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四年八月十八日,河北道博州之地征尘骤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从王城出发,一路向西南方挺进,直抵黄河之滨。统军之人正是博州刺史、琅琊王李冲。
莫看这支队伍只有五千人,得来甚是不易。宗室担任刺史者权势有限,尤其博州这样的中下之州,既非边庭又非重镇,几乎没有常备的驻军,全靠临时募兵。再者太后当国,虽对臣下残酷杀戮,对百姓倒还宽仁,国家承平日久,无缘无故谁愿意打仗?为此李冲几乎散尽所有家财,密令心腹萧德琮重金招募死士,费尽心机集结了一帮市井无赖、盗贼强人,又召集许多无家无业的贫苦流民,这才拉起这支五千人的队伍。本来他想进一步扩充实力,至少凑齐一万人再公然举义,但李蔼告密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李冲在洛阳也有相厚之人,同样是凤子龙孙,那便是郕国公、殿中监裴承先——此人乃开国功臣裴寂之孙。裴寂乃最早追随高祖李渊之人,却因帮李渊遏制秦王一派,被李世民衔恨,贞观后罗织罪名将其贬死岭南。其子裴律师尚高祖之女临海公主,生下裴承先;总章年间李治追念开国有功之人,追赠裴寂为郕国公,以裴承先袭之。
如今宗室有难,裴承先身为公主之子也不愿袖手,自李蔼一入京他就把消息告诉了李冲。李冲情知隐瞒不下去,索性立刻举兵;州城官员自然也有不从者,或被杀死或遭胁迫,只用一天工夫就摆平了,于是率军而出,打算渡过黄河杀奔洛阳。从王城至黄河有四十余里,这一路李冲心潮澎湃斗志昂扬。他抢先起兵也不单是因为李蔼告密,更藏着几分不可告人之心——疾风知劲草,乱世出英雄。齐桓公尊王攘夷首霸春秋,曹孟德逢迎天子遂成魏统,在他看来这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李冲乃越王李贞的嫡长子,很早就受封郡王,又自恃有几分文韬武略,未免有些好高骛远。别人畏武氏如虎,独他视若等闲,早憋着当首义之人。他举兵绝不仅仅是自保使然,更不是出于忠义,而是有称雄之心,试想当今天子李旦只是囚徒,被废的李哲更是无才无德,即便推翻武氏匡正朝纲,他们又有什么本事掌握朝廷?大权势必落于勤王者之手。而诸王并起际会洛阳,到时候谁是魁首?那就要看谁的功劳大,谁的声望高,谁第一个杀到神都城下啦!此时首开义举先声夺人,无疑可为日后掌权奠定基础;若一鼓作气直至京洛,并与父王会师威震天下,国之权柄必能移于他们越王一系,到时候进可窥九五至尊,退不失宰辅之位,大利当前岂能迟缓?
虽然李冲从未带兵打过仗,不过在他看来这应该不难,兵法他是读过的,弓马本领也不错,打几仗就谙熟了。汉高祖起义前不过是个亭长,魏武帝出身赘阉遗丑,而他却是一州长官、帝王后裔,有什么不会的?只要放开胆,什么事干不成?武氏婆娘费尽财力修造明堂,那是给谁修的?就是给他李冲修的啊!
李冲一马当先,憧憬着美妙未来,可是刚走到黄河岸边信心就遭到重大的打击——行军四十里对正规军来说只是小事一桩,可对临时招募的军队就不一样了。他这五千兵纯属乌合之众,老者年近耳顺,幼者未及弱冠,又缺少马匹,扛着兵刃带着辎重,越发拖沓迟缓。因举义仓促事先也未经操练,连编制都不甚清楚,四十多里赶下来队伍乱作一片,走得快的已跟到河边,走得慢的仍在五里开外。散散漫漫叫嚣聒噪,根本无队形可言,知道的是行军打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赶会呢。
心在洛阳足陷河滩,眼见天色已经不早了,无奈之下李冲只得传令就地休整。长史萧德琮也是高门贵少,与李冲意气相投,也早憋着当从龙功臣,但头脑比李冲理智得多,赶忙谏阻:“不可!河滩之地甚是冲要,对岸便是魏州地界,我军在此滞留一夜,倘魏州官吏连夜布置守备,恐我军不易渡也。今日不计早晚,必须渡河下寨!”魏州同样没多少驻军,一夜之间在南岸严防死守是不可能的,他这么说只是托词,真正的顾虑不便明言——就咱这乱七八糟的兵,在北岸耗一宿兴许就有反悔逃走的,趁早渡过黄河断了他们念想!
