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队被泰发集团属下的建筑工程公司收编以后,虽然一群弟兄基本生活费用不着再发愁,但也没有大的发展,似乎僵在了某一个点上,搞得丁青林心绪不佳。前次回老家的意外发现,他惊喜万分,赶回省城找方明谈投资,结果也大失所望。方明告诉他,尽管泰发集团的重点项目阳光新城需要大量高档建材,也不大可能去一个边远山区设厂采石和加工,卢家风和他接待一大批著名的建筑材料厂商都来不及呢。这瓢冷水当头泼来,使青林清醒许多,要做成如此大事,光凭想象和愿望是不行的,现实总是那么冷峻和严肃得吓人。
活路总有做的,青林的装修队被公司张经理派去搞旧房翻新,对方是市老干部局和某部队后勤部合办的军华公司,他因此结识了个性火暴待人忠耿的战志成。战主任曾是一位参加过红军长征的老将军的警卫员,后来成为军队后勤干部,转业到市老干部局后,想为那些为革命奋斗和劳苦多年的老人们谋些福利,就主动担担子,用不多的投资创办了这家公司。
一听青林是大巴山来的,战主任就笑着击了他肩头一拳:“嘿!大巴山的娃儿呀,当红军都敢打敢拼,做活路更得行。好好干,我这个冒牌总经理有赏。”青林喜欢这个豪爽汉子,回答也干脆:“战主任,这一仗保证打好。”听他这一说,心直口快的老战也漏了底:“小丁呀,我这公司可不像泰发那么财大气粗哟,一点资金是东拉西扯凑来的,你可要一分钱当一分钱用啊,心头别怪我们这些老家伙小气哟。”
青林当然理解战主任办公司的不易,在做工程的时候尽力节约用材,并要求南瓜、王山他们精心施工,总预算八十万元的装修工程完成大半,费用尚不过二分之一。这事弄得他的顶头上司张经理很不满:“丁青林,你是在搞节约运动呀!想得老干部颁发的奖状么?哼,别以为这能给姓战的省钱,我照合同收款,他不给也得给。”战主任也明白青林被挤在夹缝里,多有难处,但他越来越欣赏这个聪明、正直而有胆魄的年轻人。
整个工程进展相当顺利,偏偏在主楼改造的关键时刻,军华公司的资金出现了问题,张经理趁机发难,迫使青林他们停工待料,一群小伙子只好打扑克下象棋混时光。
手里有钱却不肯帮人一把的张经理迟迟不露面,青林是巧妇难做无米之炊,也不好紧逼战主任,独自坐在他办公室的木椅上看书,心里免不了焦急。
战主任连挂了几个电话,气得把话筒重重砸在机子上,怒气一喷而出:“狗日的!敲国家的竹杠,吃黑钱,比他娘的旧社会奸商都凶!要是老子手里还有枪,还带着一个团的队伍,就把狗娘养的抓起来,崩了他!”青林放下书,劝慰道:“战主任,你消消气,这工程已搞了大半,泰发集团不会不管。别跟姓张的小人一般见识,是不是找方明或者卢家风谈一谈,他们松条指缝,你的困难就解决了啊。”战主任摇摇头:“小丁,我没有求人的习惯,对那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大老板更难开口。姓张的卡我的脖子,是想我多付三十多万元违约款,如果我肯签字认罚,他就放我一码。我不同意,那坏种就停工。你想想,我这座大楼是市政府指定的全国糖酒会展示场地,预订啊招租啊都在按计划进行,大会开幕时间一天天临近,我却为几十万块钱犯大难,真他妈的窝囊啊。”
青林知道,战主任还有一笔钱给一个老战友的公司借去了,每去要一次就受一回气,他已不好开口向上级主管部门借钱,试过用房产向银行抵押贷款,可军华公司对这幢楼又只有使用权,产权还属于老干部局呢。
他看看心烦意乱的战主任,试探道:“不求泰发集团,就没别的门路了吗?战主任,你的老上级、老战友里肯定有又掌钱又管钱的人物,仔细想一想……”
“嗨!——”战主任突然一声喝叫,猛站起身激动地朝外走,“小丁,我想起一个家伙来了,叫周捷,我当连长时他当副连长,有回打仗我们趴在一个战壕里,敌人一发炮弹打过来,还是我推他一掌才没死成哩。周捷现在是567厂的厂长,他们厂的家电产品全国畅销,找他借几十万肯定没问题!就这么办,小丁,我去找款,你们赶快复工!”
看他蛮有把握的神态,丁青林也高兴了:“好哇,战主任,我们马上就干。”
一听说要干活了,南瓜他们也欢喜,沉静的工地很快有了砰砰咚咚的响声,给大楼注入一股生气。青林自己则带几个技术好的伙计,在底楼主厅奋战。
还没干多久,开一辆本田雅阁车的张经理匆匆赶来,气急败坏地冲青林大嚷:“丁青林,哪个叫你开工的?不是要你听我的命令吗?姓战的不交齐三分之二款子,我们就停工罚他!你擅自开工,简直目无领导。”
此人心胸窄小,青林知道给他讲道理不行,就说:“张经理,战主任取款去了,我才开工的,早点完成这项工程,对我们公司也有益啊。”张经理狡黠一笑:“你小子太嫩,他说有钱就有钱啦?我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要眼睁睁见票子进了账才能动手。嘿嘿,丁队长,我就想敲战主任的钱罐子,要多捞一笔大钱呢!你们原地待命,没我的吩咐,绝不许往墙上钉一颗钉子!听清楚了吗?”
面对这样的小人,青林无话可说,朝伙计们挥挥手,大厅又沉寂下来。张经理很满意地笑了,好像在一次重大商战中把一个对手逼到了死角,心头充盈着胜者的快感。
听到那辆熟悉的旧北京吉普车的声响,丁青林丢下书本就迎向楼外,只见脸色晦暗的战主任从车内出来,两人四目相对竟无话可说。青林明白,他又跑了空路。大概不想让他过分失望,战主任苦笑道:“我去567厂,老战友昨天才收到组织部门的文件,他退居二线。不过听了我的难处,他答应想办法。老厂长去求新厂长,我能让他为难吗?小丁,这一泡尿,真能憋死人啊。”
两人坐在大楼的台阶上,战主任点燃烟,大口大口抽着。青林说:“战主任,刚才张经理来过,强命停工,我只好……”他忽地有些伤感,为自己受人胁迫而羞愧。战主任拍拍他的膝头,喷出一口浓烟,感叹道:“有人说,商场如战场,我算领会到了。”青林问:“战主任,新中国成立的时候,你多大?”战主任说:“十八,已经是连长啦。”青林说:“你算是老革命了,六十多岁的年纪,该坐在家里抱抱孙子享清福,可你还为公家的事操心劳力……”战主任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呢。当年带部队挺进西南,一次剿匪战中三颗子弹打在身上,有一颗还差点伤了心脏,伤好了还不是干了几十年革命工作啊。我干事不怕难的硬的,没想到,一个装修工程、一笔款子这样使人为难……有时我真想到大巴山里去,找个清静的地方躲起来。”
青林理解他的焦急和为难,和他交谈有种说不出的亲切感,“战主任,我给你交个底,这个装修队,我还有一半的发言权,大楼装修工程虽是由泰发装潢公司总承包,我又是施工的承包人,并包工包料负全责……”他没讲完战主任眼珠一亮:“等一等,小丁,这么说你跟公司有承包合同,有权指挥你的施工队?”青林点头道:“是啊,当初方明代表泰发集团跟我谈判,我就坚持自己这点独立精神。”
“好哇!我有办法啦。”战主任兴奋地摔掉烟头,“小丁,只要你肯复工,我马上去几家建材公司赊材料,只要我们联手转过这道弯,就会柳暗花明又一村啦。”他一提醒,青林的头脑里也冒出几点光亮,但又意识到要冒得罪泰发老板的风险,就说:“战主任,这事关重大,我不能不为兄弟们考虑,一旦同张经理闹翻,前些天的工资拿不到,往后吃饭也困难啊。”战主任抓到机会,岂肯放过,动情地说:“小丁,请你一定下决心,帮我从陷坑里爬出来。工人们吃饭的钱,我还是出得起,只是工程搞完后的总报酬,也许会没有泰发集团给的承包费那么高了。”青林说:“战主任,如果我只为钱,就没必要跟你一起着急啦。实话讲吧,张经理从你那里卡出罚款,多少也会分些给我们呢,只是那种昧心钱,我看不起,拿着也脏手。”
“小丁,”战主任握住他的手,噙泪道,“冲你这句话,我就明白这项工程有救了。你看,我先叫会计凑一万块生活费给你吧?”青林站起来说:“战主任,我还是先带大伙儿开工,你得保证我们有热饭吃就行。”
他们都没料到,一件难事就这样解决了。当战主任带着几辆运建筑材料的汽车返回大楼,整座楼房已经成了热火朝天的工地了,这倔犟的硬汉子,不由淌出了热泪。
夕辉出现在湛蓝的天空,军华大楼沐浴在霞光里,显出一种挺拔的英姿。丁青林和南瓜几个正在大厅安装铝合金门窗,忽见张经理怒气冲冲而来,口里大吼大叫:“好你个丁青林,居然敢干这种吃里爬外的事!你们这些大巴山土包子,他妈的都是土匪、汉奸、卖国贼!我非报告卢总不可,把你们踢出泰发去!哼。”
丁青林有思想准备,不温不火道:“张经理,我们是下力的人,没活儿干闲得心慌。再说人家暂时有难处,帮一把也应该嘛。”张经理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帮一把?丁青林,你以为这是学雷锋做好事啊!这是商场,兵戎相见,父子无情!我好不容易逮到这个宰人的机会,那老头儿马上要缴枪投降啦,你狗日的从背后捅老子一刀!……三十几万哪,混账东西,你一辈子也见不到那么多票子呢,妈吔!……”姓张的心痛得哇哇叫,青林反而更冷静:“张经理,请你嘴巴干净点,我们是靠劳动吃饭,不是靠宰人发财。”张经理更气:“他妈的!你以为自己好高尚吗?狗屁!好心值几个钱?乡巴佬,永远是他妈的乡巴佬!是糊不上台的稀泥巴哟……”
他突然噤口,面有惧色,因为他看到南瓜几个手握铁锤改刀正一脸怒容瞪着他,于是心虚腿软,狼狈开溜。
青林示意兄弟们放他走,目送落荒而去的公司老板,他那线条分明的颜面,几天来第一次有了笑容。
郭雅心从紫水晶夜总会出来,看看蓝墨色的天空,正在犹豫是打的还是坐三轮回小区,一辆奔驰车已悄声无息地靠近她身边了。
“嗨,雅心。”卢家风从车窗伸出头来,愉快地招呼她。
郭雅心心头即刻荡起一股暖流,朝他送去笑脸,上车就问:“家风,你有意在等我?”
卢家风用别样的目光望着她,轻声道:“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只知道我很想跟你待在一起。”
他那温柔带磁性的声音,牵引得女郎心绪浮荡,她说道:“家风,你得小心,千万别陷入情网,要时刻牢记,你可是有老婆,还有女友的人啊,我可不想当第四者。”
她语调虽轻松,可其间也含有某种对男人关切的情绪。家风启动车,问她:“雅心,送你回家,还是去兜兜风?”
雅心说:“我肚子饿得哇哇叫,带我去吃点宵夜好吗?最好是麻辣烫小火锅。”
奔驰车在临近午夜的空旷街道上飞驶,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食街。这里大大小小上百家摊点,有琳琅满目的小吃、火锅,聚在此地的食客有上百人,热闹得很。
奔驰车停在食街一角,家风和雅心一露面,便引起食客们纷纷抬头悄悄议论。身材高挑面庞明丽一头秀发的女郎,和与她格外相称的英俊青年,给食街带来一股莫名其妙的亢奋和骚动。
雅心紧傍着家风,走到一张空桌前,对他说:“这叫情侣小火锅,吃么?”家风笑道:“真有意思,吃啊。”
他们刚落座,小老板便殷勤招呼:“先生小姐,我们的麻辣烫巴实得很,要点什么?”
望着黑糊糊的小锅,家风有点发腻,对女友说:“雅心你点吧,我还从没吃过这个。”
雅心说:“你这大老板,天天出入的是海鲜楼啊滋补庄啊,这可是百姓大众的低廉食品。哎,老板,来兔腰十串,舌片十串,肉片十串,鳝鱼十串,香菇十串,青笋、土豆、藕片各十串,还要两瓶‘青岛啤酒’,一碟新泡菜,最后两碗米饭,就这些了。上快点,把作料配好点。”
一大段话她一气呵成,家风听得兴趣盎然,这种吃法他确实感到新鲜,加之靓女在侧,那种情调温馨可人,令他飘然。
看伙计很快送来许多竹签串着的食物,他和雅心都有了孩子般的欢悦心情,笑道:“哈,这么吃火锅,真好玩呢。”雅心说:“我常来这儿,是为了解馋,撮一顿也不贵。咋样,是不是有访贫问苦的感觉?”家风边吃边说:“味道不错,辣得痛快。雅心,你当我是公子哥儿啊?天天上潮州海鲜菜馆,还是要吃回锅肉和泡菜呢。”雅心说:“那是换口味嘛,你这号人,从来顺顺溜溜,从幼儿园到外国留学都有人管着捧着,当我不晓得呀。有个词是专门为你发明的:天之骄子。我没说错吧,就连此刻坐在小火锅旁边,你的感觉都与人家不一样呢。”家风说:“雅心,你的嘴总那么厉害。其实你只看到了一面,好像我从生下来就一帆风顺,啥挫折也没受过,真有点冤枉。不说别的,单说我母亲在‘文革’中受迫害自杀,跳进消防池后尸体几天才浮上来,那年我才六岁……我和妹妹家红,是在没有母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就因为这个,妹妹生就了假小子性格,我怕没男人敢娶她呢。”雅心耳听心动,口里说:“不过,倒有不少姑娘肯嫁给你。”家风淡然一笑,向她投去另一种目光:“雅心,你别老审问我,谈谈你的事吧,我很想听。”女郎的双颊已有了带油的红光,而眼珠略有黯然:“我嘛,简单得很,上小学的时候父母就相继去世了,跟外婆长大,她倒是个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可因婚事受挫寡居,性情古怪,所以我初中一毕业就进了工厂,靠劳动生活。家风,讲个笑话,昨晚上我还做了个梦,哈,我突然得到大笔遗产,一下变成了女富婆,那种感觉真是盖帽了。”家风听后笑了,“你这样的女孩,都会有这种美梦,雅心,我……”雅心说:“嘿,光说干吗?吃!我这人最好吃,专吃小动物的边角余料和内脏,什么鸡爪翅腰子心肺呀,不像那些窈窕淑女,只吃精猪瘦肉鱼虾海蟹,筷子碰一点肥肉就惊叫唤,好像她是大观园出来的林妹妹。哼,其实,她连刘姥姥都不如呢。”
这舒爽的夜景,这和谐的气氛,使家风由衷地说:“雅心,跟你一起吃宵夜,谈话,感觉……真好。连一顿街头小火锅,也这么有滋有味……”雅心最担心他动情,而且是真情,她吃掉最后一块青笋,擦擦嘴说:“我吃好啦。家风,谢谢你陪我这么久,你回家吧,说不定你太太还在等你呢。我坐机动三轮回小区,挺方便的。”
家风不说话,把一只手伸向她,不由她再说什么,拉起她就走向自己的轿车。上车后,两人都不说啥,好像有股神奇的气氛把两颗心罩住了。
卢家风对去小区的路挺熟,很快就把车开到那座寓所楼下。雅心打开车门,犹豫片刻才问:“家风,要上去喝点茶或咖啡吗?”男人道:“你是真心邀请我?”女人把心里冒出的一个话头压下去,柔声说:“当然是真心。”
两人走进寓所的小客厅,立刻被那优雅的装饰线条和色调所感动。房子虽不大,但那种舒适和静谧的氛围,营造得相当好。家风来过几次,每次都有新鲜感,又忍不住道:“这是丁青林的作品,那个大巴山小伙子,真有两下呢。”雅心问:“家风,听说青林被你的装潢公司收编了,他干得好吗?”他不喜欢她对丁青林那么亲切,就说:“这是方明的主意,他开头还干得可以,最近闹了点事,不听他顶头上司的安排,我正考虑怎么处置他呢。”雅心说:“你可要郑重一点啊,青林能干有才气,又能吃苦,泰发能用好他,对双方都有益处。装我这房子,他才刚刚进入装修行业,可弄出来比有些大公司搞得还棒,价格又便宜,我很满意。”家风把话岔开:“雅心,来杯咖啡吧,吃了小火锅,口渴……”
雅心朝他扮个俏皮鬼脸,就去冲咖啡了。看她那窈窕身影在房内晃来晃去,家风的心也随着荡来荡去,脑子里总悬着一句话:“喝完咖啡,我要不要离去?是主动说,还是由她来提醒?……”
与此同时,雅心的心头也波动不已,怕他留下来,又想他留下来,一张粉脸像浮着一层热流,又红艳又烫人。把咖啡递到家风手里,眸子刚触到他那灼亮的目光,身子不由一颤,忙避开小声说:“你……喝吧,我去洗个澡……”
家风机械地捧着杯子,机械地呷着那很香的咖啡,耳朵却很紧张地听着卫生间传来的水声,一闭上眼睑,面前便浮现一尊娇嫩洁白的女性躯体……他忽地一抖,很烫的咖啡泼在手上,却不感到有多痛……
当穿着漂亮丝质睡衣的郭雅心,亭立在他跟前的时候,他忍不住叫了一声:“呀!你真漂亮,简直像出浴的仙女……”
雅心向他投去潮湿的一瞥,柔笑道:“家风,我在你眼里,真有那么美吗?也许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她拉把小椅子,在他对面坐下,有股好闻的香气,朝他侵袭过去,把本来就冲动的心绪又掀起浪涛。
喝下一大口咖啡,家风说:“雅心,你猜我在想啥?……真想带你去美国去南美,在乡村酒吧听美国乡村音乐,驾着吉普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还去圣保罗看巴西足球赛和球迷一道欢呼……只要我们在一起,什么都好……”
并非被那些五花八门的享受所打动,使雅心动情的是眼前这个男人的真情,没有一点虚假,不说一个“爱”字,却字字充满爱意。女人最渴求和需要的是什么?无非是爱与被爱。雅心本来多情,内心深处的情汁被引出来,便朝全身汩汩流淌,那玫瑰色的颜面,也多了情彩。
她想掩饰体内的冲动,问他:“家风,先不说出国玩的事儿,听说你们集团兴建阳光新城,资金还不充足,一旦上马,麻烦不少呢。”家风说:“这对我也真是一场考验,资金缺口不小,找银行贷款又有重重关卡,但我有勇气和决心,去解决这个问题。有点挑战性,对我的事业也有好处嘛。”雅心说:“要多少钱才能填平那个缺口呢?”家风随口答道:“人民币四亿左右吧。”雅心沉默一会儿,浅浅一笑,“家风,我很想帮你,可我只有个风情演出队,使出最大努力,一年也顶多挣一二十万元,离你要的几个亿,差十万八千里呢。”家风说:“你已经帮我很大忙了,能让我坐在你身边,仔细看你,听你说话,对我来说就很好啦……”
女郎不是不理解他的暗示,心跳又在加快,身子有点飘然,口里仍说:“家风,如果现在有个女人手里有你需要的巨款,你会不会冲着这笔投资跟她结婚呢?”家风道:“你这小脑瓜咋冒出这么个怪念头?是不是啤酒喝多了?”
