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辽西战场一片混乱,到处是坦克、战车、武器,到处是鼠窜的廖兵团士兵,解放军满世界地追着抓人,9师下面的部队看了心里发痒,就请示关山林,仗虽没捞着打,是不是把部队放出去,也抓几个俘虏过过瘾?袁正芳本来已经答应几个团长,帮忙在关山林面前说说话,吴晋水的意思是同意的,抓几个俘虏,缴几条枪,这样对平息部队烦躁的情绪是有好处的。但是关山林没有同意,关山林多了个心眼儿。关山林想,锦州打下来了,长春打下来了,廖耀湘的十万大军也被消灭了,辽西作战就基本上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沈阳和营口的两大股敌人了,吃掉这两处的敌人,显然是势在必行。围歼廖耀湘之战,解放军各部队实施的是渗透穿插的战术,这样不仅使廖兵团建制大乱,解放军参战的各兵团建制也乱了。各师、团、营、连单独作战,穷追猛打,哪儿有敌人就打到哪儿,围歼战结束时,各兵团已经无法集结,师、团位置极为分散杂乱,很多连长营长团长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大部队,这对部队的整体行动势必有所影响,如果这个时候奔袭的命令下来,部队不乱成一锅粥才怪。关山林不想在关键的时候让自己的部队失去了调度,他让袁正芳通知各团,9师的人一律不许去抓俘虏,一律不许去捡枪支浮财,原地集结,等待命令。关山林怕袁正芳没弄懂,又补充道,告诉下面的部队,不要怕打不上仗,不要学那种没脾气的猫,只知道盘死耗子,谁的耐心最好,谁就可能捉到大老鼠。
后来的事实证明,关山林的判断是正确的。总部进军沈阳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总部在命令中说,全军指战员,向沈阳英勇前进!还说,各兵团和师在运动中掌握部队,调整行军时间和路线,能在运动中归还建制则好,万一不行,到了沈阳再说。总部显然知道下面部队乱成了什么样,所以才做了那个补充。
因为总部的命令无法按照正常程序通知到各部队,命令的传达形式是组织宣传队和向导队敲着锣鼓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下达的。一时间,在广阔的辽西战场上,成千上万支部队都在调整各自的方向,一齐直扑沈阳而去。那些失去了与大部队联络的部队,那些因为捉了太多俘虏捡了太多洋捞变得臃肿不堪的部队急得嗷嗷叫。宣传队和向导队也叫,说,你们还待在那里犯什么傻?俘虏交给地方同志,民兵、民工、老百姓都行,武器弹药也交给地方同志处理,赶紧往沈阳跑吧。那些部队听了这话才醒过来,丢下俘虏武器撒腿就往沈阳方向奔。
9师就没有那么狼狈。9师在整个辽西战场上是最冷静的一支部队,同时也是建制最整齐的一支部队。命令下来的时候,9师几乎是闻声而动。部队行进在路上的时候,袁正芳不无钦佩地说,师长,怎么就被你算上了?吴晋水也说,老关,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在赌气呢,原来你不是赌气呀。关山林扬扬得意地说,要么我怎么叫关山林,别人不叫这个名字。又说,不是算,不是赌气,我就认死一个理儿,东北那么大个战场,千军万马都动起来了,绝不会只盯着一个小小的廖耀湘,大头绝对在后面。我还认一个理儿,要不叫我关山林恶恶地打一仗,那世道也就太不公平了,老天都瞎了眼。吴晋水叹息一声道,在合江时就听说省军区的关老虎一听见打仗就犯疯,果不其然。
9师由于建制整齐,奔袭迅速,是最早抵近沈阳的部队之一,并且立刻向沈阳城内发起了攻击。其他相继抵达的部队还在归还调整建制的时候,9师已经突破外围的城防工事,进入市区了。
9师突入市区的时候是10月1日拂晓。关山林让刘副师长带着27团在全师的前面,部队呈品字形由西向北进攻。沈阳比锦州大多了,马路也宽敞得唬人,部队一进入市区就听见四面八方都有炒豆似的枪炮声传来,后来才弄清,原来独10师已从城东,12纵和独1、独2、独3师已从城北打了进来。关山林当时不知道这些,只下令部队猛打猛冲。关山林问袁正芳,周福成的司令部在哪儿?袁正芳说,刚才抓了个俘虏,弄清楚了,周福成的东北剿总和8兵团的司令部在银行大楼。关山林问,银行大楼在什么地方?袁正芳摊开地图,指着一个红点说,在这个位置。关山林从地图上抬起头,说,告诉刘副师长,部队别恋战,别缠着那些腥不拉叽的小鱼小虾,直接插到银行大楼。关山林说着自己就往外走,邵越和靳忠人立马跟了上去。
师部先设在一所教堂里,后来又往前迁,到后来越迁越快。先头团进展得太快,后面的二梯队都得接上,否则就有可能被人家一个反冲锋包了饺子。师部无法安定下来,参谋人员都在那里窜来窜去。关山林干脆要人把指挥部搬上吉普车,随时前移。只是通信兵苦了,到哪儿都要忙着找电话线头,要是电话没接好,前面和后面的部队联系不上,关山林就要发火骂人。
9师一路突进,所向披靡,连着敲掉了好几个敌军的工事和据点,待进入市中区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关山林一直以为打锦州的范汉杰就打得够容易了,老范稀松,完全不经一打,没想到周福成的8兵团比老范还不如。沈阳就像一只鸡蛋,外壳的城防工事还有那么点硬度,城防工事一旦敲开,里面就是一锅不经碰的稀汤。市区的守军望风而降,到处是成帮结队的溃兵,要么打着白旗,要么脖子上缠着红布带,个个兴高采烈,主动打听解放军的位置,要求投降。一些军官开着美式吉普车满城乱转,找解放军去他们兵营受降。还有的为了争着先受降互相打了起来。
9师势如破竹,由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进展神速,部队很快就分散了。先是以营连为单位各自为战,后来营连也嫌大,便以排,以班,甚至单独作战。27团4营4连一个战士,当兵只两个多月,锦州战役时还是个听见炮弹响就往胯里埋头的,这时胆大了,一个人冲进一座兵营,兵营里整整齐齐坐着七八百周福成的兵,一看见4连那个战士端着枪冲进来就一齐高呼,解放军来啦!解放军来啦!几百人蜂拥而上,将那个战士团团围住,纷纷问,枪缴到哪儿?战士随便往东一指,很威风地说,枪都堆到那里,都码整齐。俘虏喜滋滋地往东跑,将枪码成一座小山垛,码好枪又跑回来,问,人呢?人到哪儿集合?4连那个战士就往西指,说,人去那儿。俘虏就喜滋滋地往西拥,集合了,排好队形,然后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解放军,等待发落。4连那个战士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了,拿那一大堆俘虏无法处理,走人吧,丢下那些俘虏怎么办?不走人吧,往下都该演些什么,不知道,就站在那里发愣。战士发愣,那些俘虏也发愣,发着发着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战士以为要生事,就有些紧张,枪栓拉开了。这时一个俘虏跑过来,怯生生地对他说,共军大哥,有吃的吗?我们都已经投降了,是不是该发东西给我们吃了?战士这才松一口气,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急什么,等着,等联系上就有吃的了。
