度不坚决。”

    蛮牛不敢正视姐姐明锐的眼睛,垂头道:“哪会呢,我喝一碗酒拍一回胸膛子,请法官大人判你和青顺脱离,保证判了我养姐一辈子,可他们光喝酒不点头,我咋办?”

    女人有些泄气,喃喃道:“这才怪了,请了酒还要判姐输,未必青顺也悄悄请了他们的酒呀?蛮牛,这事你无论如何要帮姐,我再不想在丁家待下去了。”

    蛮牛同情地望着姐姐,心头也有些难过:“姐,事情不那么简单,人家是领导,懂法律,处理问题要考虑到方方面面,什么政策啦,影响啦,难着呢。就说请这顿酒吧,吃到最后,周法官坚决不准我掏钱,人家反倒把我请了,叫我咋说?”

    秋菊听弟弟这么一说,神情黯然,躺在床上不再想说什么了。蛮牛看看姐姐,轻轻走出了房门。

    这个赶场天的下午和傍晚,丁家分外沉闷,三个人都很少说话,偶尔瞥上一眼也带着复杂的情愫。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青顺从东偏房出来,看见英翠,坐在院坝边的条石上,就走过去掏出烟来抽。银亮的月色勾勒出两人的轮廓,彼此沉默不语。

    英翠终于忍不住了,小声问:“青顺哥,嫂子睡啦?”

    青顺说:“睡了,像哄细娃儿一样才睡着唉,她这几天心情不好,还是缠着要跟我打脱离。人也胡思乱想,硬说我请了乡上领导的酒,不说啦,蛮牛在中间插杠子,把事情越弄越复杂,莫办法。”

    借着清朗的月光,英翠看他好一阵,面颊忽地又红又热,像下了好大狠心,才问道:“青顺哥,我来丁家看到这些事,早想问你了。你和嫂子到底是咋回事?和玉莲嫂又是咋回事?蛮牛那么恨你又为啥呢?……这些事儿,天天缠着我,睡觉也不能安生。青顺哥,给我讲一讲,好吗?”

    又点燃一支烟,青顺边抽边想,似乎漫长日子里的千头万绪一时理不清,过好一阵才说:“英翠,我们丁家的事情,是该给你讲……小时候,我跟玉莲最好,一起上坡割草下河摸鱼,像亲兄妹又像娃娃亲。两家人都穷,读过初小玉莲就休学了,我到竹溪镇读高小,后来又读农业中学,每次放学头一个见到的就是割牛草的玉莲。我去帮她割草讲学堂里的事情,她把藏在背篓里的包谷粑给我吃,两个好得很呢。村里人都讲我们是一对,常跟我爹娘开玩笑要吃喜酒。偏偏在农中跟我同班的秋菊悄悄喜欢上我,主动在学习生活上照顾我,她文文静静漂漂亮亮,一对眼珠子清亮得像山里老潭,你恨不得扎个猛子下去不爬起来。一回镇上放电影《刘三姐》,她跟我坐一起,看到银幕上的男女好亲热,秋菊也靠在我怀怀里了。我错就错在,跟秋菊好上了,回村还跟玉莲往来把她当好朋友。直到我和秋菊办了定亲酒,玉莲才明白咋回事,她没哭没闹,只要我去梁上岩洞去见她。我硬着头皮去了,只见她呆坐在石台上,见我就慢慢解开衣衫,口里说:‘青顺,明天我要嫁人了,这黄花身子要交给你,不然我会恨你一辈子!……’我才恍然大悟,玉莲爱我爱得多烈多真,两个人搂成一团哭成一团,都不明白自己干了啥傻事错事。没想到玉莲嫁给了瘟狗子五贵,野柿子村最不起眼的男人。她这个女人呀,泼性子,直脾气,眼里揉不得沙子,恨起歹人歹事像一团毒火,喜欢起一个人来也像团火,跟我合得来……我只不过多读几年书,就把她忘一边了,实在不对啊……”

    汉子动了真情,语声也在颤抖,小女人受到感动,望他一眼柔声说:“青顺哥莫难过,老人讲,男人跟女人,要有缘分才碰得到一堆,才成得了夫妻呢。”

    青顺继续说:“跟秋菊结婚,我心满意足,她人好心细,一颗心搁在我心上,晓得我跟玉莲的事还为她惋惜,说她多读两年书,不然自己就成不了丁家媳妇了。偏偏我们的命都孬,那年在陡河坎修水库,石匠们在坡上打孔放炮,秋菊给我们送饭来,一炮炸响,飞起一块石头砸在她腰杆上,抬到镇上医院抢救过来,人就瘫了……她在床上躺久了,脾气也变了,可我从不怪她,都怪命不好。英翠,你看秋菊和玉莲,都是难得的好女人,是我对不起她们,才把一家人的日子弄得这样糟,连你也受苦受累哟。”

    汉子再也包不住两眼热泪,任其流下来,一张脸水光闪闪。小女人鼻子发酸,别过脸去说:“不,青顺哥,你是个大好人。你处在这种境地更……更不容易。起初,我看到那、那些事,好恨你怨你,真想逃回娘屋再不到丁家来。可我多看些事,才明白你不是那种人。我娘总是讲,人有好心会有好报的,你做了善事或者恶事,天上的菩萨会看得一清二楚,遮也遮不住。”

    小女人的温柔细语,宽慰着汉子的心,他愣愣地看着她,觉得那涂了一层淡淡月色的面庞,格外皎洁秀丽。

    月样清亮的月光,照在村长五贵的阶基上。那儿摆了张小木桌,五贵端着酒杯快意地呷着,系围腰的妇人端来了炒鸡蛋,笑道:“村长老爷,下酒菜来啰。”

    五贵瞅她红扑扑的脸蛋,嬉笑道:“周玉莲同志,你弄这么多好东西腐蚀拉拢干部呀,是不是又、又有啥事,要、要求本、本村长?”

    玉莲丢他个眼白:“求你个屁,瘟狗子,老娘看你去乡政府忙了大半天,说不定又跟啥桂桂香香搞了一盘计划生育,累得伤了元气,慰劳慰劳你,哼,狗坐轿子不识抬举。”

    矮子惊得脸孔发青,赶快道:“我开玩笑呢,你都懂不起。娘子,你也来喝一杯,陪陪老公嘛。”

    他动手拉女人,玉莲道:“瘟狗子你小声点,当心把丫头闹醒。”五贵涎着脸皮说:“小娃娃家,一挨枕头就黑咕隆咚啥也不晓得了,醒、醒不了……玉莲你吃,啊,两口子吃顿亲热饭好巴实。”

    玉莲依他坐下了,却不吃不喝,一对乌黑眼珠只盯着他看。五贵装模作样端起碗比了比,道:“啊,这酒好爽口!真是,家有好婆娘,胜过千石粮。娘子,请酒。”

    女人看着他不动,矮子叫道:“咦,婆娘,你今晚上咋个怪得很,总是看我,我脸上有虫、啊虫虫?”

    玉莲“扑哧”一笑:“瘟狗子,你脸上有朵花哩!……”村长故意板脸:“嘿,玉莲同志,你又嘲笑领、领导,谨防上头办、办你呀!”玉莲笑得更响:“笑你又咋个?瘟狗子我讲的真话呢,你这个人丑是丑点瘦是瘦点,办起事来还像模像样的,算野柿子村的男儿汉。”

    五贵听她这么一说,满面得意:“嗬,你才看出来呀,我夏五贵平时松松垮垮,啊,结、结巴巴。可到了乡里县上的大场合,领导水平嘛,也满够满够的……”玉莲道:“瞧你这副德性,就是经不住表扬,人家刚给你竖根竿子,你就呼呼爬上来了,悖时瘟狗子!”

    “我改、改……玉莲同志。”矮子笑嘻嘻道,“往后你莫给本村长啥竿子,我自己立竿自己爬,顺顺溜溜上也顺顺溜溜下。”玉莲笑着打他一下:“癞皮狗,脸厚!都满四十的人了,说话老没正经,还是村长呢,小指头大个官儿,哼。”她的面色严肃起来,“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问题果然来了,五贵心头狂跳,强振精神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讲,夫妻间啥都说得。”玉莲说:“迟说不如早说,你晓得我心头装不住事。五贵,这么些年,你也明白,我心头一直装着青顺,跟他一起才……快活。你从来没骂过闹过,我老觉得有点对不住你。今晚讲个老实话,对那事儿,你就真没放在心上?真没……难过?”

    村长五贵严肃地沉默一会儿,喝下一口酒,说:“玉莲,说到这份上,我也说几句掏心掏肝的话。要是讲我瘟狗子对你和青顺的感情一点不当回事,那是假话。有几回,看你对青顺那么好,我难受得真他妈的想哭,哭个天昏地暗儿不认母!可我该咋办?大吵大闹,到老林岩洞捉奸?不准你们见个面讲个话?那我夏五贵做不出来,那、那叫无、啊无聊……玉莲,我晓得你跟青顺是青梅竹马的娃娃亲,挺、挺珍贵的。我十几岁就是村里学‘毛选’的标、啊标兵,懂得用历、历史唯物主义的观、观啊点看问题。你跟青顺那段情就是历史,历史要重演,我、我有啥办法,只有尊、尊重它嘛。再说,你们也没做伤我的事,为见次面还悄悄摸摸躲躲藏藏,怕人家看到丢我面子。这些年了,住一个村子里头,不容易啊!我晓得,你们也苦哩。还有,我瘟狗子,也有些花花草草的事,你明明晓得,也没计较,这心里,很感激,可男人家有话也讲不出口啊!……”

    女人脸上的泪水刷刷流下来,从没见她流过泪的五贵慌了神:“玉莲,别、别哭,啊,你一哭我、我就慌……”女人抹去眼泪,给男人倒酒,哽咽道:“我没哭,是、是欢喜,……瘟狗子,你请酒,请呀……”

    端起酒碗,五贵感慨道:“讲心头话,玉莲,我这个矮子丑人,娶了你这么个又壮又俏的媳妇,我五贵该、该知足啰。你一朵鲜花,插在我这堆牛粪上,也委屈哟。”

    “悖时瘟狗子,你咒我呀!”女人捂住他的嘴巴,轻柔地说,“没想到你这个死鬼,把你婆娘看得这么贵重,我是啥鲜花哟,是花也是朵在岩岩上爬的喇叭花……”

    周玉莲脸蛋红润吐辉,眸子水水亮亮,动情地看着矮子男人,五贵内心的真情也波动起来,凑近她悄声说:“婆娘吔,你好漂亮,脸子上真的有花呢,好看!……”

    女人害羞地低下头,男人趁机过来抱住就要亲嘴,女人挣开他,娇嗔道:“悖时矮子,大月亮底下,又在阶基上你发癫哇!”男人嬉笑着纠缠不放,女人只好任他亲了几口,两个人都往地上软去……

    “爹、娘,你们干啥哟!”

    打光屁股的小丫头从堂屋跑出来,惊讶地看着他们。

    玉莲推开男人,对女儿说:“死丫头,才睡就醒了,娘跟你爹……开、开会哩。”

    小丫头咯咯一笑:“娘,我要撒尿……开会还亲嘴,羞不羞人哟,嘻嘻。”

    小女娃儿撒了泡尿,就跑进屋去了。

    男人和女人刚冒起的激情,一下烟消云散,呆坐在桌子两边,看月光如水一般四处流淌。

    鸡公梁石场这几天热闹起来,丁青顺带领石匠们开山劈石,锤凿声叮当作响。一片沉寂的山野,也随之亢奋不已。

    青顺和两个精壮汉子,在一道陡峭的岩头开石料,他挥动十八磅大锤,“嗨”地一声,铁锤重重砸到一排锲钉的第一个上。山上的大石头为之震颤。另两个汉子应着他的余声,“嗨嗨!——”把大锤砸在第二、第三个锲钉上,把一面石岩都撼动了。

    从下面仰看,几个胸背精赤黧黑汗珠闪闪的汉子格外勇悍矫健,翱翔的山鹰与之相比也大为逊色。他们每挥击一次大铁锤,鼓凸的肌肉便浮起一层汗水,带古铜色并有一种陶釉的质感。在无垠的蓝天映衬下,他们就是力量的象征。

    从山下匆匆而来的英翠,转过一堵石壁进入鸡公梁石场,她一下看见了那撼动人心的画面,站住了。汉子们喝着劳动号子,映着蓝天白云,将大锤一下一下砸到巨石间的锲钉上。小女人温柔晶莹的眼光罩着岩顶上的青顺,被那男性的力度所激动,竟忘了来石场的任务。青顺也看见她了,一股精神带来的力量冲击着他,铁锤下去的声音更加响亮。

    工棚里一个刻石像的汉子,对痴呆仰望山岩的英翠说:“翠儿,又给你大伯子哥哥送好吃的来啦?”

    英翠那秀条的身子猛一颤动,红着脸说:“不是不是,罗大叔……哎,青顺哥!——”

    吼着开山号子的青顺,正劈开了一方石料,那块两米见方的石块脱离了大山母体,“哗啦啦”滑入石场一角,那声音和腾起的尘土很有点气势。

    青顺直起腰来擦汗,这才回应英翠:“哎——有啥事?英翠。”

    英翠说:“嫂子要你回屋吃晌午饭——”

    汉子丢下铁锤,灵巧地跳下山岩,边揩身体边走向英翠,“啥?回屋吃饭?石场的活路忙呢,秋菊又有啥事了。”

    汉子们在旁边戏谑道:“你俩口子好亲热,中午饭也要一起喝个交杯酒。更是老话讲得好,两口子一条心,黄土变黄金,两口子两条心,穷断骨头崩断筋……青顺,你好福气哟。”

    青顺的心情不像开玩笑那么轻松,他领着英翠在汉子们的哄笑声中离开石场下山。两个人一路也不讲话,直到了山垭口看得见丁家院子的屋顶了,青顺才站住,问英翠:“你嫂子肯定有事,她给你说了没有?”英翠同样悬心不安,小声说:“没,她只吩咐我炒几样菜,说是你平常爱吃的。”她越这样说,青顺的心越不踏实,“英翠,你看出点什么没有?”小女人温厚地摇头,她为他担心又不好表露,水灵灵的眼睛藏进茸茸睫毛里去了。

    在丁家堂屋里,秋菊斜躺在竹椅上静静地等待着,跟前的小木桌上面,是几盘扣着碗的菜,和两双筷子两个盛酒的土碗。整个堂屋清寂而不肃穆,她对这气氛格外满意,平时黄白的面颊也浮了一层薄薄的红晕。

    她在想什么,脸部的神情很遥远。

    外面院坝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她从静思默想中一下醒来,目光也精精灼灼。“秋菊,嘿嘿,你今天……嘿嘿……”

    丁青顺跨进堂屋,看秋菊那架势,和桌上摆放的酒菜就觉有点不对劲,只好压着困惑朝老婆憨笑。

    秋菊对站在门口的英翠冷静地说:“翠,为姐,这顿饭委屈你一下,自己舀碗饭多夹些菜,到院坝那头李子树下去吃。我有要紧的话,给你青顺哥讲。”

    英翠没料到秋菊这么严肃,还是应了一声,听话地舀饭夹菜,然后走出了堂屋,人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瞥了青顺一眼。

    青顺还憨憨地站着,脸上的笑容有些呆板。

    秋菊看他片刻,柔声说:“青顺,你坐。”汉子“哦”了一声坐下了。女人又说:“把那些碗揭开,再把碗里倒上酒。”汉子又“哦”了一声,去揭碗、倒酒。女人的脸红亮起来,居然有了熠熠的神采,她笑着问:“青顺,记不记得今天是啥日子?”男人摇摇头,答不出来。女人的表情还是那么温和可亲,“十年前的今天,你终于答应娶我做老婆,这样的日子咋个能忘呀?”

    丁青顺恍然大悟,巴掌一拍脑门,叫道:“哎呀呀,你看我!这么大的事都……哎,秋菊……嘿嘿。”

    秋菊很和颜悦色,“看你急的……没啥,我也是早上才记起来的。来,端碗,青顺,为十年夫妻一场,请酒。”

    “请酒……”男人端起碗还没沾唇,女人已一饮而尽。他有点担忧,“秋菊,别喝太多酒……”

    秋菊把空碗搁在桌上,“当啷”一响,嘘着气说:“嗨,我今天高兴……十年,好快呀,人有几个十年哟!原先上村小的时候,你们男生好野。记得有次放学,你们十几个山坡上站成一排,冲着我们女生掏出小鸡鸡,你喊一声:‘八路军!开炮——’尿像下雨一样淋到我们女生头上。我那时就记住你了,一个野人,不讲礼性……可后来进了农中,却越变越温和,再没见你掏小鸡鸡向女生撒尿了。哈哈,只是样子老实心不老实,天天跟我套近乎,村里头还勾着个野妹儿周玉莲……”女人说得轻松愉悦,青顺放心地笑了,他正想跟她讲几句开心话,秋菊又把话题变了,“我们打脱离的事,乡上法官可能要宣判了!”

    丁青顺筷子举到半空,笑容僵在唇边,呆望着女人带笑的脸,说不出话来。

    秋菊严肃地说:“青顺,你要赢这场官司,我输。”

    男人僵硬的面容又活泛了:“那就好办了,秋菊,我会对你……”

    女人打断他道:“会对我很好是不是?青顺,我要你看在我们十年的夫妻情分上,答应我一个要求。”

    青顺说:“啥要求?”

    秋菊认真道:“假如法官正式宣布我输了,我认。但还是要与你自由脱离,去乡上办自由脱离手续。很简单,不想在法庭上闹得四处都晓得。”

    丁青顺喝干碗里的酒,断然否定:“不行!”

    秋菊一愣,脸由红转白,柔声道:“我求你好不好?青顺,我求你,看在十年夫妻的情分……”

    男人拉过女人的手,诚恳道:“秋菊,我的好女人,啥事我都能依你,都可以为你办,就这件事不能,坚决不能!”

    见他如此坚定,女人振作起来的精神一下垮了,变得有点歇斯底里:“不能不能,你这个狼心狗肺……用好心肠来害人啊!要是法官判我赢你输又咋办?还要把我留在丁家么?”

    青顺说:“还是那句老话,即使判我们脱离,我丁青顺要服侍你,下辈子变牛变马也要变到你黄秋菊的圈里,为你驮米驮粮,为你拉车拉犁……”

    “啪!”女人摔碎了酒碗,堂屋空气骤然紧张。端着饭碗的英翠也悄悄走到门口窃听。

    “嘻嘻,”秋菊慢慢又笑了,“我还记得,在上村小的时候,我们没有纸笔,用石板当纸木炭当笔,坐你旁边的大黑睡着了,你就用木炭在他脸上画胡子,画小鱼,画小鸭……青顺你好会画呀,我那时看得入了迷,觉得你是野柿子村最能干的小男人呢,嘻……”

    女人独自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眼里包着泪水怎么也流不下来。

    汉子呆坐在她面前,热漉漉的泪水淌了满脸。

    门外的英翠身子软下来,蜷在门槛边,久久不动。

    正午的太阳格外亮朗,把门外的院坝、树木、小道都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色,使天地陷在一种金色的沉寂之中。

    10

    自从卢家风把“泰发杯礼仪小姐大赛”总部设在紫水晶夜总会,这儿便成了全市餐饮娱乐业的中心,大门前佳丽穿梭娇笑不断,大厅内食客猛增大吃豪饮,喜得老板娘乔云娜成天乐颠颠的,走起路来有点像T形表演台上的模特儿,扭腰摆臀风情显露。马世海也用他自己的方式表达欢喜,在一家台湾人办的歌舞厅里,结识了一位叫大芳的东北伴舞妹,迷恋她高挺风骚,奶大股肥格外销魂,秘密在离夜总会不远的公寓楼为她租了房子,与她姘居作乐,弄得整天一身骨头都是酥的。他这勾当只有心腹孟华生知道,在他抽不开身时便由孟华生关照大芳的生活。那肥腻香艳的女人也煽动姓孟的满心欲火,但他不敢妄为,动了海哥的女人被他觉察只怕裤裆里那条是非根也要遭人割了。

    今天紫水晶夜总会上上下下都又忙又喜,已经轰动全市的礼仪小姐大赛,在这儿召开新闻发布会。商界要人、新闻界记者们云集于此,光是大门侧停车场那一辆辆锃光闪亮的豪华轿车,也让人看了瞠目结舌。

    卢家风和新闻发布会的女主持人安然一道乘奔驰车来的。家风着一袭银灰色丝质西装,显得风流儒雅,尤其白衬衣上那条红领带分外触目。安然的穿着更讲究,一套出自巴黎时装名家之手的夏季套裙,使她秀丽飘逸相当出众,只是她的脸色略显淡白,笑起来眸子深处便不由自主浮起些许忧郁。不细心的人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女记者安然在任何公众场合都落落大方,丽色照人。

    昨晚卢家风睡在安然的小寓所里,他们的性爱没有以往那么热烈放纵,似乎彼此都觉得肌肤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在交合间都感觉别扭而难以舒畅。两人说话也少了,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中昏沉睡去,居然没有梦。安然独居时总是多梦,而梦中多有粉色,迷蒙浪漫久久不散。

    安然醒来第一句话就说:“家风,新闻发布会真要开么?”卢家风“嗯”了一声再看她,只觉她双眼有道黑晕圈,不想多说。安然又说:“你为那个女孩开这么大个会,值得吗?”家风唇角拉起一丝笑纹,样子却有点苦,抚着她细滑微凉的背说:“我解释过了,安然,不光为她一个人,是大赛的需要。”女人避开他的手,脸也背着他说:“别瞒我,家风,你就是为她。女人的直觉,最准确。”对有知识而又敏感的女人,最好讲实话,家风道:“我承认,是为她。安然,难道你不认为她是个又漂亮又出色的女孩吗?”

