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夜里,熄灯的时候,一队全副武装的陆军乘着十轮卡车冲进了空军第二教导学校,将学校里所有的空军军官逮捕了,集体关进了五号营房。四个月前由陆军调往空军进行技侦训练的正营职军官关路阳也被逮捕了。
三个士兵冲进关路阳的寝室时,关路阳还没有睡,凭经验和预感,他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他迅速地判断了一下眼前的形势——那三个兵都端着56式冲锋枪,一个直接冲进了盥洗室,一个冲他而来,另一个守在门口。他们都是新兵,没有什么临战能力,这个可以从他们涨得通红的脸上看出来。关路阳知道,凭着自己的身手,只需两秒钟,他就能把面前这个士兵解决掉,门口那个也不在话下。至于盥洗室里的那个,对他根本不构成威胁,如果自己干得利索一点儿,甚至还没等那个士兵从沐浴帘后钻出来,自己就会冲出屋去。外面一片混乱,附近到处是吆喝、踢门、厮打的声音,只要他能穿过宿舍前的那片操场,从花坛边走到通信大楼下,再从通信大楼后面走到车库,设法点着车库旁边的那两座大油罐,趁着混乱,弄一辆车把自己送到三号楼后面,弃车下湖,泅过两百米公尺的湖面,登上附近生产队的田埂,他就会悄然消失在黑夜之中。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关路阳并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看着冲他走来的那个士兵从墙上摘下他的手枪,然后冲进盥洗室里的那个士兵出来了,他们把他推出了房间。
在五号楼里,关路阳先是被单独关在一个房间里。三天之后,他们让他换了个房间。警戒仍然很严,但是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四个人被关在一起。也许他不在联合舰队和小舰队的名单上,也许他们认为他是刚从陆军调来的,危险性不大,总之他们对他的兴趣减低了很多。每天仍然要被提出去进行两次审讯,但程序和口气已经比头三天要松懈多了。他和同房间的另三名空军的年轻军官彼此都不作交谈,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们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盯着天花板出神,反复读一张过了期的《人民日报》,或者躺在床上蒙头从早睡到晚。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他们仍然是军人,严格地按照军人的标准作息起居,没有一个人在着装内务方面有什么变化。
一个月后,一部分被逮捕的军官被宣布撤销隔离审查,组织办学习班。也就是说,对他们的甄别结束,他们的问题不在严控的等级内,可以取得半自由生活了。
关路阳也在这一批被宣布撤销隔离审查的军官之内。关路阳是在走出五号楼的第二天听到有关256号飞机事件的消息的。在此之前,他对这一事件一无所知。那天,关路阳被学习班负责的军官叫到办公室谈话,谈话结束后,他离开负责军官的办公室。在走过另一间办公室的时候,关路阳听到另外两名陆军军官的交谈。他们谈到256号飞机坠毁的事,谈到国防部长和空军作战部副部长,谈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温都尔汗。他们提到了投敌叛国这个字眼。
关路阳很快走过那道门,中途没有停留,但这些字眼已经深深刻入他的脑子里了。关路阳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同时他有着一副计算机似的大脑,联系这一个多月来的种种征兆和他们提审他时的那些问题,他立刻就明白出了什么事情。
一架价值几千万的空军飞机突然紧急起飞,匆匆越境,坠毁在别的国家。军队的最高统帅摔死了,他是在投奔别的国家的途中摔死的。情况就是这样。
关路阳杰出的头脑里立刻出现了障碍,它们有些怪异的信息但图像清晰。作为一个军人,他一直被要求忠实于军队的最高指挥官,以指挥官的命令为天职,以指挥官的荣誉为荣誉。他始终是这么做的,并且以此为自豪,为此,他被作为军队中最优秀的分子迅速地提拔起来,并被送进了这个教导学校。
