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蝉脱壳
转眼间又到夏天,随着天气渐渐转热,王皇后的心情也越来越糟——引媚娘入宫乃为分淑妃之宠,可实际功效似乎不大,皇帝与媚娘缠绵了没多久,又开始天天往淑妃那边跑。刚过去的一个月只到承香殿来过三次,媚娘好像已有些失宠了。而且她听从媚娘之言主动温存示好,效果适得其反,皇帝对她愈加疏离。
可她哪里晓得,李治是依从了媚娘之言,除了相思难耐之时,尽量不到她这边来。而且萧淑妃也接受范云仙的“良策”,买通太医假造素节病情,李治关心儿子,一去就羁绊在那边,哪还抽得开身?她与李治本来罕有肌肤之亲,托媚娘之力屡得恩泽,常言道“食髓知味”,好事突然一断,更如百爪挠心,对萧淑妃的妒恨比昔日更增百倍。
晨起懒梳妆、三餐不下咽、对月空嗟叹、夜夜难安眠,皇后痛苦至极,动不动就朝宫女宦官发火。这等心事不便对人明言,况且她又极要面子,于是假称自己不耐暑热,连来向她问安的嫔妃和公主也懒得见,整日无精打采闷坐凉阁。媚娘却瞧在眼里,喜在心头……
这日午后尤其炎热,一丝风没有,御园的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皇后又紧蹙着眉头唉声叹气。宫婢们这些日子动辄得咎,远远看着谁也不敢靠前,最后还是媚娘自告奋勇过去伺候,众人这才纷纷散去,无不承她的情。
“娘娘又觉暑热难耐么?”她明知故问,拿起一把小团扇,站在皇后身侧轻轻扇着。
如今皇后对她还有什么隐私可言?见左右无旁人,索性抱怨道:“你怎么搞的,万岁为何不来了?你得罪他了吗?”
媚娘故作委屈:“奴婢哪敢开罪皇上?皆是雍王得病所致。”
“素节的事我知道,也没听说有什么垂危之症啊!这个萧淑妃,不知又耍什么花招。三天两头请太医,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媚娘见她已生疑心,赔笑道:“雍王年幼体弱,无论大病小病总不是什么好事,况且他是淑妃的心肝宝贝,稍有不适大惊小怪也情有可原。皇上又何尝不是挂念雍王,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再过几日雍王病情好转,说不定……”
她张口雍王、闭口雍王,表面上劝慰,实是火上浇油。皇后最大的苦恼就是无子,听她说一声“雍王”心头就被刺痛一次,终于听不下去了,厉声打断道:“亏你笑得出来!什么再过几日?都过去一个月了。素节那小子若天生顽疾终身不愈,万岁就永不离淑景殿么?你怎就不肯动动脑筋?咱俩联手尚不能挽留圣心,这样下去那贱人岂不愈加猖狂?”皇后从不动粗口,今天真急了,竟道出一句“贱人”。
媚娘心里暗笑,脸上却尽是诚恳之态,唯唯诺诺道:“娘娘教训的是,都怪奴婢不用心……您若实在牵挂圣上,何不到淑妃那边一窥究竟,亲眼瞧瞧雍王究竟病没病?”
“我去看她?”皇后杏眼一瞪,“上次的事你忘了吗?我乃后宫之主,岂能被她一再羞辱?不去!”
“您并非去看她,是去探望孩子。”
“那也不行,本宫不给她这个脸!”按照宫廷礼法,皇后是所有皇子名义上的母亲,无论哪位嫔妃生下孩子她都要去探望,并且亲手抱一抱以示母爱;孩子生病了,也该询问病情,表现出母仪胸怀。可皇后与淑妃积怨甚深,只在素节落草时抱过一回,此后再没碰过,更没迈进过淑景殿一步。
媚娘早料到她定不会去,沉默片刻转而道:“娘娘埋怨奴婢不想办法,可我出主意您又不肯降尊纡贵……唉!只好我去一趟了。”
“你去?!”皇后低头想想,“这倒也使得,你去总比我去方便得多。”
“那请娘娘赏赐些东西,我好拿去。”
“还要赏赐?没有!”皇后自然不在乎几样东西,只是这口气咽不下,“我以后宫之主的身份命令她明白回奏,她又能把我如何?”
