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路灯亮了好一阵,骑自行车的人渐渐稀少,丁青顺和刘英翠才收拾自己那点简单可怜的擦车工具,回寄居的肖家村去。
穿过小区,进入一条通往南郊的土路,散落在二环路外的村子便在眼前了。村里的商店、茶馆、饭庄和火锅摊子生意正兴隆,一团一团白亮灯光下,汇聚了南腔北调各色人等,都在奔忙劳累一天之后尽可能享受。
青顺和英翠没有停步,径直回到租借的小屋,忙着洗澡、做饭,他们实在不愿把好不容易挣来的一点钱,丢在人家的茶馆酒铺里。一切匆匆忙忙草草率率,然后青顺就坐在门口抽烟,英翠捧着装钱的小纸盒认真数钱。
“有二十四块呢。”女人忍不住说了一声,就把那叠很零碎的纸币,藏入床下一个小木箱里。她望着男人壮实的背影,想说什么又没出口。女人的目光有些忧郁,看得出她并不喜欢这种都市边缘的生活,但又有点无奈。
男人的心态跟她差不多,脸上却没一点表露,只是吧嗒吧嗒抽烟,眼睛漠然地盯着街对面聚了不少嘻哈打笑男女的酒菜馆,真不知道这种垃圾堆边的生活,有啥值得欢喜的。
村子的街道确实很脏,到处是垃圾和嗡嗡乱飞的苍蝇,好几天才有人打扫一回,刚刚干净很快又弄脏了,住在这一带的外来人实在不可救药。
这里不像在寂静的山村,晚饭后抽支烟,摆一会儿龙门阵,就能在轻微山风的吹拂下香甜入睡。外地民工占大多数的肖家村,每晚闹闹哄哄,什么录像呀、台球呀、吵骂呀……不到半夜难收场。
如果不处在遭人追缉的危险境地,青顺早就带着英翠走了,绝不留恋这所谓繁华都市的生活,回到属于他们的清静安宁的乡村去过那种质朴的山民生活,享受繁重劳动后的单纯欢乐。“老丁,我那车钱……”一个瘦黑中年人带着奸诈微笑,趿着拖鞋走过来,不安分的眼角朝屋里瞄了一眼。
青顺拧灭烟头,取一支烟给他,赔笑道:“张大哥,今天刚好凑齐。实在不好意思,耽误久了。哎,英翠,你把那两百块钱拿来交给张大哥。”
女人应声出来,把一大叠零碎票子交给瘦黑男人,掉头返回房内。张大哥盯她丰腴秀挺的背影愣了片刻,一边数钱一边对青顺说:“老丁,你两口子就挣那点擦车的钱,也太死板了,要哪天才能富起来哟。你看跟我一起来的同乡老顾两兄妹,就是抓钱的好手,当哥的在外头撬自行车,不是值钱的山地车还不要呢。做妹的在屋头耍男朋友,今天换一个明天又换一个,只要有钱半老头子也行。嘿,去年他们回家过年,交给娘老子万多块钱,家里要修大瓦房了呢!人出来求财,心眼第一要活泛……”
见青顺又埋头抽烟,瘦黑子讨了没趣,把钱往裤兜里一塞就蔫蔫地走了。没走几步,就听见汉子重重吐痰的声音,他明白是针对他的,却不敢回头,步子更快了。
汉子大口吸烟,喷出的烟雾很浓。女人走到门边,爱怜地看着他,轻声说:“青顺,少抽点烟,要不我给你买一盒好的来……”
青顺瓮声道:“叫我抽好烟,我问你,箱子里还有几多钱哟?”
女人说:“只有七八块钱了,买了烟明天又上街去挣嘛……”
汉子不再开腔,只把剩的半截烟丢在地下,用脚狠狠踩灭,蹲在门口阻住了女人的去路。英翠明白他的心思,轻叹口气,伸手抚摸着他又硬又短的头发。
青顺和英翠没觉察到,就在对面酒菜馆里,有一双明亮含泪的眼睛正密切注视他们。
一辆旧吉普车开进村子,停在街口,丁青林和南瓜从车上下来,就看见水苗从一家馆子奔出来,气喘吁吁道:“青林、南瓜,你们咋个才来?我和喜妹晚上都要上班,先让喜妹回‘紫水晶’了,我跟孟华生请了假呢。”
青林向四处张望,道:“对不起,水苗,我们正跟一家公司谈工程,耽误了时间。哎,我哥他们在哪儿?”
水苗朝那边一指,轻声说:“你看,馆子对面那间房子门口,是不是他们?……”
青林刚一抬眼,就惊喜大叫:
“哥!——英翠!——”
汉子和女人被这叫声惊呆了,心头想的是赶快逃走,可身子都无力动弹,都愣愣地看着这狂奔而来的青年。
南瓜和水苗也小跑着跟在青林后面,他们都为丁氏兄弟和英翠在省城团聚而宽慰、高兴。两兄弟面对面僵持了片刻,还是伸手紧紧握住了。被这突然情况过度震惊的女人,呜咽一声,捂着脸跑进屋里去了。
“哥,我们在屋里说话吧。这是我的朋友水苗,他叫南瓜,是我们公司的,也是好朋友。”青林拉着哥哥的手往里走,也招呼水苗和南瓜进屋。
不大的房间显得有点挤,英翠坐在床头,把头埋在膝前,不好意思也不敢看青林。青顺有点尴尬,涨红着脸站在女人旁边,好像怕发生什么意外,便于随时保护她。
青林打量这间窄小简陋的屋子,鼻子有点发酸,他强抑着情绪,竭力平和道:“哥,英翠,你们既然到了省城,咋不来找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你们的。不光为兄弟关系,单说我欠英翠一份情,也会伸手援助啊。这些天,我和南瓜他们四处寻找你们,连公司的业务也停了……哦,不说那些了,哥,英翠,找到你们我真高兴,还亏了水苗她们呢,要不是她们细心,还不晓得要找到那一天哟。”
青林的欢喜是由衷的,青顺却笑不出来,望着弟弟说:“你咋晓得我跟英翠到了省城?李公安和蛮牛他们,还追到省城来了么?”
青林安慰道:“哥,你莫担心,他们就追到省城,也把你们没办法。你和英翠又没啥错事、坏事,最多没扯结婚证同了居,在今天又算什么呢?实话讲吧,蛮牛是到省城来找过我,一无所获灰溜溜回去了。于是我开着车天天东转西转找你们,省城又大人又多,真不好找呢。”
青顺稍稍放心一些,又问:“青林,我跟……英翠的事,没你讲的那么简单吧!听村长五贵说,李公安要抓我典型,送我到县大牢坐班房呢。还有,你跟英翠办了台面婚,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你……”
听他这样说,青林就笑了:“哥,你咋个还是旧脑筋哟,我跟英翠的台面婚,还不是你跟秋菊姐操办的,我啥时承认过?英翠都比你明白呢。要不然,她咋会跟你相好啊。水苗,你过来,让我哥和英翠看看。她才是我的女朋友,前次回家,我还给英翠讲过的。英翠,说心里话,我还要谢谢你呢,要不是你打掩护,我这倔脑壳哥哥,会硬逼我跟你圆房,事情就麻烦啦!”
他的话把一屋子人逗笑了,英翠也抬起了绯红的面庞,用羞涩的眼光看着青林和水苗。水苗赶快过去,拉起她的手,轻柔地叫了一声:“英翠姐……”这句温情叫声,把女人的眼泪叫了出来。
“青林,你说,我跟英翠这事,真有那么严重么?”青顺心有余悸道。
青林说:“哥,弄你去坐班房的话,是吓唬人的。你是离了婚的男人,英翠是没办过结婚证的女人,要自由相爱结合一起,哪个管得着。我看是蛮牛那小子对英翠有私心,唆使李公安整你,不用怕,也莫担心,他们那样干才是犯法哩。”
汉子长吁口气,感叹道:“我和英翠,真被他们吓住了,除了逃跑啥法子也莫得。还多亏了村长两口子呢,不然真进了县大牢啦!”
“青林哥,”英翠抬起泪眼,看看他又看看水苗,“你跟水苗真是很般配的一对呢。你莫怪我,也莫怪你哥,我们虽犯了乡风民俗,也没做啥坏事。在老家,我和你哥的日子都很难很苦,不知不觉心和人就到一块儿了,把我们的台面婚也……也掀翻了……”
女人的脸此刻尤为动人,水苗掏出手巾替她擦泪。青林诚恳道:“英翠,我刚说过,不怪你们,还要感激你们呢!那个台面婚,掀翻得好,山里那些旧风俗也实在该破一破啦!哥,英翠,我真心祝贺你们,走,找家酒楼,我们为亲人团聚和你们的喜事,好好干一杯!”
青顺说:“进酒楼要花几多钱哟,就上外面小馆子去吧。”
青林说:“哥,听我的,找个较像样的地方,我们大家好好欢聚。为找你们,水苗、南瓜和我都还没吃晚饭呢。”
几个人走出家门,来到那辆旧吉普车边,青林打开车门请他们上车,青顺真不敢相信,小声道:“青林,你有了车子,还会开车?”
青林发动车,对他说:“哥,这种破车,在省城被老板们不屑一顾呢。你莫惊讶,说不定过几个月,你也会开上比这个还好的车哩。”
青顺有些不信地摇头,而弟弟开上吉普车的事实,又让他欣喜。他看看身边的女人,英翠也为这突如其来的际遇又惶惑又高兴。
永兴酒楼就在离肖家村不远的城南小区里,它的装修并不豪华,而点缀的灯饰倒令人眼花迷乱,门口的迎宾小姐也亭亭娇美。青顺和英翠曾多次从门口路过,知道那不是他们可以进去的地方,连看也没有多看。此刻,跟着青林他们走进酒楼,立刻被殷勤的小姐们涌上来亲切招待,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领班小姐送来菜单,青林要点的时候,青顺小声提醒他:“青林,我和英翠吃过饭了,你随便买几个菜就是。”
青林熟练报了一批菜名,然后说:“请来一瓶五粮液,我要和哥哥好好喝一喝呢。”
“太贵了吧,一百多块呢!”青顺忍不住叫道。他为还瘦黑子老张那辆三轮,靠擦车忙碌了半个多月,才凑足那笔款子。“吃顿饭花去几百块钱,太不值了。喝高粱白酒也一样过瘾,何必喝那么高级的五粮液呢?”
水苗理解青林和他哥的心态,柔声说:“青顺哥,青林也不是喜欢浪费钱的人,他是跟你和英翠姐相聚,太高兴了呢。说实在的,你们到省城来吃了不少苦头,他这当弟弟的也真该补偿呢。”
酒菜很快上来了,满满一大桌,丰富而精美。水苗主动替每个杯子斟满酒,热忱道:“第一杯酒,为青顺哥、青林哥、英翠姐的团聚,干杯!”
一杯刚刚饮尽,南瓜站了起来:“我代表青林公司,为哥姐们的相聚大喜,干上一杯。不用说,有了这件喜事,我们公司会诸事顺利,真该多喝几杯啊!”
席间气氛真诚而热烈,好几回青顺和英翠的眼眶都潮润了。
三巡过后,青林和水苗站起来,举杯道:“哥,英翠,这杯酒是我和水苗共同敬你们的,敬佩你们冲破乡规土俗勇敢相好,也祝愿你们早办喜事,我们一定帮你们把喜事办得隆重欢快,最好是在老家去办,把该请的客人都请到。”
饮下几杯甘醇美酒,青顺和英翠都心潮起伏激动不已。在青林他们祝酒之后,女人看了汉子好几眼,他才站起身红脸道:“青林、水苗、南瓜,我和英翠都不会讲话,借过这杯酒表表心意,能见到你们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南瓜饮尽那杯酒,征询地对青林说:“青林哥,我看安排青顺哥他们去公司客房住吧,肖家村又乱又脏,租房还得花钱。”
青林想想道:“这个我很快会做出安排,哥和英翠还是暂时在租的房子先住着。这几百块钱,你们先拿去用,不过你们想去擦车挣钱,或者到我们的工地做些活路,都可以。哥,你说呢?”
青顺说:“这样好,到你那公司去住,我跟英翠反倒不自在。南瓜,谢谢你的好意啰。”
水苗说:“青顺哥,英翠姐,明天你们就休息吧,我陪你们上街买些东西,再看看省城的市容和公园,让你们轻松一下。不然人家城里人说,农民进了大城市只晓得干活挣钱,连玩都不会呢。”
青林很赞同水苗的安排:“到底是姑娘家心细,就这样定了,明天我开车陪你们逛省城!”午夜过后,青顺和英翠才回到肖家村的小屋,上床后都躺着想各自的心思,久久难以入睡。窗外的星星很白,天空很蓝。
女人说:“哥,这该不是梦吧?”
男人说:“妹,有这样的梦也好啊。”
女人说:“你想留在省城里?”
男人说:“不,我更想回山里去。”
女人说:“哥,我没想到这辈子会这么好……”
男人说:“我也没想到。妹,多亏有了你呢……”
一阵温柔低语之后,男人女人拥抱一起,亲吻爱抚,缠绵悱恻,连燠热的夏夜,也觉得格外清爽了。
入夜了,泰发集团总经理办公室灯火通明烟雾腾腾,卢家风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凝视华灯初上的都市,心事重重。
方明走过来,把一叠材料放在办公桌上,关切道:“家风,该休息了,要不要我陪你去吃饭?”
卢家风转过身,盯着那些材料问:“方明,修订后的规划做好了么?省里市里都等着要呢。你说说,经过这么一番大调整,对阳光新城主要项目上马,会有什么影响。你要明说,别遮掩任何困难,这关系着我们集团的发展大计啊。”
本不想这种时候和他讨论工作,但方明知道拗不过卢家风,就说:“家风,规划调整后对泰发的形势是严峻的,首先失去了土地征购、免税等方面的优惠政策,非要占用原先没考虑的大量资金。由此牵一发动全身,阳光新城各个项目都会受到严重影响。更令我担忧的是,没优厚条件,招商引资方面就可能受阻,原先看好阳光新城的海内外商家、朋友,就会持观望态度。投资周期拖长,我们压在土地、项目上的资金就必然遭受严重耗损,泰发强硬坚持会大伤元气的。”
这种严峻局面,家风不止一次想到过的,话通过方明说出来,更为清晰明白,迫使他们作出选择。而这选择,在方明说活的同时,他已雄心一凛,毅然作出:阳光新城无论如何都要建下去!就是过河沉舟,断绝退路,也要干下去。要向那些对他和泰发集团持怀疑眼光的人证明,卢家风是有魄力的干才,泰发是有实力的集团。遇风低头,不是他的个性。
决心下定,情绪也变得缓和单纯了,他把手抱在胸前,对自己的助手说:“方明,水清石现,我看得更清楚了。通过我们的努力,阳光新城的优惠政策还是有的,只是不如先前那么优厚罢了。关键集中在一点上——资金问题,只要我手上汇集了雄厚资金,什么困难和冷眼都不存在。所以我想:从明天起你负责同几家银行协商,用我们已有的房间物业担保,贷出大笔资金投入项目建设。我多花精力接触有财力的新朋旧友,必要时在香港、深圳搞招商洽谈会,相信会柳暗花明渡过难关的,你说呢?”
方明熟知他的个性,下此决定也是必然的,但他还是有些担心:“家风,我们确实别无选择。但我怕阳光新城这个庞大项目一旦上马,就是耗费资金的无底洞,没雄厚的财团作为有力后盾,出现几个风波,泰发就无力支撑了。”
听他说话的时候,卢家风浓眉微竖,双目炯亮,饱满的唇角浮起傲然的微笑:“方明,真有那么一天,省市政府乐意看着泰发垮台,我们还逞啥能耐?就夹着尾巴走人吧。到深圳给朋友打工也行,在阳光新城外面支个小摊也行……哈哈……”
话讲到这个份上,还有啥好多说的,方明向他伸出手,真诚道:“家风,祝你成功!我相信你有力量也有运气。就照你的计划进行吧,我先走了。”
偌大办公室又只剩了卢家风一人,刚作出重大决定的年轻实业家有些亢奋,一边踱步一边浮想联翩,有一种两军对垒挺立战斗前沿的指挥员的悲壮激情。
“家风。”安然出现在门口。她穿了一套乳白色新款裙装,显出活泼大方的样子,人也似乎年轻了一些。
卢家风也高兴这时见到她:“安然,你来得正好,我们去吃晚饭吧。是吃川菜还是广东菜?”
安然温柔地注视他,也有了好心情:“我不想进饭店,家风,回家好么?我准备了一些菜,想让你领受一下温馨家庭的感觉。”
他理解地一笑,提起手袋便走向她,人很自然地相拥,亲切一吻,再手牵手走向电梯,那样子像一对刚坠入热恋的情侣。
一个舒适安逸的家,无论是否豪华,对一个掌握亿万资财的老板来说也是渴求的。每天在海鲜酒楼、娱乐场所应酬同行朋友,免不了烦腻,老有逃之夭夭,回到一个安宁清新小家去的想法。
自从得到家风较为明显的结婚承诺,安然把这套公寓房布置得更像一个家了。一些生活型的电器,也出现在厨房、客厅里,它们不停地向家风暗示:应该办结婚大事啦!
系着围裙的安然,真像个勤快的家庭主妇,在厨房忙出忙进,家风想帮点忙她也不让,只好坐在沙发上看报刊。赠寄给这位名记者的报刊也真多,他很快就看进去了。
安然很满意这种情调和气氛,正是她苦苦渴望和追求的样子。那个自己热爱多年的男子坐在客厅里阅读书报,她为他准备丰盛的晚餐,偶尔相互一瞥,目光里充满爱意……她一边炒菜,一边激动,有几颗晶莹的泪珠掉进菜锅里去了。有自己的泪在菜里,她也高兴。
把几样菜摆在小桌上,还刻意摆出梅花形,安然又取出新买的高脚酒杯,倒了些长城干白,对刚放下报纸的男人说:“家风,喝点长城干白,这酒温和。”
“你更温和,安然。这种温和小家庭给人的感觉,真不错。”家风向她举起酒杯。
两人轻轻碰杯,玻璃的脆响,对安然来说是音乐,她面颊泛红,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和兴奋:“吃吧,家风,我做菜的手艺不好,但喜欢做。往后你爱吃啥,我照菜谱给你做,包你满意。”
家风呷一口酒,含笑道:“吃饭、穿衣、品茶、看电视、读报纸、洗澡、上床、做爱睡觉,都是居家过好日子的重要内容,无论什么人都免不去这种世俗安排,我们当然也不例外,今晚算是正式开始。”
安然的脸更红了,心房也扑扑直跳,此时这种对家的感觉,比往日做情人的感觉,实在大不一样,至少不再别扭和紧张。作为女人,更需要自由温馨的家庭氛围,这样才能彻底放开,任心底的情绪汩汩流淌,多好啊。
晚餐后把碗碟瓶子丢进厨房,家风想表现一下安然却不让,两人簇拥着在大沙发上,看电视里的国际新闻。然后女人附在男人耳边说:“我去洗澡,你想……一起洗,也可以……”
看她取了浴衣,迈着优雅的步子去了卫生间,家风坐在沙发上没动。电视屏幕上的节目实在无聊,他拿过遥控器把它关闭,点燃一支烟,刚吸两口,心头涌起一股热流,就把烟按在烟缸里,飞快剥下衣裤,裸着身子走进卫生间。
小套房的卫生间当然小,淋浴器喷出热水的同时腾起雾气,家风熟悉的那具肉体在水雾里格外性感迷人,尤其微微隆起的臀部那团水光,很煽动他内心深处的激情。他走过去,从背后搂住她,女人身子一阵战栗之后就不动了,赤裸的背部紧贴他前胸,仰起多水的面庞,给他一个长吻。他们就在温热的水流沐浴中呆立不动,让时间和水一起流走。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彼此的手才动起来,相互抚摸搓洗,像一对多年恩爱的老夫妻。
关了淋浴器,安然从墙壁上的金属架上,取出两张纯白厚绒的大毛巾,给家风一张,自己就用毛巾擦着一头湿发,裸着身子走向卧室。她再出来,已穿了一套丝质睡袍,手里还有一件同样质地的男睡袍,看来这个细心的女人,把居家生活的许多大小巨细的事情都想到了,并做了认真的准备。
穿丝质睡袍的同时,卢家风突然想起港台电影里的某些镜头,暗觉自己有些好笑。但这情绪不能流露的,破坏了安然的好心情,未免有些残忍。生活也有需要演出的时候,自己已进入了角色,就投入地演下去吧。
安然在倒咖啡的时候,他竟有了些伤感。太像一个家,太像一对夫妻,而跟她拥抱的同时,他心房一角还站着一个女人,正浮着冷笑注视他们,想把她遮去也无法,真是一种嘲讽。
咖啡很香,也很带家庭味,安然望望他,柔声说:“家风,好喝吗?”
