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放牛-都市放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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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英翠回刘家坡带了同村姐妹惠儿返村的消息,很快在野柿子村悄悄散开。心热性急的玉莲头一个赶到丁家院子,见用布条悬着伤臂的青顺,正在阶基上打磨钢钻,劈头就问:“青顺,英翠和那女娃儿呢?”汉子朝堂屋里边努努嘴,又憨厚地笑了。

    半小时前英翠进屋,先是忙着把散血藤捣碎,小心翼翼地替他敷在伤口上,然后动动嘴唇想讲什么话又梗在喉间了。对女人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青顺都觉得温暖怀着感激,就抚着她的脸问:“翠,你娘屋有啥事吗?”英翠摇摇头,同时轻吁口气,把水灵灵的眼睛投向他,低声细语讲了惠儿的遭遇。汉子听得眼里带了泪对她说:“翠,你想帮惠儿,对么?听我说,你想咋帮就咋帮,我都支持你。”“青顺哥!……”女人把脸贴在男人赤裸的胸脯上,忍了许久的泪水流了出来。一直躲在房门外的小女人惠儿,也泪流满面。

    “惠儿,你进来见见我男人。”英翠朝门外喊了一声。惠儿一面抹泪一面怯怯地跨进门,细声叫道:“青顺大哥……”英翠扑哧笑了:“惠儿,先前在刘家坡一群姐妹里,你胆子最大,咋个悖一回时,你就变啰。”惠儿也破涕为笑:“翠姐,我是悖时得惨呢,你去试一天,不变才怪呢。”青顺说:“惠儿,过去的事莫讲了。你先住我弟弟青林那间房子,收拾好了就去石场做工,一切从头开始,会好起来的。”“谢谢青顺大哥……”惠儿是笑着说的,不知怎么眼眶里又有了泪。

    周玉莲穿过堂屋,走到灶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女人的轻笑声。对丁家她十分熟悉,便绕到后面窗口朝房内看——英翠在灶膛前添柴烧水,一个年轻秀气身子瘦薄的女人,正赤身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她胸前两个奶子不饱满还微微有点下垂,此刻那张脸倒红扑扑的,使她显出几分姿色。

    “嘿,英翠。”玉莲轻喊一声。一见她,英翠就跳起来,含笑道:“玉莲姐,快进屋,我跟你介绍个朋友。”

    玉莲从后门进去,就认识了惠儿。坐在木盆里擦洗身子的小女人低叫道:“玉莲姐……”妇人端详着她过早成熟又过早萎谢的身体,听英翠略述她的伤心故事,忍不住蹲在盆边搂住她,噙着泪爱怜道:“惠儿吔,你的命好苦哟……”小女人趴在她肥硕的肩头,也呜呜地哭了。

    换上英翠取来的新衣衫,玉莲又精心为她梳理了头发,惠儿整个人都变了,不单有了神采还添了几分妩媚。英翠说:“这才像我们的惠儿嘛。”对着镜子发愣的小女人满面绯红,不敢多看自己。玉莲打趣道:“惠儿这么乖,我是男人都想讨你当婆娘呢。”

    女人们正在说笑,院坝里传来男人粗重的话声,她们赶快噤嘴,英翠走到门边从缝里看出去,失口道:“哎呀,蛮牛那悖时的又来找青顺哥的麻烦了。玉莲姐,咋办?”

    玉莲想想说:“翠妹子,你带惠儿从后门上鸡公梁石场去。避他一下。我倒要看那个埋炸药轰坏车路的黑良心,敢把你男人怎么样?哼!”

    碰上蛮牛那号犟人,有理也难扯清,只有先避开了。“惠儿,我们走。”英翠拉起她,就从后门上山去。

    玉莲目送她们一程,又帮忙收拾了灶房、澡盆,才打开房门理理头发走过堂屋,站在丁家台阶上冷眼注视在院坝中间对峙不语的两个男人。

    一见周玉莲从堂屋出现,蛮牛那挂着冷笑的脸上抖了几抖,对青顺叫道:“嗬,丁大哥,你还真有本事,跟村长女人也有一手哇!”

    青顺不知玉莲怎么进屋的,涨红着脸正想分辩,妇人却朗声道:“嘿!有一手又咋样?你这死蛮牛干看起!一条男子汉,吃醋嚼舌根,羞不羞哦。蛮牛,你今天有胆量讲个明白,为啥处处跟青顺作对?全村人都晓得,他对得起你姐,一百个对得起!”

    蛮牛被妇人的气势镇住了,少了些先前的气焰,口气还是硬邦邦的:“周大姐,你没害睁眼瞎,我姐是在丁家成瘫子的,他丁青顺对她再好也没有用,这笔账他八辈子还不完。还有……他是条汉子,我也是条汉子,还都是石场老板,为啥像英翠那样的好女人,把他当金宝卵,却把我蛮牛当臭狗屎?……我、我就是气不过……”

    “气不过?哼!”妇人喝断他,“你心头有气,就在老岩上埋炸药,弄坏上鸡公梁的车路?心狠手辣哩!为你姐还为英翠,又来缠住青顺不放,哼,为女人翻脸,你蛮牛有点儿大巴山男人气吗?真是羞死你八代祖先人!”

    青顺说:“玉莲,算了,我们男人间的事,自己来解决,你回家去吧。”

    妇人却不依:“青顺,你说得轻巧。他蛮牛是安心跟你作对的,恨不得把你往死里整呢。喂,蛮牛,你弄得青顺受了伤,还不解气么?想咋样?”

    蛮牛沉默片刻,瓮声道:“我想见英翠,问她一句话……”

    妇人一听又火:“你哟,硬是条蛮牛,人家都成丁家媳妇了,你还纠缠她,有啥意思嘛!嘿,你真是想女人想昏了头啰。告诉你,英翠是真心喜爱青顺,才跟他结婚的,你还以为哪个逼她么?笑话!”

    又一阵冷场。蛮牛瞅瞅面色坦然的青顺,叽咕道:“他姓丁的又比我强多少?有那么多女人护着他,我黄蛮牛有气力有脑筋能发家,连他妈一个喜欢的女人也没得,老天爷,公平么?”

    “哼,”周玉莲冷笑道,“说去说来,你蛮牛还是想个女人。好嘛,姐儿我跟你相好,行不行?反正我跟瘟狗子是凑合过日子,没滋味得很。与他打了脱离和黄老板过富足日子,才快活哩。蛮牛,有胆量的话,我们马上去找瘟狗子!”

    玉莲挺着大奶子迎向汉子,蛮牛一脸煞白,退后几步道:“村长嫂子,开啥玩笑哟!我,我咋敢消受你哟……”

    妇人双手叉在腰间,两只大奶直颤动,冲他笑道:“你想女人,我送上门都不敢消受,是他妈个下粑蛋的种哩。好嘛,你还想咋样,跟姐儿明说,莫光跟青顺斗暗劲,弄得全村人提心吊胆的。”

    蛮牛嘴皮抖动几下,话到唇边终于咽回去了。他瞪了青顺一眼,转过身蔫蔫地去了,那背影像只斗败的公鸡。

    青顺和玉莲同时松口气,汉子说:“玉莲,谢谢你帮忙,把蛮牛的蛮劲压下去了。”妇人说:“我早想教训那家伙一顿,今天也是撞上了。青顺,你好好养伤,莫跟蛮牛一般见识。”

    两人互望一眼,彼此内心都涌起一股热浪,但也明白,他们之间只能保持那种相互关心的淳朴关系了。青顺问:“英翠她们呢?”玉莲说:“她带惠儿去鸡公梁石场了,不会有啥事的。青顺,我回家去了,有事喊我一声……”

    妇人深深看他一阵,猛然掉头,像下了某种狠心似的匆匆离去。青顺目送她的背影,心里泛起别样的感情。

    蛮牛大步冲出山村,心头还是一团乱麻。早晨起来,稀里糊涂灌了几碗酒,听姐姐在房里骂他是黑良心,就周身起火,闯到丁家院子想闹点事解气。不料,碰上周玉莲那个比他还蛮的妇人,事没闹起来还遭妇人笑骂一顿,实在有点倒霉。

    这些日子,蛮牛越想越想不开。说开石场赚钱,他比丁青顺开头好得多强得多,开拖拉机运石料进城,数着一大扎花花绿绿的票子多得意。这下好了,丁家兄弟里应外合搞了石料加工厂,全村人都指望靠他们发家致富,蛮牛倒成了挣点小钱糊口的人,这面子栽得够惨的。再说女人,丁青顺曾是他姐夫,而他姐秋菊没瘫之前,在野柿子村是数一数二的好女人啊!两个人硬生生打了脱离,蛮牛原指望青顺再找不到如意的女人,偏偏自己迷恋的英翠又喜欢上了他,竟跟他上床、跑省城……结婚,连眼角也没瞅他蛮牛一下,真他娘的气死人!在这片山野里,蛮牛算是一条汉子,却处处让青顺压着一头,那个气啊,怎么也憋不住。炸了通往鸡公梁的机耕道,又使青顺伤了手臂,还是没法消解,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想去跟青顺一拼了……

    蛮牛在山野小道上,毫无目的地乱走,攀上一道陡岩,摸出香烟来抽,双目茫然四望。

    这里离鸡公梁石场不远,石匠们正挥锤劈石凿眼放炮干得热火朝天,已有一批按加工规格采出的石料,排列车道两旁,等待装运了。因为青顺受伤,村长五贵成了石场的指挥者,在那里起劲地吼这吼那,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

    再看他自己承包的老鹰岩,只有三五个人在干活,冷清得让人伤感。这些天,他觉得自己像得了一种魔怔,满心都是一股邪劲,总想朝丁青顺发泄,才弄出一连串的事来。到此刻,气未解怨未休,心头却越来越迷茫杂乱,不知如何办才好了。

    蛮牛抽着闷烟,情绪低沉。岩下的鸡公梁却一片欢声,有人叫道:“惠儿,你唱个山歌嘛,听英翠讲你唱得好呢。”

    那个穿新花衫子的小女人倒也大方,清清嗓子就扬声唱了起来——

    太阳哟出来哦嗬花儿红依哟,

    情哥情妹嘛依哟心相通哦嗬呃

    ……

    甜美动人的歌声随风飘扬起来,传入蛮牛耳中,他心里微微一荡,不由抬眼望去。那个站在鸡公梁石场当中唱歌的小女人,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她是谁呢?蛮牛盯着那穿花布衫的小女人,暗暗发问。

    唱山歌的惠儿,并没觉察到远处有双注视她的眼睛,还是又认真又起劲地唱歌,博得石匠汉子们的一阵喝彩。

    ……那片粉色桃林,那块绿色草坪,还有飞舞的蝴蝶,清脆的鸟啼,和着一股熟悉的男人汗气,从四面八方朝她包裹过来……一颗少女芳心嗵嗵直跳,两只粗壮有力的手臂伸过来,箍住她刚刚发育成熟的身子,她又激动又亢奋几乎喘不过气来了……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他们坐在河堤上的老槐树下,听潺潺水声,听嘶嘶虫鸣。一股陡来的凉风,掀起情感的涟漪,她依偎在了他怀里,甜甜叫了一声:“哥……”他像得到某种暗示,猛翻过身把她压在软茸茸的草坪上,热辣辣地叫着:“妹子吔!……”那手就不安分了……记不清头一回是咋样接受他的,狂乱中只感觉下身有些刺痛,但很快被欢乐的情潮荡去了。紧搂着身上的男人,仰眼看天空的圆月,幸福的泪水就从眼角缓缓流出,轻轻落入头边的草丛里……刚成为妇人的女子,很快做了新娘子,虽和他同是一村人,好热闹的年轻人还是用花轿来接她,哩哩呐呐的唢呐子吹得好欢畅……夜深了,喜房里的新郎新娘激动得无法入睡,相互簇拥着享受那真实欢愉和幸福。她把沾了泪水的脸紧贴在男人的胸脯上,娇声呢喃:“我……我是你的人了,一辈子……都是……”男人则用温情的抚爱和热切的动作来回答她。那是一个多么甜蜜的新婚之夜哟,她整个心身都浸泡爱河里,连骨髓都注满了快感……

    “呜哇!——”一声野猫的凄厉嘶叫,把昏沉入睡的秋菊惊醒了,她摸摸额头,居然渗出了一层冷汗。那粉色的梦境,也倏然消失,眼前只是一片灰漠。窗口透入的那团日光,照着房中一角,有些炫目。

    女人奇怪自己睡一会儿午觉,怎么做了这样一场跟初恋、相好、成亲有关的梦,自己瘫痪的身子咋会有了情欲的冲动?……好久没想过也没梦过这些往事了,它们虽五彩斑斓激动人心,早已被她死死压入心底去了。当它们不顾一切再度浮现在她的梦境里,还那么清清楚楚栩栩如生,到底是吉兆还是不祥之兆?

    秋菊不敢多想,又有冷汗从额际冒出,而心头也一阵阵发寒。她用胳膊抓住木床架子,挣扎着抬起身体,想喊人帮忙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这屋子里院坝外,有无人她也不知道,一片冷寂倒使她安静些了。

    昨天晚上,为炸坏车路、骚扰青顺的事,秋菊数落了蛮牛半夜,说到气恼伤心处,她忍不住伏在床头哭了。蛮牛最怕姐姐哭,勾着脑壳不敢吭声,心头却骂丁青顺。她一直想解开弟弟和青顺之间的疙瘩,可力不从心,事情还越来越糟了。再发展下去,她那蛮横的弟弟说不定会用炸药去轰丁家房子,弄出人命案来呢。……秋菊焦虑整整一晚,直到天快亮了才昏昏入睡。上午醒来叫蛮牛,没人应声,等到英翠惠儿来看她,情绪才好一些。

    秋菊仔细端详惠儿,见她脸蛋秀气,双眸津黑,尽管遭过一次难,还是个招人喜爱的小女人。她把惠儿看得不好意思了,红脸低头道:“秋菊姐……”她拉住惠儿的手,叫英翠从衣箱里取出两套新衣,对她说:“惠儿,你头一回来姐家,没啥送你的,这两套衣服就送你穿吧。”惠儿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不不,秋菊姐,我有衣裳呢。”秋菊笑道:“你有是你的嘛,这是姐的一点心意。惠儿,姐是残废人,啥好衣裳穿在身上都是浪费,送你穿正好啊。”惠儿只好谢了她,笑起来样儿很甜,眼里却又掩不住忧郁。

    “英翠,”秋菊对忙着帮她收拾屋子的小女人说,“你帮姐烧热水,我想洗个澡……”英翠应了一声,就去灶房干开了。惠儿就陪着秋菊,彼此默默望着,没说话,各想着各人的心思。

    不一会儿,英翠烧热了水,端一只木盆到房里,让惠儿去兑水,自己为秋菊脱衣服。

    这半年秋菊的身体越来越差,瘫痪的下半身萎缩干瘪得厉害,两条腿几乎成了干柴棍,让人看了心寒。她的上半身也出现症状,时常胸闷头晕,本来皎好的脸庞也有点儿变形了。秋菊不敢照镜子,怕看见镜中那个年纪轻轻就衰弱不堪的女人更伤心。

    两个小女人,小心地把秋菊抬入澡盆,轻轻为她擦洗身子。秋菊问英翠:“昨天上午,那条蛮牛又闹到丁家去了?”英翠说:“他是来过,也没闹啥,玉莲姐几句话,把他打发了。”秋菊叹口气,望惠儿一眼,又说:“英翠,姐有件事托你。也许这件事弄好了,蛮牛的野性就收住了。”英翠问:“啥事?姐,你讲吧,惠儿又不是外人。”秋菊说:“英翠,你帮蛮牛找个对象吧,有了喜欢的女人的男人,还要撒野就不是人了,你说呢?”英翠想想道:“姐,我答应你帮蛮牛哥。其实我晓得,他这人并不坏,只是心头憋着股气想不开,就惹事……”说着她瞥了一眼惠儿,正想着心思的小女人脸蛋红了。秋菊没把话继续说下去,也怀着希望似地看着惠儿。

    洗完澡,吃了些东西,秋菊就昏沉入睡,却又在那么一场复杂多变的梦中惊醒,还淌出许多冷汗。

    她靠在床头默想一阵,听见隔壁有了响动,就扬声叫道:“蛮牛,是你么?到姐房里来一趟。”

    “来啰!”蛮牛应了一声,就推门而入。这个对姐姐极有感情的汉子,见她就说,“姐,今天身子还好么?要不要我弄点好吃的?”

