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从三岁到八十二岁-四、回归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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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回归长安

    北风萧瑟枯草纷飞,朝廷浩浩荡荡的迁都队伍踏上龙首原,眼见远方苍茫大地上矗立着一座雄伟而略显荒凉的城池——那就是阔别已久的西京长安!

    长安长安,秦汉隋唐四朝之古都,关陇贵族发祥之地,承载着多少辉煌的历史和沉重的记忆?多少帝王将相为之倾倒?多少英雄豪杰饮恨沉沙?然而自光宅元年(

    公元684年

    )天皇归葬乾陵后,武曌改东都洛阳为神都,从此长安失去天下核心的地位,至今已将近十八载。或许城市和人一样,也有精神力量,此后长安依旧是关中最大的城市、武周王朝的陪都,但朝廷的离去仿佛击垮了它的精神支柱。关陇旧贵早在改朝换代时屠戮殆尽,高官亲眷也陆续搬走,名商大贾、作坊工匠、百戏艺人便如逐水草的牛羊,很快就从长安西市转移到洛阳东市做买卖,连游方的僧人道士也去洛阳寻找他们的大善人。长安宛如一具丧失灵魂的空壳,只剩下徒然高大的城墙、空荡荡的皇宫和一条条人迹稀疏的坊街,加之岁月侵蚀北风呼啸,大有荒凉之感。

    武曌坐于御辇之上,忍不住传令停车,撩起车帘凝望这座熟悉而又陌生的城池——荒凉的城市其实很容易复兴,只要朝廷迁回来,过不了多久往昔的一切都会恢复,而人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复返!她从来不喜欢长安,苦守冷宫是在长安,青灯古佛也是在长安,可这里毕竟是李唐社稷的家,也曾是她的家。明堂、天枢、神岳、九鼎,或许那一切都只是幻梦,现在这场梦已接近尾声,她飘荡的心该回家了……

    “陛下!有何吩咐?”高延福不知为何停步,忙驰马来到御辇边,紧跟着上官婉儿、张昌宗乃至武显、武轮、武三思等人都围过来——圣驾一停整个队伍都停下来。

    “没什么。”武曌缓缓放下车帘,“走吧,继续前进。”车轮和马蹄声再度响起,还隐隐约约伴随着她的诵经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迁都队伍于十月初三离开洛阳,到达长安时已是十月二十二,圣驾入住东内——长安有两座皇宫,一者位于正北,是隋朝沿袭下来的太极宫,号为西内;一者位于东北龙首山,乃天皇龙朔年间建成的蓬莱宫,因外朝大殿名曰含元殿,又称含元宫,号为东内。这里已经十七年没有皇家居住,虽有少数宦官留守,难以照应周全,殿堂蒙尘、野草丛生,还有些阁楼门窗朽坏,幸而有姚令璋先行主持修缮之事,里里外外清扫一通,终于窗明几净殿宇辉煌。这毕竟是武曌第一次以大周皇帝的身份回到长安,于是给东内换了个新名字——“曌”者日月当空、四海明亮,武曌入东内,从此这里改名大明宫!

    十七天后她再次下诏宣布改元,其实再过五十天便跨入新年,可她还是执意将年号改为“长安”,关中之地免赋税三年。

    大周王朝在长安元年迁至大唐故都长安,武曌此举似乎是在向天下宣示她还政的决心。至此周唐两朝的过渡只差最后一步,这步可能近在咫尺,也可能遥遥无期,一切皆在天命。此刻天下人都已明白,女皇驾崩之日便是李唐复辟之期。而“长安”这个年号似乎还有另一重含义,那便是“长寿平安”,武曌当然还想继续享受富贵和快乐。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迁都后紧随而至的是兵戈之祸。默啜可汗听说大周忙于迁徙朝廷,抓住机会发兵南侵。因魏元忠一时不慎,更因抽调兵力护卫迁都,突厥大军突破石岭,攻入并州境内。朝廷西迁距离敌锋更近,立刻全面备战,先前迁都之际女皇已命相王武轮知左、右羽林大将军事,此时又任命他为并州牧、安北道行军大元帅——当然皇子不会亲赴前线,仍由挂副元帅头衔的魏元忠全权指挥。

    魏元忠面对危局又另外委任两人——张仁愿与薛季昶。张仁愿自圣历突厥之战崭露头角,如今官居并州都督府长史,这次魏元忠又把他调回河北,以幽州都督身份兼幽、平、妫、檀等州防御使。薛季昶虽有陷害徐有功的劣迹,却也是极有才干之人,而且那件事后颇有悔过之意,在地方任职很努力,故而又得晋升,如今官居雍州长史,这回魏元忠命他领沧、瀛、幽、易、恒等州防御使——这样一来魏元忠先在北部建立起一道维护两京的防线,再率大军与默啜周旋,而与此同时他郑重其事向女皇上书,反映军中缺将的严重问题。

