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缺有定
媚娘委屈无比,殊不知李治心里更憋屈。昔日他曾听闻隋朝独孤皇后专横跋扈,不准丈夫宠幸其他嫔妃,气得隋文帝单骑出长安,堂堂皇帝“离家出走”,以前还当是笑话,如今这种事竟在他身上重演。自古帝王后宫佳丽无数,岂有纳妃还须与皇后商量的道理?何况贺兰是她武媚娘的亲戚,竟当众大嚷大闹,还把前事翻腾出来,自己这皇帝当得也太窝囊了吧?
但这件事毕竟摆不到桌面上,他满腹怨气却无可奈何,愁眉苦脸登上御辇赶奔太极宫。国家的事还有许多呢,哪有工夫忙于私情?冒着寒风来到武德殿,刚一落座便见宰相登殿请见。李义府、许圉师联袂而来,后面还跟着多日未见的许敬宗——许敬宗转任太子太师以来就不大问政事了,基本就是领衔修书,听说长达五百卷的《瑶山玉彩》即将完成,今天怎么想起见驾来了?
李治只得将心事抛开:“有何重要之事?”
李义府、许圉师皆礼让许敬宗先言:“启禀陛下,已将近新年,明春的科举陛下可曾钦定考官?”
“嗯……”李治想想道,“董思恭不是曾想主持科考吗?这次就派他吧,再命考功员外郎协办。”
“是。另外今晨接到上报,营州都督程名振病逝。”
“唉!又少一员大将。程名振坐镇边陲,与高丽奋战多年,忠勇果敢,追赠右武卫大将军。”李治不免恻然——登基以来连丧大将,高祖、太宗两朝能征惯战的将领所剩无几,仅存的李勣、程知节、郑仁泰也是廉颇老矣;苏定方虽是新人,年岁却不轻,再过几年他们一个个撒手而去,军中缺将可是大问题!
许敬宗似乎和他想到一起去了,忙道:“程名振之子程务挺从军多年,可堪造就。今连年征战,宿将无几,还望陛下提拔后进,珍视勇士,切莫轻弃,以防军中青黄不济。”
“是!这几年战事有失有得,值得引以为鉴啊!”经过东征失败后的一系列挫折,李治终于懂得了慎用兵戈的道理。
三相又奏了许多零零散散的事务,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李治便准他们退下了。哪知李义府忽然从袖中又抽出一份奏章,颇为郑重地禀奏:“有一事颇令臣为难。数日前有人至京中状告官员,司宪大夫杨德裔不受理,司宪台也有御史因此写弹劾,又被杨德裔压住,如是者三,御史上书无门直接找到政事堂,请臣代为上奏。论情论理臣不该代办此事,但看过之后觉得干系重大,有碍陛下圣明。”
李治也感意外,究竟是什么弹劾竟被司宪大夫一再压下?忙道:“呈上来,朕亲自过目。”
“是。”李义府不劳王伏胜接手,亲自把奏章放到龙书案上。
李治翻开仔细阅读,越看脸色越难看,待看到最后终于动怒,将弹章拿起,一把掷到许圉师面前:“可有此事?”
许圉师在李义府摸出奏章时便隐约感到不妙,却无法阻拦,此刻见天子动怒,赶紧跪倒在地,拿起弹劾一看果然是此事——原来他有个小儿子名唤许自然,颇受他宠爱,不免有些骄横。一个月前许自然出外游猎,误入人家田地发生争执,那田主也是有钱有势之辈,得理不让人,领着一帮家奴对许自然一再辱骂;许自然年轻气盛,一时恼怒竟放箭将人射伤致死,田主因此上告。许圉师舐犊情深,不忍心将儿子交付有司,而是一再遣人向田家赔礼,想要大事化小,怎奈田主不依不饶,拖延至今以致成祸。
罪状就在眼前,许圉师无可抵赖:“臣理家不严、教子无方……”
李义府笑容可掬道:“许相公,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其实您这又何必呢?圣上宽厚仁爱、明察秋毫,就算您不忍让令郎受缧绁之苦,若能自首其罪、诚心悔过,焉知圣上不会念在你以往之功适当宽赦?何必串通党羽、以势压人呢?”