媚娘苦苦哀求:“她自不敢把娘娘如何,但奴婢哪里招惹得起?我入宫已有半年,这会儿她早知道我是谁了,况且我又只是个宫女,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娘娘若肯赏些东西,奴婢恭恭敬敬捧了去,扬手不打笑脸人,我也好全身而退啊!”
王皇后觉她说得也在理,压了压怒火:“那你说该赏什么?”
“正值暑热,素节又病着,不妨拿些冰片之类的祛暑药材,奴婢也好寻说辞。”
皇后不耐烦地扬扬手:“罢了罢了,任凭你安排吧……且慢!就说是本宫赐给孩子的,不准说是给她的!”她非要计较明白。
媚娘到存放日常药品处取了些藿香、冰片,装了两个荷包捧过来请皇后过目。
皇后点点头:“就这样吧,用不用我派几个宦官宫女随你同去?”
媚娘赶忙推辞:“不可!淑妃一直忌恨我,见了我的面不知又要说出多难听的话来,若叫旁人听去……唉!我本就是尴尬之身,大家背后都对我指指点点的,倘若淑妃再当着众人面揭我的底,我就更无脸面侍奉您了。”她说得好生可怜,其实哪有这回事?李治私下赏的东西她全分给众宫女,大家都得了好处,如今处得如姐妹一般,谁敢小觑她?媚娘故意示弱,以防皇后起疑。
“唉!也真难为你了。”王皇后全然不悟,竟还流露出一丝同情,“快去快回,千万要小心。”
媚娘冷笑而去,出了承香殿便钻进林中,把俩荷包拆开,将大块质优的藿香、冰片择出来单放一包,剩下的细碎渣滓全塞进另一包,这才往淑景殿去。
午后太阳正毒,却仍有几个宦官在花圃边忙碌,其中却无范云仙——自从云仙按媚娘之言“献策”,便得到萧淑妃赏识,提拔他入内当值,再不用干这脏活累活了。也是淑妃心机浅薄贪得无厌,让素节装了一次病见行之有效,索性当作长久生意,反正姜汤蜂蜜又吃不坏孩子,病装起来没完,皇帝几乎夜夜留在淑景殿,却只苦了小素节,整天被关在屋里,不能出来玩,生怕被人瞧出破绽。
媚娘并不忙着往里走,而是招手唤过一个莳花的小宦官:“这么热的天你们还干活,真是辛苦。”说着取出装着上好药材的那荷包,“皇后娘娘体恤下情,赏给你们解暑的,拿去分了吧。”
小宦官早已汗流浃背,一见避暑之药眼泪都快下来了,当即跪倒在地,连连叩首:“还是皇后娘娘宽仁良善,叩谢大恩!”不忙给众人分药,匆忙揣到怀里——都知道淑妃与皇后是对头,这事不便张扬,藏起来晚上再说!
媚娘等他把药收好,这才又问:“云仙公公在吗?”
“在!在!”那宦官抹了抹汗,“我这就叫把他叫出来。”云仙虽成了红人,但对这几个还在种花的弟兄颇为关照,不是酒就是肉,常小恩小惠,大伙也乐意帮他办事。
范云仙很快就出来了,媚娘示意他别做声,两人溜达到僻静处,这才开口:“恭喜范公公,禄位高升了!”
云仙嘿嘿一笑:“还不是托您的福?不过淑妃这几日快活得紧,难道就让她这么嚣张下去?她在背后可没少骂您啊!”
媚娘毫不在意:“任凭她骂,有账不怕算。”
“您过来做甚?”
“奉皇后之命来此一窥究竟,顺便给素节送点儿药。”说着媚娘把剩下的那个荷包拿出来。
范云仙打开一看,全是碎药渣子,便知一定是她动过手脚,不禁咋舌:“这玩意我们那位主子瞧见还不得气疯了?”
“就是要她生气。”媚娘伏到他耳边,“你如此这般……”
云仙吓一大跳:“这、这未免太……”
“太冒险?!”媚娘微微一笑,“不冒一冒风险,怎成就大事?你是不是不想回我身边了?”