    望着五大三粗的弟弟,秋菊感慨良多,她伸手拍拍床沿,柔声说:“弟娃,你坐下,姐有话跟你说。”

    蛮牛顺从坐在她旁边,轻声道:“姐,你说嘛,我听着呢。”

    秋菊问:“弟娃,在这村里,姐有两个最亲的人,你是一个,还有一个是哪个你晓得么?”蛮牛愣了片刻,还是摇头。秋菊说:“那个人就是你最气最恨的青顺。弟娃,姐跟他夫妻一场,恩爱得很。他从没欺负过我,对我爱护得很。是我命不好,身子瘫了,他比自己瘫了还难受啊!弟弟,你总是怪他怨他,是不了解他呀!……”蛮牛说:“姐,你是太留恋他,太卫护他了。别的不说,你瘫在丁家床上,他却和周玉莲勾搭上了,矮子五贵那窝囊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后来跟你打脱离,还没多久又上了他弟媳妇的床……哼,这样的男人,你还说好。”秋菊说:“弟娃呀,不是姐帮青顺说话,他跟玉莲从小就好,是读中学那阵他跟我相好,伤了人家的心,一气之下才嫁给矮子五贵的。青顺总觉得有负她欠着她。也是我成了瘫子,他们才又……好的呀。再说英翠,她跟青林扯皮的时候,我就想过:这小女人才和青顺是一对哩。结果他们真好了,结婚了,我真心为他们高兴呢。弟娃,在我们这穷山村,有一对真正相好的人儿也不易,你何必恨他们呢?”蛮牛说:“姐,我哪敢恨丁青顺哟,眼红都来不及哩。他真是好福气,不光有姐喜欢和关心他,还有周玉莲跟他好,连我看上的女人也嫁他做了老婆,他真是我们野柿子村的人种哦!”秋菊说:“弟娃,姐晓得你喜欢英翠,可女人和男人的感情勉强不得。她已嫁给了青顺,还想她做啥?好女人多得是,你有志气去找一个呀。”蛮牛说:“好女人?……除了英翠,我还没看见一个好女人呢。唉,姐,莫讲这些了。你叫我来,讲闲话的么?”秋菊说:“弟娃,这不是闲话,姐要你记住一条。”蛮牛问:“哪一条?你说嘛。”秋菊说:“弟娃,如果你当我是你姐,就把青顺当你哥,英翠当你嫂子,你们和睦相处,姐就有个三长两短,就是死也闭眼睛了。”“姐,青天白日的,你咋讲绝话哟!”蛮牛叫道。

    秋菊静默一阵,望着弟弟说:“蛮牛,你背姐到岩坡上去,我想看看你和青顺的石场,还有整个野柿子村,好久没出家门了,真想啊!往常在丁家,青顺隔三五天,就背我到岩坡上坐一会儿,看着天空、大山和我们的村子,心头就舒服啦。”

    蛮牛一想也是,他姐回娘家后,自己很少背她出去,闷在屋里咋不胡思乱想嘛。他二话没说,背起他姐就走。

    正午的山野,一片静寂,只有树上的知了在嘶声聒噪,更衬出大山的宁谧。秋菊的身子很轻,在蛮牛宽厚的背上简直像个小女孩。她看见蓝天绿野,和熟悉的山山水水心情格外激动,忍不住哼起歌儿来……

    花喜鹊依呀呀飞呀飞起来哟喂,

    小媳妇那个呀呀笑呀笑起来哟喂

    ……

    见姐姐高兴,蛮牛也忍不住附和她哼唱起来,姐弟俩那么亲密无间,连树上的鸟儿也羡慕起来。

    到了岩坡顶端的大石盘上,秋菊贴着弟弟的耳边,柔和地说:“蛮牛,就把我放在这里,看山景多好哇。”蛮牛小心地把她放好,还让她身子靠在一棵从石缝长出的小松树上。秋菊吁口气,显出很愉快轻松的样子。

    从这儿看山景确实好,一团团茂绿的树林,密实地覆盖着一片山地,那绿好像浸染到天上去了。还有一丛丛翠色竹子,从另一道山坡长下来,好像一条翠色河流从山巅淌了下来。还有那一层层梯田簇拥的小山村,在晴空丽日之中显得格外安宁……

    秋菊看得眼睛模糊了,心底里的伤感忽地袭来,她费很大劲才克制住,没有失声哭泣。她平静自己的心情后,对弟弟说:“蛮牛,我口渴,你去找点儿水来喝。我记得岩那边有个石水井,你弄节竹筒去打水吧。”

    蛮牛没有多想,赶快去找竹筒寻水。走到岩坡一端,果真那石水井正浸出清澈的泉水,他蹲下身子咕噜噜喝了几大口,然后灌了一竹筒水。

    他刚站起来往回走,突然心头冒出不好的预感,拔腿就往大石盘方向跑,嘴里正喊着:“姐!——姐呀!——”

    山空声寂,蛮牛的喊声很快被山岩树木吸去了。他狂喊着狂奔着,冲到那块突兀在岩坡间的大石盘上顿时傻了眼:“咣当!——”竹筒在石盘上跌破,泉水汩汩地淌出来。

    大石盘空荡无人,哪有他姐的影子?

    “姐!——姐呀!——”

    “姐!——姐呀!——”

    蛮牛痛苦的喊声,在山岩间回荡。

    汉子双膝一软,跪在了石盘上。他这才看见了一个清晰的爬痕,从石盘中心一直拖向边缘……

    石盘边缘之外,是百丈悬崖!那个瘫痪的女人,竟凭两只不太结实不太有力的手臂,拖着身子移过去了……

    “姐呀!你为啥要寻短见啊!——是怨我恨我这个弟弟不争气么?我、我改还不行吗?……”

    汉子嘶喊哀号,双手捂着脸孔,扑倒在大石盘上。那悲痛欲绝的凄厉哭声,震撼了岩坡下的小山村。

    黄秋菊死了。一个半身瘫痪女人从岩坡大石盘飞下,那死立刻具有传奇性。

    有人说她坠下石盘的刹那,就变成了一只白鹤,以优美的飞翔姿态飘入青碧山野中了……有人说亲眼看见一道光从石盘上腾空而起,继而化作一团轻云,融进了百仞悬崖峭壁……有人说头一天的傍晚,一片炫目紫霞照耀着大石盘,一只可爱的黄鹿在那里徘徊许久,似乎在等待什么留恋什么……

    更让人惊奇的是,秋菊从那么高的悬崖跌落下去,身子多处碎裂,而她那张脸却没一丝伤痕,并且微微泛红略带笑意,使赶去寻她的蛮牛、青顺他们震惊不已。

    扑在秋菊的尸身上,蛮牛哭叫着:“姐呀!是我害了你哇!逼你走了这个绝路哇……”

    青顺低头垂泪,他明白知道秋菊已从苦难中解脱,却为自己对她的负疚痛苦难过。人生不可追悔弥补的事,实在太多了啊。

    英翠和惠儿流了许多泪水,她们万万没料到,在为秋菊沐浴更衣之时,饱受瘫病之苦的女人就已下了弃世而去的决心。

    玉莲的哭泣与众不同,她半跪在秋菊尸身旁边,像她的亲人一样抢天呼地:“……菊吔,你人多好哇!命多苦哇!——老天爷瞎了眼,派了恶鬼来收你的魂呀……菊呀,我们姐妹一场,你丢下我就走,好狠心啊!——土地菩萨吔……”

    矮子五贵比任何人都沉着镇定,他砍了几根竹子,亲手编制抬架,要抬秋菊回村去。

    秋菊是由青顺和蛮牛抬下岩坡的,后面跟了一大群眼泪巴巴的男女。死人的事在野柿子村隔几年会发生一次,但像秋菊这种感人死法,全村人还是头一次遇到。因而她的葬礼,无形中形成了全村的公葬,庄严而热忱。

    送魂的锣鼓敲了起来,那大巴山地的特有的哀丧之音,紧揪人心,直到揪出泪来。招魂的唢呐吹了起来,那凄楚悲婉的曲调如山鬼之泣,传遍四野,浸透心骨。

    臂缠黑纱的两个汉子,在秋菊的遗体前,有一番小声对话,他们边说边看小女人那张栩栩如生的脸,想她听见又怕惊扰了她安详的魂魄。

    青顺说:“蛮牛,我对不起你姐,一辈子都欠她的情,你要恨就恨我吧。”

    蛮牛说:“青顺哥,我是恨你,现在也恨。可姐不恨你,死了也不恨。姐要我不……恨你,我听姐的。”

    青顺说:“你姐是个好女人,跟菩萨一样好。我不是个好男人,没把她爱护好,真悔哟!……”

    蛮牛说:“姐说那是命,你是她命里独独的男人,她认了。你悔有啥用?在你的命里,还有别的女人,你们一起克了我姐的命,你当然不是好男人。”

    青顺说:“蛮牛,你没跟一个女人真心好过,还不懂得女人的人和女人的心。在她们中间,我……六神无主,只有认命。其实,英翠她们,也是好女人啊,你姐也这么讲过的。”

    蛮牛说:“青顺哥,你是有福气,几个女人都死心塌地喜欢你。我晓得,姐爬下岩壁的时候,心头想的还是你……”

    青顺说:“她心里也有你呀,蛮牛,你姐对你咋样,你自己明白,她巴望你好,石场好,发家致富,讨个好婆娘……”

    蛮牛说:“青顺哥,莫开我的玩笑,我这辈子也许起不来了……告诉你吧,我打算办完丧事,就离开野柿子村,到南方去找工、游转,几时能回来,我都不晓得……”

    青顺说:“不,蛮牛,你不能走,老鹰岩的石料也蛮好的。过几天青林他们运料的卡车队要进山了,我们合办采石场吧,蛮牛,莫瞪着我,这是我的真心。”

    蛮牛说:“青顺哥,我信你是真心,是看在我姐的分上对我真心。可我一个男子汉,自己闯不下一番事业,来依靠你,我……我吞不下那口气。”

    青顺说:“蛮牛,你咋那么想?我们是一个村子的人,又一起长大,我跟你姐还有那么长一段缘分,你我就是兄弟啊!不是哪个依靠哪个,要靠自己苦干实干呀。”

    蛮牛说:“兄弟……青顺哥,你肯认我这个兄弟?我又蛮又横,炸了通往你们石场的路,又让你受了伤,还冲到你家院子找你的麻烦,连你到县城拘留所掏钱赎我救我,也不肯领情……这号兄弟,你要来干啥哟!……”

    青顺说:“蛮牛,过去的事不提了。晓得吗?你姐在跳岩那阵,心头想的啥?”

    蛮牛说:“想啥?……”

    青顺说:“想我们和好,真正成为兄弟。我敢肯定,她是这么想的。”

    “姐呀!——”

    蛮牛又哭了出声,他清晰地想起姐临死前那番话,又伤心又懊悔,如果青顺在场,他一定会明白姐已下了死的狠心。对这个和姐心灵相通的男人,自己真要恨他一辈子么?

    青顺把手轻放在蛮牛不停颤动的肩头,亲切而又诚恳地叫了一声:“蛮牛兄弟……”

    “青顺哥!”汉子紧抓住他的手,泪流满面。

    在场静听默观的人,无不为之欷歔,英翠和惠儿抱头而泣,五贵玉莲两口子也眼泪巴巴的。

    黄秋菊的葬礼朴实而简单,在唢呐锣鼓的哀鸣中,全村人护送那口装着她的柏木棺材上山,把她埋在老鹰岩和鸡公梁两个石场之间。青顺和蛮牛联手为她精心雕琢了一块花岗岩石碑,几个女人为她在坟前栽了两棵小柏树。鞭炮放过之后,一支插在坟头的纸幡就在风中扬起,像在频频召唤那逝去的亡魂。

    送葬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两个壮实的汉子,一左一右久久伫立在那座新坟前,如同两尊守护亡灵的青铜雕像。

    白鹤踏着轻云从蓝天飞过。

    微风和着哀思在青碧山野淌过。

    汉子们再也没了泪水。

    太阳高悬在他们头颅上的顶空。

    他们同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

    那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善良的农家女人哟!……

    26

    卢铁副省长居住的小院,很少这么乐声悠扬笑语喧哗。因为近段时间卢家风忙于阳光新城的筹建,很少回家,这个院子也郁气沉沉,于是家红怂恿安然约一批朋友来聚会,过一个开心周末。

    门铃响了,家红奔去开门,见方明手拿鲜花和纸袋包着的洋酒站在门口,笑道:“方先生,迟到半小时,该罚。不过嘛,看在美酒鲜花的分上,放你一马。哈哈!”

    开放女郎那无遮无掩的大笑声,把方明也逗笑了:“家红,走到哪儿都是你的嗓门最响。”

    家红说:“所以我脸上皱纹最少,方明,你今晚自在一点,我用调虎离山之计,让老头子到老干部局俱乐部去啦。”

    方明点头,朝喧闹的客厅看了一眼。安然正迎出来,对他说:“方明你小心点,一进去准成大家攻击的靶子。”

    方明自嘲道:“我不怕,脸皮厚得跟大象差不多,要特殊子弹才能打穿哩。”

    当两个女主人陪着方明进入客厅,他果然被一阵狂呼乱叫包围,几个男女老朋友都来给他灌酒。一个浓妆艳抹的女郎凑过来,那刺鼻的香水味使方明头晕,她带醉意说:“我们这帮朋友,家红是铁心嫁老外,想尝洋味儿。方明你呢?是不是想当一辈子单身贵族?”方明应付道:“薛萍,我不是单身贵族,而是独身平民。哪能跟你比,离两次婚了,还有三个男人追你。”家红笑道:“人家薛萍是离不开男人,你方明却怕见女人,哎,你再没动静,我可要替你包办啦!”方明说:“饶了我吧,家红,你熟悉那些女人都有狐臭,我怕挨熏。”“哈哈,你方明也太损人啦。”家红一把将他拉入厅内,依偎着他跳舞。音响奏出的是一支轻快舞曲,方明机械地跟她跳动着旋转着。

    客厅一角,雪白的冷餐桌布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冷餐食品。安然把插好的鲜花摆在中间,含笑欣赏。她喜欢这种欢愉轻松的家庭气氛,如果家风能出现其中,一切就完美了。

    一曲结束,方明对舞伴说:“家红,我去陪一陪安然,你哥没回来,她心情一定不太好。”家红说:“好啊,看不出你方明对女人还有点儿骑士精神呢。告诉你一句话,昨天我还对薛萍讲过,如果我不出国,要嫁的男人就是你!”方明对她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惊讶,拍拍她的手说:“家红,我相信你说的话,但你还是出国好。”家红朝他撅撅嘴,又跟另一个舞伴跳了起来。

    见方明走过来,安然递他一杯啤酒,关切问道:“方明,听家红说你打算从泰发辞职?”方明一口喝下大半杯冰啤酒,说:“有这回事,不过我又收回了辞职报告。”安然问他:“方明,你跟家风朋友多年,提出辞职不容易,收回也不容易啊,为什么呢?”方明说:“是家风的诚意把我留下了。安然!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家风的个性我们都了解,对他自己坚信的东西,极难更改。今天他在泰发的主管会议上,毫无保留地否定了自己的一些做法,向我道歉。这对一个集团公司的老总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然,以心换心,将心比心,我能走吗?今天,我又看到了可尊敬和佩服的卢家风,也似乎看到了你们关系的一道曙光。”

    安然听入神了,喃喃道:“……曙光,方明,你是说他会下定决心跟我结婚?”