    其实王孝杰死后朝廷已没有文武双全的大将,娄师德已老病而死,唐休璟也已七旬有余,已被召回朝中,唯剩魏元忠独撑大局,而且还要参与朝廷政务,倘有一日连他也不在了,又靠何人统率天下兵马捍卫中原?还有个严重的问题是军中缺少汉族将士,这一方面是天皇执政以来连年对外战争,府兵将士大量死亡所致,另一方面也与女皇注重文士、力推科举有关。既然科举之门已广泛向寒门敞开,读书做学问便可晋升通贵,何必投军玩命?反之唐周历年战争中吸纳的外族将领渐渐占据主流,现今知名的悍将中,李多祚是靺鞨人、沙吒忠义是新罗人、噶尔赞婆是吐蕃人、李楷固是契丹人、阿史那忠节是突厥人、高德武是高丽人……汉族将领中唯田扬名、薛讷、王晙等数人才干卓著。虽说唐周朝廷厚待番将,并无“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偏见,但作为一个以汉人为主体的政权,还是应该大力任命汉族将领以防不测。

    武曌此时虽无心问政,却也晓得这是关乎安危存亡的大事,不得不想办法。想来无论文武之才,关键在朝廷的重视和培养,譬如契丹之乱后期提拔的裴思谅、薛思行、赵承恩等人,当初就是羽林军中一群执刀的护卫,给他们机会才能历练成长。既然以往朝廷关注的都是文人,那今后求贤亦求勇烈之士不就行了吗?武曌独出心裁,决定仿照文臣科举的模式开设武科考试,由夏官兵部主持,设马射、步射、枪槊、角抵等科目,向全天下招选勇猛之士,一旦中举可迅速晋升军职,从长安二年春天开始与礼部文官科举同时进行,相信用不了几年就能为朝廷积攒出一批可用之将。

    魏元忠闻讯甚慰,全力应付眼前之敌。事实证明他的战略有效,默啜冲不破这第二道防线,战斗陷入僵局,两京臣民未受任何影响。迁都不是一两天能完成的,皇室和主要官员已来到长安,但是要把大量官吏家眷、宫廷器物乃至官署文件都挪过来,半年也忙不完。为此女皇特意任命宰相韦安石为东都留守,敬晖、李峤为副留守,处理后续事宜。而长安官署闲置十七年,要修缮的地方还很多,况且多数公卿在长安没有宅邸,还得给他们安排住房。

    首先恢复正轨的是哪个官署?既非凤阁也非鸾台,而是奉宸府。没有奉宸府,女皇如何享乐?若是她老人家心情不好,朝廷上下什么事能顺利?《三教珠英》已编纂完成,内供奉文人却一个也没有卸职。张昌宗、张易之先于百官在长安获赐宅邸,甚至担任洛阳县令的张昌仪也被召到长安,改任尚方少监,饮宴诗会、歌舞升平,一切跟在洛阳时别无二致,而花样越来越多。女皇年迈不宜离京远游,顶多在城里转转,原先在洛阳一切都很熟,现在换了环境又有新鲜感。而此时工部忙于为高官贵族修建宅邸,光这些府第花园就够女皇看的,今日新的太平公主府落成,女皇就驾幸公主家;明日梁王府落成,又去武三思家;后日法藏大师由洛阳东魏国寺迁任长安大崇福寺住持,又去寺里游览一天。无论她走到哪儿,张氏兄弟都紧紧跟随,李武两家的子侄也少不得过去逢迎。从开春至盛夏,女皇几乎就是在这样的游幸中度过的,朝廷政务、边庭战事、文武科考她根本不曾过问……直至一份上书扰了她的兴致。长安二年五月,冀州百姓苏安恒第二次上谏女皇:

    臣闻忠臣不顺时而取宠,烈士不惜死而偷生。昔者先皇晏驾,留其顾托,将以万机殷广,令陛下兼知其事……陛下虽居正统,实唐氏旧基。《诗》曰“惟鹊有巢,唯鸠居之。”此言虽小,可以喻大。当今太子追回,年德俱盛,陛下贪其宝位而忘母子深恩。臣闻京邑翼翼,四方取则,蔽太子之元良,枉太子之神器,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陛下虽安天位,殊不知物极则反,器满则倾。故语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之谓也。陛下不如高揖枢务,自怡圣躬,命史臣以书之,令乐府以歌之,斯亦太平之盛事也。

