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九个小时的激战中,浑身注满了新的活力的关山林像一只出林的猎豹,带着9师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关山林新换的军装再度被硝烟和烈焰熏得驳斑满目,缕缕如残旗。关山林新生的胡碴再度被战火烧灼得焦黄卷曲,挓挲得如荆棘。关山林兴奋异常,不断地窜出他的指挥部,下令他的部队向敌方的阵地冲锋再冲锋。邵越此番如同一块黏糕,如同一袭锁金铠甲,半步不离地黏着护着他的师长。关山林浑然不觉。关山林所能看见所能听到的只有对手的阵地和悦耳动听的枪炮声。关山林在枪炮声中手舞足蹈,如醉如狂,心旷神怡,五脏通泰。他像一个得了游戏机会的顽童,又像一个踏入火阵的战争之神,目光炯炯地在前线跳来跳去,不断地大声喊着,打呀!打他狗日的!关山林的那股子炽烈的热情和痴迷的疯狂劲儿迅速地感染了他的所有士兵,一时间,9师的冲锋队伍杀声震天,狂飙席卷,攻入天津市内的一万五千余名9师的士兵全都变成了狂热的关山林。
这种演变在第二天达到了极点。第二天清晨,9师率先打到天津城防的核心阵地指挥机关——天津警备司令部。在沈阳铁西区伤亡惨重后重新得到补充的27团奉命发起进攻。下午10时许,27团在团长胡至杰的带领下攻入天津警备司令部内,天津防区的总指挥陈长捷和86军军长刘云翰被该团生俘。随后,守卫城北的敌主力151师在坚守了十几个小时后举旗投降。至此,天津战役宣告结束。
天津战役结束,部队转而挺进北平城下,北平城门旋即洞开,华北剿总傅作义通电起义。
元月31日,解放军进入北平城。北平和平解放,部队在平津一带稍做休整。此时,东北野战军改称第四野战军,关山林和吴晋水的9师建制归顺肖劲光12兵团。
2月,部队开始南下。
3月,部队过黄河,进入豫南鄂北,兵逼大武汉。
关山林整日忙着带领部队行军打仗。他为新的猎物而兴奋不已。他像一头嗜血的猎豹,紧张而快乐地翕动着宽大的鼻翼,捕捉着再度搏击的机会。他投入得全神贯注,以至于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对乌云做过的许诺。在鄂北山区那些淫雨连绵的日子里,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乌云。
4月,部队作为中路军的一支,沿平汉路东侧向武汉前进。
5月,部队在几乎没有遭到抵抗的情况下渡过长江。5月16日,关山林的那双几十天没有洗过的大脚踏上了汉口一马平川的柏油马路。
就在关山林昂首站立在大汉口的柏油马路上,用一种胜利者矜持的目光审视江汉关钟楼的时候,乌云却挺着大肚子在后方的一所战地医院里洗着一大堆污血的绷带和被单。
乌云困难地跪在鸭群嬉戏的小河边,吃力地搓揉着那些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杂布头,一遍遍地把污黑的血水拧进河水中。由于肚子腆得太厉害,她不可能蹲着或者坐着,只能采用跪着的姿势,这样就使得她更加的吃力。她的手和脚都浮肿了,显得臃肿不堪,并且皮肤容易破裂。长期的洗涤工作使她的皮肤备受磨损,手上的皮肤磨破之后,露出嫩红的肉来,一浸入生水中就疼痛难忍。因为工作的劳累和缺乏营养,她的脸失去了原来的红润,显得纸一般苍白,在五月阳光下,就像一个透明的人儿一般。
乌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她一直盼望着关山林派人来接她,就像他许诺的那样,接她到他的身边去。他需要她,需要她的关心和照料,需要她的温柔和体贴,需要她督促他刮胡子、洗脚、换衬衣,需要她来提醒他他有一个妻子,而且他的妻子时时刻刻都在挂记着他。现在她更需要他了。当乌云最初证实了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她被一阵惊慌和害怕的情绪挟住了。仅仅是在两个月前,在大凌河边,她才真正完成了一个女儿向一个妻子的过渡,一个女人的过渡。而现在,她却要承受另一个生命的侵入。她还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
乌云自然已经不是原来的乌云了。那个不懂事,单纯快乐的乌云自从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之后就消失了。新生的是一个迅速成熟、有了心事、知道牵挂的乌云了。乌云不再那么爱唱爱跳,做女孩子时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傻话也没有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她牵挂着关山林的时候,在她知道她肚子里已经新添了一个小生命的时候,人们几乎再也听不到她说话。乌云只知道整天地干活,拼命地干活。她没有对人说出自己怀孕的事。直到有一天,她在背一个受伤的战士撤下阵地时,因为妊娠反应晕倒在地上,人们才知道了她怀孕的事。