“不!”范云仙连忙表态,“奴才服侍您十年,才人待我恩重如山,岂能见异思迁。”
“那便好,就按我说的办。若今日之举功成,我得封号则不远矣,你也很快就能回我身边。”
云仙咬牙应允,于是拿着药进去禀告;媚娘却根本不进去,只是远远立于殿阶之下,聆听里面动静——她岂会真的替皇后出头?自己一旦与淑妃见面,岂不是把火引到自己身上?
不多时便听云仙阴阳怪气道:“启禀娘娘,皇后打发人给咱雍王送药来了。”
“送药?她岂会有这等好心?”淑妃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疑惑。
“可不是么?说是祛暑的良药,您快打开瞧瞧。”云仙最清楚素节没病,生怕萧淑妃看也不看就把药扔到一边,那这场好戏就演不成了!所以建议她立刻拆开。
媚娘等了片刻,但闻萧淑妃怒叱一声:“岂有此理!”那荷包立时被扔出殿外,细碎的药渣洒了一地。紧接着便沸反盈天地闹起来:“亏她还自夸是关陇名门之女,竟行出这等鼠肚鸡肠之事!近日万岁常住咱这儿,我心里痛快不与她计较,哪知欺上门来?没本事留住万岁,竟拿些药渣子来羞辱我,她算什么皇后?不过一歹毒妇人!今天索性大闹一场,我到承香殿同她理论清楚,把她召先皇才人入宫的丑事当众抖出来,看看究竟谁脸上难看!”
“娘娘息怒,息怒啊……”云仙一个劲劝。
殿中稀里哗啦一通乱响,料想摔了不少东西,淑妃又嚷道:“你这大胆的奴才!拦着我做什么?放开我!”
云仙绝不能让她跑去质问皇后,那媚娘的手脚岂不露馅?劝道:“娘娘息怒,这么闹不值得。皇后就是因为见不到皇上才生您的气,故意要惹点儿是非,您跑到承香殿大闹一场,传扬出去岂不成了咱们无礼?那时皇上一烦就又不来了。她是故意激您呀,千万别上当!”
淑妃闻听此言似乎平静了些:“那、那就容她作践不成?把送药之人叫进来,我好好骂他一顿。”
“娘娘何等尊贵,岂能自折身份?”云仙又献妙计,“我去教训她,准保骂她个狗血淋头,羞辱了她,就等于羞辱了皇后。皇后不是想气您吗?咱叫她气人不成,反气自己!”
“好!你去骂,给我狠狠地骂!”
有这句话,云仙便敢恣意妄为,快步出了正殿,三两步走到媚娘面前,拿腔作调嚷道:“你吃了熊心豹胆么?敢来淑景殿惹是生非,谁不知我们淑妃娘娘是圣上最宠爱之人?你们那位主子又算什么?空有皇后之名,不过是个守活寡的尖酸妇人,谁把她夹在眼里?我们娘娘大人有大量,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也就罢了,若真有心和你们斗,承香殿早就换主子啦!”云仙这话甚是歹毒,简直是挑明了要夺皇后之位,其实淑妃亲自出头绝不至于说得这么露骨,可她早气糊涂了,在里面听着只觉解气,竟没出声阻拦。
媚娘乔模乔样道:“这话是公公之意,还是淑妃说的?”
范云仙会意,故意提高嗓门:“我代主子传话,这便是淑妃娘娘之言!怎么?你还敢不服?”这就把淑妃辱骂皇后之事坐实啦!
媚娘低声下气道:“皇后娘娘好心好意派我送药,你……”
“你还好意思提!”云仙又抛出一句更为惊心动魄的话,“你们送来的是什么破药?谁知道有毒没毒?若雍王千岁有个三长两短,你担待得起么?”
淑景殿中所有宦官奴婢都震惊了,众人纷纷围观,却谁也不敢来惹这是非。媚娘假作屈辱状,双手捂脸,痛哭着跑了出去。淑妃兀自不悟,竟还在里面称赞了一句:“骂得痛快!有赏!”