    方明肯定道:“是的,如同我跟他的朋友关系一样,他的家庭、婚姻,都是与他和泰发的事业密切相关的。”

    “方明……”安然正想说什么,脸忽地煞白,她捂着嘴跑向卫生间,方明愣了愣,跟了过去。

    卫生间里,安然在水池边呕吐,一阵比一阵吐得厉害。方明无奈地看着她:“要帮忙吗?”安然有些窘迫地摆摆手,很快恢复了常态,用清水漱了口,将一张冷毛巾擦擦脸,努力微笑道:“对不起,方明,太煞风景了。这世道也真会作弄人,好像我跟家风的麻烦还不够多似的……方明,实话告诉你,我怀孕了,是家风的孩子。”方明沉默半晌才说:“家风知道吗?”安然摇头道:“这阵告诉他,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方明说:“你怎么这样想?安然,也许这孩子是个契机,促使家风下决心早跟你办婚事。”安然说:“你放心,我不会老瞒他的。这毕竟是我和他共同的孩子,只不过,我不想拿孩子当武器,逼家风跟我结婚……”

    方明默然,不由自主露出悲悯之色,安然却笑了,笑得挺美。她说:“方明,莫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眼光盯我,我安然情感世界的末日还早呢。”方明也笑了:“我可不敢怜悯你,安然,你是省城新闻界的女强人啊。走,到客厅跳舞,我陪你一曲。”

    卢家的周末酒会和舞会,气氛和环境都很好,朋友们真是开心尽兴。连卢家红都没察觉,还不到十点半钟,方明就已悄然离去,只有站在门边沉思的安然,用眼角瞄了他一下。

    这段时间卢家风为阳光新城可谓废寝忘食夜以继日,把泰发总经理办公室当成了他的家。

    他正伏在办公桌上审看首批工程预算报表,方明推门而入,叫了一声:“家风,还在忙啊,都快十一点啦。”

    家风头也没抬:“方明,去我家玩得开心吗?家红那调皮鬼,又缠着你跳了几曲吧,我想都想象得出。老头子一定不在家,是家红使的调虎离山之计,为了玩,那丫头的鬼点子多哩……”

    “家风,”方明打断他,“你怎么不提安然呢?她可是在等你一起欢度周末啊。”

    家风丢下手中的铅笔,望着他说:“方明,你是旁观者清,我跟安然的关系,已到了关键时刻,要么结婚,要么分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人,总有些茫然。方明,你说我该咋办?”

    方明说:“结婚成家是男女大事,跟搞工程修大楼是两码事,我能说怎么办?家风,你自己总有打算啊。”

    卢家风站起来,从冰柜里取出一瓶酒,为方明和自己各倒了一杯,端在手里沉吟道:“我想,我跟安然都算高级知识分子,又是老朋友,应该开诚布公客客气气同心同德来收拾这盘残局。”“残局?”方明笑道,“说残局也对,家风,你跟安然的关系是已到了最后时刻啦,可你打算咋个收拾?”

    家风喝一口酒,凝视他片刻:“方明,你是我的好朋友,讲真心话,我爱的是郭雅心那样的女人,跟她一起生活才有真正的欢乐和满足。而我跟安然,从小是好朋友,这几年又关系亲密深刻,她是我生活里一个重要的女人,但要跟她结婚,我……我下不了决心。就是结了婚也有爸爸他们的压力,感到别扭……”

    方明沉默不语,两只明亮的眼睛却看着她。家风又倒了一杯酒,对他说:“方明,你可以用沉默来责备我,难道你看不出,我对郭雅心那么留恋,要舍她而挽回跟安然的关系,我也努力过,但徒劳无益,其实我也痛苦啊!”方明说:“家风,你和安然的关系,不是不可挽救。没有郭雅心,你的生活也不是到了绝境。家风,现在两个女人都需要你真情以待,而安然更需要你,对她,你还缺乏勇气和真诚。”“方明,”家风恼道,“这话太过火了吧?我对她不真诚,早就和她没关系了。不然她也不会用卢家未婚儿媳的身份,主持今晚的周末家庭舞会了。”

    方明一口喝干杯中酒,像下了某种决心似的,严肃对他说:“家风,这正是问题所在。安然是大家公认的卢家未婚儿媳,而你心目中的女人却是美人儿郭雅心。雅心是喜欢过你,但她是否真愿意成为你的妻子,还有个问号。家风,你对安然要么居高临下,好像你很有君子之风,对她屈尊俯就。要么做出一副很委屈的模样,好像是你父亲或朋友们硬塞给了你一桩婚姻。作为朋友,我不客气地讲,你在处理和安然的感情问题上,从来没动过真情,也从来没把安然当做一个有感情的女人。我甚至怀疑,你有没有过动真情的时候。”

    他这番话使卢家风有些惊讶,小声分辩道:“方明,你别指责我,对安然我有过真情,而现在对郭雅心,是一片真情。”

    方明冷笑道:“你呀,对郭雅心是否有真情,我也怀疑。不错,你被她出众的美貌和个性吸引,和她一起有一种胜利者的自豪和喜悦。而你事业上遭受到困难和挫折,又需要安然的时候,你对雅心的爱又沉到心底去了。当你答应和安然结婚,事业转危为安,你又发现雅心向一个你瞧不起的青年靠拢,这又刺激了你对雅心的旧情复发,比先前还要热烈,甚至又想牺牲对安然的感情了……家风,你已经伤害了郭雅心,何必再伤一心爱你的安然呢?难道她真的不配做你的妻子吗?……”

    方明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家风受到莫大震动,像被打懵了似的怔怔看着杯中快饮尽的酒,眼眶也潮湿了,颤声道:“方明,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放下酒杯,方明朝门口走去,手放在门把手上犹豫片刻,还是回头对他说:“家风,我还是告诉你吧,安然怀孕了。”

    “啊!……”家风愣在办公室中间,嘴巴张得老大。

    半小时之后,卢家风回到家里,刚收拾好碗碟的安然略感惊讶地看着他,轻声说:“家风,这么晚了,你还回来……”

    家风看她的目光渐渐柔和,扶她坐在沙发上,轻声说:“安然,对不起。我……很抱歉,关心你太少,我……”安然抿嘴一笑:“你这个人呀,半夜跑回家,做检讨来了呀。”家风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说:“安然,孩子的事,我……刚知道……”安然一愣:“方明他……对你说了?”家风说:“方明不会瞒我什么的,安然,你也不该瞒我。因为那孩子,是我们的……”安然严肃而又诚恳:“家风,我不会瞒,只是需点时间,自己先理出头绪……我能想象你此刻的心情,这孩子确实有点不请自来,是我们俩的不速之客,也可以说是我们这场持久的难成功的恋爱的意外后遗症……”家风说:“安然,你说得太严酷了……”安然苦笑道:“严酷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人在结婚前后,最有体会。”

    卢家风默认了她的话。安然环顾客厅,这儿曾是她向往和喜欢的温馨之家,今夜它却有点异样了。

    家风替她倒了一杯水,坦诚道:“安然,今晚我们开诚布公,好好一谈,再别打肚皮官司,好么?”

    安然点头道:“是啊,家风,我们早该诚恳谈心了。你绝对放宽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拿肚里的孩子做筹码。”

    家风说:“我明白,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安然,你打算怎么办?跟我结婚,还是离开我?”

    安然凝望他片刻,冷静道:“家风,我这辈子,只爱过你这一个男人,要结婚的话,当然只有跟你。如果你要我离开,也别无选择,只希望你让我带着自己的孩子离去。他毕竟是我们爱情的结晶,跟他生活一辈子,我也会感到幸福和欢慰的……家风,我不怪你,就像当年你不得不跟刘素蓉结婚一样,我已习惯了你是别人丈夫的时候,还爱着你。但这次以后,我不会再做你的情人,绝不!”

    卢家风觉得自己被一只多情而有力的手,拖入了一条充满情感的人生之河,只能向前,无法后退了。他内心深处发出一声震撼心灵的叹息之声,伸出双臂把正含情诉说的女人揽进怀里,温柔地说:“安然,不光为我们的孩子,就为你对我的一腔真情,我要跟你结婚,而且很快就办喜事。安然,我的新娘子,你同意吗?”

    “家风!——”

    安然扑入他怀里,仰起脸忘情地吻他。两只眼里却涌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水。吮吸着那微带咸味的泪水,家风百感交集,郭雅心那明艳的面影渐渐在心头变模糊了。

    就在这时,卢铁从外面回来了。他走入客厅,看见正相依而坐的儿子和安然,脸上露出了笑容。

    “爸,你回来啦。”家风和安然异口同声道。

    面色微带酒红的卢铁说:“在俱乐部和一帮老同志老战友谈得开心,多喝了两杯。家风,安然,看来你们也……蛮不错嘛,这样就好,爸爸从心里高兴。”

    卢家风说:“爸,刚才我跟安然决定了,马上结婚,下个周末在紫水晶办喜酒。”

    卢铁一听就乐:“好哇,家风,安然,这一天我都等好久啦!真是件喜事。好吧,我也告诉你们一件喜事。”

    “啥事?”家风一边问,一边猜测。

    卢铁含笑道:“告诉你们吧,从明天起,爸爸就要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做一名普通离休干部啦。”

    家风一愣:“退了?爸,你说退就退了。也好,你在家里寂寞的话,让安然多陪陪你。”

    安然说:“不要你说,我会照顾好爸爸的。”

    卢铁说:“你们莫担心,别以为我退了就百无聊赖,无事可做。我还要为国家建设和改革大业,发挥余热呢。家风,安然,省城不是要建成国际大都会吗?我准备以此为课题深入研究,说不定会搞出一本专著呢。家风,你们阳光新城,也是我的调查项目呀,你得支持。还有安然,文字上还要你这个大记者润色呢。”

    安然和家风都被他逗笑了。家风说:“爸,说真的,你一离开领导岗位,人都亲切多了。”

    卢铁也开怀大笑:“哈哈,家风,我有你这个集团公司当老总的儿子,算是看到后继有人,所以退得干脆,今天我听家红说了你在公司大会上主动自我批评,挽留方明的事,做得好啊。家风,这就是大将风度!这就是胸怀!我又看见了卢家真正的男子汉!从内心欢喜得很啊……”

    家风有些感动:“谢谢你,爸爸,你很难这么表扬我。”

    卢铁说:“你知道为什么?这是我对你的期望过高。要求你能超过我,成为真正的实业家。就私心来说,也想对爱你的过早去世的母亲,有个很好的交代……”

    “爸爸!——”

    卢家风热忱地叫了一声,父子俩和安然都噙着热泪,舒心地笑了。

    紫水晶夜总会女员工宿舍里,喜妹床上的用品已腾空,床头放着一口箱子。两个姑娘并头相依,默默无语,喜妹手中握着一张机票。

    “喜妹,”水苗轻声问她,“几点钟的飞机?我去送你。”喜妹说:“上午十点,别送,我会忍不住放声大哭的,那可丢人了……”水苗说:“喜妹,我们一块儿到省城打工,从没分开过,现在,你倒先撇下我远走高飞了。”喜妹说:“分开是早晚的事,你和青林哥不久就要结婚,我不走也会孤单的。水苗姐,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分不开的姐妹……我们都是女人,最终还得跟男人过……”水苗说:“道理是那么讲,可也得跟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呀,乔哥……他能托付终身吗?”

    喜妹沉默一阵,低声说:“我不晓得,可我……还是要跟他走。”

    水苗有些伤感,抚着她的柔发说:“喜妹,要是以前,我不会这么轻易放你出门。可来省城这么久了,经历了好多事情,我朦朦胧胧觉得,我们姐妹再好,还是各走各的路。你要跟乔哥,那是你自己选定的路,我拦不住,南瓜也拦不住。当姐的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在心里巴望你好。……”

    “水苗姐!”喜妹猛地抱住她,“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青林哥、南瓜他们……”

    水苗眼里带泪了:“谁又舍得你呀,喜妹。我们从大巴山到省城来的这拨人,像张师傅、王山、小豆子呀,好久没打过照面了,青林哥每天忙着建他的厂子,南瓜白天忙公司晚上念夜大……现在,你要跟乔哥远走海南岛。这拨人,好像就这么散了……”

    喜妹说:“散了……啊,我们不说这些伤心话吧。水苗姐,你啥时跟青林哥结婚,一定打电报告诉我,要祝贺你们呢。”

    水苗有点茫然:“也许在加工厂建成那天吧?……”

    喜妹说:“水苗姐,我好想看你当新娘子,想闹你们的洞房,照我们乡下的风俗,给你们的床上撒满花生枣子……可我等不到那天了……水苗姐,你不会记恨我吧?”

    水苗苦笑道:“说啥傻话?我怎会记恨你。喜妹,我是对你悬着颗心,怕你在那边过不好。如果真不顺心,又遇见啥事,你可千万要回来呀,不管你坐火车还是飞机回来,我和青林都去接你。”

    喜妹鼻子一酸,泪珠子直滚:“知道了,你和青林哥的家,就是我喜妹的家,走得再远我都会回来的……水苗姐,我还想求你件事儿。”

    水苗替她抹泪,温和道:“说吧,啥事儿?”

    喜妹哽咽道:“你和青林哥成了家,莫忘了照应……臭南瓜……他是个急性子,直肠子,我怕他会……吃亏。”

    水苗心头一动:“你心里还放不下南瓜呀。”

    喜妹说:“吵也吵了,骂也骂了,我跟他什么绝情绝义的话都讲尽了,可我还是希望他好……水苗姐,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水苗说:“不,这不是犯贱。喜妹,你若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

    喜妹一惊,忙说:“不不不,我改变不了主意了。水苗姐,我对南瓜……只是乡亲情义,有你和青林哥照应他就行了……我就可以放心跟乔哥走了……”她把头靠在水苗胸前,呢喃道,“海南岛……可真远啊……”

    水苗拥着她,泪水凝固在眼眶里了。

    一个小时之后,穿一身新衣裙的喜妹,已和打扮得像个阔老板的乔云光坐在双流机场新建的大厅里了。他之所以远走海南,是姐夫马世海塞给他十万块钱,从他手里要去了那份老仓库的产权书,想趁机从卢家风和丁青林手里大捞一把。拿了不义之钱,他怕姐姐乔云娜母狮暴怒,只好溜之大吉,把一团乱麻丢在了省城。

    喜妹愁眉苦脸心神不定,她不时地向大厅外张望一眼,乔哥拿着一听啤酒,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对她说:“喜妹,别那么丢了魂儿似的,我们是坐飞机下海口呢。”喜妹掩饰道:“我没啥,只不过舍不得那些老乡……”乔哥说:“嗨,找老乡有啥难的?海南岛是我们中国的大特区,移民特别多呢!到了那儿,说不定你们山南县的老乡一抓一大把呢。”

    喜妹不说话了,但她似乎越来越坐不住,神态焦虑不安。这时,扩音器里传来了播音员的声音:到海口的4156次航班就要起飞了,请乘客们做好登机的准备。

    乔云光一听急了,催促道:“快,喜妹,我们从安检口进去吧。”

    喜妹犹犹豫豫地站起来,忽然她眼睛一亮,一眨不眨地望着门口,露出喜色。南瓜满头是汗,气喘吁吁冲进大厅,看见喜妹有些激动。

    乔云光先是一愣,马上露出潇洒的笑容:“哈,喜妹刚才还在念老乡来,原来是等你南瓜兄啊,还是老乡有情意呀。”

    南瓜表情严肃道:“喜妹,你到旁边等等,我和乔哥有几句话要说。”喜妹站着没动,乔哥笑道:“南瓜兄,你就长话短说吧,这飞机可不像你们乡坝头的拖拉机,不等人的!”

    南瓜不声不响从口袋里摸出纸笔,推到乔哥面前:“请你写上你和喜妹在海口的详细地址,什么区哪条街多少号几单元几楼,还有电话号码,邮政编码,都写清楚。”

    乔哥有些发火:“你别跟公安局查户口似的,我是看在喜妹的面子上,对你挺客气。南瓜,你要通讯地址可以,大家保持朋友联系嘛,可你这个态度不端正。”

    喜妹担忧地看着他们,不好插话。

    南瓜说:“乔哥,实话告诉你,我就是要防着你对喜妹态度不端正。我看过地图,海南岛还没我的小指肚大。你要对她好,没说的。你要是对不起她呀,我找得到你!”

    乔哥说:“哟,冒出个保护人啊!南瓜,怎见得我乔云光对不起喜妹,你别变法子挑拨我们的关系。我明人不做暗事,又不是拐骗喜妹,她是心甘情愿跟我走的。”

    两人大眼瞪小眼相互瞪着,扩音器里又传出到海口旅客登机的催促声。乔哥飞快地写了几行字,推到南瓜跟前:“保护人,这回可以交差了吧?”

    南瓜认真看着,口里说:“我警告你,莫拿假地址哄我。”

    乔哥哈哈一笑:“哈,哄你?有必要吗?南瓜,哥子晓得你吃醋,莫灰心。我找了个乡下妹子,以后你找个城市姑娘,你我兄弟都来个城乡结合,嘿嘿,生下的儿女也聪明漂亮呢……”

    他这话把南瓜激怒了:“你这狗娘养的讥讽我……”他失去控制,挥拳打去,乔哥是打架能手一避一晃再一掌,就把南瓜推出老远,重重摔在地上。喜妹惊叫一声,扑去扶起他,用手绢擦他脸上流下的鼻血,心疼地叫道:“南瓜哥……”

    乔哥双手抱在胸前,朝他冷笑。南瓜挣扎起身,道:“乔老三,我打不过你,可我告诉你,你胆敢欺负喜妹,我会杀了你!……”

    这时有机场保安过来,乔云光迎过去解释:“没啥,自家兄弟有点误会……”

    南瓜望着噙泪的喜妹,轻声说:“喜妹,跟我回去吧,我喜欢你胜过姓乔的十倍!”