关于这所教导学校,在军队中有着一种神秘的传说。人们普遍认为,解放军军事学院和南京高级指挥学院并非中国的西点军校,中国真正的西点军校是这里,这所在军事院校中根本没有挂名的兵种下属的教导学校,才是未来军队高级将领的摇篮,它通过各种渠道秘密地在军队中挑选优秀的青年军官,把他们送到这里,经过严格的培训和考查,然后再把他们安排到军队的各个要害部门,不合格者成为中下级军官的中坚,合格者则进入一份绝密名单,这份名单能够确保合格者在军队中的稳步上升,在适当的时候,合格者会成为他所在部门的实际指挥官。
这是一个对军队进行改革和终极统领的秘密计划,这个计划经过了长久的研究、论证和修改,并且已经开始启动。但是现在,军队的统帅死了,计划的操纵者死了,好比一个设计严谨的计算机中心突然出现了故障,作为终端之一的关路阳的脑子立刻就出现了障碍。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关路阳丝毫没有表现出异样。他神色平静,心态从容,一如既往,该政治学习的时候政治学习,该熄灯睡觉的时候熄灯睡觉,轮到他在学习班上念报的时候,他仍用他那中气十足的音调不愠不火地念,其间不会有一次错误的停顿或误念的字。不过,这中间有许许多多苦苦的思索,这些苦苦的思索除了关路阳,别的人一点儿也不知道。
军队的统帅为什么要逃离这个国家?他为什么要前往自己的敌对国?一个统帅弃自己的军队而不顾、仓皇出逃。这支军队和这个国家出了什么事儿?这支军队昔日的荣誉、这个国家昔日的荣誉、作为这支军队中一员、这个国家中一员的他的荣誉,它们还在吗,真实吗?它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和谎言?军队的统帅否定了自己的一生,那么他呢?他的一生是不是也是虚假的?
到了那个星期六的时候,关路阳在晚集合后找到学习班负责人,向学习班负责人提出了几条请求。第一条请求是希望准许他给家里写一封报平安的信。他有好几个月没给家里写信了。这一条没有被批准。学习班有规定,所有人都不得与外界发生任何联系。第二条是希望批准他每天早晨例行的锻炼。这一条仍然没有得到批准。学习班有同样的规定,除了每天例行的以洗脑为目的的政治学习,任何人不得从事规定之外的活动。关路阳很失望,这点学习班的负责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其实学习班的负责人很同情这位年轻的军人,他的素质很好,他是那种年轻同时又最优秀的军人,可惜他把自己搅进这种麻烦事里来了。如果不是因为有明确的规定,如果不是上面的要求十分严格,学习班的负责人真的想给他一些关照。那么,关路阳用一种不抱任何希望的口气提出了他的最后一个请求。我能不能回办公室取一些东西呢?一套马列著作、一支钢笔、一个本子,学习的时候我用得着它们。学习班负责人犹豫了一下。关于这个没有明确的规定,他需要一些学习用品,这是合理的。学习用品不算什么,可以操作。好吧,负责人说,你可以去取,你确实应该加强学习,实际上,有一句话我不该对你说,但说了也无妨,你在学习班里的表现一直不错,你的问题也很清楚,最近正在考虑恢复一批人的工作,我想,这里面应该有你一个,你不要辜负组织上的信任,你要再接再厉,争取早日恢复正常的工作。负责人用一种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关路阳。关路阳平静地点点头,说,谢谢首长的关心。然后他立正,敬礼,一百八十度后转,步子沉着有力地朝宿舍走去。
关路阳的脑子出了毛病。关路阳的思维出现了混乱和障碍。不是生理上的,在生理上他没有问题,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它们像往常那样十分正常。没有人看出此刻的关路阳和过去的关路阳有什么两样,甚至在他作出那个决定的时候,他的清晰和谋略都能足以证明这一点。关路阳对学习班的负责军官提出那些请求,实际上只有最后那一条才是他真正需要的,前面的两条,他知道它们不可能被允许,他只不过是拿它们作为一种试探,一种掩护,一种屏障,他是要对方事先在心理上消磨戒备,欠他的情,以便答应他最后的一条。他果然奏效了。但这并不说明他一点儿问题都没有。恰恰相反,他有问题,他问题大极了,他走进了死胡同。