    苏安恒绝对称得起一代奇人,且不论他在奏疏中熟练引用《诗经》《左传》所表现出的才华,单是这份胆色就世间罕有。他不仅再次要求女皇禅位,而且措辞愈加强烈,挑明女皇改换社稷是鸠占鹊巢,指责她“贪宝位而忘母子深恩”,“何以教天下母慈子孝?焉能使天下移风易俗?将何圣颜以见唐家宗庙?将何诰命以谒大帝坟陵?”这一连串激烈的质问振聋发聩,也令朝野之士为他捏把冷汗——莫说女皇称帝以来,就是她当天后时又何尝有人敢这样指斥她?真是胆大妄为!

    难得的是武曌依旧没有动怒,这要是换了朝廷大臣早就斩首市曹、祸及满门了,终究还是顾忌他平民百姓的身份。平心而论苏安恒的上书虽有些过激,却很有道理。女皇已八十高龄,而且明显懒于政务,既然没精力过问朝廷,何必占着龙椅不放?让出皇位安享晚年岂不更好?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既然已决定把江山还给李氏,何不做得更干脆、更圆满、更洒脱,还能落个宽宏大度的好名声。居其位而不理其事,揽其权而不谋其利,反而纵容男宠扰乱朝廷,长此以往恐有不测之变,先前一切努力可就全毁啦!难道武重润、武延基的死还不足以为戒吗?

    道理是实实在在的,可哪个坐享天下的九五之尊愿意放权皇位?隋之杨广、唐之李渊,当太上皇还不都是情势逼出来的?即便懒于问政也要享受这份说一不二的专横。退位颐养天年?天下官员不过是一群猴精和马屁精,皇权在手个个承欢,一旦退位谁还在你身边转悠?都去巴结新皇帝了。再者武曌虽迎回李显再续唐统,但她毕竟曾以血腥手段篡夺统治,时至今日依然又不少心存怨恨之人,还有大批被剥夺贵族地位的李唐宗室,现在她身居皇位无人敢违逆,一旦退位那些人未尝不会追剿她、算计她,儿孙也未必能保全她,所以她将皇权视为安全的保障,已决定手握皇权不死不休!

    因此武曌拒不接受苏安恒的建议,既没有处罚也没有任何象征性的褒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但她的心情可想而知。此事过后不到两个月太子武显、相王武轮、太平公主联名上书请封张昌宗为王——他间接害死李家嫡长孙,非但不恨反而请求给他封王,这样的提议是出于真心吗?王爵何等尊贵?开国功臣立下汗马功劳也不过封以公爵,昔日长孙无忌独霸朝纲、代君行政也只是赵国公,武曌欲给武承嗣封王都慎之又慎、一拖再拖。区区一个男宠,除了陪女皇吃喝玩乐没干过一件好事,有什么资格封王?更耐人寻味的是张昌宗本是太平公主推荐的,而现在太平公主都要反过来讨好张昌宗,可见二张的受宠程度。

    女皇还有一丝底线,终究没有接受这项提议,却也没亏待她的宠儿,她封张昌宗为邺国公、张易之为恒国公,并授予张昌宗春官侍郎之职——这是明确的讯号,以前司卫少卿也好,奉宸令也罢,终究都是些表面光彩的闲职,至于那些三四品的勋官、散官也只是充充面门,现在女皇竟以礼部副长官相授,从今以后二张可以名正言顺参与朝政啦!

    因为女皇的纵容,男宠势力的崛起给朝廷局势增添了几分难以预知的变数,所幸此时边疆局势好转,给朝政带来一丝契机。张仁愿和薛季昶配合默契,遏制住了突厥的攻势,默啜可汗再度无奈收兵;魏元忠做了些战后安抚的工作,准备回朝复命,可还没来得及离开前线又接到新的军报——吐蕃大军来犯。

    器弩悉弄实在不甘心吐蕃王朝走向衰落,难道没有噶尔氏真的不能再打胜仗?他誓要取得一场胜利,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稍微挽回点儿尊严,于是他选在突厥撤兵之际进犯,兵锋直指突厥刚刚侵犯过的代州等地,想以生力之军搏武周疲惫之师。不过他的算计落空了,固然周军经历半年多的战争已有些疲乏,但攻不足而守有余。不直接应战,坚壁清野严防死守,默啜可汗都没办法突破防线,他器弩悉弄就能办到吗?这场仗又打了两个月,吐蕃大军非但没攻下一座城池反而损兵折将粮草将尽,器弩悉弄仍不死心,又拣选精锐骑兵万人,由他亲自率领,绕道向南企图奇袭蜀地。但这招更不高明,长途跋涉兵力又少,器弩悉弄纵有搏虎之能,也太迷信他个人的武力了吧?悉州(

