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金藏剖腹以证皇嗣清白,东宫情势霎时逆转——虽说来俊臣等酷吏气势汹汹责打宦官,但那毕竟是东宫,没有旨意岂能随便杀人?挥挥鞭子、动动刑棍也就罢了,其实大半是吓唬,欲逼迫奴婢证武轮之罪。没想到“证人”没逼出来,却闹出个剖腹的,这怎么得了?安金藏地位虽卑,却是司常寺之人,不属于东宫,不在推鞠之列,而且在场的还有苏宏晖率领的羽林军,怎么可能瞒天过海?无奈之下来俊臣只得暂停刑讯,向女皇汇报此事。
武曌也很震惊,忙派人将安金藏抬入宫中,命尚药奉御张文仲、韦慈藏亲自医治;她本人也来到病床边,亲自探察伤情,但见安金藏肚破肠流,神志模糊不清,褥榻都被鲜血浸透啦!
两位御医处乱不惊,诊明脉象立刻施治——肚破肠流之伤虽重,却非无计可施,相传汉末华佗曾撰《青囊书》、创麻沸散,有开腹割疽之事;传至隋朝,太医令巢元方著《诸病源候论》,详述治疗金疮肠出之法,又经唐初孙思邈精研药理,已日趋完善;二奉御皆是岐黄妙手,自然深通此道。张文仲先以针灸刺安金藏周身穴道四十余处以镇其痛,又命医工以麦熬粥,滤其汁液擦洗肠腑,轻轻揉回腹内;韦慈藏以桑白皮切丝,捻成细线,穿针缝其创口,再敷生肌止血之药,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武曌一直默默无言静候在旁,见施治完成才松口气,问其吉凶。韦慈藏擦擦额上冷汗,勉强笑道:“此人筋骨不弱,血脉尚和,八成可痊愈,但祸福安危天命所系,虽人事尽到,还要看他本人的造化。”韦慈藏本名韦讯,自幼出家为道,后来才转而行医,虽医术高明享誉天下,却仍讲求宿命缘法。
此言方毕,忽见安金藏身体颤动,低声呻吟:“水……水……”武曌见他有了反应,心中甚喜,便要命人喂他。张文仲赶忙阻拦:“不可!金疮失血则经络空竭、津液不足,故渴也。但此时水入其腹恐生气逆,危及其创,因而一日夜内不可饮水,百日内但以米粥为食。”
武曌依言而行,这时高延福又来报,李昭德、李元素、周允元等大臣已至武成殿,请求面君。武曌岂不知他们为何而来?下令推鞠东宫这些人都曾谏言,自己一概不纳,现在闹出这档子事,朝廷上下一定嚷嚷遍了,诸臣必是又来为皇嗣求情的。她不免有些惭愧,叹息道:“天色已晚,朕不想见他们。你替朕传谕,推鞠东宫之事就此作罢,羽林军尽数退出,任何人不得再侵扰皇嗣。”
“是。”高延福领了口谕,健步如飞而去——他也是天皇在世时就入侍宫中的,又何尝不是偏向皇嗣之人?
天色确实已不早,两位御医施过手术也颇辛劳,尤其是张文仲,本人身体也不甚佳。武曌见众宦官已换了洁净的被褥,安金藏气息平稳沉沉昏睡,便叫两位御医退下休息,自己却不顾婉儿劝说,依旧守在病榻边呆呆发愣。
一个小小乐工值得皇帝如此挂怀吗?武曌与其说关心此人,还不如说是在反思自己——母子之情真的已经无法挽回了吗?真要再次把亲生儿子置于死地吗?此刻她耳边似乎不断回响着范云仙的话“不愿陛下一错再错,不愿陛下一着棋错成千古之恨!陛下迷了心志,迟早会后悔的……”是啊!现在她已经后悔了!是非对错不是明摆着吗?眼前这人只是个卑微的乐工,又系外族之民,与皇家无亲无故,他豁出性命为皇嗣担保既不是为了什么利益,也不代表任何政治势力,纯粹是出于单纯的良知。而她自己身为武轮的母亲,竟然想将错就错把儿子除掉,难道不惭愧?
她不禁忆起武轮年少时的一幕一幕,作为最小的儿子,当初她把武轮留在宫中,带在身边悉心照料,特命刘祎之教其读书,直至成婚时才离宫开府,真是宠爱至极。武轮从小到大也从没做过有悖她心意的事,连皇位都献出来了,姓名都改了,还要他怎么样?武曌哀伤不已,深感自己做过分了,权力固然重要,但为此泯灭一切是明智的吗?自己真的甘心做个只与权力为伴的“孤家寡人”吗?那样的人生又有何意趣!
此刻武曌那颗冷却的慈母心又复苏了。夜静更深、孤烛摇曳,恍然间她竟把昏睡的安金藏当成了武轮,掏出丝帕亲手为之拭去额上汗水。安金藏似乎感觉到了,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迷离神情恍惚,不知是否认出了皇帝,只是翕动着惨白的双唇,一字一顿吃力地道:“皇……嗣……无……罪……”
“朕知道了。”武曌闻听此言越发虐心,“吾有子而不能自明,害卿至此。”说这话时两行老泪已潸然而下……
东宫谋反案再无下文了,不但女皇讳莫如深,连武承嗣、来俊臣也不敢主动提起。时隔半个月有个名叫李秦授的补阙上书,称:“谶曰‘代武者刘’,然则刘无强姓,殆流人乎!陛下自登极,诛斥李氏及诸大臣,其亲族流放在外者数万人,一旦同心招集为逆,必为社稷之害,臣恐为祸深焉。”这本来只是一份寻常的奏疏,把“代武者刘”解释为流人造反也是多年前傅游艺提过的说法,然而女皇览奏竟然大悦,召李秦授上殿,当众表彰:“卿名秦授,天以卿授朕也,何启予心!”即擢考功员外郎,并赐穿绯袍。
满朝文武瞧在眼里,心里自有一番思忖——圣上大加赞赏,冲的就是那句“刘无强姓,殆流人乎”。区区八个字算是给“代武者刘”下了最后定义,与已故刘妃无关,更与皇嗣无关。看来女皇已决定收手,对皇嗣的打击已经结束啦!
