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足元年九月初三日清晨,太子武显正在东宫梳洗更衣,小宦官高金刚突然到来,奉女皇之命召他入宫。
武显颇感意外——今天是朝会日啊!他虽贵为太子,却没有上朝资格,为避免母亲猜忌也从不敢请求,所有朝廷决意都由崔神庆、祝钦明代为传达,今天母亲怎么宣他上朝呢?他赶紧把刚穿好的锦袍脱了,命宫婢取朝服龟袋。
高金刚却道:“陛下不必更衣,万岁临时宣布辍朝一日,您直接去长生殿见驾便是。”
武显越发诧异——自从母亲耽于享乐,朝会越来越简短,但还没有无故辍朝的先例,哪怕应付差事也会在贞观殿坐片刻。难道母亲病了?不可能,倘若如此怎不直言?武显向高金刚打听何事,高金刚连连摇头推说不知,却已露出慌张之色,显然并非不知而是不敢透露。武显情知来者不善,却无可回避,只能悬着心匆匆入宫。
一路疾行转眼至长生殿,高金刚似是奉了旨意不敢入内,武显自己报门而入,但见母亲端坐龙床之上,身边一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他不及详思赶紧下拜:“儿臣参见陛下。”
却听女皇一阵冷笑:“起来!我哪敢受你一拜?该我拜你才对!”
武显打个寒颤:“陛、陛下何出此言……”
“朕何出此言?”武曌阴阳怪气道,“这不都是你的心里话吗?这天下本就是你的天下,我这老不死的算什么?这宫里的人若要长久富贵还不都得看你的脸色?”
“儿臣不敢……”
“不敢?!”武曌怒不可遏拍案而起,“你有什么不敢的?若不是昌宗告诉朕,朕还真没想到。当着朕的面老老实实皆是美言,还什么王祥剖冰效仿先贤?其实阳奉阴违心怀诅咒,天天盼着朕死!”
武显吓得腿一软,跌坐在地:“没有……”
武曌昨晚听张昌宗汇报了那日武重润、武延基之言,几乎一夜未眠——朕已八旬,还能再享几日富贵?我连天下都不要了,一心一意交还李家,你们却连这几年都等不及,已经算计我的身后事。光是李家儿郎也罢,怎么武氏后辈也这等心思?狼!朕养了一群白眼狼……她越思越想愤恨难当,连朝会都停了,一大早就把太子召来发泄,气愤之际哪还听他辩解?滔滔不绝一通责骂:“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那话没说错,朕就是个老糊涂,若不糊涂怎会把你接回来?朕是快死的枯树。打铁作门限,鬼见拍手笑,小鬼正招手唤朕过去呢!亏朕还费尽心机为李武两家考虑,原来你们早就串通一气,一条藤算计朕!朕早咽了这口气兴许是福气,好歹落个善终,也省得再劳你们弑母弑君!”
“娘亲……”武显入坠五里雾中,实在憋不住了,竟把二十多年未叫的称呼喊出来,颤声道,“儿臣蒙娘不弃,岂敢有悖逆之语?此必有人构陷,儿臣敢发誓,倘若说过半句不敬娘亲之言,天打五雷轰!”这确是实情,当年他就是因说话不慎惨遭废黜,从此牢记教训,无论当众还是背后,哪怕睡觉说梦话也不敢吐出半句对母亲不敬之语。
一个久违的“娘”字把武曌的心触动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气糊涂了,于是怅然落座,口气渐渐和缓下来:“你是不曾说过那些话,可你回去问问你那好儿子重润,他和武延基嘀咕些什么?”
武显这才窥见点儿端倪:“重润所为孩儿不知。”他饱经磨难早已成了惊弓之鸟,遇事第一反应就是先把自己撇清。
“你不知?”武曌又有些点儿挂火,“你身为人父,孩儿日常所为你不闻不问吗?”
武显自知语失,匆忙改口:“是儿臣教导不力……”
“住口!有给朕磕头的工夫不如回家教训儿子去!亏他是当年天皇钦封的太皇孙,年纪轻轻便有此无父无君之言——其心当诛!”
