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舌鼓唇
李义府、杜正伦双双罢相,表面上看是二人争斗所致,然而其背后未尝不是李治故意为之——李义府贪赃枉法已非一日,李治之所以再三容忍,甚至不惜为其贬斥正直之人,就是因为要用他对付关陇一派;如今关陇核心人物驱逐殆尽,差不多已大功告成,岂能再姑容他胡作非为、败坏朝纲?可叹李义府非但不悟,反而变本加厉,自然逃不过鸟尽弓藏。
至于杜正伦,固然李治怨恨他给自己制造的麻烦,但平心而论他还是一位耿直的老臣。但是李治既要贬斥李义府,就要连他一起贬。因为皇帝是不会承认自己任用奸佞的,只会把罢黜原因归为宰相不和辜负君恩,要贬一起贬。
随后李治任命许敬宗为中书令,大理卿辛茂将兼侍中——辛茂将能力一般无甚建树,官场生涯就是熬资历上来的,最大可取之处便是老实厚道;此时仍在相位的于志宁已七十二岁高龄,加之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根本做不了任何事。
随着李杜之争的结束和寒冷冬天的到来,朝廷又恢复了平静。这一日午后,李治和媚娘正在武德殿中考查太子读书的情况。李弘年纪虽小,却比父亲当年聪明,一个月的光景已能诵读好几章《孝经》。李治和媚娘都很高兴,表扬儿子的同时也不忘了褒奖郭瑜。恰在欢喜之时,一份远道而来的表彰递到了武德殿中:
往者承乾废,岑文本、刘洎奏东宫不可少旷,宜遣濮王居之,臣引义固争。明日仗入,先帝留无忌、玄龄、勣及臣定策立陛下。当受遗诏。独臣与无忌二人在,陛下方草土号恸,臣即奏请即位大行柩前。当时陛下手抱臣颈,臣及无忌请即还京,发哀大告,内外宁谧。臣力小任重,动罹愆过,蝼螘余齿,乞陛下哀怜。
褚遂良被打发到爱州,名义上是刺史,但在那个偏远蛮荒、语言不通的地方还有什么政教可言?到达那里的一刻褚遂良彻底震惊了,他费尽心力辅佐的天子竟将他放逐到了瀚海蓬蒿之间。茕茕孑立,举目无亲,一切繁华荣宠已成过往云烟。强横半辈子的褚遂良终于低下了高傲的头,操着他那引以为傲的楷书写下表彰,恳求李治哀怜宽恕。这份表彰行过遥遥万里,经过好几个月才递到长安。
不过,这位素以强悍干练著称的顾命大臣显然不懂得帝王之心。表文中他丝毫没承认自己错了,反而一再重申自己以往的功劳,甚至提到李世民驾崩时李治抱着他脖子痛哭的难堪事。这样的文字对已经大权在握、自信满满的李治而言,不是火上浇油吗?
李治看过不动声色,待郭瑜、王君德侍奉李弘离去,才将表章往御案上一摔:“岂有此理!到现在褚遂良还以顾命大臣自诩。朕受命于天,名正言顺,这皇位岂是他争来的?刘洎、岑文本之事也好意思提,朕与二公本无嫌隙,排挤诬告竟还有理了。”
媚娘也拿起表章读了一遍,却一笑置之:“他们这些人本来就没觉得自己有错,他们自以为大唐天下都是他们出力打下的,享荣华、掌权柄都是理所应当。李家天下算什么?皇帝不过是幌子,唯有他们那个圈子的权力才重要。”杀人诛心,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实比谴责咒骂更厉害——媚娘不会忘记褚遂良在两仪殿上辱骂她是妖媚、揭破她与李治乱伦的旧恶。
李治一脸厌恶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魏周以来世风如此,诚非一时可易。学者溺于所闻,常人安于故俗啊!”
“谁说不是?其实褚遂良本非关陇之人,而自入仕以来一直党附元舅,狐假虎威罢了。”说到这儿媚娘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此时递上表文,会不会是想借元舅之力助其东山再起?”
李治已和媚娘做了八年夫妻,还不算前面偷偷摸摸的时候,哪句是发自肺腑、哪句是惺惺作态还辨不出?他白了媚娘一眼,苦笑道:“你又想劝我对舅父下手?我不是跟你说过么,只要他安于现状,便放他一马,外甥逼舅毕竟不好看。”
媚娘也不再藏着掖着:“时至今日群臣已黜,陛下想当宽仁之君恐也不能了。无忌手下冤魂无数,何必与他讲仁慈?昔日高阳一案,牵连多少文武臣工、皇亲贵胄?陛下在朝堂之上痛哭流涕,欲免众人之死,他竟毫不动容。这些事难道你都忘了吗?”
