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三、真人化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三

    真人化鬼

    媚娘威逼利诱收服北门学士,没过多久就保奏他们升官,皆在三省任职;李治正恨不得多提拔几个与东宫无关的人,当即准允。于是元万顷、范履冰等人进入中枢,虽然他们品阶不高、权力不大,但与朝中原本就攀附媚娘的韦弘机、王德真、裴炎、裴匪舒、王本立等人合流,又有武承嗣内外沟通,俨然形成一股庞大势力。

    可是与以往不同,媚娘虽掌握这股势力,却一再叮嘱他们要奉上恭顺,至少表面上不准与宰相及东宫势力对抗,甚至她还对李治宣称:“我保奏北门学士是出于酬谢之心,他们为我那点儿爱好出力不少,还遭人闲话,于心何忍?如今陛下风疾更甚,以后我时时刻刻陪在你身边,也没工夫再做文章了。学士院干脆散了吧,一来让他们为朝廷好好办事,二来也省得贤儿生嫌隙。”她这么说的,似乎也是这么做的,每天除了象征性地跟着上上朝、看看奏疏,大部分时间都寸步不离地陪在李治身边。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媚娘的确比原先更理智、更精明,也更有耐心了。如果说她以往一直被李治利用,成了权力制衡的砝码,那么现在她要做的则是反过来利用李治,利用其猜忌之心颠覆李贤,并为自己开辟一条专权之路。所以她不能过早暴露,要小心翼翼把权势隐藏起来,以求出其不意、一举成功。刘邦卑辞厚币,方能灭楚兴汉;司马卧病不出,乃篡曹魏之业;当年李勣若非蛰伏示弱,又何以能在废王立武的关键时刻给长孙无忌致命一击?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媚娘饱尝荣辱终于得其三味。

    对李治而言每天都是充满煎熬的,征战三国失败令他面上无光,与吐蕃的战争令他挂心,李贤的崛起更令他猜忌重重,最无奈的是他无法担负国事。但凡他身体康健点早就窜到朝堂上亲自部署这一切了,而现在只能窝在后宫,一边让张文仲、明崇俨诊治,一边听范云仙、李君信朗读群臣奏疏,有时候对某位大臣的谏言感兴趣,想拿来亲自过目,看不了几行便头昏眼花,很是折磨!因此一向以好脾气著称的李治也渐渐开始喜怒无常,不仅对宫人发脾气,有时对媚娘的态度也很恶劣,埋怨媚娘不问政事,然而媚娘对他的态度却仿佛回到三十年前刚入宫那会儿,恭顺贤淑、温柔至极,越遭训斥反倒伺候得越殷勤,连端茶之类的事都亲自干,弄得李治哭笑不得——他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他不满媚娘“急流勇退”,失去对东宫权势的制衡;另一方面他又喜欢媚娘陪在身边,使他在烦躁之余多了几丝温存。

    好在大唐的将士没让他着急太久,两月后鄯州传来捷报,刘审礼所部先锋军与噶尔赞婆军在龙支(

    今青海民和

    )遭遇,一战而胜杀敌数百;赞婆仓皇败走,所有侵扰大唐边境的吐蕃部队尽数溃散西逃。露布送入蓬莱殿时已是傍晚,李治后背扎满了张文仲的银针,正服用明崇俨的“仙药”,听闻旗开得胜差点儿带着针站起来,当即命宦官传谕中书,嘉奖将士、鼓励再战,誓与吐蕃一争雌雄。不过随捷报而来的还有份丧报,芮国公、右武卫将军豆卢仁业在征途中染病,逝世于驿所,终年七十岁。

    豆卢仁业一生战绩平平,但家族声望很大。豆卢氏出于鲜卑慕容氏,因后燕大将慕容苌投降北魏,拓跋珪命其改姓豆卢。在鲜卑语中“豆卢”便是归顺的意思。这一家族后来逐渐壮大,豆卢苌之子豆卢宁跻身西魏十二大将军行列,是关陇贵族重要一员。豆卢宁之孙,也就是豆卢仁业之父豆卢宽,娶隋朝观王杨雄之女,天下纷乱之际投靠李渊,授封芮国公;仁业之弟豆卢怀让又娶李渊第十九女万春公主,由此成为皇亲国戚,地位更加尊贵。或许因为姓氏中带着归顺之意,豆卢氏侍奉皇家十分乖巧,谨小慎微与世无争,即使李治扳倒无忌、痛惩关陇诸族都没波及到他们,至今这个家族荣宠不衰,豆卢宽以下陪葬昭陵者竟达四人。

    李治得报,念及豆卢仁业一生侍奉皇家苦劳不少,追赠其为代州都督,并让其有幸成为他家陪葬昭陵的第五人。媚娘很适时地提出:“老将军死于征途,是不是该给他儿子升升官,以示抚慰?”她早想通了,何必放着河水不洗船?这提议若传扬出去豆卢家必要念她好,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冤家强。

    “朕只记得他嫡长子名唤豆卢钦望,相貌不俗,为人敦厚,可惜没什么才干,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在南方当官。”

    媚娘却道:“不在乎有没有才干,全看着祖上交情,毕竟他家是咱李唐的老亲,多少照顾一点儿,面子上也好看些。”

    李治想了想,不禁点头。确实是这个理,当初为了夺回皇权,以长孙氏、柳氏、于氏为首,多少关陇老亲跟着倒霉?豆卢氏这等既老实又有名望的家族实属难得,何不拿他们做做脸面文章?想至此他以赞许的目光望着媚娘:“那就给他提官,召入长安。还是你想得周全!唉……”这声叹息饱含太多无奈——媚娘啊媚娘,你何等精明能干?怎么说退就退了呢?或许真是人一老就变脾气。你争权时我闹心,如今不争了我更不放心,左右不舒服呀!