五个月之后,乌云开始出怀,并且迅速地挺起了她的大肚子。她当然不能再上战场。组织上将她安排到一个后方医院,做一些勤杂的活。这算是最好的照顾了。乌云对组织上的照顾感激不尽。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在给组织上添麻烦了,心里忐忑不安,这使她越发地话少,同时也越发地拼命干活。乌云负责洗晒全院使用过的纱布、绷带和被单。这是一件十分埋汰和笨重的活,但是乌云很喜欢。乌云喜欢的当然不是那些充满血腥味的脏布。乌云的喜欢是她可以一个人躲到河边去洗那些东西。河边很安静,除了河里游弋着的麻鸭和小鱼,河畔灌木林中跳来跳去的小鸟,再没有别的什么生命来打搅她。有时候洗累了,乌云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安静地看小河里的水无声地流淌。如果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拿脚踢蹬她,她就会惊喜地拿手去按住他(她),脸上露出恬静的笑。乌云这个时候就有一种慈爱和宽厚的感情在心里滋生出来,像小河里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乌云其实想得更多的是关山林。她极想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着什么、是不是在打仗、他的伤是不是完全愈合了、有没有复发?乌云每天想的都是这些事,自然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这么温习功课似的把这些念头梳理一遍,乌云又撑着手从石头上站起来,腆着大肚子,用手小心地护着,在河边跪下来,再去洗那些脏布头。河水从不知晓的远处流来,在她那双渗着血水的浮肿的手边划了个弧,然后又朝远方流走了。
河水永远这样,总有流来的,总有流走的,却总是流淌不尽。
关山林想起乌云的时候是盛夏季节,部队那时在鄂南集结休整。部队几个月来连续打仗奔袭,一气从河北跑到河南,再从河南跑到湖北,其间翻涉了不少高山大河,零零碎碎打了不少仗,又和小诸葛白崇禧的几十万军队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实在是困顿了,疲乏了。野战军总部那时也需要考虑怎么寻找战机的问题,所以部队就得到了休整待命的指示。这一休整就休整了一个月。
那天,关山林去下面部队检查训练回到师部,觉得渴得厉害,也是闲得有些发躁了,就叫靳忠人去弄一只鸡,弄些酒,又要邵越去把政委叫来,两个人饮酒说话。吴晋水来时,酒已斟上了,咕咕地在大海碗里冒着气泡。关山林嫌天气热,早已脱了个赤膊。两个人不说话,桌前坐下,先各饮一大碗,重又斟满碗,这才把陶钵里的炒豌豆一个人抓一把往嘴里丢。
关山林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乌云。
关山林嘴里含着几粒豌豆,眼珠子陡然直了,呆呆地愣在那里。
吴晋水先还一边动手撕着鸡皮子,一边说着部队里的事情。吴晋水吃鸡不吃别的部分,只吃鸡皮子。吴晋水一边说话一边撕鸡皮子吃,突然发觉身边的那个人没了动静,一看才知道是在发呆。吴晋水做政委做出了门道,又和关山林朝夕共处这些日子,知道关山林这人心里从不放事,天大的难事到了他那里也存不下,从没见他有过皱眉头的时候,真正是个油锤一敲一冒火花的铁打钢铸的汉子,吴晋水就猜测他是在想老婆了。
吴晋水把酒碗端起来,说,老关,喝酒。
关山林和吴晋水磕了酒碗,两人吱啦一声各饮一大口。
吴晋水放下酒碗,说,天热得很了,不挪窝都整天一身臭汗。
关山林直着眼珠子,六神无主地说,你一个南蛮子,油锅里泡出来的,怎么也说热的话。
吴晋水说,都是肉长的,怎么就不知道热?好比你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都是要吃的,你长一个屌,我长一个屌,都是要屙尿的嘛。
关山林笑笑,说,老吴你邪了,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这种话。
吴晋水说,咦,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这种话,你们说得,我就说不得?未必做政治工作的人,都活该吃素呀?
