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放牛-泪不轻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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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青顺被蛮牛一伙扭送到乡政府,天色已经麻麻亮了。一路听他们讲不堪入耳的下流话,他强忍着没吭声。和英翠发生这桩情事,青顺并不后悔,却没料到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不但被人捉奸在床,还捆绑示众饱受羞辱。他自己心一横倒能挺过来,却不能不担心英翠受不住这种折腾,生出啥可怕的事来。

    明摆着蛮牛有意找他的麻烦,那小子心头为石场为他姐也为女人,窝着满肚皮火,冲着他发泄来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能硬碰硬,蛮牛那小子在外头跑过烂摊,啥勾当都敢干的。一伙人走到竹溪镇的石桥上,蛮牛示意兄弟们先进镇里报信,他和被绳子捆牢的青顺有话说。

    他点燃香烟,狠狠吸了几口,把一口浓烟喷在青顺脸上,嬉笑道:“姐夫,想不到你还是玩女人的老手哩,肥肥壮壮的周玉莲你跟人家好,勾得骚婆娘围着你团团转,连我姐睡在屋头都敢胡搞,你他妈的真有偷人的豹子胆哦!嘿嘿,秀秀巧巧的英翠本是你弟媳妇,也不肯放过,想方设法把人家勾得心子发花,不得不跟你上床。狗日的,你真有艳福哇!明晓得老弟是单身汉,想找个婆娘出出火,你倒一人霸几个,公平么?哼,我姐为你伤了身子,你还狠心伤她心子,你说!不是你明目张胆跟五贵婆娘偷情,她会拖着一身病离开了家么?他妈的!想这些事,就恨不得杀了你!”

    等他说够了,喘过粗气,青顺说:“蛮牛,我跟女人的事,没胡来,都是有原因的,连你姐也清楚……”

    “啪!——”蛮牛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很快有血丝从他唇角渗出来,蛮牛朝他吼道:“狗东西!不准提我姐,她被你害苦啦!丁青顺,你跟弟媳妇的丑事,不但这片山所有人都晓得,连在省城的青林我也会专门告诉他,要他看清自己的亲哥是啥货色!不过,姓丁的,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放你过关。”

    青顺知道他心狠手辣,落入他手里也够折腾的。沉思一阵,问道:“啥条件?”

    蛮牛阴冷一笑,凑近他说:“把英翠让给我,咋样?我保证待她好。你嘛,嘿嘿,有村长那壮实婆娘相好,也该知足啦。”

    青顺总算明白这场灾祸的起因了,原来蛮牛这狗东西在打英翠的主意哩!他强压住陡然上蹿的火气,轻声道:“想跟哪个好,是英翠自己的事情,我咋能帮她答应你?”

    蛮牛一听火冒三丈,蹿起来又重重踢他一脚,恶狠狠道:“好哇!你这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要你进了公安的门,就莫想跨出来。只要那小女人一个人在家,我就不愁弄不上手,哼,说不定她还要乖乖地解开裤腰带求我哩!”

    “蛮牛!你好卑鄙好无耻!真敢那么胡作非为,我跟你拼命!”青顺愤怒已极,朝他大吼。

    蛮牛只是冷笑:“拼命就拼命,我黄蛮牛人是一个命是一条,敢跟你丁家奉陪到底。”

    在青顺的印象中,蛮牛过去并不这样歹恶野蛮,难道他在外头闯荡这几年,好的没学到,尽把城市里那些地痞流氓的坏东西捡回来了?秋菊一直心痛这个弟弟,如果晓得他变得这个样子,真要被他气死的。

    青顺只好再度保持沉默,任蛮牛怎样放肆挑衅,也不开腔。而这条倔硬汉子的心底,对留在家里的英翠深深担忧。早知如此,真该把青林从省城叫回来,先把他跟英翠的台面婚退了,自己再去刘家坡求婚,一切就顺理成章了。可一个血性汉子,凭个性和意气办事,哪想得那么周全哟!

    悔之已晚,不想惹的麻烦已经惹了,青顺决心把所有责任承担起来,不再让英翠受一点委屈。

    青顺被蛮牛推推搡搡,进了关帝庙改成的乡政府。他四下瞅看,天日尚早,院里一派静寂,只有一排平房尾端的乡公安室,透出一注灯光,那几个背枪的基干民兵,在冷峻地等候他们。

    李公安被几个民兵从香梦中叫醒,心头大为不快,揉着浮肿的眼睛,头昏脑涨地坐在办公桌后面,叽咕道:“又是个流氓犯,当个乡公安也真麻烦,昨天有女子被人拐走了,今天又有人犯了重婚罪,这农民的法制观念,哪天才能加强哟!……”

    “进去!老实交代!——”到了公安室门口,蛮牛朝青顺背上狠推一把,汉子一个踉跄,冲进那团明亮的电灯光里,眼睛直眨巴,把头垂下了。

    见到一个用绳索捆绑的汉子,李公安陡然来了精神,巴掌在桌面上“啪”地一击,喝道:

    “规规矩矩站好!老老实实交代!先报姓名,哪儿人?”

    那气势真把青顺镇住了,他只好说:“丁青顺,野柿子村的农民。”

    其实李公安认识他的,可在这种场面只有严厉到底:“丁青顺,你犯了啥事?说!”

    青顺说:“跟一个女人相好,上了床,蛮牛他们闯进来抓奸……”

    蛮牛瞪他一眼,叫道:“李公安,他是大伯子哥哥偷弟媳妇,丑得很,我们全村人都气愤,强烈要求公安同志惩办他!”

    “蛮牛,”李公安不快地扫他一眼,“让他自己交代,看犯了哪一条。丁青顺,你这人也是,当哥哥的跟弟媳妇搞关系,不管是强奸还是勾引,都不是人。我最恨这种道德败坏的男人,把我们大巴山区的淳朴民风丢尽了,真可气啊!”

    青顺轻声分辩道:“公安同志,听我讲讲实情,我弟弟丁青林是跟刘英翠办了台面婚,但那是我一手包办,他根本没承认,也没跟英翠圆房。把场面搞成那样,全是我的不对,害得英翠进退两难,我只有关心她,结果……她跟我……相好了,就有了那事……”

    “李公安,莫听他胡说,这家伙表面老实,心里有鬼呢!他把刘英翠接进丁家,就没安好心。啥相好哦,一个小女人到了他家里,孤男寡女,哪经得住他缠他骇哟!”蛮牛怕李公安信青顺的话,忙火上添油。

    李公安倒对这案有了兴趣:“丁青顺,不管你们关心也好,相好也好,没扯结婚证就上床睡觉,那是不道德的!再说,那女人跟你弟弟办了台面婚,还没退,你就去插一腿,更有问题。那我问你,错没得?”

    “错……了……”青顺理亏心虚,低声说。

    “那好!”李公安又神气地在桌上击了一掌,“先把丁青顺关押起来,写认识写检查,我们再看情节严重与否,作出处理。蛮牛同志,你们说呢?”

    蛮牛说:“李公安,我们村长讲了,这事情政府严肃查办,这是关系精……精神文明的大事情哦。”

    李公安打个哈欠,对他和民兵们说:“你们回村去吧,这事我晓得办。丁青顺,我先给你松了绑,就在这屋里写交代,把道德败坏的事实讲清楚。”

    把丁青顺关在房里,李公安送蛮牛一行人出来,在拐角僻静处,蛮牛塞给他一叠票子,悄声说:“李公安,要对他严办哟。”李公安点点头,把票子放进上衣口袋去了。

    被关在窄小冷清屋子里的青顺,如一头关入笼子的困兽,心烦意躁坐立不安,所谓道德败坏的交代写了撕撕了写,简直写不下去。胸口压着一团气,实在想放声大吼几声发泄一通,可他又不敢,这儿毕竟不是大山岩坡上,是乡政府的公安室。这倒也好,他有了时间去想自己跟英翠的情事,以及和秋菊那一段婚事,还有跟玉莲偷偷摸摸的一段关系,以前他都没细想过,如今稍许一想,就有好多动人心魄的大小事情涌上心头,个性厚朴粗豪的汉子不由热泪盈眶。

    对青顺来说,这几个女人都是好女人,跟其中任何一个结婚生子不出意外灾祸,他都会忠心耿耿和她恩恩爱爱过一辈子。然而命运驱使,偏偏让他在年轻力壮的年纪,婚事情事就有了这么多风波,喜怒哀乐的滋味尝够吃足……别的该过去的勉强过去了,该结束的正在难过地了结,如今最令他担忧挂牵的是英翠,一个被捉奸在床捆绑示众的小女人,单独留在家里,咋经受得住那羞辱的折腾哟,还有心怀不轨的蛮牛对她构成的威胁……

    两眶热泪,汉子终于包不住,涌流在刚写好几行字的纸上,那份交代又得重写了。我一定要早点回山里去,回英翠身边去!青顺内心嘶叫着,紫黑面孔迸出痛苦的冷光。

    在老婆的频繁催迫下,村长五贵不得不在天刚麻麻亮,就动身下山去竹溪镇。昨晚在丁家院子闹出的事情,蛮牛虽是主角,一村之长五贵却又亢奋又紧张,他老早就想对青顺来这么一下子了,却一直寻不就机会。老婆偷人养汉,男人哪有不气愤不恼火的?五贵想报复又不知咋办,和青顺打架吗?人家粗实强壮还高出大半截,拳头打在他身上自己还喊痛呢。抓奸出他的丑吗?跟他相好的女人是自家老婆,不等于把自己弄到全村人跟前丢人现眼么?找自己的婆娘出气吗?打不赢也骂不赢,她把肥屁股坐到自己脸上,大气都不敢出哩!幸好五贵有乡妇女主任跟他的勾扯作为心理平衡,要不然他这个男人真他妈的窝囊哟!

    矮子五贵一夜没睡好,为青顺和英翠受辱一肚子火气的老婆玉莲,吵闹到天快亮了才收嘴,她惦记遭蛮牛一伙弄到乡政府去的相好,逼男人大清早赶到竹溪镇,找干部说情把人放回来。五贵打着哈欠说:“我跟乡领导只是认得,青顺犯这么大的事,他们会听我的话么?”玉莲说:“他们吃香喝辣的时候,就把你瘟狗子当朋友啦?上门去求个情,就成一张冷屁股啦?呸哟!五贵,就去找你那当干部的情妹儿,使出你的看家本事,也要把青顺弄出来。”五贵晓得老婆从不吃他那份醋,反倒少了些快活刺激,但今天去乡政府,不求她又求谁呢?

    山野一派清新清爽,从岩畔山垭吹来的晨风有些凉味。不是赶场天,到竹溪镇去的山民极少,五贵走了好几里路都不见一个人影。

    在镇子外面的石桥上,五贵碰见蛮牛一伙,他们刚在馆子里喝够酒吃够肉,一个个赤面油腮,样子张狂得很。

    “大村长,”蛮牛劈面就嚷,“这么大早往镇上跑,是给丁青顺救急么?嗨,兄弟们晓得,你不急你婆娘急,她是怕憋一泡骚尿莫得情郎哥解裤腰带哩!嘻嘻,昨晚黑,我们也给你出了一口恶气啊!该不该请台酒道声谢哟?”

    五贵是走过场面的人,带笑脸应付道:“蛮牛,要哥子请客就请客,在镇上馆子里五斤三斤酒要不了几个钱。青顺的事,我也得管,他毕竟是野柿子村的人,而我这个倒霉蛋,又他妈的是个放屁不响的村长。村里闹出偷人养汉的事,丢人现眼败坏村风,你们抓人骂娘,我这个村干部,只有憋一肚子屁,去乡政府找领导放啰。”

    看他说得那副委屈可怜样子,蛮牛就快活地笑了:“嘿嘿,村长大小是个官儿嘛,五贵哥子,你去乡公安那儿添点油加点醋,保管把姓丁的送进县大牢呢。”

    村长五贵道:“他犯哪条法就定哪条罪,我们当干部的绝不讲情面。蛮牛,丁青顺犯的事,真有那么严重么?”

    “哈哈,”蛮牛指着他土灰色的脸大笑,“五贵哥,你还是怕他进大牢,回村莫法向恶婆娘交代哟!你也是,堂堂一村之长,怕个肥奶子大屁股老婆……”

    五贵恼恨蛮牛胡开玩笑,又不好发作,借口道:“时辰不早了,我要去乡政府汇报工作哩……”

    蛮牛一伙看村长有点儿狼狈慌张地离去,笑了一阵,就吼着野声野气的山歌往山里走。五贵急步走到石桥那头,才重重地朝地下吐口唾沫:“呸哟!”把压在心底一口气吐出来。

    天色尚早,小镇上清寂少人,只有几家卖早食的小店门前在升火,砖灶涌出一团团黄白色浓烟。

    到底是镇上人家过日子安闲啊,感叹的同时五贵心头窃喜,想着那个在乡政府寝室横呈玉体的女人,三步并作两步蹿入了镇中心那座老庙子。

    一长排寝室静静悄悄,乡干部们还在睡梦之中,五贵蹑手蹑脚走到那个熟悉的房门前,轻轻拍门:“桂香,桂香……”

    那一两分钟好难熬,简直比五贵从野柿子村走到竹溪镇还久,他左顾右瞅,生怕从哪门屋里突然走出个人来,盘问几句也够受啊。

    木门“吱嘎”一响露出巴掌宽一条缝,女人蓬松的头黄浮的脸露了半边,见是他伸手拉进房去,迅速关上门,口里假恼道:“五贵,这大早跑来,收鬼脚迹呀!哼,这半个月在哪儿荡魄去啦?连人毛都见不到一根哩!”

    “嘿嘿,桂香主任,”五贵嬉皮笑脸往只穿单薄内衣的女人身上凑,“你要见人毛,我送你一大团,要不要呀,嘻嘻……”

    女人也不避让,伸出双臂拥住她,娇嗔骂道:“你那鬼毛管啥用呀?老娘要大活人呢!”

    说着把口舌迎了过去,被老练识趣的男人一嘴噙住,咂咂地吮吸起来。春心大动的女人,便水蛇一般缠紧了个头矮小却精悍的汉子,两人双双滚在了床上。

    说来也不奇怪,正像俗谚中说的:家花不如野花香。矮子五贵跟玉莲是夫妻,老婆的身架子脸颜色一点不比桂香差,他上床要和她干那事,不光紧张还畏怯,浑身的雄劲豪气荡然无存,只想提起裤儿逃之夭夭。而跟野女人桂香一起,就一身邪气贼胆,干起勾当来也肆意放荡,把个妇人弄得乐趣颠颠的欢叫不已,把他当成自已最上心的男人。

    汉子和妇人亲吻一阵,就把手伸进她内衫里,摸捏那两个不大饱满的奶子,妇人一面顺从一面忸怩,做出许多浪媚之态。他很快把乳头弄得硬挺了,听妇人喘气不匀,像得到暗示,就放肆地将手滑过小腹向下探……

    “啪!——”妇人朝他手臂轻击一掌,面红耳赤道,“莫乱动,人家那个来了,你不怕霉气呀……”

    真是霉气,汉子心头一凉,硬挺的身子像受了打击,忽地软了,咕噜道:“早不来迟不来,哥子走来就夭台……”

    妇人把身子紧贴向他,柔声说:“五贵莫气,下回我给你补起……”

    天灾人祸一齐来了,矮子五贵只得承受,他粗重地揉捏着妇人的奶子,气呼呼说:“桂香,补起也是个疤哟。今天要我高兴,你要帮个忙才行。”

    有些疚愧的妇人说:“啥事嘛,只要我帮得了。”

    汉子有些歹恶地在她皮肉上加力,口里放出轻松调子:“一点不大不小的事,我们村的丁青顺跟他弟媳妇干那事,被人抓了奸示了众,弄到乡公安来要求处置,我这当村长的不能不管啊。”

    妇人笑道:“这种油盐事情呀。乡公安吃多了没事做才管呢。五贵,你想咋办呢?”

    五贵说:“一个村的人,还不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再说女人打熬不住干那事,只要心甘情愿,算个逑卵子事呀?桂香,你帮我去求李公安,狠狠教育丁青顺一通就算了。”妇人说:“我帮了你,拿啥子谢我呀?”

    男人手没停过,女人娇躯也骚动不已,五贵笑道:“下次见面,我多日你几回,就当谢你了哇!”

    “你好坏哟!……”妇人把脸埋在他胸脯间,两只小拳头不停擂他。

    闹腾了玩够了,妇人起身梳洗,汉子则在床上呼呼入睡,他实在疲惫不堪,睡在了妇女主任的床上。

    一场梦还没做完,五贵就被人搡醒,桂香坐在床头,神色不佳地对他说:“五贵,你们村丁青顺的事麻烦了,李公安说要抓他的典型,按流氓犯从重处理呢。”

    五贵惊出一头冷汗:“妈的!他这不是胡整人么?桂香,你求他都不干吗?”

    女人红面粉腮带几分风情,小声道:“我的面子,李公安从来要买的,可这回不晓得咋搞的,他人像吃了枪药一样,你一提丁青顺他就上火。也倒是,最近从县上到区里都抓拐卖侮辱妇女的罪犯,姓丁的撞到枪口上了呢。”

    没料情况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五贵怕回家向老婆交不了差,一时没了主意。

    桂香说:“五贵,我去公安室见了丁青顺,他正写交代呢。你要不要见他一面,我找李公安,他会答应的。”

    五贵默想一阵,拉过女人悄声对她说:“桂香,我反正得想法子把丁青顺弄出来。这样吧,我先回村办件事,晚上再到镇里来想办法,只要你使点本事,把李公安缠住,就好办啦。”

    女人在他怀里撒娇道:“瘟狗子,为救你山里的兄弟,你就舍得把人家往那人身上推呀。跟你明说吧,姓李的对我……还有那个意思呢。只是我看他不上,几回他想没……得手,你这个醋罐子,也舍得我跟他混呀……”

    这种时候五贵头脑格外清晰,笑道:“妈的,你身上那个来了,我猴急得很也干看着,他就不怕粘霉气呀!桂香,就这么讲定了,帮好这个忙,让我钻你裤裆也行哩!”