    泪水涌了出来,喜妹哽咽道:“不,南瓜,你走吧,谢谢你来送我……”

    乔云光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南瓜推开喜妹,慢慢走向大厅门外,身影倔傲而又孤独。喜妹凝视着那背影,热泪盈眶。

    “喜妹,快走吧!”乔哥催她,索性拉她往安检口走。

    离安检口不远,喜妹站住了,抬头迎向乔哥愣愣的目光,轻声说:“乔哥,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乔哥生气了:“不走了?啥意思?说变就变,你是三岁小娃儿啊!”喜妹低头道:“对不起,乔哥,我真的不跟你走了。”

    乔云光端详她片刻,忽地长叹一口气:“咳,算啦,你不用多说了。喜妹,你以为我乔哥是睁眼瞎呀,晓得你心头一天也没离开那个南瓜。憨人有憨福,我乔老板提着十万元票子,还败在了一个乡下小子手上啦!”

    喜妹说:“我呀,就是臭德性,下贱命,乡下妹子只能嫁南瓜冬瓜……”

    乔哥显出江湖豪气道:“喜妹,我是喜欢你,但乔哥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多少是条汉子。你决心跟他,没事儿,算我没福。作废一张飞机票,也是小事情。拜拜,飞机不等人呢。”

    他正欲走,喜妹叫了一声:“乔哥……”

    乔哥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喜妹……”

    喜妹从贴身的手袋里拿出一只锦缎盒子,双手递给他:“我花了你不少钱,不好意思。这里面是你送我的所有首饰,你收回去吧。”

    乔云光露出苦笑,将一只大手在锦缎盒上按了按,摆摆手,转过身大步走向安全检查口。

    喜妹愣在原地,呆呆地目送那个曾跟她相好过的男子。

    南瓜顶着热辣辣的太阳光,在机场通向市区的公路上走着,头重脚轻人有些飘忽,甚至觉得心身都空空荡荡的。

    一架波音客机轰鸣着从不远的机场飞入天空,他仰面呆望着,干涩的眼睛忽地涌出了泪水。

    嗖!一辆小车从他身边擦过,不满的司机骂了他一声:“木头!”

    又有几辆小车从他旁边飞驰而去,南瓜仍呆立着,朝空中仰望,那架客机早已无踪无影了。

    吱!——一辆出租车急刹在南瓜面前,他一惊一愣,还没回过神来,喜妹已从车门跳出,伸开双臂扑向他——

    “南瓜!——你这个死南瓜,站在公路中间,是精神病啊!”

    拥着肥硕的女子,南瓜喜出望外:“喜妹,你这么折腾我,不是精神病也要犯病啰!”

    青天白日之下,两个青年男女拥在一起,把出租车司机的眼睛都看热了。

    丁青林万万没有料到,他的公司购买乔氏姐弟老仓库那块地,竟使自己和公司像跌入了一个阴谋重重的罗网。上百万元预付款付了,其中有水苗通过孟华生借来的四十万元,其余部分是靠军华公司担保得来的银行贷款。如今,地皮所有权没完全到手,孟华生就打电话来催还借款了,而产权证又落到了马世海手里,为这事乔云娜和老公还大干一场,捞到一笔钱的乔老三又飞往海南岛逍遥去了。

    早知老仓库地皮是一团乱麻,青林的脚一定不会踩进去,索性在城郊租个空厂房,先因陋就简把石料加工厂办起来。但位于阳光新城中心地带的老仓库,和泰发集团那座现代化的经营不好的厂子,对他诱惑力太大了。

    现在青林公司进退两难,如果硬要拿下那块地皮,必须有笔雄厚资金满足马世海的胃口,还不得不尽快偿清孟华生借来的钱,一桩桩事纷至沓来,真让头脑冷静善于运筹的青林有点招架不住了。刚才找到方明代表泰发集团打来的电话,说卢家风已基本同意他以地换厂的方案,双方要尽早谈判,以便加快实施自己的计划。这又是火上添油,使青林如坐火山口,感到公司随时有被烈焰吞噬的危险。

    公司紧急会议以后,青林和雅心留在办公室里,这几天她也为他焦虑不安,见他又伸手去拿香烟,就夺过烟盒柔声道:“青林,你抽烟太凶了,对你自己不好,别人也跟着受罪。”他无奈地收回手,叹息道:“唉,心头太烦啊,本想干件好事大事,不料一下涌出这么多麻烦,让你也担心了。”雅心说:“你莫急,说去说来还是个资金问题。青林,你能不能再找战主任想办法?”青林摇摇头:“不行,他和军华公司帮助我太多了,连那笔银行贷款,他们也是硬撑着的呢。是我一时头脑发热,听信了乔家姐弟的鼓吹,也不该利用水苗去借那笔钱……”雅心说:“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放弃老仓库那块地呢?”青林抬起带痛苦的脸:“那就等于丢掉百来万预付款,青林公司垮台,孟华生和军华公司的人天天催我还债!什么现代化石料加工厂,什么锐意进取的新公司,通通泡汤,说不定还要对簿公堂呢!”

    郭雅心没料到事态发展会如此严重和出人意外,看来商场真如战场,有时比战场还严酷。她为青林和公司,可以尽力施展公关才华,但碰上大笔资金这样的大事,就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想安慰他几句,又觉没啥意思,便默默地关注着他那张眉头紧锁的脸。

    进入青林公司以来,青林的生气、勇气和锐气,一直感染和鼓舞着郭雅心,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价值观,都在潜移默化中起着变化,对生活对事业更具信心了。青林身上不光有农家子弟的朴实倔犟,有知识青年的敏锐和进取,还有男子汉的温厚和豪爽,他与卢家风相比,具有另一种男人的魅力。

    此刻,雅心对他怀着女性的同情和爱怜,水润的目光也带着脉脉温情。青林能感受到她的真诚关切,却无法对她多说什么。

    “青林!——”

    水苗急匆匆走来,她面孔红得泛紫,一副焦愁不安的样子。走到办公室门口,看见郭雅心和丁青林在一起,犹豫一下在门口站住了。

    青林虽对她这些举动不满,还是说:“水苗,进来啊,我刚开完紧急会议,和雅心商量公司大事呢。”

    雅心主动站起来,对他们说:“青林,水苗也为你的事急呢,你们先谈谈,我去找些朋友想办法。水苗,再见。”

    水苗漠然见她离去,突然冲进门,扑在青林怀里,哭叫道:“青林哥,是我害了你和公司啊!真没想到,一副正人君子的孟华生也设着圈套让我领你钻,那四十万块钱,真不该借他的呀!……”

    青林抚着她的头说:“哪能怪你嘛,水苗,是我心太大了,没本钱也没背景,一个打工仔空着手到省城闯天下,却异想天开一下子办个大公司,开家大工厂,使一群乡下来的兄弟都发财,还要让自己的家乡山民也致富,真是理想和现实一对照,我就太可笑啦!”

    “青林哥,你千万莫那么想。”水苗依偎着他抽泣道,“你可不是一般的打工仔,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啊,这一年多你带一帮兄弟苦干巧干,终于得到战主任他们的理解支持,又闯开了一片天地。现在正到了关键时刻,你怎么能灰心丧气呀?青林哥,你想过没有,青顺哥、英翠姐,还有野柿子村的乡亲们,对你寄了多大的期望啊?”

    青林说:“水苗,就是乡亲们对我期望太大,我自己也太过自信,才好大喜功急于求成,造成了重大失误。据目前的各种情况分析判断,除非出现某种奇迹,青林公司亏损垮台是肯定的了。”

    他这话惊得水苗目瞪口呆,喃喃道:“真的吗?有这么严重?太可怕啦!青林哥,都怪我太想帮你,又太轻信人……我实在想不通,他们……怎么这样心冷心硬,把我们逼上绝路……”青林觉得不能再给她加重思想压力,勉强笑道:“水苗,你是为我好,也做得对,俗话说人心隔肚皮,谁能料那些人咋想的呢?说不定他们只是要压我一头,捞到好处就收手了。所以你别过分担忧,我和公司员工齐心协力背水一战,也许会有转机的。有位经济学家说过,一个公司处于困境的关头,同时也孕育着机遇和希望。水苗,你能来看我就好,别太为我们公司的事操心,我们会渡过难关的。”

    水苗吐出一口郁积心中的闷气,轻声说:“青林,我是个很普通的农村女子,在这省城没几个可信任的朋友,想帮你帮不上。可我……知道郭雅心跟泰发老总卢家风关系亲密,她在你公司做事,如果去找卢总帮忙的话,他一定给她面子的。”

    青林不想告诉她卢家风也急于得到那块地皮,如果卢家风忌恨他与郭雅心的友情,和马世海一联手,他的公司处境更加不妙。就应付道:“水苗,郭雅心在公司的事情上已经尽力了,她的能力也有限,据我所知,为阳光新城的筹建,卢家风也面临资金困难呢。”

    水苗不再言语,她为青林是否能跳出困境捏把汗,对自己帮了倒忙也深深自责。

    “经理,和光大投资公司的谈判时间只有半个小时了,我们还要赶到蜀都大厦去呢。”南瓜捧着一叠文件图纸,过来提醒青林。

    放开水苗,青林说:“我又得去谈资金的事了。水苗,你就在公司玩,等我回来找个卡拉OK厅轻松一下。”

    青林急步外出,不一会儿就传来吉普车启动声。水苗环顾一下,这间装饰典雅的办公室,开始收拾那些散乱的东西,又去倒掉烟头纸屑,很快就搞得干净整齐。

    她仔细端详一阵,发现青林的桌上有张他们合影彩照,鼻子忽地一酸,泪珠儿串线似的滴落。呆想一阵,像受到什么惊吓,阴冷着脸急忙走了。

    原来一个思绪刺激了水苗,她记起向青林公司借款,是孟华生主动提出来的,现在青林有困难,他倒不顾信义去追债,有什么原因呢?他一向对自己非常好,这种时候真可证明他是否虚伪,又是否想到利用她达到什么卑鄙目的……水苗太想弄清楚了,她明白,如果真的弄清了内幕,就会对青林有实际的帮助。

    水苗坐三轮车赶回紫水晶,大堂领班劈头就说:“水苗,你到哪儿去了嘛?孟经理四处找你,说有急事。”她问:“孟经理人呢?”领班说:“他刚才还在,这阵也许到宿舍找你去了吧?”

    她一听就忙去宿舍楼,正要上楼就见孟华生慌张下来并打手势示意她不要大声说话,好像他们都碰上了什么麻烦似的。

    “孟经理,我也找你有事呢。”水苗沉住气,轻声道。

    孟华生瞅瞅四周,小声说:“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我们找个清静处谈吧。哦,我一个朋友在附近居民区租了套房子,就到那里去安全些。水苗,我先到大门外等你,你再跟在我后面走。”

    水苗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只隐约感觉这事跟青林公司借款有关,便点头答应了。

    孟华生和水苗一前一后,来到居民区那套乔云娜租来和他幽会欢好的屋子,开门引她进去。事关紧急,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水苗警觉地观察房内,并用冷严的眼光审视孟华生,做好他若有异动就反抗的思想准备。

    岂料房门一关上,孟华生就呜呜地哭了,好像又痛苦又难过。她不解地问:“孟经理,啥事把你弄成这样?还是帮青林借那笔钱吗?他正在多方设法,筹款还你。你也明白,根据借款协议,双方都有责任的呀。”

    孟华生还是捂着脸哭,似乎遭受了极大委屈。

    善良的水苗倒替他担忧了:“孟经理,哪个欺负你了么?……”

    孟华生仰起泪脸,凝视她片刻,才抽泣道:“水苗啊,你淳朴、秀美、温柔、心好,当你来到紫水晶,我对你就一见钟情啊。可你有了意中人,他又比我强,出于爱你,我把自己的爱压在心底,觉得只要你得到幸福,我自己也就幸福了。所以听你说青林公司缺少资金,我比办自己的事还积极,找朋友给青林借了一笔钱,四十万元,不是小数目啊!偏偏我这颗爱心,惹了麻烦,上了大当哟!……”

    水苗一惊:“什么大当?孟经理,快说呀!”

    孟华生呜呜道:“……我、我才搞清楚,通过朋友帮青林借那笔钱,是马世海设的圈套,那张借据已经落在他手里啦!逼青林还钱,就是他的主意,真逼得我没办法呀!昨天晚上,他手下的兄弟,还动手打了我……”

    说着他捞起衬衣,露出胸背上的乌青伤痕,水苗看得胆战心寒,喃喃道:“马世海咋会这样干?为啥呢?”

    孟华生说:“那家伙表面粗鲁,心头鬼诈呢!我也才搞明白,他是想把老仓库那块地夺到手上,跟卢家风做交易,发一笔大财。他还气你,对他太傲太冷,发誓要教训你和丁青林。水苗,姓马的操过黑社会,啥卑鄙勾当都敢干,我想着都怕啊!……”

    水苗虽觉得事态比想的还严重,但很气愤马世海为点个人恩怨就背后捅刀子,产生了想见当面论理的念头,这也是被孟华生的话激出来的勇气。

    她说:“孟经理,我去见见马世海。”

    孟华生慌忙阻止:“别,你别去,他正设着陷坑等你呢!水苗,我真担心他欺负你,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生活都没啥意思了……”

    这时水苗已听不进他的任何劝告了,冷冷瞥他一眼,带着悲壮的神情,拉开房门就急步走了。

    房门再度关上的刹那,孟华生瘫倒在沙发上,忍不住泪水长流,泣不成声。

    “啪啪”仅穿着蕾丝睡楼的乔云娜从卧室里慢慢走出来,满脸带着讥讽的微笑,拍着巴掌道:“小孟,你的表演真绝呀,对那乡下妹子一片真情加苦肉计,不由她不朝坑里跳呢。嘿嘿,马世海这回吃到鲜美嫩肉了,他会放你一马了吧?嘻嘻,小孟,我们也可以放开胆子快快乐乐了吧……”

    孟华生不哭了,轻声说:“乔姐,我是迫不得已,不为马哥办好这件事,他饶不过我呀。说实话,我对不起水苗,良心有愧啊。”

    “哼,”乔云娜冷哼一声,“对那号乡下妹子,你小子也太多情了。有啥对不起的,马世海玩她是她的福气!好啦,不跟你争论这些,小孟,我等你这半天,就是想跟你放开架势美美地来上一回,以往你担心马大傻,不投入也不来劲呢……”

    她贴身过去,伸手就解他的衣扣,孟华生不敢躲闪,小声道:“乔姐,明天吧,我心情不佳,怕不能满足你……”

    乔云娜也不生气,挑逗道:“小孟,你的心情用在那漂亮妞儿身上去了,我不怪你。再朝你亲亲的乔姐用回来就是啦,就把我当成她也行啊,你雄起来我们就有一场床上好戏演了……嘻嘻,走呀!……”

    孟华生知道这女人骚劲发了,不应付她难以脱身,内心叹口气,伸出手来有些邪恶地拧她奶子一把。

    “哎哟!”女人荡笑道,“小孟,我说你一放开就来劲了嘛,哈哈……”

    孟华生猛把她压在沙发上,用力又邪又狠,女人却在下面格格地骚笑不停,好像正对她的胃口。骑着她的男人却满心愤恼,使股蛮力将她身子翻转过来,抡起巴掌朝她那高高翘起的肥白屁股“啪啪啪”直扇,女人却快活大叫:“哦哦,小孟,我的心肝宝贝吔……”

    年轻男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屈辱和沮丧,一边痛苦地扭动身体一边想放声大哭,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但不敢掉下去。

    何水苗疾步走回紫晶宫夜总会,她面色青白目光泛冷,心头不停重复着一句话:马世海,你设圈套花工夫,想要把我咋样?许多念头纷纷涌来:臭骂他一顿马上辞职!……求他高抬贵手放过青林哥……骗骗他说只要这次肯帮忙就报答他……

    她头昏心乱,踏上通向总经理室那铺了地毯的走廊,忽地觉得四周都静得异样,自己又像在跨入一个圈套和阴谋中心似的。但她丝毫没有犹豫,步子跨得更快了,走到那扇门边,不知是气愤还是冲动,她用力一掌把门推开了,双眼炯亮地盯着办公桌后面那个满脸横肉的男人。

    马世海此刻如同一个早已守候在陷阱边的老猎手,看着自己渴望猎获的小兽乖乖落坑受缚,那种得意和亢奋使他几乎扬声大笑。但他还得表演,要在征服中去占有这个令他垂涎已久的俊美女孩。

    “水苗啊,看你那样子,出啥事了么?”马世海显出惊讶的样子,从椅上一蹦而起,面带担忧和关心朝她走来。

    水苗捏紧拳头身子直颤:“马总经理,你、你想把丁青林咋样?又想把我咋样?”