关山林说,你这个人,你吃什么素?你怎么吃素啦?你老婆一直跟在后面,我们到哪儿,屁股没坐热,她就到了,抢人似的。你前两天不是还去了汉口吗?你一整夜没回来,你说你吃什么素?
吴晋水笑道,我去汉口那是开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搂草打兔子的事,你总不能说我是犯自由主义吧?
吴晋水这么说,知道话已经说到节骨眼儿上了,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下酒碗说,老关,为什么不把你老婆也弄到身边来呢?弄到身边,有个照应,大家都好嘛。
关山林听了吴晋水的话,有一阵不做声,用蒲扇狠狠地扇着胸脯,过一会儿才说,我怎么不想弄来,年头从医院回来时就有了这个主意,谁知回来就打起来了,打完一抬腿又过了黄河,一抬腿又过了长江,窜出上千里地,别说离得太远够不着边,忙也忙昏了头,完全忘了那码子事。也罢,看这形势,若是打得上仗,建立新中国也远不到哪儿去了,等到了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我头一桩事就是告假去沈阳,把老婆接了来。
吴晋水听关山林说得有些凄惶,心里就拿定主意,这事他得管,说什么也得把师长的老婆弄来。
当下自然是不说什么,过后吴晋水就开始行动。那段日子,部队休整待命,有时间操办这件事。吴晋水先是要政治部主任去汉口办事时把师长老婆的行踪打听清楚。政治部主任到了武汉就找先遣兵团的人,通过军用台和沈阳方面联系,费了几道周折,弄清楚乌云现在是在一家战地医院里。
政治部主任回来以后就把情况向吴晋水汇报了。吴晋水写了一封信,要通信员送去军部自己一个搞后勤的老乡那里,信上把关山林的情况说了,乌云的情况也说了,再花费了一些笔墨在信中说了些动感情的话,要老乡帮忙把乌云调到他那里来。老乡读过吴晋水的信,爽快得很,当下就叫通信员带了张纸条回来,纸条上只有两个字:放心。吴晋水看过纸条便会心的一笑。
事情办到这一步,万事只欠东风了。吴晋水便去找东风,东风是关山林。吴晋水一五一十,把事情全告诉关山林了。关山林先是一阵激动,后来又为难,因为部队已接到命令,向湖南开拔,要打白崇禧了。关山林犹豫着说,要不,等打掉白诸葛再说吧。吴晋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傻,小乌弄来又不是要她去打仗,军后勤多大的摊子安不下她,要她跟着你去风餐露宿地拼命?