他只好端起杯子大喝一口,称赞道:“挺不错,比维也纳皇家咖啡还香。”
随口胡诌的话也使坠入情网的女人高兴万分,她端起造型别致的咖啡壶,把剩下的咖啡全倒进他杯子里,看他的眸子浮起了带梦幻的光斑:“家风,我们这样穿着同样的睡衣,面对面坐着喝咖啡的场面,在我脑子里出现起码上百次了,只有今晚上是真的。刚才煮咖啡的时候,我的感觉还有点恍惚,轻咬一下嘴唇,觉得有点痛,才知道是真的,一切都真实得铭心刻骨。”
男人的思绪正在她和另一个女人之间飘忽,不愿多说话。喝完咖啡,就过去坐在她旁边,一只手拥着她的肩头,另一只手伸进睡袍敞得很开的胸襟里,握住了一团饱满圆实微微上翘的乳房,脸部溢出孩子般淳朴的微笑。
“这不是梦,多好……”女人轻吟一声,两条柔软若藤的手臂缠绕住他的脖子,微微颤抖的红润嘴唇也贴了过来。
男人忽地生出一股热情和劲头,两只有力手臂将女人拦腰抱起,大步走向卧室。荡起的风,掀开女人的睡袍,精赤无遮的躯体闪着柔美的光泽,不带一丝淫荡。
刚把通体赤裸的女人平放在宽大舒软的席梦思上,男人正急切剥去睡袍,放在客厅的手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懊恼地一拍头部:“真是,忘关机啦!”
裸着身子走回客厅,家风抓起手机口气生硬地问:“哪个?”
“我,方明。家风,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刚才我和工商行信贷部刘主任在富都酒楼喝茶,他对给阳光新城贷款持保留态度,担心我们需要数额太大,使用时出现麻烦,银行回收困难。我知道你在安然那里,她叔叔是主管全市金融系统工作的副市长,请她出面帮帮忙,也许有希望。”方明透过电流的声音,干巴巴的。
家风说:“好吧,明天在办公室再谈。”
他关闭手机回到卧室,安然已坐在床头等他,身上仍纤丝不挂,在微弱的卧室,像一尊线条优美丰满的雕塑。
家风也上床,坐在她对面。如此不着衣衫,相坐床头的情景,他们也没经历过,亲切中彼此等待着缓缓而来的情欲再度骚动。
“家风,又为公司的事吗?我一直想问你,阳光新城的几大项目,还是全面上马?或者暂停部分,选择有优势的项目先干起来?”
“全面上马。安然,这是你来办公室之前,我刚下定的决心。为证实我的能力,泰发的实力,我不得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
“我分析过你的整个计划,认为是比较冒险的。幸好,你及时纠正了靠虚假去套取优惠政策的做法,否则更不堪设想。家风,我知道阳光新城对你和泰发很重要,也想帮你,却不知从何着手。”
“安然,你这么想我太高兴了。我问你,照你看来,搞阳光新城最大的困难在什么地方。”“这还用问?资金。没有雄厚的资金实力,要进行那么大规模的房地产、娱乐场所投入是纸上谈兵。而且当前国家又对这方面实行紧缩政策,要拿到银行贷款不具备条件根本不行。所以,泰发投资阳光新城,前期虽不成问题,后续资金不足,就等于自陷泥潭,很难拔出。家风,我真的为你担心。”
“安然,我正全力解决资金总量,各种渠道都在想办法,如果你肯帮忙的话,就更顺利一些。”
“我早想过找叔叔帮泰发解决一笔贷款,但他碰到一个最大的难处,要逾越过去很难。”
“啥难处?”
“因为你是卢铁副省长的儿子。同时又是他亲侄女的未婚夫。他有权贷款给泰发,你们的担保条件也肯定成立,一切合法,但他还是要遭受各方面的责难和查询。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他肯定会拒绝泰发的贷款要求。”
“谢谢你的坦率。安然,不是没一点办法可想吧?”
“家风,我只能答应你试试看,稍有办法,我想叔叔也不会不帮我们的。”
“我们”一词,此刻特别温暖家风渐渐发冷的心房,他情不自禁把女人揽过来,双双滚到了床中心。
女人满心欢喜地扭动身子迎合他,随着肌肤的接触,摩擦,男人感受到粗野的情欲在体内强烈冲动。
今晚,这对男女的心情,都不同于往日,那种偷情似的草率和惶乱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丈夫妻子的正常房事生活心态,每个动作都舒缓、到位而从容不迫。
女人柔嫩细腻得如一朵在春风中颤颤开放的花朵,手臂、膝弯、屁股的凹窝、泛红的小腿,都闪动着纯洁的光泽。精力充沛的男人则像一股奔腾而下的水流,很快覆盖了她,并发起又坚韧又有力的冲击。随着水流的涌涨、喘息,花朵瓣儿的娇颤、呻吟,快感急速上升,共同的震动开始在两人躯体各个部位轻轻荡漾……
持久的荡漾之后,一团开始温热渐渐火烫的情流,汇聚在他们体内的一个部位,促使他们的每根血管每块骨头每片肌肉,都随着那股情流燃烧,融化,最后瘫作一团,有种水银泻地,无法收拾的感觉……
带快感的魂魄,在高潮中脱离了肢体,在卧室里盘旋飞升……喘息不停,震颤不停……幻觉中,他们都在征服中获取了胜利,那漂满花瓣的水流,形成了一片花海,簇拥着一座阳光灿烂的新城……
一切静下来,从窗口倾泻进卧室的淡蓝色月光,均匀地镀在两具造型优美纹丝不动的肉体上,如一幅不带半点色情的淡蓝色油画。
紫水晶周年大庆和艳舞表演队首场演出,简直够孟华生忙的了,他整天泡在夜总会大厅和排练场,布置挂彩灯、灯笼和各种吉祥吉庆的饰物,还要守着一群野浪轻浮的女孩子,看她们把那些风骚撩人的舞蹈动作做得更准确优美。
胖胖的喜妹,也在他的指挥下忙进忙出,为轻松一点,孟华生找她打趣:“喜妹,欢庆会上有奶油蛋糕吃,你吃了更胖。”
喜妹说:“怕啥!你不是说女人丰满是唐朝美吗?我可不想亏待自己的嘴巴。孟经理,你是紫水晶第一大忙人,该奖励你多吃蛋糕呢。”孟华生问她:“喜妹,这几天水苗干完工作,就往外面跑,她忙些什么呀。”喜妹一笑:“你呀,就关心她。实话对你讲吧,她男朋友青林办了公司,青林的哥哥嫂子又来了省城,她哪能不忙呢?”孟华生说:“水苗看来活得很顺心啊,比你喜妹顺心,不久要当老板娘了吧?”喜妹说:“没那么容易吧,困难多呢。青林的公司是人家投资,资金运转不畅,想搞个什么加工厂又没搞起来,水苗为他们着急呢。”从心直口快的喜妹那儿套出这个情况,孟华生心中暗喜,一个蓄谋已久的计划也开始成熟。他压住心头激动,去总经理室找马世海。
无所事事的马世海,正坐在茶几边用扑克算命,算了几次摆出的牌居然没一次摆通,他气愤地把手里的几张牌砸在地板上。
“海哥,又心烦了么?”孟华生进门笑嘻嘻道。
马世海瞪他一眼:“你小子办的事,连门儿也没得,老子咋个不烦?”
孟华生掩上门说:“海哥,我有办法了。你给我五十万块钱,包你很快见到效益。”
“五十万!”马世海本来瞪大的眼又鼓胀了一圈,“你小子敲诈我吗?老子玩个农村小美人儿要花那么多钱?哼,就是上一个闻名全国的女明星,也花不了那么多呢。”
孟华生说:“海哥,你咋也变得那么财迷了。五十万对你来讲不算啥呀,你连泰发杯礼仪小姐大赛,也赞助了几十万呢。何况,这笔钱只是我借用一段时间,用它做了圈套,把你想得心肝痛的女人送到你床上,又一分不少归还你,何必大惊小怪嘛。”
马世海这才明白他的用意,笑道:“你小子鬼点子多,用五十万元钱作诱饵,去钓一个女人的事也干得出来。好嘛,钱我一分不少给你,事情要尽快办,大哥快活了高兴了,也有你的好处。”
“这个我明白,海哥。”孟华生说。
在排练厅找到水苗,孟华生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票:“这是两张美国杨百翰舞蹈团的演出票,挺精彩的,我最近又太忙,水苗你去吧,让你男朋友陪着去。就在省体育馆,是难得的享受啊。”水苗说:“不,孟经理,对外国人的演出我没多大兴趣,再说青林根本抽不出时间陪我。”孟华生说:“嗬,丁经理那么忙,是生意太好了吧?”水苗苦笑道:“忙并不一定生意就好,青林他碰到了资金困难,还有点……家庭问题,他哥和新嫂子刚来省城……”孟华生沉吟片刻,轻声问她:“水苗,青林公司真的需要资金?”水苗说:“是呀,昨天他还托军华公司的老总设法贷款呢。”孟华生说:“我一位好朋友倒有一笔资金,想找一个好的投资去向,青林是实干家,肯定干一番业绩,我一句话就能给他三五十万呢。”
水苗虽对孟华生有了好感,但随时注意保持距离,因为城市男人说热就热,粘上来就麻烦。她想想说:“不好吧,孟经理,你朋友的钱,青林用着也不踏实啊。”孟华生却笑道:“水苗,你是老观念了,以为我朋友会把钱白借给青林?现在人做事讲究互利,我一直注意青林公司,他虽刚起步,却有两个好基础,一是有战主任那种老干部理解支持,二是他老家有优质石料,还有青林这人重信誉讲义气,连郭雅心那样的出名美女都乐意跟他干,给他投资万无一失。”听他的分析,水苗觉得又新鲜又有理:“这……有你说的那么好吗?”孟华生肯定地说:“当然,水苗你放心,我孟华生从学校出来这几年,也算在商场摔爬滚打受了锻炼,不会把几十万块钱往水里丢的。水苗,明天我就去见青林,送他一张现金支票,让他大大高兴一场。”
“真是……谢谢你。孟经理,你帮青林和……我的大忙啦。”水苗感激地看他,面部闪烁着愉悦的红光。
孟华生心头一荡,欲言又止,对她报以关怀的一笑。
办妥这件事,孟华生并不兴奋,心底里那生生不息的欲望倒受了严重挫折,更让他气恼的是还要顽强压抑,不能随意把那种既失落又羞辱的情绪表露出来。
他满腹心事走向大楼外面,刚到大厅门口,被穿得分外鲜艳格外性感妩媚的乔云娜从背后叫住了:“小孟,上哪儿去?”
一看她那充满肉欲的样子,孟华生就惶惑不安,应付道:“我……去街上买装饰品……”找到揪住小情郎的机会,乔云娜岂肯放过,笑道:“小孟,你见我一点都不亲热,想找借口滑脱么?没门!我问你,听说你一个朋友有资金,要向水苗的男朋友投资?嘿,你真会讨好那个漂亮妹儿啊!”
孟华生内心叫苦不迭,口里却赔笑道:“乔姐,我朋友是商界老手,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哪有啥便宜占嘛。不过给水苗随便说说,要看丁青林肯不肯上钩了。乔姐……”
乔云娜看看四周无人,脸皮一沉道:“小孟,我晓得你最近在跟马世海搞啥鬼名堂。那家伙明明看着你给他戴了绿帽子,还那么器重你,动不动就叫你去总经理室密谋,没得鬼,老娘不姓乔!”
孟华生听得心寒腹冷,强笑道:“乔姐,你只晓得审我,咋不去问他哟……”
妇人朝他使个眼色:“老地方等你,小孟,你敢不来,姐儿就跟你闹开!”
挪动僵硬的脚,一步一步上楼时,孟华生就觉得自己患了阳痿症,一路上竭力想象跟那浪荡妇人在床上的疯狂,两腿间的东西还是软沓沓的。他意识到,这次去跟妇人幽会,肯定要遭受一次带屈辱的痛苦煎熬,除非激起他的仇恨而邪狂,根本无法满足她难以填满的欲坑。想着这些,他的腿杆就发软,每上一步楼梯就气喘吁吁。
在房门口他停了片刻,平息自己的情绪和哮喘。当他打开门,立刻抽口冷气,差点跌倒在门洞里。那一身肥肉的妇人,正赤体精胯,在床上等他,两条胖腿间的黑洞,像要吞噬他的巨兽之口……他推上门,悲痛地闭上眼睛,踉踉跄跄地过去,倒向那爱恨交织的欲望的深渊……
青林建筑装潢公司,是另一番忙碌景象。青林和会计正计算一笔资金的利息和还款日期。郭雅心和南瓜正与一位客户在谈装修业务,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还是在公司预支部分材料费上发生分歧,把到手的活儿丢掉了。
“唉,青林,看来资金不足真是个大问题。”郭雅心对他说。
青林说:“是啊,我正八方设法。战主任他们也碰上资金周转不灵,没法帮我们了。搞石料厂那笔贷款,又指定专款专用,挪一分都不行。”
办公室的气氛沉闷起来,雅心去推开窗子。这时一个穿绸衫的人物,翩翩而来,进门就满脸堆笑:“丁经理,好久不见,发财发财,还认识我吗?”
青林一眼就认出了他:“乔哥嘛,你又在哪个码头称大爷呀?”
乔哥仍在笑:“改邪归正啰,做生意嘛。丁经理,我们是不打不相识的老朋友,这次为老仓库的事过来商量。”
青林想想道:“对了,仓头说过,老仓库是你哥子的地盘。这次是要加租,还是赶人?”
“哈哈,哪有那么严重。”乔哥苦笑道,“我刚得到消息,老仓库那块地皮,被人家财大气粗又有后台的泰发公司征用,搞啥阳光新城,就来通知你们早作准备,让你的兄弟们找个别的住处,不然事到临头大家都为难。”
青林说:“乔哥一番好意,我领了。南瓜,你和乔哥谈一谈,再订个搬迁计划。”
南瓜点头应了,很在意地看了乔哥一眼。自从喜妹常跟这位人物上街玩耍之后,他对他就格外注意。
今天乔哥到青林公司,也另有目的,想再见识一下跟喜妹关系密切的南瓜。
话不投机三句多,南瓜和乔哥几句话就把从老仓库搬迁的事谈妥了。他把穿绸衫带点地痞流氓样儿的家伙送到门口,就看见水苗急匆匆而来。
水苗看见南瓜送乔哥,有些惊讶:“南瓜,你还跟那号人客气呀,就是他一天到晚缠喜妹,坏得很呢。”
南瓜也愤愤道:“上次青林哥被打得那么惨,就是这小子干的!喜妹咋跟这种歹徒混在一起,不是把自己往虎口送吗?我去找她!”
水苗拉住他:“喜妹正在上班呢,改个时间,我帮你约她吧。”
南瓜余怒未消,只好点头答应。
他们走进大门,水苗就看见青林和郭雅心正热切地交谈什么,心头就掠过一丝不快。也不知为什么,郭雅心在紫水晶主持风情表演队,她对她印象挺好,觉得这个工人出身的美女,又坦诚又能干,而她当了青林公司的公关部长,自己就很感别扭了。
“水苗,你来啦。”郭雅心知道她和青林的关系,愉快地招呼她,大方而又自然。
“嗯,”水苗轻应一声,就对带点尴尬神态的青年说:“青林你过来,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他们走进小会议室,青林笑道:“水苗,来检查我的工作来啦?”
水苗白他一眼:“你工作挺好嘛,和漂亮迷人的公关部长谈得正欢呢。这样的工作,哪个男人都喜欢做呢。”
青林严肃下来:“水苗,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我跟郭雅心只谈工作。而我的女朋友,只有一个,就是你何水苗!”
水苗多少有点感动,垂下头轻声地说:“你有良心,记得我就好……”
青林也缓和了:“水苗,你来肯定有事,说吧。”
水苗说:“青林哥,你的公司急需资金,我们孟华生经理有个好朋友,正有几十万元要找好项目投资,他说设法给你拉过来。”
青林高兴道:“这倒是件好事,不知对方的投资条件咋样,只要我能接受,就行。”
水苗说:“听孟经理说,他朋友不会有太高条件,关键是找适当的项目,信任的公司。他认为这事能成。”
青林思索一阵,道:“水苗,这对青林公司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我们都要明白,天下没白吃的午餐。如果不是孟华生需要我付出什么,就是因为他一直对你有好感,想借此表白一下。”
“你?”水苗有点惊讶地看着他,“没想到,你吃他的醋?青林哥,孟华生是对我很好,可我为你总跟他保持距离的。好心好意为你引资,你却怀疑我跟他有多好……”
青林忙说:“水苗,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不想听你解释,反正郭雅心进了你的公司,我们的误解、怀疑就一天天多了。你上班吧,我不打搅你们了。”水苗说罢就急步离去。
青林不便追赶,只呆坐在小会议室里,许久心绪难平。
孟华生没有想到水苗会主动约他到附近的酒吧去谈话,经过一番打扮,还喷了好闻的男性香水,按照时间去了那家名曰“凯丽”的酒吧。
水苗早坐在大厅的角落里,神情略显局促不安,桌上放了两杯矿泉水。看到孟华生,她双颊发热,幸好厅内光线柔淡,看不见她脸红。
孟华生走到她身边,温和笑道:“水苗,你吓了我一跳。因为你从不约我出来的,肯定出啥事了,不要紧,我们慢慢谈吧。”
水苗瞥他一眼,心里想了几遍的话到要说出时又犹豫了,她喝下一口矿泉水,下了决心,说道:“孟经理,我有个请求,往后,你别把我当朋友看待,只当在一起工作的同事,行吗?”孟华生愣住了,半晌才开口问道:“水苗,你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能告诉我为啥吗?”
水苗说:“孟经理,你就别多问了,反正这样对你我都好……”
孟华生注视她,忽然很坚决地说:“请原谅,水苗,你这个要求我不能答应。”
女孩子愕然道:“为……为啥?”
孟华生更果决:“很简单,因为我做不到。”
水苗低头想了一会儿,自语道:“看来我只有离开紫水晶,到别处去找一份工作了……”
孟华生一直温情地看着她,并抓住这个送上来的机会,一吐为快:“水苗,我要对你讲出心里话。我就是喜欢你,虽然你没接纳我,可我总有对你喜欢的权利吧?水苗,只要你和丁青林还没结婚,我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跟你好……但我也知道,你的心在丁青林身上,而我的希望还有那么一丁点,也不会放弃!”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表白,把水苗震住了,她又惊又窘又有某种感动。过好一阵才呢喃道:“……如果,我跟青林明天就结婚了呢?……”
孟华生眼里有了泪光,轻声而坚定地说:“我衷心祝你们白头偕老一生幸福。而我对你的爱心,会伴随终身的。”
水苗不敢看他,垂头沉思,小声道:“我不过一个乡下妹子,真不明白,有哪点儿好,让你把我看得这么……珍贵。”
孟华生充满激情地看着她,话音有些颤抖:“水苗,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有多美,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
水苗再次受到震动,她张了张嘴,似乎不知说什么好。静默一阵,受不了他太灼热的目光,才说:“孟经理,请别这样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山里妹子……你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了,城里有那么多好姑娘,你对我的一片心,我……我不能给你任何回报……别的姑娘,会对你很好的……”
话没说完,她就起身快步离开酒吧,眼里布满了又冲动又迷惘的泪水。望着她苗条的背影,孟华生得意地笑了。
水苗刚走到紫水晶门口,就看见喜妹冲出来,一脸不高兴嚷道:“都是那个臭南瓜,忽然打电话,要我马上到街角那个脏兮兮的‘好又来’饭馆碰面,还气势汹汹的,我话没讲完,他‘啪’地把电话摔了。水苗姐,你说他算老几?是不是吃错药了?我是他啥人?朋友还是熟人?我都不晓得哟。”
水苗明白南瓜还为乔哥的事生气,对她说:“喜妹,我看见乔哥去青林公司了,是不是他……哎,我也不猜了,南瓜对你是满好的,你对他就和顺点,别动不动冷嘲热讽,好么?”