    女人也乐了,笑骂道:“悖时瘟狗子,就想钻人家裤裆,好羞人哟。好嘛,看你急成那样子,像是自家偷女人遭抓了一样,就帮你这一回嘛……”

    没等她说完,五贵就用嘴巴堵住女人的双唇,又咂咂地吮吸起来,直到两人粗气直喘面呈紫红,还不肯松开。

    女人软作一团,直往地板上滑,男人不得不提住她的身子,才没一齐倒下去。

    村长五贵赶回野柿子村,先不去见老婆玉莲,怕挨她的臭骂不说,还打乱了他的精心谋划。在乡政府,他虽没干成事,却有了一个营救青顺的好主意,虽是不得已之策,也只有做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他先去了老鹰岩石场,见蛮牛一伙人正在树荫下乘凉,还把昨晚的事吹得口水四溅。五贵主动招呼:“蛮牛,歇气啊。”

    其实五贵在回村道上,蛮牛就看见了,晓得他在乡政府一无所获,于是说:“村长大人,你没用八抬大轿,把丁青顺接回来呀?”

    五贵做出气愤的样子:“接他用轿子?呸哟,我用盆子接他的血呢!蛮牛,昨晚上你做得对,敢于同坏人坏事作斗争,乡干部还表扬你呢。”

    他送来的高帽子,蛮牛戴着舒服,更为自己用票子贿赂李公安的手段得意,心想:这下有你丁青顺好受的了。

    蛮牛带人回村,得知姐姐去了丁家院子,不敢去看她,又恼她碍了自己的好事。如英翠单身在家,他去几哄几吓,保证她乖乖听他摆布。越想越气,家也没回就带一伙兄弟上了老鹰岩。

    村长五贵未下矮桩,蛮牛明白这回真把青顺整倒了,兴高采烈叫道:“二毛,花狗,去弄条羊子来杀了,烧它一大罐子!再来一坛包谷酒,我请客!村长,你是贵客,我们兄弟来个一醉方休。”

    五贵被蛮牛灌得大醉,高一脚低一步往岩下走,太阳穴胀得作痛,山风一吹,胆汁乱翻,在半路就哇哇呕吐。找个水沟洗去身上脏物,五贵强振精神回家。

    这半天,周玉莲一直眼巴巴等老公回来,要知道青顺的消息,在门边把颈子都望酸了,才看见矮子从老鹰岩上下来,还一身酒气骚臭,气不打一处来,开腔就骂:“狗日的瘟狗子,老娘叫你去镇上救人,你倒好,跟那些烂心肺去灌野猫尿!是他妈个啥东西哟!”

    五贵厚着脸皮顶着骂声进屋,先咕噜噜灌一大盅冷水,然后就在灶屋洗澡更衣。女人的骂声仍追着他:“你这条骚公狗,去镇上跟那条野母狗扯上啦!粘一身脏东西回来,霉气哟!呸呸!老娘晓得你,一进那乡政府脑壳就昏昏乎乎,不知天高地厚,啥卑鄙事都干得出来……哼,你个混账瘟狗子,帮人一点忙也不得行,是个笑面虎黑心狼……”

    “周玉莲!”

    洗完澡穿好衣的五贵,冲老婆一声大叫,样子威严得很。

    玉莲打个惊颤,骂声戛然而止,她发懵了,矮子丈夫还从未如此大声武气吼过她,就连他晓得她跟青顺在老林里干了那事,也不敢威严得这般吓人。

    她很快清醒过来,怒目瞪着老公正欲大发作,五贵已跨步过来,双手按在她气得打颤的肩上,严肃道:“玉莲,你说,到底想不想救青顺?”

    女人又被他的气势镇住了,愣愣道:“想,当然想……”

    五贵说:“想就好办。玉莲,实话对你讲,青顺这回犯的案子严重哩!李公安要把他送县大牢坐班房,弄进去就麻烦了,哭也哭不出来哟。”

    见他说得如此认真,女人明白自己再闹事情更糟,就放低声音道:“五贵,你说咋办?”

    五贵说:“咋办?只有想条妙计,在青顺没送到县大牢之前,悄悄把他弄出来。”

    女人担心地说:“李公安晓得青顺跑了,又到村里来抓人,不是罪加一等么?”

    男人古怪地笑了:“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救他出来他还能回村里么?蛮牛也还要抓他呢!我早想好了个妙主意,青顺一出来就跟英翠远走高飞,到省城去找青林,避个一年半载风头,就没事啦。你没听人讲么?现在有的人犯了案,就到外地外省躲风头哩,运气好,时间一长就没事了。嘿嘿,我看除了这条路,青顺就只有硬挨整啦。”

    玉莲心头虽舍不得青顺,可事到如今只有走为上策了。她又问:“瘟狗子,你咋救他呀?”

    五贵把自己的主意细叙一遍,玉莲听了有点过不去:“瘟狗子,让你那桂香姐去纠缠李公安,一是委屈她了,二是你哥子心头不好受哇!”矮子诡黠一笑,对她说:“桂香身上正带红呢,还扎了骑马带,他老儿敢上,不霉透顶才怪呢!”玉莲一听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拧住老公耳朵:“你这家伙坏得有盐有味,亏你想得出哦。好嘛,我去丁家找英翠和秋菊商量,照你的馊主意办。”

    玉莲到丁家把青顺在乡政府的处境,和五贵救他的主意讲了,英翠还是又担忧又焦急,不知如何办好。还是秋菊有主见,对她和玉莲说:“五贵兄弟的主意是对的,青顺若被乡公安送进县大牢,麻烦就大了,还是远走他乡避避风头再说。我家蛮牛真是条蛮牛,他为姐的事一直记恨青顺,想方设法整治他哩!英翠,你是不是怕去省城,见到青林讲不明白?”心慌意乱的小女人忙点头:“嗯……”玉莲说:“怕他个㞗哇!翠妹子,他不要你不肯圆房怪哪个?你跟青顺相……好,就差办个结婚证嘛。睡觉就睡了,有啥羞人怕人的哟!——”

    三个女人思去想来,还是村长五贵的主意高,英翠点头后,她们就帮她收拾细软包袱,凑了百多块钱,等待晚上行事。一切准备停当,英翠拉着两个妇人的手,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照五贵的安排,玉莲把秋菊背回黄家,由当姐姐的找蛮牛谈心,抱怨、哭闹,尽可能拖延时间。他自己先去镇上,配合桂香把李公安请到外头馆子吃香喝辣,迷他个昏昏糊糊。他就去公安室撬门,救丁青顺出来。玉莲的任务,是陪着英翠到镇外石桥头等人,青顺一露面两人就连夜朝邻县狂奔,再转车去省城寻条出路。

    李公安收了蛮牛一大笔钱,本想在午饭后就押送丁青顺去县城,把他关在拘留所再说。没料到他早有意勾搭的妇女主任桂香,在食堂门口对他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勾得他一放碗就屁颠颠地往她寝室跑。桂香说有件事商量,请他在镇上“一品香”菜馆吃晚饭,李公安受宠若惊,把整治丁青顺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趁机缠住桂香献媚调情,桂香让他吃点甜头,顺势弄出他的房门钥匙,交给暗中配合的五贵去找锁匠配了一把。

    这一切丁青顺都蒙在鼓里,关小屋里写了整整一天交代,比干任何事情都憋人累人,除了吃饭和拉屎尿,他都困在房里埋头写字,写好撕,撕了又写,没一次能达到李公安的要求。

    天近黄昏,洗了头抹了油的李公安,打扮整齐去“一品香”赴盼望许久的约会,二话没讲就用那把拳头大锁,将丁青顺关住,自己吹着口哨上街了。

    又气又恼的丁青顺也想逃,可木门厚实,窗子上的钢条又粗壮,试过几回就丧气了。天色擦黑,院里的电灯亮了,青顺赌气不开灯,坐在木椅上抱着头胡思乱想,不怕那些人把自己咋样,是怕英翠有蛮牛那种厚脸皮纠缠骚扰,不免愁肠百结。

    听见有人开锁,青顺以为是李公安,仍呆坐不动。但门开了,透进迷蒙光线,门口传来熟悉的嗓音:“青顺,快跟我走!”

    他听出是村长五贵,也不管是否是圈套,从椅上一跃而起,拔腿就往外冲。在门边守候的矮子,一把抓住他的手,两人默默无言,很快跑出了乡政府大门。

    竹溪镇街上,已亮起团团灯火,显出小镇夜市的繁荣。

    丁青顺垂着脑壳,要往回山的方向奔,手却被五贵紧紧拉住,低声喝道:“青顺,你以为还回得去山里么?还是在外头找个地方躲些日子,避过风头再说吧。”

    青顺跟他僵持着:“英翠她……”虽不明白五贵为啥要救自己,丁青顺还是感激这位矮个子村长,而要把敢于爱他为他受尽屈辱的英翠丢在野柿子村,自己决不肯逃跑的。

    五贵只好点醒他:“青顺,英翠在镇子外头桥边等你呢!快走,遭李公安碰见,麻烦就大啦!”

    青顺这才振奋起来,急步走向镇外,五贵不得不小跑才跟得上他。

    这是个多星无月之夜,天空一片湛蓝,给古老的石桥投下清亮的蓝光。相依相扶,站在桥头老槐树下的两个女人,等得心焦心跳,一听到那急促的脚声,她们忙迎过去,玉莲忍不住叫道:“青顺!——”

    两对男女面对面仅呆了片刻,英翠就扑入青顺怀里,两人相拥而泣。玉莲虽感到自己受了冷落,还是为这对有情人如此相见而流了泪。

    一直提心吊胆的五贵,催促道:“快走吧,青顺,再挨怕出事哟!你带英翠往邻县走,千万莫去县城,李公安他们打个电话就把你们截住啦!快走快走!”

    青顺挽着英翠,深深地看了玉莲一眼,朝他们夫妇鞠了一躬,拉起小女人就走。

    他们的身影一个粗壮一个苗条,很快消融在淡蓝色的星光里。

    玉莲呆立桥头目送他们,久久不动。直到五贵伸手拉她,才吁出一口长气,缓缓转身随他回山村。

    五贵忍不住看她的脸,满是映印星光的泪水在闪动,他不由抽口冷气,第一次强烈意识到他女人对那个男人的感情,实在太深了,深得他想嫉妒都嫉妒不起来。

    蓝色星夜里充满着感伤,愈来愈浓,密实地笼罩着两个山乡男女的心头,经久不散。

    18

    一个四合小院,门口挂着“青林建筑装潢公司”的招牌,院内停着辆半旧吉普车。几个工作人员在办公室间往来,一派忙碌景象。水苗进来,从敞开的门里看见西装革履的青林正打电话。他的神态和声音里有一种新鲜劲头和自信。

    “如果贵公司有诚意,请派人来看货议价。我相信等看完货,你就不会认为我们开价高了。一句话,给贵公司提供的最优质石材,可以用来装修五星级酒店……好吧,我随时恭候你,再见。”

    青林放下话筒,看见静静地站在门口的水苗,欣然一笑,招手请她进去。水苗说:“青林哥,你可真忙呀。”青林摊摊手说:“没办法,要石料的,联系装修的,咨询价格的,公司的摊子一铺开,人家自然会找上门来,如今省城的建设项目都不少啊。”

    话音未落,电话铃又响了,青林只好又抓起话筒,和对方讲起来。水苗无所事事地坐着,用有些陌生的眼光看着青林,觉察到他的某种变化,再想由这种变化引起自己心态异常,暗暗有些吃惊。

    电话总算又完了,青林抱歉地对水苗笑笑:“对不起。”水苗说:“没啥,青林哥,也许我来得不是时候……都六点了,我还以为你下班了呢。”青林踌躇满志,朗声道:“办了公司,当了经理,就跟以前大不同啦,我现在是卒子过河只有向前,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想去看你,也抽不出时间。”

    这时南瓜走进来,他也穿着没打领带的西装,显然不太适应,举手投足都有些不自然,见到水苗倒热情得很:“水苗姐来啦,看看我们公司咋样?鸟枪换炮了吧?青林哥,大发公司的装修完工了,人家挺满意……”他见青林脸色不好,就搔搔头皮说,“哦,我该叫丁经理,真是嘴巴笨,改不过来。”

    这称谓变化,也令水苗心头咯噔一跳。青林瞥她一眼道:“南瓜,当着水苗这么叫没啥,但当着客户就不能称兄道弟了,要时时维护公司的形象,你现在是经理助理,不是以前站在桥头等雇主的散兵游勇,记住了吗?”

    “记住了。丁经理。”南瓜顽皮一笑,“水苗姐难得来,你陪她去吃饭吧,我来值班接电话,保证不误事。”

    青林想想道:“也好,南瓜,你记住,业务上的事千万不能随便答复,自作主张。做好记录,我来处理。走吧,水苗,我也真该请你下次馆子啦。”

    他和水苗走出办公室,径直带她走向那辆旧吉普,水苗说:“青林哥,我们随便遛遛不好吗?何必要坐车呢……”青林扶她上车:“嗨,水苗,现在做事儿都讲究效率,有现成的车子,为啥不坐?”

    青林发动车子,熟练地驶入大街,水苗惊诧地问:“青林哥,你啥时会开车的?”青林说:“我在乡下摆弄过蛮牛的拖拉机,这次办公司去驾驶学校突击了一下,就行啦。水苗,你是不是觉得生活变化又大又快?我也有同感,就拿吃饭来说吧,以前进馆子都难,如今常请客户吃饭,价格高昂的海鲜楼也敢去啦。”

    水苗端详着他开车的英姿,轻声说:“我们不去啥海鲜楼,找个清静干净的小馆子就行啦。”

    青林把车开到一条小街,在一家装饰朴素雅致的餐馆门口停下,拉着她的手进门。领班小姐热情招呼,俨然遇到了老主顾:“丁经理,又请客啊,来点啥好菜?”

    他们在窗前一张桌子入座,雪白的桌布和淡蓝的花束,使水苗觉得温馨。身材高挑面带微笑的领班小姐,殷勤地倒茶。

    青林对领班说:“小姐,今天是自己请自己,别的菜不用上,来几个好吃的广东菜,清清淡淡简简单单,我们吃了满意就行。”

    领班小姐会意地瞄了水苗一眼,朱唇轻动:“丁经理放心,包你和这位漂亮小姐满意。”

    结果出乎水苗意料,所谓清淡简单的广东菜,就是基围虾和清蒸鲩鱼之类,而且做得那样精致。她不由感叹:“青林哥,你也学会花钱了。”青林说:“会花钱才会挣钱啊,水苗,这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才开始呢。吃吧,哎,最近你在‘紫水晶’怎样?你们的演出还那么火暴吗?”

    水苗慢慢吃着,小声说:“演出还是不错,郭雅心真是越来越红了。青林哥,我在考虑退出演出队,回夜总会干点别的,孟华生说可以让我做大堂领班。”

    青林明白她在演出队怎么也比不过郭雅心,总会有点压抑感,但不能点破,就说:“水苗,不是我打击你的积极性,大堂领班算什么?到我们公司来干多好!你可以当公关部长呢!”

    水苗说:“你应该看得清楚,我不是那块料。青林哥,我一个乡下妹子,见不得大场面……再说,我对‘紫水晶’习惯了,和喜妹她们在一起,相互有个关照。”

    青林不再多说,主动给水苗夹菜,她忽地想起过去的事,对他说:“啊,我记起你刚进城时,跟我和喜妹在面馆吃面条,吃得真香啊……青林,那时候,一碗面条你就很满足啦。”

    青林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嘛。不过,水苗你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么?”

    水苗点点头:“当然忘不了,你说,既然来到了大城市,就不想当小蚯蚓小蚂蚁,还说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就不服气不服输……”

    青林说:“那是气话,也是真话。水苗,你都看见了,我这话没白说,经过一番苦斗和努力,我开始上路了……”水苗说:“青林哥,不知为啥,我觉得你这条路好长好长,像没个尽头。你铆足了劲头往前奔,我却有点怕……怕这座城市……我觉得它好大好大,你又走得好快好快,真怕一眨眼一转身,你就不见了,再找也找不着了……”

    “哈哈,”青林轻松愉快地笑道,“你这个妹子呀,尽说傻话,等我们结了婚,你找根绳子把我拴在腰杆上。就是跑得再远,只要你一拖绳子,我就急颠颠地跑回你身边,咋样?”

    水苗被他逗得扑哧一笑,这是她今天见到青林后第一次真心真意的笑,但很快止住了,渐渐陷入了某种思绪。然后喃喃地说:“青林哥,我好想和你一起,远远离开这座省城,到一个有山有水的小镇上去住。我们开一家小饭馆,很干净很整齐,肯定有好多人来光顾……然后我们修个小院子,在后院开一块地,种菜喂鸡,空气也特别新鲜……”

    青林专心听着,当她停顿下来后,审视地看她微微有些激动的颜面,轻声道:“水苗,你想逃出繁华都市,去一个所谓世外桃源的地方去生活,我能理解。可你想过没有,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世外桃源,你就有了那个清清秀秀的小饭馆,和一个清清秀秀的小院子,又会有新的担忧和苦恼啊。”

    水苗垂下头:“青林哥,我只是……一时的念头,也没有想好。只是觉得,在哪儿生活,都不那么容易……”

    青林伸手搂住她的肩头,亲热道:“水苗,等着吧,我要让你过上比拥有小饭馆、小院子好得多的日子,城里女人有的,你都会有,还比多数城里女人强呢。”

    水苗虽受到感染,面颊绯红,她还是细声细语:“不,青林哥,我从不奢望那么多,我只要……你属于我,就是过艰辛日子,我也满足了……”

    不管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中,青林把她抱在怀里,真诚地说:“水苗,别那么多愁善感了,你放心,我是你的,永远都是,不管我是打工仔还是总经理。”

    清丽的姑娘依偎着他,脸部的神情忧喜参半。

    水苗回到“紫水晶”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她今晚没去“风情”表演队伴舞,一是身体不适,二是心情不好,还有许多话想对青林讲。可跟他去吃了一餐饭,说了些话,又觉得一切忧心忡忡都大可不必,心情也开朗不少。

    她推开寝室门,见房里新添了一面穿衣镜,喜妹穿一身黑色衣裙,戴着金晃晃的项链耳环,哼着小曲在欣赏镜中的自己。和几个月前的女孩相比,她已变得开放和性感了。

    水苗从头到脚打量她,开玩笑道:“喜妹,你现在这个样子回乡下,你老娘一定不敢认啦!”

    喜妹做了一个潇洒动作,扬声说:“我要的就是这效果,换流行说法,这叫全面包装。我们农村姑娘进了城,就该来他个从头到脚翻个个儿。水苗姐,我现在算彻底体会到‘人是桩桩,全靠衣裳’这句话了。就我这样,走到哪家高级宾馆,门口戴白手套穿制服的迎宾先生,都得给我鞠躬开门……水苗姐,我给你说件事吧,那天乔哥带我去花都美容院护理皮肤,见到个女的,你猜她怎么个漂亮法?嗨,她呀,脸上身上的零件,没一件是她自己的!文眉文眼线不说了,鼻梁骨垫得老高跟外国佬似的。还做了胀鼓鼓的假奶子……嗨,在城里有了钱,连美人儿都可以硬造出来。那家美容院门口的广告才有趣呢——请不要和走出美容院的任何女士调情,因为她很可能是你外婆!水苗,你说逗不逗?”