    “嘿嘿,水苗,你一肚子气是冲我来的呀。”马世海关上房门,“你气我也好,恨我也好,慢慢说,别让外人听见,还以为我们之间出啥事了呢。”他皮笑肉不笑,两道目光紧紧钳住她。

    水苗瞪着他说:“我问你,青林那四十万元的借据,和老仓库产权证,都捏在你手里来逼垮青林公司,你到底安的啥心?”

    马世海搓搓手,笑道:“安啥心?做生意呀,挣大钱呀,嘿嘿,水苗,商场如战场,争斗起来也是你死我活呢。青林那农二哥太得意,我早想教训他一回啦!”

    他那么厚颜无耻,水苗恨不得啐他几口,忍住气说:“马总经理,青林啥地方得罪你了呢?”

    马世海冷笑道:“生意上他倒跟我没啥关系,不过那小子在泰发集团干得好好的,自以为有点才干有帮兄弟,就跳出来另立山头,跟我最敬重的卢家风作对,我看不过意想打抱不平。还有一点是冲我来的,使我咽不下这口气,想起就周身冒火。嘿嘿,水苗,你这号美人儿,凭啥跟他那土包子,我对你那么好,一片热心真心,只要你点个头,包你穿金戴银住花园洋房做阔太太好逍遥啊!偏偏我碰鼻子还喊不出痛,他小子春风得意哟!……水苗,依我以往的江湖脾气,就不是在生意上卡他了,干脆叫一伙兄弟打他个半残废,哼,夺走我喜欢的女人的家伙,吃了大亏才晓得锅儿是铁铸的呢!”

    他如此直言不讳明目张胆,水苗又惊又恨,不敢想青林公司倒闭的后果,她竭力压住愤怒,轻声说:“马总经理,求你放过青林……”

    “哈哈,”马世海大笑道,“我的乖妹儿,大哥正等你来求我呢。其实我高兴的话,手一抬你那青林哥就过去啦。不过,你拿啥报答我呢。”

    水苗咬咬嘴唇道:“马总经理,我、我会从心里感激你的……”

    “感激?……哈,光感激有啥用?我要你的实际行动呢。”马世海嬉笑着摸了她脸蛋一把,“水苗,你是聪明人,该明白哥子的意思吧?”

    水苗又厌恶又生气,躲闪着他正色说道:“你想欺负人,我绝不答应!马世海,你也别太黑太狠心了,人昧了良心要遭天雷轰啊!……”

    “哼,我等着天雷轰呢!水苗,不跟你兜圈子了,明说吧,你若肯顺从我,跟我好,啥事都好说,不然嘛,青林公司死定啦!”马世海一面威胁,一面伸手将水苗紧紧搂住,那张充满烟酒臭的嘴巴直往她脸上拱。

    “马世海,臭流氓!……”水苗羞恼不堪,抽手就打他。

    情欲野放得忘乎所以的男人,凭她劈打,口里叫着:“乖妹儿,打是亲骂是爱,嘻嘻,我马老大就是个流氓呢……”

    那只大手在她胸前乱摸乱捏,水苗气愤不过,张口就咬。“哎哟!……”男人一声痛号松开了,她夺路欲逃,头发却被他牢牢揪住。

    马世海把她拖到办公桌前,指着一份打印好的文件,恶狠狠道:“小娼妇,你看清楚,这是律师给老子搞好的起诉书,只要我往法院一递,丁青林那小子就得坐大牢!哼!——”

    “坐大牢?……”心魄俱焚的小女人哀叫一声,昏倒在男人怀里。

    搂着那绵软的躯体,马世海淫邪地笑着,把她平放在厚绒绒的地毯上,那冲动得乱颤的歹恶双手,“扑哧!扑哧!——”放肆地撕碎她的衣裙。当失去知觉的小女人那白嫩光滑的裸体完全暴露无遗的刹那,欲火熊熊热血乱窜的男人号叫一声扑上去,近乎疯狂了……

    丁青林和银行方面的贷款谈判自然没有结果,尽管对方十分同情青林公司的处境,对他的才能和运作计划的成功性表示信任,但不能不履行贷款原则,在担保单位财产抵押一项上卡壳了。虽然事先青林已考虑到这些,对贷款不抱希望,可在债权人的追逼下,作为形式也得去走一遭,万一能搞笔钱解紧急之需就是大幸了。

    他已开始习惯失望,心情也比较平实,开车赶回公司,以为水苗还在等他,一见办公室没人又喊了几声,知道她离开了。这几天水苗为他担忧,又处在自责的情绪中,他又一派忙乱,彼此连好好谈一次的机会都没有。

    坐在收拾整洁的办公室里,青林似乎闻到了水苗残留的气息,他突然强烈地思念她,想与她在一起,再也坐不住了,跳起来就往外走。

    青林开着吉普车飞快穿越大街,碰上路口红灯也很不耐烦,几次都差点闯过去。到了紫水晶夜总会外面车场,车未停稳就跳下来,拔腿就往大楼里跑,似乎有种不祥预感在催促他。有人说相恋的人儿之间,带有一种心灵感应,能使其内心的欢乐与痛苦相通。此时青林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空虚和隐痛,并毫无疑问是水苗带给他的。

    在大堂、餐厅、办公室,都没找见水苗的影子,问人也说不知道,奇怪的是马世海夫妇和孟华生通通不在。青林愈加着急,冲上宿舍楼,把水苗和喜妹住的房门拍得很响:“水苗!水苗!——”

    过好一阵没有回声,他僵立片刻,就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往楼下走,刚到底端,他就听见身后有响动,扭头一看,是喜妹站在楼口。

    “喜妹,咋回事?我急着找水苗呢。”青林冲她大声道。

    刚痛哭过的喜妹,忍着泪道:“青林哥,水苗姐病了……再说她心头难过,不想这阵见你……”

    “病了?”青林大惊,又上楼去,“我去看她,刚才在我们公司还好好的,咋个就病了呢!喜妹,她看医生了没有?吃药了没有?”

    喜妹堵在楼梯口,对他说:“青林哥,你莫去,水苗姐真的不想见你,过两天吧,我劝劝她……”

    青林有点懵了问道:“为啥?她出什么事了吗!喜妹,你明白告诉我,不然我非见她一面不可!”

    喜妹说:“她就是为你才病了,才难过啊,青林哥,连这点你都不理解她,体谅她,水苗姐咋个想?……你莫太性急,何必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青林被她说住了,是啊,不是公司到了这步田地,性情温和头脑清楚的水苗能一气一急就生病吗?于是说:“喜妹,拜托你好好照顾水苗,买些水果和营养品给她吃,我明天来看她。你对她说,我望她好好保养身子,心情放开朗些,我和她大不了再做打工仔打工妹,一切从头来也没啥呀。”

    “好,青林哥,我一定给她说。”喜妹看着青林走出底楼,强忍许久的泪水哗哗而流,她怕自己哭出声来,用巴掌死死将嘴捂住,憋得一张脸成了紫青色。

    她软下身子坐在楼梯口,好久都没动弹。

    听完方明的汇报,卢家风在办公室踱了一圈步子,抬起眼来严肃地望着他,问道:“你对这件事怎么看?方明。”

    方明说:“家风,马世海来这么一手,可以肯定把丁青林置于死角,不光是老仓库那块地要丢,连他辛苦创建的公司也恐怕保不住呢。这对泰发来说,当然是次机会,凭你跟马老大的关系,还有他唯利是图的本性,你一个小动作,就能把他弄得服服帖帖,那块宝地就是你的了。”

    家风审视地看他,唇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方明,你清楚,我是不大喜欢丁青林,雅心对他的好感更刺伤了我。但我会趁这个时候,也要朝他背后狠击一拳推他下岩吗?还有,马世海那套黑道手法,我根本就讨厌,让他那号人得逞,会污染省城商界风气的!方明,你说呢?”

    方明朝他投去一抹敬佩的眼光,说:“家风,你有原则,也正派,这才是泰发最好的本钱,几座大厦也换不来的。你说得太对了,对丁青林,我们不能落井下石,对马世海,更不能助长邪气,作为一个有气魄有实力的企业家,品格的力量尤为重要,某些时候,这是决定事业成败的关键。”

    家风不由为他鼓掌,笑道:“方明,说得精彩,你简直可以登台演讲了。老仓库地皮的事,就交你去办,如果力所能及,帮丁青林一点也可以。至于马世海,动点脑筋,让他受点小打击,这种人太得意是社会公害。”

    方明说:“好吧,我争取办得让你满意。家风,我发觉,自从你下决心和安然结婚以后,头脑要清醒多了,对事情的分析判断能力也强多了呢。”

    “哈哈,你少夸我,婚姻使男人成熟和坚强嘛。”家风道,“方明,我看你也该找对象啦。听安然说,我们家那个浪漫派对你有兴趣了呢。我不以为然,那位小姐很快要去美国,谁知道她去了大洋彼岸,跟那些嬉皮士雅皮士一混,会玩出啥花样来呢!”

    方明红脸道:“我跟家红是朋友,了解她的个性,她想活得无拘无束自由自在,至少年轻的时候想这样。所以,她跟别的人谈恋爱交朋友,我一直是个旁观者。每次她跟人家挺好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一般化了,见面话也少。每当她跟人家拜拜了,我们又亲近多了,像对好朋友无话不谈。常处在这种变化之中,我已习惯啦。”

    “家红居然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怪事。她是跟那些吹萨克斯管拍电视片的家伙混得烦了,就找你的清醒头脑去了,实在聪明啊。”家风说,“如果我不为筹集资金的大事要去求人,真想约你们二位去花园餐厅一边吃饭一边谈心呢。”

    方明问他:“家风,阳光新城首期项目的资金缺口还很大吧,这对泰发来说,也是一道难关呢。从问题严重的程度上来说,比青林公司碰到的麻烦还大,你不可掉以轻心呀。”

    卢家风点点头,收拾起桌上的文件夹:“我要去拜会几个老朋友,他们从深圳、海口和北海回到内地,带了一些资金回来,正在寻找好项目,我让些实利给他们,也许有办法。”

    方明送卢家风出门,走到电梯旁,正巧一声铃响门开了,穿得活泼洒脱的卢家红一跃而出:“嗨!你们上哪儿去?”

    家风朝方明瞥了一眼,笑着说:“方明先生在恭候你大驾光临,我嘛,要去海鲜酒楼陪人吃龙虾喝啤酒和打哈哈,家红小姐,拜拜。”

    家红乐得扑哧一笑:“哥,你咋也这么不正经了哟。”说着,她胳膊把方明一挽,“走,我们也找个地方吃海鲜去。不过方明,有言在先,得你请客,要不我们来AA制。”

    方明只有笑,一只手揽住了家红的肩头,家风鼓励地朝他努努嘴。

    三人随电梯而下,出门时家风问:“要我用车送你们吗?”

    家红说:“谢了,我和方明要坐三轮车,在省城大街招摇一圈呢,比坐你那轿车有情调多啦。”

    “是啊,那的确是这座省城最好的浪漫情调。可惜,有了轿车的人就难享受到啦。方明、家红,祝你们多多浪漫。”家风朝他们挥挥手,开车走了。

    和家红手牵手走向大街口,方明瞅她那怡然自得的样子,就说:“家红,看你对我那亲热劲,人家还以为我们真是一对恋人呢。其实,你一心远渡重洋,去美利坚寻浪漫求潇洒,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家红顽皮一笑,索性伸手搂住他的腰,仰着脸温情脉脉对他道:“方明,你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呢?我们也可以谈恋爱呀,说心里话,我喜欢你胜过其他男孩,只是你这个书呆子,从没认真了解我罢了。”

    方明又惊又喜一脸涨得通红,喃喃道:“家红,你开啥玩笑哟!”

    家红忽地不笑了,严肃地望着他说:“方明,你莫以为我太开放,交的男朋友太多,又爱异想天开周游世界。有句话,我只告诉你,信不信由你。方明,我跟好些男孩子好过,可到此时此刻,我还是处女。”

    “家红!别说啦,这已不是用处女来证明贞洁的时代了。我喜欢你,还得花时间和工夫,来行之有效地适应你这个坏女孩呢。”方明笑道。

    他们拦住一辆三轮车,跳上去后,家红对车夫说:“伙计,你拉我们走吧,走哪儿都行。”两个好朋友,在车上紧紧依偎着,省城大街那些熟悉的街景,一下变得又亲切又浪漫了。

    丁青林独自开着吉普车,在大街上毫无目的地奔驰,还因车速过快被交警罚了款。他不想回公司,资金问题没解决,看着南瓜他们焦愁的目光更难受。想过去找战主任,把车开到军华公司门外又犹豫了……就开着车满城乱转,心头的苦闷越来越深沉。加上水苗病得蹊跷,连看看她也遭拒绝了。这是青林进省城以来,最为艰难的日子,比当打工仔时替人家掏下水沟还为难多了。

    一张艳丽的面影,从眼前晃过,他灰暗的心际蓦地闪出一团亮光。“雅心!”他忍不住叫出了声。此刻他太需要跟一个人诉说内心的苦闷和创业的艰辛,郭雅心是最合适的人了。此念一定,青林掉转车头,直奔那个熟悉的小区,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头居然一下轻松了不少。

    在雅心居住的公寓楼下停好车,青林急步上楼,却见门上贴着张纸条——

    青林:你若有事找我,请到锦江宾馆518房间来,我在那里会见一个从美国突然回来的亲人。等你来。

    雅心 即日留条

    她怎会知道我会来找她?是一种心灵相通么?青林撕下那张纸条揣进裤袋里,又折返下楼,启动车就往锦江方向疾驰。

    锦江宾馆是省城最古典也最现代的宾馆,坐落在遍是绿树的锦水之畔,素有“花园宾馆”的美誉。它的老式大厅正在扩建维修,青林从侧门开车进去,不久就找到了518房间,揿了门铃却没人应声,这时服务小姐过来问他:“是丁先生吗?郭小姐留了张条子给你。”

    又是条子!青林接过来一看——

    青林:是我分别多年的外公回来了。他急于要去为外婆扫墓,你快到龙泉公墓来吧。最好能来。

    雅心留条

    青林没有犹豫,急速下楼,开车直奔龙泉公墓,他曾听雅心说过那座安葬她亲人的公墓的。

    省城到龙泉公墓的高速公路十分宽敞平顺,驾着旧吉普车跑起来,也挺畅快,尤其猎猎的风扑面而来,吹散着青林心头的愁烦。

    浑圆的夕阳,伫立在紫黛色的峰峦之上,片片玫瑰色霞辉,铺满了龙泉山。那片简朴的坟地,显得格外静穆。

    郭雅心陪着她的外公姬大均垂头站在一座坟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碑文凝视许久,缓缓蹲下身子抚摸粗糙的碑文,继而跪下去抱着石碑失声恸哭:“秀芳啊!经历半个世纪的人世沧桑风云变幻,大均回来了!有负于你,有愧于你的大均回来看你,回来赎罪来啦!秀芳啊……”

    老人的白发在风中飘动,噙泪的雅心扶起他:“外公,起来吧,你从美国千里迢迢飞回来,马上就来看望外婆,太过伤心伤了身体,外婆也不会高兴的呀……”

    泪眼婆娑的老人点点头:“好吧,雅心,我们给你外婆上坟,她、她是个多好的女人哟……”

    在外孙女的帮助下,姬大均老人完成了一套传统的焚纸、烧香等祭奠过程。他的表情极其虔诚,雅心为之感动。

    仪式完结后,老人望着那太简单的坟茔,对外孙女说:“雅心,你外婆的坟地太小太使人伤感,外公想给她起一座新坟,要像样一点,你同意吗?”

    雅心说:“外公,我也早有这个心愿,可外婆临终前特地嘱咐,入土为安,不要修大坟。她还说了些现在想来都有道理的话呢,外公,也许外婆算准了有一天你会回来。”

    姬大均问:“雅心,告诉外公,你外婆她怎样说的?”