    对郭雅心的美,安然是承认的。但作为一个女人,又跟卢家风有这么深一层关系,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以其美貌风采插进来,心头总不那么好受,就是吃醋也很自然。她点点头,一团黑柔秀发遮去了她的脸,家风心底感叹,伸手把她揽过来,轻柔地爱抚她,把女人内心的躁乱和不满渐渐抹去。

    到了装饰华美的发布会现场,安然又潇洒自若了。在众多来宾、记者面前,含笑宣布会议开始,请卢家风做开场白。

    郭雅心和几位佳丽盛装华服,端坐于主席台一侧,众记者的眼光都被她们吸引,照相机闪光不停。郭雅心亮丽大方,微笑里带着东方女孩的优雅和温柔,一时成为记者们抢拍的中心人物。

    卢家风在登台之前,已与郭雅心交换过会心微笑,他在乔云娜有点做作的引导下,到台前讲话:“各位女士,新闻界的新朋老友们,深受省城公众瞩目的‘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即将决赛,我很高兴向大家介绍各位风华正茂品貌皆优的入选小姐。首先是郭雅心小姐,她是本市丝绸厂的女工,也是本次大赛第一个报名参赛的小姐。她曾向我提出两个非常直率的问题,这次大赛是假是真?是公平竞争还是讲人情开后门?我想这也是各位和所有参赛小姐最关心的问题。在此,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向大家保证,大赛绝对公平公正,作为主办者,我们愿意接受新闻界严格监视和无情曝光……”

    他的话赢得全场热烈鼓掌,郭雅心鼓得最起劲,她把热情的目光投到卢家风身上,把他的心也烧热了。安然一直观察着她,心头别有滋味,她突然起身提问:“请问郭小姐,你为什么向卢总经理提这样的疑问,你有什么风闻吗?”

    郭雅心红着脸站起来,说话的口气却镇定:“我是跟着感觉走,向卢先生提出了心里的疑问,因为过去有些比赛搞得很滥很糟,有些评委为照顾关系户,故意给某些选手打高分。有些大赛组委会为拉赞助,搞谁出钱多谁就出风头那一套。我只是一个丝绸厂的普通女工,没钱也没关系,更没有什么赞助商做后台,有的只是自己的实力,我不怕比赛,但怕不公平的比赛。”

    她的话坦率直白,博得全场好感,尤其那些漂亮可人的参赛小姐,忍不住鼓掌喝彩。卢家风欣赏她的话,表情却不露声色。

    安然虽对她的话欣赏不起来,却也暗暗佩服这女孩的大方会说,她不愿她独夺风采,又问:“请问郭小姐,你有没有信心在本次大赛夺魁?”

    郭雅心嫣然一笑,爽朗道:“记者小姐,你问得好。是的,我现在只是众多选手中的一名,还不是众望所归的冠军小姐。但我要在决赛那天,用自己的实力去征服评委和观众,夺得它,我相信运气,更相信实力。我对自己说,你参加这次大赛,就是要夺取冠军,得到亚军也是失败。”

    “哗!”掌声又起,众人反应兴奋热烈。从这个新闻发布会,人们已预见到礼仪小姐大赛决赛时的绚丽场面,相信它从组织到比赛现场都一定非常成功。

    新闻发布会很简短,这是卢家风的办事风格。会后是工作自助餐,商界名流、新闻记者们在十来个俊靓迷人的女孩面前,个个容光焕发精神亢奋。

    马世海夫妇更笑不拢嘴,他们为这次自助餐特别购回数千元不锈钢餐具,学着外国佬儿的派头,大白天也点了几十对红蜡烛。乔云娜以女主人的身份周旋客人中间,挺着肥大胸脯,一脸贵妇笑容。安然心情不好,倒了一大杯“长城干白”,坐在厅角慢慢品呷,似乎要品出什么人生滋味来。马世海的笑声不断,也很放肆,眼珠子不停朝佳丽们脸上胸上瞅,心想自己只要把其中一个搞上手,花那笔钱一点也不冤枉。

    卢家风和郭雅心各端一听饮料站在大厅中央,都不大想吃什么,彼此又热又潮的眼光交汇一起,又闪开了,心头都有些激动。卢家风说:“雅心,你今天表现不俗,帮了我的大忙。”郭雅心说:“这话从何说起?我认为自己表现平平,以往说话的风采上台就没有了。”家风笑道:“你的感觉不对。我本来担心这个会例行公事,唱高调讲空话,可你一亮相,会就有声有色了,今晚上电视台新闻一播,简直是为这次大赛打了个大广告哦。”郭雅心知道他说的是真话,望着他道:“我有那么伟大吗?家风本来我想给你出难题的,没想到安然小姐一提问,我倒给你打广告了。”她笑起来,那轻柔的笑声使卢家风的心一浪一浪的。

    安然喝干那杯“干白”,走过来对他们说:“二位大家关注的人物,聊啥这么高兴哟!”卢家风用开玩笑的语气道:“我刚才用叉子逼郭小姐答应与我共进晚餐呢。”安然说:“是吗?哦,我猜这座城市倒可能有一半的女孩,想用叉子逼你和她们共进晚餐呢。”“哟,卢总的魅力不小呢!”郭雅心失声笑了。

    三个人都笑了,三种笑各有内容。

    请郭雅心共进晚餐,是卢家风想了几天的事。能如愿以偿,他掩饰不住高兴,特意找了省城五星级宾馆顶楼的西餐厅,与这位明眸皓齿的美人儿共享良宵。

    他与郭雅心坐在餐厅一角,这儿临窗,深蓝色的夜幕上闪烁着多姿多彩的霓虹灯,显示着都市的现代和繁华。厅中摆着一架卧式大钢琴,一位清俊的女子正在弹奏贝多芬的乐曲,轻曼柔和如流淌的月光。侍者黑裤白衫,系着漂亮的蝴蝶结,一举一动都显出几分带谦恭的高雅。

    每张餐桌点着造型富丽的红烛,略带迷离的淡淡红光照在每个人的脸上,使整个气氛都显得高贵安详。

    郭雅心从窗外挪回眼光,看看卢家风轻叹口气,那样子很妩媚。卢家风一直在捕捉她内心的思绪,温和道:“雅心,干吗叹气?”女孩柔笑道:“我是头一回进这么高档的餐厅,刚才领班说了那么多谢谢,付起账来数目肯定吓人,我两个月工资一餐饭就光啦!”她的表情和语调都使卢家风开心,举起盛了法国“人头马干邑”的酒杯笑道:“这酒带甜味,你喝一点,满口香哩。雅心,你以前进啥餐厅呢?”

    漂亮女孩嫣然一笑,眉眼间淌出许多妩媚,“进物美价廉的小饭馆大排档呀,我就喜欢到老城区的小巷子里去下馆子,绝对便宜。”卢家风观赏着她,觉得她自然大方没一丝做作,这在当今都市女子中是最难得的,心头一阵爽快,他微笑道:“雅心,在美国我也老是上大排档,有时步行几个街区也要去,不光为省几个美元,还为一种异国的饮食乐趣。”郭雅心偏头看他,问道:“卢家风,参加决赛的有那么些出色的女孩子,你为什么只请我吃饭?”卢家风在笑容里掺进了几分严肃,“我觉得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在这座城市我还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孩,所以想接近你,说句不夸张的话,有点身不由己。”雅心笑了,差点出声:“我才没那么大的魅力呢。家风,我现在才觉得你不像乔姐说的那么高高在上,并没大公子阔老板的架子。不过,那几位服务小姐老朝我们看,她们肯定晓得你是卢公子,这阵可能在想,哼,那个靓妹逮到了全市最棒的小伙子!”卢家风心浪微动,朝她探过身子,笑道:“雅心,是我把你逮到这儿来的。我有一个严肃的问题,你有男朋友吗?”郭雅心本来泛红的双腮再起绯云,瞪他一眼道:“卢家风先生,太直截了当了吧?不过,我可以向你坦白,没有。”愉快地舒口气,卢家风往椅背上一靠,风趣十足地说:“那我可以挂号排队呈送申请了?”郭雅心芳心急跳,可表情还沉静,淡然道:“你这人要找女朋友,还真不容易,太有名气,走到哪儿前呼后拥,在一般姑娘眼里,不像是生活中的真人,你头上的光环也让人敬而远之哩。”卢家风赏识她的聪慧和直率,靠近她轻声问:“你住哪里?电话号码是多少?”雅心看他一眼,终于笑出了声:“卢先生,你在和我玩美国游戏吗?我可是个普通中国女孩,住集体宿舍打公用电话,如果我有问必答,你还会误以为我见一个男人就上一次钩呢。”卢家风冷静些了,喃喃道:“你太难缠了……美丽而难缠……你一向都这样吗?”雅心故意显出女孩的骄矜和得意:“有时更糟糕,今天算你运气好。”卢家风也放松下来,“雅心,你吃得挺香的,看来美国男士不对你的胃口,美国饭菜倒很对你的胃口。我能请你跳舞吗?”郭雅心丢下手中刀叉,叫道:“天哪,鱼子酱,沙拉,法国浓汤……我得记住这些新名词儿,回厂对姐妹们炫耀一番。家风,跳舞是个好主意,可我吃得太饱,不晓得能不能跳哦。”

    两人携手走进舞池,在优美的乐曲声中,像多年相伴的舞友默契地旋转,那翩翩舞姿吸引了不少男女羡慕的目光。曲到高潮也到了极致,有几位客人忍不住鼓掌助兴。

    这时身姿飘逸的安然和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走进来,领班殷勤领他们走向一张靠窗的餐桌。她看见了在池中共舞的男女,稍感意外,站在池边看着他们。而沉浸在乐曲和情感中的男女,不知道她的存在。一位陪她来的穿西装男子操着台北口音道:“安小姐,请那边坐。”她才从恍惚中惊醒,红着脸过去。正在跳舞的郭雅心与安然目光相遇,认出了她,对她微笑点头,安然不自然地回应。

    卢家风完全投入在舞曲之中,他听雅心道:“问你个问题,为啥跳探戈时,舞伴的头老是要摆来摆去?”家风老实道:“不晓得,还要请教你这个教练。”雅心说:“那我来告诉你,探戈起源于浪漫的西班牙,西班牙斗牛士与情人共舞时,为了提防情敌的突然闯入,总是警惕地东瞧西看,久而久之,就形成了这种特殊的姿势……”卢家风品味着这句话,笑了,“小姐,你是在提醒我要随时提高警惕吗?”雅心的目光从他肩头越过去,看着神色不安的女记者,轻声说:“这是个谜,谜底一会儿就能解开。”

    一曲终了,一对舞兴正浓的人儿似乎有点不想离开舞池,手牵手回到餐桌,卢家风殷勤为雅心摆好餐椅,一眼看见了正瞪大眼睛看他的女记者,立刻尴尬地笑了。安然走过来,用一种很特殊的腔调道:“卢先生、郭小姐,二位好兴致啊,温馨的烛光晚餐,浪漫的轻歌曼舞,实在是好享受啊!”卢家风担心她说出格的话,平和道:“我们的大记者,你又嗅到了什么独家新闻?”安然大方地坐下来用手揽着郭雅心的肩头,玩笑道:“有啊,泰发杯礼仪小姐决赛在即,泰发公司总裁卢家风和头号种子选手郭雅心,在红枫叶共进晚餐并翩翩起舞,这算不算一条独家新闻?”

    雅心是很敏感的女孩,从她的语调里感受到女人的醋意,也笑道:“看来有卢家风的地方就有新闻,以后要上电视台也容易得很,只需跟在他屁股后面打转就行。安然,你说对吗?”

    安然没应她,两只水分很足的眼睛仍看着卢家风。家风为她斟了杯酒,想挪开话题:“安然,你们专题部最近不是钟情于打假扫黄抓杀人犯吗?昨天端了城乡结合部的黄色录像棚窝点,今天又抓卖注水猪肉的不法商贩,在我身上还能挖出啥热点哟?”女记者灵巧地转动酒杯,微笑地端详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男人,认真道:“怎么不能?在新闻发布会上郭小姐提出了很有意思的问题,泰发杯大赛假不假?获奖选手是否内定?如今总裁先生和参赛选手在灯红酒绿之地双进双出,郭小姐不获冠军还罢,一旦夺魁,人们自然会产生联想,怀疑比赛结果的公正。”雅心明白安然点出了她与家风过分接近的要害,可她嫣然一笑,想使气氛轻松一点:“安然,你们记者就喜欢想象,卢先生不过请一位漂亮小姐吃了一顿饭而已。”卢家风了解安然内心的不满,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只要你这个大记者不去吊他们的胃口,做启发式报道就行啦。”

    把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安然站起来说:“那可说不准,你知道独家新闻对一个金牌记者的诱惑力。不打搅你们了,我得吃海鲜去,台湾老板管饭,他刚在本市开了时装专卖店,准备在报刊电视上展开强大宣传攻势。哦,对了,郭小姐,比赛前我可以带你去专卖店选两套新时装,算他们赞助,台湾时装格调还不错呢。”她那异样的热忱,使雅心有受火烤的感觉,还是笑吟吟道:“谢谢你,安然。”

    望着女记者飘然离去的背影,卢家风和郭雅心沉默了好一阵。雅心虽不能完全理解家风此刻的心情,却能感觉到男女间某种特别的情愫。她小声感叹道:“安然虽不很漂亮,但很有气质风度,如果参赛也肯定拿奖。不过像她这样的大记者,著名节目主持人,当然不屑于参加这样的比赛,她不属于这个圈子。”卢家风点头默认,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雅心看他一眼,又说:“你对她很了解,是好朋友,还是更进一层?”家风说:“是好朋友嘛。”雅心愉悦道:“哪种程度的好朋友?若即若离?乍暖还寒?我看不是,她是你的红粉知己吧?”家风心头一惊一热,坦白道:“哦,你的眼睛好亮!”雅心轻柔道:“女人有第三只眼,第六感觉,聪明女人都是能掐会算的巫婆,你看见了刚才安然小姐那眼神,才真叫漂亮呢!”

    卢家风承认她慧眼有神,说:“她在新闻界很红,是女才子,绰号‘新闻杀手’。”雅心说:“我发觉电视台的女主持人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副如鱼得水的样子,我们小工人简直无法比。”卢家风笑起来,“安然比她们更厉害,她是自己带水的鱼。”雅心担忧道:“她当她的鱼,河里海里任她游,只是别因为我和你吃了一顿饭,就把我当成了摆在明处的靶子,让她成天地瞄着,琢磨着,我可受不了啊。”卢家风很自然地拉过她的手,温柔地拍拍道:“雅心,你太过虑了,我看她很欣赏你。一个出色的女人,要欣赏另一个出色女人,本身就很不容易啊。”雅心天真开心地一笑,“真……的?哈哈。”

    两人间的气氛亲切而又和谐,这家豪华西餐厅,也因他们的存在,而闪动着柔美华丽的光彩。

    在餐饮娱乐业做服务小姐,不是忙得喘不过气来。就是闲得无聊心头发慌。水苗虽然已经开始适应这种工作,还因为漂亮能干受到客人赞赏,可她内心的烦恼,比刚来时多多了,常独自发愣,仿佛有重重心结难以解开。

    漂亮女孩忧郁起来似乎更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餐厅经理孟华生对水苗更为亲近,有时像条影子一样黏着她,使她本来有些负重的心无法轻松起来。近来泰发杯礼仪小姐决赛要在紫水晶夜总会进行,青林带着他的装修小队在拼力干活,孟华生没太多时间来她跟前晃动,水苗的心情还是有些纷乱,那双柔黑的眉毛不时皱着。

    离上客还有点时间,水苗想去正在装修的大厅看看青林,刚要挪步,孟华生来了,他神色亢奋:“水苗,你参加礼仪小姐决赛的事,我运用各种关系,办妥啦!”年轻女孩却异常冷淡:“我才不去呢,就是当冠军,也那么回事。”孟华生却一本正经道:“水苗,你是紫水晶的头牌礼仪小姐,是代表夜总会去参赛。别不好意思,就拿穿游泳衣上台来说吧,是展现人体美呢!你这乡下妹子脑壳别不开窍,是个大机会啊。”

    喜妹过来正好听见他的话,接口道:“孟经理,别一张口就是乡下人不开窍,我们跟城市姑娘一样,也是爹妈生的。水苗,去就去嘛,凭你的身材脸蛋,要比垮好多人呢!”孟华生起初不满地瞪着胖胖的喜妹,听她这么一说,又笑开了:“是啊,喜妹也开窍啦。水苗,这可是改变你命运的好机会,切不可错过呀。”水苗脸蛋泛红,垂头不吭声。

    风韵十足的乔云娜挽着马世海走来,看见正聚拢交谈的一男两女心头便不快,冷哼道:“上班时间,孟大经理和打工妹倒聊得开心啊!”

    孟华生一怔,不敢马上回声,水苗更不想说啥,只有憨直的喜妹不辨老板娘的脸色,笑着说:“马总,马太太,孟经理和我正动员水苗参加礼仪小姐决赛呢。”乔云娜一听就火:“啥呀?打工妹去参赛,不怕丢人现眼啊。孟经理,你倒很会出馊主意嘛。”

    孟华生救援地看着马世海,旋即计上心来,含笑道:“马总,夫人,请听我把话讲明白,不对就惩罚我。马总为泰发杯又花钱又出场地,当部下的也心痛,非要利用这次机会给紫水晶打广告!可只贴点标语横幅,都是死广告。如果我们夜总会的小姐参加决赛,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最后登上领奖台,不就成了紫水晶的活人大广告了吗?我们的知名度会刷刷往上蹿哪!”

    “好!好啊!”马世海猛拍他瘦削的肩膀,“小孟的脑袋瓜还好用,会拐弯,我就是要让全城公众看到紫水晶的魅力!水苗,你按孟经理的安排去做,只要上了领奖台,我重金有赏!”

    乔云娜本来不快,听老公这么一说,也顺水推舟:“水苗,你鼓起勇气,去吧。你人虽土气一点,样儿架子还算可以,我让郭雅心来开导培训你一下,看能不能给我们争口气。”

    马世海大乐:“哈,为紫水晶发展壮大,老婆出大力啰哇,我们给郭小姐打电话。”

    他拉着乔云娜走了,孟华生紧随其后,走两步又回头向水苗做个“拜拜”的手势。水苗苦笑着,表情漠然。

    喜妹贴近她,悄声说:“水苗,孟经理对你真的很好呀。”水苗拧她一把,不屑道:“那种男人,我不爱理。”害妹说:“人家说城里女人喜欢趴耳朵男人,那种男人呀,会伺候,会体贴,会受气,还会在女人面前一跪大半天,不怕风,不怕雨,不怕你给他碰任何号码的钉子。水苗,你说姓孟的是不是那种人?”