    水苗笑了:“是挺好玩的,不过真要是那样,老少难分就乱套啦。喜妹,你打扮得这样,要出去?”喜妹眼波一荡,轻声说:“是啊,乔哥要来接我去跳舞。”

    看着打扮轻浮的同乡,水苗虽有些不快,还是说:“喜妹,听说那个姓乔的是老跑江湖的人呢,你跟他出去玩,要多留神,多长个心眼,别喝酒……”喜妹说:“水苗姐,莫担心,我心头有数呢。跟乔哥一起,真好玩,跳舞呀宵夜呀,坐的士兜风呀,这叫刺激。城里人追求这个,不像我们乡下,吃完夜饭,一家人坐在堂屋里,大眼瞪小眼,对着打哈欠,然后吹灯睡觉,活得多没劲哟。”

    水苗无言,拿出梳子默默地梳理一头秀发,想着什么心事。打扮好的喜妹关心地问她:“水苗姐,这几天你心事重重的,为啥呢?听说你不想在‘风情’演出队干了,是郭雅心那靓妹欺负了你么?听孟经理说要升你做大堂领班,你又不干,到底又为啥呀?看看人家青林哥,呼啦啦办起一家大公司,真是能干人呢。他对你又那么好,我都为你高兴呢。……不像我,在餐厅端盘子也有人嫌,要不是乔哥帮一把,日子真不好过呀……”

    说起青林,水苗又有话了:“喜妹,我觉得,自从搞起了公司,青林哥变化好大呀,自己开车,下馆子一吃几百块,我……都不适应了。”

    喜妹说:“我的好姐姐,有句话我说了你别多嘴,青林哥现在当了经理,在外边交际应酬多了,你看他西装一穿,够气派的!你可要把他看紧点,别让什么女人半路插进来,不然的话,那些见了好男人就敢下手的城里女人,啥事都做得出来哩!”

    回味着喜妹的话,虽不中听,却有些道理,水苗没想到,头脑简单粗直的喜妹,也学会不少城里人的世故和经验了。

    有人敲门,喜妹轻叫一声:“乔哥来了。”就去开门。不料,门外站着的是南瓜,他手上捧了一小束鲜花,笑着叫她:“喜妹。”

    喜妹把他堵在门口,问他:“南瓜,这么晚了来干啥?”南瓜红脸道:“来看你呀,晓得你九点半钟才下班。喜妹,我们……出去走一走,好吗?”喜妹犹豫片刻,接过他递来的花,小声说:“南瓜,今晚上我有事,我们……改天吧。”南瓜脸上有了不满和嘲讽的神色:“是不是和你那个乔哥有约会呀?”喜妹也来气了:“是又咋样!我又不是你啥人,要由你来管。”南瓜气得胸口起伏,僵立着不知如何办。水苗见状过去劝他:“南瓜,喜妹答应跟乔哥去跳舞,这也没什么。你若想约她出去,该早点打个电话呀。南瓜,我帮喜妹答应你,明天晚上你们去锦江边谈一谈,好么?”

    南瓜点点头,扭身下楼去了。喜妹手里还捧着那束花,眼里表情复杂。

    水苗对她说:“喜妹,我看主动跟你接近的男人,南瓜心最真。而且他现在工作挺不错的,都当公司经理的助理了。”

    喜妹看着那束花,闻闻它散发的香气,然后插入一个花瓶里若有所思地说道:“南瓜是对我好,人也不错。可水苗姐,我怕自己等不到他了,我穷够了,穷怕了,想不通为啥城里女人该过好日子,我就不能呢?”

    水苗说:“喜妹,我看乔哥那人总不大顺眼,他一说话眼珠骨碌碌转,像那种街上欺人诈人的混混,恐怕靠不住……”

    喜妹说:“嗨,他跟我一见面,就坦白以前是个贪玩好耍的混混,可人家现在不混了,正经做生意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再说,他对我真的很好。”

    水苗说:“喜妹,你和他好,有没有长久打算?未必就像现在这样,有空就去跳舞唱卡拉OK,让他掏钱吃饭买东西……”

    喜妹说:“水苗姐,我这是在跟城里女人学,享受生活!以后的事儿,哪个讲得准?还不是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何必自寻苦恼呢?反正,我过得挺快活,就好啊。”

    水苗感叹道:“喜妹,你变了,这些日子变得最快,我都认不出来啦。”

    喜妹却说:“水苗姐,我们姐妹的情分,永远不会变呀,你帮我看看,这两边的眉毛,画得一样高么?”

    水苗端详着她年轻却有点矫饰的脸庞,心底里又叹了口气。

    又有人敲门。这回一定是乔哥来接喜妹了。

    为与安然的婚事,卢家风与父亲各持己见,僵持不下,他有好些天没回省府宿舍区去了。阳光新城的项目陆续上马,需要他这个老总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有时方明也不得不陪他住办公室。

    家风正在欣赏一份设计蓝图,是一位新加坡华裔设计师的佳作,它将为阳光新城添上一景。桌上的时钟,表明时间是下午七时,整幢办公大楼的人都走了,方明也因事提前离开,只剩了家风独自一人。说来也怪,这段时间,他甘于孤寂。朋友的宴请,公司的聚会,也不出席了。“紫水晶”的演出,安然的温馨小公寓,也不去了。似乎成了一个沉湎于复杂事务的工作狂,而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男人正在经历一道感情难关,并很不容易过去。

    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家风抬眼一看,穿一袭长裙很有现代气息的安然,亭立在门口,含笑望他。

    “哦,安然,几天没见了,快进来坐。”家风还是显出了应有的热忱。

    安然没动,柔声说:“家风,还不饿么?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没有理由拒绝,家风灭了台灯,拿起手袋,迎过来主动拉起她的手,笑道:“走吧,安然!我请客。”

    大楼底层就是一家潮州海鲜馆,此时正是用餐高峰,大厅坐满了食客。迎宾小姐一见卢家风,就露出格外妩媚的笑靥。

    安然看看里面,对他说:“家风,我不想吃海鲜,我们回家吧。家红打电话来说,你爸准备了一桌好吃的家常菜。”

    家风似乎闻到了一点阴谋的气息,却不露声色,带她上了泊在楼外的轿车。不知为什么,一路上两人都默然不语了。

    卢家小院今晚的气氛有点特别,卢铁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好菜,家红做李妈的副手,把院子、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

    酒菜刚摆上桌,卢家风就带着安然进门了。他虽跟父亲打了几天肚皮官司,进客厅还是又恭敬又亲热地叫了一声:“爸——”

    卢铁看儿子一眼,拧开一瓶“五粮液”,对他说:“家风,安然,你们坐吧。这几天,我吃会议伙食,家风吃公司饭菜,家红满街乱吃,也该一家人聚一起吃顿家常饭啦。呃,这事还是安然提醒我的,来,请你也喝一小杯。”

    安然说:“伯父,我不会……只要一点点吧。”

    阴谋的气息似乎更浓了,家风端起父亲倒的酒说:“爸,你工作辛苦,还亲自下厨做菜,我们做儿女的,受之有愧。先敬你一杯,表示心意吧。”

    家红笑道:“哥,你光给爸爸讲好听的,咋不对安然姐讲几句呀?这几天,要不是她常来陪爸爸,为他消气,爸爸才不会叫你回家吃饭呢。”

    直率的妹妹讲的是真话,家风朝安然笑笑:“这又不是鸿门宴,干吗这样认真呢?安然,我敬你一杯,要不是你,老爸肯定每天要臭骂我一顿呢。”

    卢铁瞪儿子一眼:“你小子是一时清醒一时糊涂,好啦,我不想说你,大家好好吃,愉快一点。”

    为办婚事闹出一场别扭,父子间能有这种气氛已不错了,家风对安然心存感激,主动为她夹菜。家红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好像看一台有趣的戏。

    家风预计饭后,又有一番严肃认真的交谈,父亲又要求他与安然办婚事,该如何回答呢?当着安然的面拒绝或者争吵,都是不好的,很伤害他们之间的那番真情啊。

    果然,卢铁放碗的同时,对他们说:“家风,安然,吃完饭,你们到我书房来一趟。”

    家风和安然交换一下眼色,都没表现出是高兴或是不安,只有家红扮个鬼脸,见父亲走远才悄声说:“我爸像个家庭道德法庭的法官,审起人来铁面无私呢。”

    几个年轻人都笑了,安然的笑容很好看。那笑容,使家风略略悬起的心踏实些了。

    卢铁的书房充满书生气和知识气,几幅名家字画点缀出典雅和文儒,这种气度,在几个省级领导家中是少有的。书房是卢铁最好的休息之地,每次开完会或者忙过繁杂事务,他都先回书房坐一会儿,再品一杯香茶,于是一切都缓过气来,变得柔和雅致了。

    每有重大事情,卢铁才在书房召见儿子或者女儿,平常有事在客厅或饭桌上说说便是。他总觉得,在书房的谈话才郑重,作出的决定才严肃认真。

    见家风和安然走进来,卢铁放下手中的书,对儿子开门见山:“家风,你和安然的婚事,考虑得怎样了?”

    卢家风平静地答道:“爸,这几天忙于阳光新城的项目开发,没认真考虑。不过,以前我和安然谈过,只要条件成熟,就办婚事。”

    卢铁又把目光投向一脸通红的安然:“你呢?有什么想法和要求,当着家风的面说。是啊,你们从小就有感情,又经历那么一场波折,更成熟了嘛,没啥不好讲的呀。”

    安然的话令家风一惊,她含笑道:“伯父,我跟家风是挺好,无论感情上生活上都很合得来。结婚的事,我们也谈过好些次了,他跟素蓉平静分手,的确对我俩是个机会。可我也想,应多给彼此一点时间,不要太仓促办婚事。再说,家风搞的新城项目大工程多,非投入全力不可。伯父,我同意缓些日子,并请你不要责怪家风,他对我挺好,真的。”

    卢铁轻叹口气,对儿子说:“家风,安然真是个好女孩啊,她处处为你着想,你真要对不起她,我卢家就没你这个儿子。好吧,我看在安然对你的情分上,同意你们婚事暂缓。我还有个要求,每周你们一起回家来吃一餐饭,满足一下我对家庭的那种感觉,行吗?”

    “行,爸爸。我们走了。”当着父亲的面,家风拉起安然的手,两人亲热地离开书房,卢铁目送他们的背影,感到他们真是很好的一对,自己为他们尽到了做父亲的责任。

    上了轿车,卢家风的情绪还有些激动,对安然说:“我没想到,你会安排这么一顿晚餐。谢谢你。”

    安然说:“没什么,家风,我们都还需要一点时间,对吗?”

    轿车开动了,家风问她:“安然,我送你回小区吧,我们……好久没聚会了……”

    他话里的暗示和含意很明显,安然也渴望跟自己喜爱的男人度过一个浪漫美好的夜晚,可她说:“改天吧,家风,送我去记者俱乐部,那儿有个关于城市交通问题的讨论会。”

    奔驰车稳稳行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大概为了宽慰他,安然把手放在他膝上,一直含着温情的微笑。

    整个晚上,卢家风都有些兴奋,先去西南影都看了一场施瓦辛格主演的动作片,那火暴的枪战场面让他大为痛快。走出影院,那痛快又很快消失,连施瓦辛格那强健的身躯也模糊了。上了车,他不知该去哪儿,开出一段之后,才明白是去“紫水晶”,他想见到郭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

    “紫水晶”夜总会灯火辉煌,门外车场简直是名车展示场,卢家风把车开到台阶旁,人却不想下车,他看看手表,知道离雅心她们演出队结束只有几分钟了。

    门卫是熟悉这辆奔驰轿车的,大概他通了消息,一脸堆笑的马世海迎了出来:“哎呀,家风兄,好些天不来啦,到门口也不进去坐坐,真对我和云娜有意见了么?”

    家风从车窗伸出手跟他握了握,说:“世海兄,我等雅心,过两天再来好好一聚。”

    马世海心领神会:“好哇好哇,我恭候大驾光临。家风兄,郭小姐真是省城一绝呀,我还得感谢你给紫水晶送了个女财神呢。”

    见卢家风没有再谈下去的意思,马世海识趣地走了,到了大厅,特意吩咐孟华生,要他让郭雅心知道卢家风在等她。

    背着大皮包,因卸妆而洗去铅华的郭雅心,一出夜总会大门,便径直走向那辆已十分熟悉的奔驰轿车,上车后对卢家风柔柔一笑道:“嗨,今晚上有点奇特,我演出结束正想给你打电话,孟经理就跑来说你在外面等我。”

    “这叫心有灵犀,彼此相通,对不对,雅心?”家风喜欢她一上车就带来的这种轻松自如的气氛。也不同她商量,把车直往她住的那片小区开。

    坐在他旁边的雅心,一直用清亮温和的眼光注视着他,似乎在研究他们这次会面的背景。车到一处十字街口碰红灯,家风停下车,侧头望着她露出含意丰富的微笑。

    雅心到底是没有心机的女孩,忍不住问他:“家风,你跟安然的婚礼,咋个还不办呀?我天天都以为会收到你的请柬呢。”

    如此开头直截了当,正中家风下怀,他一边启动车,一边说:“雅心,我不必过多解释。跟安然,我们从小是好朋友,这些年在精神上她对我帮助很大,不过结婚的事,现在还提不到日程上。前些天,我爸倒挺热心,最近也松口了,同意我先干事业再考虑家事。”

    聪慧的雅心知道家风过这一关不容易,一面为他高兴,又一面为自己担忧,如果因为他对自己的好感和情意,影响了他和安然的婚事,将来三人之间该如何结局呢?

    雅心沉默下来,回到公寓楼进入房间,她也陷入某种思绪里没解脱出来。家风则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主动烧水泡茶,打开小音响听优美的音乐。

    该谈什么话题?谈男女感情吗?家风看雅心的脸色,有些犹豫。他知道自己现在对她的喜爱和情感,要比对安然强烈得多,但真要谈婚论嫁,又早了些。感情讲缘分,婚姻讲时机,一切不能随意强求,不然会弄巧成拙。

    柔美清丽的音乐,使他们复杂的心情渐渐单纯。雅心走到他身边坐下,轻轻捧起他的手,眸子却望向窗外,带星的蓝夜富有蓝色的诗意。

    家风问她:“雅心,你好像心事重重,是不是为我和安然的事……”

    雅心摇头不语,从小手袋里取出一封信,放在他手里。

    这是一封来自美国纽约的航空快信,字迹古朴苍劲,写信人似乎很有汉学功底。收信人是郭雅心,转信的地址却是市政府华侨事务办公室。从破损的信封上,可以看得出此信远渡重洋,历尽艰辛,辗转多次才到达雅心手里。

    家风明白了:“是那位抛家远去的外公来信了?”

    雅心说:“是他,老家只有我这么一个外孙女了,他就像突然醒来的植物人,在呼唤亲人的名字啦,却对他那些年的冷酷无情忘了个干净……”

    家风展开那几张信纸,匆匆浏览一番,那个性格倔硬的老人,除了表露对家乡和唯一亲人的思念之情外,真的没有一句忏悔之辞,这对一个有负疚之事的老人来说,也是件怪事。这几年,家风见过一些从台湾海外回来的老人,他们之中有人并没做过任何对不起家乡、亲人的事情,一踏上故土都会流露深切的愧疚之情呢。

    他只好说:“雅心,这封信对你,是痛苦也是欢乐,不管咋说,都具有特殊意义。我知道,为了你外婆、你母亲,你一直不肯原谅你外公……可远在异国他乡的老人,能写这么一封充满思念之情的信回来,也很不容易了。我认为,你该给你外公回信,而且一句责备的话也不说,让他对自己过去不负责任的冷酷行为深深自责,这对你外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是极大的安慰啊。”

    “家风……”雅心伏在他肩头上抽泣起来。

    簇拥着她,家风浑身充盈着男子汉的豪情与温情,随着她每一下轻微抖动,爱之火越烧越旺。

    俗话说,色胆包天。孟华生简直没有料到,那次跟老板娘乔云娜一夜狂欢之后,她竟难忘滋味要他做长久情人,大胆地在夜总会附近的居民区租了一套房屋,买了新家具布置起来,成为他们偷情寻欢之所。

    对肥胖风骚的老板娘,孟华生利用多于感情,跟她上床也是一时邪念,事后想起来又恶心又后怕。如果跟她继续纠缠下去,不但做人没有脸面,连跟水苗一类清纯女孩求婚的勇气也要丢光。更可怕的是,在黑白两道都有强人朋友的马世海,晓得他给他戴了一顶大绿帽子,不把他揍扁才怪呢。

    所以午饭前,乔云娜装作找他查账,悄声道:“小孟,我们一块儿去窝儿睡午觉去。”

    一听“窝儿”和“睡觉”两个词,孟华生就头冒冷汗脚杆打战,他真后悔跟那个欲望强烈的女人染上,害得自己跌入泥潭难以自拔。可他又不敢说不去,得罪情火正旺的女人,一旦她报复,简直可以杀人。

    马世海在雅间陪几个广东客人喝酒,他有酒后大睡的习惯,这点使孟华生稍许放心。就朝乔云娜点点头,同时心跳加速,面色也煞白了。

    乔云娜最喜欢偷情的刺激和乐趣,尤其和孟华生这样年轻健壮的男人上床,可以随她摆布更有快感。

    夏季正午的城市居民区,清寂少人,偶有几个背书包的小学生路过。疾步而行的孟华生,还是觉得有好多双眼睛在监视着他,一边走一边提心吊胆。

    那幢七十年代修成的居民楼,只有三层高,乔云娜租的房间在一角的顶层,孟华生幽灵似的闪进去时,四周竟没一个人,他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才重重地吐口长气。

    “小孟,看你慌成那样,像做贼似的。快过来。”

    已裸身躺在床上的女人,只在羞耻部位盖了点床单。孟华生心头不快地叽咕:妈的,偷人比做贼还怕人呢。但他还是不得不往床边走。情急的妇人跃起身子来搂住他,伸手就解他的裤带。孟华生一咬牙,带点恶作剧地用力捏她那对肥奶。

    妇人以为年轻情郎一上来动了真情,浪笑着拉他上身,做出许多淫荡的娇态。青年又来了邪劲,扑去就把她两条粗白腿子架在肩头,开始猛冲狠干,灼亮的眼珠和抽动的面部,像只扑食的公狼。妇人要的就是这个,她销魂荡魄地骚叫起来……

    一场没有规则更没有倾心交流的邪欲恶战,来得突然结束也突然。青年把那团瘫软若泥的白肉丢弃在床上,自己去卫生间洗澡去了。意犹未尽的女人,还抓着枕头,扭着发丝蓬乱的头,呢喃道:“我要,还要……”

    偏偏这时,房门有节奏地响了起来,一对偷情男女大惊,赶快穿衣笼裤,一颗心吓得直往腹下沉坠。乔云娜毕竟老练些,示意孟华生躲在门后,她一面梳发一面颤问:“哪个?”

