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二、图穷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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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图穷匕见

    仪凤三年正月,大唐开始了对吐蕃的征讨。此番出兵以中书令李敬玄为洮河道行军大总管,兼安抚大使;工部尚书刘审礼检校左卫大将军、副总管,充任先锋。其他将领包括豆卢仁业、王杲、崔献、曹怀舜、李知十、黑齿常之、沙吒相如、令狐智通、韦待价、张虔勖、纪及善、马敬臣等各统所部随李敬玄出征。

    为了给吐蕃致命一击,朝廷调动大量兵马,并在河南、河北招募勇士。出人意料的是,首个应募者竟是个进士出身的监察御史,此人名叫娄师德,籍贯郑州,年近五旬、其貌不扬,平日寡言少语,待人接物甚是谨慎,谁也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文官会头戴红抹额,率领家丁率先应募。李治闻讯大喜,当即加授其为朝散大夫,随军听用。先者得利,后者慕之,有娄师德这个榜样,河南、河北百姓乃至官员子弟踊跃从军,很快募集数万人。李治又命益州大都督长史李孝逸发剑南、山南两道兵马,配合李敬玄作战。各路军队合计十八万人,旌旗蔽日、锣鼓震天,开唐以来出师之盛未曾有也。

    大军启程的同时,又发生了一件事。前番有封禅嵩山之议,于是四方的藩属国效仿当年封禅泰山时的做法,遣使至大唐观礼,有些小国连君主酋长都出发了。尤其西域、昆仑诸国,跨山渡海道路遥远,走到半路才听说封禅延期,可是已跋涉甚远还带着大量贡品,返回去太不方便,索性继续前进,到长安觐见天皇。

    李治得知消息喜忧参半。喜的是天朝威名不堕,正好趁此良机诏谕共讨吐蕃;忧的是自己风疾复发精力不济,恐贻笑于诸藩,于是命媚娘出面代为接待。按理说国有储君,何用皇后接见外邦臣子?群臣提出异议,李治却一本正经道:“当年封禅泰山时贤儿还只是亲王,天后却亲身参与祭地,与诸国君长相识,由她出面更合适。”

    于是正月辛酉日,媚娘登临蓬莱宫光顺门,接受百官和蛮夷酋长的朝觐。那天春光灿烂微风徐徐,她身着盛装,昂首挺胸矗立在巍峨的城楼上,笑迎八方君长,宣示天朝厚德,享受着四海臣僚的叩拜。虽然她早已年逾五旬,容貌远不如往昔,但权力和荣耀又让她焕发了青春,找回了自信——李治宁可让她出面也不派李贤,足见猜忌到了何种程度。时机已经成熟,终于可以对李贤施以痛击!她屹立城楼举头遥望,似乎已隐隐约约窥见胜利的曙光……

    但是想到此处,媚娘心中又泛起一丝惆怅——胜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将亲手把李贤推下太子之位,也意味着母子之情彻底毁灭,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悲剧吗?然而世事逼人,固然前番群臣的建议都成了加重李治猜忌的筹码,却也让旁观不语的媚娘暗暗心惊。推广科举有异议,重修的礼典会被推翻,李治还在尚且如此,将来龙驭上宾又将如何?昔日李世民反其父李渊之道而行之,李治又反李世民之道而行之,李贤终究也会反李治之道。这不仅是皇家无情,更是树立皇权的需要,一个皇帝必须唯我独尊,哪怕死去的祖宗也不能有碍他自己的英明;若是李贤登基,迟早要批驳显庆以来的一切改革,而陷君聚麀、牝鸡司晨的媚娘不就是李治一朝最大的污点吗?那时就算李贤顾念母子情,她也只能在耻辱中苟延残喘。世事如此,孰能奈何?为了保全权势,在未来的朝廷继续呼风唤雨不被人欺,媚娘只能这么做,一切亲情终究要屈从权力。多想无用,还是放手去干吧!

    朝觐赐宴后媚娘换下祎衣,立刻去了学士院。当她迈进大门的那一刻,五位北门学士当即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天后的神态变了,那温婉和气的表情不见了,又回到当初那副霸气凌厉的样子。

    “天后有何吩咐?”

