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我的假日,特别是一个快乐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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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以前,我们来到一家旅店,邮车就停在这里。这不是我那位堂倌朋友干活儿的旅店。他们带我来到一间卧室,房间不大,但很舒服,门上写着“海豚”两个大字。我记得,虽然他们请我在楼下一个大壁炉前面喝了热茶,我仍然觉得非常冷,后来我就上了海豚的床,用海豚的毯子蒙上头,睡觉了,我感到很高兴。

    那个赶车的巴吉斯先生说好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来接我。我八点钟就起来了,因为夜里休息得不够,有点头昏,还没到约定的时间,我就在那里等候了。他见到我,就好像我们分手之后刚过了不到五分钟,我到旅店里来也只是为了换六便士零钱,或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和箱子都上了车,等赶车的一坐好,那懒马就以它习以为常的速度拉着我们走了起来。

    “你的气色很好哇,巴吉斯先生。”我说,因为我觉得他一定喜欢听我这样说。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在脸上蹭了蹭,又看了看袖口,好像这样就能从袖口上看出一些自己的好气色。不过除此以外,他也没有以别的什么举动来表示接受我对他的恭维。

    “巴吉斯先生,你的话,我给你传了,”我说,“我给裴果提写过信。”

    “噢!”巴吉斯先生说道。

    巴吉斯先生好像闷闷不乐,说起话来无精打采。

    “我做得不对吗,巴吉斯先生?”我犹豫了一下,问道。

    “嗯。”巴吉斯先生说。

    “是我传的话不对吗?”

    “传的话可能是对的,”巴吉斯先生说,“可是传到那儿就完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想问个究竟,就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传到那里就完了,巴吉斯先生?”

    “没有结果呀,”他解释说,一边斜着眼看了看我,“没有答复。”

    “等着答复呢,是不是,巴吉斯先生?”我睁着大眼睛问道,因为我觉得这个想法很新鲜。

    “一个人要是说他愿意,”巴吉斯先生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我说,“这就等于说他在等着听回信儿呢。”

    “嗯,巴吉斯先生?”

    “嗯,”巴吉斯先生说着又把眼光从我身上转移到马耳朵上,“那个人一直在等着听回信儿呢。”

    “你把这情况告诉她了吗,巴吉斯先生?”

    “没——没有,”巴吉斯先生一边思索,一边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没有机会去告诉她呀。我自己连六个字都没跟她说过。我反正不去告诉她。”

    “我替你告诉她,好不好,巴吉斯先生?”我毫无把握地问道。

    “你要是愿意,可以告诉她,”巴吉斯先生说道,又慢慢地看了我一眼,“就说巴吉斯在等着听回信儿呢。你就说——叫什么来着?”

    “她吗?”

    “啊!”巴吉斯先生说着点了点头。

    “裴果提。”

    “这是她的名字?还是她的姓?”巴吉斯先生问道。

    “哦,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是克拉拉。”

    “是吗?”巴吉斯说道。

    这时候,他似乎发现了一大堆需要思考的东西,好长时间坐在那里沉思默想,好像在暗自吹口哨。

    “唉!”最后他又说话了。“你就说:‘裴果提!巴吉斯等着听回信儿呢。’她也许会说:‘什么回信儿呀?’你就说:‘我传给你的那句话的回信儿呀。’她会说:‘你传的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吉斯愿意’呀!”

    巴吉斯先生说完这极为巧妙的主意,用胳膊肘儿捅了捅我,把我的腰捅得生疼。随后他就恢复了老样子,弓着身子坐在那里看马了,没有再提起这件事。过了半个钟头,他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在帆布篷子内侧写上“克拉拉·裴果提”几个大字——这显然是他的私人备忘录。

    唉!启程回家了,但那已经不是我的家,看到的一切会使我想起过去那个快乐的家,好像那是一场梦,而如今却无法旧梦重温,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昔日我和母亲,还有裴果提亲密无间,没有什么人打扰我们,这样的情景一路上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叫我伤心,我觉得如果回到家里,也不见得快活,说不定还不如不回去,忘掉过去的一切,和斯蒂福做伴呢。不过我已经在路上了,而且很快就到了家。家里那几棵老榆树光秃秃的,好像有无数只手,在凛冽的寒风中揉搓,那些旧鸦巢也已支离破碎,在那里随风飘荡。

    那赶车的把箱子给我放在花园门口就走了。我顺着小路朝房子走去,看着那些窗户,每走一步都怕看到摩德斯通先生或者摩德斯通小姐不定从哪个窗口探出头来。然而他们俩谁也没有露头。我既然已经回到家,又知道天黑以前怎样可以不敲门把门开开,就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

    我一迈进走廊,就听见从那间旧的客厅里传来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在我心中唤起了什么样的儿时的记忆,我说不清楚。母亲在低声唱着。我想在我小的时候,一定也躺在她的怀里,听她这样唱过。那曲调,我听着是生疏的,但同时它又是那样熟悉,使得我心情激荡,好像朋友久别又重逢。

    母亲低声唱歌,使我感到她在孤独地沉思,因此我断定屋里没有旁人。我悄悄地走进屋里。她坐在壁炉旁,正在给一个婴儿喂奶,还拿着婴儿的小手抓她的脖子。她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婴儿的脸,唱着歌。在这一点上,我猜对了,果然没有旁人在陪伴她。