许圉师瞪他一眼,双目欲喷出火——好啊!千防万防,终于还是叫你逮住机会了。我若自首其事,你岂能不趁机发难?告我一状还不罢休,长孙无忌获罪以来圣上最忌讳结党,却硬说我串通党羽、以势压人?这不是强加我罪名,欲置我于死地吗?
心中虽怒但有罪在先,许圉师万般苦楚没法说,只能向皇帝叩首辩解:“臣虽舐犊不明,却也不敢放纵犬子,臣亲手责打他一百棍,至今拘禁在府……”
李治已被那个“党”字触动了:“朕且问你,有没有授意杨德裔弹压御史上奏?”他并不在乎许圉师怎么惩治儿子,甚至不在乎那条人命,而是此等可恶的行径。宰相若是与宪台串通一气压制弹劾、断绝言路,他这个皇帝岂不是被蒙在鼓里?此风断不可长!
“臣并不敢请托,是杨大夫得知我已惩戒犬子,且有私款之意,故而好意拖延。”
“私款?人命关天,亦可私了?”李义府又阴阳怪气道,“却也难怪,许公出身功臣之家,谯国公后人。一门数侯,钟鸣鼎食,东都广有田宅。堂上一呼阶下百诺,作威作福惯了,哪在乎区区人命?”他句句咬在痛处,抑制豪门权贵也是李治念兹在兹之事。
果不其然,李治脸色愈加阴沉:“身为宰相而暴百姓,岂非作威福乎?”
许圉师心头一颤——完了!李猫在侧连进谗言,我这宰相之位恐怕难保了。权势富贵算什么?我许某人不过想为朝廷、为天下尽一份心力,怎就这么难呢?悔不该一时糊涂溺爱不明,叫奸臣抓住把柄。李猫啊李猫,只恨我没能把你这祸国殃民的奸贼拉下马!
想至此他鼓了鼓勇气,朝上拱手道:“陛下,臣不过一介文官,非强兵重镇之将,何敢作威作福?自臣主持西台以来,虽不敢说事事妥当,也力求秉持公义,难免得罪小人。如今行为不谨,致使小人趁火打劫、恶意中伤!唯请陛下垂鸤鸠之平,绝邪谄之间。”这话已隐约把矛头指向李义府,说罢他恳切地望着天子,希望李治洞察秋毫。
可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后面默默无言的许敬宗突然开口,冷冰冰道:“非强兵重镇之将?许公难道对圣上用将有何不满?”
只这短短两句话,许圉师不亚于身坠冰窖——我前番与杨德裔一并弹劾郑仁泰、薛仁贵滥杀不法,陛下宠信仁贵不肯加罪。许敬宗挑我这个毛病,岂不是暗示我心怀怨愤、有意讪谤?
霎时间他全都明白了:难怪许敬宗今日突然同来见驾,难怪他一上来就嘱咐皇帝要珍视勇士,难怪他要把杨德裔牵扯进这件事,原来他俩早串通好了,今日就是要对我下手!好个老狐狸,比李猫还要阴险歹毒!
李治本就因媚娘之事憋了一肚子火,闻听此言想起前情,顿时勃然大怒:“许圉师!难道你怨恨朕没让你统领军队作威作福吗?”
“臣不……”
许敬宗一击致命,绝不会再给他辩解的机会,当即拱手道:“身为人臣胆敢如此顶撞主上,罪不容诛!”
“来人呐!”李治拍案大呼,“速将许圉师打入天牢!”
“陛下!陛下……”许圉师还欲解释,却被禁卫掐住双臂,生生拖了下去。
李治余怒未消:“今后谁敢结党营私欺瞒朕,便与许圉师一般下场!”