关路阳是一名正统军人,他是为做一名职业军人出身的。他的素质和经历证明了这一点,而且不断地一次次证明着。军队由三种人组成,一种军人是靠着力量和技能存在的,一种军人是靠着思想和智慧存在的,剩下的一种,是两者的素质兼而有之,同时还具有着信仰。这三种军人中,前两者是军队中的大多数,后一种是军队中的佼佼者,而关路阳就是佼佼者中的一个。关路阳是军人中的优秀一员,他具有一名军人应该具备的优秀素质,正因为这个,他在短短几年时间内,由一名新兵迅速地被提升到营级军官的位置上,同时被军队从几百万成员里挑选出来,作为军队未来的高级指挥人员进行考验和培养,可以这么说,如果不是出现军队内部的问题,关路阳在今后的日子里仍将会迅速地提升上去,他的面前坦途一片。但是问题出了。问题不是出在别人身上,而是出在他自己身上,出在他的荣誉感上。关路阳太看重他的荣誉感,在荣誉感的问题上,他一向没有调和的余地。别人也有荣誉感,别人的荣誉感是生命花园中的花朵,是生命天空中的云彩。他不,他的荣誉感是生命的基础,是生命的支援。换言之,他的荣誉感就是生命,比生命还要重要,他的作为一名优秀军人的优秀品质和素质全都源于此。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看重军队,看重自己效忠的这架庞大的国家机器,他为自己作为这架庞大机器中的一员,而且是优秀的一员而骄傲。他的忠诚是不容动摇分毫的,他的信念是不容动摇分毫的,他的优秀是不容否定分毫的。他鄙视那种投机的、见风使舵的、谄媚的行为,他坚定地认为一名军人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改变自己的初衷。于是,他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把他的思维程序锁死了。他认定了他的选择,从而也认定了由这一选择决定下来的解决问题的方式。
星期天一大早,关路阳手持学习班负责人写给他的通行令走进了办公大楼。一个陆军士兵拦住了他。关路阳把通行令交给那个士兵。士兵叫来自己的班长,班长正光着上身在刷牙,一嘴的泡沫。班长看了看便条,挥了挥拿牙刷的那只手,意思是关路阳可以进去了。
关路阳走进办公大楼,上了三楼。他的办公室在顶头的一间。他走过去,推开门。门没锁,屋里乱七八糟的,一股粉尘味,几张桌子上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纸片,文件柜大敞着,呕吐似的倾倒出一堆文件档案,这显然是搜查造成的。关路阳迅速地朝南边的那个窗户的窗帘盒上方瞟了一眼,他发现那里没有什么异样,他放心了。他开始按计划行动。他先关上门,把门从里面别上。他走过去,搬起一张桌子。那种桌子是枣木做的,四屉两柜,庞大而笨重,是军队里常见的那一种。他轻轻一用力,将它搬起来了,把它放到门边,用它抵住门,再搬来另一张桌子,桌面朝下,把它架在第一张桌子上。他在做所有这些事时都很轻松,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但是,门就在这不声不响中完全被顶死了。接着,他朝南边的那扇窗户走去。他用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搭脚,站了上去。房子是老式的苏式建筑,层高足有四米高,但是桌子有九十厘米,椅子有四十厘米,关路阳高一百八十一厘米,再伸出手臂,这样他就完全能够到窗帘盒上的一个角落了。他在那个角落里摸索了一会儿,取出了一个纸包,下到地面来,把椅子和桌子都搬回原处,擦掉上面的鞋印,直到他认为自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时,才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清到一边,在桌前坐了下来。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他听出是办公大楼门口站岗的那个士兵的声音。士兵不耐烦地问,喂,你完了没有?你快点儿。他没有回答,坐在那里没动。士兵想推门进来,门是反锁着的,他进不来。士兵提高声音大声问,喂,你在干什么?你把门打开。他仍然没理会。士兵踹了门一脚,门很结实,顶着门的那两张军队用的桌子同样很结实,士兵没法把它们踹开。士兵朝楼梯跑去,一边大声喊,班长,班长快来!