    “哪个?你老公。”

    门外传来马世海冷酷的声音,孟华生双膝一软差点跪在地板上。天哪,真让他抓住现行,要剐要杀也只好由他了。他不敢开门,一泡尿几乎撒在裤裆里。

    乔云娜没料到,马世海居然如此有心机,追踪到她精心营造的“窝儿”里来了。她手里也握有他泡妞嫖妓的把柄,气愤之中心一横,冲过去就拉开了房门。

    马世海是独自来的,他瞥一眼僵立呆笑的孟华生,又看看红面若花的女人,装出不介意的样子笑道:“云娜,听人说你在这片老街搞了个休息场所,我专门来看一下。哦,小孟也在这里……谈、谈工作呀……”

    孟华生面如土色,不停打战。妇人却被他这番话一激,冲他冷冷笑道:“马老大,我们谈鬼的个工作呀,嘿嘿,是上床干快活事呢。哼,就许你们男人勾女人玩女人呀,老娘也要玩耍几个男人,看你咋样?……”

    “啪!——”一记脆响的耳光,把妇人打哑了片刻,孟华生扑通跪在马世海面前,哀告道:“马大哥,是我混账,是我无耻,跟乔姐……”

    “小孟!”乔云娜仰起紫血色面孔,厉声喝道,“不许求他,要杀要剐我们也不怕。姓马的,有本事我们去‘紫水晶’闹一场!”

    马世海已冷静下来,对她说:“云娜,你莫激我,弄出事来两败俱伤,都不好看。实话对你讲,我早晓得,你不跟孟华生出这事,也会跟别人……好啦,在男女问题上,哥子也不干不净。我之所以单独来,是想跟你谈谈条件,大家以后还要处下去嘛。”

    听他这话,乔云娜顺气多了,可半边脸火辣辣的,又痛又恼。含泪的眸子瞪着他说:“马世海,你一肚子坏水,想把我和小孟怎么办?你明说吧。”

    她把孟华生扶起来,心痛地摸他的头。青年惊恐得闪在一边,生怕她丈夫扑来拳打脚踢。

    马世海苦笑道:“云娜,你讲得对,我们一个半斤一个八两,都是他妈的离不得新鲜女人的男人,和离不得新鲜男人的女人。我们做夫妻,真是老天有眼。这样吧,我们夫妻还得做下去,可日子嘛各过各,彼此维护点脸面就行。‘紫水晶’挣的钱嘛,我三分之二,你三分之一,咋样?”

    事已如此,乔云娜只好说:“这样也行。不过马世海,你莫以为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了,就可以在‘紫水晶’为所欲为。我得警告你,像水苗那样的女孩子,也是不好惹的,以为没我阻拦,你一勾就能上手,就大错特错啦。”

    马世海没想到她把自己心底的欲望也说得这么透,这女人到底最了解他呀。他没有争辩,心头强烈感到,只要搬开老婆这个大绊脚石,自己想弄上手的小女人,是跑也跑不掉的。

    市中心的时装街生意兴隆,店铺一家比一家装饰堂皇,五颜六色的时令新装耀眼夺目,不少追求时髦的青年男女穿行其间,又增添许多青春生命的韵味。

    派头十足的乔云光,跷着二郎腿在一家店门口抽烟,一位三十多岁的男老板在一旁招呼应酬,把他当成有票子的买主。里边试衣间的帘子拉开,喜妹穿一身黑色紧身针织时装,有些踌躇地走了出来。乔哥眼珠一亮,笑眯眯地打量她:“哈,这个样子,像香港的电影明星呢!”

    女孩羞得脸蛋通红,走到镜前顾盼,对自己的变化也吃惊不小。

    老板马上奉承道:“小姐,这款时装真该你穿呢!哈,比着你身材做也没这么妥帖哟。小姐这身材属于又丰满又有型的那种,穿上这套摩登装,最显示身段啦!”

    喜妹犹豫道:“我咋觉得穿上这套衣服像上了紧箍咒,浑身都不自在。这颜色也黑不溜秋的,料子倒好……”

    乔哥看她穿这贴身装,该凸的凸,该凹的凹,颇撩人的,就说:“喜妹你就不懂了,这叫冷艳!冷就是冷若冰霜,艳就是光艳照人,在大城市,只有阔太太贵妇人才这么穿呢。”

    喜妹小声道:“我又不是啥阔太太贵妇人……”

    老板接口道:“小姐呀,你跟这位有钱的大哥,马上就是了嘛。还是大哥识货,我保本卖给你,一千三!”

    乔哥欣赏着喜妹很性感的样子,朝男老板伸出一根指头,老练道:“老弟,我不喜欢讲价,一千块,说一不二。”

    老板正在思虑,喜妹叫道:“哇,这点布料也要一千块呀,乔哥,我不要了,就去脱下来……”

    乔云光数好十张百元大钱,在手上拍一拍,好像女朋友不要他也无所谓。老板熬不住了,苦脸道:“……好嘛,算我今天撞到杀手了,一千就一千,我倒贴一百块,图个开张吉利。”

    乔哥把钱拍到他手里,拉起喜妹就走,慌得她往回缩:“我这样子……上街呀……”乔哥说:“上不得街么?人家六七十岁的老太婆,还穿花衣裳操现代呢!走。”

    在街口乔哥招了一辆三轮车,两人坐上去穿街过市,喜妹总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羞得把头埋得很低。

    三轮车在乔哥的指挥下,几转几拐进了一处住宅区,停在一幢楼房门口,乔哥丢给蹬车人十元钱,挽着喜妹就往一个单元走。自从穿上这套服装,喜妹又晕乎又不自在,茫然地跟乔哥进了一套三居室的住房里。

    “嗬,乔哥。”喜妹观望着那装饰一新的套房,赞美道,“好现代化哟,组合家具、音响空调、大吊灯,这地毯是纯羊毛的吧?呀,彩电好大,是不是画王?”

    乔云光淡然道:“我姐丢给我的几万块钱,我就丢在这儿啦。喜妹,你喜欢这屋子,搬过来住得啦。”

    喜妹一惊,警觉道:“那咋行?我、我算你什么人?”

    乔哥说:“啥人?朋友、兄妹,熟人也行啊。我做生意到处跑,你帮助看家嘛,有啥关系。你喜欢享受,我再买个微波炉,好吃的随你做。”

    “不行不行,”喜妹的头摇得像货郎鼓,“我们又没……那个,左邻右舍会咋说。还以为我图你有钱,是那种女人呢。”

    乔云光不慌不忙开导她:“喜妹呀,你也太不解放啦!都九十年代了,谁还管男人女人的闲事?你在这幢楼里访一访,有几对是有证的合法夫妻。大家合得来,又高兴,住一块儿,就好啊。”

    喜妹还是摇头:“那样有啥好,我反正……就是……不行。乔哥你莫怪我,农村来的女子,是有点保守……”

    乔哥态度还是那么和蔼可亲,他打开冰箱取出两罐啤酒,做出大气的样子说:“喜妹,你对我如何,乔哥无所谓,只要我对得起你就行啰。来,喝点啤酒。”

    喜妹顺从地拉开罐盖,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乔哥挨她坐下,把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摩挲。喜妹有些紧张,但没动弹。似乎受到鼓励,乔哥再贴近一点,用手围住了她裸露的肩膀。这次喜妹想避开,乔哥却得寸进尺,将脸凑过去吻她的耳根和腮帮。

    一股温情在喜妹心头弥散开来,她身子微微发抖,却无力把男人推开。有晶莹的泪珠儿,从她睫毛里洇出来,她费很大劲才发出了声音:“乔哥,我晓得你对我好,要我陪你玩公园、唱卡拉OK、跳舞、喝酒也行,可就是不能……那个……”

    男人的湿唇把一股股潮热气息浸向她的肌肤,一点一点透入心扉:“喜妹,你呀真不开窍,男的女的一起相好,图个彼此快活,很正常嘛。人生在世,不及时行乐太亏啦……”

    女人浑身酥软,声音呢喃:“我们女的……跟男的不一样,怕上当……不能一失足成……成千古恨……乔哥,别动手动脚的……”

    乔哥继续灌迷魂汤:“喜妹,让你上当,我乔云光就不是人。在你之前,我是看上过几个女娃儿,可没一个使我能动真情。这回碰上你,真是缘分哦……我太喜欢你啦,又淳朴又热情……”

    他的手已从她的肩头滑到胸脯,轻揉轻捏……喜妹身上像着了火一样,在兴奋的战栗中燃烧……

    “……别,乔哥,我会恨你……啊,我不……”喜妹在他手臂里挣扎,乔云光一面紧紧箍住她的身子,一面去撩动她的敏感动情之处,嘴里还轻说着挑逗的话……

    “啊!——”

    喜妹身子忽地一硬一挺,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猛地跳开,恼怒地瞪着他。再看自己半裸的胸部和撩开的裙子,羞愧难当。

    乔哥很扫兴,把剩下的啤酒咕噜噜一气喝完,仰躺在沙发上不说话了。

    喜妹整理好衣裙,慢慢走过去蹲在他身边,低声说:“乔哥,过段时间,我会对你亲近些,太快了,我真有点儿怕……”

    乔云光捧起她绯红发烫的脸,看着那带泪的黑眸子,不由动了一点带怜惜的真情。

    青林完全没有想到,风尘仆仆的黄蛮牛会出现在他公司的办公室门前。蛮牛的表情虽不畏怯,但还是有那么一点惶惑不安,还有那么点惊讶,简直不敢相信丁青林是这家又气派又体面的大公司的经理。

    “蛮牛,是你哥子呀!啥时到省城的,咋不拍个电报,我派车去接你嘛。”他乡遇乡亲,备觉格外亲,青林几乎是扑过去搂住了来客。

    蛮牛心态虽复杂,头脑还算清晰,对他说:“青林,我有事找你呢,去街上找个馆子坐一坐,我请客。”

    青林说:“你是老家来的客人,到了省城哪能要你请客哟。南瓜,你去‘少城轩’订一桌菜,我要陪老朋友好好喝一台呢。”

    一直在旁恭候吩咐的南瓜马上去了,他的干练和听话,也给蛮牛留下了深刻印象,心想:龟儿子青林,真混出来了呢。

    蛮牛说:“青林,那我先去住旅馆,在你公司附近一家就行。”

    青林说:“不必啦,我这儿有客房。蛮牛,你先去洗一洗,换换衣服,我们好去‘少城轩’边吃边谈,小芳,你来一下,引黄大哥去客房。”

    “好的,经理。请吧,黄大哥。”

    一个留着辫子挺秀气的姑娘,笑盈盈地过来帮他提起包,很有礼貌地领他去客房。看样子她是专管客房的服务员,蛮牛又想:狗日的,真操出派头啦,连服务员也跟画报上的女人一样好看哩。

    整个洗澡更衣过程,蛮牛都在胡想青林的公司、助手和女人的事,心头极不平衡。原先他以为自己占了一个山头,做了石场老板,开采出来的石头运进县城就是一叠票子,在山民中间够骄傲的了。今天到了省城,看了青林的公司,才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自己踩在一堆石头上,连个芝麻小老板都算不上。

    蛮牛是得到李公安传来丁青顺逃走了的消息,到丁家找英翠不见人,亲自带一伙兄弟赶到县城设卡子拦人,都一无所获,估计他们跑到省城投青林避风头来了,才坐夜班长途客车赶来的。依照村长五贵提供的地址,他很容易就找到了青林,只是没想到他是家公司的负责人了。

    进门他就东瞅西看,以为会找到青顺和英翠,闹一场就扭他们去派出所,再打电报叫李公安来接人。不料青林公司没青顺他们的影儿,看样子青林本人对他哥跟英翠相好的事也一无所知。蛮牛有些失望,心情不再亢奋,差到极点。

    “少城轩”是古色古香的老菜馆,其川菜是省城有名的。蛮牛是头一回进这样金碧辉煌的大餐馆,看那些摆设的大花瓶、名人字画和檀香木屏风,更看那些身段修长婀娜穿无袖红缎旗袍的服务小姐,个个漂亮风采,他眼珠子都转不过来了,小声问:“青林,到这里吃一餐饭,要几多钱呀?”

    青林笑道:“不多,一千左右吧。蛮牛哥,我不光请你,跟一家房产公司有桩生意谈,大家一起愉快吃一顿吧。”

    笑容艳艳的小姐,把他们引入雅间,里面摆着一套雕花红木桌椅,墙上镶嵌着黄杨木雕,一切都显得那么典雅贵气。他们刚坐定,几位西装革履、手握大哥大带女秘书的老板,就进来了,为首的拱手道:“丁经理,又来吃你的啦。”

    “洪老板,能请到你,是我丁青林的福气哟。小姐,请上菜,酒水多来几种,大家随意吧。”青林有气派又有礼节地招呼客人,又介绍道,“这位是我的老乡,搞建筑材料的黄老板,以后要好石料,还得找他呢。”

    姓洪的老板,立刻取出名片,双手送给蛮牛:“黄老板,幸会幸会。”

    对这一套城市人的虚礼,蛮牛一点不懂,涨红脸拱手道:“幸会,洪老板。”

    整个吃饭饮酒过程,青林和洪老板谈笑风生,那女秘书也适当插进去几句趣话,逗得大家大乐。蛮牛却不知说啥好,只能跟着发出些干笑。他看见就在酒席上,洪老板很愉快地在合同上签了字,并打着哈哈说:“丁经理,这笔装修业务,我又送给你十几万块钱啰。你和你那帮人都能干,又吃得苦,也该得哟。”

    丁青林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兴奋,谈吐笑语都恰到好处。这次宴客也没用多少时间,双方皆大欢喜,把个蛮牛看得心跳眼红。

    回到公司已是华灯初上,青林安排南瓜、小芳他们回宿舍休息,自己泡了茶和蛮牛谈家乡人家乡事。

    “蛮牛哥,你说找我有事,是不是你的石场也想往省城发展啊?这我倒可以帮你。你富了,也该带动一帮乡亲呀。”青林说。

    通过在“少城轩”吃一餐饭,蛮牛不敢小看他了,谨慎道:“青林,石场的事,往后当然要求你帮忙啦。你在省城门路宽,有办法,我好羡慕呢。这回来嘛,是为……为你哥和那个……那个英翠的事……青林,未必你一点儿不晓得风声啊?”

    看他吞吞吐吐的样子,青林就明白他曾想到过的那件事,果真发生了。当然也知道,那种事在尚不开化的山区,是何等惊人与重大了。他不露声色问道:“蛮牛哥,你有话明讲嘛,我哥和英翠咋个啦?”

    “哼!”蛮牛脸上显出愤怒,“青林,你哥不是个东西,他居然胆大包天,把你媳妇给……给睡啦!要不是我一个兄弟发现,抓了他们的现行,这个丑不知还要丢多久呢!青林,那真是把两个光屁股光身子的男女,在床上抓住的哟。把全村人都闹动了呀,真把你们丁家的脸面丢尽啦!……”

    青林说:“谢谢你专门来告诉我,蛮牛哥,他们……咋样了?”

    蛮牛迟疑一下,说:“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在我们野柿子村从未出过。哪有大伯子哥哥扒弟媳妇灰的哟!村长五贵气得很,叫几个基干民兵把青顺送乡公安了,要求严加惩处!”

    青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在封建意识还浓厚的农村,抓到这种事情,整起人来够狠的。他不露心绪,问道:“蛮牛哥,乡公安咋处理他们呀?”

    蛮牛说:“李公安说他们是破坏精神文明的典型,要送县上处治,可在前一天晚上,青顺从乡公安室逃走了,不晓得哪个在帮他,连英翠也一起不见啦。我估计他们会到省城来找你,就赶来报个信。青林,青顺虽是你亲哥,他做出这号事,也该狠狠教育,莫手软哟。在老家,丑龙门阵到处摆,我们同村人都脸红呢。”

    青林沉思片刻道:“蛮牛哥,谢谢你跑这么远来报信,不是同村乡亲,哪会这样操心劳神来帮我呢。我哥和英翠没敢来找我,如果他们真的来了省城,我一定尽快找到,把他们送回来,看县里乡里咋个处治,你说呢?”

    蛮牛咧嘴笑了:“老弟吔,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青林,你到底多读几年书,懂得国法家法。明天我回山里去,等你的消息。嗨,回村还要把你的公司吹一通呢,我们青林真是个人才啊。”

    这一夜青林都没睡稳,老想着哥哥和英翠,他们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啊,这样一来他挂在心头的问题迎刃而解了,真是感谢他们呢。可他们受那么大一场羞辱,又不顾一切双双外逃,处境肯定艰难。如他们真的来了省城,偌大城市、茫茫人海,怎么才能尽快找到呢?

    19

    夜是极其普通平常的蓝夜,而对两个仓皇外逃的男女来说,这个夜晚的一切都那么不同寻常。几颗白亮的星星,挂在蓝色的天角,照出那条曲折蜿蜒的青石板小道,翻越重重叠叠的大小山头,伸向他们都感茫然的远处。

    依照村长五贵的叮嘱,青顺和英翠没敢走去县城的大道,而是从一条古老的牛贩子山道插向邻县的崇山峻岭。山岭中有个叫南坝的大镇,那儿肯定有去州城的班车,到了四通八达的州城就安全多了。

    他们一路疾行,很少说话,彼此都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喘气声。虽然可担忧的事很多,他们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兴奋,似乎这次逃亡不但是震动山乡的壮举,还是他们渴望已久的全新生活的开始。

    又登上一座长满桐子树的岩坡,建于坡下河边的镇子宛若一条黑色长龙,在夜色中隐约可见了。青顺仰头看看天空,估计还有两三个时辰天才会亮,这么早下山进镇会招人怀疑,不如在岩坡林子里休息一阵。

    他等着女人跟上来,关切地问:“英翠,赶这半夜路,累了吧?”