喜妹说:“咦,水苗姐,他一个大男儿汉,几句话就伤着啦?他要吃乔哥的醋,我就给他一大罐子!”
她就这个脾气,水苗不好多说,只对她温柔地笑笑。
南瓜独自坐在“好又来”饭馆一张桌前,焦灼不安地等人。喜妹昂首阔步而入,见他就叫道:“南瓜,你也懂打电话约人了,进步不少啊!”南瓜板着脸,指指对面的凳子,声音颇为威严:“喜妹,你坐下。”女子拉把凳子坐上去:“哟,你吃秤砣啦?这么凶?”南瓜说:“喜妹,你跟姓乔的混在一起,晓得他是啥人?”喜妹说:“嗬,为这事呀,啥人?反正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南瓜冷笑道:“哼,他是混混、地痞、流氓!你去查查,这号人没在公安局挂号我就不叫南瓜!”喜妹说:“你叫西瓜也没啥大不了!我知道乔哥在社会混过,可现在人家经商了。”南瓜说:“狗改不了吃屎,他就是条咬人的狗,伙同仓头欺压我们,还把青林哥打伤了,地道一个坏蛋,你却跟他去耍……”喜妹吃惊地望着南瓜,声调轻了:“你要我咋样?”南瓜说:“还用问?跟他一刀两断!”喜妹说:“人家对我挺好的,一点啥都没有,怎么……说断就断啦?”南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震惊愤怒地瞪着她:“你……你打定主意跟一个流氓好?”喜妹说:“我不知道乔哥以前啥样,反正他现在不是流氓。人也会变的,乔哥他……”南瓜打断她,心痛道:“姓乔的没变,你倒变了。喜妹,你变得连人话都听不进了,变得只认钱了!”喜妹说:“我自己长着眼睛,会看人。”南瓜说:“你是看人家的钱吧,看你现在穿的,像个城里的小老板娘,都是乔哥给你买的吧。人家说傍大款,你是傍了小款!”他这一激,喜妹也有点火:“傍上又咋个啦?告诉你,我马上要做领班,月薪一千块!靠自己就能活自在,出门就打的!哪像你,还骑辆破自行车哟。”她这话使南瓜感受到羞辱,争辩道:“哼,我差你啦?好歹我还是经理助理!青林哥讲了,公司发展了,汽车、房子,样样都会有。”喜妹不屑地撇撇嘴:“等你有了,人都老啦。”南瓜一怔,缓和口气道:“喜妹,我知道你的心思,想有钱、想过得像城里人。我……不反对你找城里人,你找个像人样儿的,我南瓜二话没有。可你跟乔哥那样的家伙好,我不答应。”喜妹又气了:“怎么,好像我跟哪个人往来,还要你南瓜发通行证吗?呃,你是我啥人?我又不是你啥人?约我出来就听你一通教训,你有没有搞错啊?”南瓜被她的话噎住,伤心道:“喜妹,要说呢,我还真不是你什么人,我们……顶多也就是老乡的交情……今天你把话讲透了,也好……往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管各!随你咋个轻贱自己,我南瓜要再说一句二话,我……我就不是他妈的两条腿养的!”
喜妹一听完,忽地一声站起,抬脚就往外一冲。
的士开到紫水晶门口,喜妹走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水苗还站在台阶一旁等她。
“水苗姐,……”喜妹扑在她怀里就哭了。
她与南瓜这次谈话,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水苗预料到的,而喜妹如此伤心又出乎她的意外,轻声问:“喜妹,你们……怎么啦?”喜妹抽泣道:“他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我跟乔哥好一点,就比街上那些去混去卖的女人还下贱……”水苗说:“我看南瓜是真心喜欢你才这么气你。像我们这些打工妹,要得到一个男人的真情很不容易。”喜妹叹口气:“唉,他南瓜要对我好,也不能这样啊,要在各方面比过乔哥……不说了,我们回寝室吧,街上的人看稀奇呢。”
打工妹的房间,简朴干净,墙壁上贴了些明星的画片。
水苗和喜妹进屋后,沉默一阵,喜妹忽然幽幽地说:“想起我们刚进城,在莫斯科旅店那会儿,一心想有钱吃好穿好,最大愿望是做个城里女人。那时也有不少烦恼,像有些不怀好意的男人动手动脚,我要么骂他几句,要么给他一耳光,完了照样吃饭干活,烦心的事,想想也就过去了……现在好了,该吃的吃了,该穿的穿了,该玩的也玩了,想想就那么回事,闲下来心头的烦恼却多了……”
她的话,水苗深有同感:“是啊,穷有穷的苦恼,富有富的苦恼……喜妹,不知咋的,我挺怀念青林哥刚进城那段日子,他领着南瓜他们找活干找饭吃,大伙儿心心相印,一起吃碗面条也高兴。虽被人欺负过,也受了好多气,可越是那样,越能见出真心真情。现在嘛,人脚跟站稳了,前程也越奔越大了,可人和人之间,好像隔着层什么,有些淡了……”喜妹对这方面挺敏感,问道:“怎么,水苗姐,你还为郭美人儿的事,跟青林哥斗气呀?”水苗掩饰道:“没啥……我们挺好的,只是觉得,以前我想的他也那么想,现在不那么一致了。”喜妹又叹道:“唉,水苗姐,做人怎么有这么多烦心事呀?下辈子我不想变人了,尤其是女人……”
“喜妹……”水苗拉过她,两个农村姐妹同病相怜,亲近地拥在一起。
青林开车来接水苗去肖家村,一路上两人心事重重没说话。直到开上那条土路,青林才说:“水苗,还生我的气呀?你走后我认真想过,不该那么怀疑你,孟华生介绍那笔资金,我也真需要,连郭雅心也说我做得不对。”水苗瞥他一眼,柔声说:“我不想听你检讨,都有不对呢。那事以后谈吧,这几天我都在想,青顺哥和英翠姐的工作、生活咋安排,总不能让他们老住在肖家村那种地方吧?”
吉普车扬起灰尘,不远的村子也在一片灰雾之中。青林说:“水苗,这个我早想好了,要尽快送他们回老家。”“回老家?”水苗惊愕道,“那些想整他们的人,不会松手哦,想起都吓人呢。”青林说:“莫担心,我有办法。”水苗问:“啥办法?”青林看着她道:“水苗,办法之一是你跟我们回老家一趟,愿意的话,我再讲法子。”女孩凝视他片刻,郑重地点点头:“好嘛。我跟你回去。”
青林高兴了:“水苗,告诉你吧,我们公司要跟老家合办石料加工厂,我哥承包的石场要负责供应石料,他不回去咋行?所以我决定说服他和英翠,回村就郑重其事地举行婚礼。明媒正娶的婚姻,哪个还敢整他们,再气再恨,只有干看着。因为我被迫跟英翠办过台面婚,你跟我回去,向乡亲们宣布:这是我青林自己找的未婚妻,哥他们的婚事就要好办了。”水苗被他一番话说得双腮通红,嗔他道:“你这家伙,在城里越学越精了,拿我做你的挡箭牌呀!”
青林伸手拉她过来,在她又红又热的面颊上亲了一下。吉普车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一颠,水苗贴到他身上去了。两人相视大笑,只觉好长一段时间没这样开心愉快过了。
虽然和青林见了面,有了些钱垫底,青顺和英翠到底是劳动惯了的人,在窄小租房里闲着也闷。他们又上街干活,这回租了一辆三轮车,专门在几家商店、批发市场揽活,每天忙碌下来收入还可以。
青顺刚给一个饭店老板拖了一车饮料,回到他们蹲点的批发市场,英翠就端一盅冷茶给他:“青顺哥,解个口渴吧。”
看看自己的女人大热天还在太阳底下找那些老板揽活,谈价钱,就有些心痛,接过茶盅说:“英翠,你回去歇歇吧,我一个人干得了。”英翠说:“我高兴跟你一起,回那个小屋,闲得慌呢。”
“喂,哥子,有十几箱啤酒拉到龙翔酒楼,好多钱?”一个夹小皮包的老板招呼青顺。
青顺正要搭腔,一个人接了口:“老板,他不拉了,请另找人吧。”
青顺和英翠同时一惊。扭头看那人,却是青林,苗条秀丽的水苗跟在他后面。
“青林,你干啥子哟……”青顺不解地看着弟弟。
青林和颜悦色道:“哥,英翠,你们先把租的车子退了,再去洗个澡,我跟水苗去附近百货商店买些东西回来,有要紧事商量呢。”
听他这么说,青顺只好对英翠说:“上车吧,我们去还车退租金。”
在回肖家村的路上,英翠问他:“青顺哥,你说青林要我们干什么?去他办的公司吗?”青顺说:“不晓得,他比我们有办法。会安排好的。”
退了车子,一对男女回到那间小屋,麻利地洗了冷水澡,换上干净衣衫坐在凳上,都同时产生一种预感,他们要离开这间又普通又窄小的屋子了。在这儿他们虽没多少欢乐,但毕竟是他们逃离老家来到省城的唯一栖身之地,还幸亏认识了讲义气的农民兄弟李毛狗。
英翠默默地收拾东西,而屋子里真正值钱的物品不多。青顺抽着烟,那张黧黑面孔在浓白烟雾里时隐时现。
吉普车停在门外,青林和水苗从车里出来,每人手上都提了大包小袋的东西,进门后,青林说:“哥,还有呢,你去帮忙拿吧。”
英翠看那些东西,有被套、毛毯、衣服、高压锅……青顺抱进来的竟是一台黑白电视机!她困惑地看着堆在房中的物品,小声问:“水苗,你们……是啥意思……”水苗友好、神秘地眨眨眼:“英翠姐,等会儿,你就晓得了。”
东西搬完,青顺问弟弟:“青林,你花了好几千块钱吧?干啥哟?”
青林微笑道:“哥、英翠,我决定明天开车送你们回老家,水苗也一道去。我要为你们在村里举行隆重的婚礼,只有这样,才能把想整你的人镇住,注重陈规陋习的乡亲们也无话可说。办了你们的喜事,我们的加工厂也正式开办,多好啊!”
弟弟的话,的确使青顺振奋和感激,英翠忍不住扑入水苗怀里流下眼泪。
“青林,这样办……行得通么?”青顺还有些担忧。
水苗抚着英翠的肩头说:“青顺哥,你和英翠姐照婚姻法办事,咋行不通呢?青林,这件事是看起简单,办起还有点复杂,英翠家也是一关呀。”
青林说:“具体办法我都想过了。我们先去县妇联,找组织支持,然后陪我哥、英翠去刘家坡,经过几场风波有个好结局,英翠娘会高兴的。回村开介绍信,村长五贵肯定支持,再到乡政府办结婚证,就顺利了。哥,你们做好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这个过程也够复杂的了,真像青林说的那样顺利,就好啦。青顺和英翠当然希望回到野柿子村去,在省城待了这些日子,他们并不羡慕城里人这种忙碌杂乱的生活。
青林和水苗离开好一阵,青顺和英翠都还没从突然到来的喜悦和激动中挣脱出来,他们呆望着堆放在地板上的结婚用品,真被青林他们的真诚情意感动了。逃离山村,只为避一时之祸,这对相爱的男女根本没想到,会有如此好的结局。
夜幕降临,白天冷寂的肖家村,因为打工仔打工妹的归来,热闹得多了。街上的店铺灯火通明,嘈杂的人声,显出这个都市郊外小村的生机。
青顺买回了好酒好菜,和英翠美美吃了一顿。他想留青林他们吃饭的,可水苗要回紫水晶请假,青林的公司也有好多事要交代,就开车进城去了。
英翠也喝了一小杯酒,本来好看的脸蛋泛起一层水红色,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分外动人。
汉子端详她一阵,起身去关了门窗,脱去衣衫裸露出强健的身躯,对女人说:“英翠,我们今晚上好好……来一回,在心头记牢实,回到山里才不会忘了省城,忘了肖家村……”
女人水灵的眸子荡起娇羞微波,一面主动解开衣扣,一面嗔他道:“你这人啊,进了大城市,也学坏了……”
电灯灭了,街道上的灯光从窗口透进来,还有那些嘈杂的人声,也从门缝涌来。
小屋却是安宁的,温馨的。在床上紧拥一起的汉子和女人,觉得那些灯光和人声,都在渐渐远去。山村、小院,他们相爱的木屋,在向他们走来,越来越近了……
和第一次相好那个夜晚一样,激情昂扬的汉子和柔汁四溢的女人久久缠绵,那发自心底的欢声一点也不压抑掩饰,宣泄出来,像大山里浓烈野放的情歌一样动听。
原始的热情,一旦爆发,城市人、农村人毫无差别。
在都市边缘乡村里的这个夜晚,实在是个激情洋溢之夜,青顺和英翠永生都不会忘记。
22
山南县城的老旧和脏乱,使青林颇感惊讶,这种感觉以前根本没有。原先在县中上高中,觉得这座位于大巴山腹地的县城很大很洋气,银行、电影院、百货大楼几座建筑高大而充满诱惑力。现在,它们都成了低矮不起眼的破旧楼房了,和省城一些小街上的楼厦也无法相比。
县政府在老地方,除了大门和主楼还像样以外,大多数部、局、委的办公室都在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房子里。空场地里停放的小轿车倒还有些丰田、桑塔纳型的,显示这个县还是进入了九十年代。
青林把他的吉普车开到停车场,然后对哥哥他们说:“哥、英翠、水苗,我们去县妇联,照我在车上讲的进行,好好配合。”
看一眼有些疲倦的英翠,青顺说:“好嘛,青林,讲话实在些,莫惹出事来哟。”
水苗说:“青顺哥,青林晓得分寸,你要稳住气才是真的。”
县妇联在旧楼房的底层,白底红字的大吊牌格外醒目。青林一行人走进去,在走廊上举目一看,他领头径直去“主任室”。
一个长相富态有些气度的中年妇女,在聚精会神看文件,青林轻敲房门,有礼貌地问:“主任,可以进来吗?”
富态女人抬眼审视他片刻,犹豫道:“你……请进吧。”
青林含笑点头,进去便把一张早准备好的名片送给她:“主任,我叫丁青林,刚从省城回来,有点事想请教一下。”
看看名片,一听省城来的客人,富态女人笑了:“丁经理,别客气,我叫卢珠,是县妇联主任,请坐吧。”
“哦,卢主任,我嫂子算找到娘家啦。”青林略有点夸张又恰到好处地招呼门外的人,“哥、嫂子、水苗,进来啊。”
又进来一男二女,卢珠意识到他们真有事,就说:“大家坐,丁经理说得好,县妇联是全县妇女的娘家,有啥问题我们想法来解决。这个组织,就是给妇女办实事的嘛。”
丁青林附和道:“是啊,卢主任这话太对了。今年又要在北京召开世界妇女大会,妇女的权益要充分保障呢。哥、英翠,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和苦楚,跟卢主任讲一讲,看咋办。”
青顺和英翠还是有些畏怯,水苗用目光鼓励他们,才由青顺开头,英翠补充,断断续续把青林办台面婚、出走省城、青顺离婚、他们相好、捆绑示众、公安抓人、逃离小镇、省城同居等事情经过一一陈述。他们讲得那么简洁清楚,连青林也又吃惊又高兴。
卢珠听完就表态了,而且态度鲜明:“丁经理,你抗拒台面婚是对的,为革除这些在山区盛行的陈规陋习,我们县妇联出过不少文件,还举出许多可悲的实例,收效不大,这回你做出了榜样。丁青顺和刘英翠两位同志虽然未婚同居不对,但他们愿意按婚姻法办事,县妇联就要支持你们,帮助你们。丁经理,我还有个要求,你能否把你和你哥两桩婚事写个材料,我认为有些典型意义,想送上级组织或报刊,让更多人了解,得到教益和启发呢。”
没想到县妇联主任如此干脆爽快,青林兴奋道:“卢主任,这材料我一定写好寄给你,也算为家乡妇女运动做点贡献。我送哥哥他们回来,就是想帮他们办结婚证和喜事,县妇联能不能给乡政府写点东西,会顺利些。你也知道,婚姻法都学过,在偏远山区实行起来,免不了受到世俗的阻力。”
“丁经理,‘世俗’两个字用得好。”卢珠道,“我搞妇女工作多年,深感许多农村姐妹难以摆脱世俗的束缚。好啊,这次就抓个典型,县妇联专门为丁青顺和刘英翠的婚事发个函给竹溪乡政府,你们办喜事那天,我带妇联的同志和县电视台、广播站的同志来恭贺,怎样?”
“太好啦!卢主任,你真是全县妇女的知音啊!”青林赞叹道。
青顺和英翠欢喜得连声道谢,水苗过去握着她的手说:“卢主任,你给我们农村妇女办了实事,是大恩大德啊。”
卢珠那白皙富态的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马上叫来办公室主任,为丁青顺他们的婚事写了简短函件,盖了大红公章后交给青林:“丁经理,你的公司在省城有了发展,莫忘了我们这个贫困的老区小县啊,要帮助家乡人脱贫致富啊。”
青林说:“卢主任放心,这方面工作我已在做了,哥他们办了婚事,我就跟村里签订联办石料加工厂的合同。”
妇联主任笑开了:“这是不是说,这个石料加工厂的合作成功,有我们县妇联的一份功劳呢?”
“当然,卢主任。”青林的回答相当肯定。
开车从县政府出来,坐在青林旁边的水苗说:“你能说会道,都成外交家啰。”青林说:“水苗,在这里我倒可以多说几句,人家卢主任把我当作省城公司的大经理啦。当然,抓个这个典型,她的工作也有了成绩,我预料也容易的。不过,到了刘家,可得由你多说了,我反了英翠妈妈的台面婚,哥又把她老人家的宝贝女儿拐跑啦,刘家这一关难过哩。”水苗点了点头。
满车高兴气氛没有了,英翠说:“是啊,我妈那人要面子得很,自从我办台面婚到丁家,惹出那么多事,想想都怕哩。”
青顺闷声道:“怕啥?有事我顶着,你妈要骂要打我背着。”
在回山乡的路上,大家都不大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车过竹溪镇,丁家兄弟各有感触,望着那熟悉的街景眼眶潮湿。两个年轻女人也思绪纷繁,呆看那一闪即逝的乡镇房舍,表情丰富。
车离开小镇过了镇外石桥,就拐入去刘家坡的乡村公路。泥石小道曲曲折折、坎坎坷坷,和一望无际的坡坡梁梁,构成大巴山独特的风景。
刘家坡是个由山岩、坡地和树林组成的自然村,其贫瘠在这一带大山区里相当有名的。去年县政府扶贫工作组在村里调查,有个单身汉的全部家当折价不足百元人民币。而这里的山民不是不勤劳,岩坡上巴掌大的石缝中的泥土,也种了庄稼。为换一点煤油盐巴钱,他们背柴火木炭去竹溪镇卖,流一身汗走半天才弄到几块钱。能用买煤油、盐巴剩下的一点钱,喝碗酒吃几个肉包子,也算是享受了。
英翠家在村子不远的岩坡上,一条拖拉机道刚好从门前经过。破旧的泥墙茅顶屋子歪斜地趴在几棵老树间,院坝中的一棵核桃树倒枝繁叶茂。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妇人,正在树荫下搓麻线。她是英翠娘,人还没满五十岁,就显得很苍老衰弱了。吉普车开到院坝外停下,她反应迟钝地呆望着。
“娘!娘啊!——”一见她就哽咽流泪的英翠,从车上跳下来,大声呼唤着,扑到她跟前去了。
一看是女儿回来了,英翠娘丢下麻线,伸出瘦骨嶙峋的双手搂她,泪若泉涌,嘶声叫道:“英翠!翠吔!——你让丁家老大拐跑了,娘追到竹溪镇叫你哟,哭你哟……苦命的女娃子,你咋回来的,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哟……呜呜……”
母女俩抱头痛哭,过好一阵,英翠娘才仰起泪脸,看眼前几个迷迷糊糊的人影……突然,她推开女儿,以难以想象的敏捷一跃而起,冲过去就揪住青顺的胸襟,哭叫道:“丁青顺,你这个坏家伙,专干缺德事啊!先是把我家英翠骗到你家,说给你弟弟办台面婚,哼,丁青林像躲瘟一样跑了,把个媳妇丢下家里守空房遭人说……你倒好,耍花招跟自家婆娘闹脱离,还把我老实巴交的英翠拐骗了……哎哟,在全村人跟前丢人现眼哟,你还遭公安局抓去坐班房啊!我是个只有半条命的人了,天天想找你拼命呢……”
英翠娘的头就往青顺的胸口撞,脸上泪水纵横。汉子不敢退让,也不敢伸手拦阻,只好硬挺着身子任她撞扯哭骂。
“娘,你莫……莫……青顺哥是好人……”英翠一边流泪一边去拉她母亲,三个人拥成一团,那情形把水苗也看出两行热泪。
青林坐在院坝边的石头上,看着悲愤欲绝的老妇人,心头难过。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也没有啥感觉。
“刘伯母,莫闹了,我才是丁青林的……媳妇!”