关路阳坐在那里,听见士兵的脚步声奔下楼去,然后打开桌上的那个油纸包。包里是一个黑色的防潮套,他把防潮套的套口撕开,从里面取出一支枪和一匣子弹来。这是一支崭新的69式7.62毫米军用手枪,枪还没有使用过,枪体上蒙着一层薄薄的保护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净的棉布手绢,开始擦拭那支枪。这种手枪有六十一种通用零部件,十五种专业零部件,三种改制零部件,全部拆卸开来擦拭十分麻烦。但他是老手,他知道怎么对付它们,他干得从容不迫。
楼梯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脚步声直奔三楼尽头的这间办公室而来。从脚步声中,他分辨出至少有四个人。他们奔近了,急促地敲门,命令他把门打开。他没理他们,开始迅速地将拆卸开的枪装起来。套筒、螺纹枪管、复进簧导杆和缓冲器、套筒座、铰链锁和弹匣。他们开始撞门,用脚,用肩膀,还有枪托。又有几个人朝走廊这边奔来。他听到有人在喊,上天窗!从天窗下去!他仍然没有理他们,并且已经将那支69式重新装好了。现在它就握在他手掌里,枪显得有点儿小巧,沉甸甸的,让人感到一种磁力。他拉动了一下枪栓,抠动了扳机。他听出撞针击发的声音清脆悦耳,很正常。
门被剧烈撞击着,这回他们找到正确的方式了,几个人同时用肩膀撞击门,这种办法很奏效,门开始发出艰难的呻吟声,顶着门的桌子也开始摇动。他没有回头,从油纸包里拿出那匣子弹。子弹一共六发,浅黄座深黄头,是那种钢套的巴拉贝鲁姆手枪子弹。他很满意这种子弹,这种子弹穿透力足,同时又不含特种弹药,产生的永久性弹道远远小于5.56口径和7.62口径的步枪弹,击中目标后前后创口都能保持得很小巧,同时没有太大的反作力。他听到头顶上什么地方传来轻微的响动,他没有分散注意力。他把那六发子弹从弹匣里退出来,倒在桌子上,它们像六个孪生兄弟似的,精巧地躺在那里。他机敏地抬起头,同时把手中的空枪迅速地举起来对准了天花板。天窗揭开了,一个士兵的头从那里探出来,看见指向他的手枪,又飞快地缩了回去,接着天花板上传来笨重的跌倒的声音。
他收回伸出的手臂,现在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将一发子弹装进空弹匣,把弹匣装入弹仓里,拉枪栓顶上了膛,然后他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一件事,这使他始终平静如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遗憾的神色。他想到的是,可惜他没有机会和另一位军人掰手腕了。这个念头如白驹过隙,一刹那就消失了。
天花板的某一处被踩穿了,掉下一条穿着军用大头皮鞋的脚来,门在这个时候被猛力撞开,门扇和桌子轰的一声一同倒了下来,几个士兵冲进了办公室,他轻轻抠动了扳机。枪声清脆而短促,在纷杂的响动中它几乎听不出来。因为枪口离得太近,他整洁的头发和半截军帽全被灼煳了,那中间出现了一个蚕豆大的枪眼。过了一会儿,有一汪鲜血从那里流淌出来,顺着他的鬓角滴滴答答地落到地板上。他的右手臂慢慢地滑落下来,在空中荡了一下,手中的那支自动手枪仍然紧握着,像是沉甸甸的钟摆。他坐在那里,没有倒下,胸膛挺得笔直,至少当那些士兵冲到他的面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时,他还没有倒下。
11月底时,关山林的家里来了两名军人。两名军人是由当地保卫部门的干部陪同来的。他们是那种经验丰富的政工干部,看不出脸上有任何表情,到家坐下,也不喝茶,只是简单地询问了一下关山林和乌云有关他们的大儿子关路阳的情况。