李治眉头一紧——当然不会忘。高阳一案实在残酷,固然房遗爱死不足惜、高阳自取祸端,但那好歹是他妹妹、妹夫啊!荆王李元景是他叔父,驸马柴令武也是他表兄。李道宗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亡于缧绁之间;薛万彻勇冠三军、万夫莫敌,反丧屠刀之下。先帝盛赞的三大名将,仅这一案就治死俩。宇文节不过是良心难安,说了几句讲情的话,竟被一并流放,死于岭南。如此滥害无辜,天理何容?
最冤枉的当属吴王李恪,对这个庶出的三哥,李治的感情是复杂的。以私情而论他很痛惜哥哥,并不相信他造反;但长孙无忌之所以执意将其治死也是出于消弭隐患的考虑,毕竟李恪曾受李世民器重,在宗室中名望太高。归根结底,李恪之死的最大受益者恰是他李治,无忌不啻为替他当了把刀。这真是一团解不开的乱麻,忠奸莫辨是非难断,连李治都搞不清究竟该怨谁;或许谁都不怨,这是命数,要怨就怨自己生在这无情寡义的帝王家吧!
“唉……”李治实在不愿回忆那段苦痛往事,“亡者已矣,纵然追究,死去的人也活不过来。是非对错叫舅父自己悔悟去吧。”
“悔有何用?恨复何及?若有良心当初便不至于滥杀无辜,陛下指望他忏悔前愆,只怕是与虎论道、对牛弹琴。”
“反正他年纪已老,如今又深居不出,再过几年……”
“司马懿七十老翁,犹篡曹魏大统;刘渊蛰伏中原五十载,终创汉赵基业,这些枭雄不老吗?他既知自己滥杀无辜罪孽深重,心内必不得安;况且亲信之人屡遭贬谪必定不服,谁知他是闭门避祸,还是暗蓄奸谋?”
李治一怔——毕竟无忌掌过二十多年的权啊!
媚娘见他疑惑,再添一把柴火:“陛下只知无忌骄狂跋扈,焉知他当日没有更大野心?若不是君臣合力将他逐下朝堂,谁能保证当今天下还依旧姓李?古来父子相杀之事比比,何况舅甥之间?固然当初他为您当太子出过力,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过。高欢立元善见、宇文泰立元宝炬,哪个是出于好心?”
这几句话分量太重,李治性格本就有些多疑,一时间还真有些吃不准。何用鉴于古人?殷鉴不远就在眼前——当初他祖父李渊曾扶立杨广之孙杨侑为隋恭帝,后篡位立唐,又将杨侑毒死。再者,若非他父亲杀了他伯父、叔父,囚禁他祖父,他们这一支的人莫说当皇帝,只怕命都保不住,世上又岂有他九郎雉奴?
李治的眉头拧成个疙瘩,双眼迸射出阴冷的光芒。一旁的媚娘瞧得清清楚楚,正欲再动说辞,忽听殿外有人道:“臣许敬宗叩见。”范云仙领着宰相来了。
“唉!”媚娘慨叹一声,无奈地退至珠帘内。
许敬宗这才敢入内,双手捧上一张黄藤纸:“这是吏部尚书唐临所拟各道巡察使的名单,请陛下过目。”自贞观元年起,将天下州县划分为关内、河南、河东、河北、山南、陇右、淮南、江南、剑南、岭南十道,朝廷定期向每道派黜陟使、巡察使,考察官员政绩、地方民情。充任巡察使的官员一般只是六、七品,但有干预政务、黜陟官员的临时权力,实是小而制大。
李治根本不看:“这等事务你与辛公便可做主,何必小题大做来问朕?”
许敬宗的做事之道可与李义府大相径庭,虽工于心计却从不自作主张,闻听皇帝这么问,讪笑道:“陛下,臣觉得这份名单有问题。”
“哦?”李治这才低头浏览,却没发现什么,“哪里不妥?”
“侍御史张伦任剑南道巡察使,雍州参军许祎为江南道巡察使,此二人是唐临特意指定,这么干恐怕不适合吧?”
“有什么毛病?”李治疑惑不解。
许敬宗只好直言:“张伦正是前番协同刘仁轨审查毕正义一案之人。而许祎是来济的好友,您在东宫时见过的吧?”