    媚娘却不管他想什么,接着道:“前几日张大安不是上疏称东宫詹事丞开缺吗?索性让豆卢钦望补这个官,辅佐贤儿吧。”

    李治闻听此言脸色倏然阴沉,隔了半晌才道:“贤儿府里的良士够多了,听说他还结交一些年轻才俊,甚至包括一些太学,这么多人帮衬还嫌少?张大安不愧是东宫出身,处处偏袒他,真是多此一举。别让钦望去东宫了,给哲儿当属官吧。”

    “嗯,也好。”媚娘表面沉默心内狂喜——无论如何猜忌,雉奴从未吐露过半句指责东宫之言,现在终于忍不住发牢骚了!

    李治又把那份捷报拿起来,就着恍惚的烛光,忍着头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嘟嘟囔囔道:“此番西征精兵尽出,纵不能攻灭吐蕃、生擒噶尔兄弟,也可杀杀他们的锐气,使之不敢东窥。眼下还有两件要事,新罗悖逆不可不讨,封禅嵩山不可不行。”金法敏玩弄手段让大唐吃了亏,这口气他始终难平;诸国君长已到长安,封禅作罢便是失言——说穿了,李治考虑的还是自己作为“万邦之主”的面子。

    媚娘微然一笑,搪塞道:“眼下只是区区小胜,怎知何时才能大功告成?考虑这些太早,还是好好养病吧……该起针了吧?”

    两位医官一直在旁伺候,明崇俨自从受封谏议大夫越来越热衷听天皇天后议论朝政。张文仲却是个本分人,不掺乎政务,可差事未完又不能走,便装作收拾药匣,把东西拿出来放进去,反复折腾着,听媚娘问起总算长出一口气,过来把李治背上的针拔了,又道:“天色已晚,陛下该休息了。”

    李治把捷报往案上一掷,苦笑道:“成天除了灌药就是睡觉,朕简直成废物啦!”话虽如此他还是起身进了寝殿——再着急也没用,病夫是什么都做不来的,所有的账等病好了再算!

    两位医官起身辞驾,明崇俨见媚娘朝自己挤眉弄眼,心知有事,便装作腿麻了,不紧不慢朝外走,待张文仲先行走远,立刻转回来:“娘娘还有何吩咐?”他是因媚娘提携当的官,自然认为门户,天后之言不敢不从。

    媚娘似乎有些困了,打着哈欠朝范云仙摆手:“拿给他看。”

    明崇俨正疑惑,却见范云仙不知从哪儿寻出一大摞奏疏,一股脑摊在他面前。他更加糊涂:“这是……”

    “看看就知道了。”

    有媚娘的话,明崇俨斗胆拿起一份,只翻了几下便已一身冷汗,又看其他的,越翻越觉心惊,连忙伏倒在地:“臣冤枉啊!”这些奏章不是谏议,而是弹劾,被弹劾的对象正是他明崇俨——群臣说他蛊惑圣听、僭越朝政、左道祸国,且以丹药毒蚀龙体!

    “这些弹劾圣上也知道,完全置之不理。你怕什么?”

    怕什么?若这些罪名成立,纵然不被处死也得流放岭南,能不怕吗?平心而论明崇俨的确有点儿委屈,假托神仙之言干预朝政是实,但那也不过是看准了李治颜色说话,况且媚娘对他颇加褒奖,举荐为谏议大夫,自此言事出于职责,谈何僭越?毒蚀龙体更是出于臆测,他的药不是一般道士烧炼的金丹,完全是符合医理的,只是掺杂不少民间偏方才显得古怪,对外宣称“仙药”不过是故弄玄虚、自抬身价罢了,若因这些事获罪岂不冤枉?

    畏惧过后明崇俨不禁生出恨意,愤然道:“臣之清白天后尽知,此必有人构陷,请娘娘明察!”朝廷之事本无定数,说没事便没事,说有事便有事,有人弹劾便是隐患,谁知自己哪天真触了皇帝霉头?那到时这些弹劾就真成罪名了。伴君如伴虎,当年郭真行不就是糊里糊涂当了替罪羊?此事必须究其原委,不把算计自己的人除掉终不得安。可他哪猜得到,构陷自己的就是面前之人。

    这场弹劾是媚娘背后煽动的,起于中宫党羽,但是百官普遍厌恶左道之徒,况有先帝服丹中毒之事,许多人不及详查跟着附奏,遂成席卷之势。这会儿媚娘见明崇俨已入自己算计,故作威严:“够了!还不是你恃宠而骄招人嫉恨?本宫让你看这些弹劾就是为了给你提个醒,以后言谈行事要谨慎。别再招惹是非!”