    水苗不喜欢喜妹一说男人就起劲,淡淡道:“管他是啥男人,我都不喜欢。”喜妹仍认真说:“水苗你是憨包,好多乡下姐妹都想嫁城里男人,有身份有城市户口。你看哪个乡下女人跑到城里来嫁乡下男人?真憨,从头憨到脚!”水苗说:“喜妹,你讲的是实话,可有不少乡下姐妹嫁给城里男人,还是有钱男人,结果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惨得很呢!哎,你不爱读书看报,只晓得朝好的方面想,要当心呢。”喜妹不以为然:“那是没缘分没运气,要么是自己太笨,没心眼。城里男人也是男人啊……”

    女友话里有话,水苗能听出来,她严肃地看着喜妹:“你觉得……青林不好?”喜妹说:“好啊!”水苗又问:“他的模样儿和脾气赶不上城里男人?”喜妹说:“比得上啊!”水苗被她的憨直样儿逗笑了,“那我为啥不能喜欢青林?”喜妹想想说:“我没说你不能喜欢青林,他的确不是一般乡下男人,至少是条巴山汉子。不过要让我选,还是要选孟经理,他有钱又有城市户口……”水苗笑着打断她:“你喜欢他,我让给你。”喜妹沉下脸道:“人家又没看上我……”水苗怕伤害了她,安慰道:“没看上才好呢,有些人呀,口头甜如蜜,心里黑如漆。如果要我说心里话,还是一条藤儿上结的瓜相互知底细。”喜妹听不进她的话,喃喃说:“话好说,可我做不到,我不嫁乡下男人。”水苗说:“可你是地道的乡下妹子呀。”喜妹却说:“我现在已经进城了,永远不回去了。”水苗不客气地揭她的底:“可你,说话做事永远脱不了乡下人的土气。”这话使喜妹有点沮丧,“这个我晓得,就像狗永远改不了吃屎。”

    话音一落,俩姐妹忍不住笑起来。“嘘——”水苗把一根指头按在喜妹唇上,小声道:“我托孟华生帮忙找装修活儿的事,你要保密哟,千万别让青林知道。”喜妹老练道:“晓得。你呀,就对那个打工仔入迷,要吃了亏才回头哟。走!水苗,我们给搞装修队的打工仔们送饭去。你也好看看心上人啊。”水苗想骂她,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又重重地捏了她一把。

    经过几天几夜奋战,丁青林和他的兄弟们把夜总会大厅的装饰框架完成了,看上去真有一番独特创意,并且做工精细,下了真功夫。这是他的装修队得到的第一桩大活,青林抱着就是赔本也要干好的宗旨,日夜苦干终于有了成果。

    他站在门口观赏厅内,没留意两个捧快餐饭盒的女同乡过来。而水苗老远就看见他了。那白色圆领T恤衫更衬出他青春饱满的身躯,女孩不由双颊绯红。

    “嗨!青林哥,吃饭啦。”喜妹冲他背后一嚷,便把水苗推过去,两人差点撞在一起,都欣喜地望着对方。水苗急中生智,忙把盒饭塞在他手里。

    那边南瓜抢过喜妹的盒饭,凑近她身子深深吸气,嚷道:“我这个人啊,就是爱吃胖妹妹做的快餐,沾了你的手呀,饭香菜也香,连饭盒子都香喷喷的。喜妹子,你涂了啥外国香香吧,身上好香哟!”喜妹装作生气敲他的头:“放你的南瓜屁!姐儿从来不擦香香,身上这香味呀,是天生的,又好闻又不刺鼻子……”“还弄得人心痒痒的……”南瓜更来情绪,差点贴在她胸前了。喜妹推他一把,恼道:“痒你个头啊!臭南瓜,一身南瓜气,好烦人。”南瓜不再说啥,捧着盒饭蹲在地上就大吃,喜妹知道自己话重了,朝他伸出腿,逗笑道:“南瓜哥,给你们做盒饭,腰杆累硬了鞋带也没法拴,你帮帮忙啊。”南瓜哧哧一笑,抓过她的腿杆,就很卖力地为她拴鞋带,喜妹咯咯地笑个不停。

    在大厅一角,水苗和青林坐在木架上吃盒饭,她不停把自己饭盒中的菜拣给他。青林一边避让,一边说:“别拣了……水苗。你把好菜都给了我,就剩下白饭啦。”水苗说:“你这几天干活累,多吃点肉……”她还有话想说,却瞥见孟华生走来,就噤住声脸也别了过去。

    一见水苗,孟华生脸上就有了戏,热情道:“哎呀,水苗,我到处找你。走吧,为祝贺你进入礼仪小姐决赛圈,我特意备了一桌好菜呢。”说着想拉她,水苗身子一晃闪开了,她朝青林不自然地笑笑,匆匆走向大厅外。孟华生忙追上去,一边对她说话,一边亲热地拍了拍她的肩头。

    看着他俩的背影,丁青林大惑不解,对喜妹说:“哎,你这位好朋友,好像跟姓孟的大经理挺亲近,他们关系……蛮好嘛。”喜妹不知如何回答,好一阵才憋出一句:“我不晓得,啥也不晓得……青林哥,你慢慢吃,我要去招呼客人了……”喜妹的言行更增添了青林的狐疑,他丢下剩的半盒饭菜,愣愣地坐着,表情说不上痛苦也说不上愤怒,却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头乱窜。

    青林没想到郭雅心会在此时此地出现,还有那个妖媚的阔妇人乔云娜陪伴着。他们几次见面都很独特,使青林觉得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孩带有几分神奇。更奇怪的是,水苗方才给他带来的不快,竟一下烟消云散了。

    乔云娜口气夸张道:“雅心,这个大厅是决赛赛场,装修得多漂亮啊!我们老马,把血本都投进去啰。等你拿了冠军,姐儿们办几桌大席给你贺喜!”郭雅心不像她那么轻浮,沉稳道:“乔姐,这场地是很不错,如果大赛成功,紫水晶也扬名全城啦。训练你那打工妹的事,我领下啦,从明天开始吧,这会儿要回厂上班。”乔云娜端详那张白皙俏丽的面孔,摇头道:“你呀,还上班呢!看我多好,吃饭睡觉也是上班,反正‘班’就在自己家里。你早该跳出厂子啦,我俩姐妹要好好一起玩呢。青春是自己的,不玩就过期作废。”雅心说:“谢谢乔姐好意,对自己我心里有数。”乔云娜说:“有啥数,要等你哪天搬出厂里集体宿舍才算有数呢。”郭雅心笑道:“碰巧我刚搬出来,在郊区租了一室一厅。”乔云娜一怔,压低声音道:“租房啦?雅心,该不是……”郭雅心坦然道:“乔姐,你又想偏啦。我是靠自己业余劳动收入租的房啊,真要是有了什么人,第一个带来你审查。”乔云娜会意地笑了,以为自己有把握抓住这位美丽非凡的小姐妹呢,关切之情从内心而起,问她:“雅心,把房间整修一下吧,我这儿有现成的师傅。”

    郭雅心早注意到了青林,微笑道:“行啊,如果方便的话,我倒想请一位师傅去修整一下卫生间。”她飞快在一张纸片上写好地址,递给乔云娜。年轻阔太看也没看,就交到青林手里:“丁师傅,这件事交给你啦,最好你亲自去干,我这小姐妹挺爱美呢。”

    丁青林把纸片紧紧抓在手里,清亮有神的双眼定定地看着郭雅心,直看得她秀丽的双腮飞出炫目的红云来。年轻汉子似有了醉态,满面通红。

    在这座布置新颖氛围独特的小公寓房里,卢家风第一次有了尴尬的感觉,一边喝着清香的特等花茶,一边不安地想着:今晚该不该留在这儿过夜?如此被动郁闷的心态,他也极少有过,尤其在开朗活跃的安然面前。女人依然那么随便自由,从卫生间裸着水润的身体出来,质朴地在他视野间晃,没有丝毫放浪。可他看她那浑圆的臀和隆起的乳,目光已不那么坦荡自然,以往他们共同创造的美好和谐气氛似乎也不在了。

    从他进房间时,两人打了个招呼,就再也没说一句话,好像任何安慰、关心的话都已多余,甚至带着虚伪。卢家风原来不打算到这儿来的,他也不想因为自己与郭雅心接近,向跟自己关系很深的女人去做愚笨的解释,一切都是多余。但他还是自己开车来了,不为别的,就为他们之间那种自然产生相互吸引率真生动的情感关系,更为安然从未向他索要过什么承诺。

    走在每个感情十字路口的男人,都很呆笨,脚步在动却不知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去。女人的聪灵多半在直觉上,只要一瞥男人的眼神,便知他们在情感路上能走多久。安然本来就清楚自己同家风的关系,内心已具备一种对女人来说很可贵的承受力,可那美艳女人带来的诱惑和刺激,她心底里还是有了些隐隐的烦乱。家风能在晚上赶过来,证明他多少有些愧疚,使她的失望不那么迅速和彻底,也多少证明他们之间还有些感情,而且有几分真实。

    女人最怕最恨的是,一场欢娱或者一场痛苦过后,看清自己所真心喜爱过的男人,是虚假是空幻。安然已不是初恋或热恋中的女人,她成熟的情感已是一部厚书,在别人阅读的同时她也阅读别人。她敏感的心明白,郭雅心出现在自己和卢家风之间,不会仅是短暂的插曲,美女对男人的诱惑永远有力。她承认,如果自己是个男人,也会喜欢上那个年轻靓丽的青年女工的。

    安然点燃一支香烟,站在窗前静静地抽,从客厅投过来淡淡灯光,轻柔地勾勒出她丰腴的身影。她含着一丝苦笑想:我正赤裸无遮地面对世界,那昏黑之中会不会有歹邪的眼睛在窥视我?家风的每一短瞥每一凝视,她都能感觉到,肌肤和体内同时会激起一股燥热。

    安然抽完香烟,用力拧灭烟头,就走入卧室,在门口很有深意地看了男人一眼,可惜卢家风正茫然望着窗外。上床之初,她拿不定主意是看一会儿书还是倒头便睡,倚在床头坐了一阵,才拧灭灯,像只温柔小猫一样蜷入洁白的床单里。

    这是离去的好时机,走到房门边温和地朝女人道声“晚安”,就可丢掉沉重的情感包袱轻松上路了。而这念头只在卢家风心际一闪,就倏地消失了,他决定今夜留下,留在这个对他付出多索求少的女人身边。

    他轻轻走到床前,依偎在床头,伸手抚摸女人那一头柔软清香的头发,然后是浑圆裸露的肩头,手还在往下探索,安然忽地坐了起来,柔和地说:“家风,你最好走吧,两个心情都不好,硬在一起,往后想好更难了。”她说的也对,家风的手停在她温软的乳房上,喃喃地说声:“好吧,晚安。”他刚直起身子,女人的软软的手臂却缠过来,拥着他响亮一吻,笑道:“家风,回家做个好梦,最好梦里没有我。拜拜。”

    卢家风知道自己要留下,安然也会接受,可他不愿这种尴尬气氛延续下去,两个人再一虚假,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彻底完了。他轻叹口气,离开了那间充盈着女性芬芳气息的卧房。

    豪华房车快速驶出那片住宅小区,上了路灯明亮的大道,卢家风才思考今夜该去哪儿?家不想回,紫水晶那种老地方不想去,心头忽地躁乱,想找个地方去放纵宣泄一番。

    房车在空荡的大街上狂奔,一片片一团团的霓虹彩灯从眼前晃过,那些诱人的装饰引不起卢家风一点兴趣。忽然,一座影剧院式的楼厦出现在前方,它临向街面的整堵墙闪烁着五彩华美的灯光,M.Town!他记起来了,这是本市新开业的一家迪斯科舞厅,很受新潮青年和大学生们的欢迎,晚上到M.Town,成了一种时髦。于是他把车开过去,停在舞厅外的车场里,买张门票便进去了。

    整个舞厅的气氛确实又热烈又疯狂,随着富有冲击力和节拍感的激越乐声,在场的人都在欢跃和扭动,有的人甚至爬上了酒吧台放肆地手舞足蹈。就连那些送酒水的侍者,也在一边为客人服务一边扭动身子,溶入了欢乐的热潮。卢家风受到感染,情不自禁地扭摆起来。一位善于观察的女侍者迎向他,凑近他耳边大声说:“先生,需要点什么?”他随口道:“来瓶‘XO’吧。”“哗!‘XO’!”女侍者欢呼雀跃,不一会儿就送来了,愉快地大叫:“一千八!先生,要找个地方品尝吗?”卢家风把酒瓶抓过去,从裤袋抽一扎钞票给她:“不!我就用瓶子喝。小姐,你自己数,要小费也随便。”女侍者数钱时手都在抖索,数好后把剩下的钱交还他,又贴近他说:“先生,谢谢你。”他感觉女孩那又湿又热的嘴唇亲了他一下,旋即像灵巧的兔子一样跳开了,她长什么样?家风不清楚,只感觉她年轻而又活泼,像一股生命的轻风。

    卢家风喝了一口“XO”,又在人群拥挤的舞厅里发狂似的扭跳一阵,很快就出汗了,浑身充满一种少有的激情。他知道自己的舞姿有些滑稽,也跟不上那激情洋溢的旋律和震撼心魂的节拍,但把自己完全溶入那股音乐和舞蹈组成的激流之中,不光愉悦而且亢奋,连精神也在袅袅升华。“XO”是什么滋味,他不知道,只感觉自己更年轻更有朝气,有使不完的劲头和耗不尽的热情,要狂欢,要宣泄。

    “嗨,先生,你好英俊,好风采。能给我喝一杯酒吗?哗,‘XO’,太美啦!”一个衣饰独特、十分性感的女郎,扭腰摆臀靠近他,嗲声嗲气朝他展示女性的妩媚,那对多水的眸子饱含风情。“好啊,接住。”家风想也没想,就把剩下的半瓶洋酒抛给她,女郎大喜,一把牵过他的手,双双起舞,很快投入,和谐得如一对佳侣。有不少喜笑颜开的年轻人围过来,击掌为他们助兴,女郎得意非凡,一边做出放浪的动作,一边大口饮酒,惹出阵阵喝彩。

    家风跳出一身大汗,女郎也双腮绯红明眸带春,忽地,她把空酒瓶朝地上一丢,整个人晃出优美的踉跄,跌入他怀里。家风扶住她,随口问她:“没事吧?”女郎轻捏一把,朝他喷出一口酒气,娇嗔道:“老板,酒醉不了我,是你这个美男子让我醉啦。嗝,我,我好久没这么敞欢过啦!真他妈的痛快!”

    “敞欢”是这个省城的娱乐族发明的新词,就是敞开欢乐忘乎所以的意思。卢家风听得懂她的话,也知道她就是那种被称做“猫”或者“鸡”的风尘女子,看她那么年轻,说不上喜欢,倒有几分爱怜。

    音乐还在喧嚣,狂欢还在进行。头脑还略带清醒的卢家风大步离开了M.Town,他觉察那个带醉意的女郎跟在自己身后,便明白他今晚要去一个全新的地方了。他用遥控器启开车门,坐入驾座后,回头问道:“小姐,要我送你回家吗?”女郎拉开前门便依偎着他,声调柔柔地说:“老板,就要看你的心好不好啦。”家风有点邪恶地一笑,拧拧她又红又热的脸蛋道:“我是个专门欺负女人的黑心狼!小姐。”“嘻嘻,”女郎淫浪一笑,伸手朝他裤裆掏了一把,“我就想你欺负呢,狼大哥呃……”

    奔驰轿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狂窜,家风随着女郎的东指西点,总算把车停在了一片简易的三层楼房前。定睛一看,明白这是城乡结合部的房舍,几年前当地农民的当家住房,这二年用较高价格租给那些进省城经商、打工的农民了。一个鱼龙混杂之地,住几个吃青春饭的流莺也不足为奇。

    女郎的房间倒收拾得整洁,床头沙发上还放了几个布娃娃作点缀,仿佛这是个女学生的寝室。进门后女郎就踢掉鞋,扒去衣裙,只穿内裤、乳罩在房内走动。卢家风愣了片刻,也只好入乡随俗,脱去衬衣长裤,坐在沙发上。

    女郎给他倒了杯水,含笑问他:“老板,你姓啥?我叫小玲。嗨,看你开奔驰车,又一表人才,是个阔老板吧?”

    家风喝口水,笑道:“别讽刺我啦,小玲,我不过是个开‘奔驰’车的司机而已,啥老板哟!”

    小玲也不深究,用含情脉脉的眸子凝视他片刻,凑身过来双臂绵绵地缠住他,小声道:“我不管你是啥人,肯要我就行,给够了钱,什么床上功夫我都可以为你表演,让你爽得连亲老婆都忘个干干净净。嘻嘻……”

    小玲是欢场老手了,一边柔柔嗲嗲地说,一边用手揉弄他的敏感部位,使他全身又热燥又骚动。但他竭力克制着,做出不为之所动的样子。

    “哎,我去冲个凉,跳出一身汗,黏腻腻的不舒服。大哥,你想洗鸳鸯澡的话,多加一百块就行。来啊,你在舞厅里好灵活,这阵像根木头……”

    她当着他的面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扭着很性感的身子走进了窄小的卫生间,马上传来淋浴的刷刷声。卢家风当然想洗个澡,想在女郎那圆实微翘的屁股上狠击两巴掌,挑起一点情欲,可他下不了决心。这种女人要是有性病,就麻烦了。

    一股清凉的风,从窗口吹进来,使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自嘲地笑笑,从沙发上站起身,飞快穿上衣裤,慢慢地走到门口,又站住想了想,从裤袋里掏出两百元钱,丢在了沙发边的茶几上,然后果决地快步下楼。

    听到汽车启动的声响,浑身水淋淋的女郎就从卫生间冲到窗口,朝正在驶离的豪华轿车骂了一句脏话,然后“砰”地关上窗子,又骂了一句自己。

    她精赤着身子,一屁股坐入沙发,还狠狠地揪自己又黑又长的头发,蓦地,她瞥见茶几上的钱,呆住了。猛抓过两张百元大钞,把它们紧贴在自己高高隆起的乳房中间,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流泻下来,润湿了她红艳若花的年轻面庞。

    丁青林没料到大美人郭雅心租的房子如此平易简陋,就在多是草率搭建的红砖二层楼房的城乡结合部,这套一居室带小客厅卫生间的房子,也算是差的。当然,认真装修出来,再买时新家具和席梦思放进去,还是可以弄成了温馨小窝。

    不知为啥,接到这件老板娘指派的装修任务,青林的心绪就开始有些特别,昨晚看书过后竟有一两个小时没法入睡,脑际总是浮现两张又年轻又亮丽的面庞,一个是水苗,一个是郭雅心,后者比前者还清晰,似乎是他进入省城后第一个为之动心的女孩。

    按照地址,青林骑车找到那座房子,郭雅心已在门口等他了。年轻女工今天穿了一套蓝中透白的旧牛仔裙,显得格外富有生气,白中透红的面庞也俊气勃勃,青林到她跟前就有点心跳异常,来个先开口占强:“郭小姐,你住这种地方呀,我还以为不是小别墅,就是豪华公寓呢。”

    雅心满脸笑纹微漾,轻松道:“有别墅公寓又有你们打工仔的戏唱啰。丁青林,我只有五千块存款,三千搞装修,两千买家具,还想把房子搞得像个样儿,为不为难你?看明白了吧,水泥地,清水墙,我也是平头老百姓一个,你要是半斤,我顶多八两。实话对你讲,就这样的房子,我还是下狠心才租的,以前是八个姐妹挤一间寝室……看,我一讲就这么多,你说说,这点钱能办下这样大一桩事来么?”她打量着青年民工,似乎想起了前次的偶遇。青林不好意思正视那对乌黑透亮的眸子,掏出钢卷尺开始丈量地板墙壁,口里说:“郭小姐,我尽力而为吧。装修时间就一周,不过家具你自己去买,跟房屋的格局、色彩相和谐就好啦。”

    从青林口中吐出的“格局”、“和谐”这样的词,雅心听了分外爽耳,欣赏他有不错的装修知识,似乎对这个聪慧而富有生气的青年本人也感兴趣。

    青林开始忙碌,在一个小笔记本上写下一批数字,同时做了材料的安排和预算,他专注起来像是把身边的漂亮女孩忘掉了。郭雅心本可以一走轻快,但她有意无意地留了下来,想与这个大山里来的青年说说话。

    “哎,”雅心打破沉闷,“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可以吗?”正忙着丈量卫生间的青年说:“问吧,我没啥私人问题不可告人的。”女孩抿嘴一笑,乐呵呵地说:“小伙子,娶媳妇了吧?是小说里电视上的娃娃亲么?”青林先一愣,接着说:“我没结婚,媳妇还在人家家里养着呢。”雅心故意逗趣:“别骗我哦,当我不晓得嗦?山里人结婚结得早,还是青勾子娃娃就订亲家啰。丁青林,你想学陈世美,一进大城市就把糟糠之妻休了?快告诉我,你媳妇叫翠儿?大菊?还是英妹?脸蛋上有麻雀斑还是酒窝窝?”