9师在偌大的沈阳市区内如入无人之境,除了零星的抵抗以外,基本上就是拉着队伍在城内接受俘虏了。电话不断传到师指挥部,也有送信来的,说这里捉了一个团,那里缴了几辆坦克,有的部队抓俘虏抓得太多,人得单个儿分开才能应付局面。关山林晦气地说,妈的,这哪里是打仗,这比下河撵鸭子还简单。袁正芳怕关山林又烦躁了,连忙说,不简单呢,下面的指战员都直喊累,跑不过来呢。吴晋水也在一旁说,累就累一点儿吧,捉俘虏也是一宗,只要有胜仗打,部队的情绪就好了。关山林不阴不阳地说,那是。
到中午的时候,沈阳市大部已落入解放军的手中,周福成见部队降的降,逃的逃,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谁也指挥不了,无计可施,便率8兵团机关三百多人正式宣布投降。沈阳市里,只剩下青年军的207师还在负隅顽抗。
207师属于国民党的嫡系部队,装备精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该师驻守铁西区的东大营和乔家窝棚,自攻城起,东野12纵和独立师就开始猛攻207师,战斗打得相当激烈。207师虽然先前已在辽西失去了许万寿旅,仍凭借杀身成仁的气节和凶猛的火力网顽强抵抗了两昼夜。周福成投降之后,曾下令207师放下武器,207师对周福成的命令却置若罔闻。12纵眼见打不动了,撤了下来,换上9师所在纵队。纵队司令员见207师不吃劝,气得一挥手说,坚决彻底歼灭它,说完就布置兵力。先问哪支部队现在建制最完整,能够迅速拉上去。参谋人员说,6师、9师、独4师。司令员说,都调到铁西区来。参谋人员就连忙下去布置。
关山林没想到仗打到收手时,竟还能捞上一块硬骨头啃,精神立刻来了,马上命令袁正芳集结部队,拉到铁西区。关山林是最先赶到铁西区的,一到那里纵队首长就给布置任务,叫打东大营。关山林领了任务,带刘副师长和参谋长袁正芳到前面看地形。东大营是旧时的一座兵营,建筑修盖得密密匝匝,外围十分结实,四边有一片棚区,还有一座教堂,塔顶尖尖的,像是一座磨锐了的烟囱,207师一个旅外加一个坦克营就驻守在这里。
关山林把地势看明白了,就命令部队发起攻击。27团担任首攻,号声一响,团长胡至杰就带着部队迅速向前运动,没等部队通过棚户区前的那一片开阔地,207师就开火反击了。果然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军,火力之猛烈,反击之顽强,应变之迅捷,让关山林感到吃惊。关山林在望远镜里看到27团在密集的火力网前根本抬不起头来,都趴在地上,那座教堂上也有火力居高临下地往下扫,不少战士趴在那里动也没动就被打中了。关山林放下望远镜,摇摇头说,不成,这招不成。
27团真的没冲上去,在二梯队的火力掩护下,勉强退了回来。袁正芳在电话里冲着27团团长胡至杰喊,马上组织第二次进攻!关山林回过头来说,叫他组织火力,进攻前先把那座教堂敲掉。袁正芳就冲着话筒喊,师长要你先把教堂敲掉!
胡至杰自然是恨透了那座教堂,立刻组织起火力,一通猛轰。再好的上帝也不是武力的对手,可怜那座美丽的教堂,顷刻间便成了一堆废墟。
第二次进攻时,27团增加了一倍的兵力,进攻也强悍得多,恶狠狠地直扑开阔地而去。战士们一边冲锋一边猛烈射击,开阔地间火网结得滴水不漏。207师却像一个惯于碰硬的拳师,知道遇着了强悍的对手,反而兴奋了,竟然从棚户区里冲出一支反冲锋的队伍,双方在开阔地里短兵相接,浴血火拼,两边的士兵都像成熟的高粱秸似的,成片成片倒下去,倒下去了手中的冲锋枪还在继续搂着火。相峙一阵,207师宁死不退,27团无从得手,眼见伤亡不断增加,胡至杰只得下令吹撤退号,把队伍又撤了回来。
关山林在指挥所里看得一清二楚,气得把望远镜一摔,说,27团怎么看不见火力支援?胡至杰那狗日的,把重火力窝着下崽呀!刘副师长连忙说,我去27团吧。关山林说,告诉胡至杰,冲得再狠些,别停下来,一分钟也别让狗日的喘气,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阵地给我拿下来,拿不下来我下他的头!
说是那么说,战争有自己的规律,不是想怎么就怎么,仗一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到第二天黎明时分,27团连续发动了十四次进攻,次次都是玩命似的猛冲猛打,笃定是势在必夺,却仍没有拿下东大营。也不是没有战绩,半夜时分,27团发挥打夜战的看家本领,终于攻入了棚户区,并占领了那片已被炮火夷为平地的阵地,但再往前,待到攻打兵营时,所受到的抵抗就更加顽强了。207师那个旅剩下的兵力全部躲藏在密密匝匝的建筑里,每座建筑,每个窗口门洞都成了死亡的出入口,不断喷射出灼人的火舌。还有更绝的,他们把坦克营的八辆坦克开进营房里,各据一隅,然后把营房炸塌,将坦克埋起来,只露出炮口和窥视窗,炮口平直,专打集结冲锋的人群。进攻一方的重火力这时一点儿显不出来了。炸塌的房屋自然也埋了一些人,但因为建筑密集,炮弹就算落在近处,因为隔了一堵墙,杀伤力也会被封锁在墙的另一边。27团后来也弄了几辆坦克来加强火力掩护冲锋,但坦克在建筑群中行动呆笨,又没有遮掩,很快被对方的暗火力打废了两辆,瘫在那里冒着黑烟。对方的坦克因为掩埋在坍塌房屋中,即便挨上两炮也无伤关节,反而更加气焰嚣张。27团不喘气地打了十多个小时,豁出全部家当了,伤亡十分惨重。有两个连是整连打光了。有的战士哭着去找连长,说他那个排的排长被坦克炮炸飞了。连长说哭个尻,排长不在了你就做排长,你领着人冲。战士说我领谁去?我们排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有的连队打得所剩无几,命令下来要接着再冲,剩下的几个人急红了眼,一边流着泪,一边脱光衣服,往身上密密地绑了一圈手榴弹,怀里再抱一包炸药包,点上火就冲进建筑群里,死活是一拼,反正把人打光了,你再有命令下来就不是我的事了。就这样,仗打得惊天地泣鬼神,27团直到打得失去了进攻能力,到底没能攻入敌营。
关山林在指挥所里,早就五内如焚了。关山林摔了帽子,亮出热气腾腾的光脑袋,衣扣一溜地拽开,困豹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乒乒乓乓地摔打东西,把挡道的参谋推得东倒西歪。关山林要打硬仗的渴望和遇到硬仗时的兴奋早已被久攻不下的烦躁和耻辱替代了。纵队司令员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司令员说,关山林,你到底能不能打下来?你要打不下来别充硬汉,言语一声,我立刻换人上!关山林撂下电话,哆嗦着嘴唇,脸色都变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青年军他未必就不是娘生的,他就比老子多出一个头来!他就是多出一个头,我也要把他活活咬下来!关山林一脚踢翻面前的一只手榴弹箱,大声说,参谋长,把胡至杰撤下来,换二梯队上!吴晋水在一边说,老关,这回我上。关山林说,行,让28团和29团同时上,特务团做接应,你我各领一个团,从两头往里打。这回要打不下青年军,不要说9师在纵队首长面前抬不起头,我关山林头一个找块石头撞死!老袁你带特务团,你在家里守着。袁正芳说,师长还是你在家里守着,我和政委上。关山林豹眼一瞪,说,你狗日的存心抢我?袁正芳见关山林动了性子,知道争也没用,人家是一号首长,人家说了算,便闷闷地不开口。关山林又说,老袁你也闲不下,你去给我们收集点儿火焰筒和手榴弹来,越多越好。你再把特务团看住,你看我们僵住了,你就带人往上冲,踏也要把狗日的207师踏平了!