郭雅心望着他,相当诚恳地说:“我不是信口开河,因为从一认识你,我就有个感觉,你是一个事业至上的男人,个人情感,最多只能摆在第二位……”
“雅心!”卢家风忽地握住她的双手,激动道,“你说对了一半,我看重事业,同样也看重感情。直到现在,我在事业上可以说比较成功,而感情上虽不是失败者,却一点也谈不上成功……”
她没有挣开自己的手,身子不由自主地朝他靠了靠,用一种近乎梦幻的呢喃腔调说:“家风,你的婚姻是有问题,可你有安然呀,她聪敏能干,对你一片真情,光看她对你的眼神,也让人感动。”
男人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呢喃着,道:“安然对我是好,我跟她是有一段情,都相当坦率而不虚伪。可我离婚后,要跟她结婚,也不太现实。我看得比较清楚,她真正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男人,之所以她对我那样好,是因为她至今还没从我们青梅竹马的情结里挣脱出来,一旦我真成了她老公,生活一段时间,提出来离婚的肯定是她。”
雅心明白他的话有道理,忍不住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这话刚出口,她就后悔,双颊像两块红布。
家风一只手揽着她的腰,灼灼生辉的眼睛盯着她,热忱道:“就像你这样的女孩,热忱、大方、开朗,还有那么一点幽默感。不是事业型的女强人,喜欢玩乐,过一种轻松愉快的生活,最好还能烧一手好菜,每天晚餐,我们在家里一起聚餐,谈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多好啊!……”
他的话,每一个字雅心听来都那么温馨动人,简直太深入她的内心了。真的,这些年她一直在想,什么才是一个女人最向往的生活?当女强人,或者大众眼里的红星?找一个大款天天炫耀华丽富贵?都不是。那种温情甜美的家庭生活,并不奢华却心心相印的人生享受,和缠绵的两腔真情,才是一个女人最渴求最需要的。
这些,卢家风都能带给他,她坚信不疑。
“家风,你说得真好……”她脱口赞许。
像受到一股力量的推动,一种精神的鼓励,家风双臂稍一用力,就把她拥进怀里,两双滚热的嘴唇立刻贴在一起,贴得很紧,彼此发出荡人心魄的喘息。
卢家风毕竟是过来人,怀抱情窦乍开的女人,会诱导她为自己敞开一切。他的手从那平滑的背部轻轻下移,带情地揉摸她丰满圆翘的臀部,直到她发出娇嗔的呻吟,才又抚向那平坦的小腹……当那手触到雅心腹下敏感的区域,她身子忽地一挺,双臂缠住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说:“你去洗个澡,我在卧室等你……”
这话使男人浑身热血喷涨,他强忍欲火,干涩的嘴里好不容易挤出一句:“好的,雅心,我、我就来……”
他刚一松手,女人就像一只灵巧的小兽一样滑开了,闪进了卧室。男人立刻扒去衣裤,猴急地冲进卫生间,很快传出“哗哗”的水声。
进了卧室,郭雅心坐在床头待了片刻,不知自己该不该脱去睡衣,用一种献身精神去迎接这次生命的升华和人生的另一开篇。在过去几年里,每次春梦中,她都要幻想自己和心爱的男人的第一次性爱,到底是什么情形,却没一次跟今晚相像。
就这么跟一个已婚的、还有情人的男人上床?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该怎样发展?相爱、结婚,还是只保持一种情人关系?……她都不清楚,多想也一片茫然。然而她异常明白,她已被这个男人深深吸引,不光需要他的关怀,也渴求他的爱护……
雅心陷在自己制造的情感泥潭里,身子慢慢躺在床上,带着复杂迷蒙的思绪,等待这次身体的交融和情欲的沟通。这种气氛,这种形式,以及这种情调,都那么崭新而富有刺激。她通体潮热酥软,像一条鱼,游在温和的海水里,海平线的另一端,一轮通红的太阳在冉冉升起,她随时都想跃出海面,发出欢呼。
淡淡的星光,从明净的窗口投进来,照着床上那曲线优美的年轻躯体,给整个卧室镀上了一层来自星空的神秘色彩。
家风慢慢走进那间完全女性化的卧室,他通身赤裸,肌体间显出雄性的健美,就在他伫立床头,审视女人的片刻,雅心轻哼一声:“别开灯……”
他慢慢跪下来,怀着一种圣洁的心情,虔诚地膜拜那尊青春洋溢的处女玉体,然后轻轻剥开那薄薄的丝质睡衣。当那道纯白的生命之光,从那娇美的躯体冉冉升起,与淡淡星光融合之时,他激动地轻语:“雅心,我爱你,真心爱你……”
没有回音,只有肉体的微颤。一阵剧烈的亢奋,使年轻男子全身泛热,感觉自己像一尊雄壮不已的神,就要俯身进入一种美妙的仙界了。
就在他贴近女人的刹那,耳边传来又娇羞又轻柔的耳语:“家风,好好待我……”
“雅心!……”
他心头发出嘶喊,所有的誓言全包含在这美丽的名字里去了。随着这声嘶喊,雄性的肉根和雌性的命门,在一片柔纯的情汁之中契入吻合,然后紧紧相连难分难舍,两具生命同时发出欢畅愉悦的吟唱。那妙音,也随着清亮的星光,飞向浩阔天宇,经久不息……
这场春梦真长,真激动心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浪漫刺激,卢家风觉得自己像只登上巨山之峰的巨兽,昂起头颅,想向太阳高啸……当他一睡醒来,摸摸身边的空床,心头一惊才跃身而起。再看看自己赤裸的躯体,方想起昨晚的一切,慌忙套上衣裤走出卧室。
仍穿着那套丝质睡衣的郭雅心,正在厨房忙着做早餐,已经有了麦片粥和小面包,她还在煎鸡蛋。小小寓所,充满了小家庭的甜美和温馨。
家风忽然产生一种愧疚,过去从身后搂住她,小声说:“雅心,对不起,昨晚上我……”
女孩转过身,用前额封住他的嘴,轻柔道:“家风,你什么也别多说,你是我真正喜欢的第一个男人,昨晚的事……我不后悔。真的,你待我很好,我很……愉快……”
男人再次被感动了:“雅心,谢谢你对我的……这份真情,我会好好珍惜的,相信我。”
女孩仰起春气勃勃的脸来,笑道:“我可不需要山盟海誓……”
明媚的朝霞照耀着这对紧紧依偎的年轻男女,他们一道沉入了那片玫瑰色的光彩之中。
最近一段时间,喜妹生活在时而兴奋喜悦时而烦躁沮丧的情绪之中,这也给她健康硕壮的年轻身体,频繁带来骚动,像只怀春的小母猫一样难以安宁。在紫水晶夜总会当服务员,喜妹是勤恳尽职的。这个并不漂亮的打工妹,也有受人注意的一面,那带腼腆的淳朴和憨厚,有些笨拙的举止和竭力做好的努力,也让一些客人满意。
喜妹表面活得小心压抑,怕自己稍有不慎便会被冷心肠的老板炒鱿鱼,而她内心却充满野性,甚至想一鸣惊人,使那些轻视她的男人女人大受震撼。因为她总是惹出或大或小的风波,听她突然在雅间发出尖叫,肯定是有不规矩的客人捏了她的奶子或者摸了屁股。有次一个客人浪邪的手竟在她小腹下部掏了一把,她气愤已极却没叫出声来,因为那个占了便宜的男人,另一只手同时把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了她微露的乳沟里,还冲她温和地一笑。
她对客人的性骚扰渐渐习以为常,也懂得利用得些好处,每到月底暗暗结算,发觉得到的小费居然比工资还多。骂一通那些有几个钱就四处放骚气的臭男人,又搂着木棉枕头想着男人香甜地入睡。她一直想和水苗讨论城里的骚男人坏男人,总是话不投机。她最羡慕最喜爱的女人还是水苗,觉得她能在紫水晶登台演出是打工妹的骄傲,每次她在台上亮相,喜妹就忍不住拍掌。水苗跟青林,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他们高兴的同时又为自己伤感。
她们同居一室,早晚中午相聚,话总是要谈的。每当喜妹兴致勃勃提到某男人约她出去看录像片,或者一个爱给她小费的个体商贩,水苗就忍不住打断她:“喜妹,想吃鱼腥猫才在锅边转,你要小心呢。”扫了兴的女子就嘟囔:“你就有青林哟,人家接近一下男人有啥嘛。”水苗不好多说,一同到都市来打工求生的老乡和朋友,谁不巴望个好哇!
有个晚上喜妹辗转难眠,把她睡的小床弄得“吱嘎”作响,也在想心事的水苗忍不住问她:“喜妹,又碰上啥事了么?”喜妹沉默一阵,把个信封和一团揉皱的信纸递给她。借着手电光,水苗赫然见到一枚金戒指,和那个小商贩写的字条,约喜妹去他租的公寓楼里,还厚颜无耻地许诺,只要她肯去玩,大家玩得高兴,他还要买金项链耳环送给她。水苗把信封信纸丢还她,冷冷地问:“喜妹,你看那戒指有几克重值几个钱?”喜妹老实答道:“有五克多重,值六百多块钱。”水苗重重地丢下一句:“那好,你自家想想,一个黄花闺女,才值那几个钱吗?”喜妹有所省悟,用床单捂头不吭声了。
水苗想关照喜妹,希望她早点有个体贴关心她的男朋友,可不是没机会便是没缘分。偏偏喜妹受都市那些不纯正的生活蛊惑,自己来自农村却看不起农村来的青年,水苗气她说她,也不起多大作用。女子大了,心也大了,男人的话再孬也是金宝卵,女人的话却很难听进心里去。
今天是星期天,白天没有排练,夜场演出水苗也只有半小时伴舞。她拿定主意去找青林,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挑明。刚穿好那套新买的裙衫,孟华生就出现在房门口,面色沉郁地对她说:“水苗,喜妹惹那场事我压不住,马老板晓得了,二话不讲就要我开她。我也为你尽力了,实在没法子,咋办?”
听他这一说,水苗的好兴致全没了。事情发生在昨天深夜,有几个发了财的老板在KTV包间唱歌,喝了几瓶洋酒又喝“茅台酒”和“五粮液”,对陪酒小姐动手动脚吓得她们拿了小费就借口解手溜了。喜妹的责任只是上酒水和果盘,殊不料一个酒迷心窍的家伙竟嬉皮笑脸缠她,把手伸到她裙子里去了,骇得她夺门而逃,把一瓶价格不菲的“茅台酒”摔个粉碎。双方闹起来,几个酒醉心明白的家伙,把责任往喜妹身上推,又气又急的小女子在这种场面下只有哭泣。结果孟华生赔了许多不是,几个骂骂咧咧的老板用半折结了账,夜总会眼睁睁少了上千元的收益。事后水苗为喜妹抱不平,要孟华生高抬贵手放她过关,看在自己喜爱的女人面子上,孟华生满口答应。却没料到马世海、乔云娜的鼻子比狗还灵,第二天清早便把他叫去,大发一通雷霆,要喜妹在午餐前从夜总会消失。
水苗立刻去找喜妹,她昨晚惹了事,心头害怕,大清早就到厨房帮忙洗菜,想用劳动来弥补过失。可她一见水苗焦急的脸色,便明白大事不妙,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几个同情她的洗菜女工虽替她难过,也想不出啥办法。水苗问她:“喜妹,你咋想的?”胖女子抽泣着道:“我……我也不、不想留在这里,只是……只是怕、怕和你分开……”水苗拉起她的手,脸上显出一种冷静刚强的光彩,认真地说:“喜妹,我们是一起从大巴山来的姐妹,你走我也走,省城并不只有马世海一家餐馆夜总会,我们腿勤手快心诚,哪儿都可以打工。”“水苗姐呀!……”喜妹趴在她肩上“呜呜”地哭了,几个洗菜女工也大把抹泪。
马世海没料到水苗会再到总经理室找他,上回没捞到好处,还被老婆臭骂一通,好几天都心头窝火。可每次见到这个身段丰美模样娇好的水苗,他就心冒邪欲难以自持,总想用手段跟她干一场风流韵事。他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肯大把花钱就没有玩不上的女人。在一个纯真刚直的农村女子面前碰壁,是他最懊恼的了,有时气得咬牙切齿。
“水苗,嘿嘿,你也舍得来看我啊。”马老板双目吐光,拉开旁边的冰箱,“请你喝点啥?燕窝银耳汤吧,这可是最新的营养佳品,对女人有养颜奇效,你那张漂亮的脸蛋,要好好保护哟。”
水苗没接那听饮品,望着他说:“马总,我有件事求你。”
那个“求”字,鼓舞了马世海心里不停骚动的邪情,起身凑过来,笑嘻嘻道:“你肯求我,我也求之不得呢。为那个胖妹的事吧?这回她可把事惹大了,让我白丢了上千块钱啊。”
水苗没有退让,挺着胸脯说:“那笔钱,你可以从我们的工资里扣,把喜妹留下来。不然,她走,我也走……”
马世海面浮浪笑眼含邪欲,伸手围住她窈窕的身子,轻声说:“水苗,我第一次见你,就好喜欢,咋肯让你走哟!那点钱又算啥嘛,只要你对我好一点点,再丢多少我也开心啊……水苗,我给你个面子,把喜妹留下,你也该给我点甜头啊……”
他的手又动起来,水苗面孔紫红,身体一扭一滑就晃开了,冷峻地瞪着他说:“马总,请你不要动手动脚……”
水苗正盘算如何脱身,忽听“咚咚咚”的擂门声,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马世海气不打一处来,冲去呼地拉开房门,正要发火,只听孟华生焦急大嚷:“马总,出大事了,天龙酒家来了一群打手,在大厅里闹事,把我们的顾客全吓跑了!……”
马世海一惊,好斗的豪情全身猛窜,叫道:“好哇,狗日的黑皮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华生,去叫保安和身强力壮的男工,老子的手正痒呢!”
他带一大群人扑向大厅,水苗走出总经理室,见喜妹还在等她,就说:“跟这群虎狼,也莫法长久在一起,我们走吧,喜妹。”
喜妹顺从地点头,泪水还是“哗哗”地流了出来。
紫水晶的大厅里一团糟,马世海一伙与闹事者对垒,他气势汹汹叫道:“叫你们老板黑皮过来,要打就真的开打,要摆平就井水不犯河水。要横着走路,老子就断他的腿杆!”
领头闹事者是个黑黑的方脸汉子,鼓起一对牛似的眼珠大嚷:“说得轻巧抓根灯草,马老板,你他妈的水晶宫独家发财,让不让我们有口汤喝?上回你给刑警大队点水,把我们几个陪酒小姐弄进局子不说,还弄群靓妞搞啥风情演出队抢生意,有两个小姐原来是我们酒店的台柱子,你不是他妈的拦路抢劫吗?”
马世海是个硬人,爱以硬碰硬,冷笑道:“拦路抢劫也得凭本事,你这乌棒算哪把夜壶,敢在老子的堂子里泼尿!兄弟们,打!”
那声暴喝炸响,两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便开始野蛮械斗,桌椅板凳菜刀棍子都成了武器,不时有人受伤号叫。马世海周身血涌火躁,和绰号叫“乌棒”的家伙挥拳对打。
孟华生不敢上阵,从侧门溜出去躲避,他不敢报警,这类械斗碰到警察手里,双方都有麻烦。如果弄出点伤残,更要倒霉。就在他钻出门的刹那,忽见两部巡逻车风快驶来,看来有人向警方通了消息,吓得他冷汗直冒,不顾一切冲回大厅,干号道:“快跑!警察来啦!”
这一吼还真管用,眨眼间,厅内械斗之声消失干净,那些伤势轻重不一的人慌忙作鸟兽散。闹事者和水晶宫的人,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互助搀扶迅速撤离。
几分钟后,一群戴袖章的威武警察冲进大厅,为首的问道:“方才在这儿打群架的,站出来!”
马世海和十几个紫水晶的男女员工呆立着不吭声,还是孟华生机灵,对巡警诉苦:“我们紫水晶从来奉公守法,为人民服务,是人家跑到这儿来挑衅闹事呀。”
警官又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的人也动了手吧?”
马世海这才振作精神,做出痛苦状:“同志啊同志,这是我的家业啊,是一家老小和全体同仁用勤劳的双手颗颗热汗,好不容易才挣来的呀。我在自己的家当上大打出手,有那么蠢吗?”
警官扫视一片狼藉的大厅,想得出刚才这儿械斗的激烈程度,这时他看见提行李包的喜妹和水苗从楼上下来,就问:“你们二位是干啥的?”水苗说:“原先是这儿的服务员,半小时前老板炒喜妹的鱿鱼,我气不过就炒老板的鱿鱼。”
她的话使警官有了兴趣,严肃问道:“那好,女同志,你老老实实说,紫水晶的人参加械斗没有?”
马世海和孟华生一听就心惊胆战,还有些害怕和绝望,如果真在夜总会组织流氓斗殴,不但要刑事拘留,还会吊销营业执照,几年辛苦会被一股大风吹个精光。
水苗看看马世海那张黑脸,声调平稳地说:“警察同志,紫水晶的人没动手,是一群喝醉酒的流氓胡闹!一听人民警察来了,‘呼啦’一声就跑个精光。”
警官一直盯着她那淳朴清亮的眼睛,听着那川东土音很重的腔调,马上相信了她的话,果断一挥手,警察们退走了。
大厅里的人,又静默一阵,听到巡逻车开走,马世海咧嘴笑道:“水苗,你真救了我哟!”水苗却没理他,拉起喜妹就往大厅外面走。马世海朝孟华生使个眼色,两个男人一齐上前拦住她们。孟华生赔着笑脸:“水苗、喜妹,我们都不炒鱿鱼,好么?”马世海忙接口道:“是啊,你们都是紫水晶的有功之人,咋能为点小事就炒鱿鱼呢?水苗,我马世海最讲究个‘义’字,你侠肝义胆救了紫水晶,我要你们走,算啥东西呢?”
水苗自有主意:“马总,我对警察说谎,并不是为你这个有钱的老板,是想这些打工的兄弟姐妹丢了饭碗有点可惜。我和喜妹可以留在这儿,但有个条件。”
马世海自知理亏,红脸道:“啥条件?只要我马世海做得到,绝对答应你!”
