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二、阖门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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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阖门殉国

    琅琊王李冲志大才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的鲁莽起兵不仅使自己迅速败亡,也造成了严重恶果。虽说范阳王李蔼已到洛阳告密,但参与谋划的宗室刺史甚多,分布东西南北,媚娘也不晓得谁会率先发难,各方向无法兼顾,只能静观其变。这时诸王若能沉住气,协调一致同时举兵,仍可与朝廷周旋抗拒。可李冲的抢先举兵把挽救局势的机会彻底葬送了,由于距离博州远近不同,有的宗室直至他丧命都还没接到他的起事文书。然而丘神勣数万大军出动,半壁江山震撼,济州薛顗等人皆在兵锋咫尺,兵微将寡准备未毕,哪还敢行动?

    各地宗室本就有些怯意,心也不是很齐,此时莫说已不敢配合,就是想配合也根本来不及。大部分人募兵尚未完成,而朝廷已向天下宣告李冲的行为是谋反,黎民百姓皆感恐慌,他们还怎么继续征兵?在此形势下韩、鲁、霍、江都、汝南、零陵等王皆不敢动,唯有一家亲王举兵响应——越王李贞。

    李贞明知儿子心浮气躁闯了大祸,但父子连心唇亡齿寒,岂能弃李冲于不顾?在得知消息后立刻行动,于垂拱四年八月二十五日宣告举义。但他并不知道,此时李冲已死去两天了。

    虽然事发突然,但李贞的起事还是比李冲像样得多。一者豫州乃中原大镇,本就拥有一些兵马,粮草府库也更为充裕,他同样拉起一支五千人的队伍,但这支军队大部分是正规军,训练有素战斗力强;再者李贞年高有德、驭下有恩,享誉天下数十年,虽说他徙封豫州时间并不长,还是赢得臣民的广泛拥护,此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仍有人心甘情愿为之效力。

    当然,这是祸及满门之事,不可能没人反对,李贞却没为难那些有异议的属下,敞开城门任他们离去——这样做既是出于仁慈,也是觉得谋害他们没有必要。变乱之际禁锢甚至杀死不从之人主要是出于保密需要,但豫州与博州不同,距离神都太近,只要这边一动,不到三天工夫洛阳就会知道,根本瞒不住。既然毫无秘密可言,何必枉害这么多性命?

    李贞举事后,一面派人向诸王通报消息,一面迅速向西北进击。这样安排是很实际的,虽然此番举兵的主要目的是援助儿子,但博州与洛阳背道而驰,如果他向东北进击,无疑会暴露舐犊之心,勤王的大义也无从体现,必然重蹈徐敬业的覆辙。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朝洛阳进发,寄希望于造出声势,号召诸王起兵齐聚中原,才能以围魏救赵之法解博州之困。

    相较于眼高手低的儿子,李贞做事就沉稳许多。他确实称得上文武双全,年轻时也曾弓马娴熟,不输于李承乾、李恪之流;不过现在他已是年逾六旬之人,实在冲杀不动了,所以将冲锋陷阵的差事委托给小儿李规、汝南县丞裴守德。他们出兵后不久便在上蔡县受阻,李规年轻有为,裴守德甚是忠诚,两人统军倒也颇具章法,迅速包围上蔡城,身先士卒全力猛攻,仅用了半天时间便将之攻克,一时声威大震,又收编了千余官军。

    惜乎他们取得的胜利也就仅此而已,其他宗室依然不见行动,而再往前走已接近京畿之地,城城重兵步步维艰,根本不是他们这几千人所能挑战的。李贞孤掌难鸣进退维谷,在焦急中虚度两日,时至九月初一噩耗传来,才知李冲已被部下刺杀,而且太后已命左豹韬大将军麴崇裕为中军大总管、内史岑长倩为后军大总管,并以兵部侍郎、同三品张光辅诸军节度,发南衙府兵十万前来征讨。