    连珠炮似的问题,青林答不上也不想答,他想起被自己丢在老家的英翠,心情忽地有些伤感,蹲在地板上望着水泥墙面发怔。雅心见有些不妙,话头一转:“我说丁青林,你来省城一段时间了,感觉城里比乡下好吧?至少能多挣些钱。山里是啥样儿,我晓得太少,听说没有电灯电视,吃咸菜玉米糊?还有……三个兄弟打伙讨一个媳妇?……”

    “道听途说!”青林低喝一声,倏地站起,背朝她有几分冲动和不满。雅心眉毛一挑,冲他叫道:“嘿!你脾气有点像我呢,不服气哪?贫穷落后还怕人揭短?好嘛,你丁青林是我请来的大师傅,不敢当你的面讲山里人的不是。其实,往上走几万年,山里人城里人还共有一个祖先呢!”青林转过身来,盯着她问:“你讲的哪个?”“猴子!”雅心爆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如一串银铃在青林心头晃荡,他涨红着脸也跟着笑了。

    小套房虽然空荡,气氛却温和而亲切,面孔红扑扑的青年很快丈量完毕,而且有了一个较为完整的修饰计划。偶尔瞥一眼活跃可爱的女孩,像受到某种感召和鼓舞,浑身充满一股新鲜而富有活力的劲头。当他洗完手想告辞,郭雅心却把早准备好的水果摆在窗台了,笑吟吟对他说:“丁青林,忙这半天,茶水也没喝一口,吃点水果吧。”在那热忱目光的催促下,青林总算伸手拿了一个苹果,眼睛望着门外说:“谢谢郭小姐,我……准备材料去了……”

    郭雅心嫣然一笑,拉住他道:“嘿,大城市虽是个大染缸,我还不至于染坏你呀。丁青林,你为我干活,吃点水果也该吃。慌慌张张想走,是想躲避我,怕我问你那些讨厌的问题?”青年的脸孔又红了,他口吃道:“我……我咋会……躲你……怕你……你郭小姐又不是……”

    “对呀,我又不是熊家婆,母夜叉,为啥你正眼都不看我,还躲躲闪闪的。”雅心发出清脆爽笑,几丝发梢抚在青林只穿了背心的赤裸肩头,像有股火苗燎过不由全身发热,他嗫嚅道:“我眼睛……正常呀,你,你说话……太多了。”雅心抓住他的话头,大声道:“好!听我的口令,一,二,三,看着郭雅心!”

    丁青林猛抬起头,两柱炯亮有力的目光,直射向年轻女工的面庞,像要穿透她那水灵灵的眸子,进入到心魄里去。雅心承接住这男性的火热目光,居然有点慌乱和窘迫,这是以往根本没有过的事,她竭力控制自己才没垂下绯红发烧的头部来。楼梯口传来皮鞋声,两人看去都愣住了:西装革履的卢家风,手捧一大束红玫瑰上来了。他含着绅士般的高贵微笑,对女孩说:“雅心,老远就听你喊口令,玩啥花样呀?”

    雅心镇定下来,迎去接过玫瑰花束,闻闻花朵妩媚一笑:“卢先生,贫家陋室,供奉不起这么名贵的鲜花哟。再说,等丁青林他们装修好房子,再送也不迟呀。”卢家风瞥一眼丁青林,没放在心上,对她说:“雅心,就是听乔云娜说你在装饰房子,特意来看一看。这位师傅是承包紫水晶大厅工程的丁青林吧?我知道你。请问,这套房子你打算怎样搞!”

    青林说:“卢总你放心,郭小姐的三千块装修费,我会尽可能使用在这屋子里,装修出来不敢说豪华,至少整洁、舒适。”

    听他这么一说,卢家风皱眉道:“雅心,三千元费用太少啦,这样吧,我支持你大部分原材料,让丁师傅把房子搞得像样一点,至少你回家有进星级宾馆的感觉。”

    郭雅心笑着摇头:“家风,你以为这是我的房产呀?是向农民叔叔租来的,三年期满人家要收回去,只有干瞪眼,何必呢?”

    卢家风理解地笑笑,望着丁青林示意他可以走了,但青年仍没动。郭雅心猛然想起什么,赶快从手袋里抓出一叠钱和一把钥匙来塞给他:“丁青林,钱和钥匙给你,帮忙装好,拜托啦。”

    “卢总,郭小姐,我走了。”青林礼貌地欠欠身子,大步下楼。

    雅心拿着鲜花进房,东瞧西看找不到个适当的放处,发愁道:“家风,你心血来潮,微服私访体察下情,我却连个插花的瓶子篮子都找不到哟。”卢家风背着手颇有兴致地观看空荡荡的房间,极想捕捉一点温馨小窝的气氛,却没有,只有靠想象来弥补了。

    楼外传来嘈杂的人声,雅心走到窗前一看,十来个小孩正围着卢家风开来的黑色奔驰车看稀奇,脱口叫道:“好家伙,你咋不开架波音飞机来?”卢家风站在她身后,温和地解释:“我正好路过,顺道来看看你,雅心。”青年女工回头扁扁嘴道:“嗬,开着奔驰车,送来玫瑰花?也未免太轰轰烈烈了吧,我好像该受宠若惊,不然就有负卢老总啦。”家风能忍受她讥讽的口气,微笑道:“你受宠若惊了吗?没有。不然你就不是郭雅心了。我的确想看看你新住的地方,了解你新家的状况。为此,还刻意找了条理由,派人去买了两张音乐会的票,请你一道去欣赏所谓的高雅艺术。”

    他说得平静而又坦然,语调里有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温情和关切,不做作很自然,仿佛他们是相熟多年的好朋友,或者曾有过超乎平常的亲切关系。温情是男人的软刀子,最易拨开女人牢牢紧闭的心门。雅心多少有点感动,轻柔道:“家风,不好吧,穿这套牛仔裙陪你去听音乐,那些密切关注你的记者不晓得要写出啥文章来哩。”家风说:“没啥,男人与女人在大庭广众中的正常交往,是编造不出谣言或绯闻的。雅心,我是欣赏你的大方和坦率,才邀请你的。”

    被他这一激,郭雅心决定去了:“好啊,让我这个小女工,跟你们这些上流社会的绅士们,高雅一回吧。”

    那束正在开放的红玫瑰,被她丢弃在窗台上了,和正从西天铺展而来的晚霞交相辉映。

    卢家风和郭雅心走下楼,围住那辆奔驰车的孩子们一哄而散。这辆漆色锃亮的豪华轿车,和四周简陋的房舍极不相衬,好些人家的门口窗口都聚着人,用沉默不满的目光注视着它和两个过分俊朗的男女。

    两人上了车,卢家风迅速发动,把车驶入附近的大道。雅心才松口气,说:“家风,往后你别到我住的地方找我,好吗?太招人现眼啦。那些农民和商贩,不知把我看成啥人呢。”卢家风说:“对不起,没想会是这样。雅心,下回我坐偏斗车来,手提麻袋,像个倒卖花椒的小贩……哈哈!”他说得风趣,女孩忍不住跟着笑了。

    轿车在平坦大道上稳稳地前行,卢家风问:“雅心,决赛快到了,你准备得如何?”雅心说:“我不需要准备,对决赛充满信心,安然小姐不是说我是头号种子选手吗?”卢家风好像还有点不放心:“组委会已经邀请安然担任比赛现场主持人,给你透个底,要小心,她可是个重量级主持人哦。”雅心说:“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主持人不会成心和选手过不去吧?家风,你说安然不会对我有啥吧?”“不会。”他肯定地说。出于对安然的了解,他相信自己的判断。雅心依然有些敏感:“我隐约觉得,她有点特殊理由和我过不去呢。”卢家风伸手拍拍她肩头,安慰道:“别担心,有我在主席台督阵,她不会对你怎么样。”雅心侧身避开一脸嘲弄道:“卢先生,也许全世界的女人都无法抵挡你的魅力,但这并不意味着全世界的女人为你争个你死我活。安然小姐可以为你去做一切,我可就不一定了……”“哈哈,”卢家风忽地笑起来,开怀道:“雅心,你这张利嘴呀,去电视台主持节目,比安然还厉害。”

    郭雅心没回答,她突然沉入一种复杂的心绪中去了,身子靠在真皮车椅上,两眼怔怔地望着不停变幻的前方。

    奔驰轿车轻盈地飘动在洒满夏季晚霞的大街上依然平稳而又端庄,仿佛去赴一次重要会议。

    11

    山野的早晨宁静清爽,金红色太阳从一片浑厚翠蓝坡岭冉冉升起,把透明而带金属质感的阳光,撒满野柿子村。有淡白色炊烟在瓦屋茅舍顶上袅袅浮动,有黄褐色牛群在林边草地漫步,空中偶尔传来一两声脆亮的鸟啼,那景与声都相当和谐动人。

    丁家院子的气氛却轻松不起来。英翠站在一株果树旁,用桃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理长长黑发,而那对乌亮眸子不安地朝院坝外的石板路上瞅,仿佛很快要出现一桩让人震惊的大事。

    秋菊住的东偏房冷寂无声,她肯定已经醒来,却没像往天喊英翠去帮忙。女人也在等待那件重要的事,英翠走到她房门口又转身到了院坝,为掩饰内心慌乱她反反复复梳自己的头发,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咚咚”传来,接着是带一种光泽的魁梧身影出现在院坝边,英翠心房砰跳,梳发的手一使力“啪”地一声,那把从娘家带来的桃木梳子折成两半。

    “青顺哥,那事咋、咋样了?”她口气复杂地轻问。

    丁青顺一头热汗,面庞闪着紫黑色油光,有点激动地说:“下来啦!英翠,政府判下来了,我跟你嫂子,不脱离!”

    英翠高兴地叫道:“好啊!……”她猛地噤口,担忧地看看东偏房,正有一抹阳光照在那不大的牛肋巴窗前。

    他俩彼此看一眼,神情都严肃了。青顺从怀里掏出那张盖了大红印章的判决书,庄重地捧在手里,走向东偏房,英翠紧随其后,想知道嫂子得到这个消息会怎样。他们刚走上台阶,就听房里传来一声悲怆的断喝:“莫进来!我不想看啥判决书!假的!”

    他们只好站在门口,一阵冷寂过后,屋里又传出女人哀苦的轻嚎:“青顺呃,你这条蠢牛啊!……”

    话中的悲凉与凄伤,把英翠眼里浮动了许久的泪水牵了出来,淌在青春红润的脸庞上。青顺呆立不动,手里那张纸上的红印章在晨光里格外触目。

    “丁青顺,你进来。”女人在房里喊道。

    汉子浑身一抖,赶快把判决书塞进衣袋里,并求助地看看英翠。小女人表情也紧张,只用眼光示意他莫慌乱,自己跟在他身后想帮他圆场。

    秋菊瞪眼盯着汉子,声音平稳暗带怒气:“好嘛,你买通政府干部来卡我,哼,他们不准脱离,我自家来脱离,丁青顺,你就莫进我这间屋!我不再把你当男人,就不要你在一间屋里睡!”

    青顺怕她出事,尽力和颜悦色道:“秋菊,你莫生气,我在门口睡堂屋睡都要得。英翠,烦劳你照顾你姐,我到石场去了。”

    英翠没应声,男人从她身边出门,也没看他一眼,整个人像被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笼罩着,头脑也空空的。

    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呆望门外,她的眼角潮潮湿湿,却没一滴泪珠淌下来。她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而生气勃勃的女人,柔声道:“英翠,我没啥,你干活儿去吧。”小女人心头一暖,过来坐在床边,望着她说:“姐,我把铺盖搬过来跟你睡,好照顾你。”秋菊忙摇头:“不不,我这地方脏,又烦人,咋让你一个姑娘家受委屈哟。”英翠说:“我想好了,就跟姐住,好跟你多说些话。青林不回来,我……我也很闷啊。”秋菊有些感动,拉过她的手轻抚掌上的新旧茧疤,喃喃道:“翠呀,你待姐好,姐晓得,可让你跟着受屈,姐心头不好受哦……”

    端详着她曾经好看过如今色衰微浮的脸庞,英翠只想搂着她伤心地哭一场,可她却只有强振精神说:“姐,一家人莫说两家话,我伺候你心甘情愿。”

    秋菊感叹一声,想起了什么,对她说:“英翠,你去村长家,把周玉莲叫来。”“什么?叫玉莲嫂?”英翠着实吃了一惊,瞪大眼珠望着她。秋菊肯定地点头道:“是啊,我要给她说件事。翠,莫告诉你青顺哥呀。”

    尽管英翠又迷惑又担心,她还是站起身走向门外。

    呼吸着院坝里的新鲜空气,压在英翠胸口的闷气稍散了些,她抬眼看了看村子后面长满树木的岩坡,觉得有片绿水在朝自己流淌过来。

    对周玉莲她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恼恨,那个壮实敦厚野放多情的妇人,有点让她羡慕。不少夜晚入睡之前,她眼前心际就要浮现那一白一黑纠缠一团的肉体,使她自己的血肉之躯免不了骚动不安。

    周玉莲正在离家不远的小溪沟边洗衣服,那衣袖高扎的两只膀子,又白又壮,被清清溪水映衬着很诱人。她那微微翘起的宽大臀部和高高隆起的两团大奶,女人看了也要心跳面热。英翠怔怔看她一会儿,有点省悟青顺哥为啥和她相好了。

    小女人的俊俏身影倒映在水面上,玉莲抬起红扑扑的脸笑道:“哟,翠妹子,你怕大姐孤单,做伴儿来啦?”一股红潮从心底上涌,直涌满英翠白皙的面颊,她垂下眉眼说:“玉莲姐,我家嫂子请你去一趟。”

    一听这话,壮实妇人便有些紧张了,为掩饰内心某些东西,她一边把衣裳在溪水里抖得哗哗响,一边大声问:“秋菊叫我干啥?她挺恼我烦我呀。英翠,到底为啥事儿,你晓得不?”妇人神情紧张,把一件红花衣掉在溪沟里了。英翠说:“我嫂子啥也没说,只叫我一定请你过去,还不让青顺哥晓得。有件事我先告诉你,今天大清早青顺哥去了乡政府,拿回一张判决书……”“上面咋讲?”玉莲急切地问。英翠又说:“乡政府不准他们脱离,所以嫂子气得很,要把青顺赶到堂屋睡觉,死活不准他再照看她……”

    周玉莲听得一张脸白白的,她想想说:“翠妹子,我不想去你家,去了八成要挨骂。”英翠晓得她心虚,就说:“玉莲嫂,你这么肥大嘴硬的人,怕啥嘛。”玉莲说:“我倒不怕你嫂子,要论骂架,我周玉莲还从没碰到过对手。可我能和一个瘫子干嘴巴仗吗?去了只有干挨的份儿!这倒没啥,我是有对不住她的地方,可要把她气出个三长两短来,我一个女人家可担当不起哟。”

    英翠过去帮她捡起掉在水里的衣服,望着她忽红忽白的脸,诚恳地说:“玉莲嫂,为你跟青顺哥的事,我恨过你怨过你。现在,我多多少少晓得了些根底,你们也……难啊。我没当你是野女人坏女人,相反,你是个……好女人。求你去一趟吧,嫂子真要骂你,我替你受,真要吐你口水,我替你接……”

    “翠妹子!”玉莲一把搂住她,激动道,“冲你这几句舒心的话,我就是挨她的剪刀,也去。”

    一个丰腴的和一个单条的女人,并肩走进丁家院子,一路上都很少讲话。明朗的阳光,静静地照耀着她们,两张面孔显得格外淳朴。

    丁家院子和东偏房也宁静安详,她们彼此交换目光:秋菊是不是睡了?当轻脚轻手走到门边,才发现秋菊正庄重地坐在床上,连外衣也换过了。

    英翠温和笑道:“姐,玉莲嫂来啦,我去烧水泡茶,你们说话吧。玉莲嫂,你和我姐是毛根朋友,要说的话也多呢。”

    小女人的话,使房里刚呈现的一点尴尬气氛随风而逝,周玉莲快步走到床前,坐在秋菊身旁端详她没多少血色的脸,叹口气道:“唉,丁家这间屋子,我有好几年没进来过了。秋菊,我想来看你,可又鼓不起勇气……”秋菊含笑道:“是啊,一个村的姐妹,分生了哟。玉莲,都是老天爷作怪。把我和丁青顺扯在了一堆,本来,你该是这家的女主人……”

    话题一开就接触到了敏感问题,周玉莲不知她心头装的啥,涨红脸不吭声。秋菊突然哽咽道:“玉莲,我请你来,不骂更不打,是求你件事,要你看在同村姐妹的分上,一定答应帮我。”玉莲一惊,忙说:“啥事?只要我办得到的,还要你求啥哟!”

    秋菊抓紧她的手,仿佛怕她受惊逃开,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说:“玉莲,我和青顺的事,政府判下来了,不准脱离……我、我求你跟青顺讲讲,让他跟我自由脱离吧。玉莲,你跟青顺好,你出面劝劝,他会听你的……”

    “黄秋菊!”玉莲霍然起身,瞪着她道,“你求错了人!别的忙我肯定帮,可这件事莫跟我提!法庭上你们的话,全乡都传遍了,都是两个好人两颗好心,本来我已经对不住你啦,还劝你们脱离,能算人吗?我跟你坦白,我是喜欢青顺,心子尖尖都喜欢,可要做对你不仁不义的事,我要遭雷打哩!”

    秋菊扑去搂住她的腰,哽咽道:“玉莲,你误会了。我是真心求你,没别的意思。既然我们把埋在心底的话都挑明了,就是姐妹啦!……玉莲姐,你听我说心里话,不管咋样,我都要跟青顺打脱离,我比哪个都清楚,这瘫病莫法治的……我已经拖青顺这些年,弄得他家没个好家,人没个好人,再拖下去,我黄秋菊还是人吗?就变鬼也不得安宁哟!玉莲姐,换了你,这样拖累一个真心喜欢过的男人,会咋个办啊?”

    玉莲忽地理解她了,又心痛又伤感,搂着她的头抽泣道:“秋妹子,我俩姐妹的心性,真好相像哟!老天爷瞎了眼,让你这么好个女人得了瘫病。而我这个蠢婆娘,又壮得像头母牛……”

    秋菊说:“玉莲姐,我晓得你是嘴恶心善的人,就跟青顺相好,也不情愿伤我。这些年,我真是度日如年,青顺对我越好心头越急,像有刀子在搅一样难受。有时晓得你跟他在……一起,先是生气恨不得抓把刀砍人,可夜深人静仔细一想,又觉得青顺跟你偷偷摸摸相好情有可原,一个热血汉子没个体贴女人,日子多难过哟!玉莲,真难为你呢。……跟你掏句心窝子的话,要不是怕青顺受不了,我那野蛮弟弟找他麻烦,我早就……自个儿走入啦!玉莲姐,你懂吗?”

    玉莲流着泪使劲点头:“我懂,秋妹子,你千万别……我求你啦。”

    秋菊双眸吐光,扬声道:“我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离,要么死!死对我这个瘫子女人只是一闭眼睛的事,就怕更害了青顺……玉莲姐,拜托你了,你做成了事,就是帮了青顺,更帮了我,就是功德无量,我黄秋菊要给你烧香叩头!”