水苗说:“我和喜妹,还有这些来紫水晶打工或者出手艺的师傅员工们,多出劳力辛苦一点都没啥,当老板的搞管理的,应尊重我们的人格,不要以为自己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其实那是很可鄙的,会把本来很好的企业搞垮,受损害的是你自己。”
马世海心头不快,口里还是答应:“好啊,你的条件对紫水晶的发展有好处,我当然同意。小孟,这个月给水苗奖金翻倍,我这个人虽然粗俗,就欣赏懂道理有水平的人。嘿嘿,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迎接客人。”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喜妹一直紧靠在水苗身边,心里对她充满喜爱和敬意。
正午的阳光赤烈刺目,连锦江边的绿化带也没一丝凉风,但这儿很安静,几乎没有别的游人。
丁青林和水苗坐在一棵老柳树下,不远就是石砌的江堤。有一股污染严重的水流在艰难流动。他们身后是矗立的高楼,那是一家有名的四星级酒店,它的附近坐落着好多家海鲜大酒楼,每到夜晚这一带霓虹灯闪闪烁烁,景象煞是繁华。
水苗晚上要参加演出,和青林的约会只好改在中午,她有些歉意,湿润的眸子爱怜地望着那张透着英气的脸,又有几分激动。要让她爱,很不容易,而一旦爱上,又异常执著热烈。水苗身上,有大巴山女子的质朴和热情,就在这世态繁杂多有炎凉的省城,她也保持了那点故土本色,已很不容易了。
青林很喜欢她这一点,拿她和那些花枝招展自以为美丽过人的省城姑娘比较,她哪方面都强过她们。真正的美丽,不需要炫耀,它自然流露更为动人。在青林的心目中,只有郭雅心可以和水苗相比,而他明白,雅心属于那种可望不可即的华丽女人。时代与生活虽可创造奇迹,那奇迹未必会落到他的头上。
和水苗相伴而坐,青林就感到轻松愉快,前几天装修队惹下的烦恼也少了许多。他闻着从姑娘身上散发出的淡淡清香,关切地说:“水苗,听说你们夜总会出了事,还是你挺身而出,才帮马老板和大家过了难关,真有点了不起呢。”水苗淡然一笑:“那有啥嘛,还不是逼出来的,我才不想帮马世海呢,可一想真的离开了紫水晶,我和喜妹找工作又为难。再说,有几个钱的城里男人,像姓马的人不少啊,运气不好碰上个更坏的,更麻烦啦。”
青林理解一个漂亮的农村姑娘在大城市打工的处境,她会比普通女孩更艰难复杂几倍。于是说:“水苗,通过这件事,我看出你有才干也有潜力,找到机会你真可以独当一面,当女老板呢。”女孩瞥他一眼道:“青林,我并不想当啥老板,太富裕豪华的生活也不羡慕,只想有个安定舒适的小家,劳累之后有个坚实的肩头可以靠一靠,就知足啦。”
这是一个打工妹的真实心态,既现实又知足。也许,内心的希求会更多,但面对复杂、艰难的社会生活,她不能不更实际一些。青林赞同水苗的这番话,但对自己的要求却不是如此平实无奇,他希望带给自己喜欢的姑娘的东西更多一些,哪怕他们缘分不到,没法成为夫妻,在省城建一个属于两人的小康之家。
两个同乡两个朋友,这样肩并肩坐在锦江之畔,享受那种清寂和悠闲,感觉真好。
水苗轻撞他一下,问道:“青林哥,你跟泰发老板发生冲突,吃亏了么?”青林说:“吃点亏不要紧,我们农民进城来,就要做好吃亏的准备,不然啥事也干不好。我只是气张经理那种人,瞧不起农民,以为我们像泥巴,随他咋捏。卢家风也官僚,听他几句汇报就抱怨我们吃里爬外,倒是方明懂道理一点,清楚姓张的有意卡战主任不对。”水苗说:“你惹这场风波,也够大的,没个胆子也真撑不起呢。青林哥,只要你认为对的,就放手去干,我支持你。”青林感激地看她一眼,坚定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干出个样儿来。水苗,有你的支持,我……更有劲呢。”
后一句话,青林是带着一种感情说的,水苗的心弦为之一颤,羞红浮上面颊,她扑闪着水汪汪的眼睛,对他说:“青林哥,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这次回山里,台面婚的事解决了吗?”青林怕她难过,握住她的手说:“还没来得及,我就为开发花岗石的事赶了回来。水苗,相信我,都九十年代了,我还解决不了包办婚姻,真让人笑话啦!再说,我也决不能对不起你的情意和期望呀。”
水苗受到他表白的感染,面红若花,轻声道:“青林哥,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有时候我担心自己是在做梦。我们,真的能够……相好么?”青林坦诚地对她说:“水苗,别说傻话了,南瓜他们都说,我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时时支持和关心,如果有一天能娶到你这么好的……老婆,是我的福气。”
“青林哥,”水苗也紧握他的手,向往地说,“我都想好了,到时候我们去城郊租一套一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的房子,再买上电视机和冰箱,我要把小家布置得又漂亮又舒适……我要给你买辆摩托车,你们装修队到处跑,用得着……我们到婚纱影楼去拍结婚照,我披上雪白的婚纱,你穿上笔挺的西装,让城里人看到,我们这些农村青年也挺棒!青林哥,你穿上西装,会比那个卢家风还帅呢。”青林笑道:“你披上雪白浪漫的婚纱呀,更比那些省城小姐好看十倍!”
水苗咯咯地欢笑,突然一停,凝视他片刻,依偎过去给了他热热一吻。
“水苗,当心人家看见。”青林小声提醒她。
漂亮女孩顽皮地笑道:“就让他们看个够吧,城里人敢搂腰勾肩在大街上走,我们在江边绿化区亲个嘴又有啥?哈,我还要亲你呢。”
水苗真的拥着他,半闭眼睑,曲长好看的睫毛一颤一颤,送上了娇红的柔唇。青林被她的纯情打动,也不管四周有无好奇的目光,搂紧她就一阵热吻长吻,直到两人都透不过气来。
静静的无风的正午,一对相爱的农村青年,沉浸在他们爱情的夏季。这种都市式的爱,使两颗心都激动不已。
“青林哥,你好大的劲哟……”水苗轻轻推开他,细声道,“你啥时又回山里去?”
抚着她黑柔的长发,闻着她清芬的体香,青林说:“我很快会走,这次我给军华公司解决了困难,战主任很高兴,听我讲了开发老家优质石料的计划,也挺关心,只是投资太大,要想办法才行。他让我回去把情况摸踏实,搞个开发计划,和村里谈好合作条件,再投资上马。为这事,战主任还联系了一些老干部,其中还有从我们大巴山出来的老革命呢,看能不能从老区扶贫的角度,找政府要点优惠政策。水苗,如果真朝我想象的那么发展,我们的家乡和我们自己都会富裕起来哩!”
“青林哥,你……真是个人才……”水苗把头埋在他胸前,她本想再提醒他回去要解除台面婚的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是啊,对这么有主见有胆魄的青年,答应过的事就会去做,何必啰唆呢?
望着不远的浑浊的江水和对岸青绿的树丛,青林眼前浮现出故乡山地的翠碧山水,似乎感受到了清爽的山风,发出了舒心微笑。
14
又回到了这既熟悉又陌生的家里,又躺到了这张既宽敞又冷寂的床上,牛肋巴窗透进来的月光依然那么明亮,情窦正开的女子英翠眼睁睁地望着那几道柔白清光,怎么也无法入睡。
那个有文化又高傲的男子,从省城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全没有把跟他办过台面婚的女人放在眼里,仿佛他们之间什么关系都不存在。要在以前几个月,英翠会很伤心的,而这次她除了有点淡淡的伤感之外,几乎没太强烈的感受。他来他去,和自己有关无关,对她已不那么重要了。
这座农家小院越来越清寂,尤其在有月亮的夏夜,有时连牛吃草猪拱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山风倒是有的,它在后山那边和树枝草丛轻轻絮语,使平躺在竹席上的年轻女子更难安眠。该养一只狗的,会使这院子多些活气,可丁家却没养……这突如其来的念头,使英翠面颊倏地发烧,马上想起那强健汉子和壮硕女人在牛圈草堆上的偷情。虽然是在无意中撞见的,可那野悍的生命狂情激烈地震撼了她的心身,想抹去想忘掉根本不行,有时那两具纠缠一团的肉体构成的画面,还闯入她的梦境,煽起她肌体的热情,整个人就像在火海里浮浮沉沉,好不容易挣扎出来人方惊醒,已淌了一头一身大汗。
丁青林已经远去,英翠开始关注离自己很近的两个男人,一个是丁青顺,一个是黄蛮牛。跟他们一起,她那枯焦的心便有了活泛的春水。
他们都算得上大巴山汉子,各有各的强处,各有各的弱处。青顺厚朴、强壮,还心地善良,他对秋菊的一片诚心赤肠,令英翠感动。山里女人找到这样的男人,真该知足了。而他与周玉莲的私情,起初使英翠愤怒,时间一长也就多少有些同情和理解,只是那样偷偷摸摸地在牛圈里老林中搞关系,她对他们又气恼又担心。蛮牛是单身汉,待她大方热情,不时流露出对她的好感,他精明能干,是山里最能捞钱的男人之一,虽有那么点狡黠和痞气,或者野悍蛮横,他终归是条巴山汉子。
要是没有秋菊姐和周玉莲的牵扯,青顺哥真是最适合英翠的男人了,这念头她想过许多次,每次都想得面赤心跳,久久不安。有时还悄悄骂自己:英翠呀英翠,你这么想男人,是个野女人呀,人家青顺哥待你好,是把你当弟媳妇呢。丁青顺隐去,出现眼前的又是黄蛮牛,他倒对她十分有意,可是真心假心,她不知道。听人家说闲话,蛮牛常在县城州城跑,也常去找女人,成了他的婆娘有甜头更有苦头哩。
英翠就这么躺在床上胡思乱想辗转难眠,夏夜也被纤柔的月光拉得好长好长。忽地,她听见院坝里传来又轻又急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拍对面厢房的门,她心头一惊,明白又是那个骚婆娘找青顺哥来了。
这本不是她该管或者管得了的事,山里野男野女苟合之事也多得是,只要不闹出人命或者麻烦,活得快活混得过去的人不少。不然生在这天高地远的大山里,除了干活儿吃饭穿衣睡觉,又有啥人生乐趣呢?
英翠不觉得青顺哥有多野多脏,倒有点怨周玉莲经常来缠他,以往秋菊姐守在屋里,那女人再野也要小心收敛一点。现在秋菊姐搬回黄家了,周玉莲肯定更大胆放肆,把丁家当她自己的家来自由出入,她想着就有点气闷心紧。英翠开始后悔,不该一听说青林从省城归来,就跟蛮牛回了野柿子村。人没见着话没说成,倒留在丁家进退两难。
那拍门声响了一阵,才有了吱嘎的开门声。英翠不敢闭眼,生怕那对男女精赤身子紧搂一团的情形,再次闯到眼前心际来,她脆弱温善的心再经不住那粗野的折腾了。
有压低嗓门的争执声传来,英翠再也忍不住,翻身起床跑到窗边,悄悄露出一只眼半张脸,窥视对面厢房的动静。这并非好奇,或想探视什么男女隐秘,她对丁青顺有种不由自主的关心。
月光清朗似水,满院明辉静静闪烁。对面厢房的门正在一团阴影里,而一男一女的身影却被月色余光勾勒出来。看那情形,英翠又惊又喜,丁青顺竟把来找他欢会的女人堵在了房门口。两人为此争吵,周玉莲又怨又气。
女人说:“青顺,以往在山坡上屋后头,你偷偷摸摸都敢干,那女人回了娘屋,你倒假正经了哟。”
男人说:“我不是不想跟你……那个……只是这样明来暗往,胆子放得太大,会惹出祸事的。瘟狗子是个人好心多的人,你们又不肯打脱离,我怕陷深了,对不起你们……”
女人说:“嗬!秋菊走了,你倒装起正神来了。哼,是不是怕对门那个小女人看见,当哥的面子没处搁呀?”
男人说:“英翠是个又朴实又善良的好女人,我是怕她看见,当我们丁家男人都那么野。玉莲,你回去吧,这晚了,瘟狗子疑心呢。我们改天,在老林子里会,好么?”
女人说:“老林子,又是老林子,我想跟你在床上快活呢!丁青顺,你跟我讲实话,是不是心头有了对门那个小女人,才要冷落我呀?其实我不怪你,人家是黄花闺女,又好看又嫩鲜嘛。”
男人说:“看你这张嘴巴哟,扯到哪儿去了哟。人家英翠是青林的媳妇,我……我咋会对她……唉,不跟你讲了,玉莲,看在我们的情分上,莫讲那些伤人的话。”
女人说:“丁青顺,我伤人还是你伤人?人家热心热肠来会你,劈面就是一瓢冷水,你好负情哟。算了算了,我算看清了你,跟我相好也是时冷时热勉强应付……”
男人说:“玉莲,我是喜欢你,若我们成家,也一定恩爱。可老天爷把我们分做两家人,这是没缘分,我们这些俗人也莫办法。你待我好,一辈子都记得。可这村子只有巴掌大,我们的瓜葛太长太久,总会出事的。所以……”
女人说:“所以你想跟我断,是么?”
男人沉默片刻,吁口气说:“相好一场,想断就断得了吗?玉莲,我是想,你跟那人如果心烦了心苦了,也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让你开心一点,被人讲闲话,我也不怕……”
“青顺呃!——”女人轻叫一声,扑在男人怀里,过好一阵才挣脱开,掉头小跑出了院子。
男人僵在房门口,慢慢坐下去,双手抱着脑壳。
英翠看得明白听得清楚,不知不觉脸上有了潮湿的泪水。一股说不出的勇气,使她打开房门,坐在门槛上,望着那个情绪又复杂又冲动的男人。
开门声使青顺省悟发生了什么事,他仍没抬头。
一男一女,就这么在自己的厢房门口坐着,不言不语。
清水似的月光,在小院柔柔流淌,浸润着两颗又苦恼又单纯的心。
那个月夜之后,丁家小院子起了不少变化。青顺上山采石的时间多了,常常劳累到天黑才回家,匆匆吃过饭,就独自避开了。英翠则完全承担了家庭女主妇的担子,喂猪养牛种田地,把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两人很少说话,有时对望一眼,又匆忙避开。他们似乎都在等待和企盼什么,想着那等待和企盼同时就有些激动,好像它关系着他们的将来和一生。周玉莲还是常来,她和丁青顺的关系简单明了多了,偶尔在老林幽静处,他们也有约会。而时间和方式比秋菊在屋里时更隐蔽,次数却减少了。英翠的目光,可以穿透山岩、密林,看清那对为男女俗情而一时狂野的汉子和妇人。但她每到那种时候,都端着针线篓子,去黄家陪伴秋菊姐,和她摆大山里的龙门阵,烦躁的心就渐渐安静了。
黄昏是丁青顺和英翠相处最多的时候,也是男人女人最难熬的日光。青顺忙他的活路回家总是很迟,吃饭又匆匆忙忙,然后不是回屋睡觉就是抓把叶子烟去村里找人聊天,好像生怕和英翠一起待久了。女人则努力做家务事,刚洗过不久的床单又找出来洗,有时闷了就到村口河边去,一边洗衣,一边看紫黛色的山峦一点一点变成青蓝色,然后与天空融为一体。
英翠在丁家的生活,也受野柿子村的男女关注,因为丁青林出走省城,秋菊又离开青顺,这小女子处境的艰难,大家都清楚,看她的目光多少带点同情和怜惜。对她最好的是秋菊,其次是周玉莲,但两个妇人都不知咋个帮她,老重复一些宽慰的话,已经没了意义。
每天黄昏,英翠就挑担木桶去河边取水,这活儿是她主动从青顺那儿争来的,出点汗透点气也好,老待在小院里太闷了。
今天的夕辉格外好看,紫金色的霞片布了半边天空,给山坡树木都镀了一层丽彩。英翠没心思观看风景,在河边汲满两桶水,抬眼看看从山外通往村口的小路,想着心事神情惆怅。她突然猛吸口气,弯腰担起水桶,正欲起身,忽听有人喊她。
“英翠……”
那又熟悉又奇特的声音使她一惊,扁担从肩头滑下了,她直起身子怔怔地看着来人。
穿白衬衣的俊挺青年,竟是丁青林!他提了一个鼓囊囊的旅行袋,径直走到她跟前,含笑道:“我回来了,没想到头一个就看见你。我来挑水,你帮我提包吧,给家里买了点东西,还有给你的衣服呢。”
这个年轻男子如此突然地出现在面前,英翠有点不知所措,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啥,见他拿起地上的扁担,才结巴道:“我、我来挑水,你回、回家吧……”
青林笑道:“我在省城也是劳动吃饭,不是那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公子哥儿。走,英翠,我们一起回村吧。”
英翠愣愣地看着他挑起水桶,迈着轻松步子朝村里走,过好一阵才惊醒过来,提起那只包赶上去。
野柿子村的山民们,大多聚在村子里家门口吃晚饭,挑水的丁青林一露面,立刻引起全村骚动,议论纷纷。
端着一碗菜稀饭的村长五贵,冲他叫道:“哇!青林,在省城发了大财,穿得像个经理老板,还挑啥子水哟。嘿嘿,这回该要带英翠妹子去省城了吧?你小子有出息,我这当村长的也有脸面哩。”
青林边走边说:“五贵大哥,等会儿我去你家,有大事商量哩。”
紧跟老公赶来的周玉莲,一见青林就喜笑颜开:“青林吔,回来就帮你媳妇挑水,革命本色没变嘛。嗨,听说省城好耍得很,啥时请嫂子去开洋荤呀?英翠,这回把你男人抓紧哟……”
英翠跟在青林身后,面红心慌,把头勾得低低的,周玉莲的话也当没听见。心里老在问自己:他回来咋办?跟他圆房,还是扯脱关系?……脑袋嗡嗡作响,啥念头也不清晰,她很生自己的气。
担着水的青林兴冲冲走到自家院坝边,只见他哥青顺从里屋冲出来就喝道:“你这狗东西!也晓得回屋哇!”
青林知道他哥一直生他的气,不想跟他冲突,笑道:“哥,我是野柿子村的人,就走千里万里,也要回老家呀。嘿嘿,有啥要教育我的,你慢慢说,我好好听,行么?”
“哼,你小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我搞怕了。”青顺拉住弟弟两眼炯炯地盯着他,威严道:“先跟哥讲,这次回家跟英翠的事咋办!”
水桶仍压在青林肩上,一些山民在院子外围观,提包走在他后面的英翠也进退不得,头埋得更低了。
青林没料到他哥会来这手蛮的下马威,想想说:“该咋办就咋办,我们坐下来说。”
英翠也瞅青顺一眼,低声道:“哥,你让他进屋嘛……”
青顺明白这样逼弟弟也不是办法,闪开身口气仍硬:“青林,我是看在英翠的面子上,让你进门。这次还跟我搞鬼,看我不打断你腿杆!”
青林露出无奈的苦笑,担水进了堂屋。见没多少戏好看了,围观的山民们也就散去,不过今晚上,从省城回来的丁青林,成了全村男女老少的话题。
有亲人从远方回来,喝一抬酒是山里的老规矩。这抬酒也少不了村长五贵,蛮牛和秋菊是青林专门去请的。秋菊一见青林就抱着他哭了一场,把个蛮牛也弄得眼潮潮的。周玉莲照常在厨房帮英翠炒菜,她比任何人都兴奋。青顺却一直板着脸,好像他这个弟弟欠了全村一笔重债似的,今天不偿还他就无法轻松。
酒席上的气氛并不好,尽管青林给每个人都送了礼物,五贵和他婆娘说了些逗乐的话,大家还是被某种情绪牵扯着,笑也勉强。青林给英翠买的两套时装很漂亮,秋菊要她当众试试,她怎么也不肯,场面有些尴尬。
青顺一直在喝酒,几乎没讲一句话,玉莲不时担忧地瞅他,连五贵也怕他酒后惹事。蛮牛显得比谁都兴奋,跟青林说东道西,表示他也是山村最有见识的人。
青林对这次回家要碰到的场面和问题,已有思想准备,他知道哥哥胸口里那口气还憋着,在等他当众表态,把英翠咋个办。上次回来,得知英翠还留在丁家,他吃惊又不吃惊,也明白自己的出走,把一个淳朴的山乡姑娘置于难堪的处境。解决和英翠的关系,是他这次回来要办的两件大事之一。
自己想好的方式,能否成功,青林没有把握,但他决心试一试,不光只为自己,也为英翠,还有水苗。
散席的时候,青顺把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搁,目光带刺地扫向弟弟,刚要开腔,只见青林站起来对他说:“哥,你送送嫂子,蛮牛和村长他们,我跟英翠进屋去了,前两回都走得匆忙,让她受了好多委屈,我也该赔罪才是呢。”
听他这一说,青顺的眼睛一下柔和了,还带了些潮润的光泽。而一直惶惶不安的英翠倒紧张起来,求助地看着青顺,好像害怕和青林单独相处。
青顺对她说:“英翠,跟青林回房吧,他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该好好向你赔罪。你肯原谅他,我才罢休,不然他这回再莫想走。”
汉子有些冲动,声调颤抖得厉害,他看英翠的模样也有些古怪,表情也好像不是高兴而是痛苦,尤其与小女人四目相对的时候。
英翠又不由自主被推入了和当初办台面婚之夜的境地,她有些恼火地瞪了青顺一眼,就回了自己居住的厢房,坐在床边又紧张又兴奋,目光停在绣着两只鸳鸯的枕头上,害怕似的用一张枕巾遮住了。
青林进房掩门的时候,英翠惊得身子打战,却又忍不住抬眼瞅他。两人视线刚一相接,又避开了。在青林眼里,微弱灯光里的女人,显得那么娇弱。这使他准备好的那些言辞,要说出来比想象的难十倍。
两人默坐一会儿,彼此不安的情绪才渐渐缓和。他们都明白,这场谈话不可避免,双方都需要彻底摊牌,不然这日子要过下去,都难啊。
“青林哥,你回来得正好,有些话我想听你亲口说哩……”英翠面带着羞红,鼓了很大勇气,对青林说。
英翠居然先开口,这使青林稍感意外,冷静一想也理解,他远走省城这些日子,她经受的压力遭受的委屈肯定不小,早巴望有这么一次面对面交谈了。
青林心头一松,露出了微笑,温和道:“英翠,我们都是山里人,是兄弟姐妹,没有高低贫贱之分,不管结果如何,今晚我们都像好朋友一样谈话,好吗?”