其心当诛?武显闻此四字心内一紧,却丝毫不敢争辩,听母亲又道:“水有源树有根,他何来此语?必是你们亦有怨朕之处,素常不经意间流露,孩子们才会有样学样。”
“没有!儿臣万万不敢。”武显一个劲儿叩首。
“罢了罢了!”武曌似是发泄够了,斜倚龙床阴沉沉道,“无论是不是你的错,回去好好教训重润,明早过来回复。”
“是。”
“朕还得给你提个醒,别以为这天下一定就是你的。朕既废黜你一次,便能再废第二次!你弟身在东宫十年,也曾当过皇帝、皇嗣,学识才干皆不在你之下。前程祸福你可要想清楚!去吧。”
“是……”武显听到此处已汗流浃背。
望着儿子哆哆嗦嗦的背影,武曌心头泛起一阵凄凉——诚然武显没胆子胡言乱语,诚然重润那些话不是他教的,可他心里何尝不是那么想的?不就是盼我死吗?其实何止武显,满朝文武不也揣着这心思吗?武周社稷早已名存实亡,不就等着我寿终正寝了吗?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享受的也享受过了,我这辈子也只欠一死啦!
正想到此处高延福进殿禀报:“梁王、定王、建昌王等皆已带到,都在外面候着。”
“叫他们进来!”武曌又气哼哼坐起,继续责骂侄儿……
武显回到东宫,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忙派宦官叫武重润过来——重润爵封亲王,已另赐宅邸开府建牙,不似重福、重俊等兄弟住在东宫内。趁着叫人的工夫武显觅来皮鞭、荆条、木棍,都置于正堂之上。
邵王府在天津桥南不远,武重润闻听召唤不多时就来了;哪知迈进正堂未及开口,武显扑上来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重润毫无防备,被父亲打懵了,跪倒在地刚要询问自己错在何处,武显抡起皮鞭又是一顿猛抽——老娘发作他,他便回来发作儿子,先把这口怨气出了再说!
武重润虽有些桀骜,却是孝顺儿子,在气头上不敢争辩,只是护着脑袋蜷缩在地,任凭他鞭笞。十几鞭子下去闹得沸反盈天,宦官瞧在眼里怎能不救?片刻工夫贾膺福、王绍宗、王元感等侍读僚属全被请来,纷纷苦劝:“殿下息怒!邵王纵有不是也不能这般责打。息怒啊……”张廷珪胆子最大,冲上前一把夺过皮鞭。
武显累得气喘吁吁:“今天谁都别拦!这小畜生要害我满门性命!我、我杀了他……”说着回头又绰棍子。
张廷珪眼疾手快再次夺过,朝一旁呆愣的宦官道:“愣着作甚?还不快拿走……陛下!邵王到底错在何处,总要说清楚,即便朝廷治罪也容犯人一诉啊!”
“唉!”武显一声长叹,却道,“我奉圣上之命责问他,事干我东宫存亡,你们都出去!关门!”那些诅咒女皇的话已经够严重的了,千万不能再外传。
众人听说是女皇之命也不禁骇然,正殿之门关闭,只剩父子二人。武显这才压着火将长生殿之事转述一番,责问是怎么回事?武重润摩挲着臂上鞭痕想了半晌,才忆起是半月前的话,跪地辩解道:“孩儿岂敢诽谤圣上?不过是和魏王议论张昌宗兄弟。”
“胡言!倘若只是议论二张,圣上何至大怒?”
“孩儿真没有辱骂君上,不知何人告密,必是张昌宗心中衔恨,在圣驾面前故意挑唆。那日重福、重俊也在,父王不信可问他们。”重润问心无愧,但事不凑巧——天刚亮重福就领着弟弟出门了,说是去伊阙观看古碑学习书法,傍晚才能回来!