    英翠过去依偎着他,摇摇头,“不累。青顺哥,跟你一起咋个都不累。”

    汉子很自然地搂住她娇柔的身子,温和地说道:“英翠,哥让你受苦啦。来,我们到林子里歇一会儿,再进镇子去吧。”

    女人顺从地点一下头,“青顺哥,我也真有点儿困了……”

    离路边不远,有棵粗大的老桐子树,树下是一丛茂密青草,汉子扶着女人,双双躺在树下。女人用手抓牢他,脸紧贴他胸脯,很快就入睡了。汉子的头靠在树干上,想着去省城的漫长道路,还有两人将来的生计,和丢下的老家、石场,竟无一丝睡意,眼睁睁看着天明。

    进入南坝镇后,青顺和英翠的感觉都有些古怪,并肩走在青石板铺成的老街上,看什么也恍恍惚惚。清早的乡镇也有几家做早点的饭馆,无非是蒸发糕炸油条,那些早起的镇上人,都用奇特的眼光打量面孔陌生的男女。

    青顺早饿了,在一家馆子买了发糕油条狼吞虎咽,英翠只吃了少许一点。不知为什么一进了镇子,她的心就塞得满满的,担心出什么事,巴望早些离开。她和青顺为情为爱而逃亡,在这片山乡虽已不是啥惊世骇俗的新奇事,但他们正在亲身经历的过程中,每个普通细节都变得非同寻常了。

    出乎他们意外,南坝镇居然有直达省城的长途客车,票价虽高一点,他们支付后还有一点节余。坐上宽敞的客车,青顺和英翠有种被解放的感觉,两双手紧握一起久久不分开,内心的狂喜经过压抑也溢于颜面。

    从这片山地到省城有六百多公里,客车途经大小几十个城镇,要费时整整一天,加上中间吃饭、解便、加油、修车,又多用去几个小时,这是青顺他们有生以来最漫长的旅行,别人烦躁、抱怨、骂人,都没影响他们愈来愈良好的情绪。没有蛮牛他们捉奸,没有李公安关人,也就没有这次出逃,他们在自家小院那偷偷摸摸的关系,不知还要持续多久,才有勇气在村里曝光呢。这一抓一逼,倒真把一对相恋的人推到夫妻道上了。英翠把头靠在青顺肩上,心里有种无法描述的幸福感。至于他们到了省城怎么办?如何去见青林,或者怎样去求生?她一点也没去想。

    客车过了一座依江而筑的州城,天已渐渐黑了,青顺透过车窗,看那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明白繁华的省城越来越近了,那个一直不愿想的念头,又固执地浮上心来。带着英翠去见青林,咋个对他讲自己和她的这段情事?……

    就在这时,客车上出事了。一直坐在后排的三个满面横肉的小伙子,各持一把明晃晃小刀,挨个儿逼着旅客掏钱。他们也不说话,而那蛮横的气势,把手无寸铁的旅客们吓呆了,没有一个人敢反抗。有位中年男人,掏钱慢了一点,面颊就被歹徒恶狠狠划了一刀,血流满脸,吓得几个女人惊叫。

    真他妈的遇上棒老二了!坐在前排的青顺,从出事一开始,就瞪大眼睛注视三个持刀劫匪,盘算该如何对付他们。英翠紧拖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冲出去惹下大祸,而她身上仅剩下几十块钱,被劫匪搜去,到了省城又咋办呢?

    四五十个旅客,其中还有三大五粗的汉子,也真顺从得可怕,没一个人敢反抗劫匪,刀子逼在眼前就乖乖交钱。三个家伙狂妄得意,每人手上都是厚厚一扎票子了,每颗眼珠子里都冒出刺目的锐光。

    他们终于走到前排,为首的劫匪是个蓄长发的青年,大约二十出头,他把刀尖朝英翠肩头点了点,一只手钩钩指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英翠瞅青顺一眼,开始掏钱,因为珍惜那点钱,她把它藏在贴身汗衫里了,掏起来很费劲,劫匪不耐烦地瞪着她,那只闲不住的手又伸向她隆起的乳房了……

    就在这一刹那,憋了一肚子气的青顺猛然爆发,怒吼一声:“浑蛋!——”

    没料到会有人胆敢反抗,歹徒一惊,握刀的手僵在空中。而在吼声迸发的同时,青顺铁钳般的大手,已果决有力地袭向劫匪,短刀奇迹般地到了他手上,长发匪首那涎着无耻调笑的面孔也被拳头打歪,血水长流。

    “哇哇!龟儿子敢打我大哥!”

    一个瘦长劫匪怒叫着挥刀扑来,青顺将已制伏的长发匪首朝他一抵,那刀差点戳在他大哥脸上。

    “莽娃,莫动,莫动……”长发匪首被青顺钳制着,雪亮短刀就架在他颈子上,朝他的兄弟哀叫道。

    两个愤怒不已的挥刀劫匪不敢动了。这时,被劫匪们欺凌掠夺饱受屈辱的旅客们活跃愤怒起来:“抓抢匪!打他狗日的强盗棒老二!……”

    青顺比任何人都冷静,对劫匪们说:“把你们抢的钱和手里的刀子都放下,不然老子就杀你们老大来摆起!快点!”

    看那黧黑壮实的汉子威气十足的架势,两个持刀劫匪明白碰上不怕死的硬汉了,如果一齐扑上要伤老大不说,也许还不是他的对手。于是交换一下眼色,把手里的刀子和票子一起丢了。

    全车人绷紧的心倏地松开,有两个年轻人抓起刀子,也学青顺将劫匪扭住,这时有人叫道:“送狗日的棒老二去公安局!”

    听到“公安局”三字,青顺也浑身一颤。他扬声道:“各位,这晚上了,我们也不想找麻烦,让三位哥子受点教训滚下车去,也就行啦,大家还要赶路办事呢。”

    这个意见得到司机和大部分人的响应,青顺把匪首揪到车门边,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那家伙皮球一样滚下车去,痛得大声哀号。其他两人见势不妙,忙打拱作揖往车下溜。

    当大客车重新开动后,旅客们不由对青顺鼓起掌来,有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对他说:“同志,你真是见义勇为的英雄啊!要是有报社记者在场,一定会让你扬名全国呢。”

    青顺却不吭声,将三把短刀收起来交给司机,自己回到座位,拥着又惊又喜的英翠稳稳坐好。

    这勇斗歹徒的场面很快结束,却给温良和善的女子英翠留下了深刻印象,背靠着这样一个强壮的男人,往后的日子再难也不怕了,至少心里是踏实的。

    客车一路顺利疾行,正前方的天空涌起一大团迷蒙的亮光,旅客都兴奋起来,青顺和英翠明白:省城遥遥在望了。

    青顺和英翠双双逃走的当天晚上。村长五贵带着老婆玉莲赶回野柿子村,就把房门关死,生怕有人晓得他们有半宿没在家里也没在村里。如果李公安他们得到点蛛丝马迹,来个顺藤摸瓜,一切就麻烦了。

    后半夜他们夫妇都睡不着,一个想着远逃的汉子,一个想着帮忙行事的妇人。心火躁动起来,男人想干那事,女人也不拒绝,她总得用实际行动感激一下帮青顺逃脱的男人啊。五贵雄赳赳地趴在女人的肚皮上,觉得她从来没如此柔顺过,快活得连声叫心肝宝贝。而女人的神思飘在别处,过于亢奋的男人毫无觉察。

    第二天清早,玉莲就去黄家,正眼巴巴盼消息的秋菊见面就问:“玉莲青顺他们,跑成了么?”女人点点头,瞅瞅蛮牛的屋子见没有人,才说:“跑成了。不晓得他们能不能平安到省城呢。秋菊,蛮牛昨晚上没发觉啥吧?”秋菊说:“那家伙整倒了青顺,欢喜得很,连喝几台酒,昨晚睡得像条死猪呢。早上倒起得早,我怕他去丁家院子,扯谎说英翠回娘屋了,他上石场还是去镇上,不晓得。”玉莲说:“他和李公安就是发现人跑了,也没事啦,青顺他们恐怕都要到省城了呢。”秋菊说:“他们真能跑成,我就放宽心了。玉莲,这事也难为你啦,逼你男人去帮这个狠心忙。就冲这件事,我对你跟青顺的情意,也想得通了。”玉莲说:“姐吔,你都跟他打了脱离,还那么挂牵他,这种紧要时候,我不帮他哪个帮哟。英翠那女子也是因祸得福,得到青顺那么个好男人家。要是我有那号运气,跟他走天边也心甘情愿哩。”

    两个女人谈得亲热,像一对从无芥蒂的姐妹,手拉着手,两对眼睛也湿潮潮的。玉莲说:“秋菊,你身子不方便,英翠走了,我时常过来照应你,莫客气哟。”秋菊抹一把泪说:“玉莲,劳累你我过意不去,我这双手还能做些事呢。唉,只是我那兄弟有了几个钱,拉了一帮兄弟,越来越不像话,让我担心哩。”

    玉莲劝慰她一阵,帮她打扫了屋子,热好稀饭送到床头,才离去。她刚走到自家院子边,就看见穿公安制服的乡公安,在阶基上跟她男人讲话,心房不由突突乱跳。

    五贵见她就说:“玉莲,出怪事了,李公安说丁青顺弄开门锁,跑他娘的了。以为他跑回村来躲起,我方才去丁家院子找遍,连跟他搞关系的刘英翠也没了人影儿,更日怪啦。玉莲,你晓得风声么?”

    女人眼白一翻,没好气道:“瘟狗子,脚杆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要跑我咋个晓得,昨晚上我们一床睡觉,今早晨我只去了黄秋菊家里,你问这话才日怪呢!”

    五贵赔笑道:“玉莲,人跑了,李公安追得急,我顺口问一问,你吵啥嘛。嘿嘿,李公安,老话讲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丁青顺是犯了事的人,只要敢在村里露面,老子就敢抓他,给你押到乡里去。”

    李公安一直在抽烟思考,一个犯了男女关系的山民跑了,算不得啥大事,可他收了蛮牛一笔款子,没整治一下让他出口气,有点说不过去。他说:“五贵,你把这事告诉蛮牛,我赶去县城设卡抓人,若这回丁青顺再落到我手里,就罪加一等啦!”

    乡公安匆匆而去,村长五贵两口子也舒了口气。等到中午蛮牛从石场收工回村,五贵才煞有介事地把青顺昨晚逃走、李公安正在四处布网追缉的事告诉他。

    蛮牛一听就火冒三丈:“追个屁!在一片大山里,人比在海里的鱼还小,几溜几溜就不见了,抓个㞗哦!”

    他饭也没吃,就开着拖拉机去了竹溪镇,后来听说他硬是一鼓作气追到省城去了。每次听到零星传来关于蛮牛的消息,玉莲他们就为青顺和英翠捏一把汗。

    一连几天,野柿子村都不大安宁,傍晚乘凉的时候,总有人聚在村口摆谈青顺和英翠的事,也谈蛮牛对他姐咋个好,对曾是他姐夫的青顺咋个恨。五贵和玉莲都不好到人群中去,怕人家问个问题答不上来,或者说话间露出什么破绽。

    躲在家里床上的秋菊,也很焦急,见玉莲一面就骂蛮牛一回,说他撞了邪变了鬼,缠住青顺和英翠不放。本来心乱如麻的玉莲,反过来还要安慰她,两个女人多说几句话,又眼泪汪汪的。

    这天正午,太阳火火辣辣,吹起的山风也热乎乎的。野柿子村的山民都在家里避热,一片山地静寂得很。偶尔有熬不住热的老鸹,发出干沙的啼叫,把山野衬得更静了。

    村长五贵搭把凉椅,在阶基的阴凉处昏睡,一阵狗叫把他惊醒,揉揉眼珠,又是穿制服的李公安来了。

    五贵惊出一头冷汗,讨好地笑笑:“李公安,把青顺抓住了么?”

    李公安脸色不好,过来压低嗓音道:“村长,姓丁的连个人影儿都没见,他娘的又出事了。”

    “啥事?”五贵的心又提起老高,小声问。

    李公安贴近他耳边:“蛮牛从省城回来,在县城跟一个女娃儿睡了觉,遭派出所的人抓了,说他嫖妓,先拘留再罚款。”

    恶人也有强人收哇,五贵心头松了大半,问他:“李公安,是不是处治蛮牛,要村里配合呀?那小子这几年跑烂摊,有了几个钱,是野得很……”

    “五贵,”李公安打断他,“蛮牛是你一个村的乡亲,还是石场的场长,在外头出了事,你这个村长该管一管呀。”

    矮子没好气道:“脚杆在他身子上,棰子在他裤裆里,要跑摊要放野,我咋个管得住?李公安,我这芝麻大个村长,管不了那些㞗事哩。”

    李公安却严肃起来:“五贵,蛮牛的事,你非管不可。走,跟我一起进县城。”

    村长五贵怕跟李公安闹翻,将来自己勾结妇女主任放跑丁青顺的事露了马脚,他会狠起心整自己,就答应了。

    在县城拘留所里,五贵和李公安看见了脸青面黑的蛮牛,他脸上有伤痕,显然挨过揍了。一见他们,蛮牛就苦脸叫道:“五贵哥,快想法保我出去,多出几个钱我也情愿哩。”他们宽慰他几句,就去找办案人员,才了解大致情况。

    从省城回来的蛮牛,在青林公司受到些刺激,一路都郁郁不乐。到了县城就存心撒一通野,出出积压心头的闷气。他在车站附近找家旅店住下,就去建筑公司领了一大笔石材款子,酒足饭饱之后进一家卡拉OK厅大肆挥霍寻找女人。

    这家娱乐厅,有个坐台的外地女人叫凤妹,生得肥润,略有姿色,她见蛮牛是个有钱的主儿,就过来招呼他,一边唱歌一边眉来眼去。凤妹唱歌爱放嗲声,还操点广东腔,一只手偶尔在汉子腿部撩拨几下,把蛮牛勾得痒痒的。他忍不住摩挲着她的肥屁股说:“凤妹儿,跟哥子出去玩一宵,如何?”凤妹双眸放电道:“大哥吔,我的价码可不小哦。”蛮牛荷包里正有钱,雄声道:“妹儿,几百块,你讲一声就作数。”女郎咯咯一阵骚笑,一屁股坐在他膝上,撒娇地伸出五根指头,操着广东腔嗲声道:“大哥吔,要跟妹儿玩要花这点点钱……”蛮牛二话没说,抽出五张百元大钞,塞在凤妹敞开的乳沟里,拉起她就走。带凤妹回到旅店,蛮牛扯下她的裙裤就干那事,两人正在床上颠鸾倒凤搞得欢畅,被正在进行严打的公安干警抓了现行。蛮牛开初嘴巴还硬,挨了几下才老实,凤妹则吓得小便失禁,光身子蜷在屋角,说是蛮牛逼她上床的,气得汉子连喊冤枉。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蛮牛被当成流氓犯关入拘留所才骇慌了,忙不迭地求人捎信,找李公安帮忙保他出去。

    为丁青顺的事,李公安欠着蛮牛一份人情,他不好自己出面,就让村长五贵代表村里去保释蛮牛。

    交了几千块罚款,一脸沮丧的蛮牛才走出拘留所,跟在李公安和矮子五贵身后,没有了昔日的威豪霸气。而他心底里更怨恨丁青顺,不去追逐到省城,就看不见青林的公司,心情也就没有如此恶劣,这次嫖妓拘留所罚款的倒霉事,也通通不存在。

    丁青顺又成了罪魁祸首,他在几百里外的省城却一无所知。

    在省城客运站下车已是后半夜了,旅客们一哄而散,丁青顺和英翠紧紧相牵,走入灯光明亮的候客厅。没料到这儿挤满了候车的过夜的人,有的横七竖八昏沉而睡,有的三五成堆蜷缩在角落,居然还有卖水的卖糕点的小贩穿行其中。

    目睹这拥塞糟乱的场景,两个从僻远山地来的农村青年,心情也又紧又乱举止也有几分惶然。他们互望一眼,就在大厅门外蹲下,呆望这座陌生庞大的城市,好像它是一头不可接近的巨兽。

    “青顺哥,我们……咋办?”英翠朝他靠了靠,小声道。

    汉子正在想要不要去找弟弟青林,没有详细地址,这么大座城市去哪儿找?找到以后又咋开口讲他和英翠的事……身边的女人把她的一切都依托给了自己,在家乡受了屈辱,到了省城还抬不起头做人,自己算啥男子汉啊!心头尽管茫然,青顺还是伸出粗壮有力的手臂搂紧她,宽慰道:“英翠,莫慌,我会有办法的。”

    “青顺哥,我信你,跟你一起就不慌啦。”小女人把脸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轻柔地说。

    不一会儿,客运站热闹嘈杂起来,广播喇叭也开始通知旅客进站上车,早晨头班车要发向全省各地了。青顺和英翠站起身,打算到市区里去了。

    “喂,哥子,想不想挣点力气钱?”一个手扛碗口粗木棍穿脏兮兮衬衫的青年,冲青顺叫道。

    青顺说:“老弟,咋个挣法?钱又不咬手,当然想啊。”

    青年把木棍丢给他,爽快道:“跟我走吧,看你哥子这身板架势,就是有力气的人。”

    青顺和英翠就跟在青年身后,见他看了英翠几眼,青顺说:“这是我女人,我们刚从家乡来,听说省城好挣钱,就一起来碰碰运气。”

    青年不再说啥,把他们引到附近一个市场,指着一辆卡车对青顺说:“哥子,我叫李东旭,绰号毛狗,就在这市场搞搬运。你们把这车布匹搬到那边库房,可得六十元,人家老板给的八十元,我就得二十元,算抽头。干不干?”