关山林提着一支冲锋枪赶到28团阵地时天已大亮。28团团长屈高阳一见关山林就匆匆迎上来,说,师长,咱们怎么打?关山林不说怎么打,问屈高阳,你手上有多少重炮?屈高阳说,榴弹和加农没有,82和60有不少,27团还留下三辆能用的坦克。关山林说,炮弹呢?有多少炮弹?屈高阳说,三五百发总有。关山林说,你先让人把炮弹全打光,一发不剩。屈高阳就让团参谋长去执行。一会儿炮就响了,一发发直往敌营里飞。关山林说,组织几支重火力队,专门负责解决敌人的坦克炮,部队以连为组,每组负责一栋房子,用榴弹轰!用火焰筒烧!用炸药炸!一个点一个点地干,把东大营所有的房子都给我炸平!屈高阳听得直点头,听完之后就下去布置。
28团打响的时候,吴晋水领着29团也在另一个方向打响了。一时间,整个东大营一片轰鸣,一片火光。关山林亲自率领28团步步为营,沿着军营的外围一栋房子一栋房子打,拿榴弹筒轰,用火焰喷射器烧,使炸药包炸,解决了一栋房子,再往前继续打。重火力组事先就瞄准了对方的坦克炮和平射炮位置,凭借建筑物的掩护抵近了,用集束手榴弹一顿狂轰滥炸,炸不哑炮,炮手也被震死过去了。就这样,很快就把硬胡桃似的敌营建筑群堡垒的外围砸开了。
207师虽是一支骁勇善战的铁师,但何曾见过这种又刁钻又泼皮的死缠滥打法,眼见得阵地在一寸寸失守,连环堡似的亡命屏障被撕得千疮百孔,对方又是以连为单位各自为战,自己的坦克堡垒又多数被炸哑了,守在建筑物里分明是等着人家来连锅端了,血性的207师便组织起一支敢死队来发起反冲锋,决意把进攻的部队赶出兵营。猛烈的枪炮声中,只见一大群手持冲锋枪、卡宾枪,怀里抱着机关枪的青年校尉军官从兵营的中心建筑群中冲将出来,直扑28团的进攻阵地。
关山林早防着这一手,先就准备了一支预备队,见对方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急令打突破的部队撤下来,令预备队迎上去。预备队也是心狠手辣的,先把距离拉得开开的,胡乱放着散枪,诱着青年军的敢死队远离自己的支撑,又使用几具火焰筒,绕到敢死队后面,尖啸似的几声响,在敢死队身后布下几条火龙,将人封锁在外面回头不得,那时才轻重火力一起开了火。青年军的敢死队以为打的是零散作战部队,没想到这里还埋下了一支伏兵,支持不住,欲想抽身,身后早已是一片火海,回头不能了。只见密集的弹雨之中,那些青年军官们一个个扭曲着身子倒下,也有被燃着火的汽油裹住了的,伸着手臂在火阵中东跌西撞。
关山林见对方炸了阵,下令部队发起冲锋,他自己则提着一支装满子弹的苏制波波斯43式冲锋枪率先冲了上去。邵越端着一支美制7.62口径MIA1卡宾枪,并不射击,只拿一双眼睛东睃西瞄,兔子似的在关山林前面蹦跳,拿身子把关山林挡住。
关山林老是被邵越挡了道,奔跑得不顺畅,烦不过,就拿脚去踢邵越的屁股,说,你狗日的拦我的道干什么?!
邵越被踢疼了,急了眼,回过头来冲关山林喊,你一师之长,你就知道冲在前面图痛快,你还踢人家屁股,你哪里像当师长的!
关山林平时还容得商量,这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脚将邵越踹出老远,吼道,老子就是这样的师长!你要再敢挡老子的路,老子就照你的屁股来一枪!
关山林一边说一边抠动扳机。关山林当然不是对邵越,他是打那些敢死队。一看关山林射击的架势,就看出是一个地道的老兵来了。若是新兵,激战时,手中要有一支快慢机,准是一匣子连发,一搂到底的,打的是气势,打的是壮胆,打的是痛快。关山林不,关山林打的是点射,少则两三发一个点,多则四五发一个点,不求张扬,要的是个准头。枪指处必有目标,枪响处必定倒人,而且是在奔跑中射击,凭的是手法和感觉。换匣也快,最后一发弹壳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左手拇指已经按住了退匣钮,空弹匣借势自动脱落,右手早已摸出新弹匣,擦着落下的空弹匣就拍进匣仓里了,就势一带枪栓,子弹就顶入枪膛了,此时空中飞舞着的那粒弹壳才落到地上。这种射击架势,说起来有个过程,做起来却只是眨巴眼的工夫,就是射击时的那个声音,也能听出一种意思,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是有张有弛,有节有奏,不显山不露水,不拖泥不带浆,老到、阴毒、从容、直接,全是一种技巧、一种性格、一种气质。关山林就这样,像一头绷紧了肌腱的豹子,在火海中跳跃奔跑,怀中的冲锋枪点射不断,将一个又一个207师敢死队的队员打倒在自己脚下。
阵地上子弹四处横飞,关山林的裤腿衣袖不断被穿出窟窿来,冒出一缕青烟,又很快熄灭了。炮弹和手榴弹的弹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把他一脸的胡子削出一道道的槽,他却全然不觉似的,只知道在火阵之中奔跑、跳跃、射击。他就像一块黑糊糊沉甸甸的陨石,在阵地上飞速通过,而那些擦身而来的代表着死亡的子弹,只不过是陨石四周飞舞着的美丽的星星。
28团的指挥员看见他们的师长如此矫健,一个个血都涌上了脑门儿,直往前冲。207师打反冲锋的三百来名敢死队员,不出一顿饭工夫都做了冤死鬼。28团预备队冲得狠,一时刹不住脚,一下子就冲进了中心建筑群。207师残余之敌此刻只能做困兽斗,把所有的火力都搬出来封锁前进的道路。28团的战士也猛烈还击,双方的人成片成片往下倒。
关山林趴在一堆冒着热浪的废墟上,大喘着粗气。他知道这便是最后时刻了。他回头声嘶力竭地冲邵越喊,叫号兵吹号!调特务团上来!