    瘫女人挣扎着要给周玉莲叩头,玉莲拥着她哭出了声:“秋妹子吔,你莫急坏了身子,姐答应你去说服青顺。求你别太急,我慢慢想办法……”

    秋菊扑在她宽厚的怀里,呢喃道:“好姐姐,我晓得你会答应的。这么多年,我们喜欢着同一个男人,为了他,啥事我们都肯去做哟……”

    早已站在门口的英翠,手中热茶已经凉了,两个女人的一番话,两腔情,四行泪,深深震撼了她年轻温情的心灵。心想:如果自己是她们中的一个,也会那么去做的。青顺哥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该有好女人去关心爱护他啊。

    午后老林出奇地安静,翠碧的林木草坪间弥漫酥人的暖气,如果不是偶尔吹来的股股山风,这片山地一定闷热得像只蒸笼。没有清亮的鸟声,蝉鸣也有气无力断断续续。走入林子的青顺,不像往日那么激动和振奋,在那无形暖气的笼罩下,身心也慵懒起来,真想倒在厚绒青草地上大睡一场。

    林子深处那几棵老楠木树和一大簇刺藤构成的隐蔽处,是青顺和玉莲的幽会之所,那次被英翠无意间撞见,他们心存悸惑很少来过了。这儿安宁隐秘,是相亲相爱的男女理想的曼柔花床,虽已冷清多时,青顺一踏上那茸茸草坪,热血就全身冲涌。

    整个上午青顺在石场干活都心不在焉,原以为乡法庭的判决书会起快刀斩乱麻的作用,平息他和秋菊的婚姻纠纷。殊不料事与愿违,又惹出一场风波来,令他穷于应付,不知如何是好。他得到玉莲约会的暗示,干完活匆匆吃了午饭就赶来了,真想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宣泄积郁胸腔的苦水。

    汉子在草坪一角躺下,仰望高高的树梢和枝叶间冒出的小块蓝天,有些忧伤,不时粗重叹气,觉得人世间的好事美景都离自己很遥远。此刻也有些想念弟弟,如果青林留在家里,和英翠组成一个和睦的新家庭,丁家院子的情形就跟今天两样啦。怨青林吗?不如怨自己。这是命,该他丁青顺去承受。

    一团热热暖气倏地向他袭来,接着是两团鼓胀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肉体,紧紧抵着他宽厚的背部,随之是那熟悉不过的女人汗气,密实地包裹了他。

    “玉莲,别……”他没有挣扎,只有气无力地叽咕一声。而女人的身子像团软和的棉褥一样盖了过来,严严实实地压住了他。

    如果和往常的幽会相同,接下来该是急切的亲吻和抚摸,然后就宽衣解带全心身投入鱼水之欢了。而每次都是周玉莲更大胆更主动,在她壮硕躯干里压抑多日的激情,会如火山般爆发,卷着他的健强之体一起冲涌一起融化……

    女人发狂似的亲吻他赤裸的肩头背部,亢奋的喘息声放肆地煽动他内心的情欲,有炽热火团从丹田深处蹿起,熊熊地上升。

    “青顺,噢!……”女人母兽般地叫了一声,捧过他赤红滚烫的面庞,仔细地端详着,乌亮的双眸渐渐浮起一些晶莹的水样的珠子,一滴一滴掉下来,落在汉子的宽脸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玉莲!……”

    汉子被泪珠刺醒,猛地翻过身,把女人压在厚绒绒的草丛上,伸手去解她腰间的布带。女人浑身颤抖,激动得如一片风中之叶。如照往常,她会愉快的喘息着软松身子,享受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的摆弄……可此刻,她一下按住了那只充满情欲的大手,毅然叫了一声:“青顺,不!……”

    男人的手如被暴风折断的鹰翅,乏力地垂下了,他在女人身边不知所措。玉莲翻身坐起,摸一把他汗涔涔的脸部,柔笑道:“青顺,我约你来是谈事的。想要跟我……那个,下回吧。”

    青顺省悟过来,也觉自己方才的行为可笑,跟玉莲拉开一段距离坐下,不好意思地憨笑几声,说:“玉莲,我来也是想跟你说些话的呀,嘿嘿。”

    林子里浓浓的情欲,被风吹散了,汉子女人面对面坐着,脸上渐渐浮起了笑意。周玉莲开门见山:“青顺,听英翠说乡法庭判你和秋菊不脱离?”青顺说:“是啊,乡法庭判得公正,稍有良心的人也不肯把一个瘫了往家门外推嘛,可秋菊不高兴,找我闹事。玉莲,我从心里感激你呢,对这事那么通情达理。”玉莲撇撇嘴角说:“莫给我戴帽子,讲心里话,我巴不得你跟她脱离,我们好做长久夫妻呢。可我周玉莲生就是个苦命,要遭那矮子纠缠一辈子……话说远了,青顺,村里人都说,你坚持不跟秋菊脱离,说不定把她害得更惨……”“玉莲,你吓我哟!”青顺惊愕地瞪着她,没料到她会这样说,“说得轻松,脱离了,秋菊的日子咋过?”玉莲早有准备,冷静道:“秋菊的弟弟蛮牛不是愿意供养他姐吗?只要她搬出丁家,你青顺就自由了。想跟哪个好就好,想讨哪个进门就办酒席吹唢呐,你人还年轻,该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啊。”

    青顺站起来,生气地指着她道:“周玉莲,没想到你会讲出这样的话!把秋菊往火坑里推,我们就好偷人养汉寻欢作乐……哼,往天我们相好,你还可怜秋菊,怕我对她不好,可到紧要关头,就忍不住跳出来伤人了。玉莲,若不看在我们有点情分上,我、我真想给你两巴掌!”

    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强忍着委屈,大声争辩:“青顺,你以为不跟秋菊脱离是爱护她,其实是害了她!你心头也这么想,就为一点男子汉的脸面不肯向事实低头,你算啥男子汉啊!不过是一条拉不转身的犟牛哟……”

    “犟牛就犟牛。我去找你男人,让他在村民大会上宣布乡法庭的判决。玉莲,我走了。”青顺抬腿就走,那壮实身影很快消失在林子里。

    玉莲呆坐在厚茸茸的草地上许久不动,泪水凝固在眼眶里淌不下来。这片山林很静,午后的太阳正把明朗的光从林隙投进来,也照在她红润白皙的脸上。

    在老林外的岩坡边,青顺撞见了正背只大竹篓割牛草的英翠,她的出现使他感觉自己正被一群女人包围,要他和秋菊分开,真不明白她们是帮他还是帮秋菊,还是他们俩一齐帮。

    刚被他瞥一眼,英翠的脸倏地绯红,朝林子里走几步想避开他。青顺却迎过去,用灼亮的双眼逼视着她,有点神经质地问:“英翠,你说,我跟你嫂子脱离好还是不脱离好。我都给这件事缠糊涂了,真想跑到山顶朝天上大吼几声,吐几口闷气。”面红含羞的小女人不敢正眼看他,小声说:“青顺哥,你莫急,自己觉得咋好就咋办嘛。你是好心人,村里人都晓得啊。”

    听她这柔顺中又毫无作用的话,青顺心头感叹,苦笑道:“英翠,真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就好啰。哥不怪你,你也是个好心女子。我想啊,这世界不该老让好心人受屈受苦,对么?唉,哥晓得你不忍心家里闹不安,巴望我和你嫂子都好,可老天爷不开眼,咋办哟?”

    英翠同情他的处境,心头有过许多关心体贴的话,可真与他面对面了,又啥也说不出来了,那张脸只有一个劲地发红发烧。就弯下身去大把大把割草。

    望着她秀条柔韧的身子,青顺话到嘴边又忍住了,急步朝岩下走去。迎面吹来一股山风,撩起了敞开的衣襟,他却没感觉到爽快。

    村长五贵坐在村办公室门口抽烟,背景是些图表锦旗证明野柿子村这些年的种种成绩。他今天有些开心得意,甚至乐滋滋昏昏然,回想起昨晚上老婆玉莲主动跟他亲热,就欢喜得想笑想跳。成亲这些年来,如此有盐有味的美事,对他瘟狗子来说实在太少,有几次他喝了酒想雄起,老婆毫不领情更不理会,害得他热脸挨冷屁股没面子,闹一场还是自己吃亏。

    矮子五贵并非蠢人,晓得老婆对自己好得过分,必是有求于他,甚至是为她的相好。在一场夫妻间少有的火热缠绵过后,他靠在床头抽烟,等女人发话。当听了玉莲的第一句话,五贵就惊出一头冷汗,点燃的纸烟也忘记抽了。

    玉莲趴在枕头边说:“瘟狗子,秋菊和青顺打脱离的事,你这一村之长,可要拿个决定,免得闹出人命来哟。”

    话音落了好一阵,见男人还没反应,女人便使劲捏了他腿杆一把,不快地“哼”了一声。

    五贵身子一抖,赔笑道:“婆娘吔,人命关天的大事,我、我瘟狗子怕担不起哟!你、你说咋办?”

    玉莲恼男人窝囊,冲他叫道:“你这个村长是块假牌子呀!一个男人家,天垮下来也敢撑起,一点男女小事也没胆子管,真是放瘟狗屁哟。咋办咋办,秋菊死活要离,我们女人帮女人,看你龟儿子帮哪个!哼。”

    瘟狗子听她这话,刚干的冷汗又猛往外冒。玉莲跟青顺从小有段情缘,如今还真得吓人,他不是不晓得,有时暗中窥见他们一前一后进了老林子,心头的醋罐也悬起老高,却从不敢去闯祸或打闹,因为他明白只要有那么一次,性烈的女人肯定跟他脱离了!听老婆的口气是帮秋菊,如果秋菊真跟青顺离了婚,她和他就有了好机会,一脚蹬开自己就又惨又丢人现眼啦。

    “玉莲,”他犹犹豫豫道,“你要我帮哪个,我就帮哪个……”

    看老公那副样儿,玉莲“扑哧”一笑,手指戳着他额头道:“你这瘟狗子呀,肚子里头的蛔虫,我都晓得有几根。怕秋菊跟青顺离了,我把铺盖卷抱到丁家去跟他过?哼,你真那么想,我就做给你看!莫吃后悔药啊。”

    五贵经不住女人一软一硬,忙笑眯眯道:“玉莲吔,你说帮秋菊就帮秋菊。我们都是一个村长大的,那女子性烈,说得出做得出,弄不好真要出人命案呢。明天,我正儿八经找青顺谈一谈,严肃地指出这个……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啊,中央领导一贯要求我们……”

    听男人打起官腔来,周玉莲就咯咯地笑了。

    丁青顺到村办公室来找他,是五贵意料中的事,他肚皮里已盘算好主意,只等见机而行了。

    “村长,”青顺老远就嚷,“我找你断个理,乡法庭判我和秋菊不脱离,可她偏偏要打脱离,闹得全家不安宁,咋办哟。”

    五贵笑嘻嘻递上一支香烟,一盅凉茶,操着官腔道:“青顺同志,乡上法庭有他们法庭的道理,维护家庭稳定就是维护安定团结,很合中央的政策。可政策归政策,实情归实情,秋菊要跟你脱离,村委会再三考虑,表示同意……”

    没等他说完,青顺发作道:“瘟狗子,你还是干部呢!老话讲,宁修十座庙,不拆一门亲。你一开口就要我打脱离,安的啥子心哟?我敬你是村长,你却背后捅我刀子,还是一起长大的穷兄弟呢,哼!”

    五贵不发火,态度好得很,口气却严肃认真:“青顺,不管你骂我还是恨我,我都得劝你和秋菊脱离。实不相瞒,我是我婆娘玉莲逼着跟你谈的,而玉莲又是你婆娘秋菊求着来谈的。不然,我瘟狗子就有豹子胆,也管不了这号事啊。”

    青顺困惑道:“我晓得是秋菊的意思,可她恨玉莲呀,咋会求她呢?”

    终于抓住机会了,五贵老练地一笑,温和道:“青顺呀,你还没闹明白,秋菊她已经走投无路了,你若还不同意跟她脱离,她会走绝路的!”

    青顺一惊:“不会吧?村长,你、你莫骇我。”

    五贵正色道:“我骇你干啥?闲得没事干么?丁青顺同志,我是旁观者清,看得见一个绝望的女人要走哪一步;你是当局者迷,还以为她只赌一口气。我问你,秋菊晓得乡法庭的判决后,情况咋样?”

    青顺只好告诉实情:“她不吃不喝,把我赶到堂屋睡,……村长,我也怕秋菊一时想不开,把她做针线活的剪刀都藏起来了。”

    这条汉子牢固的心堤终于有了缺口,可以攻破了。五贵暗自高兴,口气却更冷严:“嗨!藏把剪子就保险了么?人真横了心,一碗水也能闷死!青顺,你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秋菊?真等她做出事来,你就去哭一辈子悔一辈子吧!”

    青顺的精神被村长五贵击垮了,他捧着头痛苦地叫道:“村长,我咋办?说一千道一万,总不能丢下秋菊不管啊,她是活生生进我丁家门的啊!……”

    村长五贵此刻站到了一个高度,拍着汉子不停耸动的肩头,关切地对他说:“青顺,这事的安排,本村长已替你想好了。你跟秋菊脱不脱离的事先不谈,让蛮牛把他姐接回家去住,你呢,有时也可以去黄家看看她。等我们村的两个石场子真的赚了钱,就送她去县城、省城治病。能治好,她就欢欢喜喜回丁家;治不好,你们的缘分也到头了。这是两全其美的法子,你不同意的话,我这个村长就没办法啰。”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丁青顺只好点头答应。五贵紧绷绷的心弦这才松开,想着晚上老婆会对自己亲热,就笑了。

    秋菊从丁家搬回娘家,毕竟是野柿子村的一桩大事。黄昏的时候,几乎全村男女老少都聚在丁家院子,默默地目睹一切。

    青顺背着女人从东偏房出来,英翠和玉莲帮她背了衣箱和被盖。秋菊留恋地看着丁家院子,小声说:“青顺,这十年,我给你添累赘了,没尽到妻子的责任,真对不起你……”

    汉子两眼带泪,咽声道:“快莫那么讲,秋菊,我们现在还是夫妻,愿老天开眼,让我们一辈子都做夫妻……”

    围观的男人女人大多带了泪,有些妇人还抽泣出声。丁家院子被真情和伤感笼罩着,连紫红色夕辉也充满温情。

    秋菊的娘家离丁家院子并不远,在人们的簇拥下,青顺背着秋菊走入正在大兴土木的黄家院子。身穿皱巴巴西装的蛮牛正高兴地站在院中等候,颇有点胜利者的样子。

    黄家的老房子已修整一新,蛮牛把姐姐抱到一张旧沙发上,带感情地对她说:“姐,先让你受点委屈,我正盖小洋楼呢,一定让你享福。”

    秋菊看看喜形于色的弟弟,又看看神色暗黯的青顺,轻声道:“这就够好啦。蛮牛,替姐谢谢你青顺哥。这些年全靠他照顾姐,不然活不到今天哟。”

    “青顺哥,”蛮牛朝他深鞠一躬。

    青顺忙扶起他,把一叠钱交到他手里:“蛮牛兄弟,这一千块钱,留下给你姐治病。”蛮牛说:“这是干啥?钱你拿回去,我是她弟弟,能接她回家就养得起她。”青顺说:“蛮牛兄弟,不是我死挣面子,按山里的老规矩,出了嫁的婆娘,不要娘家养。秋菊回来住,是迫不得已,治病和生活费,我这个当男人的该出。实话对你讲,这些钱是我弟弟青林从省城寄回来的,写明了是给他嫂子治病的钱!你不必过意不去。”

    蛮牛瞥了一眼在帮忙整理床铺衣物的英翠,问道:“青顺哥,问你句话,青林他给英翠寄钱没有?”青顺只好说:“没有,青林他……至今没认这门亲。”蛮牛大声说,像是说给英翠听的:“这不像话,虽说是台面婚,人家英翠也是你们丁家的人了。这样吧,我收下五百元,剩下的留给英翠,她用了等于我姐用了。”

    青顺很感动,只重重拍了拍蛮牛肩头。再看秋菊,发觉她看自己的目光,格外美丽柔和。

    蛮牛揉揉眼从床上翻坐起来,顾不得太阳穴隐隐作痛,穿上长裤就要走人。手拉着房门把子,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陪他睡了一夜的女人仍然沉沉大睡,半块肥白的屁股正无耻地裸露着,令他想起昨夜的亢奋和邪狂,一股热血又从小腹朝脑门涌。他克制住乱窜的欲望,才没跳上床去跟女人再干那事。钱他付得起,只是事后回想没滋没味像老林里的畜生一样野合,很是扫兴。他没有犹豫,毅然走向门外,把那团麻木可怜的肉体关在了房间里。

    昨天下午,蛮牛独自开拖拉机进城结账,从建筑公司出纳那儿领到一大扎票子,心里高兴人也洒脱。先去宝石饭店喝酒吃肉,然后到县文化馆连看两场火暴艳情录像片,出来看天色近黄昏便决定不走了。他又去一酒馆买了半斤卤牛肉一瓶巴山大曲,开心快意地享受口福,再趁着夜色开拖拉机到城郊旅馆住宿。

    他要了一个三十元的单间,这个价在小县城来说也够可以了。蛮牛人粗心细,不愿自己刚到手的一扎票子出麻烦。他进房后打算喝点开水倒头就睡,水才沾唇就有人敲门。以为是服务员,开门却是一个浓妆艳抹香气冲鼻的女人闪身而入,屁股一扭撞上门朝他一阵媚笑。蛮牛明白碰上啥人了,他心头的酒气顿时冒出邪火,虽不是这方面的老手,孤男寡女关在一间屋里要干啥还是晓得。女人倒成了猎手,用软绳子套住了一条山豹子。她浪笑着朝蛮牛贴过去时有几分得意。抓住她胀鼓鼓的奶子,蛮牛的头还较为清醒,没忘问个价钱。女人伸出两个指头,还表示包他满意。蛮牛心想,这些钱够山里人家一年半载煤油盐巴钱啦,忙说不干把女人往门外推。女人叹口气,倒在床上说你干了随你高兴给几个钱了事。

    蛮牛是笨手笨脚不懂孔窍的处男子,急出一头大汗还没法入港。女人大喜过望咯咯地骚笑着欣赏他的傻相。玩到她自己控制不住了,才引导年轻汉子上了身,没几下蛮牛就一泄如注瘫软在她肚皮上,女人又一阵好笑。不过他的雄劲恢复很快,一连折腾了女人几回,彼此才精疲力竭相拥而眠。入睡前女人没忘找他要钱,蛮牛毫不犹豫抽出两张大钞给她,并觉得第一次花钱睡女人又快活又值得。

    蛮牛不留恋那个被他遗弃在旅店房里的女人,上了拖拉机抬眼望望晴空白云,他甚至忘记了那女人的模样。回山啦,山里的女人才好呢!他真想对人大嚷几声。

    旅店不远是县城汽车站,大清早聚了不少人在等车。其中一个穿白衬衣埋头读报的青年蛮牛眼熟,便按按喇叭撩他,果然青年抬脸看过来,他马上兴奋大吼:“嘿!青林,是你哥子呀!”

    丁青林分外欢喜,跑过来就跳上拖拉机,擂他肩头一拳:“哈,真运气,等进山的车等不到,碰上了开拖拉机的一条蛮牛!”

    两个同村青年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相见,彼此内心都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蛮牛把车开得风快,青林坐在他旁边尽情观赏沿途故土风景,两人的表情既单纯又复杂。

    朝阳在天空朗照,清凉的晨风迎面吹拂,山色依旧,青林和蛮牛却有全新的感觉。短暂的沉默之后,蛮牛大声问道:“青林,你到省城发大财啦,每寄一次钱回来,几面山都传遍啰。”青林说:“发狗屁大财,还不是给人家打工。把挣的钱省一点寄回家,也很费劲呢。”蛮牛说:“狗日的城里人的钱不好挣哇?他们把我们当农二哥,自以为高一等,哼!老子有钱了,先搞城里的女人,还要样儿好看的呢。”青林笑道:“蛮牛,想不到你不但蛮,还狠呢。有的城里女人认钱,你要搞还不容易么?”他的话勾起了蛮牛对昨晚情形的回忆,暧昧地笑了起来,心想:妈的,也许那婆娘就是城里女人哩!

    拖拉机进入乡村公路,颠簸得厉害了。青林问:“蛮牛,我们村有啥变化么?”蛮牛说:“嘿,除了你丁青林把新过门的媳妇丢在家里,跑去省城打工挣钱,还没大新闻呢。哦,我跟你哥各开了一个石场,想发石头财哩。还有,我姐也就是你嫂子,回娘屋住来了,算跟你哥打了脱离。”

    “打脱离?”青林大惊,“秋菊姐病成那样子,我哥还跟她……不,不会的。”蛮牛说:“信不信由你,青林,山不转水转,天不变人变,这年月啥事都有呢。不过你放心,我姐照常活得下去,比在你们丁家还强。”青林以为他说的反话,就说:“蛮牛你莫急,我一到村里就接秋菊姐回家,她也是我姐呢。”蛮牛说:“你呀,把自己的事办妥当,就对啰。”“我的事?”青林一时有点纳闷。蛮牛说:“你跟英翠圆房的事呀!哼,你哥子好福气,讨了那么个好媳妇。可你小子也真够狠,把那么个乖妹放在家里,在外头一跑就是大半年,啧啧,真够狠的哟。”

    提到“英翠”,青林的情绪更为复杂,举目望望远处雄伟的山岭,叽咕道:“那台面婚,是我哥强迫办的,我没当英翠是我媳妇……”

    拖拉机猛地刹住了,蛮牛两目圆瞪,叫道:“啥呀啥呀?你哥子讨了女人还不认账,让人家在你丁家当女长工呀?睡人家一晚上,就要她一辈子背台面婚的皮皮么?莫以为在省城打工挣钱,就看不起山里婆娘,姓丁的,你是人不是人,要脸不要脸?”