    “干!”青顺一口应下来,对他说,“李家兄弟,我姓丁,女人姓刘,一回生二回熟,往后还要你多照应啰。”

    李毛狗不再说啥,又去招呼一辆刚开过市场的货车去了。青顺看看绑扎厚实的布匹,对女人说:“英翠,你上车守着,我一捆一捆扛。”小女人爬上车厢也闲不住,帮男人把布捆放上肩头,两人配合很默契。

    一个多钟头,青顺就把满满一车布匹卸完了,流一身汗却不觉有多累。重要的是,他和英翠刚到省城,就有了一桩活干,挣的钱也不少。

    李毛狗把六张十元票子递给青顺,笑道:“丁大哥,你这副身架气力,搞搬运正好呢。”

    青顺把钱给女人时又抽回一张交给他:“李家兄弟,这钱你买包烟抽吧。我们初来乍到,还想请你指点一下,干活的事也望你关照。”

    李毛狗用指头弹弹那张票子,笑道:“你哥子还懂得起,我也从农村来,只不过在省城多混了两年。丁大哥,你们是来投亲靠友,还是白手打天下?要我李毛狗帮忙,先问个明白。”

    青顺坦言相告:“我有个弟弟在省城搞公司,但我们不想马上去找他。所以先得有个地方住下来,再干活求生,苦一点没关系,反正是在家里苦惯了的,变了泥鳅就不怕泥巴糊眼睛。”

    李毛狗说:“丁大哥讲话直率,合我的脾气。这样吧,我住在城郊结合部的肖家村,那儿住房便宜,一间房百块钱一月。那儿住的农村来的兄弟姐妹多,有啥活路相互可以介绍。嗨,你这么身强力壮的汉子,不愁没事干,人家蹬边三轮一月还挣几百块钱呢。”

    听李毛狗这么一说,青顺和英翠悬着的心放下了许多。

    肖家村原是省城郊区农民聚居的自然村,大多是土红色二层砖房,式样老旧又没卫生间,是比较落后的建筑群了。八十年代末期,市政府在这一带兴建高新科技开发区、居民小区,征用大批土地,市郊农民不但一夜之间成了小富之家,还家家搬入新式公寓,成为比城里人还阔的新市民。他们原先的居屋,又舍不得拆掉,就出租给省城来打工的农民、求职的大学生、经商的小贩,自然也成了那些挣皮肉钱的流莺的立足之地。

    在李毛狗帮助下,丁青顺租到一间房子,交了半月租金,买了竹席床单和必需的一点生活用品,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毛狗还算大方,借给他们一百元,使他们的生活能起步。

    当天晚上,青顺买了些猪头肉和一瓶“文君”酒,英翠用刚学会烧的蜂窝煤炉煮了面条,请李毛狗做客,也庆贺他们顺利在省城安顿下来。

    喝了几口李毛狗就有话了:“丁大哥,你们初来乍到,要处处小心哩。省城太大,啥人啥狗啥猫都有,稍不小心就让人骗了。关键一条,莫贪小便宜,一贪就倒霉。昨天有个上海来的女人,洋气得很,走在街上看见一扎票子,捡起来想往包里装,被人抓住要求分一点,她怕纠缠只好从自己皮夹抽出几百块给人家。待那人走了,她来看那扎票子,妈呀,就前后各一张十块是真的,其余全他妈的是白纸片!捡二十块,赔进去几百块,买个教训!”

    青顺和英翠听得眼珠都大了,青顺忙说:“毛狗兄弟,我晓得了,今后就在街上看到钱,也不去捡。我这人,从来就靠自己,占便宜的事想也没想过。”

    看他那样子,毛狗扑哧一笑:“丁大哥,你也莫怕成那样子,老实人也遭人欺负呢。我刚来那阵,找不到活干只有帮人搬家,跟一户人讲好搬全套家具上六楼一百块钱,我们三四个兄弟嘿佐嘿佐干大半天,派我去要钱,刚跨进门女主人就横咬一口,说我耍流氓摸了她奶子,她一屋人追着要打我,等我抱头逃出来,那一百块钱就泡汤啰。”

    在省城求生这么凶险,青顺不由忧心忡忡,可来都来了,回又不敢回去,就只有硬着头皮闯了。醉意很浓的毛狗最后丢下一句,更让他们不安,一夜都没睡稳。毛狗看一眼英翠说:“丁大哥,兄弟还敬一言,嫂子年轻人样儿不错,你们更要小心一点,就在这肖家村里,歹男歹女也多哩,干出的野事也够吓人的哟……”

    新到大城市,就碰上李毛狗这样的人,也算丁青顺他们的运气。他和英翠商量好,自己跟毛狗到市场搞搬运挣钱,她先留在家里搞家务,等找到适当的活儿再去干。青顺的活路单纯,他力气充沛,每天都能挣回几十块钱,两人吃节省一点再添置一点新东西,晚上相拥上床还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满足感呢。

    跟青顺相比,英翠要寂寞难耐得多,除了洗衣煮饭,就守在十来平米的屋子里,老觉得一天过得特别慢。而一个女人家完全不抛头露面也不可能,就上几趟厕所也得在村里走几遍。她记着毛狗的告诫,尽量不跟别人说话交往,减少不必要的麻烦。青顺和毛狗,每天傍晚才从市场回来,她独自在家总有点儿悬心吊胆的。

    肖家村的租房户,既复杂又更换频繁。这里也老出事,常有鸣着刺耳警笛的公安车开进村,不是抓偷盗自行车的,就是打击制造假酒假烟的窝点,有几个震惊全市的杀人犯,也是在一间租屋里抓获的,当时案犯还有土制手枪跟公安干警对抗,直到头目击毙,余党才缴械投降。好在这些打击犯罪的行动,警方大多在晚上或清晨展开,有青顺在家陪着她,不然英翠真不敢在村里住下去了。

    一周过后,英翠租房的隔壁,搬来了一个蓄披肩长发的年轻女子,她腰细胸挺屁股肥大,走起路来一扭一摆的像在舞台上走台步。她有个洋气的名字叫邵娜娜,说起话来也嗲声娇气。人却懂得礼貌,搬过来头一天,就给英翠送一袋水果,说了些远亲不如近邻多加关照的话。娜娜每天起得很晚,然后梳洗打扮一两个钟头,就背着个漂亮的大皮包上街了。下午打的回来总有男人陪伴,进屋后就响起了音乐声。傍晚娜娜再出去,又有男人打的送她回来,她房里的音乐便要持续到半夜。英翠出于好奇,从窗口观察那些男人,惊奇地发现几乎每个男人都是新面孔,青年人中年人甚至五六十岁的人都有。娜娜似乎活得挺好,时常换新款漂亮的时装,人比刚搬来时还要风采漂亮了。

    英翠一直纳闷娜娜做的啥工作,有时和她碰面又不好启齿问她。那天傍晚,青顺和毛狗白天跟一个药材商搬名贵中药,各挣了百多块钱,相约一起喝酒。英翠麻利地准备好酒菜,看着男人们愉快大吃大喝,忍不住问:“毛狗,你说我们隔壁的娜娜,干的啥工作呀!每天下午晚上跟些男人一起放音乐……”

    毛狗把口里的酒都笑得喷了:“英翠姐,你真老实,连个猫儿都认不出来么?”

    “猫儿?……”英翠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毛狗喝干一杯酒,冲她道:“就是妓女,靠卖那个过日子的!你莫看她又年轻又爱打扮,我拿钱去也肯让我上呢!……”

    略带酒意的青顺说:“毛狗少吹,我不信肯让你……那个……”

    酒劲上来,毛狗一掌击在桌上:“那好,我让你两口子开开眼界……”

    英翠听懂毛狗的话了,又惊又怕,想阻止毛狗,他已雄赳赳地出门了。她埋怨地瞪青顺一眼,两人默默走到窗前窥视毛狗如何行动。

    毛狗在娜娜家门口转悠一阵,见挎着大皮包的年轻女人要出门,就走过去和她攀谈,没几句话那俏丽的女人就晃身浪笑,请他进屋,关上门音乐声就起来了。

    整整一个晚上,毛狗就留在娜娜屋里,没有出来。第二天青顺和毛狗见面,问他在那猫儿身上花了多少钱,毛狗伸出一根指头,青顺道:“一百块?”毛狗冷冷一笑:“那点钱只够摸几下呢。丁大哥,是一千块。”他惊道:“哇,那么多,我们要弯起背干半个月呢。”毛狗说:“人家晓得我是农二哥,给一千块让你上了身,还算讲了情面呢。哼,猫儿的爪爪,抓钱哩。”

    这件事后,英翠对娜娜有种厌恶感,见她也绕道走,她来串门或说话也不理睬。娜娜也意识到她的敌意,却不当回事,继续按她选择的方式过日子。

    一天中午,英翠在门口洗头,然后用一把桃木梳子梳理一头秀发。抱一只玩具绒狗的娜娜走过来,含笑对她说:“英翠姐,我有句话想对你说,又怕你不愿听。”英翠说:“要看你是好话坏话了,好话不听,我又不是傻瓜。”娜娜靠近她轻声说:“一个有钱的老板,是我朋友。他上我这儿来,见过你,说喜欢你的淳朴可爱,只要你肯跟他好一次,出大价钱也心甘情愿呢。”英翠停止了梳头,压着一腔怒火,问她:“娜娜,那老板出多少?”以为她动心了,娜娜眉飞色舞:“起码一两千,你让他高兴了,三五千也说不定呢。嘻嘻,英翠姐,你跟丁大哥上床,跟那个老板也是上床,有啥嘛……”她话音未落,英翠一泡口水已吐到了她脸上:“呸哟,你个不要脸的骚货,自己卖不说,还帮你野老公打我的主意。我告诉青顺,他一拳头打死你这烂东西!”娜娜讨了没趣,一脸青白,低声求道:“英翠姐,求你莫跟丁大哥讲,我是下贱,受那些男人摆布也可怜呀……”她俏脸上满是泪水,英翠心又软了。

    没多久,娜娜租房门口停了一辆警车,披头散发的年轻女子,和一个衣衫不整的中年嫖客,被押上了车。在上车前的刹那,站在门口的英翠和面如土色的娜娜四目相对,热泪同时夺眶而出。警车开走后,英翠主动帮助娜娜清理物品,然后送到关押她的拘留所,娜娜又痛哭了一场。后来听说娜娜判了两年劳教,被送到一个偏远山区的劳改农场去了。而来打听她的嫖客,还偶然来肖家村,见了这些人英翠就恨得咬牙切齿。

    娜娜事件后,李毛狗又出了一件事,严重打击了青顺和英翠在省城立足求生的信心。

    李毛狗人勤快有信誉,加上有丁青顺一帮诚恳踏实的劳动力,在客运站附近的市场站住了脚,算得上是一个搬运头儿了。这个市场在整个西南很有名气,每天进出的各种货物不少,有活干就有钱挣,毛狗带着一帮人努力干,颇受商家老板好评。殊料,半路杀出程咬金,有人对这么个下力气的地盘也虎视眈眈。

    那天来了三个年轻汉子,为首的叫胡彪,穿着花绸衫蓄着小分头,有几分流氓气。他来找毛狗谈判,给他五千块钱,要他把市场的地盘让出来。毛狗说:“胡大哥,五千块钱确实很招人爱,可我有一帮兄弟,他们靠下力吃饭呀。”胡彪说:“毛狗,你的兄弟也可以帮我干活,照三七抽头。”毛狗说:“胡大哥,市场这么大,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何必要独霸呢?”胡彪扳脸道:“毛狗,你小子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识相那五千块你也拿不到呢。”毛狗没有吭声,带青顺他们干活去了。下午毛狗一伙人给一家五金商店搬运电器,最后清数一台电风扇不见了,他明白是胡彪他们捣鬼,忍气赔钱。接着给一家礼品店搬瓷器,有几个满面酒气的青年闯来闹事,把几件价值千元的景德镇名瓷摔碎了。毛狗义愤填膺,当即带几个人去找胡彪,没几句话就开打,结果人家早准备了西瓜刀,将毛狗砍伤后就逃之夭夭。青顺他们把毛狗抬去医院,差点残废的男子落下泪来,哽咽道:“丁大哥,碰上这么一伙地痞流氓,我们咋活哟!……”

    青顺劝他安心养伤,把所有的钱都掏在他的床头。回到肖家村,他没对英翠讲什么,吃了晚饭就托人租借一部边三轮上街去了。蹬到半夜回村,把车子租金交给老板,自己拖着疲倦的身体归家,英翠问他就推说去一个仓库加夜班。小女人给他倒水洗脚洗身子,体贴关心的话没说完,他就倒在床上呼呼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青顺又租车上街,刚骑到一环路十字街口,招呼到一个背旅行包的外地客人,就被整顿市容的联合小组查到,边三轮当即没收,还要罚款,工作人员见他实在没钱才教育一通放他走了。

    屋漏偏遭连夜雨,钱没挣到还欠下一部边三轮款子,丁青顺心情坏到极点,垂着头慢慢往肖家村走。在离村子不远的新建小区一家超市外面,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英翠。她手里拿了一块湿毛巾,旁边一只装水的塑料桶,桶边摆了一块小纸片,上面写着——擦车,一元。

    “英翠!”

    汉子冲过去就把女人拥在怀里,英翠含笑扬了扬手里的毛巾,对他说:“青顺哥,我帮人擦自行车,挣五块钱了呢。”

    泪水从汉子酸涩的眼眶里一涌而出,他接过毛巾,哽咽道:“英翠,让我来擦,你回家歇歇吧。”

    女人摇摇头,从水桶里又拧出一块毛巾来,温柔地说道:“哥,我们一起干吧,跟你一块儿,我心头踏实得多呢。”

    青顺无言以对,只伸出宽厚的巴掌,在女人浑圆的肩头按了按。

    在小区的街头,又多了两个勤快的擦车人,他们熟练周到相互配合,吸引了许多骑车人。赤热的太阳炙烤着他们,一边擦汗,一边还在擦车,擦车。

    20

    这座由省政府直接管理的宾馆,坐落在城郊一片绿色林木田野之内,看上去没有矗立的饰有玻璃幕墙的高楼,也无令人眼花缭乱的霓虹灯饰,一切似乎都在朴实无华之中。然而稍许熟悉这儿的人都知道,那些错落在树丛花圃间的两三层楼房,外表虽然普通,内部设施却相当高级现代,一些套房的舒适典雅是市内几家星级饭店也不及的。宾馆内的餐厅饭菜更是一流水准,光是在省内外著名的特级厨师,这儿就拥有好几位,做出的每样特色菜肴都让人稀奇。一些全国、省市级重要会议、大企业、实业的重大活动,都乐意在此举行,金华宾馆因此扬名天下。

    最近两天,省政府在这儿召开一个关系全省经济发展的会议,引起全省工商实业界人士关注,也有大批省内外大报、电视台记者云集于此采访报道,金华宾馆分外热闹,女记者安然尤为活跃。

    安然穿着素色丝质长裙,一头乌黑秀发不散不乱,衬出一张微红的清俊面庞,那对清亮的眸子总带着温和笑意。这样的女记者,走到会场每一处都显示出不可抗拒的魅力。

    她利用上午会议休息的空隙,独家采访了会议主持人之一的卢铁副省长,就城市新区开发的政策、土地、资金等问题,提出一些相当坦率的询问,得到的答复令她激动。从小会议室出来,她径直去了主楼大厅一侧的咖啡廊,坐在靠窗的小桌边饮着咖啡边撰写她的独家报道。

    刚开了个头,手袋里的BP机响了,取出看了一眼就去吧台复机。

    “方明吗?啥事?”

    话筒传来方明的声音:“安然,我陪家风马上到宾馆来,你在哪儿?家风想早点见你,了解会议情况。”

    安然犹豫片刻,还是说:“我在主楼的咖啡廊。”

    回到小桌边,安然卷起那叠稿纸塞进包里,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吸着,等候卢家风他们到来。她知道家风对这次会议特别关心,省政府对城市新区建设的新政策和措施,直接关系到泰发集团公司对阳光新城筹建规划的实施。而她自己对这次会议显出过分热忱,是否也与家风有关呢?她想过但不愿深想。不管将来她跟家风婚事上感情上怎样,他能在事业上有所作为,总归是件好事。

    黑色奔驰平稳驶到宾馆主楼外的停车场,卢家风和方明下车后,注视着楼体上挂出的政治性标语口号,微微笑了。方明问:“家风,我陪你去见安然,还是……”家风说:“你去会场找找其他朋友,我先跟她谈一谈。”

    会议还在进行,咖啡廊除了安然几乎没其他客人,优雅的音乐在轻柔回荡,女记者半闭眼睑像在思索又像在回忆。

    “安然,你又抽烟了,心情不好吗?”卢家风在她对面入座,目光温和地望着她,像要看出一点什么来。

    安然喷出一口烟,睁开眼笑道:“啥逻辑,女人抽烟就一定心情不好呀?家风,别绕弯子,来这儿想了解啥,明讲吧。”

    家风松开肢体,端详着她,觉得她比以往好些时候漂亮得多,心头漾起一股柔情:“安然,来看看你,不行么?”

    女记者拧灭烟头,说:“家风,你真是越来越世故了。明明是来了解省政府的最新经济政策,却硬把我扯在一块儿。警告你,再说不咸不谈的话,我可不能奉陪啦。”

    他熟知安然的脾气,马上说:“安然,我并不需要什么详尽的经济情报,只想问你一句话:泰发的阳光新城能不能搞,又可不可能搞好?”

    这也是安然关心的问题,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当然能搞,但要搞好,非作艰巨努力不可,包括你们全体泰发人智慧力量的投入,尤其是你这个董事长。”

    家风品味着她这句话,好一阵没开腔。安然通过参加这些会议得到的见解,他在来金华宾馆的路上也想到了。政府大抓经济建设,对阳光新城这样的重大项目,不可不慎重,也不可能不支持,关键在泰发本身的基础、能力和发展。这一切当然又系于他的身上。安然不愧是王牌记者,能一针见血。

    他对服务小姐招招手,向她要了两杯加冰的饮料,对女友说:“安然,我们公司万事齐备,只欠东风。我计划在贯彻省政府会议精神的同时,全面上马,你以为呢?”

    女记者又取出一支烟,擦一根火柴灭了,要擦第二根时,家风已把打燃火的打火机递了过去。她吸口烟,看着家风出了一会儿神,突然像是漫不经心溜出了一句:“家风,告诉我,阳光新城规划图为啥有两种版本?”

    卢家风一愣,本能地想否认,但他看安然的神色,打消了念头,微笑道:“我服你,安然,这么机密的情报,你从哪儿弄到的?”

    安然直视着他:“家风,你先别扯缘故了,直接正面回答我。”

    安风把玩着打火机说:“你知道,阳光新城是一个庞大的建设项目,要投入的资金相当巨大,搞两种规划图,原因很简单,一是要让上级主管部门和投资单位,看到我们的才智魄力。一是利用某些优惠政策。免交一些出让金和市政配套费。”

    安然说:“恕我直说,家风,这不是免交,而是偷漏!具体说,你玩了偷梁换柱的花招,把规划图中的娱乐城改成学校区、高新科技园区,以此来达到偷税漏税的目的。”

    卢家风说:“那是你的理解,我搞阳光新城的第一期工程,当然要投资可尽快产生效益的娱乐城,至于学校和高新科技区,二三期总会搞的。只是个策略问题,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安然久久注视他,然后恳切地说道:“家风,我提醒你,是为你好。如果我对什么事都睁只眼闭只眼,还是个记者吗?你利用省政府的优惠政策的做法太不明智,如果人家以为你父亲支持参与,就更麻烦了。”

    家风想想说:“安然,现在规划图已报上去了,你说咋办?”