邵越听关山林那么喊,便提着枪转身猫腰跑开去找号兵。
袁正芳带着特务团上来时,敌营中心建筑群后面也开火了,那是政委吴晋水带着29团打上来了。关山林听得真切,一双豹眼瞪得往下滴血,使丹田之气吼道,冲锋!把狗日的锤平!吼罢,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扬着手中打烫了的波波斯式冲锋枪往前扑去。
那颗炮弹就是那个时候在关山林身边炸响的。那是一发82毫米口径的坦克炮弹,是那种弹头里填充了高效炸药的专打散兵的爆炸弹。炮弹是从兵营中心一辆残存的坦克上发射出来的,因为是平射,炮弹飞出炮口不到一百米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
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关山林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关山林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乌云是在励家窝棚受的伤。
那是廖耀湘兵团被最后打散的地方。
廖兵团先是企图向北退回沈阳。东野5纵和6纵已先期赶到,在姜家屯、二道河子一带摆出强大的品字形阵地,将廖兵团向沈阳退却的铁路和公路全部堵死了。廖兵团欲退不得。东野各路纵队纷纷赶到,采取渗透穿插战术,揳入敌阵,战斗在廖兵团腹部各处打响,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打散了。廖兵团的官兵像遭了雪雹打击的羊群,惊惶失措地到处乱窜,东边炮响就往西边跑,西边炮响又往东边跑,浪头似的忽东忽西。田野上、村庄里,到处是胡撞乱窜的散兵。解放军战士、后方的医生、护士、炊事员、宣传员、民工,无论男女全都投入了抓俘虏的战斗,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棍子扁担,连棍子扁担也找不到的,就赤手空拳抓人。乌云一气抓了二三十个俘虏,抓住了押往集合地,返过头来再去抓。开始是几个人一道,男兵和女兵分了组,到后来就跑散了,乌云独自一人去抓。
乌云在一条小河边捉住了一个躲躲藏藏的老头,一问,老头竟是49军郑庭笈的少将高参。乌云高兴坏了,押着高参就往回走。走到一个村庄前,听见村里有人喊站住,有一个穿着廖兵团军官服装的人没头没脑地跑出来,后面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在追。军官空着手,解放军战士拿着枪。军官跑得快,解放军战士眼见追不上。解放军战士远远看见乌云,就喊,截住他,那是个当官的!乌云一个机灵,就把手中的卡宾枪举起来,冲着那个奔跑着的军官尖声喊,站住!军官抬头看见了乌云,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乌云喊,不站住我开枪了!军官站住了,手往怀里掏着。乌云不知道他掏什么,心里一慌,就开了枪。子弹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军官的脚边,军官却扬手丢了一枚瓜型手雷过来。乌云没有战斗经验,不知道那黑糊糊的家伙是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远处那个解放军战士急忙喊,快趴下,是手榴弹!乌云听了才明白,连忙趴下。手雷在这个时候已经爆炸了,把乌云重重地一掀,她就失去知觉了。
乌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躺在急救队的病房里了。乌云受了伤,但不是皮肉伤。乌云没有被手雷的弹片击中,击中乌云的只是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泥土块。据急救队长说,乌云被人送回来时,整个人就像泥猴一样,给她洗了个脸才认出她是乌云。急救队长原来是作战部队的教导员,受了伤,落下残疾,才转到急救队来的,对打仗很熟悉。急救队长说乌云,简直是奇迹,手雷就丢在你身边不远,周边又没有障碍物,而你却完好无损,不是奇迹是什么。急救队长告诉乌云,那种手雷是奥地利生产的,样子像小甜瓜,所以叫瓜雷,使用的时候保险销往外一拨,身上一磕,丢出手,七秒钟以后就爆炸,别看只拳头大小,个头不大,炸开后能产生四五十块弹片,有效杀伤面积为二十米。是不是恰巧丢向乌云的那枚手雷威力就要小些呢?当然不是,它的威力并不小,可以说威力发挥得很正常,因为乌云抓住的那个俘虏,就是49军郑庭笈的那个少将高参,他就被炸死了,炸得脑浆四溅。乌云后来觉得有点儿可惜。急救队长瞪眼道,这种险事,人家万幸还来不及,你还说什么可惜的话,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急救队长本来是顺口说说的,谁知乌云就感到头真的有些隐隐地疼,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置放到脑袋里面去了。
急救队里都是救护兵和抬担架的民工,医生只有一个。医生很忙,忙着在帐篷里开刀取子弹缝合伤口。医生匆匆忙忙过来给乌云检查了一下,翻翻眼皮子,敲敲脖颈,说,是轻微脑震荡,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急救队长就吩咐乌云休息,实在休息不住,就在驻地帮助做点儿洗绷带烧水之类的轻便活儿。但乌云不干。乌云要到战场上去。乌云说,我是团员,我不能泡病号。
乌云硬从床上撑起来,谁也拦不住。急救队那时接到命令赶到大黑山6纵的阻击阵地上去救伤员,乌云也带着一副担架上去了。乌云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一连抬了九十几个伤员下来,累得天昏地转,小辫上都往下滴着汗,有两次还恶心得直想吐。乌云把这一切都遮掩住,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当然,乌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将伴随终生的头疼病种植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乌云不知道,那就是关山林负伤的事。
辽西战役全部结束之后,乌云所在的急救队也奔往沈阳去了。这个时候,沈阳的战役已经全部结束了,周福成的十三万守军全部被歼,沈阳已经解放了。乌云他们是坐着一辆美式十轮卡车从西城进城的。就在他们进入市区的时候,一辆道奇车与他们的车擦边而过。那辆道奇车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急吼吼的,转眼就消失了。乌云和几个女兵当时正在车上大声唱着一支歌,她们因为进入东北最大的城市而兴奋不已。唱着歌的乌云不知道,在刚才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那辆道奇车上,正躺着昏迷不醒的关山林。
关山林当然也不知道这件事。
关山林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以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身上至少留下了十几块弹片,全身血肉模糊,腹部被炸开了,左手肘关节被炸得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最重的伤是左颞颥处,有一粒弹片切掉了他的半只耳朵,从他的左颞颥钻了进去。
邵越把关山林从硝烟弥漫的血泊中抱起来的时候以为关山林已经死了。邵越号啕大哭起来。邵越尖着嗓子喊,师长!师长你把眼睛睁开!你把眼睛睁开呀!