    雅心想想说:“我记得外婆说,人生在世,求的是良心安稳,一切荣华富贵都是过眼烟云……”

    老人愣了愣,轻声道:“雅心,你外婆是在谴责我呀!……”他又双膝跪在坟前,喃喃道,“秀芳,大均对不起你,为了一点金钱利禄,就抛妻别家远渡重洋,一去就是几十年啊!秀芳,大均就是为你起一座金字塔,也不能抵消过错啊!你就在这简易的坟墓里安息吧,秀芳,这个地方,就是大均心中的圣地啊!秀芳,我的苦命的秀芳哟……”

    老人悲恸不已老泪纵横,在坟前长跪不起。

    “外公,”雅心哭着去扶他,“你起来吧,你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赶回来,又马上来为外婆扫墓,身体会受不了的……外婆最喜欢我,也最听我的话,我晓得她已经原谅你了啊……外公,我已看见外婆的笑容了……外公,我以前错怪了你,你是好人,你和外婆之间都是误会啊……”

    老人流泪道:“乖孩子,莫管我,让外公这样待一会儿,心头才好受些。”

    郭雅心也陪他跪下了,一老一少,在一座简朴的坟前泥塑般地跪伏着,紫红色夕辉给他们镀上一层庄严的色彩。

    这感人肺腑的一幕,被驱车赶来的丁青林看得真真切切。

    他捧着一束刚刚采摘的野花,神色端庄地走向他们。那黄色白色相间的花束,在夕阳投射的光线里,格外生动夺目。

    相依相扶的一老一小,静静地看着他。

    青林瞥他们一眼,把花束恭敬地放在雅心外婆的坟前,并深深鞠躬。

    “这年轻人是谁呀?”姬大均附在外孙女耳边悄声问。

    雅心微笑道:“我们公司的经理,也是我的……朋友。”

    老人欣赏着青林的男性气质,露出了笑容:“雅心,跟你们一起,外公也年轻啦。”

    雅心介绍道:“青林,这是我外公姬大均。他叫丁青林,是从大巴山来省城闯天下的,干事业可有劲头呢。”

    老人握着他的手说:“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出息的小伙子。丁先生,雅心是女孩子,免不了娇气,在你公司工作,请多关照她。”

    青林诚恳道:“姬老先生,你放心,雅心不光能自己照顾好自己,还帮了我不少忙呢。”

    三个人慢慢走下山坡,渐渐暗下的晚霞,把他们的脸庞染成了青铜般的颜色,看上去非常庄严,也自然带着一种生命的朴实壮美。

    27

    嘿唯嘿唯抡起那个铁锤哟打石头,

    嘿唯嘿唯想起那个妹儿哟心里忧

    ……

    自从姐姐秋菊坠岩后,蛮牛像变了一个人。他带几个伙计整天在老鹰岩上挥锤劈石,像要凭一股蛮劲把那面雄厚的山岩削平似的。咚咚的锤声和着嗄沉的山歌,听着不但鼓不起人的劲头来,反倒有些忧郁伤感,使人为挺立在石壁之上大力挥锤的汉子暗暗担心。

    一只矫健的山鹰,从那青褐色高岩上空飞过,“呱啊!——呱啊!——”发出响亮的啼叫。蛮牛停住手,撑着锤杆仰望那鹰,不知什么情绪触动了汉子内心,他重重地叹了口粗气,又猛地挥起铁锤狠劈顽石,同时嗓门又吼开了《打石歌》。

    这几天老鹰岩石场变化也很大,一方方石料被开劈出来,整齐地排列在通往石场的道路两旁,等待从省城来的卡车运走。认真干起来,不管力气活儿还是动脑袋瓜子,蛮牛都是野柿子村的一把好手。乐得村长五贵直夸他:“狗日的蛮牛,你硬是袖笼子里伸爪爪——有一手哩!以前哥子还把你看扁了,原来你是杆金刚钻啊!”

    鸡公梁和老鹰岩只隔着一道山梁,两边的石工汉子和女人们遥遥相望,有时吐口重气彼此也听得见。青顺和蛮牛都喜欢这种打石工的生活,花了力气流了大汗,挺立在岩头迎受凉爽山风浑身觉得惬意和舒畅。劳累一天之后,又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在微醉中享受一个大巴山男子汉的日子。如果再有英翠或者玉莲那样温顺多情或者野放如火的女人,这石工的日子更快活如仙了。

    山民们的幸福观从来是单纯实在的。有块好田土,有座好房子,有个好女人或者好男人,还有足够的钱能买在竹溪镇上买得到的好东西,再生活在有山有水有林有竹的优美环境中,一家人和和睦睦亲亲热热过日子,生儿育女,婚丧娶嫁。还希求啥呢?至于从县城里渐渐流传过来的电视机呀洗衣机呀电冰箱呀……有钱了就买,买了就享受,它们确实也决定不了山民们生活的好坏优劣,谁也不觉得某家有了大彩电就高人一等。这股淳朴山风,仍吹拂在二十世纪末的大巴山山头,给人一种淳朴的安慰。

    蛮牛没有女人,更莫说好女人了。热情一天天在他心里存积,心血骚动之时也只有挥动尺长大锤,朝巨石上狠劈猛砸来宣泄。县城他很少去了,就是进城也绝不去找那些野女人。说媒的人还是不少,蛮牛毕竟身强力壮有头有脑是一座石场的老板啊,勉强到竹溪镇街上看过几回人,却没一个如意的。英翠成了他衡量女人的标准,这片山地能比过她的女人实在太少了。劈石头、吼山歌、吃饭睡觉,蛮牛的日子单调得很,而且每天机械重复,寡淡无味。

    坡对坡来哟梁对那个哟梁,

    情妹儿那个吔有心哟嗬对情郎

    ……

    鸡公梁一棵老松树下,响起了清脆甜润的歌声,面色绯红双眸晶亮的惠儿,在英翠的鼓励下,唱起了流行山地的情歌。那么悠扬动听,石匠汉子们忍不住放下铁锤倾听,发出舒心的微笑。有人赞叹道:“这女子,唱得好巴实,那调调直往人心缝缝里钻呢。”

    跟英翠来到野柿子村,惠儿开头几天还有些沉闷,担心山民们把自己当一个遭人贩子卖过的女人,没过几天这种担心就不复存在,她成了跟英翠一样温柔可爱勤快踏实的小女人。

    一曲唱完,惠儿环顾四周,发觉不光是鸡公梁就连对面的老鹰岩上,几乎所有汉子都在听她唱山歌,本来泛红的脸更成一块红布,垂着头小声对旁边的女友说:“英翠,都是你叫人家唱,那些男人把我当……把戏看呢。”

    “惠儿吔,”英翠一把揽过她,逗她道,“你把好多男人心子都唱得直晃呢,当心他们来找你,直要情郎对情妹呢!”

    “哎呀,你好坏!我撕你嘴巴……”惠儿用手去揪她,英翠一跳闪开。两个年轻女子一追一跑,把咯咯的欢笑撒遍石场。

    青顺仰头看看天色,朝石匠们吼道:“收工,开午饭啰!——”

    当汉子们陆续从山岩上下来,两个小女人已把丰盛的饭菜和几碗包谷酒,摆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墩上了。青顺走过去瞅瞅饭菜,再瞅瞅对面老鹰岩,端起一碗咸菜炒肉,对英翠说:“我给蛮牛他们送碗菜去,这是惠儿的手艺吧?让他们吃个香。”

    一手端碗菜一手提瓶酒,青顺翻过那道不太陡的山梁,走到老鹰岩,蛮牛也正歇气用午饭,当然也少不了酒肉。

    “蛮牛你尝尝这菜,我们再对喝一碗酒如何?”青顺把菜摆在汉子跟前。

    瞅他一眼,蛮牛取只空碗,拧开瓶盖“哗哗”就倒满了,先咕噜噜喝干一碗,又替他倒满,才开始吃菜。

    青顺没喝急酒,呷了一大口,问他:“菜好吃么?蛮牛。”

    汉子瓮声道:“好吃。青顺哥,你有女人做饭,当然有好吃的嘛。”

    青顺笑笑,朝鸡公梁那边一瞥,只见英翠和惠儿在收拾碗筷准备下山,就说:“菜是惠儿做的呢,蛮牛,你看那女子咋样?我叫英翠跟她讲讲,说不定你们能成对呢。”

    蛮牛脸泛酒红,也随他的目光望去,看着那个活跃的小女人,没有吭声。不过他内心,倒有点活动了。

    青顺也不多说,喝干那碗酒,用巴掌在汉子赤裸的肩头拍拍,就往回走了。

    白天在山上石场干活,时间还好混,傍晚回到家里,看着冷灶冷锅,心头也就冷了。有时吃点剩饭剩菜,有时抱一瓶酒抓几把花生,也就混过去一顿。这使他思念姐姐在的日子,她虽不能亲手做饭,却有姐妹来帮忙,快手周玉莲的饭菜也做得挺好呢。

    夕辉一片片飘落在山道上,在回村路上蛮牛一直回味着午饭吃那咸菜肉的滋味,那个小女人的身影也随霞光在眼前飘动。走进自家院坝,人回到现实中来,心又空空落落。

    单身汉的家门懒得上锁,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皮里,弄到手的钱很快花光,黄家似乎没多大兴旺的景象,连堆在院中的青砖也被泥土玷污,显得委顿不堪了。

    蛮牛推开堂屋门,把工具包一丢,吁口气就坐在门槛上抽烟。人很饿,却又不想进灶房。忽地,他闻到一股香气,好像从灶房那边传来的,觉得奇怪,走进去一看,立刻感受到一股熟悉的热气,更感蹊跷。他小心揭开饭桌上的竹罩,赫然看见还冒着热气的饭菜,其中就有中午青顺送他吃的咸菜肉。

    这是咋回事?蛮牛马上猜出缘由,不由有些感动。三五几下吃了些饭菜,就往丁家走。

    英翠正在院坝中收晾晒的衣服,见蛮牛那副神情,抿嘴笑了。蛮牛劈头就问:“英翠,我家的饭菜是你帮忙做的么?”英翠秀眉一挑反问他:“你说呢?蛮牛。”汉子迟疑片刻,红脸道:“是惠儿做的,中午还吃过她那咸菜肉呢,好香。”

    英翠说:“你呀,就只晓得香嘴巴么?也不去谢谢人家。”蛮牛说:“我来就是想道谢嘛,英翠,惠儿呢?”英翠说:“到河边洗衣去了,你要找她就去啊。”蛮牛看看她,轻声道:“英翠,我……”英翠笑道:“蛮牛,你想叫我牵红线是不是?依我说,还是你自己去找她吧。听我一句话,惠儿有她的好处,也有她的难处,你是个男子汉,多替她想一想,啥事都好办啦。”

    蛮牛点点头,转身朝河边走,路过村长五贵家门口,正在吃饭的玉莲跟他开玩笑:“嘿呀,蛮牛,看不出你小子有一手,把刘家坡来的惠儿都迷住了呢。收了工就主动帮你做饭,像是你家小媳妇哟。哎,蛮牛,你去河边找惠儿么?追紧点,早点吃喜糖,有啥要姐儿帮忙的,讲一声就是。哈哈,秤不离砣,男人哪能离得了女人哟!……”

    汉子不敢跟爽快女人搭腔,只有朝她憨笑,步子走得飞快。

    “哎,——”女人的声音又追了过来,“情哥情妹河边见了面,就手牵手到岩坡老林去嘛,哈哈!……”

    玉莲的话把蛮牛心头说热了,走起路来也快速有力。来到青草丛生的河堤上,他一眼看见了正站在河中浅水处漂洗衣服的小女人,心子一下提到了喉口。

    惠儿穿了件粉底黄花衫子,在紫色霞光里格外耀眼,青布裤脚绾起老高,露出两截白皙饱满的腿肚子。她把那头乌黑头发结成根粗独辫,又盘在头部形成一个漂亮的发髻,看上去真是又成熟又妩媚。她用力漂洗衣物,水花溅在胸前的衣衫上,湿漉漉地勾勒出那对浑圆奶子的轮廓,颤抖着显出诱惑力。

    蛮牛看得发呆发热,不由叫了声:“惠儿!……”

    小女人抬眼看他,并不惊讶,叫道:“哦,是蛮牛哥呀,来下河洗澡么?”

    汉子走到河边,离她只有几尺远,红着脸孔道:“惠儿,我是来谢你的。”

    “谢我?为做那点饭菜?谢啥哟!”惠儿笑道,“英翠姐说你是单身汉,成天在打石场劳累,没吃上好饭要我帮个忙,就帮了,何必谢嘛。”

    汉子说:“惠儿,我从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真的,你做得太好了。”

    惠儿那两注黑眼波荡了一下,垂下眼睑说:“你莫夸我,蛮牛哥。山里女人,能做点饭菜,又算啥呢?”

    那张被霞光染红的女人面孔,又年轻又生动,蛮牛目不转睛地盯着,忍不住又喃喃叫了声:“惠儿……”

    小女人的衣服洗完了,人还立在水里,听汉子这亲热的一叫,身子不由触电似的一抖。蛮牛过去拉她上岸,就在两只手相握的刹那,四目相对两人都生出些又激动又复杂的情绪来。

    像有某种预约和某种默契,汉子和小女人一前一后走向河湾那片小树林。那一丛丛在微风里翻动椭圆叶片的小槐树,绿色屏障般地把小河与村子隔开。

    他们在树林边的青草坪坐下,汉子点燃烟抽,小女人则解下盘着的辫子编去编来。悬在对岸坡岭上方的夕阳又圆又大,把半边天空都烧得又红又亮,再看清澈的河面,也像浮动着一层燃烧的火焰。

    吸过好几口气来平息心绪了,蛮牛丢掉灼痛手指的烟头,望着眉清目秀的小女人,终于鼓起勇气说:“惠儿,我想跟你说件事。”

    “啥事?你说嘛。”惠儿声音很轻,却像她唱山歌一样好听。

    蛮牛嗄声道:“惠儿,我、我想、想跟你好……”

    小女人似乎料到他会讲这句话,不慌张也不激动,只是抬起眼来定定地望着他,用冷静的口吻说:“蛮牛哥,你晓得我是啥女人么?”