小女人凝神看看他,起劲地点了点头。
青林说:“我先问个问题,英翠,你讲实话,到底喜不喜欢台面婚?”
“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英翠冲口而出。
青林听她说得如此干脆,也直截了当:“是啊,我也不喜欢。英翠,台面婚是老山区的旧习俗,不合法律,政府又不承认。它对你们女人最不公平。说白了,台面婚就是试女人能不能生儿子,能不能持家过日子,男家不满意就有权把女人退回娘家……这种不把女人当人的旧习俗,我们年轻人该反对呀。”
英翠听懂了他的话:“青林哥,你反对台面婚,不承认我是你媳妇,对么?”
年轻男子心有些悬,怕引起她误解惹出麻烦,但他又不能不讲实话:“对,英翠,对婚姻我有自己的想法和追求,不能屈从于别人包办的台面婚,不然我的几年高中就白读了。这当然不是针对你个人,对你我没一点儿意见,印象也蛮可以。如果我们一起在学校读书,或者一起在工厂打工,说不定我真会喜爱上你。英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英翠默想一阵,看着他说:“我明白了,你是不承认我是你媳妇,想把我退回刘家坡?我拐不来弯儿,想问你句实话,青林哥,你在城里有女人了吧?”
青林虽然吃惊,还是老实回实:“是的,我有女朋友了。”
英翠说:“她肯定长得比我好,又有文化,更会穿衣服会讲好听的话,她才跟你是很般配的一对,对么?”
青林说:“英翠,这些都不是主要原因,换个男人,他也会喜欢你,因为你也有好多优点。可我们……没缘分,我那女朋友,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城里女人,她也是从乡下去的打工妹,叫何水苗。”
英翠说:“水苗?好上口,好好听的名儿。青林哥,我……一点不怪你们,还有点羡慕你们。只是不晓得自己该咋办,我好怕回娘家,一进村儿好多人就盯着我的肚子看……我娘又老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该咋办?青林哥。”
她眼里忽地有了泪水,怎么忍也忍不住,不停地涌上颜面。青林忙掏出手巾,给她擦泪,她又避开了。
青林说:“英翠,我晓得你处境很难,也一直想帮你。这样好不好,我带你去省城,给你找份工作干,慢慢来解决我们的事。水苗也欢迎你去,那两套衣服还是她替你选的呢。”
“不,不……”英翠慌忙摇头,“我怕……省城那么大,车子那么多,我笨手笨脚文化又低,会连路都找不着的……”
青林说:“英翠,我也一时想不到好办法。你想,我哥那态度我们不圆房他肯放我走吗?再说,这次回来我还要办桩大事呢。”
“大事?”英翠瞪大了眼睛。
青林说:“是这样的,英翠,我在村里的岩坡上,也就是我哥承包的石场,发现了质地很好的花岗石,如果投一大笔资金开发出来,野柿子村就发大财啰,家家户户都能过上富足的好日子。这次回来前,我已和一家公司达成初步协议,跟村里签10年合同,每年少说付给我们几十万元呢!”
英翠惊叫起来:“几十万?那野柿子村要富起来啦!青顺哥也有给秋菊姐治病的钱啦!青林哥,真是件大好事啊。”
青林趁热打铁:“英翠,我就担心好事干不成,对你我只能讲实话,如果我哥硬逼我跟你圆房,还不是只有一逃了之,那合同是签不成了。”
英翠又冷静下来,仔细想一阵,轻声说:“青林哥,谢谢你把话讲这么明白,我也晓得自己该咋做了。这样吧,我们一张床上睡,井水不犯河水,让青顺哥以为我们……圆了房……等你和村里把合同签了,人走了,我再找青顺哥把话讲清楚,就……就回娘屋去……”
青林说:“英翠,我担心我们住一块儿,又不是那么回事,人家会闹误会,对你将来……不好啊。”
英翠说:“别人咋讲,由他们讲去,只要我们不是那么回事……”
青林说:“我倒没啥,在山里,一个女人的名声,还是挺要紧的。再说,我也太自私了……”
英翠苦涩一笑:“青林哥,你多心了。我在旁人眼里,反正都是个办台面婚的女人了……你为村里找来这么好的财路,哪能说丢就丢呢?再说,我们山里人也穷怕了,小学堂那么破烂,下雨娃娃都戴着斗笠上课,好些人家的土墙屋子也该重修了……我一个小女人家,受点委屈又算啥呢……”
青林说:“英翠,你……这么好,总替人家着想,我……”
英翠说:“青林哥,你再讲客气,就假了!照我说的做,我们上床……睡吧……”
她的理解和诚意,把青林感动得眼眶涌潮,默想片刻说:“英翠,那真太为难你了。其实,你也不必回娘家去,我和我哥把你当做亲妹子,你在丁家跟在自己家一样。再说,开发合同一签订,我哥要干的事也很多,这个家也需要个女人。”
他这话,英翠听了又激动又高兴,可她不好表露什么,忙着动手铺床,和衣钻进一条被单里,紧贴着墙一动不动。青林呆看空出大半的床,犹豫片刻,也脱鞋上去,靠着床沿躺下,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英翠睁大眼睛,泪珠儿成串地往眼角滚。
亲眼看见弟弟和英翠进房后,丁青顺一直坐在堂屋门槛上,心和头都很空。眼睛盯着那亮着灯的厢房,发酸发涩。某种企盼,在心底里蠕动,又被他压抑着,怕它露头。
厢房那盏灯熄灭的刹那,他的头和心也一阵墨黑,整个人僵在那里,如一块石头,许久纹丝不动。
一声轻响,从侧面传来,接着是熟悉的人影熟悉的体味罩过来。青顺被两条温柔圆实的手臂缠住了,接着便感到两团绵软鼓胀的奶子紧贴背部。硬石被火团包围,开始酥软融化,有带火的流质在骨髓血道里迸射。
多情妇人总是善于选择良机,在这样的夜晚来与情郎欢会。不需要多说什么,动作语言比啥都丰富精彩。汉子也一声不吭,站起来就伸出粗壮双臂将身子酥软颤抖的妇人拦腰抱起,径直往卧房走。堂屋大门敞开着,有道清淡的月光追了进来,他也毫不理睬。
他把妇人平放在床上,像剥笋皮一样剥光了她和自己的衣衫,没有任何挑逗和抚爱,两具血肉饱满的躯体就开始进攻和沦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粗野和疯狂,没有呻吟只有喘息,没有你呼我唤只有大汗淋漓……那持久的宣泄终于到来之后,他们双双平躺在竹席上,等待生命的潮汐慢慢趋于平静,等待新的浪涛到来生命再度亢奋崛起……
激情第二次迸射流失之后,汉子妇人都瘫软在床上,喘息也变得软弱无力。山村农舍陷入了静寂,窗户透进来的银白月光都像带有金属的声音。
“……哦,我从没这样自在畅快过哩……”妇人梦呓般的细语。汉子没有应答,他好像陷在情欲泥潭里不想动弹。妇人又说:“我看得出,你喜欢上那个小女子了,只可惜她是你弟媳妇……”汉子仍默然,他身体在这屋里这床上,心思却飘游到别处去了。妇人还是想说:“其实,老天有眼,也真该给你一个好女人……”
汉子被她这话一激,伸过手来抓住妇人翘起的奶子重重捏了一把,妇人没有喊痛,眼角却冒出了泪珠,它在月光里莹莹闪亮,可惜汉子没看见。
月色好白,夏夜好短,大巴山腹地的小山村,总算从骚动中安定下来,进入了黛蓝色的梦乡。
凡是有亲人从远方回来,山民们就格外关心,那户人家院坝边堂屋里,就聚了不少来探望摆谈的人,气氛很不寻常。
丁家青林和他的台面婚媳妇英翠之间的事情,更为野柿子村的人们关注。前次青林抗婚而弃家出走,惹得他哥恼火英翠伤心,村里人也议论纷纷。这回鸟回笼子,又该怎样行事,大家都睁眼张耳看着瞅着。巴望丁家再生事端的人也有,比如一直对英翠虎视眈眈的蛮牛,他昨晚上也没睡好,半夜还爬起来喝了两碗闷酒。
大清早,青林已经和英翠圆房的消息,便无径而走传遍全村。一些跟丁家有旧交的婆婆妈妈,端着花生、核桃和醪糟来贺喜,一贯早起的青顺勉强应付着,不时看那厢房一眼,一对新人似乎还沉浸在缠绵里,太阳露了红也没开门。汉子不知是欢喜还是气恼,把堂屋的东西弄得砰砰乱响。昨晚和玉莲狂放过后他就沉沉睡去,妇人啥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早晨醒来只觉腹空头痛,心里有股火气在窜动。
秋菊又被蛮牛送过来了,女人也关心着青林和英翠的事,听说他们顺利圆房就欢喜得很,起床梳洗几下就要弟弟送她过丁家来。
他们刚进院坝,西厢房的门吱嘎开了,一脸红润头发蓬松的英翠走出来,甜甜地叫了声:“姐,蛮牛哥。”
蛮牛板脸不吭声,秋菊笑道:“哟,英翠今天真漂亮,快过来,姐给你梳头。”
把他姐放在堂屋外的竹椅里,蛮牛和青顺打个招呼就走了。无事找事做的青顺,一直用眼角在瞅英翠,好像要从她的面容里找出什么变化来。
“英翠,到姐跟前来。”秋菊招过面含羞红的小女人,微笑着仔细端详她,想起了自己与青顺那个又亢奋又狂乱的新婚之夜,不由脸也飞红霞了。
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英翠小声说:“姐,你看啥呀,又不是不认识……”秋菊把她揽在怀里,悄声道:“妹子,姐给你道喜呢。青林是知书识礼的人,昨晚上对你蛮好吧?看你哟,羞啥哟,哪个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的……”听她这么说,英翠又羞又窘又伤心,她深深地垂着头,生怕秋菊看出什么破绽。
这时穿着整齐的丁青林走出西厢房,对秋菊叫了声:“嫂子,”看英翠一眼,就进堂屋找他哥去了。秋菊还当小两口刚圆过房,见面有点尴尬害羞,也不拉他说什么。
英翠从她怀里扬起头来,掠掠秀发说:“姐,我做早饭去……”秋菊说:“新媳妇睡三天懒觉,没人好讲闲话的。我看青顺在灶屋做呢,让他两兄弟讲讲话嘛。来,姐给你这个。”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亮出一个绿玉手镯。
“给我,这么金贵的东西啊。姐,我不能要……”英翠惊讶道。
秋菊说:“这玉镯是姐嫁到丁家时,我娘给的陪嫁,压了这些年箱子,姐从没戴过。后来人瘫了,哪有心思戴这个……照老规矩,新媳妇过门第二天,该由婆婆娘给她梳头戴首饰,意思是从此接纳她为夫家的人。青林爹妈死得早,姐寻思,这老规矩不能破,更不能委屈了你。我虽跟青顺闹了脱离,还把自己当丁家人,权当代婆婆娘来照护你一回,送这个镯子给你,也算是我们姐妹相好一场的念物哩。”
“姐,”英翠却本能地往后缩,“我不能要你这么金贵的东西……”秋菊接住她,强给她戴上,笑道:“啥金贵呢,人情才金贵。英翠,姐喜欢你,把心都想掏给你哩。”
那只翠玉手镯,戴在英翠纤细白皙的手腕上,闪着柔和的玉光,小女人木然站着,心潮起伏又苦于无法流露,泪珠在眼眶里涌动。
秋菊又说:“英翠,你的手生得又白净又小巧,这镯子真该你戴啊,去给青林看,我们的翠妹子多美气哟。”听到“青林”两个字,英翠忍了好久的泪水滴下来,正落在玉镯上。秋菊惊诧看她,敏感到什么:“好好儿的你咋哭啦?英翠,告诉姐,是不是青林他……”
“没、没啥,”英翠忙擦泪掩饰,“青林他对我……好着哩……真的蛮好,他说要接我去省城,坐火车去……”
秋菊松了口气,抬手为她拭泪,爱怜道:“姐晓得,这大半年你等青林,等得好苦哟,人前笑眯眯的,人后肯定掉了好多泪珠子。现在好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啊。我们乡下女人,图个啥?还不是嫁个身强力壮的好男人,生个胖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有吃有穿,就知足啰。再说青林是个有出息的男人,想干番大事情,你跟他是有好日子过的,只是眼下还有点难处,姐也晓得……”
英翠不再吭声,只盯着腕上那只淡绿色玉镯发神。
丁家兄弟在厨房内的气氛就不同了,青顺煮好红苕稀饭,炒了半碗咸菜,独自吃起来,见弟弟进屋也不招呼。青林自然明白哥哥气恼未消,带笑脸道:“哥,嘿嘿,还气我哇。”青顺把稀饭喝得呼呼响,头也不抬。青林给自己盛了饭,也喝起来,又说:“哥,英翠的事你放心,照你的意思办,一家人和气就好。只是把她留在家里还是带去省城,想和你商量。”
“砰!”青顺重重搁下碗,用很冷的目光扫弟弟一眼,嗡声道:“她是你婆娘,你想咋办就咋办!青林,你要对她好,就真好,若干出对不住她的事,我跟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青林没料到他哥把他跟英翠的关系看得如此要紧和严重,对某些事若有所悟,想想道:“哥,我这次回来,不光是办跟英翠的事,还有件你和全村人高兴的好事大事哩。”
吐出胸中闷气,青顺也轻松些了,问道:“啥事?你只想在外头发财,能对村里干啥好事?”青林便平平静静从从容容把鸡公梁花岗石开采计划讲了一遍,还没讲完青顺就坐不住了,猛击弟弟肩膀一掌叫道:“真是条发财门路呢!青林,你这狗东西就是脑瓜儿灵光!走,我们找瘟狗子去,他一听老山上的石头能卖大价钱,要欢喜死呢。”
不大爱吃醋的村长五贵,今早上打翻了醋坛子。老婆大半夜没归屋,从外头回来倒头就睡,不细想他也晓得这妇人昨晚上到哪里去了。而一想起她跟那个强壮如牛的男人,在床上肆无忌惮地打滚,还发出母猫闹春一样的欢叫,他就有点儿受不了。于是清早起床就喝酒,把屋里的坛坛罐罐弄得砰砰作响,疲惫过度的妇人瘫软在床上,呼呼大睡,还不时发出香甜鼾声,气得他只想找人吵架,却又恼火没有对手。
丁家兄弟双双登门,大出他的意外,端起酒碗的手,也不知如何放下,只愣愣地盯着他们,招呼也忘了。
青顺昨晚和玉莲的欢会,比哪一回都要疯狂,这么快就和人家老公碰面,黧黑的脸庞不由带点羞红。为掩饰内心的愧疚,他扬声道:“村长,还喝早酒哇!”
青林把一份特备的礼物,放在五贵面前,他的情绪和面色才缓和了,挤出笑来道:“哎哟哟,青林,你才回村就来看我瘟狗子,重情义哟。坐坐坐,玉莲,泡茶取烟。”他在人面前,总要绷点丈夫的架子。
像有心灵感应,丁家兄弟刚一跨进门,玉莲就醒了,听见丈夫摆架子,虽觉好笑,还是飞快地端出了热茶和香烟,当她和青顺照面时双颊倏地泛红,显出些妇人的妩媚来。
青林也不多说啥,把两份起草好的开发计划和合同草稿,一齐放在村长面前。
五贵对青林突然归来本就有些疑惑,见到这两份材料就明白有事情了,他赶快浏览了一遍,还没看完就一巴掌拍在桌上:“好哇!青林,你真给野柿村子挖出个金娃娃啦!”
“瘟狗子,你吓人一跳哦。”玉莲白了老公一眼,双手把茶盅送到青顺手里。
五贵扬着那叠纸又笑又叫:“嗨呀呀,婆娘吔,你不晓得我们青林的本事哟,我们山上那些毛石头,要变成金子了哩!你不是想修新瓦房么?嘿嘿,你男人不光要给你修几大间青砖大瓦房,还要给你买金箍子、玉镯子哩!我的婆娘吔……”
看他喜癫的样儿,玉莲好笑好气:“你呀,想发财脑壳都想偏啰,还吹啥牛哟!”
“吹牛?你不信问青林。他找来投资,跟我们搞联合开发公司,村里一年可以净赚几十万块钱呢!啧啧,几十万块呀,你我几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花花票子哩!狗日的,真是太安逸了,青林,哥子都不晓得咋个代表乡亲们谢你,磕几个响头也表不了心意啊!”瘟狗子动起真情来,话和表情都有些感人。
玉莲这才当了真,问青林:“老弟,瘟狗子不是喝多了酒讲胡话吧?”
青林说:“嫂子,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其实,这也不叫啥突然发大财,是合理利用我们山区的资源优势。哦,不讲道理上的事了,嫂子,只要办了这个建筑材料公司,我们村的经济就会活跃起来,对大家都有好处呢。”
玉莲又望望青顺:“哎,青顺,你们鸡公梁上的石头,真有那么值钱吗?”