    今四川茂县

    )都督陈大慈闻讯阻击,与之连斗四阵,四战四胜,斩首千余级。仗打到这个地步器弩悉弄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下令南北两路全线撤军。

    吐蕃撤军又该武周反击了,武曌接到军报来了精神,任命武三思为大谷道行军大总管,敬晖为副总管;相王武轮为并州道大元帅,魏元忠为副帅,皆由副职代行其事,率领大军全线追击扩大战果。但这次追击并没有成行,因为武周大军尚未出关吐蕃使者先至——器弩悉弄派使者论弥萨前来求和。

    这几场败仗打下来器弩悉弄算是明心见性了,自己固然是力大无穷的勇士,但指挥十万大军靠的不是蛮力。他能铲除噶尔氏主要是因为论钦陵长期专权矛盾激化,加之他母亲没庐氏运筹帷幄,真跟武周这种大国交手,他确实没有噶尔兄弟的本事,不服不行啊!既然吐蕃与中原的优劣形势已经逆转,再打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干脆承认失败遣使求和,安心搞内政吧。

    论弥萨来到长安,见女皇行三跪九叩大礼,以奴仆自居,称武周为“圣朝”。武曌不能怠慢,在麟德殿设宴,奏百戏于庭前。论弥萨称:“臣生于边荒,由来不识中原音乐,乞放臣亲观。”于是走到殿下近距离观看汉人的舞蹈,后来竟跟着忙手忙脚地跳起来,逗得女皇和满朝文武哈哈大笑。论弥萨要的就是女皇欢喜,便趁此机会赶紧禀奏:“臣自投圣朝,礼数优渥,得亲观奇乐,一生所未见。自顾猥琐,何以仰答天恩?唯有结好两国。臣之国主愿献良马千匹、黄金二千两,求娶圣朝公主为妻。愿陛下垂恩准允,自今后圣朝之臣民皆我吐蕃之兄弟,吐蕃之草原亦皆圣朝之马场,互不侵犯永结同心。”

    吐蕃主动释放善意,女皇君臣连连点头——诚然此时中原已占绝对优势,难道还能灭了人家?莫说吐蕃尚有实力,就是背后突厥也是甚大隐患,互不侵犯和平相处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世界大势不能昧于一隅,西域商贾往来不绝,也带来许多遥远之地的消息。吐蕃更往西的大食国已十分壮大,不断向西扩展,将大秦国(

    东罗马帝国,伊拉克略王朝

    )打得几近崩溃,大食国既然能在西方取得胜利,也不无可能回过头来侵犯东方。那么和吐蕃搞好关系,让其成为大周与大食之间的战略屏障有何不好?只要吐蕃不再谋夺西域就可以了。

    武曌立刻答应结亲,但又说现在没有适于婚配的公主,和平是理所当然的,此刻起两国便是友善之邦,至于和番过几年再说——这其实是托辞,现在正处于过渡之时,与吐蕃和亲该以李氏之女还是武氏之女呢?弄不好又白忙一场。武延秀至今被困突厥,这教训怎能忘?

    无论如何中原与吐蕃之间的和平总算到来了,今后武周王朝再不必两面御敌,这也是大好事。随着西北战事的结束,魏元忠凯旋,刚进长安城就被袁恕己、张柬之、宋璟、桓彦范等一大群官员围住——您可回来啦!千万别走了,女皇纵容二张横行不法,太子、梁王都不敢惹,狄公已然仙逝,现在就指望您啦!

    恰逢那位病病殃殃的宰相顾琮去世,魏元忠趁势再入政事堂,当仁不让成为首席宰相,检校太子左庶子,开始重申纲纪、整肃朝政。而在这时冬官尚书姚令璋突然上书,称自己年已七十应该致仕了,女皇乃至群僚竭力挽留,可他连上三道表章,铁了心一定要走。女皇也没办法,晋其为伯爵以彰功劳,放其卸职还乡。

    姚令璋是女皇较为信赖的大臣,也是老资格的东宫属臣,但更重要的是他极会审时度势,这从昔日他献瑞草谋求起复之举便能窥见一斑。如今他作为修缮大明宫的有功之臣,再度拜相大有希望,无病无灾竟然非告老不可,该不会是嗅到危险的气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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