    李贞闻报喟然叹息——儿子的命已经丢了,诸王无所行动,再打下去也是枉然,况朝廷以两位宰相、一员悍将、十万大军来剿,自己这点儿兵哪是对手?失败已成定局。

    此刻他已心灰意冷,打算遣散兵马,自缚至朝廷请罪。自己这条老命可以不要,但求太后开一条生路,能将儿孙饶恕,哪怕披枷戴锁放逐岭南,总不至于断了他这一支的血脉。可是李规早已血灌瞳仁,置生死于度外,坚决不同意:“事已至此何能苟活?不若拼此性命以报国仇家恨,纵然身死有始有终。齐有田横,汉有翟义,晋有麹允,隋有沈光,功虽不成亦堪万古忠烈!”李贞膝下本有六子,三个先后亡故,就在今年之初他颇为倚重的四子李蒨也病故了,如今又折了嫡长子李冲,就剩李规这条根,哪舍得叫他为国死节?父子正争论不定之际,新蔡县令傅延庆赶来投奔,还带着招募来的两千多勇士。李贞见此情景泪如涌泉——谁言李氏无恩于天下?在此危难之际还有人甘心赴死报效国恩!我身为凤子龙孙焉能顾一己之私?无国便无家,还管什么儿孙血脉?都拼了吧!纵然玉石俱焚满门皆灭,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大唐七十载社稷!

    李贞就此下定决心,要与社稷共存亡。不过到这个时候稍有见识之人都能预料到结果如何,傅延庆之辈只是少数,那些原本跟随他起兵之人也渐渐动摇,多有弃官逃亡者,唯裴守德忠贞不改,自请担任先锋与官军一战。李贞甚是感动,当即将女儿良乡县主许配其为妻。上蔡县城池甚小,他索性把所有兵马带回豫州,公开宣称:“琅琊王已攻破魏、相诸州,拥兵二十万,不日将抵达豫州。我等只须奋勇一战,暂将武氏之兵击退,待援军到来必能大获全胜!”李冲早死了,人头都被割下来传送洛阳,怎么可能来援?他编造这等谎言既为提振士气,也是对宗室亲友们抱有一线期望。希望自己能侥幸打赢一仗,鼓舞大家纷纷行动,到那时就算自己深陷重围必死无疑,大唐社稷总还有几分生机!

    故作轻松地说出这番谎言之后,他又抓紧时间做了两件事。先是僭越封官,不到一万人的军队九品以上官员竟封了五百余人,皆版授其职,许诺推翻武氏之日就让他们上任;然后又召集豫州内外的和尚道士诵经作法,祈求旗开得胜,并给每个士兵都发了一张杏黄的护身符,据说把它带在身上可以刀枪不入遇难成祥——李贞不是一个无道滥封之人,也从来不迷信,这样做纯属无奈。他将面对的是多自己十余倍的大军,而且即便侥幸获胜,朝廷的后续部队还会接踵而至,现在除了功名富贵和虚幻的神力,还有什么能笼络住这些兵,让他们效忠尽命呢!

    五天后,朝廷前锋部队已到达豫州城东四十里,统兵的是前军大总管麴崇裕——此人乃高昌麴氏之后,末代高昌王麴智盛的亲侄子。自贞观十四年(

    公元640年

    )高昌国灭亡,麴氏满门被迁往中原,麴崇裕之父麴智湛效力大唐,终于安西都护之任,麴崇裕则一直在长安为质,与李多祚身世颇为相似。如今媚娘掌控朝政,故意扶植与关陇士人关系不深的将领,因而将其越级提拔为大将。

    十万大军若尽数开来,势必兵困豫州,断无生机可言,此时李贞唯有一战,也不必让裴守德充当先锋了,索性连同李规、傅延庆等人尽数派出,他本人登上城楼擂鼓助阵,生死在此一役——破家为家,拼命保命!