青顺说:“玉莲,我们是守着宝山不识宝,还是青林的眼珠子有神,把毛石头看成了金包卵,穷光蛋能发财,当然好哦。”
听他这一讲,妇人喜笑颜开:“好哇!瘟狗子,你赶快跟青林兄弟签字画押,莫把财神爷放跑了。我去烧水办酒席,还有块腊肉煮来你几兄弟打牙祭。”
几个男人都被爽直热情的妇人逗笑了。
心事重重的英翠却笑不出来,她把秋菊背回黄家,端起丁家兄弟换下的一盆衣服,去村口河边洗衣。
清浅河面,映出小女人消瘦的面影,她呆看自己片刻,鼻子一酸,又流出两行清纯的泪来。
15
卢家小院绿树翠竹,一派古典式的宁谧,在日益繁华嘈杂的省城,这儿真是一个居家的好地方。这类大机关深处的雅宅,是不少女孩梦寐以求的美好家园,住进里面不光有身份有地位,就连坐车进出都有种大家闺秀名门佳媛的自豪感。单凭那点感觉,便是一些腰缠万贯的大款得不到的,他们能进入这种高尚小院一次,也够回忆一辈子的。
卢家红却是极想飞出这个小院的鸟儿,她每次回到这照她的说法像个精致笼子的居所,就胸闷气短,一点儿都不畅快自由,有时憋慌了,真想对着天空大吼几声。父亲说她是不会享福的野妹儿,她也认了。
此刻卢家红在院里焦急地徘徊,脸上是一种无奈的表情。父亲给她一个任务,请她未来的嫂子安然,看看他为她和卢家风准备的新房。意图明显不过,催他们早点完婚,好使卢家风从刘素蓉离婚阴影中摆脱出来,恢复昔日的正派家风,这对一个正直的领导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卢铁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利弊,终于同意家风和素蓉离婚,并对儿子提出严格要求:把购买的单位套房的支配权交给素蓉,家具电器一样不动,孙子桂桂交素蓉暂养,生活费一定要丰厚等等。儿女实际做的,比他想的还好,想挑刺也没挑出来。作为父亲,卢铁向儿女们宣布,素蓉就是卢家的女儿,她有权在这个家自由出入,小院里还有她的专门房间。如果她再婚,卢铁一定像打发亲生女儿一样隆重送她出嫁。尽到了一个道德严正的父亲之责,确信家风和安然结婚是稳定卢家的重要因素之一,卢铁开始替儿子张罗婚事。家风对这人生大事愈不急,他愈不安,身为著名全省的领导人物,深知儿女情事对一个人事业前途的影响和干扰。每次看到风度翩翩的儿子,这担心更强烈,意识到非早些采取实际行动不可,到了儿子头脑发热干出傻事来,后悔就来不及了。
这是最窝囊的差事了,家红怅怅不快。在她看来,一对男女要好就好,要散就散,有啥值得精心准备兴师动众的,简直无聊透了!她之所以待在家里,是和那个吹萨克斯管的家伙发生了关系危机,看去文文静静一身艺术细胞的吹奏家,居然跟一个高中女生有那么一手!小女孩来学习萨克斯管演奏,他却把人家带上床去了。那天发现他们的“奸情”,家红气得七窍生烟,康民民和小女孩却不以为然,还笑她都九十年代中期了,还端个醋坛子,是啥先锋前卫新女性哟!要自由开放,就上床三人一起玩个痛快。家红面色煞白,掉头就走。第二天康民民厚着脸皮来道歉,说他昨天喝醉了酒,被那浪荡小淫妇利用了。家红话都懒得说,只在纸上画了一行字:无耻流氓,滚你妈的蛋!再来找我,杀你狗东西!演奏家吓得赶快走了。
门铃终于响了,家红跑去开门,打扮高雅一脸学问的安然亭立在门边。女记者问她:“家红,我正采访一家美容院,他们搞的特效减肥差点弄出人命。才问一半,你左一个传呼右一个传呼,风风火火搞什么鬼呀?”
家红一把拉她进来,笑道:“我们的名牌女记者,小妹奉名牌老爸的命名,为你和名牌老哥的婚姻大事,请你来验李妈和我劳动三天的成果。如能OK,我就把你当观音菩萨了。”
对她说的一通话,安然莫名其妙:“家红,你才是搞啥鬼哟,讲的话我都听不懂。”
家红神秘地笑笑:“你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大记者,是给我装糊涂吧。也是,女人每到这个时候,都会幸福得傻乎乎的。”她把安然拉到一间绿树掩映的屋前,命令道,“闭上眼睛。我是阿里巴巴,要让你看到宝贝呢!”
安然虽已明白几分,还是闭上眼笑她:“家红,你这调皮妹儿,就爱装神弄鬼。哪个男人娶了你,也真麻烦哟。”
家红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我是大盗阿里巴巴,现在——芝麻,开门吧!——”
房门开了,安然睁开眼睛,一间布置得很完美典雅的新房展现在她眼前,漂亮高档的梳妆台镜面上,贴了一个大红“喜”字,墙壁上挂着精美的名家字画真迹,一看就是卢副省长珍藏的宝贝。
家红看她表情欣喜而不大自然,晓得这间新房触动一个情感丰富女人最敏感的神经了。轻声问:“安然,说说你的第一印象。”
女记者唇角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说:“真好,任何一个当新娘的女人住在里面,睡着也要笑醒的。”
家红满意她的回答,拉她的手进房,兴致勃勃地介绍:“怎样?安然,我了解你喜欢什么,是彻彻底底照一个大记者的艺术欣赏水平布置的,当然,我哥喜欢简洁大方,也适当关照一下他。嘿嘿,我把自己迷恋的超现实主义私货,也塞进了一点点,比如大歌星杰克逊的签名照片放在床头……你仔细看看,乳白和淡紫相间的丝质墙纸,真正鲜活的阔叶植物,蓬蓬松松的真皮大沙发,高档电器,应有尽有。嘿,我只耍了点小花招老爸就把他珍藏的名人字画,乖乖送来啦!我只是说:老爸,人家安然是文化名人,新房得有点儿文化气氛啊。他就翻箱倒柜,找出这些字画,听说有的一幅都值万把块钱呢。安然,有一天小妹缺钱花了,弄一两幅去应应急,你可要高抬贵手啊。”
表现欲极强的家红谈兴很高,安然却坐到宽大舒软的席梦思床上,若有所思,脸上全看不到喜悦之情,只有目光里流出那么一点欣赏和感动。
家红敏感,尤其对男女情事,忙问:“怎么啦,安然,喜事临头,你好像有点进入不了角色。”
安然从恍然中回过神来,缓缓地说:“家红,说句心里话,我从小就爱你哥,等这场婚事等了这么多年。就在你哥和刘素蓉没离婚的那些日子,我都坚信,无论在精神还是肉体上,他都是属于我的。可他真正离婚了,我们又真正有了结合的希望,我这心里又觉得空空荡荡的,一点儿都不踏实……”
家红说:“安然姐,你跟我哥可是青梅竹马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说起你们小时候有多可爱和般配,那些叔叔阿姨们都记忆犹新呢。不是可怕的‘文革’,你们还不是一起进大学一起建家庭呀!是不是最近我哥搞啥选美,被一些头脑简单性欲强烈的小美人儿包围了,你不高兴?放心吧,我哥可是大事不糊涂的人哟。”
安然望着梳妆镜中的自己,发觉脸庞没以前红润了,似乎带点病态,心头不由泛起淡淡的伤感。她不想使家红失望,强笑道:“家红,你晓得我对家风的感情,这么多年,为他没跟任何男人谈过恋爱,也发誓不结婚。几经周折,终于等到他又是单身男人的时候,也该圆我对他这场做得太久的春梦了。可偏在这个关键时刻,我居然对跟他结合是否真正理智,彼此间是否真正幸福,又存在一些怀疑了。我知道家风极有男人气派,又是成功的实业家,他身边总有怀各种心事意图的漂亮女人,我不忌妒反为自己高兴。我从小就喜欢的男人,又能干又有魅力,有什么不好呢?只是真要成为他的太太了,才觉得他跟我一起表面亲密和谐,内心深处都隔着一层什么,好像我只适合做他的情人,不适合做他天天朝夕相处的爱人……为什么?我自己也困惑……”
吐出心里憋着的话,安然好受些了,面颊透出好看的红晕。家红挨她坐下,手臂揽着她的肩头说:“别疑神疑鬼的,安然姐,我晓得你和我哥遇到点麻烦。从我们女人的角度去看,郭雅心也的确是个艳光四射魅力无穷的女人,大凡有血有肉的男人,都要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她在我哥面前,绝不能和你相比,你和我哥有宝贵的初恋之情,还又同居这些年,关系远比八年抗战还要广泛深入啊!再说你们的胜利来之不易,想摘桃子的女人进不了卢家大门。安然姐,不怕你说我邪乎,从康民民那家伙玩高中女学生这件事上,我得到一点启发,做老婆的不要把老公管得太死,尤其是情感方面的事。最好给他一点自由空间,让他接触些女孩子,等那新鲜感过去了,啥事也就没有了。还有,作为正走红的女记者,职业妇女的味道也别太浓了,要多一点时间给自己的男人,常给他一点刺激,又常保持一点新鲜。男人嘛,除了事业,就需要这个,我太了解他们了。”
“你这小女人呀,”安然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笑道,“真是了解男人的行家呢!说心里话,理论上也许我比你还懂,可实践上就不那么灵光了。只想家风只属于我,他和其他任何女人稍有亲近,我内心就很不安。家红,我得承认,这是我不敢贸然跟家风结婚,做卢太太的重要原因之……”
“安然姐,”家红搂紧她,摇晃着她的身子说,“你还是一个很真纯的知识女性,难怪我哥又迷恋你,又想和你保持一点距离,也许你太完美了。”
安然摇头道:“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女人。每个自以为完美的女人,一定是傻瓜。家红,我想浪漫,却又很现实,又读了那么多书,写了那么多文章,这才有了麻烦。不过,我坚信,这些麻烦总会过去的,我和家风都不得不面对真正只属于我俩的生活。那一天,也许不远,也许还有些日子,我会耐心等待的。”
家红不以为然:“先别想那么多,结了婚再说。安然姐,我们女人,应该比男人更实际,才会有个幸福快乐的小家。”
幸福、快乐这两个词,对安然并不陌生。此刻,她置身布置华美的新房里,却觉得它们有点遥远,即使她已经成了卢家风的合法妻子。
与此同时,卢铁副省长在他办公室旁边的小休息室里,正跟儿子卢家风进行一次彼此都觉得艰难的谈话。父子俩都抽烟,小屋弄得烟雾腾腾。家风几次想转移话题,跟父亲谈谈阳光新城的投资项目,都被父亲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卢铁只有一个目的,要儿子表态,尽快跟安然办喜事,然后再全心全意投入事业中去,干出一番使当老子的都骄傲的业绩来。家风却顾左右而言他,使一向正派严肃的卢铁有点冒火。
他瞪着儿子,严肃道:“我问你,这两天咋回事?整天没精打采,长吁短叹,哪像个要当新郎倌的人?家里人为你和安然的婚事忙得团团转,连对一切无所谓的小红都使上劲了,你却袖手旁观,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咋回事呀?”
家风抽着烟保持沉默,过一阵才说:“爸,我最近因阳光新城上马,实在太忙。关于结婚,跟安然是讨论过,理解你对我们的关心。不过有些话,想和你好好谈谈。”
卢铁不喜欢儿子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吞吞吐吐含含糊糊,那不应是一个企业决策人的风格。他直截了当道:“家风,你有什么话或者问题,就对我讲清楚,我们家还是有自由度和透明度的嘛。”
家风说:“爸,我跟安然是从小就好,后来我因为特殊情况,跟素蓉有了一段婚事,还有了小桂桂,她也能理解,并一直拒绝她的同学同事的追求,等着我。其实追求她的男人中,有不少很不错的,安然却一心在我身上,这之中许多感情上的细节,让人感动。你也知道,在和素蓉闹离婚的分居期间,我跟安然更好了,一天繁重的工作结束之后,到她的小屋去坐一坐,喝咖啡听音乐,真是一种享受。我们都知道,两人的结合是迟早的事,也不想太急。爸,你想,我刚办离婚手续不久,又当新郎,不太快了么?”
卢铁说:“家风,那是你自己的想法。人离婚就是要再结婚,和跟自己更适合的人结婚,不然你离婚干啥?过去,我反对你跟素蓉离婚,是怕有损两家的患难之交,不愿让人说我们卢家的人忘恩负义。现在素蓉和你离婚了,就不能让你跟安然的关系不明不白,招惹闲话,说你是玩弄女人感情的花花公子。家风,你若是普通工人、农民也就罢了,偏偏是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在生活问题上严肃谨慎才好,许多人都是因这个问题闹出麻烦丢掉前途的。我是明眼人,看得多呢。”
家风知道父亲的话是深思熟虑的,也为他好。他想想说:“爸,我和安然很好,结婚是迟早的事。我刚和素蓉离婚不久,心态还没调整过来,觉得马上又当新郎倌,有点儿……滑稽。安然也觉得,我和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确认彼此的感情。男人与女人之间,光有感情就能组成一个家庭吗?这也需要时间来确认……”
“家风!”卢铁勃然变色,“确认什么?你们都相爱十几年了,还要确认?那你竟然有脸跟人家……同居……”最后一个词,卢铁吐出来很艰难,那无可否认的事实,他好不容易才接受的。
卢家风对父亲尊敬却从不畏惧,说:“爸,我承认,安然是无可挑剔的女孩,是我喜欢也适合我的女人。我们从小相好,前些日子同居,彼此的感觉都不错。只是真要和她结婚,我总觉得好像……还欠那么一点火候。这个不是时间问题,是某些说不清楚只能感觉到的东西。有时候,你认识一个女孩才几天,就希望和她……结婚,而每每想到她,就激动不已……”看父亲面色不对,他没再说下去。
卢铁表情严峻:“家风,你在跟我讲啥?想搞一见钟情吗?像家红那么走马灯笼似的换男朋友?时间不说明问题,啥又说明问题?感情不好你跟安然能保持这么多年朋友关系?她呀,是我们省府宿舍大院里最好的女孩子,论相貌、性情和聪明才智,哪一点比你差了?”
父亲一连串的提问,并没把卢家风逼到绝境,他早已准备如何面对父亲了,他说:“爸,感情尺度没有统一衡量法,有时很微妙。我和安然,是有过一段很珍贵的感情生活,彼此也为此骄傲。但有时候,感情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尤其对一个结过婚的男人,他要再婚必须更慎重行事。”
卢铁没料到儿子会有一套对付自己的理论,压着气道:“家风,你是不是也要像家红那样去赶时髦,搞美国人什么‘在路上’的那一套?我告诉你,有过程就应该有结果,你跟安然的事该结果了!”他突然打住,逼视着儿子,“你讲实话,是不是在外面又有啥女人了……”家风想说出郭雅心来,话到嘴边又忍回去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内心深处充满对雅心的愧疚。
卢铁又问:“是不是安然对不起你,有了啥错处?”
家风又摇头,对相爱多年同居许久的安然,他同样负疚。
卢铁说:“这就怪了,我可记得你跟素蓉离婚的最大理由,就是从小跟安然相爱,是‘文革’耽误了你们的好事。你还亲口讲过,和安然生活一辈子才幸福。才过多久,就想变卦了?家风,我提醒你,你不是美国的花花公子,而是中国内地一家大企业的董事长!不要以为开放搞活,就可以随意放纵自己,若经不住生活考验,会损害到自己亲手创建的企业的形象啊!……”
卢家风保持着镇定,平静道:“爸,你不要把工作和个人感情扯到一起嘛。”
卢铁说:“你是聪明人,家风,这是在中国,不是外国!一个人的个人生活可以折射出他的品质,想一想,一个在感情上都不严肃的人,事业上他会严肃?你若朝三暮四,还能搞好阳光新城那样的大型开发项目,还配当董事长?”
家风心一凉,小声说:“爸,你是副省长,某种程度上说掌握着泰发的命脉。但我相信你是做事讲原则的领导干部,所以请你不要把我个人感情上的事,跟阳光新城混为一谈,结不结婚,跟那个开发项目没任何关系。”
“家风!”卢铁勃然而怒,“我明确告诉你,和安然的事处不好,就别跟我提什么阳光新城。我对你连最基本的信任感都没有,支持你去胡作非为么?”
“爸,你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干部,咋个为儿女婚事就有点儿……糊涂,把公私混为一团哟!……”
卢铁气得一脸苍白,不想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儿子赶快离开。卢家风还想说话,看他那样子,强忍了忍,走出了那间布置朴素的休息室。
乔云光穿着皱巴巴衬衫带油迹的裤子,手提鼓囊囊的旧皮包跨进紫水晶夜总会的时候,大家还以为是个发了点小财来开洋荤的小商贩呢。孟华生起初对他不冷不热,但他自我介绍是老板娘的亲弟弟时,马上笑脸相迎,为他摆了一桌丰盛酒菜接风,还对服务员喜妹说:“好好伺候乔大哥,他高兴了,你在紫水晶就好活啦!”
乔云娜这位老弟,是商场上的混混,今天去广州贩时装,明天到宁夏贩枸杞,哪样赚钱搞哪样,而每次赚的钱不是送进嘴巴就是女人包里去了。他还以为这样四处浪荡,是一个男人的最妙生活。乔云娜最厌烦这个弟弟,不高兴他到紫水晶来晃动,每次都打发他一笔钱,让他走得远远的自己也好清静点。
把握了姐姐的心态,乔云光选择了最佳时机在紫水晶露面,所以让孟华生也吃了一惊。这回他生意上大亏本,从亲友那儿诈来骗来哄来的钱丢个精光,连坐火车的钱都没有,硬着头皮扒车混回了省城。
孟华生是懂得讨好老板娘的,她最要的是面子,想在全城人跟前充体面。他把乔云光安排在雅间里,就出去为他买新衣服,如果乔云娜晓得她弟弟这副样子进了紫水晶,非气昏不可。一阵猛喝猛吃之后,乔云光浑身舒泰了。老毛病又在心头拱动,看着喜妹浑圆的乳房,讪笑道:“妹子,你从乡下来的么?好淳朴可爱哟。”
喜妹红着脸不理他,可他的特殊身份,和城里年轻男人的架势,又使她不能不笑脸对他。面对他明显带挑逗的目光,不能避开,反引得心房扑扑直跳。乔云光是在南北闯荡中见识过不少女人的老手,他懂得怎样去接近一个陌生女孩,尤其是那些初谙情事还很懵懂的打工妹。“妹子,你姓啥?我好眼熟哟。”乔云光一副关切、亲近的样子。
喜妹待人本来简朴直爽,就说:“乔……乔先生,我叫喜妹,在火车北站附近的旅店当过服务员。”
乔云光是自来熟的老江湖,顺势说:“难怪说哟,我住过你们店呢,对你这妹子的印象蛮好哦。喜妹,莫叫我乔先生,就叫乔大哥,亲热些。”
“乔……大哥,”喜妹甜甜地叫了一声。
“哎,好乖的妹儿哟。”乔云光故意惊喜,在身上口袋里掏了好一阵,才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票子,往喜妹手里塞,“这点小费,你乔大哥还出得起。拿着拿着,过两天,我还要赏你呢。我就喜欢乖妹儿叫乔哥,脆生生的,蛮好听。真是哟,看见你这么又听话又淳朴的妹子,我连姐姐都不想见啰。”
听他胡侃,喜妹又羞涩又入耳,乌黑的眸子望着他,轻声说:“乔大哥,你真会开玩笑。”乔云光一听有戏,就再下工夫:“喜妹,你平常上班挺辛苦的,紫水晶是人家好吃好玩,你们受苦受累。找个休息天,乔大哥陪你玩一玩,咋样?”
喜妹憨憨道:“乔哥,你是生意场上的大忙人,哪有空陪我玩哟!再说,我也担当不起……”
她的年轻壮实和娇羞可掬,令乔云光春心大动,表情却很诚恳:“我有空,太有空了。喜妹,城里好玩的地方多得很,只要你想玩,乔哥保你一年半载都玩不腻,玩不完。嗨,今晚上我有个哥儿们舞厅开张大吉,非要我出面捧场。喜妹,你陪我去好么,做乔哥的舞伴儿,耍得狠哟。”
邀请喜妹外出的男人倒有一些,他们大多油嘴滑舌轻浮浪荡,不像乔云光这么诚挚。何况他还是紫水晶老板娘的亲弟弟,喜妹对他有些好感,也少了警觉。但刚认识就要答应他去跳舞,又犹豫不决:“乔哥,我……今晚要值班……”
丢了好饵食,就能钓鱼,乔云光一拍胸脯说:“没有事,我去给姐讲一声,放你几天假也没问题。喜妹,既然到了大城市,就要像城里姑娘一样会耍会玩,跟乔哥出去,天天开心哩。”
喜妹被他说得心痒心动,红着脸低头不语。是啊,到城里来辛辛苦苦打工图个啥,还不是为了穿好吃好玩好。整天在紫水晶伺候那些城里人,自己也该玩玩了。水苗倒好,有个又英俊又能干的丁青林做朋友,自己呢?连个说话的男朋友都没有,这位乔大哥热情亲近,跟他去玩肯定愉快……
见她心思活动了,乔云光拍拍她的肩膀说:“我先去洗澡更衣,再见姐姐一面,顺便提一提关照你的事儿。喜妹,你放心,我乔云光对人讲义气,时间长了你就晓得了。”
喜妹有些感动,竟含着眼泪花说:“谢谢乔哥……”
乔云光强忍住冲动,才没对她动手动脚,俗话讲,要放长线才能钓到大鱼哩,占占女人的小便宜劳神费劲,老乔才没那么傻!