关山林和乌云只能说出一些儿子小时候的事情,至于儿子在部队的事,他们所知甚微。儿子从事的是一项保密度很高的工作,他们都是军人,他们知道不该打听的事情绝不打听。两个军人要提取关路阳在家里的一切寄存物品,他们出示了证件和命令。关山林要乌云带他们去找他们要找的东西,他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没有,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关路阳没有任何物品寄存在家里。实际上关路阳到部队后只回家过一次,住了十天,他回来的时候只带了一支手枪和一个公文包,他走的时候原样把它们带走了。正像一个最典型的军人应当做的那样,关路阳没有留下任何私人物品,如果不算他在那个秋天的夜里在秋菊盛开的院子里和父亲的那番对话,还有他离家时对家人们说出的那些话。
两个军人后来走了,什么有价值的话也没说,但是关山林和乌云已经有了一种不祥之感。他们预感到儿子关路阳出了什么事,而且是非同一般的事。
1972年春节将至的时候,关山林和乌云才知道儿子关路阳死亡的消息。消息姗姗来迟,但死神的消息在任何时候都具有它无可抵御的打击力量。
那天家里接到一封黄色封皮的军邮编码的公函。李部将这封信交给了乌云。乌云正在厨房里帮助朱妈收拾年货。灶台上堆满了朱妈采来的鸡鸭肉蛋,一群鱼在水盆里活蹦乱跳,把水溅得到处都是。乌云在围裙上揩干了手,拆开了那封公函。公函是薄薄的一张纸,是用打字机打的,品质很好,盖有公章,署有日期,那实际上是一份死亡通知书。通知书通知死者家属,原空军第二教导学校技侦组营职侦察参谋关路阳于1971年11月2日突然死亡,死亡原因是自杀。也许因为这份公函太短,几乎一口气就看完了,乌云一时没有回过神来,等她再看了一遍那份通知书,回过神来时,她大叫了一声,往后倒去,昏厥在那盆长须红鳞的大鲤鱼旁边。
朱妈吓坏了。她丢下手中的酒瓶子跑过去搀扶乌云。离开厨房朝外面走去的李部听到动静,也朝回跑,帮助朱妈把乌云抬进她的房间。朱妈用力掐乌云的人中穴,点了一把铁扫帚草在她鼻子边熏,李部则跑去给卫生所打电话。医生很快赶到了,他们给乌云注射了一针肾上腺激素。乌云醒过来之后就开始流泪,她是默默流泪的,泪水涟涟地往下淌,但她却一声不吭,不哭出声来,她那个样子,把朱妈和孩子们都吓坏了。湘阳躲了出去。湘月抱着一个布娃娃站得远远地朝这边看,她看妈妈靠在床上,脸上的泪水止也止不住,她忍不住丢了娃娃,扭头冲进自己的房间,害怕地趴在床上,哇哇大哭起来。
关山林是在家中一片混乱的时候读完那份已经被脏水弄湿了的公函的。关山林像乌云一样,读了一遍公函,回过头来又读了一遍,然后把公函放到了桌子上,用一枚60迫击炮弹弹头做的镇纸压住它。关山林读这份公函时李部在场,李部看见首长全身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像是挨了重重的一击。他背对着李部,李部觉得他肯定是痛苦地合上了眼睛。好半天他才转过身来,没有说话,嘴唇紧紧咬合着,一直到晚上,他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朝李部挥了挥手,意思是要李部离开。李部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不该坚持留下来,留在首长身边。但是李部最终还是出去了。关山林站起来,走过去,关上了房门,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整整一天他都没有离开那个房间。中午的时候李部叫他吃饭,他摆了摆手,仍然紧闭着嘴唇,没有说话。下午他还是没有走出房间,李部有些担心了。不管这种担心是不是多余的,他还是有些担心。到点灯时分,李部再次推开关山林的房间,他要首长出来吃饭。关山林摆了摆手,关山林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那里。李部这回决定不离开,除非首长出去吃饭。李部说,您都两顿没吃饭了。朱妈熬了粥,您喝点儿粥吧。关山林开口了。关山林说,我不想吃。关山林是想这么说的,实际上他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刚刚启开紧闭的嘴唇,一大口鲜红的血就从那里喷了出来,一直溅到了几尺之外的白墙上。