这句话的后面两个字,水苗是含着泪叫出来的,很清晰也很响亮。在场的人,都为之一震,不约而同呆望着她。
英翠娘松开了青顺,冲着她道:“那个妹子,你是丁青林媳妇,我家英翠又是啥子?台面婚不是儿戏哟,是祖宗兴下的老规矩哟……”
水苗噙着泪露出温和微笑,走过去扶着她,轻声说:“刘伯母,莫动气,听我讲嘛。你家英翠人没丢,好好地回来了,丁家两兄弟也来你面前,把话讲清楚,该你骂就骂,该欢喜的还是大家欢喜。”
“欢喜?妹子吔,我为英翠的事眼泪水都哭不出来了哟。”英翠娘抹眼道。
水苗说:“刘伯母,我叫何水苗,是和青林在省城……相好……定亲的。对他和英翠的台面婚,青林一天也没承认过,被青顺哥逼慌了,才跑到省城的……”
英翠娘一听又火:“呃,何妹子,青林是到我们刘家坡接英翠去他家的哟!如果丁家反悔,就照老规矩赔钱,还要刘家坡办酒席赔罪哩!哼,要人就接人,不要人就退亲,太欺负人啦!”
水苗一点不气,仍然轻言细语:“刘伯母,台面婚是要退,该丁家咋赔罪赔钱都要得。只是青顺哥跟英翠相好了,他们这回要扯结婚证办喜事,两件事还是英翠姐的婚姻大事要紧啊!”
“啪!”当娘的扬手就给了女儿一巴掌,哭道,“你这个丢人的没脑壳的,人家弟弟不要你,当哥哥的要你就去了,还往外头跑,把娘的脸面丢尽了哟!你说,是丁青顺拐骗你,我们抓他去公安局!”
“娘吔!青顺哥对我好,我对他也好……我们才是……一对哩!”英翠扑在娘怀里流着泪说。
“你!……”英翠娘抡起巴掌还要打,可手刚到女儿头边便僵住了,又忽地一软,捧住了她的头说:“翠吔,你跟他好……就能成一对么?弟弟的媳妇跟哥哥睡,满山的人讲笑话,娘抬不起头哩……”
水苗说:“伯母,莫担心,英翠姐和青顺哥的婚事,是不合老规矩,但有婚姻法有政府支持,完全合理合法,连县上领导都要来参加他们的婚礼呢。”
英翠娘望着她,过好一阵才说:“妹子,真有那事?办过台面婚的英翠,跟离了婚的丁家大哥结婚,合理合法?”
水苗肯定地点点头:“嗯,刘伯母,他们办喜事那天,县上领导要到野柿子村来呢。丁家刘家明媒正娶,要吹吹打打办热闹,刘家坡的人想去,都可以去呢。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英翠娘有些信了,面色也趋柔和,两眼却瞪着青顺,半晌才严声道:“青顺,你真的对英翠好?一辈子好,不欺负她?”
青顺诚恳道:“娘,让我跟着英翠,叫你一声娘。这辈子,我不光对英翠好,对你和刘家人都好。有一丁点儿欺负她,我都不是人。”
英翠娘眼里又有泪了,她狠狠一把抹去,对院坝的青年说:“青林,你是哑巴么?也讲句话呀!”
青林说:“伯母,我不该跟英翠订台面婚,闹出的事又丢了刘家脸面,真对不起,实在该赔罪。英翠跟我哥相好,也真是件大好事,我双手赞成,还和水苗积极为他们操办婚事。伯母,你过来看,我们把办喜事的东西都备齐啦。”
在女儿和水苗的扶助下,身体衰弱的妇人走到吉普车边,看见堆了半车的花花绿绿的物品,对女儿哽咽道:“翠吔,这是命哟,你硬是丁家的人哟!……”
“娘啊!——谢你老人家开恩哟……”
英翠紧搂着她娘,泪如雨下,在场的人无不为之感动垂泪。
青林的吉普车开回野柿子村已是晚上,想到黄蛮牛的家在村头,就把车停在村外岩湾里。青林说:“哥,你先悄悄进村找矮子五贵,把去乡政府办结婚证的介绍信开了,我再开车到村里。这事你找玉莲姐,办利索一点。哎,把这套衣服送她,是我和水苗买的礼物。”
“嗯,我就去。”青顺在昏暗中捏捏英翠的手,接过那包东西,打开车门就扑入沉沉夜色里。
汉子一路疾行,从熟悉的小道绕到村长家的后面,侧耳听听,没啥响动,就蹑手蹑脚摸向前门,小声叫道:“村长,村长,五贵,五贵……玉莲……”
后头两个字刚叫出口,屋门猛然拉开,一个又软又热的肉体扑出来,一下扑到了他胸前怀里。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湿又大的嘴巴跟着压了过来,咬着他下意识伸出的舌头紧紧不放。
两个人滚倒在阶基上的柴草堆里,一只温柔多情的手探到汉子裤裆间,那受到刺激的肉根爆然硬挺。“莫……玉莲……”汉子轻叫道。欲火陡烈的妇人不管他如何推挡,还是拼力扒下了他的裤子,然后引导他进入自己的体内……一切都不可抗拒,一切像早已相约,一对久违情事的男女,猝然坠入自己编织多年的情梦,在挣扎中交合,在喘息中寻找对方,强悍、野放、毫不顾忌……把最鲜活最有力的生命之汁,尽情宣泄……
高潮过后又是纠缠,再是低语。汉子说:“玉莲,我……”妇人说:“我天天想你回来,刚才还做梦,你就来了,老天爷又狠心、又疼我哟。”汉子说:“五贵呢?”妇人说:“在黄家吃了酒,睡得像条死猪。”汉子说:“他跟蛮牛处得好嘛。”妇人说:“表面当然要好,那头牛为你跟英翠逃走的事,气得很哩。一不顺意,就找矮子去陪着灌酒。”汉子说:“有件事,我跟你讲,只求你想开点……”妇人身子一抖,又紧贴过去:“啥事?你讲嘛……”汉子说:“我和英翠这回跟青林一起回来,要办喜事……”妇人又一抖,把脸靠在他汗涔涔的胸脯间,没有说话,只有两滴又热又湿的东西落在汉子脸上。汉子也不知再讲啥好,用粗糙宽大的巴掌替她抹泪。
又爱抚一阵亲热一阵,妇人翻身坐起,两个肥大奶子挺在胸前,她问:“青顺,要我帮你们做啥?”汉子也坐起来,把脸埋在她乳沟里:“我要开村里的介绍信,去乡政府办结婚证。”妇人说:“叫五贵开就是,他那红砣砣章子乱甩呢。我去拿来给你写。”汉子说:“还是叫五贵写吧,免得节外生枝,出麻烦。”妇人说:“一个愿讨,一个愿嫁,还生啥枝节哟。青顺,贺喜你。”汉子说:“倒该谢你,玉莲,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多体谅……”妇人说:“有啥对不住?这是命。青顺,往后……我们不能好了么?……”汉子说:“不能。”妇人又流泪了,豆大的泪珠子掉在乳房上扑扑直响:“我晓得,也要对得住英翠,她是个好女子……”汉子把妇人搂过来,两双手臂箍得紧紧的,都几乎喘不过气来。
突然,妇人用力推开他,飞快穿好衣衫,冲屋里喊:“五贵,来客啰!——”
汉子整理好衣裤,堂屋里的灯大亮了。村长五贵还睡惺惺在里屋床上嘟囔:“啥客哟?这深更半夜的……”
妇人擎着灯在翻箱倒柜:“瘟狗子,你的红砣砣呢?”
只穿个花布裤衩的矮子,打着哈欠走出来,一见青顺,睡意和酒意就醒了大半:“青顺呀,你吃了豹子胆,还敢回来?”
青顺说:“村长,我回来结婚,麻烦村长开个介绍信。”
“跟英翠结么?”五贵愣愣地望着他。
找不到公章的玉莲有气,冲他道:“悖时瘟狗子,他不跟英翠结,还跟我结呀!你那狗屁红砣砣呢?”
五贵赶快去找公章,东翻西捡,最后在床头谷草里找到了。他又取出张皱巴巴的白纸,将木头印章哈几口气,对汉子说:“青顺,介绍信好写,你不怕去乡政府,遭李公安抓么?”
青顺说:“不怕,我们找了县妇联,有婚姻法支持呢。”
村长五贵不说话了,用钢笔写好介绍信盖好印章,交给他道:“青顺,喜事在哪儿办?”
青顺看着介绍信说:“就在村里,要请你当主婚人呢。玉莲,也谢你,这套衣服是青林买来送你的。”
接过装衣服的袋子,玉莲说:“省城的衣服好贵哟,青林也舍得买,好嘛,你和英翠办喜事那天,我穿。”
村长五贵问道:“咋的?青林没回来?”
青顺说:“回来了,明天来拜望你。办了我的喜事,他要给村里签合同哩。”
五贵高兴了:“好哇!我就盼用石头卖大钱呢。青顺,你安了家,我们好好干。呃,去乡政府办手续,要人帮忙才好,免得李公安打麻烦。”
玉莲一听就笑了:“瘟狗子,又找你那老相好帮忙啊。”
五贵说:“也只有找乡妇女主任桂香了,青顺,前回你跑脱,全靠她呢。”
汉子刚要告辞,妇人道:“五贵你上床睡睡吧,我送青顺一程,也好好看看青林。”
矮子又连打哈欠:“你……去嘛,跟青林讲,我想发财都快想出病啦!嘿嘿,听蛮牛讲他在省城开大公司,气派得很啰。”
汉子妇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出了院后就上林子,妇人突然冲上几步,把汉子拦腰抱住,把脸死死贴在那宽厚的背上。沉默一阵,汉子说:“玉莲,我会记得你的好处,往后你跟五贵好好过日子……”妇人满眼眶是泪,没落下来:“青顺,这辈子命里没给我好男人,幸亏碰上你……我才晓得自己是个活女人。好啦,我该满足了……如果我能怀上你的……娃娃……那真是老天有眼,怜惜我这个女人哟!……”
汉子也带了泪,拍着她的手背说:“玉莲,你是个活女人,更是个好女人。英翠也晓得……”
女人松开了手,猛地转身,沿着来路往坡下跑。
汉子站着没动,泪珠却像石子一样滚出眼眶。
青林他们眼巴巴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青顺迈着缓慢沉重的步子过来,就担心问道:“哥,咋个啦?找见村长没有?”
青顺从低落情绪里挣脱出来,带点高兴口吻道:“见到啦,介绍信也开了。青林,我怕夜长梦多,今晚就不回家了,到竹溪镇去吧。明天一早,就找乡政府的人办结婚证。”
青林理解哥哥的担忧,发动吉普车道:“哥,现在都半夜三点了,我把车开到镇子外头,大家睡一觉,天亮就去乡政府。”
汉子上了车,已在昏沉而睡的英翠轻哼一声就把他搂住,他们一起倒在了后排座位上。水苗神智还很清晰,看见青林把车急速驶向山下,叮嘱道:“青林,当心一点,这条路难走呢。”
两条雪亮灯光和不大的车声,从黑黝黝厚重重的大山里,向山谷河边的小镇滑行,轻快得像一只在黑夜飞行的大鸟。
第二天上午八点,正是乡干部们刚刚起床,洗脸后准备吃饭的时候,一辆旧吉普车开进了乡政府院坝。有几个干部以为是县里来人了,丢下面盆就迎过来。
青林示意青顺他们别下车,自己开了车门跳下去,对一个干部道:“同志,我从县城来,想找妇女主任桂香同志。”那干部道:“桂主任么?她在自己房间里梳头打粉呢。嘿,你是县计生委的么?”青林笑道:“计生委的才找她吗?县妇联卢主任托她办件事。”
顺着那干部指引的方向,青林走向那排平房,见一个年轻丰腴不太漂亮的梳头女人,正倚在门边打量他,大概这个耳朵灵的女人听见他跟那干部的对话了。
青林问她:“你是桂主任么?”女人停下梳子,乌黑水润的眼珠柔柔盯着他:“你从卢主任那里来?有啥事?”青林温和道:“进屋谈吧。”他刚随她进门,又补充一句,“桂主任,你还记得一个多月前,你帮忙从公安局那里逃走的人吗?”女人一听有点奇怪又有点不安,呆望着他不吭声。青林笑道:“你莫担忧,我是丁青顺的亲弟弟,这次从省城回来,帮哥哥解决麻烦和办婚事的,你看了卢主任给乡里的函件就明白了。”
桂香的神色这才缓和过来,接过盖有县妇联大印的公函,很快看了一遍,说:“丁同志,这事在县里好解决,我怕乡里有些干部脑筋旧,要横……好嘛,我来协助你哥,让管民政的老赵给他们开出结婚证,就好办了。”“谢谢你,桂主任,难怪我们村长五贵说你人好,肯帮忙的。”青林这一说,女人的双腮红了,像是早春嫣红的桃花。
就在这时,外面坝子里传来吵闹声,青林和桂香急步出门,赫然看见穿一个公安制服的人,在抓扯青顺,英翠和水苗在两人之间着急,一些干部和小镇居民在好奇围观。
“嘿,丁青顺,我四处捉拿你,倒送上门来啦!胆子不小呢。”李公安又亢奋又得意,扭着他的胸襟。
青顺一只手也抓着他的手,倔硬道:“李公安,你头回都是胡乱整,凭啥抓人?”
李公安笑道:“嘿嘿,你倒审起公安人员来了,我就看不惯你,要抓起来审查,又咋样?”
青林和桂香分开人群挤过去,桂香说:“李公安,这位同志从县上来,有要紧事给你谈呢。人我帮你看着,跑不了,再说人家也不会跑。”
李公安抬眼一看气宇轩昂的青林,瞪青顺一眼,道:“走嘛,我们去公安室。”
就在李公安和青林进了公安室以后,桂香就说:“丁青顺,你们跟我去办公室。哎,各位同志散了,又不是看人耍把戏。”
民政室在乡妇联旁边,刚吃了饭的老赵正在擦桌子,桂香跟他很熟:“老赵,这里有我两个亲戚办结婚证。来来来,先请你哥子抽喜烟。”她变戏法似的把两包红梅香烟放在桌上。
老赵见烟就笑:“桂主任的喜烟,肯定香哩。有村里的介绍信么?还是要来老规矩?你们是自愿的么?嘿嘿。”
青顺和英翠红着脸还没开口,桂香的指头就柔柔地点了老赵额端一下:“你这老赵,他们不自愿,我这一关都过不了呢。”
老赵趁机捏了她的手一把,道:“嗨,我糊涂了,桂主任对妇女婚姻最讲自由自愿呢。”
在桂香的注视下,老赵很快填好两个结婚证,机灵的水苗放了一百元钱在他面前:“赵主任,我哥姐交费的钱,请不必找了,多谢你呢。”
看着那张百元大钞,老赵搔搔头皮:“太多了,还是找吧……”
桂香给他肩头一巴掌:“老赵也是,找啥嘛,就算新郎倌请你哥子喝了一瓶好酒。”
“嘿嘿嘿,……”老赵整个软在椅子上,一阵憨笑。
乡妇女主任引着青顺他们走出民政室,正碰上青林和李公安出来。穿公安制服的汉子脸色柔和多了,对桂香说:“桂主任,我听丁经理讲了他哥和刘英翠的事,又感动又抱愧哩。”他走上去拉住青顺的手说,“老丁,前回抓你,是我不对,偏听了蛮牛的话……我跟丁经理讲了,你们办喜事那天,我一定到野柿子村来……”
顺利办了结婚证,又听李公安那么说,青顺便道:“李公安能来,是贵客呢。以往的事没啥,蛮牛如果知错能改,也还是一个村长大的兄弟哩。”
吉普车开出镇子,又过了石桥,青顺才问弟弟:“青林,你真有点本事,咋个一下就把那么傲的李公安摆平了呢?我晓得,蛮牛那家伙给他送了钱的呢。”
青林把车开得飞快,淡淡地说:“哥,有些事就莫多问了,我们赶回家,好好收拾一下,早些办你们的喜事,然后和你们石场、村里签约。我得快点赶回省城,公司的事务和问题都不少呢。”
青顺不说话了,和英翠紧靠一起,想着他们结婚的场景。
水苗则含笑望着开车的青年:“青林,好不容易一起回来,也不去我家拜见丈母娘么?”