    蛮牛想了想,道:“我晓得,惠儿,你受过人骗,可你是个好女人……”

    “不,我不是好女人,蛮牛哥,你还不了解我。”惠儿说,“原先我以为在山里做女人太劳累,想到外面平坝去过又轻松又富足的好日子,这才受了人骗……卖到河南那个半残废家里,受尽了欺侮,也吃尽了苦头,还给他生了娃儿……蛮牛哥,想起这些我就恨自己呀……”小女人眼睫毛上有了晶莹的泪珠,每一颗都蓄满了霞光,在粼粼闪动。

    汉子说:“惠儿,我也算不得好男人啊。前几年到县城州城跑小生意,常要干点不正经的小勾当。这二年有了几个钱,又胡吃海花,还去找野女人被关进拘留所……惠儿,跟你讲心里话,我想改,想做个正儿八经的男人,讨个中意的女人一起成家立业。我跟她齐心合力,一定会有个好家,过上好日子的……”

    “蛮牛哥,”小女人显然被他的话打动了,艳红颜面溢出娇羞,“你中意的女人是英翠姐那种,不是我惠儿啊……”

    “惠儿,不许你这么讲。”蛮牛忽地伸出双臂,把她拥入怀里,小女人也不挣扎,只瞪着一对亮闪闪的眼睛向着他。“你人好心好,又那样能干,还能唱那么好听的山歌,我……我才不配你啊……”

    “蛮牛哥……”惠儿伏在他高高隆起的胸前,流出了又伤感又欣喜的热泪。

    汉子小心翼翼地搂着她,像搂一件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珍宝。他说:“惠儿,明天我就到刘家坡,跟你爹娘求亲。”

    “蛮牛哥,你……你真不嫌弃我?”小女人眼泪汪汪了。

    汉子也带泪说道:“惠儿,你不嫌弃我蛮牛,就是我的福气呢……”

    一对男女抱头哭了,各有各的难过和伤心。

    过一会儿,惠儿说:“蛮牛哥,我们回村咋对青顺哥英翠姐她们讲呀?他们要我到石场做工的,我……我却找男人来了,村里人不说我笑我才怪呢。”

    蛮牛被逗笑了:“傻女子,他们才巴望我们好呢,不信,我们回村看吧。”

    踏着淡蓝的夜色,一对刚刚相好的男女,一前一后走回村子。没想到丁家院坝灯火通明,村长五贵两口子和好多石匠、老人小孩都聚在那里,桌上还摆了不少瓜子糖果好像在办什么喜事。作为主人的青顺夫妇,则在忙出忙进为客人们掺茶倒水。

    蛮牛和惠儿刚走拢院坝边,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周玉莲,冲过去一手牵一个,迫不及待地笑叫道:“新郎倌和新娘子回来啰!吃喜糖放喜炮啰!——”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就有小伙子点燃鞭炮“噼里啪啦”放起来,姑娘和娃娃们开始抢桌上的糖果了。

    “村长,青顺哥,咋回事哟!”蛮牛忍不住高声叫起来。

    矮子五贵跳上一个板凳,一本正经地宣布:

    “野柿子村村民黄蛮牛,和刘家坡村村民刘惠儿自愿相爱,结为夫妻。经村民委员会研究决定,先入洞房,再去乡政府办结婚手续,奏乐!——”

    立刻有好热闹者吹起了唢呐敲起了锣鼓,围观的人笑着起哄:“蛮牛!惠儿!入洞房啰!——”

    他们又惊喜又惶然,救助似的望着青顺和英翠,而他们的目光里也是善意的鼓励。

    “闪开闪开,让新郎倌新娘子入洞房!——”

    以周玉莲为首的一群热心女人,簇拥着蛮牛和惠儿往厢房走,那扇老旧木门上,居然贴了大红“喜”字。

    这一切如同梦幻,又那么真实,进入洞房后的蛮牛和惠儿,立刻紧紧拥抱一起,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惠儿!……”

    “蛮牛!……”

    他们都明白,这不光是男女间的一种缘分,其中也包含了山民们对他们的情意和期望。

    门外的笑闹声还那么热烈。

    蛮牛一冲动把惠儿拦腰抱起,一步一步走向他们的婚床。

    惠儿搂着他的脖子,迷醉般地把脸紧贴在他怀里,喃喃轻语:“蛮牛,你真是头蛮牛啊!……”

    皎洁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静静地照着这对相亲相爱的新人,连月色也灿烂多情了。

    28

    著名旅美华侨富商姬大均先生回到故乡,准备用巨额资金投资,以促使这座西南名城早日建成扬名世界的国际大都会的消息,通过报纸电视很快传遍省城大街小巷。

    在他去龙泉山扫墓第二天,由外孙女郭雅心陪同,去了那所位于锦江之畔历史悠久闻名全国的中学,以学生和校友的名义,捐赠了五十万美元,建一座图书阅览楼。在捐赠仪式上,校长对他说:“姬老先生,你以一片爱国爱校的热忱,捐助学校一笔巨款,我们请示了市教委,决定以你的名字,为这座新楼命名。”姬大均看看外孙女,含笑道:“校长先生,校方真有这个意思就叫它‘秀芳书楼’吧。我过世的妻子尹秀芳,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比我低两个年级,真不好意思,我还是高中毕业那年喜欢上她,等她上了华西医大才主动追求她的呢。”校长当即拍板:“秀芳书楼,真是个好名字呢,培养优秀人才,桃李芬芳满天下,是教育者最快乐的事啊。”老人听了,更加欢喜。

    这两天郭雅心一方面处于亲人团聚的激动和欢乐之中,一方面备受省城人的关注,迫使她不能不思考一些问题。因为外公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他和妻子被大洋阻隔四十余年,作为一个成功富有的商人,在美国他身边曾有过两个女人,但再没生育,财产一直牢牢握在他自己手中。老人在美国时,就已确定外孙女雅心是他财产的唯一继承人,有关法律文件这次也带了回来。这就意味着,年轻美丽已小有名气的郭雅心,一夜之间成了拥有数千万美元的大富婆!美丽加传奇,更会演绎出生动多彩的故事。连雅心自己置身其间,也有些眼花缭乱了。

    冷静下来,郭雅心觉得既然自己当之无愧地拥有了那笔巨额遗产,外公又乐于由她支配,来投入省城的现代化建设,她就不能不考虑它们的去处了。

    首先想到的是丁青林,在四面夹击中他和公司都处境艰难,几乎濒于绝地。她为他焦虑过担心过,还恼恨那些设圈套想整他的人。这下好了,可以帮他一把了。

    雅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老人:“外公,我想用一笔钱,帮助青林公司摆脱困境。为这个公司和跟老家合办的石料加工厂,丁青林经历的一切,也太难了,我时刻都为他捏一把汗。”老人已听外孙女介绍过青林的情况,感慨道:“雅心,青林这个从大巴山区来的农村青年,凭本事和人品,在省城奋斗到这一步,也确实不容易啊。不过,外公从美国佬手里挣这些钱更难,不想你光凭一点同情就给人,慎重些好。雅心,我问你,你跟青林关系怎样?喜欢他吗?”

    两朵红云飘上女孩面颊,她轻声道:“外公,叫我怎么说呢?在省城,像青林这样勤奋好学顽强上进,并有雄心大志的青年不少,但像他这样不觉打工仔卑贱,也不觉大富豪高贵的人,也确实不多。是他的个性和精神感染打动了我,使我不由自主地向他靠近,把他当做朋友。不然,我这样的女孩子,是不会到一个没有多少资金实力的小公司去的。从青林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当代精神,对我启发教益不少呢。”

    老人端详外孙女的表情眼色,微笑道:“雅心,据我观察你对他的目光语气,很有一点感情呢。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说心里话,外公真想你找个好青年,吃你们的喜酒呢。”

    雅心摇摇头:“我跟青林,只是同事和朋友,相处虽然很好,却一次也没有谈过爱与不爱的话。外公,我曾喜欢过一个男孩子,他有事业又有风度,我和他只是……少了缘分。经历那一次又伤心又刻骨的恋爱之后,我真怕自己再也……爱不起来了,至少,对男孩子多了些戒备和怀疑。”

    “雅心,别那么想。”老人劝说道,“男女感情上的事,多经受几回也并无坏处,才会晓得哪是真实的哪是珍贵的。像我跟你外婆,婚后生活只有几年,我漂泊海外心身远离,几十年的思念和抱怨,使我更觉她爱我疼我,哪怕是恨里也带爱呀。而在美国跟我过日子的女人,除了跟我要钱之外,连真心的亲热话也讲不出一句,让人寒心啊。雅心,外公是过来人,这几天认真观察了丁青林,那年轻人真不错呢。”

    雅心说:“外公,谢谢你关心,我个人感情上的事,还是自己处理好。如果青林能成为你的外孙女婿,我第一个告诉你。”

    老人含笑点头,又说:“在我们给青林公司投资协议签订之前,我想找青林谈一谈,更了解一下他,你同意么?雅心。”

    雅心想了想说:“好吧,外公,我陪你去青林公司吧,也看看你外孙女的工作环境啊。”

    从报刊上,青林已知道了姬老先生的财力,和郭雅心突然成为大富婆的事实。心头也萌发过找他们投资或贷款的念头,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他不想在老人和雅心的心目中显得太功利,好像自己早有预谋在利用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似的。南瓜劝过他几次:“青林,这可是个机会啊!千万抓住,我们公司就能一下跳出火坑啦!郭雅心是公司的人,对你又那么好,她也没理由不帮你呀!你莫硬撑,人家可要逼你跳岩呢。”青林知道他说得对,但要跟郭雅心要钱,无论如何他说不出口。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和结谊,要坦诚而没有心机,才会相处长久。男人女人之间更应如此,如同眼睛一样夹不得沙子。青林对待郭雅心,尽力遵循这条原则。当然,要真正做到也不容易,要与私心杂念作顽强斗争才行。

    青林没有料到,华侨老人姬大均会在外孙女雅心的陪同下,主动到小小的青林公司来拜访他。由于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接待工作也仓促忙乱,一点好茶叶还是南瓜急中生智跑步去买来的。

    “姬老先生,真对不起,不知你会来,有失远迎……雅心,你也该打个电话来呀。”青林抱歉地笑着,把他们请进了会客室。

    姬大均打量着这家公司,觉得它小而不俗,笑道:“丁经理,不管咋说,你是雅心的老板,照国内的话说,是领导呀。我喜欢和心疼这个外孙女,当然要到她工作的地方来看看。”

    雅心瞥一眼青林,温婉笑道:“青林,莫紧张嘛,外公又不是专找公司毛病来的。他是关心你,想了解些公司运作的情况,看能不能帮我们一把。”

    她用“我们”这个词,使青林和南瓜都感温暖。这个一夜暴富的美丽姑娘,毕竟没有以财傲人,还把他们当做了一家人。

    姬大均看看雅心和南瓜,开门见山道:“雅心,请你和这位同事回避一下,我想单独同丁经理谈一谈。”

    雅心也不料外公来这一手,只好和南瓜离开了会客室,走到门口还盯了老人一眼,希望他不要乱说什么。青林也立刻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气氛,对雅心笑笑表示他会好好应付的。

    老人饮口热茶,审视他片刻才说:“丁……哦,就照雅心的叫法,叫你青林吧。青林,听雅心说,你们公司在项目和资金运作上,碰到了麻烦,你打算如何解决?”

    青林说:“姬老先生,不瞒你说,要靠我现有的力量,彻底解决公司当前的困难,不大可能。这里面还有人为的因素,要逼迫我们公司垮台。不过,我正在努力想办法。也作了最坏的打算。你放心,雅心是个人才,走到哪个公司都大受欢迎的。在我们这小公司受了累更受了委屈,我时常感到愧疚。”

    姬大均说:“据我的人生经验,经商办公司也好。开工厂搞实体也好,既要有创业才干,也要有诚恳品格,才能成功。青林,这点我看你合格,所以你的公司就有了发展的基础。我冒昧提个问题,雅心已经是几千万美元的合法继承人,这在省城已是公开的秘密了,你有没有想过跟她要钱或请她投资,使公司摆脱困境呢?如果真需要那么做,你又怎么对待她和她的钱呢?”

    他不愧是商界老手,一下就点到问题的实质,青林来不及细想,随口说:“姬老先生,雅心手里有钱了,说我完全没有想过肯定是假话。她直到今天还是公司一员,也非常关心公司如何摆脱困境,再说我们还是朋友,因此我也有理由认为她有了钱会想到我和公司。但我要坦诚地表明自己的想法,我是绝不会伸手向雅心要钱的,如果她要向公司投资,我也会把公司现状和困难一条一条明白告诉她,让她了解利弊作出正确选择。如有必要,雅心可以出资控制公司大部分股份,成为公司法人,也就是说她是我的老板,我同样会尽心尽力去振兴公司,不会有半点异心。姬老先生,我是从农村来的知识青年,是从打工仔做起的人,公司有了转机最好了,过分奢求不现实也不合我的性格。”

    老人满意地点头:“青林,你这么说我很理解,也很信服。你白手起家,在省城立住脚已很不容易了,充分证明了你的能力和才干。相信你有了足够的资金,会尽快使你的公司和工厂进入良好运作。青林,你需要多少钱才基本够用?”

    青林没有犹豫,脱口就说:“一百万美金,最多这个数字。姬老先生,如有这笔资金,我会将少部分用于公司业务,大部分去建和老家合办的石料加工厂,我坚信优质花岗石料不单会占领全省市场,还会输出外省或向世界出口。”

    姬大均问道:“青林,你知道雅心拥有的资金有数千万美元,可你却只要求百万小数目,不想用大笔资金干一番大事业么?”

    青林含笑摇头:“我当然想干大事业,但目前个人的条件和公司的条件,都还不成熟,能使用百万美金就足够了。姬老先生,事业大厦要一层一层去修建,人生道路要一步一步去行走,我不做投机商,也无意赶投资潮流,过多资金反而有碍自己事业的发展啊!……”

    “好!青林,你有头脑。”老人兴奋得击掌赞许,端详他良久,又说,“有件个人私事,我冒昧问一问。青林,你和雅心相互关心,也比较亲近,你们能……相好,携手共同开拓事业建立家庭吗?”

    青林沉默一阵,掩去在唇角微露的苦笑,认真道:“姬老先生,雅心真是个好姑娘,在省城一流女孩中也是最出色的。现在她又那么富有,爱慕她的男子不知有多少哩!可我在结识她之前,就已经爱上了一个姑娘,她也是从大巴山区来省城打工的,我们真诚相爱关系很好,我已认定她是我自己的妻子。虽然,最近我和她之间出了点麻烦,在没弄清事情真相之前,没和她了结恋爱关系,我是无法对雅心有任何承诺的,请谅解。”

    老人舒口气,又呷一口茶,对他笑道:“青林,你不容易,实在不容易,我这旧脑筋在男女问题上,已跟不上时代啰。有一条我坚持,真感情,还是最重要的。好吧,具体问题,你和雅心商量,相信你们会处理好的。”

    姬大均借口和南瓜一起去考察老仓库那块地皮,留下外孙女和丁青林继续商谈,这位注重实效的老商人,每件事情都要有个实际结果,并且认真得相当严肃。

    听青林红着脸叙述了老人的问话和交谈内容,雅心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青林,我也计算过,一百万元美金的注入,对青林公司也足够了。我觉得,你原先的计划是正确的,用较低价格买下老仓库那儿亩地,和泰发集团交换石料加工厂,这样可以大大加快公司的发展。”

    青林说:“雅心,有了钱也不能过分乐观。马世海有黑道背景,他不仅只是冲那四十万元借款而来的。还有卢家风,他的心态和大集团公司的面子,也会对我们的运作,造成影响。雅心,说句心里话,公司能获得资金摆脱危机,不但要感谢你,我还真想让你控股,把自己摆到业务经理的地位,才真正合理。”

    雅心笑道:“青林,你这个人呀,比我那一副商业头脑的外公还认真还严肃呢。资金的事,不再说啦。青林,你和水苗的关系,真的出现麻烦啦?”

    青林只好承认:“我不知出了什么事,她拒绝见我,喜妹说她病了,我不大相信……雅心,公司资金一解决,我就抽时间去看她,问个究竟。”

    雅心那柔波盈盈的眸子望着他,流露出一种淳朴的感情,她坦率地说:“青林,在外公没问我之前,我还认为我们只是公司同事和关系不错的朋友,没想到我们之间能够……相爱。老人的话使我猛然省悟,你是我真心喜爱和钦佩的那种男人,你对我不光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力量。当然,我尊重你对水苗的感情,你们互助互爱度过了在省城的一段艰难日子,这种情谊值得珍惜。可是,青林,我要说句有点可笑的话,我们相爱和结合,是最好的一对,在这座天天出现奇迹的省城也是轰动新闻。”

    她的话,青林并不震惊,彼此间的密切接触,渐渐产生和融于心灵的感情,只觉得两人间愈来愈了解,也愈来愈亲近。如果不是水苗站在中间,他们热恋和相爱,以至举行婚礼,都将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而此刻,那个美丽富有的女孩,把内心情感坦然相告,青林虽然激动,却无言相对。水苗,那个他真诚爱过的农村女孩,还形象鲜明地站在他心里。

    “雅心,我……”

    雅心摇手制止他,柔声说:“青林,事情虽是外公提出来的,我们也明白,迟早都会面对。我等你找到水苗,再作决定。还有件事情,我想与你商量,外公带回来的大笔资金,最好让它有个好的去处。因此,我想约卢家风谈一次,你同意吗?”

    青林说:“好啊,雅心,你真该跟卢家风好好谈谈,泰发集团的阳光新城,的确是个好计划,它很快会成为省城走向国际大都会战略的一部分。单凭这点,卢家风也是有胆识和气魄的,我钦佩他。”

    “青林!”