武显又怒又怕,哪有耐心听他解释?也没心思等重福回来验证——有一个儿子陷进去就够麻烦了,难道仨孩子都卷进这场是非?他顿足呵斥:“为父嘱咐你们多少次,二张万不能得罪,事到如今该当如何?”
武重润也不知如何是好,只道:“我自去面圣,把话说清!”
武显披头又是一记耳光:“还去火上浇油,恨你老爹不死吗?你速备一份厚礼,去向张氏兄弟赔罪,然后……”
“什么?!”武重润腾地跃起,“我堂堂皇孙无愧无疚,去向他们赔罪?还有没有天理二字?”
“天理?”武显恨他不晓事,“有权便是天理!如今二张受宠,一言兴邦一言丧邦,为父都要容让他们,你又算得了什么?”说着扬手又要打。
武重润一把搪开父亲巴掌:“您这样苟且偷安难道不委屈吗?”他终究年轻气盛,愤懑之下索性把积郁心中已久的话都吐出来,“我泱泱大唐数十载江山衰于父亲之手,今既复立不能涤清小人、复兴社稷,却屈媚男宠以求苟安,纵然将来承继大统,千载之下岂不贻笑?昔蜀后主懦弱无能,献社稷于司马,北地王刘谌不堪其辱自刎于昭烈庙,儿即便学北地王一死,也不受辱人前!”
武显气得浑身颤抖——儿子竟将自己比作扶不起的阿斗,无论身为太子还是父亲,还有比这更失败的吗?更可悲的是儿子的话义正辞严,自己根本无力反驳!此刻母亲“其心当诛”四字以及那番威胁之辞不断徘徊他脑中,他已被废黜过一次,能够复立已是奇迹,若二次被废岂有活命之理?想至此恐惧之心压过一切,颤巍巍道:“好啊!反正我这等庸碌之父入不了你眼,你死了倒干净,也省得连累死这满门老小!”
武重润一怔,踉跄着退了两步,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王厌弃我了,盼着我死呢!罢罢罢,我生而太孙四海瞩目,本以为日后身登九五有一番作为,没想到既被祖母衔恨又遭父王厌弃,今朝几句闲言尚且如此,将来还不知有多少猜忌屈辱。事已至此皇位恐怕是没我的份了,好个可笑的皇太孙……他倏然发出一阵嘲弄的轻笑:“好!儿成全您,望您太太平平,将来能成一代圣君!”言罢遍推开殿门,疯了一般拔足奔去。
众僚属虽被赶出门外,关乎东宫存亡谁肯离开?里面父子俩大呼小叫,门外听得清清楚楚,都悬着心呢!眼见邵王突然奔出,未及阻拦便让他跑了。刚才的话所有人都听见了,明知武重润有可能觅死,竟不去追赶——世事可叹,人心可恨!武重润获罪女皇,弄不好将祸及东宫,倘若太子二次被废他们这些东宫臣僚岂能无恙?昔日李贤僚属张大安、刘讷言等人都是什么下场,与其大家倒霉还不如让他死!反正是他老子逼的,怪不到别人头上。
唯独张廷珪不忍,冲到武显面前:“邵王仁孝俊逸,纵有过激之语并无忤逆之意,陛下何忍?倘有差失悔无及矣!”