关山林想想也对,就同意下来。剩下的就是派谁去接乌云的问题。
乌云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部队。那个时候关山林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知道了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可惜不知道。接乌云的最好人选是邵越,但是马上要打仗了,关山林身边缺不了邵越,想来想去,决定还是靳忠人去。吴晋水当下把靳忠人找来,事情交代清楚,又让人带着去供需处领了一笔盘缠,说走就走,第二天人就上路了。
靳忠人一路风尘,十天之后赶到乌云所在的那所野战医院,其间少不了费了一些周折。
靳忠人的出现让乌云好一阵惊喜。乌云看着靳忠人,人愣在那里,喉间哽噎如涩,半天说不出话。
更加吃惊的却是靳忠人。靳忠人是被一个快出院的伤员领到河边去的。那个大腹便便、面色憔悴、手脚浮肿、衣着不整、手里拎着一床水淋淋满是血污的床单的女人听见有人叫,便回过头来。靳忠人一下子竟没认出乌云,好半天他都不敢相信那个臃肿的女人就是乌云。乌云呆呆地愣在那里,手中的湿床单弄湿了她的衣服。还是靳忠人跑过去,把跪在河边的乌云用力架了起来。
靳忠人一向木讷少话,他不明白乌云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落得这样潦倒,虽然他目光回避着乌云的大肚子,但首长让他来接人,有些情况仍然忍不住要搞清楚。其实又有什么要搞清楚的,人家那个样子,人家一个大肚子挺在那里,还有什么不清楚?靳忠人虽说不善言辞,闷闷的,但想着乌云从前那个光彩夺人的小葱样,再看看眼前这个地覆天翻的乌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楚。
乌云不知道靳忠人怎么想的,却对靳忠人的突然出现惊喜万分,像万般危急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拽住靳忠人,倒把靳忠人吓了一大跳。乌云那种失态是有道理的。乌云那时怀孕已足月,说话间就要临盆了,要说人在医院里,生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医院是野战医院,管的是伤兵,不是产妇,不要说野战医院自己就整天忙得手脚朝天,就是孩子生下来,谁又能照料乌云呢?乌云是头胎,没有经验,不知应该如何应付,心里慌得很,正是没主张的时候,谁知天上就掉下来一个靳忠人。
靳忠人将乌云搀扶到河边的石头上,垫了一件衣裳,让她坐下。乌云和靳忠人就守着河边那一大堆脏被单说话。
乌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山林。乌云向靳忠人急切地打听关山林的情况。乌云把关山林从头发到脚趾都问了个遍,知道关山林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人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
接乌云走的事,是靳忠人说出来的。乌云听了以后,一时说不出话来,轻轻撩了撩滑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眼圈竟有些发红。乌云就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靳忠人听了。靳忠人来之前并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连人都是找了几个地方一处一处问到的,任务里是接乌云回部队,没有说接乌云和乌云肚子里马上就要临产的孩子回部队,这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乌云怎么办。乌云却铁定了心要走,立刻走,到关山林身边去。乌云要把孩子生在关山林的身边,那样她才有一种真正的安全感。靳忠人的任务本来就是接乌云的,虽然情况有些变化,但乌云既然已作了决定,他也不再多话。
当下两个人就回到医院做准备。靳忠人拿着介绍信去找组织,乌云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而已。乌云出门时梳了头,换了衣服,加上逢着喜事,人精神多了。
临出门时,乌云突然问了一句,小靳,你说他要是见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
靳忠人当然知道乌云说的那个他是谁。靳忠人愣着。靳忠人不是关山林,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云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个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
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去把账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乌云那时就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痛。她先是有些发慌,不知道是不是要临盆了,但想到一会儿上了车,只需一个晚上,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到汉口,便有了些宽慰,有了些希望,自己就暗暗忍着,没有告诉靳忠人。