    青林没料到蛮牛会对他如此气愤,硬着头皮辩解道:“蛮牛,我跟英翠办过台面婚是事实,而我在结亲那天晚上,在房里窗子边站了一夜,也是事实。我同情英翠,没半点要伤害她的意思,这次回来,也惦着她的事,要处理妥当。老同学,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我和英翠没一点感情基础,非捡在一起,叫啥事?都九十年代啦,也只有老山沟里才有这号事哟!……”“哈哈,”蛮牛忽地大笑起来,“原先我以为,丁家的坏种只有丁青顺,他把我姐害得不浅,原来你哥子更坏,把新媳妇丢在家里发霉,自己还充好人。青林,我跟你说,你不要英翠,有人想要呢。”

    青林听出他话里有话,刚想问他,见拖拉机已开进村口,有些熟悉的面孔带着惊讶迎向他,便忍住了。野柿子村,每一块石板,每一棵树木,都那么熟悉和亲切,青林的眼睛有点潮湿了。

    蛮牛的拖拉机回村的时候,丁青顺还独自一人坐在堂屋里,用几块豆腐干下包谷酒。一海碗酒,已喝得差不多了。他情绪苦闷伤感,想起前天自己还和英翠同桌吃饭,小女人把炒的回锅肉往他碗里夹,他却怔怔地看她那张红润可人的面庞,直看得她羞涩地垂下头去。闷了半晌,汉子嗡声道:“英翠,你回娘家住段时间,好么?”小女人一愣,呆望着他不吭声,黑亮的眸子里有了水光。汉子又说:“英翠,不是哥赶你,一男一女住一屋,村里的多嘴婆会讲闲话……对你不好……”小女人的面颊渐白,低声说:“可是……姐需要人照顾,你要上山打石头,家里没个女人……”“英翠”,青顺鼓起勇气打断她,“这个不用你操心,村长有安排,蛮牛出钱请了一个婆婆照顾秋菊。我一个人,吃干吃稀都好办。翠啊,等我卖了这批石头有了钱,就去省城把青林弄回来,你们好……好圆房。”小女人听着他的话,神色慢慢冷静,眼睛深处波动着不易察觉的温情,平淡地对他说:“青顺哥,我听你的,明天就回娘屋……”

    人走了青顺才觉得失去很多,偌大院落空空荡荡,自己从石场回家就恍恍惚惚,吃肉喝酒都没啥滋味了。有时玉莲摸过来同他相会,虽不再像往日在牛圈里偷情撒野总担心出事,可上了床男人女人都不谐调,远不如在老林、牛圈那么尽兴。玉莲很气,说是撞到鬼魅了,见面说话谈心好好的一干那事两个人就迷迷糊糊,比往日瘫女人在屋里还不自在。青顺明白是啥在作怪,但他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秋菊啊,我对不起你,啥时候我有了大票子,就接你回来治病……英翠吔,哥也对不起你,逼你回娘家去伤心怄气哟!……”

    丁青顺端个空酒碗,坐在堂屋门槛独自喃喃醉语,人又瘦又黑有点变形了。一个年轻汉子迈着又重又快的脚步奔来,扑上去搂着他就喊:“哥,你咋啦?灌醉了么?”

    瘦黑汉子仰面瞅他,两眼闪出浑浊亮光,僵持片刻猛地摔碎酒碗,当胸给来人重重一拳:“狗日的!回来啦?你也晓得回来哟!”

    丁青林没有避让,硬硬迎了那一拳,露出笑脸道:“哥,看你说的,我是野柿子村的人,走得再远也忘不了家啊。”

    青顺痛苦地一抖,眼里带泪了,哽咽道:“兄弟,你自己睁眼看看,这哪还成个家呀!秋菊跟蛮牛去了,英翠回娘屋了,只剩下我孤家寡人一个,狗屁个家哟!……”

    望着冷冷清清的房子,青林不知说啥才好,扶着哥哥走进堂屋,一股悲伤之气也侵袭着他,忍不住两眼也含了泪。

    兄弟俩面对面坐着,四只湿眼睛定定地望着,彼此都情绪激动。青林说:“哥,我去黄家劝嫂子回来,她跟你有感情,还那么疼我……”青顺摆手打断他:“算啦!秋菊那女人,脾气好起来好死,犟起来犟死,弄到这个地步也难为她了,要她回头,九条牛的劲都莫法呢。”青林没想到哥嫂的关系会恶化到如此,内心感叹,又想到英翠,试探道:“哥,英翠她……还好吗?她啥时回娘家的?”

    一听这话汉子又恼了,气鼓鼓道:“狗日的,你还有脸皮问英翠,提起这事,老子就想打你!哼,人家哪点不好?有模有样,勤快能干,懂事识礼,就是文化少点,你就看不上啦?这大半年,多亏英翠帮我照顾秋菊,我才开了个石场子,一个家有了点起色。你呀你呀,是个把人心当牛肝肺的蠢家伙哟!……”

    青林脸上流出感动、歉意的表情,垂下头说:“真是太难为她了……”“呸!光在嘴上讲有屁用,要想哥高兴,明天就去刘家坡接英翠回来,圆房生儿子,才是正事哩!”青林不敢跟正在气头的哥哥争辩,只是埋头不做声。看他那副样子,青顺也软了口气:“青林,不管咋说,你要先把人接回来,事情咋个摆平再说也行。”青林只好答应:“好吧,哥,我先去看嫂子,从省城带了些药给她,对治她的病有好处。”

    黄家在山村的另一端,是几间普通的泥墙瓦盖农舍,不过院坝里已堆满了新砖,看来挣了钱的蛮牛要起新屋了。院子很静,连鸡犬声都没有,原来蛮牛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的独身汉,长年四处漂游,这个家就像座冷庙,只是他承包的石场有了搞头,黄家老屋才有了些生气。青林和嫂子秋菊见面,也是又激动又伤感,嫂弟俩手抓着手,眼睛又潮又红。青林刚要说话,秋菊摇手制止,倒先说了:“青林,你来看我,姐好欢喜。我和你哥的事,你莫再提,免得大家又怄气。我搬回黄家,心情好多啦。一句话说断,这是命!我跟你哥,这辈子相克,下辈子才会相好哩……”她说着眼眶渐渐蒙上了一层泪水。青林噙泪说:“嫂子,你认命我不认,等段时间,我接你去省城检查,病根查出来就好治啦。”秋菊含泪笑了:“青林,难得你对姐一片好心。听姐一句话,把这好心用在英翠身上就对啦。这次回来,跟英翠圆房吧,她是个好女子呢!再不,接她去省城,你忙你的大事,她替你洗衣煮饭,有空小两口子去公园玩玩电影院看看,多好啊!”青林不知用什么话来回答,沉默片刻才支吾道:“嫂子,你说哪儿去了?这事儿……我真有难处……”秋菊关切地望着他,柔声说:“弟娃,姐没逼你,还怕你那哥哥讲话太武断。可有一条,我和你哥都是为你好,你嫂子命孬,没当好丁家媳妇,老天爷送来英翠也是有眼啊!就信嫂子一句话,跟英翠过日子好福气哩!……”青林不敢多说,就叫秋菊看他从省城买回的药品和衣料,秋菊显出高兴满意的样子,屋里的气氛就舒缓多了。

    青林回到家没见到哥哥,知他去了鸡公梁石场,也想去坡岭上看看,就匆匆往山上赶去。阳光很亮,天空很蓝,那青葱的山岩给他新鲜生动的感觉,离开这片故土的时间并不长,青林却被一股迎面涌来的亲切情感密实地包裹了。

    嗨呀我的那个情妹子哟,

    石头那个硬嘛枕头那个软哟,

    我的心肝肝吔,

    两头闪呃依呀呀子哟伙喂……

    陡峭的石壁之端传来石工的野悍山歌,仰面望去便有矫健黧黑的身影映在碧天白云间,那豪迈气势让人震撼。刚翻上岩坎,青林就看见哥哥握着一把十八磅大锤,在石场一端狠劈一块方桌大小的石料,那铁与石有力碰击的声响,让人亢奋。青顺没理弟弟,抡臂挥锤又重又狠,恨不能一锤砸开那块巨石。

    青林听那石质声很有金属感,心头一动,忙捡起石块察看石料质地,阳光下石块剖面有晶莹的云母般的光点在闪动,忍不住叫道:“哇!真想不到,这野山沟里还出这么好的石头!”

    他的叫喊惊动了梁上的石匠们,都停下来呆望着他,青顺丢下铁锤,走过来道:“青林,你说这是啥石头?人家蛮牛的石头是大理石,拖到县城就卖好价钱呢。”看大家都怀有一种希冀望着自己,青林说:“我看这是花岗石,打磨出来说不定是有名的‘中国红’呢!比大理石还强啊。哥,我在省城搞装修,这石料值钱哩。”听他这一说,青顺和石匠们大喜过望,有人叫道:“日他娘,这回盖过了牛皮哄哄的蛮牛,才他妈的痛快呢!”青林打量了整个石场,沉思一阵,认真道:“哥,这石场是你承包开采的,我向你承包加工销售咋样?”青顺骇了一跳:“你口气好大,人家蛮牛还只卖毛料呢。青林,看你这副样子也没发财呀。”青林说:“哥,说实话,我的事业才起步呢,确实没有资金搞太大的项目,不过省城有的是有财力和魄力的企业家,啥大事都敢干哩!”

    他的话使群情激动,青顺虽也振奋,口里却说:“你小子少讲大话,快去刘家坡接英翠回来,我们再说。伙计们,干活哟,各自把手锤大锤摸起来!——”

    青林晓得哥哥的脾气,只好取道往山梁下走,一路上脑子里都悬着一块光洁如玉的中国红花岗石,它甚至把自己这次回乡来的一切事都盖去了。到了山岔路口,一股清爽山风吹来,他神智陡然清醒,决定立即返回省城,去寻求联合开发花岗石建筑石材的资金。他知道此事不能再跟哥哥讲,他不把自己捆绑起来押去英翠家才怪呢。就在家里留张字条吧,为哥哥和村里办桩大事,受点委屈和责骂也没啥。

    蛮牛的拖拉机在坎坷不平的机耕道上颠簸,他气得几次都想骂人,可火气刚到喉口又给颠回去了。鬼使神差,他开拖拉机往刘家坡去,是要给英翠报告青林回来的消息么?还是自己想见英翠,总算找到个机会,他也不明白。要是青林来撞着咋办?管他呢,人家是去过省城的高中生,不会为一个乡下女子跟蛮牛过不去的。

    刘家在坡下几棵大核桃树边,蛮牛把拖拉机开到院坝边,穿水红花衫的英翠,已经笑着迎过来了。

    “哎,蛮牛哥,啥风把你这大忙人吹到这面坡来了呀?”英翠那乌亮水眸扑闪扑闪向着开拖拉机的汉子。

    蛮牛一脸通红,呆了好一阵,才结巴道:“英、英翠,丁、丁家青林回、回来了,我来接你、你呢。”

    女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不快地说:“他回来跟我有啥关系?就算有关系,也不要你蛮牛来接我呀。”

    蛮牛回过神来,忙开动脑筋,带笑说:“英翠,你把话讲到哪儿去了哟,青林和你到底办过台面婚嘛,我来接你去丁家,也是好心啊。”

    英翠知道不该给蛮牛斗气,青林回来正好找他问个明白,不然无论在丁家还是娘屋,这日子都没法过太久,哪边都名不正言不顺啊。于是她缓和口气道:“蛮牛哥,我跟你去野柿子村,正想找他丁青林说个青红皂白呢!”

    蛮牛自有心机,不敢多嘴,拉英翠上了拖拉机,就乐颠颠地往回开,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讲话,仿佛都被一种古怪的气氛罩住了。

    拖拉机“突突突”地开进野柿子村村口,蛮牛一眼看见丁青顺在自家院坝发呆,他姐则坐在树荫下的竹椅里,感觉不妙,忙停车问道:“姐,出啥事了么?”

    一对男女都沉闷不语,英翠忙跳下车,快步走到秋菊身边,小声问她:“姐,你又生青顺哥的气啦?”

    秋菊摇摇头,只轻叹一口气,把年轻女子揽入怀里,用颤抖的手抚摸那散发着皂角清香的秀发。

    蛮牛知道出事了,耐着性子问:“青顺哥,你又来找我姐的麻烦啦?……”

    他未说完,青顺脸色一变,冲他吼道:“蛮牛,你还开车去刘家坡接英翠,那个狗日的,回来晃一下,又往省城跑啦!”

    蛮牛也大惊失色,再看英翠,小女子一脸泛青,有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怒叫道:“丁青林有啥了不起,他敢这么欺负英翠,老子就敢打他个狗东西!……”

    秋菊的情绪已经平定下来,柔声对怀里的女子说:“英翠,莫听他们乱嚎,青林不是那种人,他刚回来又走,肯定有缘故。只是你们没见上面,说上话,姐也难过……”

    英翠苦笑着说:“姐,我晓得,就见了青林,也没啥话讲。你别难过,我……我回娘家去就是……”

    青顺听了,急得大声说:“英翠,你人都回来了,决不能再回去,不光是为丁家的一点面子,我……我不晓得咋说哟!”

    蛮牛说:“青林都走了,我看英翠还是回娘屋……”

    “蛮牛!”秋菊抢白弟弟一眼,制止他乱放腔,然后说,“翠,有了婆家的女人,哪有在娘屋长住的道理?刘家坡那些多嘴婆不翻出丑话来才怪呢。听姐的话,留在丁家等青林,我估计他过不了些日子又会回来的。”

    青顺说:“英翠你放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再回来,我这当哥的要弄得他服服帖帖安安心心跟你过日子。”

    “哼!”蛮牛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英翠不再做声,紧紧依偎着秋菊,她的心情渐渐平定了。人冷静下来,思路也格外清晰,面庞还为方才的心潮波动泛起羞涩的红晕。英翠比任何人都明白,青林回老家来并不是为了她,真见了面彼此犯难,不见面人还轻松得多,又有啥值得激动的呢?

    她的目光瞥向村外,那条灰白的山道曲折地向前伸延,路上空荡无人,只有明亮的阳光在活泼地闪跃。年轻女子的心也很空荡,也有发热的光斑在乱跳,但她清润的目光却越来越平和安详。

    12

    近几天“泰发杯礼仪小姐大奖赛”冠军得主郭雅心成了省城的新闻人物,各家报纸都刊登了她的大幅玉照,那清纯秀美的样子大受称赞。人出了名传闻也多,有说她得了大笔奖金发财的,也有说她口辞伶俐要出任电视台主持人的,更传她受一位香港大富商青睐要娶她做儿媳……她所在的丝绸厂的姐妹们,有为她高兴的也有忌妒生恼的,甚至有人向她借钱伸手就要上万元……还有大款登门求婚的,红牌明星亲送鲜花以邀共进晚宴的……真如那些一获桂冠便身价百倍的香港小姐,把生命的艳光播遍省城。

    了解内幕实情的人,对那些带光光色的传闻不以为然,倒暗暗猜测美女雅心会与公子家风之间有点什么,全靠泰发老总这么用力一捧,一个普通女工才焕发出如此光彩耀人的魅力来。她会做家风的女秘书?或者年轻的总经理会为她在公司安排一个好位置?有一点可以肯定,郭雅心从此和卢家风本人及泰发集团有了密切关系。

    郭雅心自己组织民族风情演出队的事,实在出乎卢家风的意外,他内心一直很有把握,她在夺冠之后会怀着感激和兴奋之情,主动提出加盟他的公司,并力求成为其中重要一员。

    家风没阻止她,因为雅心除了只是个礼仪小姐大奖赛的参加者之外,对泰发集团并不承担任何责任和义务,跟他也可以至多是个熟人或者朋友。明星是他制造的,但并不完全属于他。雅心领衔的演出队的最大受益者是马世海和乔云娜,他们把紫水晶夜总会作为演出场地,必然给老板带来莫大的声誉和效益。两口子嘴巴都笑得稀烂,此时才明白攀上卢家风协助泰发杯大奖赛,对娱乐业老板来说,是走了一步好棋。

    这次大奖赛给不少人带来冲击,水苗也是其中的一位。她是被乔云娜推上比赛台的,虽没得奖却也没有丢丑,那年轻健美的生命也给人留下了印象。赛后郭雅心邀她进入演出队,被她很冷淡地拒绝了。事后和丁青林商量,已经开了眼界的小伙子倒认为她可以参加,那样一来她就马上跳出打工妹的队伍了。水苗说:“青林哥,你咋那么想?未必希望我去台子上亮肚皮?”青林想笑又忍住了,对她说:“只要是艺术,肚皮亮一下又有什么?水苗,我们从农村来到大城市是有许多地方看不惯,要一边适应一边发展,不然跟不上时代啊。”水苗嘟起红润小嘴道:“你是在怪我不开化,太保守啊?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你,不好吗?”青林心头一热,轻轻揽过她的肩头,四目相对脉脉含情,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

    民族风情演出队的首场演出,使紫水晶夜总会成了全城注目之地。马世海为其在晚报上做了大幅广告,娇美可人的郭雅心是广告上的主角,望着那张拍摄极佳的照片,乔云娜又高兴,又忌妒,想着滚滚财源,才硬把那口不停上蹿的气忍了。

    华灯初上之时,几十辆豪华轿车载着都市名流涌向紫水晶夜总会,那本来富丽堂皇的门面又修簇一新,西装革履的马老板和珠光宝气的老板娘,堆着笑容迎接宾嘉宾贵客。

    卢家风是和助手方明一起来的,刚走出轿车,马世海夫妇已围了过来,压不出内心亢奋齐声道:“卢总,等你这位贵宾一到,演出就开始啦。”

    卢家风做出淡然的样子:“马老大,何必等我?时间到了,该开场就开场嘛。”

    “哎哟,卢总呃,说得好简单,你的泰发杯冠军小姐在紫水晶首次登台,没老总亲自出来亮相,场面咋个撑得起,说到底我们是沾你的光啊。”乔云娜热情地说。

    卢家风想起什么,走回自己的轿车,开门取出一大束鲜艳红丽的玫瑰花来,那片亮色照得乔云娜的心一恍一恍的,猛地冒出些妒火,双颊也又红又热了。

    在马世海一伙的簇拥下,卢家风步入夜总会演出厅,满满一堂各界名流纷纷向他招呼致意,他儒雅谦恭地回礼,同时心想,一个美丽女人的魅力和作用,真是不可低估啊。

    乔云娜迈着妖冶步伐,走到T形舞台中央,面部皮肉立刻充满表演欲,她简短火暴的致辞引起热烈掌声,卢家风也礼貌地鼓掌,喜得那丰肥美艳的妇人在台上飘飘然了。

    接着,音乐与变幻的灯光中,美轮美奂的郭雅心出现在舞台中央,她如彩蝶似的翩翩起舞,那优雅的舞姿,妙曼的体态,完全像个职业舞蹈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让人为之倾倒。一曲刚罢,雅心正在掌声中向捧场者致谢,卢家风站起身来,捧着那束红玫瑰花走上舞台。这时,好几位记者拥上来,冲着他和雅心哗哗拍照,把演出的第一个热潮掀了起来。在雪亮的闪光灯中,雅心更妩媚娇丽,家风更英俊文儒,那自然融合的珠彩璧辉,让人喜悦和震撼。

    精彩美妙的演出,时间往往过得很快,在柔情的结束曲中,人们纷纷离场散去,只有卢家风还坐在位上没动,似乎还沉浸在某种难以自拔的情绪之中。方明轻声提醒:“家风,该走了。”他说:“你先走,我想去看看雅心。”方明理解他的心情,还是有些担忧地看他一眼,轻声说:“好吧,我打的回去,你留意点,注视你的眼睛多呢。”

    似有心灵感应,郭雅心从化妆间出来,径直走到空荡的演出厅里,那对明亮眸子把两团温和之光投在年轻的实业家身上。她问:“家风,你在等我,还是在考虑什么公司大事?”卢家风迎向她笑道:“当然等你。这种时候我还去想啥公司大事,岂不成工作狂或者精神病了。雅心,你的表演太棒了,我忍不住要留下来陪陪你。”