    郭雅心愉悦地笑了,伸手和他紧紧握着,彼此的眼睛里,都流泻出真挚的情意。

    两人内心明白这已经是一种恋爱,可谁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多说什么。

    此时在原副省长卢铁家里,正布置客厅准备结婚的安然,完全沉入了另一种心绪之中。挂了一半的新窗帘不挂了,摆在小茶几上的尽是这几天的省城报纸,郭雅心春风满面的玉照赫然入目。

    面对现实,在经过震惊、激动、惶乱之后,安然的心情渐渐趋于平静,她从准备用来做新房的大卧室里取出两份大红烫了金字的结婚证书,也放在茶几上,和报上微笑着的郭雅心放在一起。那种对照,映衬着她与家风的婚姻,使她不能不重新面对和冷静思考。

    熟悉的汽车声,从小院外传来,她知道是家风赶回来了。电话里,她固执地要他回家一趟,似乎家风也意识到什么,毅然放下了和一家深圳公司的谈判。

    走入客厅家风就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氛,再看茶几上的摆设和坐在皮沙发上面带沉思的安然,便明白了。过去挨她坐下,揽过她的肩头,温和道:“安然,又为那个再度成为省城明星的郭雅心费心思了么?”安然从思绪中摆脱出来,用一种温暖体贴的目光看着他,轻柔平静地说:“家风,我已经反复想过,对于你的事业和泰发的前途,郭雅心才是最合适你的女人,你们结婚才是这座省城的佳偶良缘天作之合。你先别说啥,听我解释,莫认为我是赌气或者忌妒郭雅心一夜之间成了亿万富婆,把你推向她是想你得到某种实利。我是想开了,尊重你跟她曾经有过现在仍未消失的一片真情,你们热恋、结合,才堪称省城的世纪婚姻呢。至于我,你别过多考虑,解除婚约之后,我也许到另一个城市去工作,生下我们的孩子,一辈子做单身母亲……”

    晶莹莹的泪水,缓缓流过她那乌黑曲长的眼睫,饱满的唇角却始终带着笑意,整张脸看不出一点忧伤,如一朵带水的白玉兰般娇艳明丽。

    “安然!……”家风轻轻搂过她,“我们相爱这么些年,现在不光是凭结婚证书成了合法夫妻,还有了我们的孩子,你还说那些话,这说明你真爱我也了解我,但对我长久沉寂在心灵深处的本性才刚刚触到。安然,不管我有多少男人的弱点,但一颗真心我还是有的。爱你,不是一帆风顺,决定跟你结婚,也艰难曲折,可我们携手走过来了,已经成为一对夫妻了,这是事实不是幻觉。你看,这客厅被你布置得多漂亮,那卧室也宛若一张新婚的花床呢,我知道你盼这次婚礼,都盼十多年了,在这种时候为一时利益把你推开,我卢家风还是个有真心真爱的男人吗?”

    “家风,你别误会,是太爱你,我才这么想的。”安然紧贴着他的脸,任泪水长流,“可我比任何女人都明白,你真正渴求的是郭雅心那样美丽大方个性鲜明的女人,还有你和泰发的事业,也太需要强有力的支持了,而我只是个记者,这支笔在今天这个复杂多变的社会也太乏力啦!……”

    家风笑道:“傻丫头,我看你是思虑过多过度,应该好好休息一下啰。坦白告诉你吧,我已经确定了自己感情的位置,确定了对你的爱和对孩子的责任,就绝不会动摇和更改的。安然,婚礼我们照计划隆重举行,至于郭雅心,她仍是个朋友,即使她成了曼哈顿的女大亨,我也只能以朋友的名义向她表示敬意。”

    安然大受感动,用泪眼望着他道:“家风,我不信,在听说她突然拥有巨额遗产之后,你一点没想过她和跟她的关系。”

    家风说:“这我承认,不想是不行的,也是一种虚伪。对阳光新城来说,实在太需要大宗资金了。我已经请方明在做计划,想与姬老先生和雅心谈投资问题,这只能是带点感情的商业谈判,如果他们对阳光新城的项目不看好或者没信心,我又不能给他们投资带来丰厚的回报,再怎么谈也没用。”

    “家风,你真是……成熟了。”安然露出笑容,由衷地说。

    他伸出指头刮一下她的鼻子:“一个又要当爸爸的人了,还不成熟,像话么?哈哈。”

    “你好得意呀!……”安然也去刮他的鼻子,两人笑闹成一团。

    电话铃响,家风抓过话筒,对方是方明的声音:“家风,雅心打电话到公司,下午她和姬老先生到泰发来,重点商谈对阳光新城投资的大事。这真是个好消息,我对争取他们投资充满信心。”

    “好哇!我马上赶回公司。方明,通知办公室主任和公关部,做好一切准备,再请几家报社、电视台记者来,一旦达成协议,尽快报道消息。哈,阳光新城,真要阳光灿烂啦!”

    卢家风亢奋不已,吻过安然之后,就匆忙向外走。安然倚在客厅门口,目送那坚实的背影,心头漾起快慰和幸福的涟漪。

    丁青林寻找何水苗几天了,在紫水晶夜总会的大厅小间和宿舍楼,没她的踪影,盘问喜妹她支支吾吾讲不出个所以然来,答应帮忙找,也没个回音。他驾着吉普车满城乱开,比前次找哥哥和英翠还心焦还茫然,有时看见一个女孩的背影极像水苗,开车冲过去叫她,吓人家一跳气恼道:“精神病!”

    在紫水晶总经理室,青林和马世海有过一次激烈争吵。

    马世海恶狠狠盯他,叫道:“找我要人?哼,丁青林,我还要找你要人呢!妈的,四十万块钱,经她做中借给你,要还钱却没人影儿了,如果你们合伙设下骗局,老子要你脑顶门开花!”

    “马世海!”青林也不示弱,“你不要吓唬人,四十万块钱,我很快就还,但不是还你,要交到孟华生手里。至于老仓库地皮的产权证,你花十万块钱从乔云光那儿套去,而法律只认我跟他公证过的协议,只要我按协议交齐全款,那张产权证就成了一张废纸!”

    马世海气得嗷嗷叫:“好哇,姓丁的农二哥,你得意翻天了,居然敢到马大爷脑壳上拉屎。有胆量,我们硬逗硬较量一回,看哪个在省城宰得开玩得转。哼,你不趴在我脚下求爹爹告奶奶才怪哩!”

    青林面不改色:“马世海,你以为用黑社会那一套,就能骇退我?笑话!农二哥进省城,也是凭劳力和本事吃饭,没一点是昧了良心的。我警告你,如果三天内我找不到水苗,你我要单打独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奉陪!”

    喜妹约南瓜去吃药膳火锅,南瓜苦脸道:“吃啥药膳火锅哟!青林哥都快没命了,你还稳得起。”

    “啥事那么凶?为水苗姐不见他?”喜妹惊道。

    南瓜说:“为水苗姐的事,他跟马老大大闹,那狗日的东西,要跟青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呢!”

    喜妹大惊失色,喃喃道:“那咋办?青林哥有个三长两短,水苗姐也莫想活了。南瓜,我们咋帮他们呢?”

    南瓜说:“这还不简单么,你说出水苗姐在哪儿,让青林哥找到她,把事情讲清楚,啥事都好办了啊。”

    “水苗姐在犀浦镇上……”喜妹冲口而出,“开了个小馆子……”她说出这句话脸忽地煞白眼里有了泪。

    南瓜本想安慰她,想到青林四处寻找水苗的焦急情形,还是先去打电话。

    接到南瓜传来的消息,青林立刻驱车赶往犀浦镇。

    那个小镇在省城与著名风景区都江堰之间,离省城西郊不过几公里,近几年由于有台港和国内财团,在那儿建了世界乐园等大型建筑和娱乐场所,本来热闹的小镇变得十分繁华,餐饮旅店也如雨后春笋出现,这儿也成了省城郊外的新移民市镇。

    犀浦镇不大,要找到水苗的小餐馆很容易。青林远远就看见了写有“水苗餐馆”的白底红字招牌,心头一阵伤感,把车停住了。他走下车,抽着烟站在街角静静观看,等待。这时正是用餐高峰,衣着朴素的水苗在忙进忙出招呼客人,看来小店的生意不错。

    半包香烟抽完了,天色也暗了下来,水苗餐馆的客人渐渐稀少,她自己坐在店门口望着大街想着心事,那焦愁不安的样子令青林心痛。

    “水苗……”他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眼睛就有些模糊了。

    他的突然出现,水苗并不吃惊,抬眼望他情绪也不怎么波动。似乎她早料到他会来,也在不安地等待他。

    “青林来了,坐吧。吃饭了吗?要不要吃点?我请的大师傅还可以,会做一手大巴山老家的菜。”

    水苗的口气平静得叫青林吃惊,他坐在她身边,轻声道:“水苗,我找你找得好苦,城里大街小巷找遍了,南瓜他们也忙着找,比上次我们一起找哥哥和英翠他们还难。我想跟你谈谈,想知道你为啥突然不见我,甚至……离开省城到这儿来开个小馆子……”

    所有焦愁忧伤的表情,在水苗脸上都不见了,她那少血的双颊微微泛白,目光还像以前那么水柔,静静看他片刻,又静静地说:“青林哥,你别盘问我,可以简单告诉你。我被马世海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强奸了。他不但破坏了我的贞操,也摧毁了我的幼稚梦想。我想过自杀,也想过复仇……有一条我别无选择,那就是——离开你。……”

    “不,不不!水苗。”青林激动地说,“姓马的利用那笔借款威胁你逼迫你,出现了那种事,这并不表明你就不是个纯洁的女人了啊!水苗,我知道,一切都是为了我啊,就是出现更严重的情况,我不但会原谅你,也会更加敬佩你呀!”

    水苗完全不受他的情绪感染,又说:“青林哥,原谅与否是你自己的事,可我不原谅自己。听我说吧,可能对我一直有好感的孟华生,见出事后又痛苦又悔恨,托喜妹送给我三万块钱,想补过,我没客气,拿这笔钱就到犀浦来开了这个馆子。”

    青林难过不已:“水苗,都是我害了你呀,真该向你弥补过失的是我,而不是孟华生那种小人。水苗,你答应我,我们马上结婚,我就是丢下公司到犀浦来跟你一起,也好啊!”

    水苗坚定地摇头,淡淡道:“青林哥,我本想远远离开省城,到深圳或者珠海去的。可我最后还是选择了犀浦,是想在不远的地方,注视你和南瓜、喜妹他们的生活。至于结婚,是你应该和郭雅心尽快办理的事,我真诚地祝福你们。”

    青林听得心凉,叫道:“水苗,你怎么那样想?我跟雅心,没什么呀。可以对天发誓,直到此刻,我想要的新娘子还是你何水苗啊!”

    水苗微笑了,她的笑靥略带一点伤感的美,声调平稳得让青林惊讶:“青林哥,我相信你讲的真话。可事实上,你需要也应该和雅心结合。最近省城报纸上的消息,我都看了,你们才是个姻缘一线牵,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水苗,我不那么想……”青林痛苦道,“你怎么不理解我的真心和苦心啊!”

    她忽地垂下头,哽咽道:“青林哥,你也来逼我?马世海把我逼出了省城,难道你要把我逼进尼姑庵才甘心么?我主意已定,绝不更改。你走吧,再说那些无用的话,我们之间连朋友也不是了。”

    一腔真情通通掏出,也无回心之力,青林万念俱灰,强忍泪水缓缓站起身,喃喃道:“水苗,我走了。求你记住,我们还是朋友,永远的朋友。回到省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狠狠教训马世海,结束他那伙黑道为所欲为的时代!”

    水苗没再说什么,慢慢举起手来,向他道别,黑亮的眸子里没一滴泪。青林转身走入浓黑的夜色里,再也没有回头。

    吉普车在通往省城的公路上狂奔,如一匹脱缰野马。

    在西门车站旁边的公用电话处,青林拨通了卢家风的大哥大,没听他说几句,家风就说:“你在原地等我,马上赶来。”

    十多分钟后,青林就看见那辆奔驰轿车快速驰来,卢家风停好车下来,朝他做个手势。

    两人就在车前见面了,卢家风精神很好,青林猜出他今天和姬老先生他们的谈判进展顺利。

    “丁经理,你简洁地把马世海强奸水苗的罪行,准备一份有人作证的举报材料,连夜送到我们公司,我就好办了。”家风严肃道。

    青林说:“卢总,这种事我们外地人难办,只有求你帮忙了。”

    家风很干脆:“是啊,像马世海这种社会渣滓,早该剪除。以前我也有失误,还天真地想利用和改造他,现在回想起来不可原谅。”

    青林握着他的手道:“卢总,谢谢你。往后好多事,我要向你学,还要努力跟泰发合作。”

    家风笑了:“丁经理,该说谢谢的是我呢。如果不是你的理解和支持,泰发集团不可能从姬老先生和郭雅心那里获得巨额投资。看来,对一个想干番事业的人来说,心胸开阔也是很重要的啊。丁经理,你等我的消息吧,很快的。”

    第二天一大早,丁青林还在睡梦之中,南瓜就带着喜妹推门进来,他兴奋地说:“青林哥,喜妹带好消息来啦!”

    “青林哥,”喜妹叫了一声就热泪长流,“昨天半夜,公安局刑警队的干警,到夜总会来抓了马世海,得到这个消息,宿舍楼里好几个遭他欺辱过的女子,都抱头痛哭……水苗姐的仇,也可以报啦!……”

    青林翻身坐起,愣愣地看着两个同乡好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在省城最新最高的天府大厦顶部,有个优美迷人的露天花园,它的一角设了眺望台,从这儿不但可以俯视整个省城,连良田丰茂的川西平原也遥遥在望。登临此地的人,常有一览众山小的感慨,胸中豪情也油然而生。

    丁青林和南瓜并肩凭栏而立,心潮起伏。

    “南瓜,”青林说,“我们进城有一年半了吧?”南瓜笑道:“青林哥,你才一年多一点,我还比你早大半年呢。”青林问他:“你刚进城打工,干什么呀?”南瓜搔搔头皮说:“擦皮鞋,你忘了么?你的擦鞋箱还是我的呢!”青林笑了:“是啊,擦皮鞋、拖架子车、掏下水道,是我们这些打工仔干的活儿,为了省城人民美好地生活嘛。南瓜,今天我们不但有了自己的公司,你还要去当石料加工厂的厂长,真不容易,你没想到吧?”南瓜敬佩地望着他,真诚地说:“青林哥,我们这帮人,多亏了你领着干!这不光是机遇,还是你的才能和人品感动了上帝啊。听说,姬老先生送给你那辆林肯牌总统型轿车,要值一百多万人民币呢!开起来肯定又气派又过瘾。”

    青林沉默片刻,望着好友说:“南瓜,这消息马上就要公开,我还是先告诉你吧。下个星期六,我要和郭雅心结婚,并且是与卢家风和安然的婚礼一起,在这座大厦顶层豪华宴会厅里举行,省市政界、工商界和许多社会名流都要来出席,尽管我们没有通知报社和电视台,要求来采访摄像的记者仍然很多,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想着水苗,就难过……”

    南瓜想想说:“青林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和水苗姐,真是很好的一对,可惜有爱没缘,命运把你们拆开了。而你和郭雅心的婚姻,也真是最好的结合,她那么美丽又那么富有,可以肯定连卢家风也羡慕你。他在阳光新城项目上取得的重大成功,跟你们的婚姻比起来,也有些逊色。青林哥,你不是常对公司同仁说,要面对现实吗?这就是现实,你必须面对!”

    青林点点头,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开,一股豪情慢慢在心内升腾,他俯视着大楼下的街道,不少车辆甲壳虫似的在缓缓爬行,不由感慨道:

    “南瓜,我们这些山里的放牛娃,不甘贫穷不甘落后鼓着勇气到大都市闯天下,先是给人打工做粗活笨活,说句抱怨的话,是给都市人做牛来啦!经过苦熬、奋斗,抓住机遇发挥才干,我们和都市人一样,也可以熬出来,甚至出人头地,成为经理、老总!南瓜,我站在这儿,忽地生出一种感觉,觉得在下面大街上奔跑的那些豪华汽车,和神气地坐在里面的男人女人,就像一个牛群,一群公牛和母牛,被我们牧放着,牧放着……都市放牛,成了我们的……职业。这想法,有点可笑么?人啊,有时真是身不由己,要被别的人牧放呢。……”

    “都市放牛!哈,太棒啦!有气魄!”南瓜大嚷起来,“青林哥,你这么形容,太形象啦!是啊,想想当年我们大巴山参加红军的放牛娃,跟着毛泽东打出天下,骑着东洋大马和驾着美式吉普车雄赳赳气昂昂开入大城市,那些曾经得意非凡的城市人,还不成了他们牧放的牛群呀!……”

    南瓜的话是否恰当,青林没去多想。他沉默下来,眼光从楼下那些爬行的轿车移开,仰向碧蓝如洗的长空,几朵白云,像几头在草地中悠然自得的牛一样,随风轻移,如诗如画。

    丁青林怅怅地想,现在去山地或者是草原牧放牛群,也许比在这座大都市里牧放牛群或者被人牧放,惬意多了。

    如果有人吼一支放牛山歌多好,最好是原汁原味的大巴山歌,它飘落在这高楼林立的都市里,每一个愿意认真倾听的人,都能品出不同的滋味。……

    男子汉的泪珠终于滚了出来,每一颗都晶莹透明蓄满灿烂阳光。

    1994年3月达川凤凰山麓电视剧本初稿

    1995年6月成都玉林村畔长篇小说定稿

    1996年10月川西之首府南郊书斋修订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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