部队那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兵营的中心建筑。28团团长屈高阳吊着一只血淋淋的胳膊跑回来摸关山林的鼻息。他摸了一把朝邵越吼道,你号个屁!他还有气,快找人来把他抬下去!
关山林在自己师里得到了急救,并做了第一次手术。纵队司令员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吴晋水,老关怎么样?有危险没有?吴晋水抹了一把汗说,不知道,正在救护。司令员说,你给我把他救活,你要救不活他我就撤了你的职!
吴晋水放下电话就往卫生队的帐篷里跑。医生正在把关山林身体表层看得出来的弹片往外掏,一下一下掏得铮铮作响。吴晋水问医生,他怎么样,会不会死?医生一边忙着掏弹片一边说,现在还不知道,很难说,我看十有八九保不住。吴晋水说,必须把他保住,保不住我撤你的职!医生说,他失血太多。吴晋水说,你把血止住,不让它流!医生说,我没办法,我止不住它。吴晋水吼道,没办法也得有办法!必须有!医生不再说什么,硬着头皮上。关山林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密,血又旺,直往外冒,堵都堵不住。医生只好拿剪子来,剪掉被血糊在身上的衣裳,把人剥光了,拿绷带将关山林全身死死缠住。就这样,殷红的血水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外浸,医生就又缠,一层一层的,把关山林绑得像个布袋人似的。腹部的伤口和左肘部的伤口手术整整做了三四个时辰,做完之后,医生累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
吴晋水让袁正芳和刘副师长领着部队打扫战场,自己则一直守在帐篷里。手术做完后,吴晋水问医生怎么样,人能不能救回来?医生说,得看他自己了,命大就能活回来,但是人得赶快往后方医院送,左颞颥和左肋上的两处盲管伤,必须尽快做第二次手术把它们取出来。
吴晋水立刻要人找车,安排把关山林往野司总医院送。邵越自始至终一直在一边垂泪。吴晋水看了心烦,说,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师长已经这个样子了,你早干什么去了?邵越已经悔得不想活了,再听了政委这么训他,越发抽搭成一个泪人儿。
正在把关山林小心翼翼往车上搬的时候,袁正芳喘着气跑来了,说,总部三号首长来电话问关师长的情况,说一号和二号首长知道关师长负伤的事了,都很着急,要我们不惜一切把师长救活。三号是东野参谋长刘亚楼的代号,一号二号是司令员林彪和政治委员罗荣桓的代号。吴晋水听了袁正芳的话就把脸阴沉下来。袁正芳又说,三号要你立刻回个电话。吴晋水闷闷地说,先把老关送走再说。
关山林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其实后方医院并不远,就在沈阳城外。但是第二次手术并没有马上做。院长亲自为关山林做了伤口的重新处理,又为他检查了颞颥和肋部的盲管伤。院长用一根金属探条往伤口里探了探,说,弹片钻得太深,伤员又失血太多,在伤员没有苏醒之前,手术万万做不得。
关山林在第二天醒过来了,整个人像白痴似的,处于一种失语状态。手术抢着做了。院长是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的外科高手,做这种手术没有难处,有时手头窘迫了,连麻药都不上,绷带绑了人的手和脚,往嘴里塞一块毛巾,就敢剖开人肚子往外掏弹头,所以手术做得从容不迫,两块黄豆大小的弹片也取了出来。但是手术后,关山林又昏迷过去了,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院长检查了,断定是术后综合征,人又失了太多的血,恐怕是活不过来了。
邵越那时候已经不知道哭,提着盒子枪就去找院长。邵越红着眼珠子说,你不能让我的首长死!他要死了我就和你玩命!
院长很镇静地说,你把枪收起来,小心走火伤人。你也看到了,从我这手术室里抬出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我有什么办法。邵越说,你拿刀来,把我剖了,你把我这一腔子血都给我的首长!
院长生气了,说,你这个小同志,你当这是什么,你当这是浇庄稼呀?你这不是胡闹吗!
院长说完就匆匆地走了。手术室里还躺着好几个受伤的战士等着做手术呢。
邵越看那架势,知道犯横也救不活关山林了,开着车飞快地返回师部。吴晋水听邵越说过后眼圈就红了,半天不说话,然后把政治部主任叫来,要他立刻设法找到乌云,并且把人送到后方医院,让她最后见关山林一面。政治部主任为难地说,现在这个情况,到哪里去找人?吴晋水说,上天也好,下地也好,梳遍整个辽西战场和沈阳城,反正得把人给我找到。连个人都找不到,我要你这个政治部主任有屁用!
吴晋水说罢就去给纵队打电话,汇报关山林的情况。撂下电话,带着邵越就匆匆赶往医院去了。
关山林再次苏醒过来是七天以后的事。
关山林睁开眼睛的时候,迷迷糊糊感到有人趴在他身上哭,等他睁开眼睛一看,就看到了乌云。关山林有好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乌云见关山林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一时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惊乍乍地呼喊道,他醒了!他醒了!立时就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过来,手脚利索地检查了一遍。虽然有严格的职业规范和一些陌生的隔膜使他们没有多说什么,但一种惊叹和感慨全然从眼里流露出来了。
医生离开后,乌云又急不可待地伏向床头,一张泪脸扑朔迷离,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
关山林咧开干裂了皮的嘴唇,无力地问,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乌云不答话,只是抽着气哭。
关山林又说,你哭什么,你别哭。
乌云仍然哭,止都止不住。
关山林说,你看你,眼都肿了。关山林那么说,其实他自己的眼才是肿的。他肿得眼睛只剩下一条缝,要严格起来说,根本就不是眼睛了。
乌云就哭得更厉害,全身抽搐着,只把一只手在关山林裹满绷带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抠。
关山林没了力气,也不说了,只任乌云在那里尽情畅快地哭了个够,自己昏昏沉沉地又睡了。
乌云哭够了,止住泪,又不好意思,拿手去抹关山林胸前被自己泪水浸透了的绷带,想遮掩自己的失态。好在关山林早已睡沉了,没有注意到这个。
后来关山林才知道,他所躺着的地方是沈阳城里最大的一家医院,是法国人办的。他是被人从后方医院送到这里来的。乌云是在他送到的第二天赶来的。乌云一来就哭,一直趴在关山林身上,哭了六天六夜。医院的医生说,关山林能够活过来,当然和医院的抢救条件治疗技术有关系,但最重要的还有两点。一是靠关山林自己。一般说来,这种术后综合征能够活下来几近奇迹。医生有些迷惑地说,这位长官身上好像有一种什么精神,他不想死,而且他做到了。二是靠乌云。乌云一来就哭,山塌地陷的,海枯石烂的,但凡有口气的,没有不被她哭醒过来的道理。医生更加迷惑地说,这位夫人身上有一种魔力,她不想让这位长官死,而且她做到了。
关山林活过来以后乌云几乎虚脱了。乌云受到的惊骇和死亡的折磨是致命的。整整六天六夜,她都在那里哭,滴水未进。有一段时间她自己都快要死去了。如果他死了,她真的有可能跟着他走,被他把生命带走。
乌云流着泪冲着邵越喊,我说过的,我说过别少我一根毫毛的!你赔我赔我赔我!