    像有意安排,平时无所不在的乔云娜也没了影儿,她不会没有送客的礼貌,而是某种桃色心机使她和丈夫隐在幕后去了,而偷窥的眸子却亮得刺人。

    上了房车,家风问:“雅心,我们是开车兜风,还是陪你去吃宵夜?”雅心坐在离他很近的前座,从她身上溢出的一股芬芳之气侵袭着他,心情不由有些飘然和飞扬。

    女孩乌亮大眼扑闪扑闪,柔柔地说:“家风,我……真有点累了,想回家休息。”男子一听才有些歉然,是的,为首场演出她累好些天了,自己反在这种时候想与她一起,实在是自私啊。他对她投去温和一瞥,“好吧,雅心,我送你回去。累这些天,今晚演出又那么投入,真该好好休息……”

    能获得他的理解和关怀,雅心也感愉快和温暖,眸子深处泛起的水波也含一种难以描述的感情,那种又亲切又亲近的氛围,她很喜欢。

    奔驰房车在灯火华美的大街上平稳而行,都市的瑰丽夜景,正好衬托一对年轻男女的瑰丽心情。他们不再交谈,默然中却有一股诚挚的情愫在静静交流。

    郭雅心居住的小区一派宁谧,他们这才想起夜已深了,望望那些没有灯光的窗户,两颗心又激动又不安,以致车停在了公寓楼前,两人都不动不语,仿佛陷入了蓝色夜晚那片蓝色温柔之中。

    “家风,谢谢你,要上去坐会儿吗?”雅心轻轻问道。

    卢家风抬眼望她,好一阵才微笑道:“不啦,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雅心,没想到大赛刚结束,你就成大忙人了。”

    雅心拎包下车,扶着车门对他说:“我也没料到生活会这么突变,慢慢适应吧。再见,家风。”

    她的背影和步态,也带一种艺术之美,卢家风端坐车内,注视着她进入楼门,那身影被夜色完全包融,才发动轿车,揣着略带失望和怅然的心往市中心开。

    大街空旷,车少人稀,开车人的心也空旷得很。过了一座新建的蝶形立交桥,他想起另一张年轻明媚的脸来,忽地一阵冲动,抓起手机就飞快拨了一个号码。“安然。”他不由轻轻叫出了声。

    不一会儿,电话响了,他压了压陡生的激情,平和道:“安然吗?你在哪儿?”手机传来安然的声音:“在锦江艺术宫的咖啡屋里。怎么?家风,又是一个孤独寂寞的漫长夏夜吗?”他忙说:“你等我,马上赶过来,见面谈。”

    天地咖啡屋是一群新生代艺术家的天地,从装饰到色彩都充满夸张的情调,那些长发披肩的喉结高突的画家、乐手,以及穿得颇为裸露的女诗人和歌手,是这儿的常客。这儿音乐刺耳,烟雾弥漫,灯光灰暗,卢家风对此敬而远之,偶尔被人挟持才来一遭。照安然的个性,也不会太迷恋这间咖啡屋,今晚她偏偏在这里。

    安然独自坐在屋角,玻璃桌面上亭立着一瓶“人头马干邑”,一只体形婀娜的高脚酒杯,还剩着浅浅一层残酒。她正抽着烟,那姿态有几分贵妇气。

    卢家风走过去挨她坐下,朝服务生打个手势,要他加了只酒杯。紫红色酒液斟满一杯,安然指了指她的杯子,表示也要。家风说:“你已经喝了小半瓶,来杯咖啡怎么样?”安然喷出一口烟,微笑道:“没关系,今晚我真的想喝,想醉……”

    男子亲自为她倒了小半杯酒,把杯子送到女子手里,两人轻碰一下,彼此的目光就粘在一起了。

    把酒一饮而干,安然说:“家风,亏你这种时候还记得我。如此优美的夏夜,该和你的新女友去市郊的度假村呀,在碧波中游泳或者在青草滩上相依相偎数天上的星星,多么惬意啊!……”

    卢家风凝视着她,目光温和关切,还带着一股穿透心魄的热力,他说:“安然,想到哪儿去了?这么美的夜晚,我们才该在一起……哦,这次泰发杯大奖赛,你操了不少心,组委会应发个特别奖给你才对。你全力支持泰发集团的事业,而且那样无私,让我和公司同仁都很感动。”

    安然又点燃一支烟,双目定定地望着他说:“家风,你错了,我支持泰发,心甘情愿为它尽力,只因为它是你的事业。”

    家风心头掀起一团热浪,握住她一只手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安然……”女子放下火柴,黯然道:“家风,为什么你和我说话,也这么彬彬有礼,好像我们之间仅仅是一种工作关系……”家风道:“这也许是种习惯吧,在公众场所,我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人就放不开。”安然说:“你到底是个人物,担心太多。你看那些现代派艺术家,搂在一起接吻咂咂响,也没人多看一眼呢。好啦,不难为你这个大老总了,我们谈别的吧,让你轻松一点。哎,还记得在实验小学的事吗?你上六年级,我才二年级,老爱对我恶作剧,比如把小虫虫放进我文具盒,把我的橡皮绳剪成几节,你为啥呀?好坏。”家风听了大笑:“我想大约因为喜欢你这个小妹妹,才出此下策引你注意吧。嘿,那时候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

    又是沉默,一个抽烟,一个喝酒。安然拧灭烟蒂,问他:“告诉我,家风,后来你当兵我读书,你读书我工作,是没缘分,而在我们重新聚会,又相好之后,却不能……心心相印,是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么?”家风知道她这话的分量,想想说:“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太……太对劲了吧?”

    安然又给他斟满一杯,要给自己倒时,家风伸手握住了酒瓶:“少喝点,你要醉了,安然。”女记者还是倒了半杯,给他碰碰杯又一饮而尽,凝视着他低声道:“我没醉,家风,你倒要小心,莫醉倒在都市的女色里哟……”

    卢家风已结了账,扶起安然往外走,女子步伐不稳口里却说:“我没醉,家风……”

    开车送安然回到寓所,卢家风便决定今晚留在这儿了。清凉的夜风一吹,年轻女子的酒意醒了不少,她进卫生间洗浴后,穿了件粉色蕾丝晚礼服,披一头乌黑长发,婷立依然衣衫楚楚的男子面前。

    安然喜欢有卢家风在这儿过夜的那种气氛和感觉,她仿佛觉得自己有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家,往昔那种无根浮萍随水飘逐的心境一下消失精光。

    她半跪在男子身边,为他解去领带脱去衣裤,再从衣柜取出一件棉质男式睡衣,用一种贤妻良母的目光,慈爱地注视他。

    卢家风也变得安静顺从,去卫生间洗漱,也带一种男主人的心态,似乎一切那么自然。

    小客厅的灯光微弱柔和,家风和安然相依而坐。一阵几乎透不过气来的热吻之后,安然问他:“家风,有件事我想问你。”卢家风以为她仍想着那个横着插入他们之间的女人,就说:“你问吧。”殊不料安然说:“听说泰发集团正筹划兴建商贸新城——阳光城?”

    听她问这个,卢家风心情猛地松弛,还多少有些感激加愉悦,含笑道:“阳光新城,真是个好项目啊。安然,它背倚火车北站铁路枢纽,不远是新建国际机场,一条由省城通往外地的高速公路从城中穿过,面积两千余亩。我们将以滚动投资形式,用二十亿元人民币,在这块金三角地带,兴建一座集工业、商业、金融、文教、旅游、居家等综合设施为一体的现代化新城。这个项目的总体策划是方明,我全力支持。”

    他口气兴奋面带红光,安然却说:“家风,项目是个好项目,这充分体现了你的大气魄。可我也听说,投资过大,泰发的能力是否能承受呢?望你慎重些,以免骑虎难下。”

    家风抚着她的背,感受着那丝质肌肤的柔滑爽手,口吻坚定地说:“你放心,安然,我从不打无把握的仗,凭泰发的背景、实力、经营手段及社会关系,还有银行方面的信誉,应该是没问题。我记住你的话,随时敲警钟,力争万无一失,好么?”

    女子扑在他身上亲吻,她主动示爱和用力吮吸,煽起他心头的欲潮汹涌而来,一下翻过身,把她压在宽大的沙发上……

    “别……家风,对不起,我那个来了……早不来迟不来,见你一冲动,就……来了。”女子面红眸亮,怀着歉疚依偎在他怀里。

    卢家风没出声,手收回到她胸部,轻揉着一粒翘翘的乳头,嘴微微张开,吐着热气。安然有些过意不去,贴近他耳边悄声说:“你想来,就……来吧,我那个也只刚来一点点,不碍事儿……”

    男子捧起她的脸庞,吻吻她正溢出水光的两只眸子,然后咽下一口唾沫,微笑道:“安然,别认为我到你这儿来,只为……那个。我们一起说说话,听听音乐,也很好啊。这样吧,今晚我就睡沙发上,都做个好梦吧。”

    “不,我要你搂着睡。”安然拉他走向卧室,“家风,我们就是同床异梦也好,反正你到我这儿来过夜,就是要和我一起……”

    卢家风伸出有力的臂搂起她,亲昵地叫了一声:“安然……”

    卧室的灯熄灭了,深蓝的夜色潮水一样地从窗口漫进来,把两人推倒在宽大的席梦思睡床上,接着是湿度很大的吻声,水波一样地喧响,把一片静夜也染得非常潮湿了。

    水苗没料到青林这么快就从老家赶回省城来了,还径直去紫水晶夜总会看她们的首场演出。在风情演出队,水苗只是个伴舞或者配角,她虽生得清秀水灵,但在一大群靓女之中,也成了平凡女孩。这样她倒安稳,少了记者采访追星族骚扰的麻烦。

    她的节目一完,就匆匆卸妆,套上件式样平常的衬衫去找青林。一半在看表演,一半惦着她的青年,看那熟悉的人影在演出厅侧门一晃动,便心领神会退场往外走。

    一对农村来的青年,在离夜总会不远的老地方——一块绿化地碰面,园中的水杉、雕塑和造型别致的座椅,他们都很欣赏。劳动一天之后,来这儿坐一坐,真是一种享受了。

    水苗走得太快,喘气未定就问:“青林,你回来好快,家里……没事么?”

    青林挑了一把路灯照不到的椅子,等女友坐下才说:“离家这么长日子,哪能没事。我哥和嫂子都……都分居了,还有英翠,也回娘屋啦……”

    听他那郁闷的口气,水苗有些担心:“你怕被青顺哥他们拴在家里,逃、逃啦?”

    青林摇头没回答,他仰面看布满白色星群的天空,似乎在想那遥远的山地和贫困的小村。

    “青林哥,”水苗靠近他,关切道,“你咋啦?是回去惹出麻烦事了吗?人家心里好急,你却看……看星星……”

    她身上的香脂气比以前浓多了,青林深深吸口带香味的空气,有些突然地冒出一句:“我急需一笔钱去办件大事,一路上把人都想得恍恍惚惚的,所以水苗你要原谅我。”

    女孩从他的话里听出另一种意思,红云顿时飞上面颊,芳心乱颤,轻声道:“青林哥,是不是刘家要一笔退亲款呀?我存的钱不多,只有千多块,明天就去取了给你吧。”

    青林忙说:“不,不是那件事。水苗,我回家连刘英翠的面也没见上,退亲的事还没顾上提呢。”

    水苗说:“那你急啥?你嫂子的病又重啦?……唉,青林哥,你啥时跟城里人学会拐弯抹角啦,让人家心里……悬吊吊的。”

    为安慰她,青林朝水苗靠了靠,略带激动地说:“水苗,这是件大好事,也是件大难事。我哥在村里鸡公梁承包了一片石头场子,这次我回去一看,嗬,那些石头全是质地很好的花岗石,如果把它们加工成各种建筑材料,我们野柿子村不但不愁发财,还会提前奔小康呢。”这消息使水苗也大为振奋:“哗,青林哥,你真在山旮旯发现金宝贝啦?太好啰。搞这么大一场事,要钱肯定多,这倒也真是件难人的事。”

    青林说:“是啊,那些花岗石困在大山里头,不值几个钱。要把它们运到县城、省城,要修补公路、运输车辆,没有上百万元不行。如果要在省城郊外搞个加工石材的厂子,资金就要更多。水苗,你说存了一千多,我把整个装修队的钱全凑上,也不会上万。唉,老话说一分钱也难倒个壮大汉。我欢欢喜喜一路跑回来,可越走越心冷,像做了一场梦。”

    水苗咬咬嘴唇不做声了,她当然明白,几个打工仔要凑钱在省城开个小饭馆,或者摆个水果摊子,都相当不容易。修公路、办运输、开工厂……这么大的事,也只有丁青林想得出来,找不出适当的话,只能把一只手塞到他的手里,两人紧紧挨着,共同分担彼此心上的负重。

    都市的夜晚并不安全,青林怕出意外,对女友说:“水苗,已经十一点了,我先送你回紫水晶吧。开发老家花岗石的事,我们都寻找机会,也许有好运呢。”

    水苗顺从地站起来,心头还盘旋着那件事,试探地问:“青林哥,我看夜总会的马老板就有钱,是不是跟他说说?”

    “不,他不行。”青林一口否决,“马世海不是那种有投资魄力和胆识的人,他就是有钱也只肯干花花草草的事。水苗,你也别太操心了,明天还得干活儿呢。”

    水苗对他投去深深一瞥,柔媚地笑了。她喜欢在这样的都市夜晚,和自己喜欢的青年一起这么并肩散步,亲切交谈,哪怕是说几句话,也挺愉快。

    在街角有个小吃摊子,有汤圆、醪糟蛋、抄手和锅贴饺子。水苗拉起青林的手说:“走,我请你吃点心,要醪糟蛋还是饺子?”为不辜负女友的好意,青林说:“就吃几个饺子吧。”

    两人坐在小吃摊前,就像一对亲密恋人,彼此的心情都轻快起来,如此都市夏夜对两个打工仔打工妹来说,够有诗意的了。

    青林急匆匆走回老仓库,刚推开门,南瓜就朝他喊:“嗨,青林,这一晚上你去哪儿了哟,有人找你呢。”青林心不在焉应道:“我出去转了转,那人是谁呀?”南瓜说:“我不认识,人家一身名牌,是大公司的人物。哦,我好像在紫水晶干活的时候见过的……”他摸摸头很遗憾的样子。

    青林猜想着那个来客,走到张师傅面前,把两盒补药送给他:“师傅,给你买了两盒好药。”

    张师傅抚摸着药盒,笑着说:“这么贵的药,青林你也舍得给我买。我晓得那位泰发集团的先生,为啥来找你。”青林挨他坐下,问道:“啥事呢?师傅。”张师傅说:“让他自己跟你说,如果很重要,说不定他还会来……”

    话音未落,穿花T恤衫戴眼镜的方明又出现在仓库门口,一屋子人都把热热的目光投向他,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青林起身迎向他:“是方先生啊,请进来坐,这屋里有点脏啊……”

    方明礼貌地向大家举手示意,望着青林说:“丁队长,我们到外面谈几句话,好吗?”

    青林走出门去,和方明握握手就并肩朝街上走。

    一群打工仔涌到库房门口,不知将要发生什么大事。只有张师傅端着不动,借着微弱灯光欣赏一盒补药。

    夜深人静,小街空寂无人。方明说:“丁队长,我们集团很快要搞一桩宏大的地产投资,要在城北搞一个现代化的建筑群。工程一上马,就需要几支既有技术又有实力的建筑和装修队伍。我们原有的几支工程队是不够的,所以我想到了你们。这事,我向卢总谈过,他对你们在紫水晶的装修印象很深,同意我的安排,如果你们愿意,下星期就可到泰发工程部报到。怎样?丁队长。”青林沉吟片刻说:“方先生,谢谢你这么看重我们。能到一家大公司工作,对一群打工仔来说,当然是好事。可我建立装修队,还是想不管挣多挣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去发展,而到泰发,就是另一种打工方式了,这有违我的初衷。”方明含笑道:“丁队长,你看重自立和自在,是对的,可你想过没有,你们没有资金、设备和其他优越条件,要在这座竞争激烈的大城市独树一帜,谈何容易。这是个机会,进入泰发,你只要有才干,定有一番作为。卢家风是很赏识人才的,他已注意到了你。”青林想想说:“我可以干,但有两个条件。”方明提醒他:“向泰发靠拢,是许多建筑单位求之不得的机会,你还提条件?好吧,我听听再说。”青林说:“第一,我这个队的所有人一起去,一个也不能落下;第二,我跟泰发干,还是要有独立性,跟公司承包装修工程,独立核算,多劳多得,没干好就惩罚。”

    他的条件方明有些意外,但为不失掉一支年轻肯干的装修队伍,他决定同意。青林装修队多一点自由,其实也多给了泰发集团自由,如果合作不顺,挥手即可拜拜。

    方明说:“好吧,就这么定。丁青林,你小子还有一套呢。”青林说:“方先生,都是求生存逼出来的。我还想请你关照,让我和兄弟们就留在这老仓库里,大伙儿已习惯了,再搬到你们公司安排的房子,也麻烦。”方明这下回答爽快:“好啊,就用它做你们的大本营,我尽快让人来装一部电话,以便联系工作,再拨一部卡车归你指挥。咋样?鸟枪换炮了吧?”

    青林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的关心,方先生,我不会使你失望的。请转告卢总,我们会比在紫水晶干得更好。”

    方明拍拍他的肩头,赏识地望着青林,没再说什么。他招停一部“的士”,带着完成任务的欣悦,离去了。

    丁青林目送“的士”忽闪忽闪的尾灯,猛转过身来想奔回老仓库报告好消息,却发觉从不远的阴暗处冒出一大群人来。原来南瓜他们一直暗暗跟随,把他和方明的话都偷听去了。

    南瓜咧嘴大笑:“哇呀,了不起,省城开汽车的司机都要归青林哥管了,这回我们乡下人神气啦!”

    王山说:“青林,我们进了泰发集团,是不是端上铁饭碗啦?”

    青林心头虽兴奋,情绪还是冷峻,严肃道:“对我们这些农村人来说,没有铁饭碗,关键是自己怎么干,干不好就是端个金饭碗,也要砸个稀巴烂。还有,我们不要分城里人乡下人,谁有能力,踏实肯干,活儿漂亮,谁就能立住脚跟,向前发展。要不为啥人家方先生,肯在深更半夜,几次到一个老仓库来找我们呢?兄弟们,好好干吧,这真是个机会啊。”

    当晚丁青林失眠了,把手枕在头下,想了许许多多的事情,英翠、嫂子、花岗石、水苗、郭雅心……纷至沓来,精神始终亢奋活跃。

    直到东方天空露出清丽的鱼肚白色,他才迷迷蒙蒙地睡了一会儿。很快,一条完全用中国红花岗石铺成的大道,在他的梦境里铺开,从身旁直到天边。那条红色很炫目,如一条宽大的光带,闪着刚毅淳朴的光辉,渐渐遮盖了天宇中的一切……

    每到星期天,卢铁副省长家里就充满温暖的团聚气氛,给这位忙碌一周的独居父亲带来些安慰。以往自然是温顺的儿媳刘素蓉带着孙子桂桂先到,协助张姨打扫房间清洗衣物,自己则与桂桂共看一本小人书以享天伦之乐。可素蓉已有两周没来了,家风正与她谈协议离婚的事,上周父子俩为此大吵一架,卢铁把一个明代成化窑的碎瓷花瓶都砸了个稀巴烂,还没解气。事后又想,儿女的婚事还是他们自己去处理,做长辈的少管为好,看看这座省府宿舍大院,已离婚的、正离婚的、想离婚的不知有多少。难怪有人开玩笑,九十年代都成离婚的时代了,这也是一种时髦么?真让人搞不懂。他至今想起家风的妈,还一往情深,如果她能复活,就是个瘫子,能守在她身边也觉幸福啊。

    素蓉和桂桂今天仍没来,这个小院显得太清冷。卢铁坐在一株老银杏树下搭的竹椅上,在读一本领导干部的文选,很快就读不进去了。思绪老有些飘忽,一会儿是家风和他那意气风发的公司,一会儿是素蓉那忧郁的面孔,还有女儿家红、孙子桂桂……平常一心扑在工作上,此刻倒被这许多家事烦扰了。

    门外传来熟悉的车声,卢铁知道是家里那个大忙人回来了,心头有气,就埋头看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去。

    “爸!你好。”卢家风进门就叫,看老头子那样儿,明白几分,回头又喊,“桂桂,快来叫爷爷。”

    卢铁没料到儿子会来这一招,把他想念的孙子弄来做挡箭牌。他这招实在灵,当爷爷的马上丢下书本,起身望向门外。穿得很整洁的桂桂,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他便快步过去一把搂紧,亲热地叫道:“哎哟,我的乖孙子呀,想死爷爷啦。”“爷爷,你的胡子,好扎人啊!”桂桂笑着去揪,爷孙俩乐成一团。

    过了第一关,卢家风心情松快,对父亲说:“爸,我们公司投资阳光新城的总体规划,很受市政府领导的赞赏和支持,已经开始运作啦。”

    卢铁牵着孙子的手,瞪着儿子说:“你那个项目太大,大得让人怀疑你有野心呢!家风,泰发这两年是搞得不错,你能不能更踏实一点?”