乔云光洗去一路风尘,换上孟华生为他准备的新衣服,吹着哨,去总经理室与姐姐会面。
乔云娜从电话里得知自己那个不争气只会玩的弟弟,居然从火车站直奔紫水晶,像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贩子,打着她的招牌就吃上了喝上了。对孟华生一阵埋怨,丢下麻将就直奔夜总会想打发乔云光走人。
姐弟见面没一点亲热。乔云娜眉目皱成一团,若她见了乔云光刚来那邋遢样子,肯定气得当面骂人。
乔云娜压住不快,平和地问他:“三毛,你这回去西北贩土特产,没弄点好东西来给你姐啊?”她已听孟华生形容过老弟的狼狈相了,晓得他的生意又亏了血本,故意问他的。
乔云光脸不红心不跳,大咧咧说:“姐,生意场上的小事,还提它干啥?亏了本,买了教训,下回就发大财。姐,你晓得我无事不登三宝殿,何况你们发财人,又对我有看法。这次回来是想跟姐商量我们乔家那老房子,爹娘把继承权给了我,为做生意我把产权证押给你,借了五万块钱。现在我身无分文,想把房子卖了,有位兄弟肯出十五六万块呢……”
听他这一说,乔云娜心火直冒,很想骂他一通了,忍了半天才忍住。父母重男轻女,把唯一的财产都给了乔家的独根苗、败家子乔云光。那老房子地盘不小,位置又好,卖上二三十万元都不算多,云娜好不容易用一大笔钱从弟弟手里弄来产权证,岂肯再还给他?就算卖上十几万现金,到了他手里,说不定一月半截就玩完啦!好让人心痛哟。
乔云娜不露声色道:“三毛,你怎么又来了?姐跟你讲了多少次,老房子不能随便卖,缠我也没用。你呀,有钱无钱,都干不出一件正经事,几万块说败就败个精光。叫我这当姐的咋说你?咋信你?”
乔云光面不改色,含笑道:“姐你放宽心,我是吃一堑长一智,下回保证大有收获。卖房子的事我拿得稳,人家出这个价,够意思了!姐,过了这村没这个店,哪有这样厚道的买主哟!”乔云娜摆手道:“不谈不谈,房子是祖宗的基业,产权虽归你,我出了那么多钱,就有支配权。小弟,你若需钱用,两万三万,姐可以给你,别老打房子的主意。实在要卖,等姐拿主意,该你的钱一分不少!”
乔云光早知这个结局,却不慌不忙,伸出手道:“姐,两三万的事过几天再说,我现在身无分文,请你先发放一点救济金。”
衣着华丽的妇人两眼翻白,极不愉快地打开保险柜,取了一小札百元大钞,丢在他手上,冷笑道:“我的大少爷,你花钱的手紧一点,我这里也不是钞票印刷厂!”
有钱到手,乔云光腰板硬扎精神也好多了,赔笑脸道:“姐,你心疼我,当弟弟的晓得,也尽力想为姐争气,只是运气太他妈的孬了哟!姐,房子的事,听你安排,那的确是件大事。我大事求不动你,求件小事总行吧?”
乔云娜急于打发他走人,拖久了碰上马世海,又麻烦。就问:“啥事?”
“姐,”乔云光凑近她涎着脸皮说,“你手下那个叫喜妹的打工妹挺有点意思,我想带她去玩一玩。嘿嘿,没别的意思,一个单身男人家,有点寂寞……”
乔云娜知道他这个花心弟弟的臭德性,担心他刚拿到一笔钱,就丢给那些做皮肉买卖的都市“猫儿”,他要跟一个打工妹消磨点时光,倒好一些。于是说:“三毛,我可提醒你,玩玩可以,别做出什么事来,让人家当冤大头敲你。姐晓得有些乡下妹儿,就想嫁个城里男人,到时候硬跟你生个儿子丫头什么的,看你咋个脱手!”
见姐有意放自己一马,乔云光也高兴了:“姐放心,我是啥人?啥女人没见识过?她们玩不过我的。谢啰,姐,你别说,那个胖胖憨憨的喜妹,还真有点使人喜欢呢。”
“土包子!”乔云娜轻骂他一句,姐弟俩都笑了。
喜妹没有料到乔云光真给她请了假,带她坐出租车,吃省城那些闻名全国的小吃,逛夜市买衣服,还在一家她往常进都不敢进去的高级商店,给她买了一套名牌化妆品!喜妹又欢喜又不安,不知乔云光安的啥心思,对自己这么好。在一个晚上的几个小时中,人家对自己又没一点非分举动,至多在街上拉拉她的手,在人多的地方护护她的身,说话做事都处处为她着想。这个晚上,喜妹跟一个不太熟悉的男人,居然转出一点幸福感来。
夜深了,乔云光租车送喜妹回紫水晶,在门口两人有那么点惜别之情。
乔云光继续撒饵:“喜妹,今晚玩得真高兴,你的脾气是跟我一样,一个字——爽!难怪我一见你,就好喜欢哟。”
喜妹含羞道:“乔哥,你真的……喜欢我?”
乔云光热忱道:“那还有假?我的时间再不金贵,也不会陪一个人逛半天大街呀。喜妹,这人活一世图个啥?还不是潇潇洒洒,痛痛快快。你看,我们今晚就玩得开心。”
是啊,喜妹到省城来,还从未这样自在开心过,她说:“是呀,该谢谢乔哥呢。我就是为活得好一点,才奔省城来的。这大城市好是好啊,五花八门啥都有,可荷包里没钱,又有啥意思?”
乔云光见她上钩了,暗暗高兴,试探道:“喜妹,你既然到省城来了,还想回乡下老家去吗?”
喜妹回答也爽直:“不回去!我就想做真正的城市人。总有一天,我要办成省城户口,拿回去给我爹妈和亲戚看,嘿!那阵我走在大街上,也不比哪个城里人矮半截儿!”
明白她这想法,乔云光也明白容易勾她上手了,强抑住兴奋,对她说:“喜妹,你真想上省城户口,包在你乔哥身上。”
他这话又着实让喜妹又惊又喜:“那可不敢让你花费哟,听说办个省城户口要上万块钱呢。”
乔云光豪爽笑道:“几万块钱小菜一碟,喜妹子,我一笔生意成了,就赚了它个十万八万呢!”
喜妹低下头说:“你有钱是你,我没道理让你花那么多钱呀,乔哥……”
看她的憨厚样儿,乔云光颇动心,拉拉她的手道:“嘿嘿,我们认识了,成朋友了,没道理也会有道理,我们走着再看吧。喜妹,改天再去跳舞唱卡拉OK,今晚上我没去那朋友的新舞厅,他肯定好失望哟。拜拜。”
乔云光很潇洒地做了个手势,转身便走,很快消失在都市灯光里。喜妹怔怔地目送他,心头涌起别样的欢悦滋味。
当喜妹提着一袋物品,兴冲冲走上紫水晶的台阶,何水苗就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喜妹,这晚上了,你去哪儿玩的?那个送你回来的男人是谁啊?”
喜妹乐滋滋道:“水苗,今晚上我逛夜市、买东西、吃小吃,玩得好愉快呢。那男人我也刚认识,叫乔云光,是老板娘的弟弟,刚从外地做生意回来。”
水苗不无担心地说:“喜妹,接触城里男人,要小心一点,就怕他们不安好心呢。”
一听这话,喜妹不高兴了:“水苗,就兴你跟青林哥好么?我不过才跟人去转转街嘛,再说他又有根有底,不是什么歹人恶人。我喜妹也不是傻瓜蛋,见个男人就跟人家……那个呀……你水苗,也太小看人了嘛。”
“喜妹,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怕你……上当。”水苗说。
喜妹冷哼一声,甩开她,脚步飞快地回宿舍楼去了。
水苗慢慢跟在她后面,担忧比先前还重了许多。
紫水晶夜总会总经理室宽敞豪华,后面还连着一间带洗手间的休息套房,也装饰得华丽舒适。老板马世海常利用这儿和骚情现代女、捞钱小歌星,弄出一点风流韵事。乔云娜晓得老公好那一手,他的一帮兄弟不是帮他拉皮条就是遮遮掩掩,连孟华生也是他的一张挡箭牌。偏偏乔云娜吃醋也吃得艺术,对男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的是他为自己所用。不然,她早和爱拈花惹草的马老大分道扬镳了。当今都市,大凡都做老板娘的女人,都要对自己有老板身份的男人想得开,他沾沾别的女人,偶尔坠入一下情网,甚至心血来潮玩玩小情人,都不妨放他一马。就像马儿烈了,把缰绳一松一样,让烈马任一阵性子,发泄一通就温驯服帖了。至于老板娘自己,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该浪漫就浪漫,该享乐就享乐,当一匹温良恭俭让的母马,有啥意思。“新生活,各玩各,”这句都市新民谣,已深入乔云娜情感丰富的心灵。
下午马世海和一伙牌友玩友,开两辆车去市郊度假村了。如今有钱男人们的玩法,是不带太太或女友,约一伙臭味相投的朋友,去有游泳池、卡拉OK、麻将室、钓鱼池,更有新鲜异性的度假村去寻欢作乐。马世海上车前,还亲热地对女人说:“老婆,我和大龙他们找个清静地方谈点开发大事,紫水晶拜托你啦。”乔云娜笑得温柔:“放心,老公,你在外头办大事,我就在家里办小事,两不误嘛。”挥手过后,女人望着轻盈而去的豪华轿车,心头冷哼道:“哼,你晓得玩女人,我就不会玩男人么?笑话!”
当夜紫水晶的生意极好,郭雅心领头的风情表演队大受捧场,粤菜、川菜、火锅几处餐厅,都客人爆满。身着银光闪闪晚礼服,精心修饰得容光焕发的乔云娜,也成了夜总会一景。好几次,孟华生瞪着她高隆的胸脯或微翘的屁股发愣,敏感的妇人非但没生气,还对他莞尔一笑,把他的七魄勾出五魂来。
半夜收堂结账后,孟华生把钱箱现钞交给乔云娜,女老板不接,口里轻声道:“小孟,一会儿你把钱送到总经理室来,有你好处的……”
这暗示太明显了,孟华生惊喜交加,头发皮麻,腿杆也有点发颤。他迷恋过一些女人,次次都没成功,连农村女子水苗也没上手。有时按捺不住内心骚动,也去找找那些出来混的女人,胡乱宣泄一通交钱走人。对风骚骄悍的老板娘,他倒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平常触到那女人的热气,就退避三分。
乔云娜既有吩咐,硬着头皮也得去,孟华生提着装钱的箱,忐忑不安地推开了总经理室虚掩的房门。
刚进屋,孟华生就愣在门边。女老板穿着菲薄透明的蕾丝睡袍,在真皮沙发上摆出很风骚的姿态,手里端着小半杯残酒,双颊红艳撩人,秋波粼粼的眸子斜斜地向他流盼,朱唇轻张轻合,把女人的性感和妩媚放肆坦呈。
“乔……姐,”孟华生喉头发堵,口舌干涩,费很大劲才叫出来。
乔云娜伸出指头朝他勾勾,浪浪一笑:“小孟,关上门,过来陪姐喝一杯。来啊,发啥呆?怕你马大哥么?他呀,说不定正搂着个小妹儿干美事呢。”
关上门,孟华生壮壮胆走过去,红着脸道:“乔姐,还是先交钱吧,今晚上的收入有一两万呢……”
乔云娜抓起一瓶洋酒,哗哗地倒满一杯,对他说:“钱就丢在办公桌上吧,那东西有时高贵得很,有时下贱得很呢!过来,挨着姐坐,干它几杯再说。”
女人的声音很带磁力,孟华生放下钱箱,不由自主地走向沙发,双膝一软心头一热就坐在美艳妇人的身旁了。立刻有女人体香、名贵洋酒香混合一团的气味,朝他袭来,本就有些晕乎的脑袋,一下昏昏然了。
乔云娜举起酒杯,用黑津津水灵灵的眼睛盯住他,妩媚一笑:“干杯!小孟。”
碰杯的同时,孟华生瞥见她若隐若现两团大奶上的紫红色乳头,顿时心房开始跑马,结巴道:“乔、乔姐,干、干……”
又一大杯酒下肚,女人的身子朝沙发上一仰,喷出口粗气道:“小孟,你看乔姐的日子,过得咋样啊。”
洋酒造性,孟华生心灵的火点着了,说:“很不错啊,让好多女人羡慕呢。”
乔云娜苦笑道:“那是表面现象。我不是个懵懵懂懂的傻女人,就你小孟咋看我的,也清楚得很,你当我是个肤浅,是晓得享乐的女人,嫁给马老大,只为图他的钱财……”
“不,不,”孟华生急忙道,“乔姐,你这样说,我就要跳楼啦!你聪明能干、美丽大方……真的,我心里就这么认为……”
乔云娜露出伤感的样子:“小孟,姐叫你来,不是想听你讲好话,是想……交交心。在紫水晶,我没有真正的朋友……晓得自己变得空虚无聊了。表面上,我很阔气,也很快活,实际呢,不过是马世海最有权玩的女人而已……我心头有时很闷,很苦,你晓得么?……”
孟华生同情地注视她:“乔姐,我……想到过,只是不好对你说……”他主动倒满两杯酒。乔云娜一手抓住他,一手抓起酒杯,眼珠湿漉漉的颇动人诱人,小声说:“小孟,你知道我羡慕谁?明讲吧——郭雅心!她又漂亮,又自尊,以前我们是厂里最好的一对姐妹,她爱读三毛,我爱读琼瑶,后来,为了过好日子,我嫁了马世海,还以为棋高一着,找到了幸福。几年过来,再看雅心,她才活得充实漂亮。我跟她比,都成小老太婆啦……”
晶亮的泪珠儿,终于从女人的浓浓睫毛里挤了出来。同时也挤出了孟华生压抑着的爱怜之情,他赶快掏出纸巾去替她擦拭,女人顺势依偎进他怀里。
泪水和酒精都是催情剂,两人在宽大的皮沙发上搂着一团,先是咂咂亲吻,再是尽情抚摸,各自的手急切地给对方宽衣解带……
“抱我到里面床上去……”女人紧贴男人耳边娇柔低语。
并不太强壮的男人,在情欲的鼓噪下,徒生蛮力,把那具艳白的肉体拦腰搂起,大步走向灯光昏蒙的内室。
老练的风情女人,是这场情事的导演。两人上床就直接进入了角色,而且配合默契,倾身投入,像是多次偷情的老手一样放肆。
在马世海精心营造的风月场所,乔云娜和她猎获的小男人颠鸾倒凤,纵情宣淫,而心身没一点羞怯和负疚。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一个妇人久久压抑心底的屈辱和激情,通通释放出来。
那种随着热汗流淌全身的满足感和愉悦感,乔云娜从未有过。此番领略之后,才真正明白:自己的情欲高潮,只有彻底背叛丈夫才能获得。
在快活的呻吟和娇喘中,她向一个年轻雄浑的男人完全开放,如一朵狂风暴雨里的野百合花……
丁青林去军华公司时的心情是复杂的。在这之前,他与泰发集团总经理助理方明有一番坦率交谈,对他的装修队去与留的问题上,作出了选择。方明对青林为军华公司那幢大楼的装修纠纷,而带他的一伙人离开泰发,深表遗憾也无可奈何。青林的顶头上司张经理,仗恃跟随卢家风已久,借装修队帮军华公司解决了困难,而泰发方面没捞太大好处,大肆攻讦青林他们,把彼此的关系闹得很僵。卢家风本人,也不太瞧得起这群农村来的打工仔,听信了张某人一面之词,在公司部门经理和负责人会议上,批评青林为一点私情不维护公司利益。方明虽把具体情况了解很透彻,对青林的做法比较理解,可他对青林他们的保护有点力不从心,以至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作为处罚,青林装修队没领到当月工资,连军华公司支付给泰发的款子,也只有极少一点到了他们手里,南瓜气得骂人:“狗日的,我们碰上周扒皮啦?”
分手之前,方明拉着青林的手说:“我有预感,你带这支队伍可以锻炼出来,并在省城打开一片天下。青林,好好干,遇事多动脑筋,不要猛冲蛮干。”青林感激地看着他说:“谢谢你,方工程师,我明白你的好意。我们要寻求发展,一要靠知识才干,二要靠技术实力。不然永远都只能是群混城市饭吃的打工仔。”
方明松开他,诚恳地说:“青林,我对家风说过。有那么一天,他会为草率放走你们而后悔,尽管今天他不以为然。”
青林的自我感觉,并不怎么良好,带一群有干劲拼劲、技术水平一般化的装修队伍,在处处是强龙猛虎的大城市打天下,不会一帆风顺的。
战主任在办公室焦急地等待丁青林,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不肯到公司来了。相处虽不长,战主任很欣赏青林敢作敢为坚忍不拔的顽强个性,还加上他待人处世的品格及坦诚,觉得他不但能干而且可担重任。
他坐在办公桌后面,桌上放着一叠文件,一见青林到来,就激动道:“青林,你看这些文件,我已取得上级主管部门同意,专门为你的装修队建个公司,就由你当法人代表,自负盈亏独立核算,投入资金由军华公司负责,第一期合同签两年,你每年向总公司交一定比例管理费。业务方面,你全权负责。小伙子,赚多赚少,看你的能耐啦!”
这对青林来说,绝对是个好消息,他也一点不感意外。但他不想战主任只为感激他们,而意气用事给他们拉一个公司起来。他说:“战主任,这是件要投一大笔钱的大事,你可要看准哟。万一我们让你失望,那责任就太大了。”
“青林,”战主任毫不犹豫道,“我给领导讲了,如果我老战看走了眼,让你青林把总公司的投资搞到血本无归,该坐牢砍头,我自己去!”
丁青林大为感动:“战主任,你真那么认为,使我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好像可以推动一辆火车……”
战主任说:“这种感觉,我这老头子也有过。以前带兵打仗,指挥我的团队,每次要打一个漂亮战役前夕,我都像喝了烈酒跨上骏马……啊,那年月,真他妈的提劲!如今,我们老啰,要散发点余热,也不易啰……”
青林端详着他多皱的面庞说:“战主任,你一点不老,讲话也满有男子汉气魄的。”
战主任说:“老了就是老了,要服气!青林,我是老军人,爱用军人的方式说话。现在国家搞经济建设,我看也是打仗,以前是打翻身仗、政府仗,现在是为国家打经济仗。这场特殊战役中,我们这些老兵发挥不了多少作用,全靠你们这些又年轻又能干的新一代哟。”
青林一面点头一面问:“我想问一句,战主任,你手下有不少能人,为啥选中我丁青林来搞这公司。而我和你,只打过一次交道啊,你不怕找错了人?甚至上当受骗啊!”