关山林后来醒过来了。邵越反复向乌云认错,乌云这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虚软得就像一缕飘在半空中的云。
关山林后来恢复得很快,乌云那时就跑去向邵越认错。乌云抓住邵越的衣角说,小邵我不该吼你,小邵你别记恨我。邵越红着眼圈说,我怎么会记恨你,倒是你别记恨我才是。首长伤成这样,全都怪我,我是应该寸步不离的,当时怎么就离得那么远,悔都悔死了。别说你吼我,就是打我一顿也是应该的。乌云急得直跺脚,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话,你难道容易吗?你这样说就真是记恨我了!两个人就愣在那里,竟一时没有话说。
关山林活过来了乌云也就活过来了,而且活得有了主张。医院的医生后来发现,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兵原来也是一位同行,学的是药理,护理做得也不错。她把医院派来的护理员赶走了,坚持要自己亲自照顾关山林,从换药打针到喂水喂饭,她都一个人干。白天她整天都待在关山林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唱歌。她的歌唱得好极了。她唱歌的时候窗外的鸟儿都不会叫了,支着脖颈歪着头在那里听,听迷醉了就一只只往树下掉。走廊里医生护士全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生怕碰着了她的歌声,把她的歌声碰吓着了。关山林困了乏了的时候,她就住了口,任他睡,自己则守着床头,手里做些杂活,不停地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温柔和疼惜。到晚上的时候,她也不离开病房,就在病床前的地上,铺一床军用呢毯,大衣一裹,夜里就睡在那里。只要关山林有一点儿响动,她眨眼就爬了起来。
医院知道这样熬着不易。医院也是有护理员的,伤员又是解放军送来的重要人物,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探望,走时还要反复留下要紧的话。医院就提出,仍由院方来护理伤员。邵越也三番五次要替换乌云,乌云就是不干,任谁说也是白说。乌云又是个好性子,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见了医生喊大夫,见了护理员喊大姐,连医院的勤杂工她都客客气气地说话。医院的人就感叹,说,这哪里是官太太,分明是菩萨下凡。
乌云当然是不再哭了,看着关山林一天天好起来,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像日头下的牡丹一样,开得灿烂无比。
有一天,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乌云坐在床头,抿着嘴角偷偷笑着,抚弄关山林下颌的绷带。
关山林不明白乌云笑什么,就问,你乐什么?
乌云先不说,后来就趴在关山林身上,一脸认真地瞪了一双大眼睛说,知不知道,我是重新捡回一个你呢。
乌云这么说,其实不知道自己已是消瘦了,憔悴了,圆圆的脸蛋尖了下巴颏儿。她捡回了关山林,她是把自己耗费出去了呢。
关山林自然看得出来,心疼地说,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你都瘦多了。
乌云喜滋滋地说,我瘦不打紧,只要你快点儿好起来,我就是瘦死也心甘。
关山林说,胡说什么。我不要你瘦,你瘦我心里发慌。又说,我这也不打紧,又不是头一回挂彩,只要死不了,照样带兵打仗。
乌云本来想说她已让他吓死了,日后再别提挂彩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乌云叹口气,说,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养伤,等伤养利索了,你再去带你的兵打你的仗。
关山林知道乌云不爱听,可人活过来了,精神也活过来了,偏偏要拿乌云开玩笑,说,要还挂彩呢?
乌云脸白了,但仍然硬撑着,憋了半天才说,任什么都行,只要人活着,留一口气给我,让我能哭回你来,我就知足了。
关山林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把邵越高兴得不得了。邵越恢复了侉子爱吹牛的习性,扬扬得意地对医生显摆,说,我们首长不是一般人。我们首长只要死不了,活起来比谁都旺盛。我们首长呀,他是属马的,经折腾。医生说,难怪,给他做手术时,看他一身的伤,整个人像是打烂了又重新缝合起来似的。邵越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晃着脑袋说,这回你们开眼界了吧。
关山林身上的重伤有四处,腹部、肋部、肘关节和颞颥处,因为手术做得干净,愈合得很快,到冬天的时候,伤口处就长出了新肉,全部结了痂。
关山林的伤还没好彻底就开始吵着要出院,可是组织上不批准,组织上要他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说。
冬月间,9师奉命南下,去打平津。9师离开沈阳南下人关的时候,吴晋水来医院探望关山林。关山林说,老吴你帮我向组织上说说,让我归队。吴晋水说,我说有什么用,为你挂彩的事,我在组织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司令员前几天见了我还带答不理的,我算熊到底了。关山林说,你就说说,你现在帮我担待点,等日后你挂彩了,我也替你担待。吴晋水说,老关你狗日的咒我呢。关山林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吴晋水摇摇头说,不说。关山林就发火道,我知道你狗日的心眼儿,你是想把我甩了,没我这个师长,你一个人在9师当王爷图痛快。吴晋水也不恼,瞟了坐在一旁替关山林烤棉裤的乌云一眼,笑眯眯地说,我当然是一个人,我怎么不是一个人,你这倒是两个人呢,你两个人在这小屋里一关,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一辈子的热乎话任拣着说,你这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我若是去替你说了,你还能做这样的神仙?我不说,你不谢我,反倒恩将仇报,你自己说说你有良心没有?关山林见没有希望,气得不理吴晋水,躺到床上蒙了头不再和吴晋水说话。
那个时候,东北已经全境解放了,部队接到指示,秘密入关,完成对平津地区的包围。关山林人不在部队,没有消息来源,但毕竟是领兵打仗的人,凭着对局势的分析和军人的直感,也知道又有一场大仗在酝酿之中了。
有一天,趁乌云去洗衣服的时候,关山林偷偷溜出去散步,在院长办公室里看到几份沈阳出版的报纸,其中一份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军事形势的重大变化》的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关山林没读过书,是参加革命之后才扫的盲,识字不多,报纸却是磕磕巴巴读得通的。那篇文章里有一段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话说,根据人民解放军的优势力量,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会大为缩短,原来预计从1946年起,大约需要五年时间,现在看来,只需要从现时起,再有一年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政府从根本上打倒。
读完那篇文章后,关山林背上流下一汪热汗。这篇文章证实了他的判断。现在已经是1948年的年末,如果以一年计,在今后的不长时间里,解放军必定会在全国各个战场连续发动大的进攻,仗是会越打越大了。
关山林在院长室里闷闷不乐地坐了很久,等回到病房时,乌云已急得满世界找了他好一会儿了。乌云一见关山林就问他去了哪儿,也不说一声,也不叫人陪着,害得她到处找人。关山林像是没听见乌云说什么,上床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晚上吃饭的时候,关山林吃着吃着突然把筷子甩了,说,不行,我一定得回部队去。没有我,这仗他们打不成。
乌云很奇怪,问,打什么仗?没有你怎么了?