关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有从老大关路阳的死亡阴影中摆脱出来,这个阴影十分固执地笼罩着这个家庭。不管谁失口提到路阳的名字,乌云立刻就会流下泪来。路阳的名字在这个家庭里已经成了一种忌讳。但即便所有的人都不提及路阳的名字,也不能把乌云从痛楚中拯救出来,因为别人不提,乌云仍然要自己去想,既然她还活着,她没有死,像她的大儿子那样,那么就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的脑子和心,同样也就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她的眼泪。
相比之下,关山林的痛苦比乌云来得更甚。这个打击就好像有谁用一把大刀拦腰将关山林一截两段似的,他几乎要垮下去了。路阳是关山林最喜欢的孩子。谁都知道,家里五个孩子中,做父亲真正宠爱的,只有路阳。他是关家的老大,他给关山林带来了做父亲的权利。他像他的父亲,他们同样的勇敢无畏、充满力量、顽强自信、渴望一个真正军人的生涯。他是那么高大魁梧、信心十足、充满智慧、忠贞不渝,在关山林眼里,他几乎就是自己的化身,不,他比自己更强,更优秀。可是他却死了,在他刚刚度过二十二周岁的时候,他选择了自杀这种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结束了他优秀军人的生涯,这不能不令关山林肝胆俱裂、五内如碾,就像自己死去了一样。
有一段时间,关山林和乌云一直回避着提起路阳的事,这段时间整个家庭都像死去了似的,抑郁得让人感到一种窒息。这段日子也许有一百天,也许有一百年,也许比这还要长,长得漫无边际。但是有那么一天,他们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错误,他们突然觉得他们不能这么继续下去了。儿子死了,但他们还活着,他们不能让儿子死去的阴影就这么永远地笼罩着他们,主宰着他们。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军人,就是战士,他们不能因为目睹了死亡就害怕了,就打出了白旗,就在投降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躺了下去,哪怕这个死亡是由他们最疼最疼的那个儿子创造的。不,他们不会害怕的,不会打出白旗,在投降书上签上自己名字,然后躺下去,他们绝不会。他们不是军人吗?不是战士吗?他们知道怎么去面对死神。它翩翩飞来了,盘旋在他们头顶上,把它黑色的巨大翅膀扑扇得哗哗作响,想威胁他们,吓倒他们,就像它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可是它找错了对手。他们不怕它,他们觉得把胸挺起来是个好办法,把腰直起来也是个好办法,他们就这么做了,于是他们感到一股来自信念之源流淌出的勇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的身体铮铮作响,百折不挠。他们依然是痛苦的,他们正在日复一日地经受着这种痛苦,但是他们再也不会让自己倒下去!