武显脸色煞白,硬生生愣在那里,也不知是铁了心要舍弃这个儿子还是被方才那一幕震惊。这时又听外面一阵大乱,有个身披锦绣的中年妇人闯上殿来——正是太子妃韦氏。
韦妃这半生甚是悲惨,昔日武显原配妻子赵氏因违逆女皇被幽禁而死,年轻丽质的韦氏意外成为太子妃,但这带给她的不是幸福,而是无尽的苦难。武显继位毫无实权,欲破格提拔她父韦玄贞为宰相,却因为顾命大臣裴炎阻拦,说了句“我以天下与韦玄贞,有何不可?”的气话即被废黜,她也只当了不到两个月皇后就随丈夫踏上流放之路。更痛苦的是那时她还怀有身孕,在迁往房州的途中动了胎气早产生下一女,即安乐郡主,流放途中连锦缎都没有,只能脱下衣服裹婴孩,故而安乐郡主的乳名就叫“裹儿”。在房州十多年宛如一场漫长的噩梦,虽然历任刺史张知謇、董玄质、崔敬嗣对他们的照顾还算周到,但是每日都在惶恐中挣扎,尤其前任太子李贤被女皇逼死后更有朝不保夕之感。武显自幼在蜜罐中长大,承受不住这一轮又一轮的打击,有好几次想要自尽,幸而韦氏竭力劝阻,苦苦支撑这个随时都有可能破碎的家。多少个静谧而又恐怖的夜晚,夫妻噙着泪水抱成一团,期盼着黎明的到来……而在裴巽冒险拜谒之际也是她抓住机会,促成义安郡主和裴巽定亲之事,使李显与武三思暗中结好。
其实韦妃的痛苦何尝比武显少?武显“要把天下让给韦玄贞”而被废黜,这注定她的娘家也要倒霉。韦家满门皆被流放到岭南,不久韦玄贞病逝,蛮人首领看上韦妃几个美貌的妹妹,而她母亲崔氏夫人顾念韦崔两家的高门地位拒不与蛮人结亲,结果蛮人杀上门来,将崔氏以及韦妃的四个兄弟全部杀害。回到洛阳的韦妃几乎举目无亲,就剩两个当芝麻官的堂兄,武显依旧唯唯诺诺,她唯有将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她生了五个孩子,四个是女儿,即永泰、长宁、永寿、安乐四位郡主,只有重润这一个儿子,自小宠爱视若珍宝。
今日丈夫归来责打重润,早有宦官禀报她知,她本有心劝阻但思虑再三还是没过来——自己虽贵为太子妃,处境并不安全,东宫之中焉知没有女皇耳目?远者自己的前任赵氏,近者相王之妃刘氏,不都是因得罪女皇而死吗?况乎先前丈夫因她韦家而黜,更要防备女皇再挑她毛病,前廷之事还是少插手为妙!再者重润虽聪明,未免有些狂傲自大,做事不太谨慎,让他老子教训一下未必是坏事。
抱着这番心思韦妃便没来,哪知片刻工夫又有人来报,说父子闹翻邵王觅死,她焉能不急?慌忙奔至前殿,见丈夫像块木头般兀自呆立,不禁狂吼:“我儿何在?你真有心叫他死吗?”
旁人说话武显不理,韦妃一语他立时慌了手脚——若无妻子呵护他早死在房陵了,焉有今日?妻子膝下仅重润一子,乃后半生之倚仗,这是要她母子两条命啊!赶忙朝众人大呼:“快!把吾儿找回来……”
一句话出唇立时大乱,武重润早跑得没影了,偌大一座东宫哪里去寻?上至学士僚属下至侍卫宦官,里里外外一通搜;正没个头绪,后面宫女跑来,说邵王闯进太子寝殿。这会儿已顾不得内外之别,武显、韦氏乃至一大帮文武侍臣齐往后宫,果见寝殿大门关闭,张廷珪当先奔至阶上,见殿门从里面栓住。几个侍卫一拥而上,连撞三下终于撞开。
大门开处,众人屏息无言——武重润一动不动倒在地上!
“儿啊……”韦妃嘶哑地喊了一声,想扑过去却被门槛绊倒,顾不得疼痛爬到儿子身边一把抱住。一只小瓷瓶从重润手中滚出——鸩毒!这瓶毒药是武显给自己准备的,从房陵直至洛阳一直收在寝榻之侧,藏这瓶药是怕女皇取他性命,到时候一饮了之省得受罪,即便复位东宫也没丢弃,没想到最后让儿子用了。
“重润!”韦妃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快传医官……快啊……”
在场之人沉默不语,大伙瞧得分明——邵王双眼上翻动也不动,口鼻已渗出鲜血,神仙也救不回啦!