关山林看了乌云一眼,说,你别问,这事儿你不懂。
关山林也没胃口吃饭了,披上棉大衣就往外走。乌云见状,连忙搁下碗,一步不离地跟着关山林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关山林开始策划返回部队的事。
关山林这人是犟牛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上天的事他也做得出来。乌云见他的架势,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说,你伤还没全好,你别给组织上找犯难的事。关山林拿眼瞪着乌云,说,什么找犯难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我回部队是正经事,你少给我掺和。又说,我告诉你,你嫁给我做老婆,那是组织上要我帮助你进步的,你要有革命觉悟,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你支持我,你就是革命的老婆,你要拉我的后腿,你就不是革命的老婆,你就不革命了。
乌云还是头一回看见关山林冲她发脾气。关山林说的又全是道理,当下乌云再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林把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做到底。
关山林计划的头一步是找院长,连说好话带摆架子地要出院。院长给关山林做了检查。伤口确实是愈合了,只是这种大面积的火器伤,一腔血都流淌光了,即便伤口好了,也需要有个调养过程,让血慢慢地长回来,否则弄不好就有复发甚至伤口绽裂的可能。院长说,得休养一个时期。关山林说,养就到部队上养去,在你这儿我是病号,在部队上我是首长,我那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省得在你这儿,一个丫头片子都敢折腾我。院长吓了一跳,说,长官,你这话重了。你是解放军,敝院虽说不归贵军领导,医务人员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会出现折腾你的事呢?关山林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尽往疼处扎,还不许叫。院长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好笑,想解放军这么大个官,一发炮弹下来,把人都炸得没有形了,人抬来医院时,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阎罗殿,手术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没有哼一声,却怕打针。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能笑出来,只说,你要走,回贵部去,也行,只是你们的上级有交代,说一定得把你彻底治疗好,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走吃罪不起。
关山林做到了这一步,就完成了他最先的预谋,接下来就是对付组织上。关山林原来想假借院方同意出院的话来说服组织上,但是局势发展很快,他所在的纵队已经离开沈阳入关了,此刻正在围困北平,联系是绝不可能的。东野总部倒是留有后方办事机构在沈阳,于是关山林就去找总部的办事机构。总部的办事机构说,这事我们管不了,要么医院直接送你回部队,医院不同意你就得待在那里,擅自离开医院就和逃兵的性质一样。关山林说,医院同意了。对方洞悉一切的一笑,说,那你还找我们干什么?你不用找了嘛。关山林被揭穿了,脸上挂不住,发火道,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你才参加革命几天就摆资格?你是坐在这里,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我早一枪毙了你。
关山林没有讨到通行证,气呼呼地回来了。但关山林不罢休,罢休就不是关山林了。关山林有另外的办法。他把邵越招到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落了锁,然后要邵越坐,然后十分亲热地和邵越拉家常话,拉得天上地下,八竿子打不着边。
邵越发觉不对,就说,师长你别兜圈子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你这样不白不黑的,闹得我提心吊胆,心里没有着落。
关山林嘿嘿地抠着光脑袋笑,说,小邵你这么说,我就不兜圈子了,我就直说了。你去帮我找医院。你去找医院,就说组织上要你把我接回部队上去。
邵越说,这怎么行,这不成了撒谎吗?
关山林说,这怎么是撒谎?这要分情况。情况不一样,就不能一概而论。再说,有的谎还是可以撒的嘛。
邵越说,不行,你这说法没道理,我从没听说过有的谎不能撒,有的谎能撒。我不撒谎。
关山林朝邵越移近了些,黑着脸说,我平时待你怎么样?我平时待你不错吧?三打江临那会儿,你说你想打仗,我不是也让你去了吗?你想打仗我就让你去,我不也撒了谎吗?
邵越不进油盐,说,那是那,这是这,不是一回事。
关山林虎了脸,说,你别那这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邵越坚定地说,我是党员,党员要坚持原则性。不去。
关山林霍地站起来,把大衣一摔,说,你原则个屁!你知道什么是原则?部队眼看要打大仗了,我一个当师长的,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肉,我这叫什么原则?
关山林发着火,看邵越还在那里坐着,就说,你给我站起来。
邵越刷地站了起来。关山林上去,一脚就把椅子踢倒了。
邵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说,你这是耍军阀作风,你不是师长。
关山林在屋内大步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邵越面前,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说的,我不是师长,那你给我走。从现在起,我不要你了,我换人。
关山林说罢,摔门就出去了,留下邵越一个人在屋里落泪珠子。邵越落了一会儿泪珠子,把脸擦干了,就去找关山林。关山林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那副架势,是有没有谁批准撒不撒谎他都要走人,立刻就走。
邵越斜着身子站着,嘟着嘴说,首长,我去说。
关山林头也不抬地说,你说什么?
邵越说,我说组织上要我把你接回部队上去。
关山林哼了一声,说,你爱说不说。你说我走,不说我也走。
邵越说,我说。
关山林停下来,转过身来看邵越一眼,脸上立刻就有了笑,走过去扶住邵越的肩,亲热地说,小邵你这就对了,你这就对了嘛。你这样做就是好同志、好兄弟,你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看你是很理解人的嘛。
邵越本来就很委屈,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关山林说,小邵你别哭,你哭什么?你说了就对了嘛,你对了还哭什么?
邵越一边哭一边抽搭道,那你还是不是师长,你说你是不是师长?
关山林说,怎么不是师长?我怎么不是师长?我不是师长,我还能是什么?
邵越说,那你还要不要我,你说你要不要我?