“哈哈!……”战主任大笑起来,“小伙子,有时候,一次交道比百次交道更能交心哩。我们这伙老军人,有脾气,你这人啊,挣钱有办法但又讲良心!我挺喜欢你这点。有些人以为心黑才能挣钱,要我说,有良心才真能挣钱,才真能轰轰烈烈搞事业!至于你的领导和管理能力,我早看准啦!”
青林只好说:“谢谢你的信任,别的不敢夸海口,这劲头倒是憋得足足的。”
战主任说:“我把公司的名儿都定啦,就叫青林装潢公司,挺好的啊!”
青林忙摇手:“不行不行,我原先用名字给装修队起名,是几个兄弟临时凑合,现在是正儿八经一个公司呀……”
战主任想了想说:“是啊,是该再改一改。我觉得公司的名字还起小气了,应该叫——青林建筑装潢公司,把建筑工程揽进来,在你老家办花岗石加工厂的事也归这公司管。哈哈,这才够气魄。”
青林又受感染,兴奋道:“战主任,到底是老革命,气魄够大的了。其实我也想过修楼房,要搞就搞出名堂,建几座省城最雄伟最风采的大楼!”
战主任很投入地说:“青林,我不是心血来潮,随便让一个农村青年搞公司。实话告诉你,对你我搞过调查,知道你是大巴山来的有文化的放牛娃,来城里闯前程,要在都市放牧你的牛群!我对自己讲,好哇,这小子有种!……啊,顺便跟你说说,我当年参加革命才十六岁,也是山里的放牛娃,就凭一股子野劲,跋山涉水找到了人民的军队。青林,你不是要在都市放牛吧?现在有机会和条件了,能不能放好你的牛,要看你有无真本事啦。”
没想到这个老军人,如此了解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肯承担重任呢?青林拿起笔,坐在桌边填表格并签名画押。
从此,丁青林就是省城一家不大却有实力的建筑装潢公司的负责人了。
离开军华公司,青林压不住内心的兴奋和喜悦,招住一辆“的士”,跳上去就对司机说:“去紫水晶夜总会,请快一点。”他想水苗分享他初步成功的快乐,创建一个新公司,几个月前连想都不敢想呢。
水苗白天多有空闲,待在寝室里研究时装,她没等情绪激动的青林把话讲完,就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一阵热吻后,叫道:“看不出你青林呢,一出手就干出这大一桩事来,我好高兴哟!”
不能被胜利冲昏头脑,青林讲话留有余地:“水苗,事业才开头呢。真要做好,让战主任他们满意,得加倍努力啊。”
水苗对他的信心比以往更充足,依偎着他说:“青林,我相信你只要抓住机会,比好多城里青年都强呢。我还有个想法,在城郊结合部去租间不太贵的房子,好让你忙碌劳累之后,能喝上热茶,吃上热饭。我们……相处,也……好一些……”
姑娘说到后几句一脸羞红,声音也低了许多。青林也被她的温情所动,忍不住吻了吻她粉红娇艳的面颊,口里却说:“水苗,创业期间,我该与张师傅、南瓜他们同甘共苦一起奋战,租房的事,以后再说吧,我理解你的一片好意。只要我们真的相好,哪儿都一样,对么?”“对,你说的都对……”水苗芳心轻颤,周身洋溢着幸福感,觉得这样一辈子依偎着他,就太美太好了。
拥着淳朴可爱的女孩,青林却想着新公司的种种事情,需要他去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金夫人婚纱影楼是全城有名的,装饰独特的影楼前那华丽的陈列大橱窗,摆放着一帧帧精美动人的彩色黑白婚照,把一对男女一生最重要最美好的时刻拍摄下来,留作永生的珍贵纪念。
新婚的都市青年,为拍一套结婚纪念照,是不惜花钱的,一套豪华照的价格高达四五千元,也有人光顾。经营婚纱影楼的老板看中这一点,便用尽手法来招徕顾客。
郭雅心夺取泰发杯礼仪小姐桂冠之后,大幅玉照上了报刊,立刻引起影楼老板的主意,经过多次诚恳商谈,雅心才同意拍一组新娘披婚纱的照片,供其陈列。影楼老板开出的报酬也相当可观,而雅心更看重自己在都市年轻人心目中的印象。
为拍这组婚纱照,影楼老板专门从香港进口了最新样式的几套婚纱,并请来最好的摄影师,还不惜花钱请电视台来现场报道,扩大其影响和知名度,郭雅心也成了最佳广告人。
在精心布置的摄影室中,雅心含着甜美微笑,处在照相机、摄影机和灯光的包围之中,从容大方。她的面庞轮廓那么俊美,笑容如此可人,体态实在娇丽,常把摄影师看得发呆,忘了揿下快门。
一组照片很快拍完,郭雅心换上自己的衣裙,从更衣间出来,影楼老板感激道:“郭小姐,谢谢你支持,等这组照片洗印出来,我奉送你一套用镜框装好的放大照,算是我们合作的纪念。”
郭雅心说:“我想,自己不是真正的新娘,拍照时带一种表演心态,不会太好吧。”
老板说:“我看已经相当不错了,郭小姐,等你真正做新娘了,我们影楼负责为你拍全套婚照,一言为定,好吗?”
郭雅心笑了:“我还不知道新郎倌是哪个呢。”
影楼老板送她出摄影间,在大厅郭雅心见到卢家红和安然正听服务小姐介绍,大感意外。
服务小姐说:“安小姐,我要特别向你推荐这一款,它今年在台湾最为流行,是设计师根据东方人脸型体型设计的。你看,它体现的是某种强烈的怀旧意识,宽大的袖子,郁金香的裙摆,上面缀着三层银白色的小珠串,让锁骨露出,颈部及肩膀以上部分形成端庄秀雅的V型领,再配上有花边的头纱……整个款式选用纯白色,特点是浪漫、典雅、含蓄,又不失现代风味,穿起来人就像仙女一样高贵……”
不等她说完,卢家红叫道:“这套真不错,安然你说呢?别像根木头,当新娘的又不是我。”
眉目含羞的安然刚要回答,忽地瞥见了带一脸春色走过来的郭雅心,就道:“雅心,你也在这儿呀。”
郭雅心不自然地笑笑:“我来替影楼拍一组样照,安然,你准备拍结婚照了吗?祝贺你。”家红知道哥哥跟这女人关系密切,故意说:“郭小姐,这款婚纱很适合安然姐,请你帮忙参谋一下,为我哥选一套能与之相配的名牌西装,好么?”
郭雅心微笑的脸一下僵住,她的目光从安然扫到家红脸上,竟答不出话来。
敏感的安然意识到家红过分了,想把话题拉开:“雅心,这几天你们的演出还好吧,听说场场爆满……”
“对不起,我还有事,先走了……”郭雅心怕自己再待下去会严重失态,朝她们一点头,就匆匆离开影楼。
家红盯着她修长的背影,轻声说:“想不到,她还真对我哥有点感情呢。”
安然刚进入影楼时的欢悦和自信也一下全无,怅然道:“家红,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儿傻,由你来陪着挑选什么婚纱哟。一相情愿,太没意思啦。”
家红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说啥好。两人从婚纱影楼出来,默默往回走,心情再也好不起来了。
满心沮丧懊恼的郭雅心,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住宅,刚打开房门,就见卢家风坐在小客厅的沙发上,一束红玫瑰已插在了茶几上的花瓶里,给满屋带来温情。
四目相对,慢慢交融,郭雅心把身子靠在门上,强忍伤感,勉强一笑。
卢家风说:“雅心,我都枯坐一个多小时了,你去了哪儿?”
郭雅心避开他热忱的目光:“去了一家婚纱影楼,拍一组样照。真有意思,在那里碰上你妹妹,和要当新娘子的安然了……”
“雅心!”家风叫了一声,又静默片刻,似乎在斟酌该怎样向她解释。
雅心吐出一口闷气,走到茶几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低声说:“家风,你不必多说什么,我该祝贺你们……”
心绪又乱又杂的卢家风流出酽酽的苦笑,许多想好的话不知哪儿去了,他好不容易才说:“我不得不对你说,雅心,你的生活环境相对比较单纯,也许,你还不了解,有时候一个人会身不由己去做某件事……你,想听我说吗?”
虽不能猜透他的心情,雅心也明白他在婚事上进退两难,就说:“我听着呢,你说吧。”
这个倾诉的机会,家风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了,他说:“一个事业型的男人,在面临某种人生选择时,总容易向事业倾斜。因为,一个男人的价值体现,是在对事业的追求完成……雅心,我不是爱讲大道理的人,说过泰发是我的生命,让泰发走到今天的规模,的确跟我和朋友们一番奋斗分不开,对它将来的发展担负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当然,在别人眼里的所谓成功者,我也不是什么全能冠军,作为公司决策人,仍然免不了惨淡经营,挖空心思、走钢丝……许多时候,感觉自己好像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泰发集团,为了公司的根本利益,我不得不作出牺牲,甚至不惜伤害我最珍惜的感情……”
品味着他这大段话,郭雅心情弦微动,走过去挨他坐下,主动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微凉的腮边,轻轻地摩挲着。
“雅心,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伤害的人。如果真的伤害到你,那也是身不由己,我内心会比你更痛苦……”
家风还想说下去,嘴唇却被女孩柔软的手掌捂住了。雅心泪眼婆娑,低声道:“家风,你并没伤害我,和你相好,也并不一定只有成为你的妻子,才是幸福的。你有你的生活,你的难处我能理解。安然是聪明漂亮,又有才华的姑娘,你们又有那么一段感人至深的少小儿女真情,她比我更适合你呢。只是,早该想到这个结果,我还对你有过一些……幻想,真幼稚可笑……”
一个美丽女人柔情毕露之时,也是最可爱迷人之时,真要去伤害她,并失去她,那男人真要心魂俱毁了。卢家风温情脉脉地搂起她,把她放在自己膝上,不敢再看她,若有所思地说:“我和安然的婚事,是爸爸他们在张罗,催促,至今我还没和安然当面谈定呢。她已晓得我们之间的事,该如何选择,会有主见的。只是爸爸认为,婚事对我的事业构成了一点威胁,想让我从感情泥淖拔出来,但他也不是不尽情理的人。雅心,我不敢许愿,还是想对你说,我们的事……还有希望……”
雅心不想陷在过分缠绵的情绪里,两人都太苦闷难受。从他怀抱里站起,含笑说:“家风,我们不谈那些伤感的事好不好。说点愉快的,这样好不好,看看我收藏的照片。有人说,照片是家族历史的缩影,可有意思呢。”
“好啊,我也想看看,小时候的你是个啥样子呢。”家风说。
“丑小鸭一个,你可别笑啊。”
雅心找出几本相册,两人一起翻看,屋内的气氛果然好多了。边翻她边指点道:“这张小照片,是我生下来不久的满月照,你看头发这么少,像个小秃头……这张我五岁,过年穿了件用妈妈旧衣服改的花棉裤,好欢喜。哦,这是小学毕业时全班合影,看看,能找出我吗?”卢家风说:“这有何难?我眼睛灵,一找一个准。”他指着前排一个梳小辫的女孩儿,“这个亮眼睛的是你。”
雅心欢快地一笑:“挺有眼力,看我那副德行,很深沉吧,当时还是少先队小队长呢。”
卢家风道:“那时候我要是看见你呀,你肯定会成为我爱上的第一个小女孩。”
雅心更乐:“你那阵是个小帅哥,我们真要碰上,还真可能有一段初恋故事呢……哦,这是唯一的全家福,我爸,我妈,还有外婆,照相那年我刚读初二。”
家风翻开一页,指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上面是个穿西装挺精神的男子,问她:“这是谁?”
“我……外公。”雅心淡然道,伸手去翻页,家风却把那页压住,看着照片说:“你外公颇有旧时代的绅士风采,肯定不是普通人士吧?他现在在哪儿?”
雅心冷笑道:“他可不是一个……绅士,人在美国纽约,几十年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外婆临死还念叨他呢,真是最后一个痴情淑女哟。”
家风说:“也许,你外公有他的难处,雅心,我们待人要宽宏一点,尤其对有过复杂情感经历的男人。顺便问问,你外公还健在吗?”
“肯定死了!”雅心“啪”地合上相册,双手抱膝,坐在沙发角上,面色不快。
家风说:“对不起,雅心,我引起你不愉快的回忆了。我这人本来就惹了麻烦,还不识时务,真有点可笑……”
雅心一听就笑了,爽直道:“好啦,把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丢进太平洋去吧。家风,我放点音乐,有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只可惜客厅太小,不然我陪你舞几圈,什么烦恼都抛开啦。”
她刚起身,房内电灯突然熄灭。雅心叫道:“糟糕,又是停电,这新小区的配套设施太差了。真想给市政府提意见。家风,你坐,我去点蜡烛。”
一支红烛点燃,淡红的微光静静地投向他们,小厅里有种格外温情的色彩。尤其那束红玫瑰,更有诗情画意了。
“雅心,”家风柔声道,“这是命运在昭示我,今晚,你可不可以不赶我走?”
看着烛光中的红玫瑰,雅心沉思半晌,扬起头来,玫瑰色的眸子波光粼粼:“家风,你知道我不会对你说‘不’字……”
“雅心……”
一对有情人拥抱在一起,滚倒在洁净、微凉的地板上。
16
丁青林回家只待了短短几天,就带着跟村里签订的合同匆匆回省城去了。他这一来一去,不光给野柿子村带来不小震动,连他居住二十多年的小院,也变化明显。
青顺成了工作狂,本不爱多言多语的人,话更少了。每天傍晚,免不了跟英翠一张桌子吃饭,他也总是闷着,呼呼几下就吃完了,然后抓一把叶子烟,到村里人家去串门,听人家吹牛。捱到时候差不多了,就回屋睡觉,连往昔对弟媳妇的殷殷关切,也隐到内心深处去了。
这明显变化,英翠当然有所觉察,但她又不能多说什么。青林和村里联合搞花岗石加工厂,对全村人都是一桩大事,自己再委屈,也要把这段时间撑过去。
夏夜月白风轻,做完了所有家务活,猪喂了,给牛添了草,英翠坐在小院的石阶上,望着半圆的月亮和远处暗蓝色山峦,心情惆怅。
一个人在院子里太孤独了,她想去人多的地方玩,可又担心人家问这问那,尤其那些大嫂子,对新媳妇总有那么多玩笑和野话,她不怕应付,却担心露出破绽。
英翠沿着淡青色的石板子道,慢慢走向村前的小河边,只坐一会儿,就仰躺在茸软的草丛里,看天上的云与月,心思也随之飘忽不定。
她恨过青林,可仔细一想,又恨他啥呢?人家要过人家的生活,不想被婚事拴在穷山村里,也没啥过错。她对青顺先是同情,再是怨恼,尤其是亲眼目睹他跟村长女人偷情的时候。可冷静下来,她又有点理解那身强力壮的血性汉子了,女人是瘫子,他总得需要个人啊。想着想着,小女人自己的心也有点舒了,双颊发烫,心怦怦跳,暗骂自己,狠揪皮肉,想把那不知羞耻的心思引开,可也真不容易。
她最怕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床上,那么去想。不光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儿还隐隐作痛,不得不长吁短叹。她还想过,如果青顺跟周玉莲没那层关系,要来找自己咋办?给不给他开门?真跟他有了那事,村里人该讲出啥话来哟?
英翠就这么躺在草坪上,如水的月光在她年轻的身躯上流泻,她虽一动没动,起伏的心潮却使她不断吐出伤感的叹息声,在寂静的小河边,传得老远。
有个壮实的人影,轻轻向这边移来,英翠一点没有察觉。直到那人急跑几步,整个儿扑在了她身上,她才又焦急又恐怖,使劲推他。小女人想叫喊,可那人的嘴巴堵住了她的嘴,烟臭让她一阵恶心。两人在草坪上滚作一团,直到那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奶子,再滑向她的裤带,英翠才猛力一挣,用脚踢开了他。
“有流氓……”英翠刚要扯开喉咙大喊,忽地僵住了。
袭击她的男人竟是蛮牛,他喘着粗气低声说:“英翠,莫喊,我求你了……”
掠掠散着的头发和不整的衣衫,英翠鄙弃地瞪着他:“蛮牛,你好孬哟!”
蛮牛定下神来,苦笑道:“我是孬,英翠,对你,我是一片好心呢。”
英翠也冷静下来,不快道:“你安的啥好心,这样来调戏人家?蛮牛,你也不怕青林打你个流氓犯哟。”
在离她不远,蛮牛坐下来,轻声说:“英翠,刚才是我不对,太冲动了。可我一直想对你说,青林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只要你肯跟我好,我蛮牛一辈子对你巴巴实实,若欺负你一回,遭天打五雷轰。”
英翠也坐下来,手抱膝头,眼望远山,一字一顿地说:“可惜,我跟青林办了台面婚,又圆……了房,是他的女人了……”
听了她这话,汉子却笑了:“英翠,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青林那小子,肯定不会跟你圆房的,是他耍了花招哄住你,好跟村里签合同,对么?嗨,我和他是毛根朋友,才晓得他呢,志气大得很,想在外面出人头地呢!你想跟他做一辈子老婆,做梦哩。”
他这一下真击中小女人心里的要害,她忽地难受得冷汗直冒,口气还硬:“他青林对我咋样,我不管,反正我是丁家的女人了。蛮牛,你走吧,我的事不要你来管。”
蛮牛说:“英翠,我这人难得对一个女人真好,这回对你也动了真心。听我的,跟青林把台面婚退了,我蛮牛用八人大轿,四台锣鼓,去刘家坡接你。为娶你过门,我修新瓦房,买金戒指,你要咋样都行……”
“蛮牛!”英翠一声轻喝,“少打胡乱讲,我一点都不想听。你以为自己有钱,就去找想钱的女人,我才不稀罕呢。我英翠没多少文化,还是晓得看人,青林虽不愿跟我圆房,可他对我也比你好,睡一张床也不起邪念,而你这狗东西,一扑上来就想胡来,哼!”
挨她的骂,蛮牛还觉得有点刺激,又挨身过来小声说:“英翠,你不是没想过男人女人间那个事,我是想让你快活啊,嘻嘻……”
“滚远点!再过来,我喊人啦!”英翠厉声喝道。
蛮牛明白她说得出做得出,只好原地不动,叽咕道:“那种好事,你也不肯享受,真有点可怜哟……”
英翠怕他再犯野性,两人厮打起来惊动了村里人,尽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也不知那些长舌妇人要说出什么丑话怪话来呢。
她起身就走,蛮牛急得喊她也不回头。月光洒在小女人窈窕秀挺的身上,气得周身欲火直窜的蛮牛直跺脚。
回家躺到床上,想起蛮牛把自己压在草坪上,用臭嘴亲她,蛮手摸她,还差点扯断她的裤带,越想越气,不由嘤嘤地哭了。
边哭边想,跟自己办了台面婚的青林,和她一张床上躺了几夜,连一根指头也没动过她,越想越委屈,不由哭出了声。
“砰砰!”随着有力的敲门声,传来青顺焦急地喊声:“英翠,出啥事啦?快开门。”
房内的哭声戛然而止,过好一阵,英翠开了门,月光里的小女人,还眼泪汪汪的,叫声“青顺哥”就扑入他宽厚的怀里了。
青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扶她进屋,关切问道:“英翠,哪个狗东西欺负你啦?”