    裴守德等人确实拿出了勇气,面对气势汹汹的官军,毫不畏惧直突阵中。然而这注定是场绝望的战争,虽然后军未至,此时官军人数仍是他们的五六倍,麴崇裕也非泛泛之辈,又受太后之恩欲加回报,故而作战亦甚骁勇。豫州军无论人数、装备都远不及官军,所依靠的只是无畏的勇气,而勇气能维持多久?心向李氏的将领固然豁得出去性命,士兵们可就不然了。在经历了短暂的奋勇拼杀之后,大家发现所谓的护身符不过是废纸,大刀砍来身首异处、长枪刺来血如箭喷,他们哪是南衙府兵的对手?随着官军的强势反击,这支不足一万人的部队彻底崩溃了。战马嘶鸣铁蹄纷纷,踏出一条条令人目眩的血路,被砍翻在地的尸体被踩成肉泥,豫州兵奔跑着、呼喊着、逃亡着,却挣不脱背后的追兵,仿佛一条条残破飘零的小船被巨浪吞没……

    此一战豫州兵死走逃亡折损大半,傅延庆战死在阵中,李规、裴守德负伤而回,但麴崇裕的大军紧追不舍,真正回到城中的不足两千人。李贞惨笑一声,抛下了鼓槌,如失了魂魄一样木然屹立在城头,看着儿子女婿浑身血迹逃回城中,看着守城士卒仓促关闭大门,看着朝廷追兵把困在城外的败兵斩尽杀绝,看着麴崇裕黑压压的大军滚滚而来,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反贼李贞!”城下传来嘈杂的呼喊声,“你背叛朝廷穷途末路,还不开门投降更待何时?”

    投降?!事到如今投降还能活吗?李贞面无表情地望着城下那些自诩王师的军队,胸中涌起无尽的悲凉——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家的国土上保护自家社稷会变成叛贼?高祖、太宗、高宗三代英灵未远,超越秦汉的伟业犹存,我大唐李氏何罪之有?苍天为何不佑?这才刚七十年啊!

    麴崇裕见李贞不答,情知他绝不会投降,转而命将士喊嚷:“越王谋反,罪不容诛!豫州官吏士卒听真,及早归降可免一死,否则皆与李贞父子同罪论处!”

    此言一出,城上顿时纷乱。对那些寻常小兵而言行刺城主、杀关落锁风险极大,但想保住脑袋还是不难的,于是许多动摇之人也不管会不会摔伤了,立刻逾城跳落,向官军投降。李规、裴守德气喘吁吁登上城楼,身上的创口仍在汩汩流血,却早已忘了伤痛,呆呆望着这混乱的一幕。城内官员也纷纷赶来,簇拥到李贞身边:“殿下,事到如今您……”

    “什么?”李贞茫然回过头。

    官员们话说一半都顿住了,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为难不忍之色,隔了好半天才有一人低声道:“豫州安危事小,可殿下乃帝王之裔,高贵无极,岂能……岂能坐待戮辱?”

    的确,对于他这等身份的人,遭受刑戮身首异处确是奇耻大辱,那言下之意呢?李贞凝然注视着这几名官员,见他们个个低头,故意闪躲自己的目光——是啊!他们于心有愧,平日我待他们不薄,现在他们想顾全身家性命,逼我自行了断,他们好献出城池免去祸劫,却又难以启齿。

    虽明知众人心思,李贞并没憎恶他们。世人谁不贪生?谁无妻儿老小?这本来就是李家与武家之争,又与其他人何干?要怪就怪他们老李家自己不争气!怪苍天无眼吧……想到此李贞提了一口气,倏然挺起胸膛,又展现出贤王的风度,甚至还露出一丝微笑,对众人道:“我父子在豫州四年,未能为百姓多谋好处,到最后还闹出这等乱子,实在愧对苍生。事已至此不能再连累大家,你们好歹追随我一场,也实在是辛苦,本王感恩不尽!”说着抱拳拱手微施一礼,又指了指城下道,“有劳你们告知麴崇裕,叫他等候一个时辰……”说罢左手拉住李规、右手拉住裴守德,在众人惭愧而钦佩的目光中从容离去。

    三人手挽着手,脚步坚定走下城楼,沿着大街径自回到督府,一路上谁都没说话,这一行的终点究竟是哪儿,彼此心照不宣。踏入府门之际,里面早就空空如也,侍卫宦官都已从军,有的殒命沙场,有的仍在城楼坚守,侍女也都赏给将士了,只剩十几个户奴老婢看守院落,有的见势不妙,唯恐事败之际官兵杀戮,早已逃得无影无踪。

    李贞依旧无言,继续往里走,方至堂前见一衣着华丽的妇人迎面而来——正是他的侧妃、李规之母。

    王妃见李贞还倒犹可,一见李规浑身是血,当即泪水涟涟扑至近前:“我的儿!你怎么伤成这……啊!”话未说完便是一声惨叫。

    李规陡然而惊,低头一看,父王已抽出佩剑刺入母亲腹内!