    媚娘不疾不徐往正位上一坐:“给你们升官。”

    “升官?!”升官自然是美事,但无功不受禄,几人面面相觑都觉大有文章。沉默好半天,范履冰朝前微趋两步:“臣等出身寒微,又无功社稷,何敢平白领受娘娘厚赐?况朝廷任命出于公议,天皇也未必……”

    “放心吧。”媚娘冷冷一笑,“现在只要不是东宫之人,我升谁的官万岁都会同意。”

    几人琢磨这话的滋味,越发惴惴。元万顷强笑着试探道:“难道娘娘就没什么差事让我们办?”

    “当然有。”媚娘毫不客气,“我让你等搜集的历代孝子和忤逆者的史籍可备好?现在给我编两部书,一部是《孝子传》,阐述人子之道;一部定名《少阳正范》,论东宫太子该怎样当,还要列明历代忤逆太子的下场,给我狠狠痛骂一番!尽快完成,我要赐予贤儿……”

    话音未落众学士尽皆跪倒:“臣等无能,请娘娘赎罪!”

    对这几人而言编两部书有何难?但要看编什么书、编完了送谁。当今太子已二十多岁,参政好几年,给他送《孝子传》《少阳正范》,且不论写些什么,这举动本身就是大大的侮辱。这岂不是指责李贤不孝,又不是好太子吗?李贤焉能不怒?就算他拿赐书的亲娘没办法,写书的还整治不了?天下皆知他们五个是皇后的笔杆子,写这等文章即便升官能快活几日?将来李贤能饶得了他们?这不是逼人往火坑里跳吗?

    媚娘晓得他们的顾虑,猛然提高嗓门,恐吓道:“是无能,还是不敢?莫忘了得罪本宫同样无好下场,难道你们敢抗懿旨?”

    元万顷、苗神客、胡楚宾、周思茂尽皆悚然。范履冰自知敷衍不过去,叩首道:“天后慈爱无际,太子仁孝拳拳,岂至修此文章?臣若为之,无异于挑拨离间、构害两宫,坏社稷之和谐,污皇家之圣明。此罪比抗旨更甚!”

    媚娘没想到这老文吏会说出这番大道理,也不禁点头:“是啊,此言有理。难得你这片苦心,处处为社稷着想,本宫承你的情……”她说这话是真诚的。

    范履冰略松口气,以为她会收回成命,方欲再说几句宽慰之言,哪知媚娘话锋一转:“不过这两部仍要编。事已至此不妨实言相告,我有意废去李贤太子之位,此事若成东宫易主,你等自然无咎,放心编书吧。”

    众学士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位皇后,一位母亲,竟然亲口说出要废掉自己的儿子。那语气如此从容、如此轻快,就像聊家常一样;她的表情那么轻松、那么自然,甚至还带着一丝不屑的微笑——世间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事吗!

    “娘娘三思!”片刻沉寂之后,范履冰脱口而呼,因为太过惊愕他的声音都变尖了;元万顷却渐渐稳住心神,低头暗暗思忖;其他三人如跪针毡,浑身颤抖,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这皇宫太可怕了!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早就冲出大门头也不回地逃了!

    “娘娘!太子是您亲生,器宇非凡,誉彰遐迩,况无纤维之过,何忍将之……”范履冰苦苦哀求。

    媚娘看都没看他一眼,摆弄着臂上的玉镯,自作沉吟:“芳兰生门,不得不锄……毒蛇啮指,壮士断腕……”吟罢倏然抬头,目光射向元万顷,一语双关道,“万顷万顷,名字虽好,却不知是否真有万顷之志?”

    元万顷心思早动,何用媚娘点拨?其实放荡不羁、桀骜不驯只是他的表象,他以寒微之身跻身官场,从未被豪门贵人放在眼里,故而特立独行以求显达;这样的行事作风固然使他有了名气,却又是正人君子所不齿,苦衷一言难尽。好不容易有个土匪出身的李勣看重他,却因一篇檄文尽毁前程,若非皇后提携,恐怕这会儿他只能在洛阳大街上写字卖画糊口了。皇后雪中送炭,却也把他引上歧途,作为北门学士的参谋机要,交结内宫、僭越干政的罪名背定了,躲得过今日躲不过明日。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跟着皇后拼到底,兴许可以转危为安。何况还有富贵荣华,今朝放胆一搏,说不定将来有内史、常伯之分,到那时什么关陇之家、五姓七望,谁敢小觑?身入仕途无非为名利,既有坐拥万顷之志,岂能守着二亩薄田甘受贫贱?