李义府又很适时地提醒道:“杨德裔又该如何处置?”
“将其罢官,发往边庭效力赎罪。”李治说罢起身,拂袖而去。
“恭送陛下。”李义府深施一礼,直至见皇帝转帘而去,这才慢慢直起身来,满脸钦佩道,“姜是老的辣,少师出手果不寻常,今日除此对头,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啦!”许圉师袒护儿子是真,但事情也绝非那么严重,所有弹劾都是李义府策划的,连御览的这一份也是他叫袁公瑜炮制的。
许敬宗却一脸道貌岸然:“李相说的哪里话?圉师获罪皆因纵子不法、谤言圣上,与老夫又有什么相干?”
“是是是,他自招祸端,与咱们无关。”李义府乐不可支。
“义府呀……”许敬宗换了副和蔼的口气,托起胸前银髯叹道,“老朽暮年残躯不堪趋驰,早该退避让贤。今后朝廷之事舍你其谁?就连老朽的儿孙也要仰仗你照顾啦!还望老弟效忠朝廷,不要忘了咱们同僚之义,更不要辜负娘娘对你的提携之恩啊!”
李义府固然贪贿跋扈,但无论资历还是智谋都自认不及许敬宗,故而一直谨慎待之;今日见这位前辈甘心隐退、恭维自己,心中大快——自杜正伦拜相开始总有人寻我麻烦,直至今日总算把这些眼中钉都除掉了。许敬宗已是一垂暮老朽,上官仪白面书生不足为虑,今后独揽大权、呼风唤雨,谁还能威胁我的相位?
他是这么想的,更是这么做的,许圉师下狱后他愈加张狂,大肆受纳属下贿赂、卖官鬻爵。而皇后命他赶建三大殿,更是给了他一次大捞特捞的机会,不仅贪污钱财,甚至公开向商贾民夫勒索钱财,真是欲壑难填……
转眼已将近新年,经李义府的催促、梁孝仁的努力,紫宸殿就在这辞旧迎新之际落成了。非但后宫中的媚娘松了口气,李治看后也很满意,召集五品以上所有常参官都来观览新的内朝大殿。群臣自然又有一番赞叹,恰好天公也来凑趣,忽而飘下雪花,开始还疏疏落落,不多时便如搓绵扯絮、满天鹅毛。
君臣同至檐下,望着银装素裹的蓬莱宫。李义府笑得合不拢嘴,吹捧道:“此概因陛下明睿越古、圣德感天,故上苍降以瑞雪,保佑五谷丰登、人无饥馁。”
“正是……正是……”众人无不附和,心下却思忖——李猫谄媚忒过,逮着机会就拍马屁啊!当人一面,背人一面,可如今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行政、监察两大权柄,谁又得罪得起他?
李治却只是莞尔一笑,转而对站在李义府身后的上官仪道:“此良辰美景,可否作诗一首,歌咏之?”
上官仪文思如泉,只轻轻道了声:“遵命。”手捻胡须脱口便吟:
禁园凝朔气,瑞雪掩晨曦。
花明栖凤阁,珠散影娥池。
飘素迎歌上,翻光向舞移。
幸因千里映,还绕万年枝。
“好!”李治当先喝彩,“不愧是贞观第一才子!”
“瑞雪千里,福泽万年……好诗好诗,妙啊……”群臣不单单是附和皇帝,确实也对上官仪的才华很钦佩。
李治又道:“上官爱卿诗才冠绝天下,听闻文苑中有‘上官体’之说,不过更难得的是公忠体国、德才兼备,朕要赐你采绢百匹以示慰劳。”
“无功不受禄。”上官仪赶忙推辞。
李治却道:“前番你参撰《瑶山玉彩》《芳林要览》有功,况且如今你已居宰相之位,听闻家中尚贫,朕岂能薄待良士而却天下士人精进之心?”