    家风对父亲的意见总是认真听取,是否照办则是另一回事了。他说:“爸,阳光新城是关系省城建设的重大项目,我当然不敢轻浮,尽可能踏实去做。目前,资金投放、征地拆迁等工作都进展顺利,我告诉你是想请你多理解和支持,主要是精神上,我毕竟是你的儿子啊。”卢铁从内心很欣赏他,有时跟同事友人谈到他,还有那么一点骄傲。可又为他担心,现在的年轻实业家,干起事来大胆得近乎疯狂,好像这个世界可由他们随心所欲支配似的。于是他说:“家风,阳光新城是个好项目,在省府办公室会议上,领导们都予以了肯定,这你也知道,具体工作,你干得也不错,但有一点我不能不提醒你,一定要量一量泰发的家底、实际能力,以及通过招商引资能达到的资金限度,把项目一个个地开展,不要遍地开花,等到控制不了局面,就麻烦了。”

    卢家风耐心地听父亲老调重弹,随口应道:“爸说得对,我在公司领导会议上已讲过了。这虽是家训,对泰发的建设和发展是有益的。”

    星期天不能老谈公司呀工作呀,卢铁让桂桂进屋去玩,对儿子说:“家风,你跟素蓉的事怎样了?真有必要离婚吗?我本不想管的,可看见桂桂,又不能不问你。”

    卢家风早有思想准备,轻声回答:“爸,我跟素蓉是个性不和,一热一冷难长期相处,并不是我故意为难她。素蓉也理解,明白自己应该去过自己希望的生活。只是面子问题,把离婚拖到现在。”

    “哼,”卢铁冷哼一声,瞪着他道,“家风,别瞒我,你们之间有第三者插足,敢承认吗?先是那个很开放的安然,这回又是什么冠军小姐……你呀,是有名的风流公子啰!”

    家风被说得面红耳赤,叽咕分辩:“爸,你莫听那些人对我的攻击,他们是眼红泰发事业有成。个人感情上的事,我……也说不清楚,安然从小是我的好朋友,她为我连……婚也没结。至于郭雅心,纯属新闻,我和她仅仅相熟而已。爸,为使这些流言飞语失去作用,我和素蓉还是早点离婚好……”

    卢铁一脸不悦,冲儿子道:“你离吧!我才不管。就是你们离了婚,我还是把素蓉当女儿待。桂桂就跟我过,看你跟那些年轻风流的女人纠葛一起,莫影响了他淳朴的心灵哟!……”“嘭!”院门一声推开,一身旅行装束的卢家红冲了进来,张开双臂扑向老爸,喜滋滋地叫嚷:“哗!幸福的星期天,一家人大团圆。”她在躲闪不及的父亲脸上亲了一下。

    家风有妹妹来解围,高兴地问她:“家红,敦煌之行又有大收获吧?”

    卢家红一副现代派打扮,脖子手腕上挂了不少叮叮当当的金属饰物,其中胸前那块银饰是骷髅形,只是骷髅的耳朵变成了正在飞翔的翅膀。她有点夸张地对哥哥道:“说出来吓你一跳,本姑娘此行的最大收获是——在古老神奇的敦煌,结识了非常非常冷硬、非常非常粗犷的萨克斯演奏家:康民民先生!”

    卢铁一听,忍不住叫道:“家红,你那个搞摄影的秦晓天呢?”

    家风笑道:“爸,你还大惊小怪呀?电视台的秦小耗子,家红吹掉啦,她换男朋友像走马灯笼似的,这回还算慢的。”

    卢家红也笑了:“那个秦小耗子,真是个小耗子,没一点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我要去美洲大陆,没有个比翼双飞的男子汉咋行。嘿,康民民是真正的硬派小生,可他一吹萨克斯管,那种铺天盖地的忧郁,就像西北高原的信天游呀花儿呀,让人柔肠寸断……不由你不动情。”卢铁听得眉头直皱,口气严肃地道:“家红,你就爱乱交朋友,听他奏什么管脑壳就昏了,也不管他政治可不可靠,品行又如何。”

    “爸,”家红搂着他撒娇,“人家是纯粹的艺术家,一点都不过问政治,再说去美国不需要政治,克林顿也爱吹萨克斯管呢。”

    卢铁见家风在跟前,也不教育妹妹几句,就有气,板着脸对女儿说:“美国就没政治了?哼,美国一样有政治。哼,以为凭一根吹管,就能走遍美国有吃有穿?笑话!”

    家风庆幸妹妹的归来,替自己解了围,他又不不能帮父亲说她:“家红,少讲你的浪漫故事好不好?爸爸心烦呢。”

    家红潇洒道:“好吧,哥,爸,现在就请超级萨克斯演奏家,硬派小生康民民先生入场,来通过卢氏家族的政审关。哎,康民民!——”

    随着叫喊,一个满脸络腮胡,穿着很褴褛,手托一把锃亮的萨克斯管的壮实青年,大大咧咧走进院门,见了人也不说话,只把那管子一吹,把一串说不出滋味的乐声抛给卢氏父子和笑盈盈的女友。

    家风见父亲脸色不妙,怕他发作,赶快过去握住青年乐手的手,轻声说:“康民民,很高兴认识你,我们先到那边喝茶,家红和我爸有话说呢。”

    儿子的机灵,使卢铁避免了一次家庭冲突,也暗松了口气。家红从父亲的情绪,也看出自己惹祸了,只好乖乖地留在他身边,再不敢多嘴。

    卢铁冷眼看着女儿,沉声道:“红儿,你在个人问题上太不慎重了,要胡闹到什么时候才完?”家红声音柔柔地说:“爸,我从没胡闹,回回都相当严肃认真,而且很投入。只是和男朋友相处久了,才发现彼此并不合适。爸,你知道美国人‘在路上’的爱情观吗?人家讲究的是过程,是体验,而不是白头偕老你虚我伪的假婚姻……”“红儿!”卢铁听不下去,打断她,“你别忘了自己是中国人。都是你妈死太早,你从小缺少母爱,爸又忙于工作,没给你多少爱护和温暖……”听父亲这么说,家红反倒要安慰他了:“爸,别自责,你可是个好爸爸,让我过得很自由很快活,我感激都来不及呢。我说的是心里话,去了美国,肯定最想念的人是你和哥哥,至于我的男朋友,看缘分吧。”

    卢铁爱怜地看着女儿,对她说:“红儿,我看你最好结了婚再去美国。我把房间都装修好了,为你举行一次漂亮的婚礼怎么样?当然,谁做新郎,你自己决定。”

    “爸,你呀,哈哈……”家红笑个不停,“以为我一结婚,什么都改变了么?不会的。你准备的那间新房,我能不能用上,还说不准呢。爸,别为我担心,真的,我很快活,不会为你丢丑的,相信你的女儿吧。”

    卢铁很少听女儿说过这么诚挚的话,他摸摸她的面颊,也笑了,拉着她的手走向茶桌,“红儿,我去见见你的萨克斯吹奏家,跟他说几句话,别让他以为我这个副省长有官架子。”

    见父亲和康民民握了手,家红悬着的心放下了,她召唤哥哥到身边,兄妹俩躲在一棵粗壮银杏树下谈话。

    家风说:“家红,你真会挑男朋友,那萨克斯乐手的胡子,比你头发还长呢,算是独树一帜呀。”家红说:“是啊,康民民最迷人的就是那把胡子,当年燕妮迷马克斯,肯定是先看中他的大胡子。像你这样的白面小生,没劲,真想不通那些女孩迷你什么?”家风说:“我不知道,也许因为我是另一种男子汉吧。家红,你是恋爱老手,哥碰到个问题,请你参谋参谋。”家红笑了:“哟,老革命碰到新问题啦?是那位风韵可人的女记者逼你喜结良缘么?”家风说:“她不会那么俗气。我还没跟素蓉离婚,她绝不会提这个要求。我的问题确实是新的,家红,我又爱上了另一个女孩,而且动了真情。这种感情,连对安然也没有过,又强烈又多情,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情感过程……”家红说:“哥,你终于为一个女人动真格的啦!是你们‘泰发杯’的美丽的冠军小姐郭雅心吧?我要是个男人,肯定要追她的。哥,对她,你一见钟情吧?”家风说:“我也说不清……她很漂亮,但最吸引我的,是她身上那种难得的……率真,像大自然的一股清新而带野气的风,每次见到她都好像能发现某种生命的新东西,像一幅不断变幻的风景画,引人遐想。而她又那么聪明能干,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总是笑声不断……可和安然在一起,就没有这种感觉,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她总是那么理智,那么顺其自然……”家红说:“哥,你已走得够远啦。我们家只出了我一个离经叛道者,你可从小就是父亲的骄傲我的楷模哟!哥,你拿安然咋办?她可一心系在你身上呀。”家风老实承认:“不知道。对她的感情,不能说完就完,毕竟从小就是好朋友,她为我付出够多了,如果素蓉早点跟我离婚,我跟她真会共踏红地毯的,而郭雅心一出现,就占了上风,安然被她遮去了……”家红已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轻声说:“哥,在感情问题上,你可得学我,当机立断,绝不能藕断丝连,不然,麻烦大呢。我是个跟着感情走的人,而你是大名鼎鼎的实业家,陷在感情泥潭里,绝不行啊!”家风说:“是啊,我最担心影响事业,眼下公司搞阳光新城的大项目,我要投入很大精力,不能因此误了大事。”家红说:“哥,我看你只有一条路,快刀斩乱麻,先跟刘姐离婚,再跟安然、郭雅心割断情丝,轻松上阵干出一番业绩,再提儿女之情。这是上策,对吧?”家风承认:“按道理,应该这样,可我担心自己……做不到……”他痛苦地抱着头,家红抚着哥哥的肩头,温和道:“你是个多情男儿,也不要太勉强自己,在事业和感情路上,一步一步去走吧,祝你好运。”

    自从“泰发杯”冠军小姐郭雅心领衔的民族风情表演队,在紫水晶登台献艺,这家豪华夜总会宾客盈门场场爆满,一股大财源滚滚涌向马世海、乔云娜的腰包,两口子站起坐下睡倒都在笑,两张脸油油亮亮生动得很。

    又是星期六,傍晚紫水晶夜总会门前车水马龙,进出者大多是都市名流靓女,那种色彩比建筑物上的霓虹灯还要炫目荡心。有不少人围着观看那些名牌轿车:凯迪拉克、宝马、奔驰……部部华光闪亮,让人羡慕不已。

    马世海出现在门厅一侧,满意地欣赏自己创造的繁荣和华丽,心头非常自得。乔云娜打扮得花枝招展,虽和她的年龄不大相称,可她的自我感觉比老公还良好。自信的女人,总显得多几分魅力。她瞅瞅老公,笑道:“世海,今晚我约了几个姐妹打麻将,这里的事你多照应啦。”老马大喜,却不露声色:“你这几天是太劳累,人都累垮啰。云娜,多带点票子,玩就玩个痛快。”他从裤袋里抽出一扎百元大钞,塞给她,“这点弹药,够你玩个通宵了吧?”女人抓过钱,嗔他道:“老娘晓得在你跟前钉眼珠子,巴不得支开我,你好自在快活。”男人在她漂亮锐利的目光里,心头发虚,不得不挤出笑来掩饰内心的骚动。

    在马老板送女人外出的同时,孟华生轻脚轻手走到女雇员寝室,水苗正在化妆,那青春娇美的面庞映在镜子里,格外生动。冷不防镜里出现个男人,她惊得转身叫道:“孟经理,你好吓人哟……”

    她的一颦一笑都令孟华生心魂飘荡,忙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精美的锦缎小盒,温和道:“水苗,你的生日,我表示一点小意思。”姑娘又一惊,他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来不及细思,忙说:“对不起,孟经理,我从不过生日,更不收礼物,谢谢了。”孟华生却把一只手搭在她肩头上,厚着着脸皮笑道:“水苗,那就从这个生日开始,我每年都送你一件珍贵礼物。你打开看看呀,是我专门去天和银楼为你挑的翡翠戒指……”

    被他手捏的地方像着了火,水苗倏地弹开并退出几步,涨红着脸瞪他,“孟经理,请你放尊重点,我、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姓孟的脸变白了,小声道:“男朋友?就那个搞装修的打工仔?水苗,你真是糊涂,那种人咋配得上你?……”

    水苗刚想斥责他,忽听马世海在门外喊:“华生!你搞啥名堂,那么多贵客嘉宾要去接待,钻在女雇员房间搞啥鬼?”

    孟华生吓出一头冷汗,支吾道:“马、马总,我了解到水苗同志今天过生日,就代表公司向她表、表示祝贺……”马世海跨进房来,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华生,你工作很细致嘛。水苗,一会儿表演结束,你到总经理室来一趟,我代表公司送份礼物。一定来,我还有重要工作给你谈。”

    两个男人一起出去了,水苗的心房还“扑扑”直跳,看看手表,开演时间快到了,就赶快在脸上描画了几下,抓起服装就匆匆下楼。在转角处,看见马世海还在和孟华生说什么,他们要捣什么鬼,水苗不敢多想,否则今晚登台会一塌糊涂。

    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水苗的神智有些恍惚,好些动作不到位,招来了郭雅心委婉的责备。她总感觉那两个心怀叵测的男人,在一左一右挟持自己,要把她逼进一道泥潭里去。

    演出刚结束,孟华生就在化妆间门口等她了,从那沮丧而又复杂的目光里,水苗更预感不妙。他们互望一眼,都不想说什么,像精心安排好的一样,她随他去总经理室。

    宽敞豪华有冷气的办公室里,坐着穿了宽松休闲装的马世海,他面前放了一瓶包装华丽的洋酒,和一些精致凉点、小吃。一见水苗,他双眸便吐出热辣辣的光焰,同时孟华生识趣地退出去,并随手带上了房门。

    水苗从心底里鄙弃一个肯出卖自己喜欢女人的男人,她冷笑着问:“马总,找我有事吗?”倒了两杯酒,马世海把一杯送到姑娘手里,脸上浮起一种强人的得意和傲气,对她说:“水苗,你是紫水晶的最佳职员,敢跟郭雅心那种美人一起登台,我也骄傲啊!所以,我决定奖赏你,红包两千块!还要加薪三级!”说着他把一个鼓囊囊的信封递过去,水苗犹豫片刻,还是接住了,“马总,这……不好吧……”“哈哈,有啥不好?钱又不咬手!拿着吧。水苗,你是聪明人,我对你可是真心关怀呀……”

    见她接了那包钱,马世海便认为自己的阴谋得逞,马上忘乎所以,一只手搂着那纤秀腰身,朝胸前用力一搂。水苗一惊一抖,手里酒杯翻了,名贵的“诗尼轩XO”泼在男人的脸上。姓马的没有发火,他已被不断腾起的欲焰燎得神志不清了,一双粗壮有力的手同时伸向姑娘的胸脯和腹下……

    “放手!快放手!我要喊啦……”水苗又气又急,一面拼力反抗,一面厉声喝嚷。男人却兽性大发,把她扑倒在厚厚的地毯上,口里乱叫:“小美人,让老哥干、干一回,我、我给你一万块!……只要你乖乖地跟我玩,老哥还要赏你房子……别、别跟我斗劲,老子横了要伤你的皮肉哟……”

    浑身愤怒的水苗哪里肯干,奋力挣扎翻滚,不让色狼得逞,气得马世海“哇哇”干号,野性顿起,“嗤”地撕开她的衣襟,两只戴了白色乳罩的奶子陡然呈现,那优美微隆的曲线,倒把男人看得呆了一呆。

    就在这一刹那,一直被动的姑娘抽出了手,朝那张油脸“啪”地一记耳光,打得他眼冒金花,破口大骂:“小骚货,老子非弄你不可!像玩婊子那样玩个够!……”

    男人来了邪劲,一只巴掌插在她裤带上,使劲拉扯,女人奋力抗拒,绝望和无奈逼得双眸泪花闪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房门有了异样的响动,没等人反应过来,乔云娜已旋风般卷了进来,二话不说,扬起尖头皮鞋就朝马世海高高翘翘的屁股上狠狠一脚。

    “哎哟!——”马世海翻滚在一边,见老婆一脸紫青,骇得不敢吭声了。水苗趁机而起,把被撕破的衣衫理了理,冷冷瞄了女老板一眼,就出了房门。

    “马骚棒!你才真是个偷嘴的野狗!老娘前脚一走,你就勾引小姑娘,玩起新花样来啦。哟哟哟,看你那张厚脸皮,还挨了人家的耳光,真他妈的人没偷着还挨了打,这辈子也要倒霉哟!……”女人双手叉在腰间,一副幸灾乐祸醋意大发的样子,宛若一头怒气熊熊的母夜叉。马世海被抓了现行,理亏气衰,爬起来坐在沙发上不吭声。那些泼翻的洋酒,散发出好闻的香气,让人心意烦乱。

    “乔姐,”孟华生适时地出现在门口,“你的牌友催你快过去……”

    乔云娜是聪明女人,知道对男人玩手段要适可而止,于是瞪了老公一眼,就扭腰而去。到了门边,“砰”地关上房门,把情场失手的男人禁闭在办公室里。

    孟华生正在拐角处等她,面带不安,好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乔云娜瞥他一眼,冷笑道:“嗬,小孟,看不出你小子还会使借刀杀人之计,我乔云娜闯破了老公的美事,也为你救了心上人……”

    年轻经理赶忙赔笑:“乔姐,你说到哪儿去了,我还不是为你……”

    乔云娜说:“闭嘴,你肚子里有几根蛔虫,老娘清楚得很!”

    知道斗不过她,孟华生只好涎着脸道:“乔姐,我、我是有点喜欢她。不过,她在我心目中,怎么也比不过乔姐啊……”

    “你小子只会玩嘴皮,”乔云娜笑了,“那你最近老躲我,怕我耽误了你追求心上人吧……”

    孟华生见她动了点情,就放胆凑近她,小声说:“我的姐吔,跟水苗交上朋友,也是为我们打掩护啊!要是马哥晓得我跟你上床的事,他不踩扁我才怪呢!”

    看他那张焦苦的小白脸,妇人的心肠软了,叮嘱他道:“只要跟姐有真心真情,让我开心满足,随你泡几个小妞,我不管。要是跟我斗心机,那你小子死得早,明白吗?”

    青年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忙说:“明白,乔姐,我对你可是死心塌地啊!不信,任随你考验……”

    “你小子就会说,算啦,后半夜去接我,然后到老地方玩个痛快,嘻嘻。”妇人做个媚相,一只手在男人裤裆里掏了一把,放浪地笑着走了。

    被玩弄了的男人僵在原地好一阵,才从那猥亵的氛围中挣脱出来,又突然醒悟似的,急步奔上楼去,走到水苗的寝室门口,小声叫道:“水苗,开开门,是我,孟华生。”

    水苗独自关在房里,还生自己的气。周末夜总会生意兴隆,喜妹她们还没回来。听见孟华生又来了,她又恨又气,坐在床头一动不动。

    孟华生知道她在里面,把脸贴在门边说:“水苗,我晓得你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没骨气,经不住马老板的压和逼,让你去了他的办公室,可我是万不得已啊,想想我的职位,你的工作,我……我没办法呀。水苗,你若恨我,开门打我几下出出气,也好啊。”

    水苗头脑已冷静下来,什么也不想说。她找出一套最好的衣服,慢慢换上,再对着镜子梳头化妆,直到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靓丽可人的女孩,她才淡淡地笑了。

    房门开启之时,孟华生高兴得差点跳起,可水苗出来就把门拉上了,对他说:“孟经理,请你别来纠缠我,不然我明天就离开紫水晶。”

    看她冷严的面孔,孟华生兴头减了一半,“水苗,你怎么那样说,我对你可是一片真心啊。”

    水苗说:“真心也罢,假心也罢,都跟我没关系。明对你说吧,我有男朋友,就是装修队的丁青林,现在我就去看他,商量结婚成家的事。”

    白面小子挨了一闷棒,又呆着不言不语了。水苗撇下他就朝楼下走,走着走着,那一直紧紧包着的泪水,“哗哗”地流了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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