英翠使劲摇头,手却勾着汉子的脖子不放,泪水如雨一样倾泻。
青顺松不开她,心头也急,又问:“是不是想青林啦?哥明天就送你去省城,让你也享点福……”
女人突然噤声,眼泪也不流了,眸子定定地望着他,那样子很古怪。
青顺吓一大跳,小心翼翼道:“英翠,咋啦?到底出了啥事,给哥讲呀。”
英翠说:“青顺哥,我不瞒你了,青林根本没和我圆房,我帮他哄你,两个人在一张床睡几天,一点瓜葛也没有。”
“狗日的青林!……”青顺骂声刚出口,喉咙也卡住了。
英翠又说:“我不怪青林,这辈子跟他没缘分,就是圆了房,也是勉强得很,两个人都痛苦。青顺哥,我求你一件事,莫怪他,跟他一起把花岗石加工厂办好,让村里早点富起来。”
青顺像挨了闷棒,不吭声。小女人的双臂,还缠着他的脖子,他木头样地不动。
“青顺哥,”小女人把脸贴向他,柔声说,“我晓得你跟玉莲嫂子的事,也晓得你很喜欢我,如果你不想我回刘家坡,就把我留下来,做你的女人吧……我也喜欢你呢,你是个男子汉,对秋菊姐、玉莲嫂,都那么好,我不会看走眼的……”
丁青顺听得心头冒热浑身起汗,涌入口内的津液,咕噜地往回咽。女人的体香,女人的春情,撩拨着他,本来汹涌有力的血流,在他四肢呼呼地喧嚣。
女人又说:“青顺哥,你若不肯要我,这村里有男人想要我得狠呢,人家说,只要我点个头,他就用八人大轿四台锣鼓,去风风光光体体面面接我呢……”
“英翠!莫讲了,哥喜欢你,好喜欢你啊!——”
青顺爆发式地叫着,猛地把缠着他的女人仰面放倒在床上,扑通跪在她跟前,流着泪说:
“哥这一辈子,都对你好,把你当观音菩萨,供起……翠吔,是土地公公显灵才把你送来给哥当女人哟!……”
小女人主动解开衣衫,在淡淡的月光里,裸露出娇美的处子之躯,本来阴暗的房舍,也流动着纯白的光辉。她扶起汉子,为他脱衣去鞋……
一对男女,面对面跪在床上,凝视片刻。
“哥,来吧……”小女人摆好姿势颤颤娇语。
“妹吔,我来,好好地来……”汉子热血贲张,激动不已。
在两具健壮肉体紧紧叠合的刹那,女人发出短短一声又快活又痛苦的呻吟,并很快融入清柔若水的月色里去了。
泪水和汗水一起流淌,喘息声经久不息。
天上那半边月亮,透过牛肋巴小窗,含笑窥视这间春情陡涨的农家小屋,也带了几分春色。
丁家小院忽地有了勃勃生气,平时沉默寡言的青顺笑声爽朗,忧郁不安的小女人英翠居然哼唱起好听的山歌来了。这变化对野柿子村的山民来说,尤为新奇,多为之高兴。究其缘故,还以为是青林跟英翠圆了房,要他哥在鸡公梁合办石材加工厂,这是令全村人都欢喜的大事啊。
这过于明显而又突然的变化,引起了两个人的严重不安。一个是村长女人周玉莲,一个是石场老板黄蛮牛,丁家小院传出的笑声和歌声,引起他们心房怦跳头皮发麻,迫切想探个究竟。
直性子女人玉莲更迫不及待,她当面给青顺放口信,要他傍晚收工到岩坡上的老林子会面。青顺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要是往常他不管天晴落雨刮风下雪次次都去的,这回只涨红脸闷哼了一声,态度极为含糊。
愈是这样女人追根寻源的想法愈强烈,为和相好多年的情郎哥会这一面,玉莲精心做了准备。午饭过后,她就把自己关在大灶房里洗澡洗头,还在身上洒了从县城买回来一直舍不得用的花露水。她的异常举动,丈夫五贵觉得好笑,晓得是花鸡婆翘屁股就有骚事,但他从不管也管不了,丢下一句:“玉莲,我上老鹰岩石场去啰。”就离家上山。
玉莲打扮整齐,坐在镜子旁对自己左看右看,那丰润红朗的面庞,乌黑多水的眼睛,还有那么几分好看嘛。于是冲镜中妇人笑了,显出相当自信。
倚在门口看天上的太阳,总嫌它走得太慢,远处青黛色的鸡公梁,隐隐传来开山劈石的锤声。妇人强抑住自己,才没去山梁上找那个强壮如牛的男人。
内心叹过几回气,明亮的太阳才缓缓偏西,长天一角起了大半霞晕。清爽的小风,也开始从山谷升起,快活地滑过岩坡和林子,玉莲家门的银杏树叶也闻风而动了。
女人的心情也如树叶般不停翻动,她背了只割草的竹篓做掩护,兴冲冲往岩坡上走,那片在阳光下绿得深沉的林子,曾带给她许多次销魂刻骨的欢乐,只要一接近它,心里就格外亢奋。
林子里很幽静,翠茸茸的草坪舒缓地铺展,黄星星蓝星星一般的小野花,东一簇西一团鲜美得很,清脆的鸟叫传得很远。玉莲每次走进去,双脚都有点儿飘然,心潮一股一股地翻涌。她头一回在这儿跟青顺会面,是青顺还没娶秋菊做老婆,她也没嫁给瘟狗子五贵的时候。两个十八九岁的农村青年,还相当淳朴,红着脸拉着手,不敢面对面地看对方,最后还是玉莲主动说:“青顺哥,我唱个歌子你听,好么?”青年嘎声道:“你唱嘛,我喜欢听。”于是玉莲用颤抖的声音唱了一首情歌,歌唱完两人也就分头走出了林子,连想过好多回的亲嘴也没亲成。不过,那情歌如种子,落入他们年轻丰润的心地,终于开出了带情的花朵。
玉莲永远忘不了第一次和青顺在这里发生灵肉相交的关系,和自己从小喜爱的男人紧搂一团,才觉得自己没白做一回女人。那是秋菊遭遇不测灾难全身瘫痪之后,青顺屋里外头忙得焦头烂额,玉莲看不过去,主动到丁家帮忙。虽招来秋菊不满,她也硬着头皮坚持。她的一颗爱心诚心终于打动了菩萨,那天她鼓起勇气约青顺,到他们当年唱情歌的老林里去会面,汉子不假思索就同意了。时候也是夏天,也是临近黄昏,大片带紫红色的瓦块云排列在天的一角,林中细茸的绿草也染上一层霞色。两个年轻壮实的男女走到树丛后的隐蔽处,没有任何言话,扑上去就紧搂紧缠,喘着气急切地剥下对方的衣衫,很快就成其好事,几乎没有一点心理障碍,好像一切顺理成章。这次林中野合持续时间很久,直到一弯细淡的新月冉冉升上林梢、两具沾满淡绿草汁的躯体才缓缓分开,都仰躺在绒软的草坪上,看着淡蓝色的天空,许久都没动弹……
妇人越是回想往事,心火热血越是骚动,她不安地在林中乱走,巴望汉子早点到来。
天色慢慢暗淡,月亮还没升起,归林雀鸟的聒噪,使这片林子静得疹人。妇人心急如燎,强耐性子等待着,她不信那个跟自己相好多年的汉子不来。
直到快圆的月亮浮现在林子一角的天空上,在清朗的月辉投洒在妇人的脸上身上,她才听到那又沉重又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青顺!”妇人热热地叫他,她已看清那健壮的身影了。
汉子隔着一块空地,面对着她站住,沉默片刻才回了一声:“玉莲……”
要是以往,他们会冲到一起搂作一团,一边甜甜地呼叫对方,一边进入畅美的情爱细节,而这种远远对峙僵立的情形,绝无仅有。玉莲当即明白,汉子与那小女人,真的有那回事了。她还是慢慢走了过去,在离汉子几尺远的地方站住问他:“青顺,咋回事?跟我讲。”
汉子望着她,艰难地说:“我、我跟她、她好了……”
妇人鼻子一酸,有泪往眼眶外涌,她强忍住了,道:“好了,你们……真的好了……青顺,人家是你弟弟的婆娘,他们刚圆了房,你们就……那个,不怕村里人骂你们伤风败俗,捉奸抓人吗?……”
汉子说:“玉莲,实话对你讲吧,青林跟她根本没圆房,他也从没认这门台面婚。前次青林回来,说服她帮忙做出圆房的假样子,好让村里和我跟他签合同。我不想多讲,玉莲,你也晓得,我跟英翠都有扯不清的苦楚,是天菩萨把我们拉扯到一堆的……”
“青顺……”妇人抽泣着扑过来,紧紧搂住他,“那我咋办?我咋办啊?呜呜……没得你,我咋活哟……”
青顺抚着她带香气的头发,眼眶也带泪了:“咋过?跟瘟狗子过啊,他是一村之长,又是你名正言顺的男人,只有跟他过啊。玉莲,我晓得你心头很苦,也莫办法,这是命哩……”
妇人把他搂得更紧了,哽咽道:“是命,我这辈子命孬命苦,我认了,又不甘心认。青顺,我们相好一场,也是老天有眼怜惜我哩。我晓得你跟翠妹子好,是桩菩萨做出的好事,也是苦命人的好缘分。可我舍不得你,丢不开你,往后的日子咋过哟?”
汉子的心被压抑的哭声揪得生疼,几颗豆大滚热的泪珠叭叭掉在女人满是泪水的脸上,喉头蠕动许久,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过了好一阵,妇人突地不哭了,仰起泪脸呆望他片刻口气异样地说:“青顺,你跟翠妹子好吧,我求你答应一件事。”
“啥事?”汉子有些动情,忍不住用嘴舌去吸舔她脸上的泪水。
妇人严肃道:“让我怀一个你的娃儿,不枉我们真心相好一场。”
汉子为难了:“不……不好吧,玉莲,你有女儿,政府的计划生育政策又不允许……”
妇人说:“我不听大道理,天老爷让我跟个半残废过一辈子,难道我想要个壮实儿子都不行么?青顺,你比天老爷还狠心么?……”
汉子默然了,不知如何回答,搂她的双臂不知不觉加了力。妇人解开他的衣扣,轻柔地说:“来啊,我亲亲的情郎哥,这回我正在期上……”
他们一齐软倒在茸茸的透着清香的草坪上了……
丁青顺从石场先回过一趟家,对正在厨房忙做晚饭的英翠说:“有件事,我想跟你讲一声。”
小女人停住手,审视他道:“啥事这么正儿八经的?青顺哥,讲嘛。”
青顺抬眼望望被夕辉笼罩的岩坡老林,对她说:“英翠,玉莲约我到老林去一趟,你看我去不去?”
英翠水一样清润的眸子微波一荡,小声说:“青顺哥,这话你不该问我,想去你只管去。也许她听到啥风声,要找你闹呢……”
青顺说:“那我去了。英翠,我对你也讲不出个啥,只想对得起你……”
汉子迈着高低不平的步子往岩坡走,小女人倚在门边目送他,两汪清泪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摆在堂屋中间方桌上的饭菜都凉了,青顺还没从坡上回来,心乱如麻的英翠,坐在门槛上等他,眼也不敢往岩坡那边望。丁家小院,燠热而又沉闷。
“英翠,在等人啊。嘿嘿,我看那人在老林里头跟人快活呢,今晚黑归不归屋,都不一定啰。”
蛮牛摇着一把大蒲扇,走进院子,笑嘻嘻地盯着小女人丰腴的身子,眼光里带着明显的邪念。
英翠不快道:“蛮牛,你少讲闲话,我不听。”
蛮牛走到台阶上,用蒲扇把一根条石扇了扇,大咧咧坐下,面对着她说:“翠妹子,青顺跟瘟狗子婆娘有一腿,村里人大都晓得,就你蒙在鼓里呢。听人家嚼舌头,你和你大伯子哥哥干柴对烈火,好上了,嘿嘿,把那妇人急得心子像猫儿抓哟……”
小女人气得周身打颤,恨声道:“蛮牛,你滚起走,莫跟我来讲野话坏话,缺德哩!”
蛮牛也扳下了脸面:“嘿,你这妹儿才怪,还讲我缺德。我黄蛮牛是没结婚的单身汉,想跟你好也是正当追求。你这跟青林办了台面婚的小媳妇,老公前脚一走你后脚就偷人养汉,还有脸骂我,真是不识抬举!”
“你……卑鄙!”英翠又气又急,泪花直闪。
蛮牛厚着脸皮凑过去,大胆地用手摸她面颊,压低嗓门道:“翠妹子,你跟青顺好也没啥,若肯给点儿甜头我吃,啥事也没有了。想想看,人家在老林里打滚快活,我们在这儿吵嘴骂人,多没意思嘛。来,让哥子亲一个……”
说着他伸开手臂去搂她,刚触到腰身,小女人一边躲闪,一边抽手狠狠击了他一记耳光。
“啪!——”
蛮牛顿觉半边脸皮火辣辣地作痛,骂一声“小骚货”正欲动武,英翠已进了堂屋,“砰”地关死了门。
欲火中烧的汉子气得咬牙切齿,冲那扇厚厚的木门叫道:“死女子,你等着,不搞你上手老子不姓黄!”
背靠着木门,泪水满脸的小女人,一下子软作一团,蜷缩在门里许久没动。
丁青顺和刘英翠所谓奸情,是半夜被人发现的。蛮牛带了几个持老套筒的基干民兵,在丁家院子外面潜伏几夜,终于在这个月黑头的深夜,听见男人住的东厢房传出开门声,接着女人住的西厢房有了动静。老练的蛮牛憋着气又挨了些时辰,才带一伙壮汉破门而入,把两个通体精赤的男女按在了床上。
这一下闹开了,全村好多人都起了床,打电筒的燃葵花杆的,涌向丁家院子,把小院照得如同白昼。村长五贵为这事莫名其妙地激动,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操着鸡公嗓子问村民们:“乡亲们,大伯子哥哥和亲弟媳妇弄出这号事来,咋办啊?”
蛮牛吼道:“奸夫淫妇,败坏乡俗,送公安局!”
“对啊!送公安局……”他的小兄弟跟着喧嚷。
青顺和英翠肉贴肉捆绑在一起,丢在院角阴暗处,两人都闭眼咬牙,脸上都是羞辱委屈的泪水。
就在这当儿,披头散发的周玉莲冲进院里来,指着高高在上的矮子男人愤怒道:“瘟狗子,你滚下来!还是一村之长呢,呸哟!把人家光起身子捆绑示众,是犯法的哟!”
妇人手里抢了一张床单,闯开围观的人群,扑过去就一把把可怜的人儿遮盖住了。
瘟狗子晓得做过头了,跳下大石头,叽咕道:“野男人和野女人的事,也要管呀。这号丑事传出去,人家还讲我们村是野窝子哩!”
得到报复满足的蛮牛附和道:“是啊,不把他们送到乡公安那儿关起,我们野柿子村的面皮没处搁呢。”
“对对!关起关起!”一群人又起哄。
这时玉莲已从西厢房取出衣服,不管众人咋闹,她噙着泪给青顺和英翠松了绑,穿了衣服,几个好心的女人也过来帮她扯起床单。
“玉莲姐呀……”英翠穿好衣衫,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
青顺深埋着头,无颜面对两个喜爱他的女人。
村长五贵见闹得差不多了,想要收场,蛮牛却瞪他一眼,自己跳上大石头,指着青顺道:“丁青顺,你搞出这号丑事,该咋办?自己说!”
青顺垂着头道:“我跟你们去乡上,只求大家看在乡亲的分上,莫为难英翠,要错都是我的错……”
“不!青顺哥,是我主动跟你好的,要去坐班房,我跟你去!……”小女人的话使全村人为之一震。
矮子五贵晓得老婆最疼青顺,找他闹起来这辈子莫想安宁,就主动出来收拾场面:
“我看这样吧,派几个民兵送青顺去乡公安局那儿交代问题,大事大办,小事小办,我们相信政府和法律。至于英翠嘛,虽做出了错事丑事,毕竟人年轻不懂事嘛,就留在村里批评教育……这个嘛,生产经济要抓,这个嘛,精神文明也要抓……”
“瘟狗子你少放胡屁啦!”心头窝火的玉莲冲他一吼,矮子就哑了。他却示意蛮牛带人走,一心闹出事来的蛮牛当然会意,当即和几个持枪民兵押着青顺去乡场。
人群很快散了,饱受羞辱的英翠哭得十分伤心,玉莲一边劝慰一边陪着流泪,还不停骂瘟狗子和蛮牛,说他们又缺德又心黑,一点男女之事也掀起风浪,把人家往绝路上推。
刀子嘴巴豆腐心肠的妇人,把小女人英翠感动了,她哽咽着说:“玉莲姐,我晓得你跟青顺哥好,还心头憋气和不满,你却这么护卫我们哟……”
妇人抹去自己的泪水,又帮她擦泪:“翠妹子,我跟你青顺哥,是前世的冤家呢,相好又好得很,缘分又差得很,偷偷摸摸也不是长久之计哟。……你们好上了,开头我也是气呀气呀,真想拿刀砍你们,可气过了,又设身处地着想,你们才是天菩萨铺派的一对哟!大概秋菊都比我聪明,猜到了这一点,才要死要活跟青顺打脱离。不信明天去问她,肯定骂蛮牛缺德哩!”
英翠抽泣着讲了蛮牛调戏引诱她的事,妇人更气得咬牙切齿,大骂蛮牛不是人。
“玉莲姐,青顺哥给他们抓走了,我怕蛮牛又来缠……”小女人担心地说。
妇人马上有了主意:“莫怕,我这就去把秋菊背过来陪你,蛮牛最怕他姐,有秋菊在丁家院子,他门槛都不敢跨呢!”
玉莲说到做到,立刻去黄家背秋菊。瞌睡被惊醒的秋菊听村里闹哄哄的,叫弟弟也不在,等半天却来了周玉莲。一问才知蛮牛为私情报复青顺,把他抓到乡政府去了。
秋菊气出一脸泪来,骂弟弟狼心狗肺,跟玉莲说她早料定青林跟英翠的事情不成,有意撮合英翠和前夫成其好事,不料心怀歹意的蛮牛从中插这一棍子,真委屈了英翠,苦了青顺啰!玉莲背她进了西厢房,英翠叫一声“姐”,两姐妹就抱头痛哭一场。
又陪她们流了一会儿泪,玉莲起身回家,跨进门就见丈夫呆坐在灯前,抽着烟等她。
“玉莲,我晓得,今晚上蛮牛他们搞过头了……”他用很和解的口气说。
妇人丢他一对眼白,冲到厨房抓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啪”地砍在桌边上,厉声道:“瘟狗子你听着,老娘晓得你对青顺怀恨在心,对他跟我相好一肚子怨气,不敢用硬刀子拼命,却用软刀子杀人。好嘛,若你还想我当你婆娘,就在三天之内把青顺接回来,不然我们一刀两断,你各人跟那乡政府的骚婆倒洗脚水去啊!”
五贵晓得婆娘火气大,顶撞她真会抓起刀砍人,下矮桩道:“玉莲,我脑壳昏,心眼窄,做错了事,给你赔罪还不行么?明天我就去竹溪镇,找乡公安局给丁青顺说情,早点放他回来。”
玉莲火气难消,指着他道:“瘟狗子你记着,明天去了乡政府,你若耍花招,对青顺落井下石,我就用这把刀给你接血!”
矮子五贵不敢跟女人多说,怕她怒气再起,抓打起来不是蛮妇人的对手,还有那把明晃晃的菜刀,也够骇人的。
猥琐不堪的男人进房睡了,周玉莲还呆坐在堂屋里生闷气。直到有报晓的晨鸡嘶鸣,她才趴在桌上昏昏入睡,那把刀锋锐利的菜刀,还砍在桌边上。
这一夜,野柿村的男男女女都睡得不安稳,倒不因为那桩男女情事的曝光,而是担忧这个宁和的小山村从此多了纠纷和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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