    安然说:“家风,规划图就在你父亲的办公桌上,省里有关部门很快会做具体研究,下达批复文件,你最好找个适当理由换回来,不然弄巧成拙。”

    卢家风脸上的笑意消失了,他问:“如果我不照你说的做呢?”

    安然抖掉烟蒂上的烟灰,小声而有力道:“那你会很被动,我会用自己的方式阻止你。”

    卢家风的目光里渗出一缕寒意:“你想把这事当成一条新闻,在电视上报纸上热热闹闹炒起来,更增加你这个名牌记者的光彩?安然,我一来就看出了苗头,每次你一找到猎物,都是这种两眼放光,跃跃欲试的样子!”

    安然震惊地看着他,他的话语口气刺伤了她。半晌,女记者有点凄婉地笑了笑:“谢谢你的直率,家风。你说得对,我是爱猎奇,这也是记者的天性。不过,眼下我还没把你和泰发作为猎物,或者利用你的失误去巩固自己的地位。因为我们是多年的……朋友,提醒、告诫你是我的……责任,如果你不尽快纠正错误,就极有可能成为电视台‘每日报道’的新闻人物。”

    卢家风愣愣地看着她,想说几句刺激她的话,却没出口。就在这当儿,方明急匆匆而来:“家风,你爸叫你去一趟。安然别走,卢伯伯请你也去。”

    卢铁住在一幢三层小楼底层极普通的套房里,这儿成了他的临时办公室,不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文件、资料。茶水柜上还有方便面、水果之类的食品,由此可见他在会议期间工作的忙碌。

    见儿子他们进来,卢铁含笑说道:“家风,我在会议大厅碰见方明,才知道你来了。是格外关心这次会议的精神吧,向安然打听消息来啦?安然,刚才我们交谈挺不错,你对会议精神理解相当好,要影响影响家风,免得他头脑发热干蠢事呢。”

    安然的情绪恢复过来了,平静地说:“卢伯伯,家风已是集团公司的老总,是干大事业的好手,我能说什么呀?”

    卢铁不知她话里的含义,从内心对自己这个敢干大事的儿子有点欣赏,省政府这次会议精神就是要加速全省经济建设,造就一大批有才干实力的经济人才。就说:“家风,你当初提出搞阳光新城,我还认为你小子贪大求功头脑发热,现在看来,要把省城建设成为国际大都会,你带领泰发走这一步走对了。”

    家风还没从刚才与安然谈话的不快中走出来,淡然道:“爸。你别光说政策上的话,要在实际上支持才是真的哟。”

    卢铁瞥一眼儿子,说:“家风,我知道你总觉得爸不关心你,今天我倒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和安然。省市有关部门,已经初步审查通过了泰发集团投资建设阳光新城的规划和征地申请,过两天就会正式下文。有关领导特别欣赏你们筹建学校和高新科技园区的计划,同意那五百亩土地免交土地出让金和市政配套费。家风,这一路绿灯,你满意了吧?”

    家风愣在那里,好一阵没说出话来,表情上也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在乎。卢铁有些不解地瞪着他,安然走过去说:“卢伯伯,有件事家风正要向你汇报,刚才他跟我讨论,要配合省政府这次会议,修订阳光新城的建设规划,使其更具体更实在,减少虚浮和失误。”

    卢铁抬眼看着他,严肃地问道:“家风,是那样的吗?”

    家风肩头一抖,很快镇定地说道:“是的,爸,为使规划更切实可行,我准备请几个专家论证修订,冷静一点,少头脑发热,干就干好。”

    “哦,”卢铁露出满意的微笑,“家风,你好像又成熟一点了。你呀,在对待跟安然的婚事上,也这么成熟就好啦。”

    安然一听脸就红了,转过身去看着窗外,一片碧绿的葡萄园,已挂了许多青果串,有花羽的小鸟在藤架间飞来飞去。

    “卢副省长,会议要开始了。”卢铁的秘书收拾好一大叠文件,轻声提醒他。

    卢铁站起来说:“家风、安然,你们在这儿等我,中午一起吃饭吧。方明,会议做最后总结,你要不要去听一听?”

    一直在看一本书的方明瞥瞥卢家风,跟在卢铁后面走出套房,并随手带上了门。

    房内只剩了家风和安然,两人面面相对,不约而同走拢相拥一起。

    安然把脸贴在他肩头,柔声说:“家风,你不怪我自作主张吗?”

    家风吻着她的面颊说:“不,你帮了我的大忙,使我避免了一次很大的失误。安然,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呢。”

    女记者热忱地回吻他:“我们之间,还需要客气吗?……”

    他们双双倒在大沙发上,用动作来代替语言。过了好一阵,安然喘过一口气,问他:“家风,你在想什么?”

    家风把脸埋在她双乳之间,轻声说:“我想……我们的确是很好的一对,一个缺少的另一个有,相互弥补就完美无缺……加上多年的纯真感情,我们真该……结婚……”

    女人一阵激动,冷静也快,捧着他的头说:“家风,你头脑又在发热吧?我知道,你那颗多情多血的心里,一半有我,另一半有……郭雅心……结婚,就像你的阳光新城一样,也有两种规划,摇摆不定……不过,我要你记住,不管你将来怎样,我都爱你,和少女时的初恋一样真挚火热。就算你跟郭雅心结婚,我也要站在远远的地方注视你,默默爱你……”

    “安然!——”

    家风一阵冲动,紧搂她狂吻起来。女人软在他怀抱里,水润的眸子漾出股股难以抑制的情波,把那张脸染得格外妩媚。

    “家风,你就这么决定了,跟安然结婚?”方明放下手里的酒杯,有点不放心地问。他看出卢家风表情里有隐藏着的痛苦,也知道他对郭雅心的恋情要炽热得多。

    他们在公司附近的小酒馆吃晚饭,起先谈工作,方明没料到卢家风会突然提起婚事,更没想到他们上午去金华宾馆,附带产生了这么一桩收获。

    卢家风已喝了几杯酒,脸色不是红而是青,眼珠的光也射人。他定定地看着方明,定定地说:“就跟安然结婚,你还怀疑什么?”

    方明说:“家风,你脸色很不好。我知道,你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想的女人是郭雅心……我不该过问你感情上的私事,有什么话都敞开说吧,这种事闷在心里也挺苦的……”

    家风长叹一声说:“唉,这件事,真搞得我六神无主,五内俱焚,有时真觉得自己像个拙劣的演员在演戏,而且演得筋疲力尽十分可笑。方明,你知道,我跟安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被许多亲友认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因为‘文革’、因为报恩,我跟刘素蓉有了一段失败的婚姻,安然为我没恋爱、没结婚。而我跟她有了结合机会的时候,又突然冒出个郭雅心来,她的年轻朝气活泼开朗一下吸引了我,使安然黯然失色。于是我跟安然藕断丝连,又跟郭雅心产生全新的热情和激情。我自认为没欺骗谁,也没玩弄谁的感情,对她们我付出的感情,都是真的。她们都是好女人,而我只能选择其中一个。为事业,安然好;为感情,雅心好……我跟一个相好的同时,就伤害了另一个,也伤害了我自己……方明,我干任何大事业,都没这么为难过啊。”

    男子汉带泪了,声音也有点哽咽,方明沉吟片刻,对他说:“家风,作为好朋友,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你不是泰发集团公司的董事长,没有承担如此重大的事业重任,你肯定会选择郭雅心的,和她度过温情浪漫甜美一生,她也真是个可爱的女孩。为公司、为事业,你和安然结婚是对的。当初你追求雅心,我就提醒过你,要及早刹车,适可而止,陷进感情泥淖难以自拔。现在你以事业大局为重,决定跟安然结婚,不管是为你自己,还是安然或郭雅心着想,你都应该和郭雅心一刀两断……”

    卢家风说:“一刀两断?这谈何容易!方明,你没陷进来,不知情之苦!我想,自己可以做到尽量对安然好,也可以做到不跟雅心往来,但要我再不关心她,不再爱她,彻底忘掉她,这、这……太难啦!”

    方明纳闷道:“家风,你想怎么做?”

    卢家风说:“方明,我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开车到雅心的公寓楼下,看见她房间光亮着,在楼下徘徊了近一个小时,一支接一支抽着烟,人就近在咫尺,多想对她说几句话,却鼓不起勇气,在清凉的风中,泪水无声而流……方明,我需要得到雅心的宽恕、谅解,这对我太重要了!不然,我无法按父亲的安排,跟安然结婚,就是结了婚,也永无宁日……”

    他摸出香烟,抖抖索索地点上,猛吸两口,平静些了。方明同情地看着他,温和地说道:“家风,你要我做些什么,就说吧。”

    卢家风掏出一封信,放在他面前:“方明,我想你去跟雅心谈一次,请她看看这封信。我想知道她的近况,想得到她一两句话……”

    方明收起信,喝干杯中酒就起身了,卢家风还呆坐原处,深深陷在某种情绪里。

    郭雅心背着放服装的皮包刚登上“紫水晶”的台阶,孟华生就迎上来说:“郭小姐,泰发集团的方明先生,在左手的雅间等你,说有件事跟你谈。”

    雅心没感到意外,而心浪还是多少有些波动,到了雅间门口,叫人的声音有点不自然:“方先生……”

    “郭小姐,请进。”方明微笑着迎接她,并随手关上房门,“不用说,你猜到了我为啥来见你。这些日子,家风处在感情的十字路口,左右为难,想见你又怕见你,所以写了这封信……”

    “嗬,有这么严重吗?”雅心接过那封信就放进皮包里,苦笑道,“家风不该是那种不决断没魄力的男人啊。”

    方明说:“郭小姐,你不打开看看?有什么话,我也好转告家风啊。”

    雅心道:“有什么必要看的呢?他用这种方式来与我对话,可以肯定他同意了他父亲的安排,要和安然结婚了。他跟我说的任何话,又有什么意义!我又有啥对他说呢?祝他新婚快乐白头偕老?再祝事业兴旺更上层楼?我没那么大度也没那种心情。你知不知道,卢家风是第一个打开我心扉的男人,我跟他的一段情感经历深刻难忘……”

    她的强烈反应方明有思想准备:“郭小姐,我明白你的心境,所谓爱之愈深恨之愈切……不过,我希望你理解一点,家风是真心实意爱你的!……我这人没多少感情经历,但我认为不管结局如何不尽如人意,只要两个人真心爱过就弥足珍贵……”

    雅心淡淡一笑:“是吗?方先生,你认为家风是真心爱我?这份爱情弥足珍贵?几天前我还坚信这一点,可现在倒有点儿怀疑了……是的,家风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爱我远远胜过安然,甚至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爱我一个人,直到永远。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和安然结婚,还有正正堂堂的理由:父亲安排、多年感情,好像我倒成了半途插足的第三者了……方先生,我是多么天真呀,多相信一见钟情呀,接受家风的感情时,还对自己说:为了爱,应该付出一切……”

    方明想缓和她的情绪:“郭小姐,家风决定和安然结婚,确实有难言的苦衷……”

    雅心吁口气,轻声道:“我知道他的苦衷,是为了他的命根子泰发,他对我说过,他的生命属于事业,爱情……都在……其次。方先生,我闹不明白,家风既是一个事业狂,就和泰发结婚得了,还需要什么爱情?他的爱究竟有几分真、几分价值?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个好笑的问题,如果我是个大富婆,那他是不是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而心安理得离开安然?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光顾自己说,方先生,你说吧……”

    方明说:“老实说,我非常理解你,郭小姐。只是觉得,你对家风的看法有点偏激。你想过吗?正是因为你没有政治背景也无经济背景,他对你的感情才是发自内心的。家风确实非常爱你,作为他最近的朋友,我完全可以保证。这段时间,他整个瘦了一圈……至于家风最后选择和安然结婚,除了事业上的压力,也有情感上的压力,毕竟安然一直爱他,等了他十几年了……家风在事业上是叱咤风云的帅才,但在情感上、性格上也跟普通人一样有弱点……从我一个旁观者角度看,你们三个人又幸运又很不幸,也许,这是现代人的某种悲剧吧……”

    雅心思考他的话,然后说:“我觉得,安然比我更不幸,因为她得到的,是一份不太真实的情感,她还要和这种不真实生活下去……”

    方明说:“不一定吧,我以为最不幸的恰恰是家风自己……啊,郭小姐,我们今天的谈话太深重了。你是我见到过的最聪明的女人,我希望你对这件事,更多些理解和宽容……”

    雅心明白他想结束这场谈话了,就说:“谢谢你,方先生,你是个很聪明的人,和你谈话,总有些启发……也许过段时间,我会平静下来。请你给家风捎句话:我会过得很好……”

    郭雅心送方明走出紫水晶夜总会大门,看他上了车,取出皮包里那封信,看也没看就一点一点撕成碎片。

    晚风吹来,碎纸片如片片白蝶,飘向台阶旁的停车场。

    年轻俊美的女孩脸上,有种平静而凄然的笑意。

    马世海最近诸事不顺:老婆偷人、打牌输钱、开车违章……连去一家桑拿浴,和一个桑拿女调了几下情,也碰上扫黄打黑的风头,差点关进拘留所。他气愤不过,索性蜷缩在夜总会不出去,偏偏正走红的风情演出队创办人、女主角郭雅心,又决定解散该队,中断与紫水晶夜总会的合同。

    郭雅心是上午十一点到总经理室的,约几个狐朋狗友打了一晚上麻将的马世海,刚起床正喝一杯泡得很浓的花茶。见高挑明艳的美人儿敲门而入,就笑嘻嘻问:“郭小姐,有何指示呀?”

    雅心款款走到办公桌前,把一份“解除合同书”放在他面前,平和道:“马总经理,谢谢你对风情演出队的关照,我碰到些私人问题,无法使演出队继续下去,同‘紫水晶’的演出合同,也没办法履行了,请原谅。”

    听她这话,马世海脑壳都大了,又不好发作,强笑道:“郭小姐,你们演出队在‘紫水晶’表演挺好的嘛,不但给夜总会增添了声誉,你们也扬名全城,尤其是郭小姐本人,已经是大明星了啊!正走红运,何必见钱缩手呢?郭小姐,你可以不参加演出,还是以你的名义使演出队牌子不倒,我马世海保证你分红,如何?”

    雅心摇头道:“不必了,马总经理,我当初搞这个演出队,也只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在舞蹈、时装方面的能力。对‘紫水晶’的发展,也起到了一些作用。如今节目老化,新鲜感又失去,我又无心参与,还是解散为好。”

    马世海愣了片刻,打开保险柜,取出几沓百元大钞,放在办公桌上,对她说:“郭小姐,这些钱你先收下,事情我们慢慢商量。”

    郭雅心说:“没商量余地了,马总经理,不属于我的钱一分不能要,再见。”

    说罢,她转身就走,那高挺的背影有几分傲然。

    过了好一阵,马世海才一掌击在桌上,小声骂道:“妈的,有啥了不起,不就身架子脸盘子好一点吗?我不信,没你这个演出队,老子的夜总会就垮了。哼,你那么了不得,人家卢家风咋不要你做太太?”

    他气得把几沓钱“当当”砸回保险柜,拨电话叫孟华生来。真是一不顺百不顺,马世海烦躁得想找人打架了。

    因被老板抓住跟他老婆偷情的把柄,孟华生对马世海又敬又畏,几天都不敢进总经理室。接到电话就心头打鼓,生怕姓马的借此发威,自己挨一顿黑打臭骂。

    “马总,你……有事找我?”孟华生推开一点门,腿不愿往里迈。马世海黑沉沉的面色,使他本来心虚的胆子更畏怯了。

    马世海鄙夷地瞄着他,冷笑道:“孟华生,你小子连我婆娘身子都敢上,咋个办公室门都不敢跨了?你有点鬼名堂呢。”

    孟华生只好进门,赔笑道:“海哥,嘿嘿,我是知错知罪的,你要咋整都心服口服。晓得你老哥心头不烫热,我……”

    “啪!”马世海又狠击一掌,指着他道:“小孟,看你那副样子,讲那些酸话,就不是他妈个男儿汉。嘿!你以为和乔云娜勾上床,把老子醋罐打翻了,就收不了台么?哼,女人婆娘,换洗衣裳,你当我好怄气呀?要不要我跟她离了,成全你们好事成双呀?”

    “不不!”孟华生吓得脸青面黑,他才不敢娶乔云娜那样的女人呢,上床被她玩弄不说,弄不好哪天又给自己戴顶绿帽子,还大气不敢出呢。“海哥,我孟华生,咋说都是你的小弟,只要你讲句话,我掉脑壳都情愿呢。”

    马世海摆摆手,口气缓和下来:“小孟,我又不是海码头打群架的袍哥大爷,动不动要你去送命。算啦,男人家莫让女人裤腰带牵着走。我找你来商量件事,郭雅心那女娃子以为不得了了不得,把风情队解散了,拍屁股就走人。你看我们夜总会,又换个啥新招吸引买主老板呢?”