既然皇帝这么说,上官仪只得接受了,群臣无不投以欣羡目光,唯独李义府心里酸溜溜的——当着群臣的面褒奖这白面书生,却置我于一旁,赞他德才兼备、清贫廉洁,这不是间接贬损我吗?
李治回转龙床:“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雪停不下,众位爱卿还是回去吧,省得时候长了不便……右相李公且留一步。”
群臣谢恩辞驾,只剩李义府独自立于殿内。李治低头沉默片刻,待众人皆走远,才开口:“听闻近来百济战事顺利,我军连下叛贼百余座城池。你估计何时可以剿清余孽?有功将士归来朕又该给他们何种奖赏呢?”
李义府听罢愈加不快——称赞百济将士,自然就包括我的死对头刘仁轨。大功告成如何奖赏?刘仁轨本来就官居给事中,最起码这次也得给他官复原职吧?陛下啊陛下,难道您又要玩弄平衡之术?昔日用我与杜正伦制衡关陇一党,大功既成卸磨杀驴,许敬宗权大则以许圉师制衡,我好不容易爬回来挤走许圉师,才太平几日,您又是褒奖上官仪,又想提拔刘仁轨,难道又要制衡我?陛下啊陛下,我替您背了多少黑锅?难道您就丝毫不念我的功劳?
李义府眼珠一转,来个四两拨千斤,叹道:“唉!臣正要向陛下汇报,百济之战恐又有变数,叛首扶余丰勾结海外倭国,求发援军。此敌谙熟海路、来势不小,只怕我军又要有一场苦战。臣以为二刘在百济戡乱数年,明了彼之虚实。陛下何不给他们加官进爵,令他们长驻海外?一者可窥高丽,二者亦可防诸夷生衅。”
“容朕想想再说……”李治见他不接招,转而把话挑破,“近来朝中对你有不少议论,朕也听到了。听说你儿李津、李洽强买土地、强压百姓,你女婿柳元贞收纳贿赂、干预判案,还有勒索商贾等事,你身为宰相,关乎国家颜面,是不是该嘱咐他们要检点一些?”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李治明着说李义府该教育儿子、女婿,其实更是提醒他本人该检点收敛。
李义府本还想矜持,但听了这番话却再也笑不出来,也是他近来对下说一不二,骄纵之心日盛,竟不顾礼数高声道:“小人之言不可信!这话是谁跟您说的?”
李治的手轻轻一颤,抬头道:“人臣上奏乃是常理,你何须问朕从何处得知?”
李义府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礼数,赶忙低头。
李治的目光已变得格外冰冷,厉声追问道:“你询问上奏之人是何用意?难不成还要排挤报复?”
“臣不敢……”
“哼!”李治把手炉重重往桌上一摔,“该说的朕都说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还有,杨德裔既已流放,朕决意任命窦德玄出任大司宪,全权掌管司宪台之事,以后不劳你插手……朕还得给你提个醒,别忘了你今日之权势是谁给你的!”
李义府噤若寒蝉,茫茫然耷拉脑袋退出大殿,一阵雪花让他清醒了几分,忽又想起没有行辞驾礼,想要转身补上,却见李治的目光如刀子般直戳过来。他越发吓得激灵,冰天雪地里竟冒了一身冷汗,不敢再停留半刻,赶紧快步而去。
李治却兀自紧盯着那个在雪地里蹒跚的身影,心中久久不平——这家伙究竟还是不是当年在东宫侍奉我的那个李义府?难道嚣张到今天这个地步仅仅因为位高权重?谁给他这么大胆子?不错,他今日之权势固然是我给的,但他何尝不是更赖媚娘之力?我和媚娘究竟谁才是他心目中的真主子?媚娘……媚娘……
其实对李义府的所作所为李治一直心里有数,之所以包容至今乃是念在他的功劳和才干,以及昔日东宫的旧人情谊。但现在的情形似乎有些不同了,作为皇帝他决不能容忍臣子感恩别人、效忠别人!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