    李贞扭身抱住爱妃颓然的身躯,轻轻放倒在地,哽咽道:“谢谢你,给我养了个忠孝两全的好儿子。李唐社稷已败,咱们一家到那边团圆吧。”也不知王妃听没听清这番话,她那失去神采的双眸茫然地转了连转,随即向上一翻,断气身亡。

    “娘啊……”李规伏在母亲身上大放悲声。

    李贞却浑浑噩噩起身,一脸淡淡道:“早去早好。你俩也把妻妾都杀了吧。倘落入官军之手,不但辱没家门,只怕她们受的罪更多,还不如死了干净痛快。”

    两人噙着眼泪遵令而行,裴守德提剑奔入侧院,没走几步恰与良乡县主撞见——其实裴守德已年近四旬,原有妻室已病故,他虽出身河东裴氏,却家世单薄、官卑贫寒,若非遭遇奇变,焉能得尚县主?而且他俩十天前才定亲,根本未合卺,连面也只见过一次,只是挂名夫妻,此刻才有机会细细打量这位王室之女。见县主尚在碧玉年华,五官清秀、肌肤白皙,身段婀娜、步履轻盈,倥偬之际未及妆扮,微微蹙着眉,却越发显得美丽动人。

    面对这个根本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青春少女,裴守德怎忍动手?但诚如越王所言,倘若此女落入太后之手,不是明正典刑,就是没入掖庭终生为奴,更不幸的话可能沦为官妓。与其名花落尘受尽凌辱,还不如现在就死了呢!他想下手,却觉掌中佩剑似乎变得千钧沉重,就是举不起来。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县主却很坦然,目光交错间她已明白发生了什么,笑道:“莫非大势已去?”虽然那是一抹无奈的惨笑,却显得格外粲然。

    裴守德越发不忍,浑身气力全没了,佩剑竟失落于地。良乡嗟叹片刻,走到他身边不无遗憾道:“枉我年年七夕穿针拜月,父王竟把我许配你这半大老头子……唉!”

    “我、我……”裴守德无言可对,脸都羞红了。

    “也罢!”良乡叹了口气,转而又道,“你可是我夫君,至今还没亲过我呢……来,亲一下。”

    裴守德又悲又痛又紧张,怔怔愣在当场,哪还动得了半分。良乡见状也不管那么多了,猛然踮起脚尖在他挂着血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既而嫣然一笑,转身进入内室,只留下他呆愣在那里,回味着这一丝温存……好久好久,裴守德才渐渐缓过神来,狠狠心拾起掉在地下的佩剑,鼓足勇气冲进内室,却见这位美丽的少女已悬梁自尽。

    与此同时李规也含泪缢死自己的妻子,又提着剑在内宅一通乱斩,把父王和自己的所有姬妾都杀尽了。

    李贞检视了那满院的尸体,在正堂之上端然落座,整了整褶皱的袍服,又扶正头上的乌纱,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从举兵那天他就给自己预备了。时至此刻仍没有其他宗室起兵的消息,也不可能再接到消息了,此时就算他们行动也晚了。李贞心如明镜,李唐的社稷没救了,一切辉煌荣耀已成往昔,这天下快要改姓武了……算了,他已经竭尽全力,没什么遗憾的。以他和媚娘的关系本可不必如此,但他还是为了大义拼到今天,这足以名垂青史,足以令那些贪生怕死、懦弱不前的人羞愧汗颜!

    在坦然的心境下李贞仰面饮了鸩酒,很快毒发身亡。儿子李规、女婿裴守德满脸凝重地向他拜了三拜,既而就在他一左一右的房梁上投缳自尽……

    垂拱四年九月十一日,越王李贞举兵失败,全家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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