    孟华生搔搔头皮说:“海哥,唱歌、时装表演、跳舞那老一套,已经不太招人看了。我倒有个主意,招一批十八九岁的靓妹,来跳穿得少又活泼的艳舞,保证大受欢迎。”

    马世海说:“这倒是个好主意,去年我有个朋友去澳门,在葡京大酒店看了什么艳舞团的光屁股舞蹈,赞不绝口呢。可惜是在内地,不能全裸体,但穿少点也将就吧。好,这个任务交给你办。”

    孟华生说:“好吧,海哥,干这事得花一大笔经费哟。”

    马世海又从保险柜取出两沓钞票丢给他:“小孟,先去物色演员,尽快搞起来。”他靠近他,压低嗓子道,“我还有件事要你办,算你对大哥的补偿。”

    孟华生又骇了一跳,忙问:“啥事?我一定照大哥的吩咐办。”

    马世海色迷迷一笑:“小孟,我晓得你爱跟着水苗后面转是想打她的主意。那小女子也招我喜欢,你要想方设法帮我搞到手,若有一点歪心,老子真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哦,嘿嘿!……”

    孟华生听得毛骨悚然,腿杆打闪,忙说:“海哥放心,我尽力而为,找到机会让你老兄快活如神仙……”

    “哈哈!小孟,大哥等你的好消息。”马世海拍拍他肩头,笑得十分淫邪。

    走出总经理室,孟华生一身还在冒冷汗,他又气愤又悲凉,自己在“紫水晶”成啥人啦?成天要为工作忙出忙进,要满足乔云娜那填不满的欲坑,还要为马世海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去引诱自己真心喜欢的女孩,再把她拱手送给人家欺凌……他觉得自己正在沦为禽兽,那点残存的人性也渐渐丢弃了。

    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孟华生很快组织了一个艳舞表演队,清一色修长丰满的年轻女孩,专练踢大腿扭屁股的洋舞,首场演出,居然比风情演出登场还火暴。

    民族风情演出队解散后,回到“紫水晶”当领班的水苗,这些天和经理孟华生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根据总经理的安排,孟华生全力抓艳舞表演队,他请水苗做助手,说那些活泼得太厉害开放得太放肆的女孩们,要个严肃朴实的女同志去管才行。水苗本已厌倦那种生活,尤其跟一群老是唧唧喳喳谈男人的女孩一起,会更烦躁,而孟华生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她,就答应了。

    水苗只负责管理女孩们的生活,表演和其他方面,孟华生专门从省舞院和音乐学院请了教师,就这样每天时间不多的接触,也够水苗受的。无论在寝室、排练场或者化妆间,那些自以为年轻漂亮的女孩,最爱谈的是几个话题:钱、时装、化妆品、男人、吃和玩,好像这些是她们的全部生活。一个大眼珠叫菲菲的女孩,竟毫不羞惭地大曝自己隐私,说她十七岁就跟高中班主任发生关系,弄得教师一家大闹天宫,那当市政府公务员的教师太太差点自杀。菲菲说:“其实我就只有点好奇,想看看在讲台上一本正经的男人,床上是个啥样子,结果跟黄色录像带上的家伙一样野和坏。”

    表演队的寝舍和排练场,也成了男人们逐芳猎艳的地方,每天都有些自以为不凡的男人来跟女孩们嘻哈打笑。孟华生并不阻止,因为这些男人也给“紫水晶”带来大笔收入。有时水苗看不下去,批评他们几句,孟华生还轻声劝她:“水苗,对这些男女不必太认真,他们以为风情浪漫花天酒地才是真正的愉快呢。”有回水苗查房,发现那个叫倩倩的领舞正和一个肥胖男人在床上,那胖子水苗也认识,是一家服装专卖店的老板。她退出来,为倩倩难过,这女孩是省舞校的尖子生,身段气质都不错,怎么会跟那种下三滥男人泡在一堆呢?都市生活纷繁,男女情事复杂,水苗印象和感触日渐深刻。

    那些女孩对水苗倒有几分敬畏。她虽然来自农村,但生得俊美端庄,质朴严肃的气质超凡脱俗,再穿上西式工作裙服,俨然一副白领丽人形象。每发生问题,孟华生总是站在水苗一边,全力支持她的工作。所以她在艳舞表演队做领队,除了那些男女苟且的事烦心碍眼之外,倒没有大的风波。

    和孟华生的接触时间多了,他对水苗的关心、体贴日益增多日益明显。水苗把握住分寸,礼貌地和他保持一定距离,庆幸的是孟华生也不强人所难,并理解她的选择。渐渐地,她对孟华生也有了些好感,人家毕竟是知书识礼的大学生,对都市生活有一定经验,男人对漂亮女人有些喜欢有所表露也是自然的。一件事,使他们之间隔膜消除,成了朋友。那天水苗接到电报,母亲病了住院治疗,手术费上千元,她焦急万分,和喜妹几个朋友凑了几百元汇回去,再也没了办法。喜妹说:“水苗,找青林哥呀,他办公司几千块钱算个啥?”水苗说:“不,他们公司的资金是人家给的,青林哥不能为我的私事去拉公款呀!”喜妹埋怨她太死板,自己去找乔云光,结果也被搪塞回来。水苗在焦索不安中过了一周多,忽接父亲快信,说收到她汇去的两千多元钱,她妈妈顺利做了手术,康复很快。水苗又吃惊又纳闷,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寄回去几百元,其余两千元是谁寄的呢?不用多查,她明白是孟华生,怀着感激的心情去问他,孟华生说:“水苗,这有啥嘛,我们是同事,又是朋友,你家有困难,我帮一帮是应该的。”水苗望着他点点头,眼里浮着纯真的泪花。

    为水苗的事,马世海对孟华生严重不满,他看那小子成天在水苗身边转,有时两人还谈得拢,偶尔还有点笑声。偏偏他朝思暮想的勾当,孟华生东推西推,又吊胃口,又窝一肚皮火。这比他发觉自己老婆偷人还难受,闷坐总经理室,总想把那白面小生弄来恶毒整治一番。然而,那小子为满足他的强烈欲求,正想尽花招使事情进展,拿他出气也是蠢人干的傻事。

    马世海每天也装模作样去看艳舞队排练,那些红彤彤的脸蛋白花花的腿杆,不停撩动他的欲念,回总经理室要喝几罐冰水才压得下去。这天他实在打熬不住,用电话召孟华生去,见面就一阵吼:“呃,你龟儿子咋搞的,自己泡在女儿国里好安逸,把大哥晾在办公室干着急!嘿,到底安啥心哦,掏出来现不现得天哟!”孟华生不慌不忙道:“海哥,你看中的水苗,不是一般的女娃啊,要近她的人都不容易,莫说上她的身了,要找机会而且是好机会才行哩。你以为我跟她亲近些了,就咋个了?没门!连她脸上的香气气也没闻到呢。大哥,你若想干那事,也好办得很,我叫菲菲、倩倩她们任何一个来陪你都行,你花点钱就是……”马世海知他讲的实情,咽下一口气说:“小孟,我要玩那种女孩儿,还要你帮啥忙啊?自己熟门熟路,几句话就勾上啦!大哥要的,就是水苗那种又淳朴又有味的妹子,能上手才有真正的征服感和满足感呢。”孟华生更松了口气,含笑道:“海哥,你是有品位的人,玩女人当然也要有品位,请再耐心一点,给我些时间,再寻找机会,包你大快大乐哩。”马世海默想片刻,抽出一扎钞票丢给他,用指头点着他说:“小孟,大哥信你的话。也给你小子有言在先,那小美人儿的苞要我来开,你若让你大哥涮罐子,谨防你那玩意儿遭人用刀子割了喂狗哦……嘿嘿,老子是喊醒明说哇!”孟华生忙点头道:“大哥的吩咐,小弟记得牢实,放心就是。”

    从总经理室回到排练场,孟华生神智飘忽,好一阵收不回来。水苗问他:“孟经理,咋啦?挨马总批评了么?”孟华生看着那张清纯雅丽的脸,平静一下心绪才说:“不不,马总关心表演队的排练,也关心你……”水苗笑了:“他关心我做啥呀?反正在餐厅,卡拉OK或者表演队都是工作,拿了工资,把活儿干好才行嘛。”孟华生还是说:“水苗,马总真是关心你的,至于表演队或你的工作,他根本无所谓。”从他的话里,水苗悟到点什么,面颊红了,扭过身去不理他了。

    孟华生意识到,马世海给他的卑鄙任务,比想象的要难得多,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干,那种复杂矛盾当皮条客的下流心情,简直比受乔云娜引诱跟她上床时还要糟。

    这几天青林无论在公司里,还是外面的社交场所,都焦灼不安,好些具体事务也不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处理。每个清晨和黄昏,他开着那辆旧吉普车在省城四处乱转,好几次碰上巡警拦车查询,把他当成盗车嫌疑犯了。

    近几年省城也发展太快,东西南北雨后春笋般地冒出许多小区。小区内很快又商店饭馆星罗棋布,成为都市繁华城区的一角,那些外省地来的打工仔打工妹数以百万计,堂而皇之成了小区一员。要在这些地方寻找两个人,也真是太难,青林开着旧吉普车走在那些不太宽敞却整洁的街道上,不由自主要陷入一种迷惘的情绪里。

    哥哥青顺和英翠有了那种关系,遭到旧习俗还很浓厚的山民围攻打击,不得不逃往省城,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除此别无他法,与其遭一伙不懂法律的所谓正义之士黑整,倒不如远走异乡暂避锋芒,再硬气的好汉也不吃眼前亏,何况英翠还是个经不住几多折腾的柔弱女子。

    青林对他们到了省城却不来找他,有些懊丧。兄弟情谊不说,他与英翠的所谓台面婚也不说,单就英翠这个女人,是他们兄弟需要面对面摊牌,并一并解决跟她关系问题的人生大事的啊!光这么躲躲藏藏,岂能长久?

    在一处新建小区转了近两个小时,青林仍然一无所获,他开着车回公司。车速太快竟连闯两个红灯,交通警居然没拦他,大约看他开这辆吉普车太旧,懒得跟他费口舌吧。

    青林刚把车停稳,南瓜就跑过来,低声说:“战主任来了,他为石材加工厂筹建太慢,不高兴呢。怎么,青顺哥还没个影儿吗?”

    “无影无踪!南瓜,你带人去找找,碰一下运气。”青林丢下这句话匆匆进了办公室,果然战主任在沙发上正襟危坐表情严肃,“战主任,你好……”

    战主任指指腕上手表,责怪地盯着他:“青林,你看看几点钟了,公司经理开着车在外头乱转,而全公司的职工就喝茶看报无所事事。哎,前段时间你工作还不错,工程进展很快,刚有点成绩就翘尾巴,到底有啥毛病哟!”

    青林不愿跟他谈家中私事,搪塞道:“战主任,这几天我在新建小区搞些调查,为公司进入小区家庭装修作准备,看来潜力很大……”

    “青林,”战主任打断他,“我看你坐上经理位置,脑壳也不如先前清晰了,你的公司要经过锻炼,去承包大工程,比如在泰发集团要搞的阳光新城去夺标,怎么想要去小打小闹?还有件重要的工作,我们已决定在你老乡开发优质石材,并通过种种渠道筹集到了资金,其中一部分是省政府对老区的扶贫贷款,多好的基础和条件呀,你却按兵不动,又为啥呢?”

    战主任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青林沉默片刻才说:“我哥和跟我订了台面婚的女人有了关系,被家乡人视为有伤风化抓住关押,又逃出来到了省城,怎么寻找也不见踪影。石材加工厂,就是与我哥承包的石场合作,他人都无法安生,厂子怎么能办起呢?……”

    听他这一说,战主任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和苛严了,赶紧安慰他道:“青林,没想到冒出这件意外事,你咋不早说,我可以通过公安局、派出所方面的战友、熟人去寻找呀。好吧,我们分头找人,再一起抓公司的几件大事。青林,原谅我讲话太直。”

    “谢谢你,战主任。”青林由衷地说。

    战主任离去后,青林处理了一些公司事务。南瓜回来站在办公室门口,一看那副神态就知没戏。青林又坐不住了,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对他说:“走,南瓜,我们再去找,不信两个大活人飞了!”

    旧吉普又上了街,它跟开车的主人一样心事重重,南瓜坐在里面也憋气,可他看看青林的脸色,只好压抑着。

    前面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形的女孩在走着,青林认出了她是谁,将车在她身边陡然刹住,刺耳的声响吓得她叫起来:“咋个开车的呀?没见……”她忽地住了口,看见坐在车上的两个青年,脸上表情由烦恼而变得开朗。

    青林抱歉地笑笑:“雅心,我见到你一激动,来个急刹车,吓你一大跳吧?”

    郭雅心打量着这个洒脱英俊的青年,惊讶道:“青林,车没吓着我,你倒吓了我一大跳。啥时变成白领绅士啦?还有了专车和保镖?真是,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什么奇迹都会发生。”

    青林说:“雅心,请上车吧。最近,靠朋友帮忙,我办了一家公司。哎,我们找个地方谈一谈。”

    他的话有股磁力,雅心上了吉普车,对他说:“好嘛,给我讲讲你的发家史,怎么从一个打工仔到拥有一个公司的。”

    车开到一家酒吧门前,南瓜说:“丁经理,你们去吧,我守车。”

    青林也不多说,和雅心并肩进入那家装饰还算典雅的酒吧,要了两杯柠檬茶,开始交谈。青林简叙他们跟泰发集团的合作,和与老干部战主任的相遇、结谊,谈到了装潢公司和即将投建的石材加工厂……

    郭雅心听了十分有兴趣:“这么说,你回了一趟老家,就发现了一面山的宝贝石头,好比发现了阿里巴巴山洞?青林,真有点像童话哩。”

    青林说:“雅心,石头在山里永远是石头,要加工后运到城市才是宝贝。事情才开个头,还有许多事要干呢。”

    雅心由衷为他高兴:“青林,实在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你就闯出一条路来,让我很佩服啊。来,我们以茶当酒,为你迈出坚实的第一步,干杯!”

    在她面前,青林的精神有种说不出的振奋,好像她在给自己注入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杯子朝她一碰:“干杯!”

    彼此相视一笑,交织的目光有些异样的感觉。雅心说:“青林,书上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话很适合你呢。啊,这座城市真神,短短几个月,就给人市容依旧,人事全非的感觉,……青林,你这个大巴山的放牛娃,真的在大都市放起牛来啰!”

    青林憨直一笑:“雅心,我们是老朋友,给你交个底吧,公司的摊子是铺开了,可我现在的压力非常大,常有手长胳膊短的感觉……问题一大堆,资金短缺,经验不足,最难的是没有多少能干人才,光凭我从老仓库带出来的一批人,真还不行呢。”

    雅心说:“我不懂搞公司,但从卢家风的泰发集团看,现代化的管理和技术人才,是一个公司最需要的。有人才,便有项目,有成功的基础啊。”

    青林说:“我是想重金聘请人才,只可惜公司才刚刚起步,没有雄厚的资本去网罗人才。庙小菩萨大,咋行?……”

    郭雅心也无主意,只好安慰他:“别着急,青林,‘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她温柔的话语,对青林真是舒心爽风,他说:“雅心,别老谈我的事啦。你呢,最近还好吧,在‘紫水晶’的演出还是那么受欢迎吗?”

    雅心凝视他片刻,目光里有种说不出的心思,轻声说:“你还不知道么?风情演出队解散了,我已经不在‘紫水晶’登台,又成无业游民啦。水苗应给你说过这事呀?”

    青林想了想,解释道:“哦,水苗说她不再参加演出队了,但没太介意,没想到你会突然解散风情队,雅心,不觉得可惜吗?”

    雅心说:“没啥可惜的,现在我只觉得一身轻松。青林,我不能老在舞台上故作姿态,让那些红男绿女评头品足啊。起初走在华光四射的台上,是有那么一点高高在上飘飘然然的感觉,但没多久就厌倦了,看来我不是那种艺术细胞太多的女人。但整天无所事事又不行,你说我干点什么好,青林?”

    她的话引起青林思索,越想心头越有点冲动,望她的眼睛也精亮灼人了。雅心受不了那眼光,垂下眼睑,小声问:“青林,你咋个那样看我……”

    青林突然下了某种决心,用诚恳的口吻对她说:“雅心,我有个建议,想请你出任我们公司的公关部长,以为如何?这确实是一家小公司,简直不能跟泰发那样的大集团相比,而且工资待遇也不高……雅心,这并非我突发奇想,却也实在是个很大的奢望……”

    他有些忘情地抓住她的手,郭雅心也没闪开,只用一对清亮眸子静静地注视他,许久都没说话。

    那冷寂使青林有点耐不住了,略带失望地说道:“雅心,我是一相情愿,你这样有名的女孩子……”

    他欲言又止,引得郭雅心嫣然一笑:“我是啥样的女孩?你说呀,青林,是那种只想进大公司拿高工资贪图享乐的都市女孩,对不对?”

    “不不……”青林受不了她那太迷人的笑,嗫嚅道。

    雅心说:“丁经理,其实你刚说出这个建议,我心里就答应了,跟你这个都市放牛娃干一干,算是我追求自我人生价值的又一种尝试,至于工资多少,才不在乎呢!”

    “雅心!……”大喜过望的青年一声大叫,把酒吧里的人都惊动了,他也不管,一对激情闪烁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的美丽女孩。

    夏日午后的太阳很热辣,水苗和喜妹还骑着自行车在城南小区转悠,她们是抽午休时间来帮青林找他哥和英翠的。自从听到他们双双逃到省城,青林多方打听寻找不知下落,两个姑娘也着急,有空就来帮助查询。

    看见拐角处有卖冰棍汽水的,喜妹叫道:“水苗,我渴死了,买点汽水喝吧。”

    两人下了车,躲在树荫下喝水,还是热得汗直冒。

    喜妹说:“水苗,我们只听青林哥说过他们的样子,真对面碰上,也不一定认得出来。何况在几百万人里找两个人,像大海捞针一样,好难找啊。”

    水苗说:“再难找,也要找,看青林哥急成那样子,心头真不好受哩。喜妹,你热了累了,就在树底下歇会儿,我再去那边找一圈吧。”

    喜妹拦住她:“看你那头汗哟,也歇一阵,我们一起去找嘛。水苗,依我说,青林那台面婚媳妇跟他哥相好,对你和青林真成大喜事啦,看来你们有缘分哩。”

    水苗看着浮闪着炽热阳光的街道,喃喃地说道:“跟他见面认识就是缘分了,这缘分能不能真成喜事,还要走着看呢……喜妹,我最近心头总不太踏实……”

    喜妹嗔她一眼:“你慌啥急啥?丁青林不就办了个小公司,靠人家的钱当了个小经理吗?我不信他翅膀长硬就飞了……”

    她正说得起劲,水苗忽地拉她一把,指着街对面树荫下一对男女,悄声说:“喜妹,你看他们,有点像青林哥说的人呢。”

    喜妹瞅了一眼就有点激动:“他们擦自行车呢,我们去擦车,试探一下子。如果是,我就缠住他们,你找公用电话,通知青林哥。”

    水苗说:“如果真是,也不要惊动,跟着他们看住在哪儿,再叫青林哥来。不然把他们逼太急跑掉了,我们再找就难上难,说不定他们会离开省城呢。”

    她的话,喜妹也觉得有道理,便点点头。两个年轻姑娘推着自行车过去,对擦车的一男一女说:“同志,车脏了,擦一擦吧。”

    那对男女也不吭声,各自擦一辆车,认真而卖力。

    他们连话都不说,水苗和喜妹只有干着急。一会儿车就擦好,水苗灵机一动,塞给女的五块钱,推起车就走。

    “同志,找你钱呢。”那女的追上来叫道。

    听那熟悉的老乡口音,水苗心中暗喜,不露声色收下钱,和喜妹骑车拐到一个街角。

    “水苗,是他们!肯定是!”喜妹按捺不住内心振奋。

    水苗丢下车靠着墙壁没动,也不说话,很明显,她被那对擦车人的生活、情感深深震动了。她欣赏甚至羡慕这种相依相扶甘苦与共的男女生活,就是贫困一点她也觉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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