青林也笑了,目光却盯着正前方,轻灵快速的小车,平稳地扑向大山腹地。
丁青顺和刘英翠的婚礼,比野柿子村山民们想象的热闹气派多了。太阳刚刚升上山顶,一队刘家坡的送亲客,就吹吹打打从岩坡上下来,他们一出现丁家院子就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一群光屁股小孩在欢呼:“新媳妇来啰!——有糖糖吃啰!——”
村长五贵穿着崭新的白衬衣,领着几位在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喜笑颜开迎接客人。他们没有料到,从县城和镇上各开来一辆小车。县妇联主任卢珠不光带了桂香,还有乡长和李公安,县电视台的记者们真的扛着摄像机采访农村新事来了。这消息在山区很快散开,不少山民翻山越岭看热闹来啦。
丁家老屋还有些破旧,但被水苗她们用红纸彩花一布置,倒也充盈着喜庆气氛。青林从省城带回来的黑白电视机,在这大山旮旯里倒成了稀罕之物,不少人围在那里讨论它为啥能现出人影儿的玄妙问题。听青林说只要办起了石料加工厂,野柿子村要建个小水电站,家家都会有电视机,还要带彩色的,山民们又兴奋又将信将疑。
青顺的前妻黄秋菊,穿了花布衫在台阶上的椅子里,表情那么端庄温柔,眉宇间洋溢着发自内心的欣喜。她弟弟蛮牛没来,昨天得知丁氏兄弟带着他们各自的女人突然回村,青顺和英翠已经在乡政府办了结婚证书,他大吃一惊暴跳如雷,当即赶去乡政府找李公安,结果反受一顿教育。他气得在镇上喝酒,烂醉如泥,半夜摸回家,倒在床上就昏睡不醒。青顺去黄家接秋菊的时候,大声喊他也不应。秋菊说:“莫管他了,这几年在外头跑滩,学了些坏脾气,见到钱和女人,脑瓜子就乱来啦,连哥姐都不认啰。”青顺说:“蛮牛为我们的事对我有气,处处想整我,也没啥……”
“你说没啥,我就有啥!姓丁的,莫以为有你老弟撑腰,讨了英翠做女人,就不得了啦?哼,是好是歹,走着看嘛!”蛮牛从房里冲出来打断他的话,跑到院坝开起拖拉机就进城去了。秋菊气得眼泪花在眶子里打转:“这个犟蛮牛哟……”青顺背起她安慰道:“秋菊,莫为蛮牛生气。为你的事,他怨我恨我,该我受哩……”几滴热泪滴在他宽厚的背上,女人哽咽道:“这哪能怨你,是命哟。青顺,听说你和英翠办喜事,我好欢喜,在你家那阵,我就想过,你跟她蛮……蛮般配呢……”“秋菊,……”汉子也眼眶发涩泣不成声。
青顺背着秋菊穿过村子的时候,不少男男女女站在自家门口目送他们,心头又感动又感叹。有些重情的女人,还陪他们流了眼泪。
在村里山民们关注青顺婚事的同时,更关心青林带回来的合作项目,利用本地资源劳动致富,对全村人太重要了。有些会开山劈石的汉子,已在准备钢钎铁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矮子五贵最为亢奋,计算着买几辆运送石料的卡车,如何建水电站和电视转播站,一幅建设家乡的宏伟蓝图,正在他心头形成。看他一边哼川戏一边画图画的高兴样儿,玉莲就嘲讽:“瘟狗子,你硬是狗坐轿子受人抬举呢,好像明天就成大财主啰,哼!”五贵则笑道:“老婆吔,我成财主你成财主婆,有啥不好哦。政府号召我们奔小康,野柿子村靠优质石料奔大康,多美哇!”玉莲也不跟他争,是啊,有富裕日子过,该欢喜哩。
周玉莲系着围腰在灶房主厨,几个会做菜的女人是她的帮手,鸡鸭鱼肉山珍海味都有。从各家借来的桌凳,在堂屋、阶基、院坝的树荫下摆开,妇人很气派地说:“今天我们来他个八碗八盘,让刘家坡的送亲客看一看,我们野柿子村能办大席哩。”
在参加婚礼的所有人看来,青顺和英翠这场喜事,真是办得喜气洋洋,体体面面,县上乡里有领导出席,还有县电视台的记者现场拍摄采访。而这场婚事前后的故事,又那么生动感人……闹房一直闹到深夜,不少男人还在丁家院子不肯离去,最后还是村长五贵和玉莲发了脾气,那些带醉意的男女,才唱着很野气的山歌散了。
洞房设在东厢房,被水苗布置得一派新色喜气。英翠坐在床头等待直忙着送客的青顺,内心充满喜悦和激情。这是一个女人期待已久的日子,在经历一番波折坎坷之后,这一天这一夜更显珍贵。
青顺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进来,关上门灭了灯,那清纯若水的月光就从牛肋巴窗子漫浸进来,把房内染得一片洁白。汉子刚走到床边,女人就扑入他怀里,两人紧紧搂抱着,看那在面前静静流淌的月光。
汉子说:“翠,我们……太好啦。先前……不敢想,翠……”
女人说:“我们……是太好啦。哥……我更不敢想……”
汉子说:“翠,睡嘛,……”
女人说:“睡嘛,哥,……”
这对男女相好以来,从没像今晚这样自在欢畅。小小东厢房,就如一只在春浪里顺流而下的木船,在亢奋的颤动和浪涛的喧声中畅快之极……
与此同时,青林和水苗手牵手走到后坡林子边,在一片月光照耀着的草坪上坐下。从这儿可以俯瞰静卧于皎洁月光里的小山村,和被喜事热闹整整一天已经疲惫的丁家院子。
“青林哥,”水苗把头倚在青林胸前,轻声问,“你哥跟英翠结婚,你也很高兴,对吧?”
抚着她那绸缎般的面颊,青林说:“当然高兴。善良的英翠有了归宿,又有了她自己喜欢的男人,实在太好不过了。今天看哥哥的婚事,我真是激动。过去许多事证明,好人不一定有好命。我哥和英翠,虽经过一番周折,缘分和命运都还算好呢。”
水苗解开他的衬衣扣子,柔软的小手抚摸着他结实的胸脯,又问:“你自己呢?青林哥。”
青林把她一个小巧玲珑绵实微翘的奶子握在手里,略略冲动道:“我也命好,在省城碰上你这样又漂亮又心好的妹子,真是有福气哇!”
姑娘颀秀柔软的身子轻轻一颤,一条手臂藤蔓般地缠过他的脖子,吐着潮热气息的双唇贴在他耳边低语:“讲心里话,我真羡慕青顺哥和英翠姐呢,就住在这样有青山绿林的小村里,一起劳动,一起过日子,挺好呢……”
青林捧起她的脸,看那两团在她眸子里浮动的纯白月光,温情坦诚地说:“水苗,我晓得你的心思,怕我经不起城市女人的引诱,对你变心。今晚我们就当着月光婆婆起誓,一辈子好,绝不变心。”
“好啊,我起誓!……”水苗从他怀里挣出身子,双膝跪在草坪上,双手合十,眼睑微闭,那张仰向月亮的脸庞美丽无瑕。
青林微微一笑,也学她的样子跪在旁边,问她:“水苗,我们对月亮婆婆起啥誓呢?”
水苗说:“就你说那句话,一辈子好,绝不变心。”
青林说:“好嘛,我们一起对月亮婆婆起誓——”
在一派明朗纯洁的月色里,这对火热相恋的青年,对着那轮高悬深蓝天空的圆圆明月,发出真诚相爱的山盟海誓。
跟青林说完那句虽然普通却要影响一生的誓言,水苗就仰面倒在绒软若毯的草坪上了,在青林朝她俯下身子,要倾吐火热情话的同时,她星眸迷离双唇颤出娇语:“我……要你……”
一股热血,从心底涌上丹田,一阵激动之后又直冲脑门,青林没改变自己双膝跪地的姿态,伸手小心翼翼地解脱她的衣裙,口中不停呢喃:“水苗,我……好喜爱你……真的,好喜爱……”
白皙嫩滑的女人肢体平躺在墨绿色草坪上,和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那两个圆实微挺的奶子、平坦柔软的腹部和两条修长玉腿,完全裸呈在热血贲张的男人眼前。他跪在她双腿之间,仰望天上浑圆的月亮,心魄发出剧烈的震颤和默喊:
“月亮婆婆,你看着我们相好,就保佑我们好一辈子啊!——”
那轮圆月含笑不语,只是柔情脉脉地注视着渐渐叠合一起的年轻男女,闪耀着慈爱智慧的清纯白光。
“啊,青林哥……”在男人进入体内的刹那,女人的双臂紧搂着他赤裸的背部,身子一挺一软,欢声脱口而出。浑身充满阳刚雄气的男人,也忍不住快活地叫道:“妹子吔!……”
23
在泰发集团豪华舒适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卢家风聚精会神听完方明的汇报,赞赏道:“筹集资金的事办得很不错,方明,看来金融系统和那批朋友,我们没白交。阳光新城,可以大张旗鼓地搞了,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方明说:“征地的事我已全面布置下去。但有一块地,可能有点麻烦,大概非你亲自出面解决不可。”
卢家风眼睛盯着阳光新城的新规划图,严肃道:“是老仓库那块地么?你调查清楚没有,地产权是在马世海本人手里,还是另有内情?我现在就给姓马的打个电话,我们再研究如何办。”
说着他拿起电话筒,飞快拨号,然后道:“马哥吗?我是卢家风。”
“哇呀,卢总,好久没见,你忙得连紫水晶也不来啰。”马世海在电话那边故作惊喜。
卢家风口气冷严道:“马哥,有件事想搞明白,老仓库那十八亩地的产权,是在你手里么?”
“啥呀?”对方仿佛一惊,“老仓库的地皮,我哪有哟?卢总真会开玩笑,我马世海要是有十八亩地在阳光新城里,还不早动工修座豪华夜总会了。卢总,讲实话,我还眼巴巴盼着你照顾我,分配一块优惠政策的土地给我呢。”
卢家风看方明一眼,方明轻声说:“家风,那块地他肯定占了,那家伙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我们征地的事,想从中抬价,砍泰发一刀呢。”
一听这话,家风气道:“马世海,你想捏着那块地来敲我,是白日做梦。好嘛,你捏吧,捏到最后,哭的是你!”
“卢总,你误会了,那块地……”
马世海在急忙分辩,卢家风已“啪”地丢了话筒。看着方明道:“怎么回事?我想马世海不敢这么对我撒谎吧?”
“那我再调查一次,你好决定咋办。家风,那十八亩地,正好在阳光新城中央,挺重要呢。”方明说。
关掉电话,马世海陷在沙发里,愣愣出神,思索着这个突然的消息。他脸上慢慢露出笑容,敏捷地跳起来,兴奋自语:“十八亩地,若真在老子手里,就发大财啰!”
就这当儿,一身华装珠光闪耀的乔云娜进来,嗔他道:“世海,看你那副样子,捡到人家掉的钱包了么?”
马世海笑道:“云娜,我比捡到钱包还高兴呢。哎呀呀,你这身打扮好漂亮,什么郭雅心也莫法跟你比。云娜,从前我只看见你是个大美人儿,今天才晓得,我这位压寨夫人,还有副聪明绝顶的脑袋瓜哩!……”
乔云娜厌烦他嬉皮笑脸,板着面孔问:“啥意思嘛?世海,莫跟我打谜子好不好?”
马世海笑容可掬:“亲爱的,阳光新城中心那座老仓库,足足十八亩地,我们要占一大半吧?”
乔云娜先是一愣,然后说:“世海,老仓库是刚改革开放不久,我爸从区政府手里买来,打算搞一个皮鞋厂的,结果他劳累过度,人先死了,那房子就空着,不是租给外地来打工的人住,就是给一些商家堆货。你晓得,当父母的都心痛儿子,那片烂房子和土地产权,都归在我弟弟名下呢。不过那败家子,常从我手里拿钱,产权证由我掌管着,出些钱就可以打发他。”
马世海大喜过望:“哇,云娜,我太佩服你啦!老仓库的地皮产权,在你手里捏那么久没脱手,真是蛮有眼光嘛,比老房地产油子还强十倍呢!这下好了,卢家风搞阳光新城,那地价一定飞升,每亩不出七八十万块钱就坚决不卖,七八五十六,七得七……哇呀呀,一千多万块票子哩!我们……大发啰!——”
乔云娜比他冷静得多:“世海,莫欢喜早了,卢家风那人不好对付,再说云光知道了,不找我要几百一千万才怪呢。还有一件事,那块地,经过云光引荐,我已把它卖给一家挂靠老干部局的装潢公司了,每亩二十万元,已经公证,人家的预付款一百万已打到我的……账上了……”
马世海直愣愣地看着她,像看一个陌生的怪物:“公证啦?打款啦?哈哈,我马世海真是他妈个傻子,连自己家老婆有小金库都不晓得。乔云娜,我咋个对不住你了?你他妈这样对我?你要钱我大把给,买东西大包提,哪回说过一个‘不’字?没错,我是喜欢泡妞,可都是逢场作戏,眼下开夜总会的老板,哪个没得一点儿花边新闻?可你……还给我弄顶绿帽子戴……”
乔云娜笑道:“好哇,你马大老板,终于敢掏心里话了。对啊,你有钱对老婆大方,可你晓得一个女人的空虚和寂寞吗?是的,我玩够了钱,可也被钱玩够了!我在你眼珠里,不过是钱买来的东西,是个摆设,又是个花瓶!马世海,你根本不了解我,你我之间没啥感情!靠你养活,随你玩弄,那样活着没劲!我要独立,告诉你,卖地的预付款,我已投资给人做生意了,做好做坏,与你无关……”
“啪!——”马世海扬手给了她一耳光,“臭婆娘,不要脸!吃里爬外!你肯定把钱给孟华生那小白脸啦!”
“姓马的!”乔云娜捂着半边脸尖叫,“你再动一下手,我们上法院,离婚!”
“离婚”这两个字,在马世海心头跳几年了,每次和一个可意的女人缠得如胶似漆,就想跟这个肥艳婆娘离婚,而每次都没说出口。这个好了,竟让乔云娜先说出来了。一阵震撼之后,他那不笨的脑袋瓜清醒了,讪笑道:“云娜,你看,我这人一气就犯糊涂,你跟小孟……上床,我是睁只眼闭只眼嘛。嘿嘿,跟我这大老粗当婆娘,是不如跟个大知识分子当情人那么柔情蜜意。……算啰,感情上的事莫多说啦,你知我知就行。云娜,我也提醒你,那十八亩地,卢家风挺关心呢,要设法过他这一关,我们又发点……小财,我们还得好好合作。对不对?”
妇人默想一阵,说:“马世海,卢家风的事你去应付,如那块地真能卖千多万,我会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给你一笔款子的。”
马世海望着女人的脸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勉强。
当晚,卢家风带着方明来到紫水晶,要了个雅间,刚坐下马世海就来了,苦着脸道:“卢总,我马世海倒八辈子霉啦,连自己老婆手里有块黄金宝地,都他妈的不晓得。还弄得你我兄弟不和,打肚皮官司。卢总,要是那块地在我手中,莫说泰发要花钱买,就送你也行哦!”
卢家风不喜欢他江湖兄弟那一套,问道:“马哥,地在你老婆手里,就好办了嘛。”
“唉,”马世海重叹一口气,“卢总呃,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她那兄弟又是见钱眼花的家伙,以为你们泰发通过政府征地要压地价,就匆匆忙忙把地出了手,就这一下,至少亏了上千万呢!”
方明说:“马哥,莫浮夸啦,那块地总共也上不了千万元嘛。你说清楚,乔家姐弟把地卖给谁了?真的卖断了吗?”
马世海说:“不敢瞒卢总,那块地已卖给一家挂靠老干部局的装潢公司,人家已交了预付金百万元,还到省公证处办了证。唉,我一心想在卢总的阳光新城建个夜总会好赚钱,结果一块好地莫名其妙飞了……”
卢家风在想他的话,方明分析道:“我知道了,买地的一定是丁青林。家风,我还真想不通他的事呢,离开泰发后,很快办起一家装潢公司不说,还要搞什么石料加工厂,现在居然买那么大一块好地皮……家风,我还没对你说,连郭雅心也在他公司当公关部长呢!”
把双手交叉在胸前,卢家风思考一会儿:“丁青林,真是一个人才啊。当初,确实把他小看了。方明,他哪来的钱,咋敢下赌注买那么大一块地……这世界简直有点乱套了……你知道那小子的情况吗?”
方明说:“家风,现在反省起来,我们为一点小利益,把丁青林挤出泰发是错误的。他有才干,又肯实干,所以军华公司以战主任为首的一帮老干部欣赏他……青林装潢公司,每干一桩活儿都受人好评,所以接手的工程源源不断。最近,丁青林和他家乡签订合同,开发优质花岗石,挺有潜力……他买老仓库那块地就不足为怪了。”
卢家风想想道:“这样吧,你去找丁青林谈一下,请他顾全大局把那块地让给泰发。这小子肯定听到什么风声,抢了个时间差,动作够麻利的,该他赚一票。”方明说:“家风,我马上去找丁青林,但愿他买这块地,就是为了赚个差价。”卢家风警觉道:“方明,你好像话中有话?”方明说:“我有种直觉,丁青林敢冒着风险买下那块地,恐怕会另有计划……”卢家风不以为然:“啊,方明,你把个山区小子,好像看得挺玄乎。一块地又不能吃,在阳光新城中央,没泰发的规划他也不能建任何楼房,他不出手留着干什么?能赚几十万他嘴巴都笑扁了!依我看,姓丁的还是农民习性,好赌!这回算他运气好,可以从我手里捞点钱。如把我惹火了,挟他一下,那块地他丢都丢不赢呢。”方明说:“家风,但愿如你所说的吧。”
他们的话,把一旁的马世海听呆了,愤恼道:“卢总,一个农村小子,对他客气啥哟。如他不肯转让那块地,我找一帮弟兄,打也把他打出来!”
卢家风含笑摆手,显出很有气度的样子:“不必了,我会处理好的。方明,你和马哥再谈一会儿,我先走了。”
跨出紫水晶上了自己的轿车,卢家风的心情突然又糟又乱。他开车在灯光明亮的大街上毫无目的地开了几圈,就不由自主地拐向郭雅心居住的小区。
他深感不安,堂堂泰发杯冠军、省城的名美人儿,竟然跟一个农村来的打工仔去,真是咄咄怪事。虽说这是个奇迹频出的时代,这种事也不该出在他卢家风真心喜爱过的女人身上啊。难道他决定跟安然结婚,严重刺伤了她,要做出点越出常规的事来给他看吗?在情感上他深爱郭雅心,而在事业上他又需要安然,老天爷真对他又厚爱又刻薄吗?
夜正慢慢进入天地深处,都市小区的灯光也渐渐稀疏。豪华奔驰轿车的雪亮灯光,在并不宽敞的街道上照射,显得有些傲色。卢家风把车停在离郭雅心的住宅楼不远的绿化带边,掏出香烟点燃抽着,仰看那扇亮着灯的窗户,眼和心都不平静。
那屏幕似的窗户,始终没出现颀秀夺魄的伊人身影。家风想:只要她来到窗前,就会看到他的轿车,自己就不顾一切上楼去和她相会。不知抽几支烟了,泛着柔和灯光的小窗静寂无人,奇怪的是没飘出音乐,也没电视播放的声音,连他投去的情思也凝固于那团光里……
丢掉灼指的烟头,卢家风下意识地去掏烟,盒子空了。他再抬眼朝窗口一瞥,猛然转身走向轿车。
就在马达鸣响车灯雪亮的刹那,一个俊丽女人的身影,梦幻般地在那扇窗口浮现,可惜她只举目望着蓝绒绒的天空,没看见那辆熟悉的轿车。
卢家风在街灯明亮空荡少车的大街上,把车开得飞快,连过十字街口也风驰电掣般冲过。逼得有些车子不得不紧急刹车,司机们把头伸出车窗叫骂:“找死嘛!开辆奔驰不得了哇!——”
他不管那些,心头奔腾着一种顽劣的激情。卢家风不知道自己怎么停车,并急步登上安然那幢住宅楼的,对自己进门并在卫生间匆匆洗了澡,又如何上床也感觉模糊。当他的手,一触到那又熟悉又带情的女人肉体,那一直在胸腔里澎湃的情欲就冲动进发,忘乎所以地把正温柔迎合他的女人狠狠压在体下。
女人对他突然爆发带些邪狂的做爱方式,有点亢奋又有点惶然,却不能不顺从地接受。忍受他的粗鲁……心头也起疑,这人没一点酒气,怎么与以前判若两人?……那通体若炭发热发烧的男人,忽地一挺一硬,表情迷惘的脸冲着女人的柔情泛滥的脸,在倾泻的同时叫了一声:“雅心……”
女人僵住了,呆望着他不再动。眼里突然有了泪,并任它从两个眼角汩汩而流,使鬓发和枕头都一片潮湿。
卢家风对与丁青林的谈判,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在了解对方的现状和发展潜力之后,他就明白自己该如何去对付那个打工仔出身的企业家了。商场如战场,今天你是千万富翁,高傲不可一世,而一两次运作不好,明天你就会是穷光蛋潦倒得很。卢家风对泰发集团的实力和发展充满信心,而丁青林买去的那块地,也真是桩小事,只是他一心爱恋的女人竟在为那个庄稼汉打工,他心头极不是滋味。
方明坐在一旁看资料,他对卢、丁谈判并不乐观。最担心卢家风放不下集团公司老总的架子,还把丁青林当成微不足道的角色。他没提醒卢家风,因为他对涉及郭雅心的事总是敏感,弄不好就情绪紊乱干出笨事。
响起了叩门声,方明打开门看看手表:“丁经理,你可真准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请进。家风,丁经理来了。”
青林那潇洒俊朗的形象,使卢家风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他知道,此人若出入像锦江、岷山那样的四星级饭店,也是风流倜傥令人刮目相看的人物。
“卢总,方先生,你好。”青林彬彬有礼他向卢家风和方明致意。
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皮转椅上的卢家风略欠欠身,算是打了招呼。青林在与他相对的大沙发坐下,这样卢家风就处于高居临下的位置,带着他自有的优越感,对谈话对象自己形成一种心理压力。而丁青林尽量从容地面对他,内心不免有点紧张。
方明看出些蹊跷,想主动说开场白,卢家风还是抢先了:“丁青……哦,丁经理,看来事业发展得不错嘛,你的外包装,差点叫人认不出来了……”青林说:“卢总过奖了,这是听了一些朋友建议,生意场上确实也需要那么一点门面,让你见笑了。”卢家风说:“丁经理的运气好像蛮不错的,从去年夏天到今年夏天,才一年时间,已经发展到拥有自己的公司了,是个人才,可喜可贺!据我的人生经验,一个人到了这一步,凡事就需慎之又慎,不能光靠运气,更不能意气用事,不然一个跟斗栽回去,闹个一无所有重新做起,那就太苦太傻啦。”青林说:“谢谢卢总忠告。对不起,我讲句实话,刚才进门,心头好像又到了以前自己在泰发打工的日子,有那么点……压抑。”“哈哈,”卢家风笑了,“有点压抑就好,人生上某些本质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家风,时间不早了,我们谈正题吧。”气氛不对,方明有些不安。
卢家风身子向前倾了倾,手指交叉,将胳膊撑在办公桌上,俯视青林道:“丁经理,方明说谈正题,我就开门见山,老仓库那十八亩地,你打算每亩要多少钱,请开个价。”
他的口气使青林不快,但他丝毫没表露,微笑道:“卢总,我前段时间购买它,只有一个打算,在那块地皮上建座石料加工厂,当然是现代化的。”
卢家风暗暗一惊:“这么说来,丁经理不打算卖那块地了?”