    想至此元万顷一改平素嬉笑之态,跪直身子拱手道:“知子孝否莫过父母,天后陛下既以为太子不堪,必是如此。臣蒙您不弃,招徕于蓬草间,敢不肝脑涂地?唯娘娘马首是瞻。”他精明得很,写两篇文章就能打倒李贤?还不知要跟东宫党斗多久,干脆把话挑明,无论祸福今后就跟您混了!

    “痛快!日后岂能少你富贵?”媚娘很满意,随即又看向周思茂、苗神客、胡楚宾三人,“你们呢?”

    这三位虽有才学,却是老实人,早就方寸大乱,吓得体似筛糠。元万顷见此情形反倒当起说客:“三位,清醒清醒吧。咱们蒙天后厚遇,召入宫中咨以国事。有多少自诩正人君子的家伙瞧咱不顺眼?又有多少小人瞧咱眼红?恨咱的人有的是,今日抗命不从,莫说天后降罪祸不旋踵,就算放任不管,三位又能在朝中逍遥几日?”

    一言点醒梦中人,三人互相瞻顾一番,终于把牙一咬,颤抖道:“愿从娘娘之命。”

    范履冰兀自磕头哀恳,却见四人皆应,所有的目光都转向自己,顿时若万针扎心——我虽不得志,却清清白白做人、忠心耿耿为国,怎会被逼到这一步?太子无咎无过,何至于要废?倘真废了李贤,让贪玩胡闹的李哲入主东宫,将来能治理好国家吗?若社稷生乱,我等有何面目以对祖宗?又有何颜教导儿孙、垂范后人?你们这是怎么了?难道为自己那点儿权势就什么都不顾了吗?

    元万顷知道他是明白人,废话无需多讲,直截了当问:“现在只剩范先生您一人了。就等您一句话,干还是不干?”

    “唉!你别为难他。”媚娘非但不恼反而笑了,“本宫也不能强人所难,范学士若执意不从,就继续教婉儿读书吧。婉儿那孩子怪可怜的,昔日她祖父获罪殃及满门,上官家男丁尽死,女子没入掖庭,亲朋好友也被流放岭南,一人获罪殃及满门,可悲可叹啊……”

    范履冰听罢心内一凉——这几句听似好话,弦外之音却非常吓人!一人获罪殃及满门,多少性命啊!皇后说得宽容大度,看其平生所作所为岂是以德报怨之人?今日既闻其机密,若不从命她焉能留我性命?我一把年纪死不足惜,儿孙何罪之有?弱冠入仕,身历三朝蹉跎一生,没挣下多少富贵已经够对不起妻儿老小了,难道还要连累他们受一刀之苦?可大唐社稷……苍天啊!家国何以不能两全?为何要这样逼我?

    范履冰不忍皇家有骨肉之憾,又何忍自己儿孙遭受灭顶之劫?霎时间他坚毅的信念被媚娘击得粉碎,顿时瘫软如泥,口中兀自叨念:“别逼我……别逼我……”

    饶是元万顷聪明绝顶,也不禁赞叹天后的手段,见火候差不多,忙凑到范履冰身旁,一边抚着他背一边道:“先生莫惧,没人逼您。其实祸福皆在眼前,是殃及满门还是封妻荫子,由您自选。我再问您一遍,干还是不干?”

    “我、我干……我干!呜呜呜……”范履冰伏地不起老泪纵横,颤抖得便似狂风暴雨中的树叶。众人黯然看着这一幕,心下五味杂陈,无人再发一言,只有凄楚的呜咽萦绕在耳边,也不知他是哭自己,哭社稷,还是哭这个神憎鬼厌的世道。

    媚娘却无暇多想,悄然起身离去——拿下这几人只是小试牛刀,之后的手段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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