李冲倒也从善如流,当即改命过河,一时间大大小小的船只浮木铺满水面,幸而山东之地黄河并不很宽,水流也不算湍急,对岸也无阻碍,只是队伍散漫杂乱无章,待到所有人过河早已日近西山,赶紧扎营做饭。此时军中还有不少官吏,既有州中的参军佐官,也有辖下的县令县丞,可诚心跟从的是极少数,大部分是胁迫而来,观察了这头一天的情况便知凶多吉少,堂邑县丞董玄寂等几个胆大的要求面见李冲,希望能劝他罢手,赶紧向朝廷请罪。然而李冲一概不见,独与萧德琮在帐内计议。
俩人嘀嘀咕咕一夜,次日清晨还真改了主意,不再向西南进军,转而向南——有徐敬业前车之鉴,李冲不会重蹈覆辙,况且他自视甚高,一心勇往直前,哪肯当自守虏?但是鉴于眼下这等状况,他即便有吞天之志也得忍忍,就凭这支不像样的队伍,莫说打到洛阳,只怕连魏州都过不去,倘与朝廷大军相遇,一仗就得全军覆灭,所以改道向南先去济州(
今山东巨野
)。
时任济州刺史的并非等闲之辈,乃当朝驸马薛绍之兄、河东县侯薛。因太平公主之故,薛顗固然与媚娘成了亲家,但他更是城阳公主之子、太宗李世民的外孙,承恩极重,岂能眼看着武氏篡国?况且当初媚娘对太平公主的婚事本不赞同,还差点儿逼薛顗休妻,岂能不生芥蒂?虽说薛绍与太平恩爱和合,可薛顗至今还牢记那句“娶妇得公主,无事去官府”的谚语,一直对媚娘心怀戒惧,尤其铜匦设立后更是心内惶惶,故而他也参与了这次计划,正在筹备起兵。李冲临时改变计划,打算一边召集人马,一边前往济州,欲与薛顗兵合一处,壮大声势扩充兵力,然后再袭洛阳。
计议已定立刻行动,李冲率军南下,一路上散发檄文煽动百姓,惜乎无人响应——寻常百姓哪懂得太后有何阴谋?宗室举兵又是极隐秘之事,无人知晓内情,只看到太平之地无端冒出一支队伍,料想不是匪类就是叛贼,李冲所过之处十里八村的人早逃得没影了,剩下些无力逃亡的老弱妇孺,哪听他那一套?
行军一日,傍晚时分一行人恰至武水县城。昨天就在河岸扎营,今天又闹出这么大动静,邻近诸县早都惊动了。武水县令郭务悌、莘县县令马玄素都是心向朝廷之人,有意与李冲一战,无奈两家凑在一起才一千七百兵,而且同样未经操练、不谙战事,根本无法抗衡,于是屯兵城内,郭务悌急赴州城求援,马玄素代守城池紧闭四门。
李冲空劳无功窝了一肚子气,正无处发泄,眼见这小小县城面对他的正义之师竟敢闭门不纳,顿时火冒三丈,下令夺取此城。他军中并不缺粮,目前无须入城补给,如此挑衅岂不又要拖延?萧德琮本欲谏阻,但转念一想,兴兵举义贵在士气,若不显露一下威风何以震慑四方号召群豪?于是顺从其意。五千兵马并不多,但武水也只是弹丸之城,兵力微弱不敢出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围城。不过此刻又到了掌灯时分,乌合之众哪里懂得夜战?只能熬过这一夜再说。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李冲便下令攻城。五千士卒自离开博州还一箭未发,此时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之势颇为旺盛,尤其那帮盗贼亡命徒,抱着入城劫掠的心思,根本不用云梯,似疯了一般叼着刀柄、徒手攀上那夯土堆砌的城墙。但守城一方气势也很惊人——武水虽城墙低矮、兵力稀少,却都是乡土之人,妻儿老小尽在城内,保卫家园岂能不拼命?马玄素亲登城楼指挥作战,一千儿郎尽皆奋命,竟挡住了猛烈的攻势。