有一天一家人正在吃饭的时候,关山林突然收回伸出去的筷子,抬起头,看着他的家人,说,你们记不记得,路阳小时候玩过一个沙盘,老乌你记不记得?吃过饭后你们在储藏室里找一找,你们把它给我找出来。
全家人都停下了筷子。朱妈和李部用一种惊愕的神情看着关山林,然后他们又用一种担忧的目光转过来看乌云。这是一次未曾预告的地震,或者说这是一枚被突然引爆了的定时炸弹,它将把所有的人在假想的平静中炸得粉身碎骨。
但是没有,乌云的脸色很平静。他们没有交谈过,但她似乎知道他的心里在想着什么,她和他想的一样。乌云很镇定地把手中的筷子放下,用手绢揩了揩嘴,顺便揩掉湘月嘴边的一颗饭粒,然后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丈夫平静地说,我还记得,就是那些飞机坦克大炮和小锡兵模型吧?你和路阳不是还在一起玩过吗?是我把它们收起来了,我怕别的孩子把它们弄坏了,等吃过饭,我就去把它们找出来。
说完这句话,乌云没动。关山林看着她,她也看着关山林,隔着饭桌,他们互相对视着。他提到了儿子的名字,她也提到了儿子的名字,他们都提到了他,他们都迈出了那一步。没有什么垮下来,没有什么轰然倒下。他们战胜了那对蝙蝠似的黑色翅膀,他们听见它胆怯而失望地从他们身边悄然飞走。他们互相对视着,眼眶里溢满了泪水。
那天晚上他们走出了院子,沿着院子里的林荫小道去散步。离那份死亡公函抵达的日子已经有两个月了,春天已经很浓了,浓得已经能闻到夏天的味道了,院子里到处开着花,开着烂漫的月季和累累的串红,他们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一直走到了围墙边。两年以前,路阳回家的时候,关山林和他到这里来过,父子俩谈到了一场战争,那场战争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生。现在他们就站在那里,站在儿子曾经站过的地方。夜晚,清风徐徐,整个山城一片悠悠忽忽的灯火,他们就像站在灯火丛中似的。嘉陵江从他们的脚下流过,江面上船灯点点,顺水而下或者而上,隐隐有汽轮机声传来,近了又远了。一艘船拉了一声笛,其他的船也相跟鸣笛,鸣笛声在两岸回荡,经久不息。他们都被这种夜里看不见的生动的回声震动了。
她突然开口道,你说,他怎么这么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没有提到儿子的名字,但他知道她说的是谁。他说,不,我们并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傻。
她疑惑不解地说,有什么事值得他这么去做呢?值得吗?
他说,那要看是为什么了。这才是重要的,可是我们不知道。
她还是不肯释怀,说,就算这样,他为什么非要选择自杀这种方式?他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你说,他真的没有了吗?
他说,我想是的。如果有,他一定不会这么做的。既然他这么做了,那这就是他唯一的选择,唯一的理由。他不是那种糊涂的孩子,从来都不是。
她陷得太深了。她不肯从那样的深里挣脱出来。她说,是他太自信了?他发现他的自信骗了他?是他忽略了?有一道坎他过不去?是他太优秀了?他受不了什么羞辱?还是一次意外?
他说,自信不是理由,忽略不是理由,优秀更不是理由。如果有什么坎,只有自信和优秀能帮助他通过,别的只能是侥幸和巧合。也不是意外。他是个优秀的军人,一个优秀的军人没有意外。
她抬起脸来看着他,她是需要他那样对她说话的。他那样对她说话,其实是在拯救她。她说,你就这么相信他?
他在黑夜中毋庸置疑地点了点头。他说,是的,我相信。
他们并排站在那里,靠得很近,他感到她在哽噎。他伸出一只手臂去,将她搂住,搂进自己怀里。
她软弱地把头靠在他的臂膀上。现在她找到依靠了。她说,他才刚二十二岁,他才二十二岁,他还是个孩子。她哭了,身子颤抖着,泪水汹涌地流淌出来。她说,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他把她搂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他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清冷的空气,这样他就镇定多了。他说,我知道他才二十二岁,我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是我们的大儿子,是吧?他再一次张开鼻翼,让自己的整个肺叶,整个胸腔都灌满清冷空气。他说,但是,你不要哭,我也不要哭,我们都不要哭,我们为什么要哭呢?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少了一个,我们还有四个。我们还有四个孩子,干吗要哭呢?
他这么说,她听着。她觉得他的话说得多么好啊。她觉得她已经找到理由了,而且,她应该听他的,把那个理由紧紧地抓住,不再松手。她从他臂膀里挣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揩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她说,你说得对,我们还有会阳、京阳、湘阳、湘月。我们还有四个孩子,我不该哭,我为什么要哭呢?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哭了,再也不哭了。
她这么说,他听了以后笑了。她也笑了。他们都笑了。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对方的笑脸,但是有夏天的味道被夜风送来,还有那些在夜里看不见的生动,他们能感到。
他们感到了。
他们就是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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