直至此刻武显似乎才从茫然中彻底醒来,扑到重润身边,攥住儿子冰凉的手:“傻孩子!我、我不是真想……”
“别碰我儿子!”韦妃猛然推开他的手,狠狠瞪了一眼这个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男人。
武显见妻子那怨毒的目光不禁一凛,竟然跪在她面前,泪水簌簌而落:“我、我也没……这是为了保全咱全家啊!咱受的苦还不够吗?有朝一日……有朝一日……我一定不再委屈你,你要怎样我都依你……”
韦妃毫不理睬,抱着儿子痛哭不已,宦官宫婢没一个敢来劝,也不知该如何劝。也不晓得哭了多久,直至泪水流干喉咙哭哑,直至儿子的尸身渐渐冰冷,她抬起头望着如血一般的夕阳——在这残酷的世界上究竟什么才能给她希望?未来的日子里她又该为什么而活?她隐隐觉得红云间浮现出一张面孔,那是婆母武曌的脸,这个折磨她半生的老女人何其可恨?又何其可羡?生杀予夺一句话,全天下的人都屈服畏惧。此时此刻韦妃倏然意识到,或许武曌不仅是她的仇人,更是她的榜样……
与此同时魏王府上演着更惨烈的一幕。武延基虽死了父亲,却还有一群叔伯,女皇打发走武显又把武三思、武攸暨、武攸宁、武懿宗等人召去,也狠狠教训一通。武氏诸王本已战战兢兢,都对前途充满疑虑,哪敢再失宠女皇?跪在地上对女皇说尽了好话,一出皇宫直奔魏王府,你一言我一语将武延基好一顿斥骂,口口声声要他给大伙个“交待”。武延基欲哭无泪,邵王自尽的消息传来后更是走投无路心若死灰。可怜他年仅二十二岁,又步了父亲武承嗣的后尘,激愤之下拔剑自刎。更悲惨的是他妻子永泰郡主,年方十六岁,还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在丈夫自杀的沉痛打击下不幸小产,嚎哭着挣扎了一整夜,结果一尸两命!
隔日武显入宫向母亲汇报“教训”的结果。武曌初闻之下也觉惊诧——她只是叫武显好好教训一下孩子,怎料到弄成这样?因几句闲话就逼死自己孩子,世上有这样不堪的父亲?她又瞪起眼睛。
武显吓得连连倒退:“儿、儿臣教子无方,望陛下恕罪,逆子已、已正法,今后再不会……”
“唉!”武曌见他怕成这样,长叹一声,瘫坐在龙床上——罪不在武显等人,她自己教训这两个孩子不就行了?只因一时省事枉害三四条性命!无论李家还是武家都被她管怕了,为保全自己什么都顾不上,叫他们去管教能有什么好结果?其实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武显?她还不是一样逼死过自己儿子?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杀人是多么可怕的事,当杀戮变成习惯,想停都停不下来……
死去的嫡孙不可能复活,后悔有什么用呢?武曌怅然摆了摆手。一大把年纪的人,好好惜福惜寿,眼不见心为静!她只淡淡说了句:“你好自为之吧……”便起身回奉宸府。
武显像踩着棉花一样晃悠悠走出深宫,此时已从危机中解脱,但痛苦和自责将永远纠缠他的余生,该如何面对在两天之内连丧儿女的妻子?这一刻他甚至希望御苑之路永无尽头,那就不必再面对妻子绝望鄙夷的目光了。可是即便他故意拖延,东宫大门还是渐渐出现在他面前,而在大门外还有两个凄楚的身影。
那个身穿紫袍的人是武三思吗?怎么也变得如此憔悴?平常那微微一笑的表情全然不见,仿佛骤然老了十岁。他身边那个牵马的少年不是小宦官高力士吗?怎么脱去黄袍,换了一身褐衣?