两个人到了车站,等了一阵,火车果然来了。上车下车的人很多,扛包的拎箱的,站台上一片混乱。靳忠人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紧拽着乌云,拼命往车上挤。乌云只知道拿手护着肚子,什么力气也用不上,等于是一只大包袱。好容易挤上了车,靳忠人把乌云安置在一个位子上,顾不得擦一把汗,就去办票。
等靳忠人办好票回到车厢,却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沿着车厢找了一圈,男女老少各色人等都不少,只是见不着乌云。靳忠人这下急了,跳下火车,满站台寻人,终于在一堆棉花包边找到了垂头丧气抱着包袱坐在那里的乌云。原来乌云坐在车上的时候,车长从那里过,车长一看乌云的肚子,看出她是个孕妇,而且是瓜熟蒂落的样子了,就问乌云。乌云不知道掩饰,据实说来。车长是过来人,掐指一算,知道这女人是要生了,车长就不要乌云乘这趟车,怕的是把孩子生在车上。车是一开动就停不得的,找人接生已经是个问题了,若是有个好歹,谁又来负这个责任?车长不知道乌云是解放军,当下就把乌云往车下赶。乌云腆着个大肚子,拖累得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了,自然是被乖乖地赶下了火车。
靳忠人听了乌云的诉说,很生气,火车眼见要开了,也顾不上许多,拉了乌云重往车上走。谁知车长是个有心的,料定大肚子女人会乘着混乱再度上车,先就在登车处等着了,见了乌云来就伸手拦住。
靳忠人说,你让她上车,我们要去汉口。
车长说,你们去汉口可以。你们去哪里都行。可你们不能上我的车。
靳忠人说,票我已经办了,又不赖你的。
车长说,不是票,是人。
靳忠人说,人你怕什么。我们是解放军,我们又不做坏事。
车长说,解放军我知道,你的衣服我认出来了。我也有个兄弟在当解放军,还是班长。但是你们还是不能上车,你们要是把孩子给我生在车上,我怎么办?
靳忠人说,我们不会生。我们保证不生。
车长咧嘴一笑,说,生孩子的事,你当是什么,你保证不了。
车长虽然笑,却把车门堵得死死的,一副毫不通融的样子。
乌云护着肚子站在一边,只觉着愧得脸红,开不得口。
靳忠人口笨,不善言辞,碍着对方是老百姓,有纪律保护,发作不得。眼见火车鸣了笛,绿衣红帽的站长提一盏信号灯往车头车尾摇,火车就要启动了,没时间废话,靳忠人拽了乌云的手就往车尾跑。跑到最末一节车厢时,人家车门已经关了,靳忠人就去拉下车窗,先把包袱丢了进去,再把乌云扛起来,二话不说就往车窗里塞,先塞进了乌云,自己再爬了进去。
车长在那一头看得一清二楚,想要追上来时,人早已爬进车厢了。车长急了,返身上车,找了两名年轻力壮的乘务员,直奔最后一节车厢而来,一来就拽起乌云要往下抬。靳忠人上前阻拦,无奈两个乘务员力气大,又有车长在一旁相帮,哪里拦得住。这时,火车已在徐徐滑动,乌云已被人抬到了门口。
靳忠人一时急了,顺手就把腰间的匣子枪拔了出来,高高地举起,冲车长和乘务员吼道,你们找死!你们把她放下来,否则我毙了你们!
车长和乘务员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连忙松开乌云。车长拿手去拦靳忠人,说,解放军同志你别开枪,有话好商量。
靳忠人红着眼说,你们让坐车就商量,不让坐车,你们就和我这枪商量。
车长连连说,让坐,让坐,尽管坐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退到车厢门口,算计着子弹打不上了,转头就溜了。两个乘务员自然也是比着谁的腿长,也跟着溜了。
等车长和乘务员离开后,靳忠人收了枪,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帮乌云找地方坐下来。车上人很多,逢着南边战事频繁,人大多是部队上的,也有地方上的干部、商人、学生。有几个当兵的知道了乌云也是军人,很同情,就挤出一个位子来让乌云坐。靳忠人千感激万感激,自己已是没位子了,只能站着。他见四周的人都朝他和他腰间的枪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脸就红了,一时觉得背上汗淋淋地难受。
乌云在卡车上敞着风颠簸了一昼夜,本来已经累坏了,又受了一场折腾和惊吓,一旦坐定,松出一口气,肚子又开始疼起来。起先她还忍着,后来疼得厉害了,额上就有汗珠子往外渗,脸也变得蜡黄。
旁边一个解放军发现了,就说,同志,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靳忠人站在一边打着盹儿,听了这话,连忙睁开眼扭过头来看,一看就吓了一跳。靳忠人说,乌云同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乌云说不出话,却疼得叫了出来。她双手护住肚子,人也开始往座位下滑。
靳忠人吓得连忙把乌云抱住,旁边的几个解放军也七手八脚的帮忙,把人扶起来。几个先前坐着的解放军干脆起来,把位子都让给乌云,让她在那上面靠着。
靳忠人慌慌张张地说,乌云同志你说话,你说话呀?