丁青林说:“卢总,地不卖但也有变通之法。我明白,这块地在泰发集团即将全面开发的阳光新城中心。除了按你们的规划筹建项目之外别无选择,而我的资金实力也差远了。”
卢家风松口气,笑道:“丁经理,你还算有自知之明。好嘛,啥变通之法,你讲。”
丁青林说:“卢总,据我了解,泰发集团有个设备不错的石料加工厂,运转得并不好……”
“你!……”这话像触到了卢家风某根神经,他从转椅上蹦起来,两目圆睁道,“丁青林,你胃口不小嘛,知道我那由香港引进的全套意大利设备的厂子的身价吗?它还占地二十亩呢!你从乔家姐弟那儿买去的十八亩地,毕竟在我划定的圈子里,漫天要价根本不行,换我的加工厂,还得要补几百万元差价,而你公司的流动资金也绝对超不过一百万元,那一大笔资金哪儿来呢?”
丁青林说:“卢总,我既然敢来你这儿,就会有办法,如果泰发方面愿作这个交换,在合同规定的时间里,我一定履行自己的责任。至于我筹集资金的办法,也请你放心。”
方明见卢家风面色不好,就说:“丁经理,有关你公司的资料我仔细研究过,就算你挂靠的军华公司目前也资金困难,你计算过没有,足足需要两百万啊!”
青林望着他那张又精明又带书生气的脸,诚恳道:“方先生,我说了,只要泰发同意我的交换方案,我严格遵照合同,如有违约,就可处罚。”
他的自信激怒了卢家风:“啊啊,你还真学了不少商业窍门。告诉你丁青林,你这从头到尾打的都是山区农民的如意算盘!你以为冒险买地就可捏我一把?甚至一步登天了?你呀,还差得远呢。想强迫我卢家风接受你开的条件,太自不量力啦!丁青林,别在我跟前跑江湖,老老实实把地卖给泰发赚一笔钱就得了,头脑发热,到后来你哭都找不到地方!”
“家风,别生气嘛。慢慢谈,丁经理……”方明不料他火气如此之大,劝解道。
青林脸上涌起过几股血潮,慢慢又平息下来:“方先生,我没什么。谈生意嘛,我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和条件。卢总如果不能接受,我们也可以不再谈了。”
卢家风知道自己碰上了个性坚韧的对手,口气缓和了些:“啊,刚才我有点冲动了……丁经理,方明介绍你老家盛产优质花岗石,那也真是宝贵资源大笔财富,我可以考虑跟你合作,你把石料运到我的加工厂,然后按赢利分成,你看如何?”
丁青林说:“卢总,不瞒你说,我把自己这辈子已经定在了搞建筑建材上,所以拥有一座自己的石料加工厂,不单对我们公司重要,对家乡父老乡亲致富奔小康也重要。再说,我是以公平价格和泰发进行交换,绝对没有趁机起哄或者要挟的意思。说白了,我冒风险买下那块地,目的就是想换取泰发的石料加工厂。而对泰发来说,那座厂子运转并不好,交换对你只是赢钱。”
卢家风说:“丁经理,赢钱对我来说,没多大刺激啦。我可以考虑令你相当满意的价格购那块地,让你也赢得愉快些,如何?”
丁青林说:“卢总,我已经说过,买地的目的不为赚点差价。再透露一点内情吧,我可以集资建厂,但想抓点时间让我老家的乡亲早些受益……”
“嗬,你这位大经理,思想境界蛮高的嘛。”卢家风讥讽道,眼睛仔细地威慑性地看着青林。
丁青林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四目相对,寂静无声。方明也显出紧张无奈的表情。
“哈哈!”卢家风突然扬声大笑,旋即止住笑声,“丁青林,看来我们是谈不到一起了。你在泰发工作时就很固执,现在手头有了几块石头和一帮老干部撑腰,更固执了……好嘛,我这人谈生意从来干脆,明白告诉你,你不卖地,可以!那是你的自由。只是你要想清楚,它在我报省市政府批准的开发区里,具体建啥项目由我决定,你拿着它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愿意陪我玩,我们就一直玩到底。啥时你玩不起了,愿意老老实实面对现实了,我们再谈。”
青林毫不动气,含笑道:“卢总经理,你约我来谈判,却没有诚意,只是高高在上地教训我,好像我还是你手下那个小小装修队长,还是个穿城市装没脱掉红苕气的农二哥,你错了。我叫丁青林,是在市工商局正式注册的青林建筑装潢公司的经理,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是你,而不是我。”
没料到丁青林的反应如此强烈口气又那样温和,卢家风一时说不出话来,整个办公室只听见方明不安的喘气声。
“家风,我看双方还有些成见,改天谈吧。”方明说。
卢家风从办公桌后走出来,瞪着青林道:“诚意?你有啥资格跟我谈诚意?偷偷摸摸搞泰发的小动作,乘人之危处心积虑想捞一把,整个一套农民作风!你以为那块地是个炭圆,我吞不下去,非跟你签城下之约了?告诉你,我最恨谁捏我拿我!我会有办法对付的。丁青林,想清楚你在跟谁打交道,你就会作出正确的选择了。告诉你,一个错误选择,会让你的公司负债累累,顷刻破产!”
丁青林明白他这番话的含义,额上渐渐冒出汗来,正欲回答,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卢总经理,何必对一个小小的公司大动干戈,置之死地而后快呢?”
郭雅心的出现,使三个正陷入僵局的男人都吃了一惊。
卢家风最先回过神来,鼓掌道:“哈,青林公司漂亮的公关部长大驾光临,欢迎欢迎。”
郭雅心面对卢家风,微笑道:“本来,经理间的重要谈判,我不适合参加的。可我在电视上看世界职业拳击赛,见了一个极不舒服的场面,一个实力雄厚的拳手,非常老练无情地痛打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一下重拳一个勾拳……于是我产生某种联想,赶过来了……在外面我已站了一会儿,希望自己的联想是多余的,可太遗憾了,泰发老总办公室也成拳击场了,我不明白,一场公平交易为啥不能进行!为什么势大财雄的泰发集团要对一个连立足也未稳的青林公司硬拳狠击呢?……”
一阵沉默之后,卢家风突然爆发古怪大笑:“啊哈哈!……我刚才还纳闷,丁青林这个山区小子,咋会有如此非凡的头脑和胆魄,原来有你这股强大精神力量哇!雅心,你真是又漂亮又能干呢。”
郭雅心柔和的目光没离开他,语调也很柔:“家风,这件事你是错了,错就错在太骄傲,太目中无人……”
卢家风眸子深处忽地泛起痛苦的情感,凝视她片刻后,轻声道:“雅心,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有负于你……既然你想帮丁青林,我成全你!算是我对你的一种补偿。方明,你马上起草一份交换补差的合同,我签字!”
“家风……”方明欲言又止,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飞快起草合同。
心态因郭雅心突然到来而变得复杂的丁青林,看她一眼,说话了:“卢总,这份合同,非你完全自愿,你签了,我也不能签。”卢家风盯着他:“你是啥意思?丁青林,你不是抢命一样想得到一座石料加工厂吗?”青林说:“是的,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它,太不正常,不如不要。”卢家风说:“丁青林,好事来了就赶紧抓住,别做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错过机会,你后悔就来不及了。”青林说:“卢总,我丁青林毛病不少,但不至于占这种便宜,你不是说我乘人之危吗?现在签了合同,才真正应了你的话啦。卢总如果有诚意,我们改日再谈。其实这块地在马世海或其他人手里,照样会跟你提条件的,说不定更苛刻,只是因为我是从农村来的,被你看不起,凭空多了份障碍而已!……告辞了,雅心,我们走吧。”
郭雅心朝呆立的卢家风微微一笑,就跟丁青林走了出去。到了大楼电梯间内,两人还沉浸在方才谈判的情绪中。过了一会儿,郭雅心说:“青林,你刚才放弃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丁青林说:“……雅心,你不该来,不是说好不来的么?”雅心说:“我……不放心,怕你斗不过卢家风,他毕竟是商场老将,你只是个刚登场的新手……”她的语调里透出女性的温柔。电梯缓缓下降,青林抬眼看她:“雅心,我看你在卢家风心目中挺有分量的,我不能利用这一点,明白吗?”雅心点点头,看他的眸子里有股异样的柔情在轻漾。
在泰发总经理室内,卢家风在大口抽烟,方明把那份起草了一半的合同撕碎,丢入纸篓里,他说:“家风,我对你有点看法,可以说吗?”
年轻总经理那英俊的面孔在烟雾里有些模糊,话声也像带点烟雾的飘忽:“你说吧,方明。”
方明说:“家风,作为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有痛苦的男人,你今天的表现我完全理解,可作为一个企业的决策者,恕我直言,你非常失误。先说丁青林,他代表一个公司来谈判,你却不分主客,好像主要想要去教训他,既没大公司老总的气度,又……”
“方明,”卢家风打断他,“那也因为丁青林这个乡巴佬心太野了,如果我同意他以地换厂,传到外面,是他丁青林兵临城下,我卢家风割地言和!就算我丢得起这个脸,泰发集团也丢不起!”
方明说:“家风,我觉得你处理这件事,太意气用事了。刚才谈判的关键时刻,郭雅心一出现,你就情绪波动,凭一时的冲动作出决定。而丁青林提出暂缓签约,是大度和明智的。当然我知道,你对雅心,还很留恋……”
卢家风丢掉烟头,笑道:“是的,我看在对雅心感情的分上,给了丁青林一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可他自己充好汉,把逮到手的大鱼放跑了。往后,他别想啰。”
方明关切地望着他,埋怨道:“家风,我以朋友的名义直率相告,你太小看丁青林了,没把他作为一个新崛起的力量来认真对待。你想过没有,才一年时间,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打工仔,成了一家公司的老板,还拥有大量优质石料为后盾,我预感他会再度崛起,成为泰发的潜在对手,或者合作伙伴。家风,我提醒你,如果不正视这股力量,说不定会犯更大的错误。”
卢家风大感逆耳,还是尽力克制,幽幽地说:“方明,我发现你跟郭雅心一样,有些欣赏姓丁的,他哪儿有魅力呢?我还没想出来。”
方明不再说话,又拿起以前研究的那叠资料,细细阅读。
开车离开泰发大楼,丁青林和郭雅心的情绪却有些杂乱,吉普车并没朝公司方向开,两人也无所谓。最后还是雅心提议去她的寓所休息一会儿,青林也就把车开到小区,他也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进入雅心那布置清爽温馨的套房,女孩说:“青林,记得吗?这房子是你精心装修的呢。”青林观察着屋内的摆设,随口应道:“那是试手艺,如果现在来搞,会好得多。”
坐下以后,两人无言对视,都深受到某种自然而来的亲密气氛。郭雅心晶亮的眼珠里,有一种全新的探究和欣赏的成分,直看得青林有些脸红不安了。过了好一阵,女孩用倒水来掩饰她的高兴和激动。
雅心说:“青林,从前我自以为比较了解你了,可从今天这件事来看,我远没有把你看深看透。你不但很仗义,还很有气度,很有魅力……哦,真像一条大巴山的男子汉。”青林说:“你也只看了一方面,结论太早。雅心,你曾担心我顶不住卢家风的气势,我刚才真有些吃不住劲,几次想发作离开那间豪华办公室。可想到我们野柿子村的山民们对我和加工厂怀着那么大的希望,又强忍住了。说真的,那阵我真盼你来,不知怎么你真来了……”“青林,我们之间好像有某种心灵感应。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会出现在你的身边,……”雅心仿佛就说不下去了,赶快端杯喝水,尽量抑制内心陡然升起的情感波澜。
看着自己结识的第一个都市姑娘,青林说:“雅心,我看得出,你对卢家风有真挚之情,而且一直不能忘怀。对他讲那些话,既帮了我又为他好……”对他的话,雅心微感吃惊:“青林,你这个山里汉子,还粗中有细,很会观察人。我承认,和卢家风有过一段感情,一段往事,他也在我人生的关键时刻,关心我……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跟他只是普通的朋友了……”
女孩一边说一边伤感地闭上眼睛,仿佛在努力使自己忘却。青林看着她,想安慰几句又找不到适当的话,无意中伸出手又慌忙缩了回来。女孩慢慢睁开眼睛,迅速换上了爽朗笑脸:“青林,我方才听见你说的话了。”青林纳闷道:“什么?我没说话呀?”雅心说:“不,你说了,是在心里说的:好样的,郭雅心,挺住,感情难关一挺就过来啦。”青林说,“你真会猜,我心里是这么想的,在卢家风面前,你为我鼓劲,现在该为你鼓劲了……”雅心说:“青林,有时我想,每个人在恋爱的时候,都会认为互相之间的感情又不同寻常,举世无双,但是到头来,在一些最为实际的事情上,就可检验出来,原来这份感情抵不过一张政府批文,或一纸合同契约……”
青林知道她指什么,有些激动道:“雅心,你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稍有点挫折也难免,你会好起来的,会幸福的……”雅心来了精神,笑盈盈地看着他:“青林,我羡慕你跟水苗,又淳朴又坦诚,一点儿虚假都没有,你们会……幸福的,这是借你的话。”青林承认道:“我跟水苗是很好,如果石料加工厂能顺利搞成,我跟她在厂里办喜事。”
“那我一定做水苗的伴娘,先祝贺你们,青林……”雅心的声调有些波动,似乎她内心的情绪又不稳定了。
青林又无言,端起杯子大口喝水。
喜妹没想到乔云光真的把那套房子的钥匙给了她,还带她去市内最大的超级市场,购买了许多日常家用物品,租了一辆三轮车才拖回来。在回家路上,心花怒放的姑娘问他:“乔哥,你哪有这么多钱啊?抓出一叠全是百元大钞。”乔云光摸着她的脸蛋说:“我嘛,会变戏法,变出地皮和房子,就有得是钱用啦。”喜妹将信将疑:“反正,你莫走黑道,弄黑钱。我就放心了。”乔云光笑道:“妹子吔,看来你挺关心乔哥的嘛。嘿嘿,黑道我走过,黑钱我用过,但碰上你这个可爱的人儿了,我就变得一本正经,要成家立业啰!”“乔哥……”喜妹一阵欣喜,不顾四处行人的眼光,亲了他一口。
回到套房,乔哥吹着口哨布置新购物品,喜妹在几个房间观看,觉得这真是个温馨富足的小家,好像只在电视里见过。尤其带盆池的卫生间和铺席梦思的大铜床,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自己享用着它们真有一种做了阔太的感觉。
“喜妹,天气热又累这半天,你我都出一身干,洗洗吧,舒服一点。哎,这儿有花王浴露,用了你周身都香呢。”乔云光说。
她是感觉身上汗腻腻的,想洗澡,口里说:“乔哥,我没带换洗衣服……”
乔云光一笑,拉她走进卧房,打开一个大衣柜,嗬!里面尽是女装,简直琳琅满目,还有件粉红色蕾丝睡衣呢。
“哇!你想得真周到!”喜妹一声欢叫,抓起那件睡衣就去卫生间。
整个洗浴的过程,确也是一番享受,喜妹先把身子浸泡在放了不少浴露的盆池里,闻着一股浸心的香气舒展四肢。然后学着电视里贵妇人的样子,用淋浴冲洗身子的香沫,手指抚摸着自己的凹凸滑腻的身子,感觉非常愉悦。
有一点喜妹更高兴,卫生间的房门虚掩着,乔云光完全可以进来骚扰她,但他没有来。看来他真想改邪归正,好好成个家了。真是这样,她就是个很有运气和福气的姑娘啦。
喜妹披着一头乌黑湿发,从卫生间出来,那红扑扑的健朗脸蛋光彩奕奕,把乔云光看呆了。她穿着薄薄丝褛,年轻饱满的躯体线条毕露,撩动他本已蠢蠢欲动的邪念。
“喜妹,你在卧室休息一会儿。我也去洗个澡,衬衣都粘糊糊的啦。”乔云光拿起准备好的睡衣,进了卫生间。
进了光线柔和的宽敞卧室,躺在舒软的席梦思上,再摸着那细滑的丝褛,喜妹含着甜甜微笑渐渐入睡。梦来得很快,一片芳香四溢的花地,像条流淌的花河一样朝她涌来,她光着身子在花水里洗浴、嬉戏,一颗春心也随波荡漾……
忽地,喜妹觉得自己胸脯上压了什么东西,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乔云光躺在她身边,通体一丝不挂,而她的蕾丝睡褛也被解开了,自己那白皙丰腴的胴体裸露无遗……男人熟练地抚摸亲吻她,女人内心那本就骚动不已的欲求被掀了起来……“乔哥,别……”她想推开他,可四肢乏力,身子而去迎合他……“喜妹,我好爱你……”乔云光用潮湿的舌光舔她又翘又硬的乳头,弄得她全身瘙痒难耐。
“乔哥,啊……”恍惚中,女人又缓缓沉入那条花河,闻到了诱发情欲冲动的浓烈花香。在花浪的波动中,感觉自己的肢体也化作了流水,在忘情地奔泻……
男人不愧是玩弄女人的老手,每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像用一根又一根无形软绳,把女人捆绑在了席梦思上,随他任意摆布……“啊!……”一阵像刺入骨髓的疼痛使女人叫出声来,迷糊中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浑圆的皮球,被一柄锋利的刀子,刺破了……那硬挺之物还在折腾,女人腹下又胀又痛,她想叫但又用牙齿紧紧咬住了嘴唇……
有窥视癖的男人,在女人身上放肆的同时,看到了溅在床单上的殷红血滴,忍不住很邪念地叫道:“真他妈是个处女,老子干那么多女人,还没一个黄花闺女呢!太棒啦……”
他这一叫,把沉沉迷迷的女人叫醒了,立刻用双手撑着他胸脯,瞪着他道:“你讲啥?跟好多人搞了关系?……”
男人知道自己得意忘形说走了嘴,忙说:“喜妹吔,哥子欢喜得很了,信口胡说哩。在你之前,我是耍过几个朋友,都是他妈的烂货儿,我才看不上呢。喜妹,你把黄花身子都给了哥,我……我太幸福啦……”
女人抵着他的手渐渐软了,搂着他流泪道:“哥,你要对我好,一辈子都好……”男人一边动弹一边喘着气说:“当然当然,妹子放心,莫说一辈子,三辈子都好哩……”
男人终于瘫软下来,他在床上仰躺一阵,伸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扎钞票,放在女人头边。女人的手触到那些钱,像被刺锥了一下缩回去,疑问道:“乔哥,这是啥意思?”男人说:“喜妹,莫多心,这点钱你先安家,我还会给你。”
“乔哥……”女人没去拿钱,却用双臂把男人搂住了,带泪脸紧紧埋在他赤裸的胸前。
衣着漂亮整齐化了妆的喜妹,从那幢公寓楼出来,真皮手袋里装着五千块钱,她的精神挺了起来,仿佛成了在这座都市里活得又快活又富足的女人。
乔云光在房里昏睡,喜妹则急于把自己的人生巨变告诉水苗,不管她是高兴还是恼怒,一个刚成为妇人的姑娘实在无法隐藏那份带腥膻气的秘密。
喜妹走到街上,为坐三轮还是公共汽车她犹豫了一阵,最后还是想到手袋里的几千元钱,招了一辆三轮,就在上车的瞬间,她看见青林开着吉普车,和坐在旁边的郭雅心谈笑风生,不由愣住了。
当喜妹急匆匆回到紫水晶夜总会的宿舍楼,推开门看见水苗正靠在窗前专心绣花,白布上的喜鹊正展翅欲飞。就说:“嘿,水苗,你还在绣花枕头呢,人家却开着车满城兜风,好快活哟!”水苗没听出她的话指什么,淡淡道:“什么兜风?什么快活?喜妹,你咋讲话没头没脑。”喜妹心头藏不住事,冲她道:“哼,还不是丁青林大经理,和他那个美人公关部长,坐在车里亲亲热热,好风采的一对哟!”水苗一惊针扎在手指上,轻声道:“喜妹,莫多疑,他们可能在忙啥公事吧?”喜妹说:“忙什么事?才不是呢。……哎,水苗,不管咋样你该找青林,早点把关系确定下来,像我跟乔哥……”
“你跟乔哥?”水苗又一愣,望着喜妹,这才觉得她身上的打扮,脸上的化妆那么耀眼刺目,立刻敏感到她的变化,“喜妹,对我讲实话,你是不是跟他……”
喜妹红脸道:“水苗,莫多问了,我坦白,是跟他……睡了……反正乔哥爱我,也真对我好,迟早都是他的人……”
“你……”水苗不知说啥好,丢下绣花竹框,扑过去把喜妹紧紧搂在怀里,两个年轻女人都哭了。
半小时之后,水苗出现在锦江边,坐在那把临江的椅子上,沉思默想,她和青林第一个热吻就发生在这里,至今回味还又激动又甜蜜。
“水苗,”青林穿过树林走向她,表情有点不安,“有啥急事么?电话里催那么紧。”
水苗没看他,眼睛望着缓缓流淌的江水,看得出她有些忧郁。
青林挨她坐下,想了想用开导的语气说:“水苗,最近几个月,我一心一意都在想着青林公司发展,这也正是我的事业跨大步的时候,我对你可能关心不够,你也别为一些小事和我怄气,好吗?水苗,城里人很爱讲一句话: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好女人,水苗,你就是那个好女人,既理解我,又支持我……”
水苗默默品味他的话,摇头道:“青林,你对我要求太高,我怕达不到你的要求……”青林听出她话中有话,道:“水苗,你怎么说这种话?你那么贤惠、那么善良……”水苗说:“我说的是实话,一个脑袋不开窍的乡下妹子,上不了台面。我知道,有人比我能理解你支持你……”青林惊异道:“水苗,你这是什么意思?在说谁啊?”水苗说:“还用得着我点她的名吗?你不必揣着明白来装糊涂。人家是城里的小姐,又漂亮又活泼,又能公关,又能把你打扮成城里的绅士……”
她忽地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青林大为震惊,又仿佛击中了某个要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定了一会神,他才为自己辩解:“水苗,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郭雅心和我,只是一个公司的同事、朋友……我们并没有超越一般友谊。”水苗低头道:“可人家比我还关心你,还能关心到点子上。”青林很快恢复常态:“水苗,她是青林公司的部门负责人,关心我和公司都是对的。水苗,你的观念有时也该变一变了,别老拿我们乡下的标准,来衡量城里的人和事,有时是行不通的。”水苗寻思一会儿,说:“青林,你把自己讲得那么清白,那我问你一句话,要老老实实回答我。”青林说:“你问吧,水苗。”水苗清灵灵的眼睛看着他:“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郭雅心?”