李治猛省——来济贬往江南道台州任刺史,派个朋友去是照顾;李义府贬往剑南道普州,唐临弄个跟他有怨之人去察他政绩,这不是存心整人嘛!
许敬宗见皇帝醒悟,忙动说辞:“李义府虽有纳贿之事,但好歹也立过功,贬往外任已经是责罚,唐尚书这样落井下石恐怕不好吧?再说旧日朝党……”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无须继续往下说,李治已想到——这是要寻李义府晦气,还是想趁机为关陇一党翻案?虽说李义府是自作自受,但不能将他办的事也一概否定。
李治拿起御笔将剑南道张伦的名字抹去,却没有管许祎:“打回吏部叫唐临重选一人。”
“是。”许敬宗接过名单,却不忙离开,“唐尚书实在不该,按理说他也是三朝老臣了,京兆人氏名臣之后,跟元舅他们共过事,应该知道轻重。”他这话分明又把矛头对准了长孙无忌。
唐临确是关陇人氏,北周名臣唐瑾之后。但此人与无忌、韩瑗等并无多少深交,反而早年因担任李承乾的率府参军而一度贬官,与其说为关陇之人鸣不平,还不如说是帮杜正伦出气。不过对许敬宗而言却不能错过这个煽风点火的机会,东都巡游,贬斥韩、来等阴谋都是他谋划的,他已把关陇一派得罪透了,若不将长孙无忌置于死地,将来一旦翻过手来他必无好果子吃。莫说唐临和无忌还有那么一丝联系,即便风马牛不相及,他也要硬往一块凑啊!
李治听着他这一番含沙射影的话,又不禁联想起媚娘方才的那番说辞——树欲静而风不止,或许唐临并无其他意图,但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姑容情势如何发展?当初我也曾想要和解,结果又如何?或许只要舅父还在一日,那些希冀关陇一党重新集结、东山再起的人就不会罢休。难道……难道非要逼朕走那一步?
“陛下。”王伏胜出现在殿门口,“新城公主入宫,在立政殿内,恳请见您一面。”这又是件烦心事——新城公主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最小的女儿,李治的同胞小妹,几年前嫁与长孙无忌的堂弟长孙诠,而长孙诠之姐又恰是韩瑗之妻。无论李治和长孙家闹得有多僵,这对公主、驸马倒挺恩爱,因而新城常入宫,替长孙氏和韩瑗说好话。李治固然不能妥协,但又素来疼爱小妹,只好含含糊糊好言抚慰。
“唉!”李治叹口气,当即起身。
许敬宗岂能罢手?赶忙追问:“巡察使之事……”
李治心烦得很,只道:“暂且绕过唐临,你定个人选,至于其他的事……改日再说吧。”言罢随着王伏胜走了。
空荡荡的大殿上许敬宗暗暗叹息——即便长孙无忌已是根孤木,要砍倒这棵树也不容易。毕竟人家是皇帝舅舅,砍轻了伤不到皮肉,砍重了又恐皇帝牢牢记下,万一将来皇帝又怀念起舅甥之情,反过来追究,岂不作茧自缚?既要把树砍倒,又不能被这棵倒下的树砸死,这斧子可不好下啊!
他一边揣摩着一边转身出殿,还未迈下殿阶,忽听背后有个阴柔的声音道:“许相公留步。”
饶是许敬宗沉着老到,乍闻此声也是一惊,回头望去——但见武皇后从珠帘后款款走出。
“参见娘娘。”许敬宗踌躇片刻,赶忙施礼。他没料到这位娘娘竟公然露面与大臣交谈,这可是后宫大忌啊!左右张望一番,无半个人影,连方才还在殿门口侍立的范云仙都不见了,心里才稍觉踏实。
媚娘口气甚是恭敬:“难得您时时处处为朝廷着想,巡察使之事您处置得很好。”
“娘娘谬赞了。”许敬宗渐渐沉住气——同欲相趋,同利相死,多攀结这位娘娘不会有什么坏事,至少眼下不会!
“放眼当朝文武,老成谋国孰可及公?莫说圣上倚仗您老,就是本宫也正有一事相托。”
“不敢不敢,娘娘有事只管吩咐,但凡臣所能为必勉力为之。”许敬宗并没有把话说死。
“这两年朝中变故甚大,无须本宫多言。旧日权门虽已获罪,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恐是祸患。当初圣上运筹之际曾有谋划,待大权尽收核定门第,依官爵高下重修《氏族志》。如今万事俱备,许公可否担此重任?”