媚娘一口气跑回承香殿,全然不顾礼数,奔上正殿,一头扑在王皇后身前,放声痛哭——她的眼泪是真的,却不是因为刚才和云仙做的那场戏,而是为这半年受的屈辱!她虽姓武,却是弘农杨氏所生,固然比不上皇后,却也不比萧淑妃身份差多少。而这半年来她却像条听话的狗一样围着皇后转,卑躬屈膝、小心翼翼,放弃了一切尊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摆脱束缚。今天终于解脱有望,这是喜极而泣啊!
皇后哪知她打的什么鬼主意,见此情景顿时蒙了:“怎么回事?”
媚娘边泣边诉:“娘娘,萧淑妃非但不念好心,反而大骂一通,说了许多难听的话。”
“她说什么?”
“奴婢实在……实在难以启齿。”
“说!”皇后平日的矜持早已荡然无存。
那媚娘还客气什么?当即学舌:“她说您空有皇后之名,其实是守活寡之人,还说从未把您夹在眼里,说承香殿迟早要换主子……”她将种种不堪入耳之言全部复述一遍。
“真的?她真这么说吗?”王皇后不敢相信——她固然从来就瞧不起萧淑妃,可好歹人家是兰陵萧氏女,又身居淑妃之位,怎会说出这些粗鄙狠辣的言语?
媚娘却道:“奴婢岂敢有半句欺瞒?不信您再派人去打听,她叫一个宦官当众辱骂我和您,淑景殿上下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我若有半句不实之言,天打五雷轰!”这话还真不算亏心,确实如实转述,也确是闹得淑景殿上下无人不知,可这些话都是范云仙代淑妃骂的。
皇后倒退两步跌坐于地,本来因愤怒而通红的脸色渐渐转白——事态已越来越严重,淑妃这些话不啻为公然挑衅。她这样肆无忌惮,分明是有恃无恐,难道我这皇后的位置真的不保?
沉寂好半天,她才缓过一口气:“素节究竟病没病?”
“不知道。她根本没让我进去,那些药都被她扔了出来,还说里面有毒!”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皇后哪里受过这么大的侮辱?气得泪水在眼圈里打转。
“她身为淑妃胆敢辱骂皇后,乃是犯上之罪,娘娘为何不收拾她?奴婢也不甘心受这委屈啊!”
王皇后咬牙切齿良久,终化作一声无奈的长叹——如果淑妃当众辱骂皇后之事属实,确实有罪,但恨只恨皇后无子,萧淑妃偏偏生了一个雍王李素节,母以子贵有恃无恐。只要有那个身负厚望的儿子,即便她犯下过错也奈何不得,连舅舅和长孙无忌也不便处置过甚,她根本奈何不了人家!
媚娘见时机成熟,边抹眼泪边漫不经心道:“上次我问万岁怎么不常来,他说因为素节病了,淑妃缠得他抽不开身,说是等孩子病一好就能日日与咱们欢聚。可是……素节的病何时才能好啊?难道万岁忘记我了?我要是能跟在皇帝身边就好了……”
皇后被这话点醒了,倏然起身:“看来本宫不能留你了,你赶紧收拾东西!”
媚娘仍装不悟,假作惊恐状:“娘娘开恩,难道您也不要我了?媚娘愿意毕生追随您,即便您将来真的当不成皇后,也照样给您当牛做马。”
“谁要赶你走?”皇后紧紧抓住她肩膀,“我要送你到甘露殿,今后你给我日日跟在皇上身边,倒看看她姓萧的还能不能张狂!”
“您对我有恩,我舍不得您啊!”
“胡说!”皇后猛烈摇晃着她肩膀,“你给我清醒清醒!我与淑妃不共戴天!这是名分之争、生死之争!其中也关乎你的生死祸福,你明不明白?”
“娘娘……”
王皇后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伴着一声自暴自弃的哽咽:“唉!我按你说的千万百计讨好圣上,他半点儿不动心……现在唯有你!你能笼络住圣心,打败那个嚣张的贱人,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有求者竟成了被求的人,一切却都那么顺理成章。
“娘娘!奴婢一定不辜负您的重托!”媚娘紧紧搂住皇后,眼泪依旧在流,心里却早已乐开花——我武媚娘岂能为别人做嫁衣?纵虎容易擒虎难,今日脱却牢笼,以后再也别想把我攥进手心。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为自己而战了!
萧淑妃,让你侥幸了这么久,该回过头算算咱俩的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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