青林被她问住了,面对那清澈的目光,他似乎有些畏缩,但很快镇定:“水苗,如果说我不喜欢郭雅心,那是说谎。像你说的,郭雅心确实漂亮能干,很能让人……喜欢,可我对她的喜欢和对你的喜欢,是两码事。郭雅心是……让人远远的欣赏的风采女人,你才是要娶做老婆,要一起过一辈子的女人啊。”
“你说的真心话?”水苗本来水润的眼睛泛潮了。
青林冲动地拉住她的手:“水苗,我们结婚吧。”
水苗略为诧异地看着他:“青林,我们不是正打算……结婚吗?”
青林急切道:“水苗,我说的是立刻,马上,就在明天!我们不要那些形式、过场,领取了结婚证,租间房稍稍布置一下,就请朋友们吃喜糖!”
水苗没有欣喜的表情,相反,她用近乎陌生的目光久久注视青林,用很轻却很坚决的口气道:“不,青林,我不想马上结婚,不想逼着你结婚……”青林热切而强硬:“水苗,是我要和你马上结婚,实在等不及了。水苗,求你答应我!”水苗迎着他执著的目光,唇边轻轻溜出一句话:“青林,你……好像在担心什么?”青林愣住了,茫然望着她明净的面庞,似在扪心自问,又似在问水苗:“我担心!水苗,我……是啊,是担心有一天,我会……失去你……你会离开我。水苗,嫁给我吧,我需要你在身边,要守护着你,关照着你,我才能……安心、安心。”
水苗终于动情,默默注视着他,伸出手抚摸那张充满诚意的脸:“你看你,汗都急出来了。青林……你记住一句话,你不离开我,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需要我,我会主动离开,走得很远很远……”
青林一下捂住她的嘴:“水苗,我不许你讲傻话!……”
依在他的怀里,水苗轻轻点了点头。
充盈古典华贵气氛的红枫叶餐厅里,卢家风独自坐在一角。这里音乐悠扬环境宜人,还带那么一点淡淡的贵族式的伤感情调。盛装的郭雅心出现在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面带心事的卢家风,露出明丽的微笑款款走来。
卢家风仍具君子风度,起身为她挪开椅子,并英国绅士般地欠身施礼。“谢谢。”雅心落落大方,满厅宾客都在向她行注目礼。家风欣赏着她,又似乎被刺痛似的移开了目光。
“雅心,”家风关切问,“想喝点什么?葡萄酒还是香槟?菜我点过了,都是你爱吃的。”雅心微笑道,“谢谢,不过家风,我的口味恐怕有些变化。哦,来杯矿泉水吧,酒我一点儿不沾了。”家风说:“雅心,你左一个谢又一个谢,太客气了。乐队现在演奏的音乐,就是我们第一次在这儿约会时听的那一首,记得吗?”雅心默默谛听了一会儿,轻声道:“是的,是那一首。家风,你这人怀旧情绪很浓啊。”家风把身子倾向她,注视着她晶莹的眸子说:“它的名字叫《相思树》。”雅心眼波微动,避开他专注的眼神,努力显得泰然自若:“家风,你走题了,电话里不是说来谈石料加工厂的事吗?怎么追忆起往事来了?”
两人陷入沉默,也陷入温情缠绵的乐声里。卢家风夹在指头里的香烟燃着,直到快燃尽灼痛了皮肤,才丢掉。郭雅心看他的目光带一点淡淡的爱怜。
家风又抽一支烟,划了火柴几次才点燃,深吸一口再轻轻嘘出烟雾,对她说:“雅心,我看你不光是口味有些变了,人也在变。大概……向丁青林靠拢了吧?”喝一口矿泉水,雅心说:“也许吧,淳朴一点有什么不好?家风,你有点不以为然吧,泰发杯冠军居然跟一个山区小子打工去了……”家风伤感一笑:“我不是这个意思。雅心,我只是恼恨自己,凭你的才干、智慧、勇气和感情,在任何一家大公司都会大有作为。我作为泰发的决策人,却为一些个人情感上的问题,没主动邀请你进入集团公司,应该说这是很大的失误。最近,我常常自责,没把机会给你,自己也……失去了机会。”雅心思索着他的话,内心颇有触动,她说:“家风,如果你当初坚持让我进泰发,肯定是个机会。但不能说,我进青林公司就不是机会了。说心里话,我很看重丁青林这个山区小子和他的公司。你却……认为他一无基础二无背景,还给你当过打工仔,就热衷于羞辱他……你确实有许多先天优势,背景和实力远远胜过他。但我想,如果他能拥有同样的机遇,干得也不会比你差。家风,别为我担心,我在青林公司干得挺好,挺有意思,并热爱自己的工作,绝对没有什么大才小用自掉身价的感觉。”
家风边听边微微摇头,他突然拧灭烟头,明锐的目光直刺她,“雅心,真不可思议!听你口气,好像嫁给青林公司了……”雅心说:“你别冲动。家风,如果你真那样认为,也没什么,你不是几乎等于娶了泰发集团吗?”
两人再度沉默,隔着桌子相视,表情复杂。这时服务小姐送来酒菜,很快摆了满满一桌,雅心一看,果真是自己喜欢吃的菜肴,内心对卢家风的细致和关切略有感动。
卢家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口喝去半杯,重重吐出酒气。嘎声道:“雅心,我知道,为我答应跟安然结婚的事,你一直没有谅解我。我跟她……怎么说呢,没一点感情是假话,感情深到非她不娶也是假话。不知咋搞的,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又经过坎坷的感情磨炼,临到谈婚论嫁,婚事竟带了商业味……多可笑可叹啊!”雅心玩着手里的空杯子,对他说:“家风,你能看到这一点,头脑挺清醒嘛。我倒挺佩服安然,她对你一腔真情,从多年以前到今天都那么真实,就是不管如何非你不嫁!一个女人,能坚持自己做人的原则,维护那一腔情感,实实在在不容易啊。如果不是理解她这一点,我根本……不会退让。家风,安然属于你,而你属于泰发集团,我呢?只属于我自己。所以,你们都身不由己,我可以自在而活。这种命运安排,真太有意思了。”家风被她击中心病,喃喃道:“雅心,我知道我伤害了你……”雅心说:“请别说了,家风,跟你相好甚至……上床,是我自愿,离开你也是自愿。如果你以为是伤害,到真伤害了我对你那一片情意……”
卢家风内心充满无奈的痛苦,伤感道:“对安然,我当然有感情上的……责任。可你……雅心,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郭雅心久久看着他,坚定地说:“机会?不,我们没有机会了。事实上,无论凭情感上还是事业,你都该和安然结婚。而我,不会做你的情人,不会在老地方等你,得过属于我自己的生活。”
家风说:“雅心,你真的变了。”雅心说:“生活在变人不能不变,家风,我们都得接受这个现实。”
卢家风再次无言,指指桌上的饭菜,两人默默而吃。那支优美的乐曲,在反复播放。
“雅心,关于石料加工厂的事,你觉得该咋办?”家风情绪稳定了些,探询道。
雅心明白他又主动送来机会,欣然一笑,却柔和道:“家风,对那件事,你还在被某种感情和情绪左右,我们改天谈吧。现在应该努力对付这些饭菜,红枫叶餐厅的东西贵得吓人,不吃掉太可惜了。”
家风定睛一看,要对付满满一桌菜肴,倒还真成了一件难事。
他和雅心不约而同地想:人的生活或工作,如果都如这桌菜肴一样塞得太满,那也真够受的啦。
24
黄蛮牛在县城酗酒、打架、嫖妓遭派出所拘留的消息,是上午传到野柿子村的。这回李公安没来,是乡邮员把一份公安信函直接交到了村长五贵手里,起初矮子还以为是开会通知,不太介意,拆开一看就失声叫道:“糟了,狗日的又关进去了。”
“啥糟啦?瘟狗子你少讲不吉利的话,哪个狗东西关进哪里了?”周玉莲在厨房清洗碗筷,自从青顺结婚后她整个人清瘦了一圈。
五贵拍得信纸哗啦响:“还有哪个?不就是蛮牛那条骚公狗吗?他总给我们村子惹祸事丢脸皮,这回又在县城乱钻女娃儿裤裆,遭派出所拘了。这是盖了大红印章的通知单呢,要村里去人解决。”
“咋解决?”玉莲问。
矮子没好气道:“哼,咋解决?按法按理,犯了案的家伙该拘留的拘,该判刑的判,我们当小干部的人也清静。偏偏兴个罚款,要你这些是亲戚是干部的带款子去取人,真不是个好规矩。”
哗啦!玉莲把一叠碗丢得脆响,也不满道:“是啊,像蛮牛那号人真该治一治,可他偏偏有几个钱,犯了案也从空子里钻了,连个教训也没买到。五贵,我看你把那条子压下来,让蛮牛多吃几天苦头。”
五贵摇头道:“哪行啰,玉莲,想想他姐一个瘫子在家遭孽,日子好难过哟。要不是人家英翠天天过去照护,屎尿都会流到床上呢。”
玉莲想一想,男人讲得也有道理,就说:“你几时进城?”
五贵说:“我找青顺、秋菊商量一下,恐怕越快越好。”
玉莲说:“青顺在带人加紧修补到鸡公梁的车路,忙着为村里搞加工厂呢,你少去耽误他。”
村长五贵不想和她多说,抓起一包香烟就去找人。先到丁家院子,青顺正在院坝中间烧起铁匠炉子,给一批钢钎淬火。这汉子经历过了那段又劳累又杂乱的日子,和英翠的新婚之夜才过去两天,人养得健壮精神,挥打铁锤叮叮当当,像有使不完的力气。
“青顺,”五贵蹲在离他不远的一块青石上,丢去一支香烟,“有件事跟你讲,蛮牛……又在城里犯案了,先是喝酒打人,后是找女娃儿干野事,遭派出所抓了拘了,咋办?”
汉子丢下铁锤,点燃烟道:“蛮牛对我虽不咋样,但他是秋菊的亲弟弟,为秋菊也得帮他一把。怎么?要出钱吗?”
矮子点点头,把一个巴掌伸出来一晃:“狗日的是再犯,恐怕要这个数呢。”
“五千?”青顺说,“我自己没那么多钱,手里有笔款子是青林签合同时付的预付款,那是村里的钱啊。”
五贵说:“管他的,先抓着用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蛮牛能回来,就用他开出的石料抵嘛。”
两个男人在院坝商量,说的话都被倚在堂屋门边的小女人英翠听见了,她搭腔道:“村长,青顺,蛮牛那人太野,你们去不光要保他出来,还要请公安同志狠狠教育呢。你们莫去黄家,秋菊姐晓得了又怄气。青顺,放心走嘛,家里头有我呢。”
青顺亲热地望着小女人:“翠,你去箱子里取五千二百块钱来,我跟村长到县城。这回不光只为秋菊帮蛮牛,如果他肯回心转意,解开跟我和你的疙瘩,就好了。”
“好是好,可蛮牛……犟呢,野呢。我去取钱,还给你们灌一壶茶水路上喝。”英翠闪身进屋,那晃动的发梢也使青顺的心晃了一下。
“青顺,五贵,不好啦。……”玉莲急呼呼跑来,叫道,“不晓得那个悖时的缺德的漏了消息,把蛮牛犯案的事传到秋菊耳朵里了,她气得又哭又闹,要进城骂她弟弟,人也从床铺上滚下来。我去抱她上床告诉她,你们马上要到县城,要她莫气莫急,她还是哭,说自己前世作了孽,这辈子尽是灾祸……”
青顺接过英翠递来的钱和水壶,对五贵说:“走,我们去看看秋菊。”
黄家院坝里虽堆了不少青砖材料,却没多少兴旺的样子。因为有英翠和玉莲轮流打扫,院子还算干净,但一般庄户人家那种生机却没有。秋菊时轻时重的抽泣声,从屋里传来,把两个汉子的心情弄得沉甸甸的。
推开房门,青顺轻喊一声:“秋菊,——”他走进去,正蜷缩床头抽泣的女人伸手就把他搂住了,哭道:“青顺吔,蛮牛真不是个东西哟,进城喝醉酒就干坏事,不光丢黄家的脸,也对不起我们野柿子村哟!求求你,带我进城,弄瓶毒药我跟他死在一堆……”
村长五贵呆立在房门口,吧嗒吧嗒抽烟,不知说啥好。
青顺替女人擦泪,温和劝道:“秋菊,你身子不方便,蛮牛的事就由我跟村长去办。放心吧,他会平安回来的。秋菊,你也晓得,这回蛮牛对我和英翠成亲有怨气,他对英翠有那个意思……受到些刺激,在城里喝了酒人更糊涂,出点事难免……”
“青顺吔,”女人仍悲伤道,“蛮牛本来是条男子汉,脑袋瓜也够用,就是在外头跑烂摊学坏了。你和村长去请公安局狠狠教育他,若他再不改那些恶习,我就不认他这个弟弟了……”
女人松开了手,把脸伏在枕头上轻声抽泣,青顺说:“秋菊,那我和村长进城了,一会儿英翠过来陪你,千万莫怄气伤了身子。”
在村长五贵和丁青顺急忙上路的时候,蛮牛正蹲在臭气熏人的临时拘留所里,十来平米的房间里,挤了二十来个人。有拐卖妇女的人贩子,有偷摸的惯盗,有蛮横无理出手伤人的壮汉,有冒充民警诈人诈财的骗子,有财钱输红了眼拔刀杀人的赌鬼,有卖假药哄人钱财的江湖郎中……这些家伙都是人精,就关进了号子也钩心斗角。在拉屎、睡觉、分饭、放风,种种关押犯的大事上,更是各显神通。那壮汉成了这间号子的舵爷,人贩子老许算是他的军师,满屋犯人都看他二人眼色行事。
前天黄昏,蛮牛在城郊旅店跟一个游娼鬼混,被警察抓获刚丢进拘留所号子里,黑麻麻一屋人的亮眼珠全盯着他。站在中间的壮汉说:“小子,你犯啥案啦?”蛮牛心头正气,瓮声道:“你管!”话音未落,那壮汉窜上就劈面给他一拳,打得他鼻血四溅。蛮牛大怒,扑上去跟他厮打,脑壳又挨一拳痛得眼冒金花。“壮哥,打死他!打死他!”那些关得窝火的坏东西们趁机起哄。壮汉劣性大发,冲他拳打脚踢,蛮牛哪是对手,当即滚倒在地。
“壮子,你干啥?”一个看守过来厉声干涉。
壮汉来个恶人先告状:“他先打我,简直是条疯狗。”
一屋子人安静得极快,各回原位装作若无其事。看守见没事了,也懒得多管,警告一声就离去了。
蛮牛趴在地上喘气,人贩子老许过来,用手掏掏他的裤裆,歹邪地阴笑道:“嘿嘿,小子,哥子们晓得你这东西犯的事。妈的,你倒跟那婆娘搞安逸了哟。壮哥和兄弟们在号里熬日出,有火莫地方出,嘿嘿,你识趣的话,今晚上把勾子后面那东西给壮哥享受一番,那你小子在这儿的日子就好过啰……”
人贩子老许的话使蛮牛毛骨悚然,当晚蜷缩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心想:只要壮汉敢来侵犯,他就声嘶力竭地大吼大叫,惊动了看守人员他就不敢了。
那晚上竟什么事也没发生,蛮牛却因失眠疲惫不堪。白天放风的时候,人贩子老许凑近他冷笑道:“小子,昨晚上壮汉嫌你身上不干净,今夜你好好洗一洗。过了这一关,你就好受啦!”蛮牛听得心头发毛,又不敢说啥,他晓得惹火这尖嘴猴腮的家伙,会小死一顿的。
晚饭后看守安排各号子洗澡,五个人一组,在一间窄小的浴室里淋洗。不知怎么搞的,蛮牛竟和壮汉、人贩子老许一组,几个人挤进浴室,脱光身子,壮汉一直色迷迷地盯着他,还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把他屁股,人贩子老许边洗边格格地骚笑。蛮牛吓出一身冷汗,匆匆洗完澡,出门就去找看守:“报告,我想说件事……”
没听他讲完,看守就火了,当即把壮汉和人贩子老许传来,怒叫道:“狗东西,你们居然想在号子里搞鸡奸,找死哇!”壮汉却沉住气不吭声,人犯子说:“领导,这小子有精神病。你想过没有,壮汉跟人打架,那东西受了伤,哪能搞他哟!”看守一听又冲蛮牛说:“你这家伙刚来就打胡乱说,再犯就多关你几天!”