    “是是是。”天后动怒,明崇俨不敢辩解,唯有一个劲儿应承;但扪心自问,他确实没干什么骄横之事,到底得罪谁了?无奈之下只好拿起弹章逐个查看署名:张大安、刘讷言、许叔牙、高政、格希元、周宝宁……这些奏疏是媚娘事先挑好的,清一色的东宫亲信!

    明崇俨越看越恐怖,连弹章都拿不住了,哆哆嗦嗦爬到媚娘足边,把头碰得山响:“臣之忠诚天日可鉴,娘娘一定要给臣做主啊……”得罪太子无异于自毁前程,他一个杂流出身好不容易才混上官的人,哪敢惹这么大祸?

    媚娘佯装不悟:“哦?莫非你已知构陷之人是谁?”

    “这、这……”明崇俨怎好直言?人家是亲母子,思来想去唯有自剖心迹,“臣出于诗书之家,上进无路故投玄门,以鬼神之术自诩不过意在扬名。二圣不弃,授予官职,唯恪慎匪懈,恭谨而侍。无论天皇、娘娘、太子皆臣之主,绝不敢有半分不尊。今东宫之中恐有小人作梗,向太子进我谗言,遂至群情激愤诬我为妖,欲害臣于死地。恳请娘娘明察严惩,还臣清白,不然臣纵死犹为怨鬼!”他情急之下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什么神仙道术全是假的,不过是往上爬的手段。

    “捉鬼的人竟说自己要变鬼!哈哈哈……”媚娘仰面大笑。

    明崇俨原形毕露,唯有苦苦哀求:“臣虽无道术,确有医术,侍奉天皇竭心尽力,难道娘娘不念此情?”

    “呵呵呵……”媚娘渐渐收起笑容,“我问你,即便能查出构陷离间者是谁,辨明真伪,众口铄金,嫌隙已成,你能保证太子对你有所改观吗?再者构陷者若是东宫宠臣,我替你除之,太子能不恨你吗?更有甚者,若鼓动群臣弹劾的是宰相或太子本人,又当如何?”

    明崇俨只觉耳畔连响三声震雷,顿时呆若木鸡——太子乃日后之天子,获罪于天无可祷也!

    媚娘见他恐惧至极,轻轻俯下身子低声道:“有句古话不知你可曾听过?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明崇俨从恐惧中慢慢缓醒过来,琢磨着这话的滋味。釜底抽薪,釜底抽薪,难道……他抬起头,愕然注视媚娘,只觉晦暗烛光下天后的笑容如此扭曲可怖!

    “你既能以术惑人,必然冰雪聪明,本宫不妨实言相告。我久欲更易储君,未得机缘;如今圣心有变,你常在宫内,天皇对东宫之芥蒂你不会不知,方才他抱怨的话你也听见了。若能见机进言促成其事,则我愿即遂、你危亦解,如此两全其美之事岂不善哉?”

    “臣不敢……亦无此能为。”

    “哼!”媚娘轻笑一声,以戏谑的口问道,“你乃沟通天人之士,有操弄神鬼之能,说动圣心又有何难?”她之所以费这么大心机拖明崇俨下水,就是看中他的身份——身为御医出入自由,常伴皇帝左右,病势缓急皆操于手,堪称“天子司命”;况且还会借鬼神、祖宗之言故弄玄虚。要蛊惑圣心、诋毁太子,还有比他更合适的人吗?

    明崇俨明白她的意思,却仍感到十分畏惧:“我非社稷之臣,不足以任重。况行此谗害之事,恐不见容于朝堂。”

    “事在人为嘛。”媚娘早把他看透,图谋幸进并无操守,之所以畏缩不应只是因为没见到足够令他一搏的筹码,于是再接再厉,“伊尹原本只是一介庖人,后来当了殷商宰相;范长生是天师道祭酒,却跻身成汉朝廷的第一重臣。远者不论,我朝开国功臣钱九陇、马三宝都是家奴出身,后来还不都受爵国公、封妻荫子?所以人之尊卑不在出身如何、干过什么。不有所废,焉能有所立?于被废之人而言可能是奸徒,但对新太子而言却是功臣,封爵拜相又有何难?”她站起身故意打个哈欠,“快定更天了,本宫也该休息去了,此事成与不成任你自便。”说罢带着范云仙出门而去——她心里明白,为了功名利禄这家伙肯定会干的。

    偌大的正殿中只剩明崇俨一人,他再次颤抖起来,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兴奋使然。夜风初起,烛火摇曳,他那披着道袍的黑影在白墙上晃来晃去,格外扭曲,仿佛这个利欲熏心的道士倏然化作厉鬼,张牙舞爪欲掐断某人的脖子!

    kfYV3CVOqu5RygoNDVhFXYgR7MVO7+MK1n+KdMT6Vtc9XpQgYuCWHP5REKg40ddUbIZxKO3XZlXwIziPYIz09g==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