旁边的解放军说,她是疼,她怎么说得出话?你快去给她弄一杯水来。
靳忠人连忙跑去找乘务员弄水。这回没有多费口舌,人家立刻就给了。靳忠人端着水杯回来,一路洒了半杯,送到乌云嘴边,乌云却不喝,只是闭着眼睛呻吟。靳忠人不知乌云出了什么问题,急得直跺脚。旁边有一个地方干部,看模样是过来人,这时就说,她不是口干,她是动了胎气,要生了。靳忠人听了,立刻目瞪口呆,额头一片冰凉。靳忠人此番北上,任务是要把乌云接回部队,这任务分明担着首长的干系,如今首长的老婆,眼睁睁就要在他面前生产了,就算不说干系的话,他长这么大,既没见过生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怎么生法,让他拿一个眼见着要临盆的乌云怎么办?
靳忠人急,急得汗如泉涌。靳忠人这么一急,反倒把一个木讷口笨的人,急出了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靳忠人拨开众人,在乌云面前蹲下,咽了一口干唾沫,说,乌云同志,我知道你是要生了。你要生,当然可以,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是急着要看这孩子一眼呢。可是你生,你不能在这车上生。车上生的孩子不见天不着地,日后你让他怎么长?你耐着,挺着,把他带到汉口去,你在那里把他生下来。孩子是你的,也是咱部队上的,是咱部队上的种,咱首长在等他,咱部队上千千万万叔叔伯伯在等他,等他去,要欢迎他呢。就冲着这个,你现在不能生,你得忍着,挺着,扛着。你就忍一忍,你把他带着。你把他,把这个孩子,生到咱们队伍上,生到首长身边,好不好?
靳忠人说完,自己都被自己这番话感动得红了眼圈。
乌云半靠在那里,听见了靳忠人的话。她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乌云伸出一只手去够椅背,想要撑起身子来。靳忠人连忙去扶乌云,帮她把手够住了椅背。乌云抓住了椅背,撑了起来,坐直了,先是把疼痛咬在碎米似的牙齿间,不呻吟了,接下来就把眼睛睁开来。
大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看见乌云的眼睛骤然一亮,脸上浮现出一种明白,一种决心。她把身子挺直了,用力夹紧双腿,然后把上身蜷下去,用头和膝盖做成一个坚定的城堡,紧紧地护住她的肚子,再也不动弹,再也不声响。
人们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人们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用这种奇怪但却坚决的姿势挺着。她是要护住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真的听信了靳忠人的话,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执拗地带到汉口去生。人们一下子就被她的这种近似于无望的举动所感动了,人们的眼睛全都潮湿了。
靳忠人的眼睛没有潮湿,他干脆就让眼泪流淌了下来。靳忠人在哐当摇晃的火车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再也开不得口。他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站了一夜,一直站到汉口。
火车经过了一个漫长夜晚的奔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停在了汉口江岸站上。靳忠人几乎是半抱半挟地把乌云弄下车,直奔车站边上的一家私家郎中的诊所而去。那是一家牙医,门口吊着一个用纸糊的灯笼做成的巨大的牙齿。
几分钟之后,乌云在这家牙医的诊所里生下了她的孩子。孩子是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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