回到号子里,蛮牛又挨壮哥一顿饱打,昏死在屋角。半夜,他迷蒙中感觉有人扒自己的裤子,猛然惊觉一看,原来是人贩子老许,他怒不可遏锐声大叫:“抓鸡奸犯哟!——”
整个拘留所的人犯都惊醒了,看守骂着跑来制止,而人贩子老许在壮哥身边昏昏大睡,蛮牛又挨了几句骂,坐在墙角又委屈又痛苦,流下了泪。
当村长五贵和青顺,在看守的带领下出现在那间号子门口,蹲在墙角的蛮牛一蹦而起,噙泪叫道:“村长,青顺哥,你们快救我哟……”
五贵已代表村委会,向派出所交了治安处罚金,同时替蛮牛说了些求情的话,到拘留所只是履行手续。看守正抱怨这里人满为患,蛮牛又是个不安因素,巴不得早点放他。
三个人上了街,青顺不忍看蛮牛那胡子巴茬的样子,掏出十块钱给他:“蛮牛,你去理个发刮胡子吧。”蛮牛不接他的钱,却对五贵说:“村长,你借一百块钱给我,回去还你两百。”村长五贵说:“你这个蛮牛啊,还对你青顺哥不满意?好嘛,那五千块处罚金,是青顺帮你交的,那你还他一万块!”
蛮牛瞪他们一眼道:“该领的情,我就领。该还的情,我就还。你不借,我有地方拿钱。村长,村里再见。”
他摆摆手就消失在人群中了,五贵气得骂人,青顺说:“算了,村长,他在里头关着像条狗,出来又以为是头出山猛虎了。走,我们找个馆子吃一台!”
晚上青顺才回到家里,吃了英翠准备的好饭菜,洗了热水澡,直到两口子上了床,英翠才问:“青顺哥,蛮牛回村了么?”青顺闷了一阵,才说:“估计回了吧,那小子一出拘留所,就不认人了,对我的气还蛮大哩。”英翠把头依偎在汉子胸前,有些歉然道:“他那人啊,先是为秋菊姐怨你,后来又为我恨你。真是头不懂礼的蛮牛。哥,你看他这样纠缠下去,咋办呀?”青顺也有些担忧,却不愿女人太担心,抚着她的脸安慰道:“翠,不要紧,慢慢会好的。蛮牛找到个女人,就好了。”
“哥,我也这么想过。……”英翠搂着汉子,轻轻说。
“轰隆隆”的开山炮声,对野柿子村的山民来说,已习以为常了。鸡公梁、老鹰岩两大石场,成了全村的经济支柱,大部分强劳力都投入进去,每家每户都渴望在开山炮声中致富奔小康。要靠石头发财,好石头能发大财,这是以往在山乡闻所未闻的事,村长五贵去竹溪镇开会,脑壳都昂起很高。
夏日正午,为避高温,那些石匠汉子们大多回家睡觉纳凉,待养精蓄锐之后,再上山挥舞大锤与顽石一搏。自从有了英翠做婆娘,青顺中午也回屋了,饱餐一顿用房后山泉冲洗一遍汗身子,就躺在凉津津的水竹席上养神,有时忙完家务的英翠还来陪他,摸着女人细滑的肌肤,他像个大孩子一样含笑入睡。端详汉子憨笨可爱的睡态,小女人内心漾起一股甜蜜,顺势依偎到他怀里去了。
“轰隆!——”
一声撼山的巨响,把整个野柿子村从午眠中惊醒,汉子女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冲出房屋,慌忙中有的男人穿着内裤,女人则裸着丰腴的上身,朝炮响的山岩那边张望。
“喂,青顺,是你们鸡公梁放炮么?这一炮好大好响哇!”村长五贵在往他精瘦的身上套布衫,腰间那条红布内裤在阳光里分外触目。
青顺已穿好衣服,大声应道:“村长,这正中正午的,我们石场没安排放炮啊!我听炮响的方向,恐怕是挨近鸡公梁那面岩上哟,那是片荒石梁,哪个又在梁上放炮呀?”
听他这一说,村长五贵脑壳都大了,叫道:“惹到鬼了么?鬼在山上乱放炮,弄出事来骇死人哩!走,青顺,我们去看看。”
青顺也觉这件事蹊跷,跟一脸担心的英翠打个招呼,就随村长往岩坡上走。他们身后,跟了一大群扛开山工具的汉子,大家都不知那一响古怪的炮声,到底出了啥事,神色都有些不安。
通往鸡公梁的机耕道是几年前修的,原先也是为了运出石料,好修水渠建房子。自从村里跟青林的公司签了联办石料加工厂的协议,拿到了一笔预付款,有钱撑腰的五贵头一回显出大气魄,把钱用于扩展和维修机耕道上,还搬了一句报纸上学来的套话:要致富,先修路。钱投了进去,路宽了平了,只等青林组织的运石料卡车队进山,一块块石头就变成了一张张票子,野柿子村就真正好啦!
一群汉子登上山垭口,看那几大堆从山梁上轰泻下来的乱石,不约而同抽口凉气。那一炮是有人挖空心思蓄意破坏放的,肇事者选择通往鸡公梁的咽喉要道,重炮轰开一大片石岩,把石场和村子之间的道路完全阻塞了。
五贵气愤大叫:“哪个龟儿子这么缺德?硬要炸断我们野柿子村的财路哇!”
青顺明白是谁在作怪,就说:“村长,财路不是他想炸断就断了的。我看要组织几个人清路,不然过两天青林他们运石料的车子进山了,拖个空气呀!”
瞪眼看着那一大堆乱石,其中有好些比桌子还大的石块,狰狞地耸立着,越看越气:“狗日的,这样大一堆烂石头,一两天咋个清得完?青顺,去场镇上给青林拍个电报,叫他缓些日子派车来吧?”
青顺摇头道:“不行哦,村长,人家省城公司讲究个计划,为一堆乱石头乱了计划咋行?我看,还是抓紧时间清路吧。”
五贵对乱麻麻的石头又气恼又没信心:“青顺,这么多石头,又没长翅膀,飞不起赶不走,要一点一点搬运,猴年马月哟!”
青顺说:“村长,你莫泄气,我有个法子。狗东西用炮坏路,我们也用炮开路,炸也炸出一条好路来啊!”
矮子五贵呆想一阵,说:“也只有这样了。青顺,你想出来哪个干的这号黑心事没有?哼,我看是蛮牛那家伙干的,早知如此,真不该进城把他从拘留所弄出来。”
青顺说:“是他干的也干了,那小子心头憋着气哩,没炸伤人还算运气。村长,话莫多讲了,晓得的人多麻烦就多,再惹事真惹不起。”
五贵蹲在一块石头上抽闷烟,算是默认了青顺的安排。于是汉子就忙着指挥石匠们打炮眼装炸药,要轰平那堆乱石头。
山垭口炸石的炮声传回村子,聚在村口的女人们一下从唧喳的吵闹声中静下来,都抬眼朝山上看。她们的心情和往日不一样了,好像男人们不是在开山取石,而用炮在清理一团乱麻。周玉莲和刘英翠站在一块儿,手拉着手紧紧捏着,心都被炮声悬了起来。
“玉莲姐,我想去岩上看看。”英翠小声说。玉莲瞅他一眼:“翠,怕你男人挨石头么?不会的,他是放炮行家呢。”英翠说:“玉莲姐,不晓得咋个的,我心头着慌,恐怕他要出事!……”“你呀……”玉莲一下捂住她的嘴,“莫讲不吉利的话……”
就这当儿,一声炮响惊得她们身子发颤。这炮响亮得古怪,余音也揪着英翠的心子直晃。她没回过神来,就听见玉莲嚷了一声:“哇呀,真出事啦?”
抬眼一看,两个汉子正架着一个人往山下走来,矮子村长小跑着朝她们喊:“哎,玉莲,在屋里找点药水纱布来,青顺遭石头伤了。”
英翠脑壳“嗡”地一响,腿杆随之一软,若不是玉莲扶她一把,人差点跌在地上。
“青顺!——”她叫着迎上去,见男人肩头涌出鲜血,心疼得直流泪。青顺却说:“没啥事,英翠,只是肩膀被飞石咬了一口,常有的事。”“青顺……”小女人哭出来了,把他带血的伤臂捧在怀里。
这时玉莲飞快跑回来,忙着给青顺上药水缠纱布,她竭力冷静,眸子深处却流出压抑不住的关切之情。
青顺的伤并不重,只是他血太旺,流得满手都是,有些吓人。英翠向玉莲夫妇道了谢,就扶着男人回家。
炸岩、伤人两件意外事,把野柿子村山民的心搅乱了,生出许多担忧来,大家多少明白,真要发家致富,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对这两起事件,英翠也心明眼亮,从最初的气愤和惊讶中冷静下来之后,她决定去找蛮牛论理。把男人安顿在床上养伤,她借口挑水,担着空水桶到村头黄家找人。
那声巨响过后,待在家里的黄蛮牛心头又得意又快活,似乎干了件开心事。后来听说丁青顺受了伤,还欢喜了一阵,拿出一瓶巴山大曲来喝,口里还哼着小调。可过了一阵,酒菜没了滋味,人也提不起精神,懒懒地躺在竹凉椅上打盹。
英翠进屋,蛮牛也没察觉,直到女人怨恼地冷哼一声,他才揉了揉眼,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愈发丰润俊美的小女人,挤出笑来道:“英翠,是你哟。”
“是我,又咋个?”小女人手叉在腰间,怒视他道,“我又没起黑心,炸坏机耕道又伤了人,那黑心子才欢喜呢!”
蛮牛头脑清醒些了,对她说:“英翠,你晓得了,我也不瞒你。那片岩是我放炮轰垮的,就是气青顺讨了你做老婆。他受伤是自家倒霉,怪在我脑壳上也行,反正我气他不过。好女人都叫他丁青顺占了,我……我黄蛮牛憋气不过,撒口气也不行么?”
英翠对他又气又恨,却又明白跟这号犟人缠下去总有麻烦,问他:“蛮牛,你想咋办?”
男人看着她微红的脸,心波一阵荡漾,轻声说:“翠妹子,只要你肯解裤腰带,让哥子痛痛快快欢喜一回,我就……”
“啪!——”
他话未讲完,脸上已重重挨了一记耳光。顿时眼冒金星,等他定下神来,小女人已跑到院坝外头了。
蛮牛又恼怒又沮丧,苦脸坐在椅上,酒意全醒了。
女人!……他一拳击在自己头部,内心痛苦地叫了一声。
青顺的伤口肿了起来,那本来粗壮的肩膀像生出一个大血疱,英翠瞅一眼心也疼得很。她想起娘家老屋后的千年石岩上,有一种可消肿的草药,采来捣碎敷在肿处非常有效,小时候她脚趾被石头砸了发肿,娘就为她敷了那种草药。
英翠把丈夫安顿好,还托玉莲帮她照顾他和仍瘫在床上的秋菊,自己背个竹篓就回娘家去了。一路都是绿厚的山色,和明朗的阳光,小女人一点没心思欣赏,只顾低头赶路。
刘家坡在几面厚实大山的交汇处,是一面土肥林茂的岩坡,十几户农家瓦屋草舍,蜿蜒排列在坡岩间的皱褶里,形成一方山村一方风景。
女儿回娘屋,英翠娘没多少惊喜,这个穷家已使她心身疲惫近乎麻木。而老妇人那泛起浊光的眼珠动了动,同时有了几分水润,算是流露对女儿的一份感情。英翠轻描淡写说了青顺的伤情,就要去后山老岩采草药,她娘说:“翠呀,那草叫散血藤,紫绿紫绿的,你扯几大把揉碎,敷在你男人伤口上,好得快哩。”
英翠感激地朝母亲一笑,抓起竹篓就上山了。走出自家后门,看见那熟悉的山地,幼小时少女时的快乐园和伤心使她触景生情,诸多往事一拥而上心头,她鼻子一酸有点泪巴巴的了。
老岩树木已经稀疏,杂草灌木却相当丰茂,给人的印象,还是往昔那么绿荫荫凉津津的。英翠想起往年大热天,她和村里一群女伴们,爱跑到岩上树下乘凉,那个叫惠儿的大胆女子还脱了汗湿的衣衫,裸着半截身子哼山歌呢。后来惠儿跟她一个远房亲戚到外省去了,女伴们不是嫁人就是外出打工,很少有留在贫穷山村老家的了。想着这些,看看自己孤身一人,英翠不免有些伤感。
散血藤老岩上很多,东一簇西一团像开在绿水中的紫花,虽不说好美,倒看着让人舒心。英翠攀在岩缝间采几采,那紫绿草药就有大半背篓了,抓一把在鼻前闻一闻,还有那么一股淡淡的药香呢。
英翠坐在一块平坦光滑的岩石上,俯瞰生养自己的小山村,想着在家里养伤的丈夫,忽地觉得自己的世界宽阔了丰富了。是啊,她已经是去过省城、县城的女人了,青顺又是那么好一个男人一条汉子,生活、命运待她都不薄啊!凉爽的山风迎面吹来,掠起她那如丝的秀发,英翠舒坦地笑了。
这时,离她不远的坡道上,传来刷刷的声音,起初英翠以为是小野物,定睛一看才清楚是一个人背了大堆柴火从岩上下来。那人弓着腰,整个人几乎被柴火湮没了,稍不留心就只看见那堆柴火在滚动。
“哎,哎……”英翠推测背柴火的是村里熟人,又看不清脸,只好“哎哎”地叫。
大概听到叫声,那堆柴火突然不动了,一张沾了草屑的汗脸露了出来。原来背柴的是个女人,她灰郁的眸子凝视着英翠,呆然不动。
“哎呀!是惠儿嘛!你几时回来的?我是英翠啊!”英翠一阵惊喜,大叫着冲过去,拉着惠儿的手使劲摇晃。
惠儿的神情还是有点木讷,似乎还没认出少女时的伙伴来,“我,我……是逃……回来的……”
英翠也惊呆了,愣怔片刻后,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问:“惠儿,你讲啥呀?逃回来,为啥呢?”
惠儿眼眶里有了泪,喃喃道:“人……人贩子,把我卖到河南……那男人比我大……大十几岁,又是个半、半残废!……我想跑,可……可被几个男人抓住,按在炕……炕上,让那残废奸污我……然后捆起来,像头……牲口,那残废想咋样弄我就咋样弄……后来,我怀了娃儿……生下来是个男的,残废一家才对我好了,放松了,以为我这辈子就成了他的女人。……一个月黑头的晚上,我抱着娃儿睡到半夜,亲了他几口,借口到茅房解手就……就跑了。一口气跑了几十里,用平常攒积的几块钱买了去县城的汽车票……然后是讨口……坐火车……回老家。唉,我真不明白,自己都快成糊涂人了,咋还记得回老家的路,那么清清楚楚,好像在脑瓜里想过百遍千遍似的。……英翠,我晓得你是英翠,回村就打听你,你娘说你嫁到野柿子村去了,日子过得蛮顺心的。我、我咋能跟你比哟,这命真苦哟!……”
她流泪诉说的时候,英翠忍着伤心一次也没打断她,实在没想到,那么大方活泼的惠儿,才出去一年多就被折腾成这副样儿子。英翠强忍住泪水,关切地问:“惠儿,你咋会落在人贩子手里?带你走的人是你亲表叔呀。”惠儿哽咽道:“就是那黑良心的表叔害的我,在卖给那残废前,他……他还强奸我……”英翠一听大怒:“真是头畜生!该遭天雷轰的!惠儿,你该报告公安局,抓那坏家伙!”惠儿说:“他呀,早撞在公安的枪口上,关进县大牢啦!人家公安还到村里来调查我,说要给那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判重刑呢。”
人贩子判重刑,只出了一口恶气,被他残害过的女人还要活下去呀。英翠问她:“惠儿,想不想你娃娃?”惠儿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想,那是个孽种,硬钻到我肚子里来的。说想,他到底是我身上掉出来的一块肉啊!有啥办法,几千里远,想儿子也白想,再回去跟那残废过一天日子,我都要发吐,还不如一头撞在墙上死了算了。”
吐出一番话,惠儿的神智恢复过来了,淡白的颜面泛起一层薄薄粉色,英翠才想起惠儿比自己还小两岁,竟然惨遭拐卖饱受欺辱,鼻子一酸,轻叫一声“惠儿”把她搂在怀里,泪珠儿也吧嗒吧嗒地涌下。“翠姐呀!……”惠儿也趴在她身上失声大哭。
两个小女人哭够了,并肩坐在岩石上,彼此望着,都有说不出的感慨。惠儿问:“翠姐,听说你嫁的男人好,挺疼你,是么?”英翠点点头:“他是个好人,对我也很好。”惠儿说:“女人能找个好男人,一辈子都满足啰。在河南那农村里,我做梦都想回大巴山,想我们山里的男人哩。”英翠说:“惠儿,你回来就好,嫁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吧,日子穷一点没啥,过得顺心就好哇。”惠儿说:“只怕我难嫁个好男人了,那些来做媒的人,听说我被人贩子拐卖过,还生了娃儿,就把我当……当破铜烂铁啦!”
惠儿噙泪苦笑,那笑刺得英翠心疼。她端详惠儿的脸,虽没有昔日那么圆润饱满,人样儿还是在的,只要她心情好一点,便会恢复过来,成为那个活泼大方的惠儿呢。
“翠姐,你咋……那么看我?我真很难看了吧?”惠儿小声道。英翠抹去泪水,笑道:“不,惠儿,你养一养身子,还会像先前那么年轻好看呢。”惠儿说:“英翠姐,你讲笑话了,人家媒婆来看我,好像我脸上生了疱呢。”英翠说:“惠儿,别人咋看你我不管,也不管你出了啥事,还是当你是我的朋友惠儿,在我眼里心头,你跟先前一样好。”“姐呀!——”惠儿扑入她怀里,抽泣道,“你咋对我这么好哟!该骂我这个傻女人蠢女人才对哟!以为外头是花花世界,哪里都有好吃好穿,巴望找个好男人回山里来夸耀一番,结果掉在黑坑里,遭人欺辱还差点爬不出来……姐呀,我这辈子咋办?只有破坛子破摔啦!……”英翠说:“惠儿,莫那么想,姐也碰到这难事,好不容易才挺过来。我有个主意,看能不能帮你。”“啥主意?你说嘛。姐,在刘家坡人眼里,我惠儿已经不是个好女子啦。”英翠说:“惠儿,你愿意的话,就跟我去野柿子村。我男人丁青顺承包了一个石场,前不久又和他在省城的弟弟合办石料加工厂。惠儿,你可以到石场去干活,一方面能挣些钱,另一方面帮那些单身男人缝缝洗洗,说不定会碰上个可心的人儿呢。”
“姐,真的么?”惠儿仰起头,睁大眼望着她,好像不太相信。
英翠肯定地点头:“真的。我帮自家男人答应你,让你到石场干活,今天就跟我一起走。”
“姐啊!——”惠儿忽地站起身子,双膝又“扑通”跪下,朝她磕头,“你真救了我啦!……”
“惠儿……”英翠用力扶起她,用衣衫擦去她满脸泪水,温柔道,“我救不了你,要靠你自己救自己。你从河南那个残废家里逃出来,又讨口几千里回大巴山,就是自己救了自己啊!惠儿,到了野柿子村,你啥都会好起来的……”
两个小女人,相依相扶站在那块突兀的岩石上,清爽的山风徐徐吹来,她们的情绪既酸楚又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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