世事轮回,反复不定,立储的风波闹来闹去最后又回到了原点。对武曌而言这仍是解不开的死结,完全斩断舐犊之情不可能,不考虑武周王朝的存亡也不可能,难题还在那里摆着,而且比以前更困难了。罢黜武承嗣,冤杀儿媳,她跟双方都有了隔阂,日后哪边又能真心念她好呢?武曌把自己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思来想去无可抉择,只好再度搁置此事,但李成器、李隆基等皇孙既然召入宫中也不便轻放,就让宫人好好照顾他们生活吧。为皇帝一场总不能只考虑身后事,还是趁精力尚好时多搞些政绩。至于储位究竟花落谁家,但愿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看情况再说吧……
当然,眼下还有个问题,既然“代武者刘”有了最终解释,流人谋反的事就必须得察,因而她派监察御史万国俊、右翊卫兵曹参军刘光业、司刑评事王德寿、苑南面监丞鲍思恭、尚辇直长王大贞、右武卫兵曹参军屈贞筠等六人分赴诸道,巡察不轨、安抚流人。
万国俊本是司刑评事,因攀附来俊臣得以升任监察御史,但他心性贪婪,本想在推鞠东宫时立点儿功劳再图晋升,无奈此案告吹不了了之。现在女皇派他巡察流犯,等于又给他一次机会,怎能不“尽心竭力”?他日夜兼程赶奔岭南,到达广州后立刻召集三百多流犯,根本不加审问,矫诏命他们全部自杀。流人哪里肯从?纷纷抱屈鸣冤。万国俊意狠心毒,索性命士兵把他们押至河边尽数斩杀,然后上疏称:“诸流人咸有怨望,若不推究为变不遥。陛下虽在庙堂洞悉万里,圣明至致!”御史在外勘察逆情,若得实据可当即处决,万国俊算盘打得清楚,“谋反”之人杀得越多他的功劳就越大,而且还能证明女皇有多圣明,反正洛阳不了解广州实情,这么容易到手的功劳岂能不取?武曌览奏果然信以为真,晋升他为侍御史。
万国俊升官之事传开,正在剑南、山南、安南等地巡察的其他五位使者大受启发——既然杀人能升官,那就敞开杀吧!一时间巡察变成了屠杀竞赛,刘光业杀了九百多,王德寿杀了七百多,鲍思恭等三人也均在百人以上。数千条性命顷刻而亡,天下为之轰动!
武曌不过一时被蒙蔽,岂会相信有这么多人谋反?固然流犯中有不少李唐族裔和违逆过她的臣僚,但绝大部分是家眷和平民,她下达使者的命令是探察不轨、安抚流犯,不是不分好歹一律处决。这与以往的杀戮性质截然不同,是大失民心之事。于是她的态度立刻翻转,六道使回京之际即以枉杀无辜之罪将刘光业、王德寿处死,鲍思恭、王大贞、屈贞筠三人革职除名,已经升职的万国俊也被贬官,这回连监察御史也做不成了,又被降回司刑评事。但朝野对此事还是多有议论,有人猜测女皇原本就想杀戮流犯,只是事情闹大了委过于下;还有人骂当初首倡其议的傅游艺,说他活着的时候不行善,死后三年还余毒未尽。
恶劣影响已造成,武曌只能设法挽回声望,好在机会就在眼前,科举的时候又到了。恰巧此时担任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正是李秦授,他因六道使之事也有幸被扣了个“禽兽”的绰号,为洗去恶名自然很用心,经过精心的选拔,此年共录取进士十八名,虽说人数不多,却都是有真才实学之人。
礼部放榜后顺势又开制举,参考官员亦甚踊跃,武曌大开明堂,召见了这些前来应考的官员,并提出一个问题:“何者为忠?”
忠乃五德之首,这是人尽皆知的,皇帝会提出这么简单的问题吗?当今之世福祸相倚、李武莫定,究竟怎样才算是对女皇的忠诚呢?数百名应考的官员面面相觑,无人敢贸然开口,正在此时人群后方走出一名绿袍官员,朗声回答:“忠者,外扬君之美,内匡君之恶。”
“很好。”武曌点点头,“卿叫何名?现居何职?”
“汤阴县令郑惟忠。”
“你不必考试了。”武曌吩咐侍立阶下的天官侍郎姚令璋,“此人擢升一阶,调入京城任职。”
“谢陛下。”郑惟忠叩谢皇恩。
众官员都以嫉妒的眼光盯着此人,心里不服气,原来真这么简单,竟叫此人捞了便宜——是啊!武曌要的答案就这么简单,无须非分之想,无须算计未来,无须担忧祸福,只要对她这个女皇尽到人臣该尽的职责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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