关山林听后呵呵地笑着说,我怎么不要你,我当然要你,谁说我不要你了?我说了吗?这不是扯淡嘛。
就这样,关山林完成了他当逃兵的所有计划,拿到了医院开出的出院通知单,当然还有一大包生肌和消炎的药。没有人阻止他,实际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医院是地方医院,管不了他;总部的那些年轻的政工干部太嫩,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乌云是革命同志,是老婆,应该支持他;邵越倒是和他一样犯犟,但关山林不怕,他有办法对付,他不还是他的师长吗?关山林就这么一意孤行地完成了他的逃兵计划,从从容容地做好了返回部队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事,就是和乌云分手了。
乌云当然不能跟关山林一起走的,乌云有自己的部队。乌云的任务只是在他临死前见他一面,到后来他没有死,就换成照料他养伤。现在他的伤已经养好了,用不着再养了,他要返回自己的部队了,乌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事情就是那么简单。
再度的分别使乌云很难过。那两天乌云怅惘且忧郁,也不说话,也不唱歌,只是时刻地守着心情舒畅的关山林,拿一双湿润的黑眼睛一刻不歇地罩住他。关山林当然也是不情愿乌云离开自己的,两人认识三年了,结婚也有一年多了,但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连婚前带婚后,满打满算也就五六次。不管乌云怎么想,关山林自己就有些烦躁。要是乌云不出现,要是关山林不和乌云结婚,这种烦躁也许就不会时刻地袭来了,就会来得迟一些、淡一些,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这种样子和滋味。关山林是真心地喜欢和看重乌云的,他说不出什么是爱,他对乌云从来没有说到过这个字。他只是觉得她对他很重要,简直太重要了。但是对关山林来说,这种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他是军人,对于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战争,是战争中需要的勇气、力量、谋略、胆识、决断、武器、兵力、搏击和胜利。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一个职业军人倾心和自豪的了。在荣誉感的光环之下,儿女情长实在是太柔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有的时候,它甚至有些让人感到自己的琐碎和卑微。作为一个军人和一个男人,关山林处在两难之中,而这两种身份都让他得到了荣誉和自信,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种身份的。
关山林用一种坚定的口气告诉乌云,她先回到她所在的急救队去,等他回了部队,他会设法把她调到身边,即使师里不行,纵队总是没问题的。
乌云听了关山林的话,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对于关山林的安排,她不会说什么。她不会认为那有什么不对,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意见。她只会点头,小鸟依人般温柔地点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关山林皱了皱眉头说,你不能光点头,你不能光看着我,你光点头表示心里没有通,你光看着我表示你有意见。你有意见,心里没有通,就是有抵触情绪,再点头,再看着我,就是违心。你不能违心,违心你就不是我的女人。
乌云仍然看着关山林。她看他十分认真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种灼灼逼人的东西,是要定了她的支持的。她知道他要的支持不是小鸟依人,不是轻轻,不是温柔,也不是刻骨铭心,而是坚定不移的鼓励,是扭着秧歌,唱着进行曲,锣鼓喧天地把他往前方送。他要的就是这个。乌云动了动嘴唇,鼓足了劲儿,却怎么也说不出关山林要的那样东西来。
关山林明白过来了。关山林一点儿也不烦躁,相反的,他笑了起来。关山林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想,我这次回到部队上去,我又要发疯了,我又要打仗了。我发疯,我打仗,不知道那些枪子儿,那些炮弹,它们会不会关照我,会不会和我一样发疯。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乌云的眼圈红了。乌云不肯说出来,却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关山林站了起来,走向乌云,把手伸出来,伸向乌云,让她抓住它。然后关山林一使劲儿,把乌云从凳子上带起来,带着乌云,他们走出了病房,走到了屋外。
刚下过两场大雪,户外一片洁白。关山林和乌云站在白雪皑皑的大地上,两个人立刻被一股新鲜的空气笼罩住了。
关山林鼻孔里喷着白气,伸出胳膊,眯着眼,指着地平线上刚刚升起的那一轮红日,问乌云,那是什么?
乌云被阳光照射得有些头晕目眩。乌云伸出一只手,在眉梢上搭了个凉棚,看清了关山林手指的方向,说,是太阳。
关山林兴奋地说,对呀,那是太阳。关山林把身子转过来,朝着乌云,用一副肯定的口气对她说,那是太阳,我也是太阳。你见过太阳躺下不干的时候吗?你听说过太阳再不升起的时候吗?太阳会落下去,还会升起来;你让它升它升,你不让它升它也会升。我也会落下去,我还会升起来。今天把我打下去了,明天我照样能再升起来!
阳光和泪水迷住了乌云的眼睛。乌云拼命睁大眼睛。她不想在此刻让泪水迷住了眼睛。她想仔细地看清他在阳光中的样子、太阳的样子。乌云想,他说得多好啊。乌云想,他被一颗坦克炮弹击中了,身子炸烂了,血淌光了,死过去了,又活回来了,那是她多大的福分哪。现在他活了过来,活得精神勃勃,他升起来了,想要急迫地返回部队去,回到战场上去,回到天空中去,那她就依了他,让他回去吧。
分别的头一天晚上,关山林和乌云睡到了一起。
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一直住在一个病房里,但并不睡在一张床上。乌云始终睡在地板上。他们只不过是一个伤员和一个护士而已。
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
关山林在拉熄电灯之后抱住了乌云。关山林说,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
乌云有些伤感地说,你要是一直就这么伤着就好了。你要是一直伤着,我就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们就用不着分别了。
关山林拿胡碴在乌云娇嫩细腻的脸蛋上蹭着,很肯定地说,有机会的,这样的事有机会的。
乌云慌乱中用手捂住关山林的嘴说,不,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不要这样的机会!要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见着你!
关山林不说话,一双大手在乌云光滑结实的身子上抚摩着,一心只想要施展他积蓄已久的力量。
乌云的身体在轻微地发着抖。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关山林宽厚的胸怀里。她感到了他令人炫目的热情和摧毁性的威力。
关山林在黑暗中说,乌云。
乌云把冰凉的嘴贴在关山林的耳边,轻轻说,你要想怎么,你就怎么好了。任你怎么都行。
关山林听了,纵身而起,挥师而上,整个大地在他强悍的摇撼之中地震般地晃动起来。
乌云躺在那里,在摇荡之中,她心疼地伸出一双圆润的玉臂去阻止关山林。乌云在黑暗中喘息着说,别,你别太使劲,你的伤还没全好。你要想得厉害,就让我来。
那个时候,病房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1948年的冬天出奇地暖和,也许因为战争的灼热,飘落下来的雪花在还没有接近地面之前就融化掉了。入冬以后,东北境内只断断续续下过几场小雪,这是1948年的头一场大雪。铜板大的雪片无声地舞动着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将大地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雪光如莹,整个世界圣洁得没有丝毫污染,除了满天飞舞着的雪花,除了黑暗的病房中那一对水乳交融的壮士娇女,整个东北都在沉睡着。
关山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邵越走了。当他们头也不回地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去的乌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想忍,但没有忍住,然后她跑到外面,扶着一株高大的松树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她吐得畅快淋漓,吐得地倾天翻,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止住了。
乌云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来,把嘴角边的污物细心地抹干净。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绒绒地像是睡着了的花。乌云想起两个月前大凌河边的那个晚上,那个如梦如幻的不眠之夜,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两朵醉人的红晕。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站在洁白的积雪和无声飞舞着的雪花之中,手心里捏着一方手绢,安静得如同一个冰清玉洁晶莹剔透的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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