李冲本以为一个冲锋便可拿下城池,就算攻不下,守军也会吓得投降,所以连早饭都没吃。不料从清晨打到将近正午,这座小城固若金汤,眼瞅着负伤之人越来越多,将士们都快没劲了,只得暂时收兵埋锅做饭,吃饱了再攻。怎料午后更不妙,马玄素情知敌众我寡,把城内的小吏、杂役、家童都召集过来,还有许多百姓也来助阵,兵刃不够分的,什么棍棒、锄头、耙子、粪叉子全挥舞起来,弓箭射没了就扔磨盘。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冲强攻大半日不能破城,士气已逐渐懈怠,打着打着就不打了。其实两军绝大部分都是寻常百姓,彼此又没仇,至于朝廷孰是孰非他们根本不明白,这仗有什么可打的?刚开始还有人往前冲,到后来那些亡命徒也渐渐泄气,就是举着兵刃瞎比划,连伤亡都没有。李冲急得纵马狂奔,围着这座小城团团转,呼东喝西叫嚣,就是无计可施。
转眼间又已日薄西山,许多将士劝李冲弃此地而走,可李冲愤恨已极,非夺下武水不可——事到如今确实不能罢手了,李冲自诩正义之师,出兵以来无尺寸之功,围困一小小县城竟不能克。尊严何在?威风何存?如果灰溜溜撤走,势必军心大沮四众离散,这五千人到达济州还能剩几个?
关键时刻萧德琮又给他出了个主意。第三天清晨城外一通忙乱,博州兵将十几辆载着干草的大车推到了武水城南门,李冲一声令下,数支火把掷出,熊熊火焰立时蹿起。城上的马玄素见此情景心中一凉——完了!此时南风强劲,只需半个时辰南门必被烧毁。武水城并无河道,从井中汲水一桶桶来救根本来不及。马玄素心知这座城保不住了,却仍无屈膝投降之意,眼前的李冲固然是催命鬼,可神都的太后更是要命的阎王,倘若投敌阖家性命不保,倒不如为朝廷捐躯,也算死得壮烈。想到这里他痛苦地合上眼睛,已决心殒命于此。
然而末日并未降临,说来甚是奇怪,大火烧起后不久,本来强劲的南风突然转向,刮起了猛烈的西北风,反向李冲的军队燎去,城下立刻乱了起来,博州军四处乱窜,连李冲本人也险被乱军撞倒。堂邑县丞董玄寂也在南门外,他本就是迫于形势违心归顺,存心要坏李冲的事,此时趁乱向士兵高呼:“风向突变足见天意!琅琊王与国家交战,此非举义,实乃谋反也!尔等皆朝廷赤子,焉能附庸叛逆自招大祸?还不散去更待何时!”寻常草民都有点儿迷信,“天意”如此也不由得他们不信,立时就有人弃甲而逃。
李冲大怒,忙令左右拿下董玄寂,当众斩首震慑三军。但这一刀下去,董玄寂是人头落地了,士卒们却更加惊骇——这不是杀人灭口吗?五千乌合之众顿时如开闸一般逃窜,刚开始逃的是胆怯的百姓,后来连那些亡命徒也觉得没什么希望,攥着兵刃远走高飞。李冲拔刀连杀数人,仍不能阻止溃散之势,城上的马玄素却抓到了机会,赶紧传令出战。
随着几声巨响,三面城门大开,武水、莘县之兵鼓噪而出。此时李冲哪还有抵御之力?这位自视甚高、志大才疏的琅琊王也吓得颤抖起来,匆忙伏在马背上,一路狂奔狼狈而逃……
三天后,李冲灰头土脸地出现在博州城下,走的时候五千人,回来仅剩数十家兵,费尽心机招募的兵马全逃光了,长史萧德琮也在半路失散,生死不明。此刻他已不敢再奢望金銮玉笏,唯有回到老巢闭门死守,等其他宗室的消息。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他已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刺史郡王,而是穷途末路的丧家犬,谁都能看出他大势已去。就在他进城的那一刻,有个名叫孟青的守门小吏突然跃起,重重一棒打在他太阳穴上,李冲顿时跌落马下呜呼哀哉!
李冲从扯旗举兵至命丧黄泉,总共只有七天,直到他断气那一刻朝廷征讨他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才刚从洛阳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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