许敬宗眼珠一转,憨笑道:“老朽感念娘娘知遇之恩,不过老朽年迈精力不济,如今政事堂又只有我与辛公两人,实在无暇旁骛。”修《氏族志》是得罪人的事,得挨多少骂?他才不接这差事呢!
媚娘猜得到他心思,却也不好强人所难,索性直接问:“公以为何人能办此事?”
许敬宗的回答甚是坚定:“显庆以来百官升黜多经李义府之手,要办此事非他不可。”
“哦?”媚娘颇感意外,“李义府一介后生,这三年来都位居您之上,本宫还以为许公心中必定不服呢,没想到您如此看重他。”
许敬宗笑道:“老朽年近七旬,实在是老了,国家岂能没有后辈之臣?当让年轻人几分啊!哈哈哈……”他心里想的可不似嘴上说的那么大公无私——首先,废王立武以来他一直和李义府拴在一起,虽不是同一路人,也根本拆解不开,他接任中书令实际已被所有人视为李的接替者,继承其权势的同时也继承了恩怨。杜正伦虽被贬,但与杜亲厚的刘祥道、许圉师等皆身居要职,而且这几人圣眷也不低,这场权力之争并未结束,他还需要帮手。再者许敬宗也知自己名声不佳,若有这个名声比他更糟糕的李猫当挡箭牌,他就不至成为众矢之的。其实在许敬宗眼中,李义府不过是个不知轻重的后生小子,跳不出他手心。李猫虽奸,却终究算计不过他这老狐狸!
媚娘何尝不愿李义府复归相位?最近这段日子,李津、李洽兄弟几乎天天在杨夫人那里软磨硬泡,这会儿听许敬宗如此答复,因而也笑道:“既然如此,他若归来不单是本宫之幸,也是朝廷之福。许公当助一臂之力。”
“自当如此。”许敬宗满口答应,又转而道,“但朝廷之福非一二志士所能造。只恐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啊!”
媚娘当然听得懂这话的弦外之音,斩草除根又何尝不是她所愿?淡淡一笑道:“此事本宫自有主张,你只管放心。”
东风西风终不及枕边风,许敬宗心里顿时有底,当即施礼:“既然如此,臣静候佳音。”时至今日他已丝毫不怀疑这个女人的手段,不过……当他迈出武德殿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媚娘一眼——当今皇帝被先帝所压、权臣所制,翻身后重用的第一人又劣迹斑斑、令他失望,这些经历岂能不使他猜忌成性?今上是比先帝更难伺候的主子啊!伴君如伴虎。武皇后,你唤醒了这头沉睡的老虎,但你真的意识到他的可怕了么?
显庆三年十一月,大唐名将、凌烟阁功臣、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尉迟恭病逝。此人不仅立有战功,更是玄武门第一功臣,若非他在兵变之际及时“保护”李渊,李世民即便杀死建成、元吉也很难迅速控制朝廷、登基为帝。不过也正因功劳太大,后来他唯恐遭受猜忌,不到六十岁便致仕,其人生最后的十六个春秋闭门自守、炼丹修道,不与任何人交往,终年七十四岁。
随着尉迟恭之死,李世民时代的一切恩怨皆付尘埃。李治辍朝三日,追赠尉迟恭为司徒、并州都督,谥号“忠武”,陪葬昭陵;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去吊唁,在冰天雪地中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
而几乎同一时刻,在遥远的岭南还有一个人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爱州没有冬天、没有风雪,准确地说天下绝大部分州县的一切这里都没有,它所拥有的只是望不尽的萋萋芳草、幽幽密林和茫茫大海,连刺史府也包围在一片阴湿的苔藓中。每逢夜晚这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城镇寂然无声、满眼黢黑,连澎湃的海浪声都听得见……
褚遂良在蛮荒边瘴之地身染沉疴,这位曾经叱咤风云、慷慨激昂的顾命大臣到死都没想明白,究竟为何会沦落到这步田地。他还仅仅把这一切苦难视为妖女祸国,幻想自己那沉痛的哀恳、隽秀的楷书能唤起皇帝的良知;他翘首期盼、望眼欲穿,直至那份期望化为绝望,终于在无尽的失落和悔恨中闭上了眼睛,终年六十三岁。
或许褚遂良自认为很痛苦,殊不知能在那么个宁静悠然之地默默走完人生,他已是幸运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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