这两日的遭遇对武显而言如同地狱,而对武三思来说又能好到哪儿去?自从武承嗣死后他俨然成为武氏家族的首领,肩负家族兴旺,对武承嗣之死他本就颇多无奈,况且武延秀还陷身突厥生死堪忧,但凡有别的选择他怎忍心再逼死一个武承嗣的儿子?武延基之死令他内心充满愧疚,而这对小夫妻的死也意味着李武两家最重要的婚姻纽带断了,他又岂能不忧虑?怀着满腹不安他入宫向女皇复命,得知太子已先一步请见,又遇见高力士被扫地出宫——高力士听到重润、延基的议论不上奏,反而与他们戏狎,女皇当然生气,于是将他赶出皇宫。一个年仅十八的宦官离开皇宫能还去哪儿?他虽然记得自己原本姓冯,是岭南人,可洛阳距岭南数千里之遥,他被逐出宫身无分文,能回到早已陌生的故土吗?就算回去,族人能接纳他这么一个阉人吗?他思来想去无处投奔,一见梁王放声哭诉。
武三思讶异之余隐约意识到事情的真相——既然女皇身边的内侍没告密,重润、延基那些话又是谁告诉二张乃至女皇的?那日入见之人还有谁?谁能从这件事中获利?谁娶了张易之的外甥女,能暗中把消息透露给二张?答案似乎很明显。嫡子不存则庶长子贵,这恐怕又是李家手足之争的重演!豁然之际武三思对眼前这个小宦官动了恻隐之心,刚死去的延基和他年纪相仿,况且武三思一向奉行多结善缘的原则,说不定收留此人将来会有回报,于是答应带他回府,但在此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落实……
武显与武三思在东宫外“不期而遇”,四目相对凝然无语,虽没有一句话,却知道对方与自己感同身受。许久许久,武显终于忍不住泪水,蹒跚着走到近前,紧紧握住武三思的手,哽咽道:“咱、咱们是一……一家人……”
“殿下保重身体。”武三思拍拍他肩头,“让安乐郡主和崇训早日成婚吧。”
“嗯。”武显连连点头,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武三思回府思虑半宿,次日再度入宫向女皇请罪,称自己教导子侄无方才发生此事,恳求追贬武延基为庶人,将魏王的爵位转给延基之弟延义,女皇叹息着恩准了。延基和永泰夫妻被草草收敛安葬,自此这件事成了禁忌的话题,不但李武两家没人敢提,连满朝官员也讳莫如深。而此事过后不到一个月皇家又有了喜事,太子之女安乐郡主与梁王之子武崇训完婚!
武崇训乃武三思次子,封高阳郡王,朝野之士都觉得他是武三思所有儿子中最具才干的;而安乐郡主李裹儿是太子八个女儿中最漂亮的,她的美艳丝毫不输于年轻时的武曌和太平公主,是皇室第一美女。婚礼当晚皇宫内外悬灯结彩,照得半个洛阳城宛如白昼,武三思备下百余辆锦绣花车,武崇训身披大红、坐骑骏马至东宫重光门迎亲,武显亲自出门将女儿扶上喜车。相王武轮、太平公主、定王武攸暨、建昌王武攸宁等人自不必说,连李峤、苏味道、韦巨源等高官宰相也赶来观礼,张说、崔湜、宋之问等奉宸府文人更是作诗歌咏:
帝城九门乘夜开,仙车百辆自天来。
列火东归暗行月,浮桥西渡响奔雷。
同心合带两相依,明日双朝入此微。
共待洛城分曙色,更看天下凤凰飞。
无论武显还是武三思,乃至李武两家所有人,这一天都满面欢笑喜气洋洋,似乎已忘记前不久的悲剧。真的如此吗?世事无常令人感慨,武曌费劲心思调和李武两家,一直收效甚微,而三个年轻人的惨死却真使李武两家的心紧紧贴到了一起,但这种患难下结成的情谊对武曌自身而言真的有益吗?
此时她与二张左拥右抱,无暇思考那么多,也无心再去思考。这年冬天《三教珠英》编撰完成,女皇著书立说的愿望圆满达成;十月初三日(
公元701年11月7日
)她正式下诏,宣布迁都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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