    我一跟她说话,她吓了一跳,叫了起来。她一看是我,就说她亲爱的大卫,她的亲儿子,用这样的话来向我打招呼。她走到屋子中间来迎我,跪在地上吻我,让我把头靠在她胸前靠近那个小家伙蜷缩的地方,还把小家伙的小手搁在我的嘴唇上。

    我真希望当时就死了。我真希望怀着那样的感情当时就死了啊!和后来任何时候相比,我还是当时上天堂最合适。

    “这是你弟弟,”母亲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抚摩着我,“大卫,我的好孩子!我可怜的孩子!”她搂着我,亲了又亲,还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就在这时候,裴果提跑了进来。她一下子扑到我们跟前,在我们周围疯了有一刻钟。

    看来她们没想到我回来得这样快,这是因为那个赶车的比平时提前了许多。看来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是到邻居家里做客去了,很晚才能回来。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三个人还能再一次聚会在一起,而又不受干扰,弄得我一时竟然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

    我们一起在壁炉旁边吃饭。裴果提在一旁伺候我们,但是母亲不让她这样干,非叫她和我们一起吃。我用的是我过去用的盘子,盘子上画着乘风前进的棕色的战船,我不在期间,裴果提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宁肯花上一百镑,也不能让谁把它打破了。我还用了过去用过的水杯,上面写着大卫两个字,还有我用过的小刀子、小叉子,都是很钝的。

    吃饭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有利的时机,可以告诉裴果提关于巴吉斯的事,可是我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大笑起来,还把围裙撩起来,捂在脸上。

    “裴果提,”母亲说,“怎么回事?”

    裴果提笑得更厉害了,母亲想把围裙从她脸上掀开,她却捂得更紧了,坐在那里,好像头上套了一个口袋。

    “你在干吗呢,你这个笨虫?”母亲笑着说道。

    “哦,那该死的家伙!”裴果提大声说道,“他要和我结婚。”

    “难道你觉得不般配吗?”母亲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裴果提说道,“快别问我啦。他就是金子打的,我也不要。我谁也不要。”

    “那你干吗不对他直说呢?真可笑!”母亲说道。

    “对他直说?”裴果提反驳道,一面从围裙缝里往外看,“这事儿,他从来没对我提过一个字儿。他心里有数。他要是敢对我提一个字儿,我就扇他耳刮子。”

    我记得,她的脸从来没有那么红,或者说我从来没看见谁的脸有那么红。但是她每次大笑,都把脸捂上一阵子,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之后,她才静下来继续吃饭。

    我注意到了,虽然裴果提看我母亲的时候,母亲笑了,现在她却严肃起来,陷入了沉思。我从一开始就看出,她已经变了。她的容貌依然很漂亮,但是看上去很憔悴,很虚弱。她的手又瘦又白,简直像透明的一般。但是我在这里指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变化:她在举止方面的变化,因为她显得焦躁不安了。最后她伸出手来,亲切地把手搭在老女仆的手上,说道:

    “亲爱的裴果提,你不会结婚吧?”

    “我吗,太太?”裴果提睁着大眼睛说道,“上帝保佑,不会的。”

    “现在还不会吧?”母亲温柔地说。

    “永远不会!”裴果提大声说道。

    母亲抓住她的手,说道:

    “裴果提,你可别离开我呀。留在我身边吧。恐怕没有多久了。你要是不在,我可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的宝贝儿!就是把世上的金银财宝都给了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呀。你那个小脑袋瓜儿怎么这么糊涂呢?”裴果提过去常把我母亲当孩子看待,这样对她讲话,已经习惯了。

    但是母亲没有答话,只是对她表示感谢。于是裴果提便以她那特有的方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是怎么一个人,我觉得我是了解的。裴果提丢下你不管?我真想看着她做出这样的事来。不会的,不会的。”裴果提一边说着,一边摇了摇头,还把两只胳膊交叉在胸前。“她是不会的,我的宝贝儿。不是没有那种人面兽心的人巴不得她那样做,但他们不会称心如意的。他们一定会火冒三丈。我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呆到我成了一个容易生气、脾气古怪的老太婆。等我耳朵聋了,腿也瘸了,眼也瞎了,牙也掉了,吃饭都不方便了,等我完全没用了,甚至挑眼都不值得挑了,到那时候,我就去找我的大卫,让他收留我。”

    “哦,裴果提,”我说,“到那时候,我会很愿意见到你。我要像欢迎女王一样欢迎你。”

    “上帝保佑你那善良的心吧!”裴果提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会那样做!”接着她亲了亲我,预先感谢我对她的热情招待。然后她又把围裙蒙在头上,说起巴吉斯先生,又笑了一阵。然后她把那婴儿从小摇篮里抱起来,哄了哄他。然后她把饭桌收拾干净。然后她又走了进来,这时她已换了一顶帽子,手里拿着针线盒,还有码尺,还有蜡烛头儿,和过去完全一样。

    我们坐在壁炉周围,兴致勃勃地说着话。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尔先生是一个多么厉害的校长,她们非常同情我。我告诉她们斯蒂福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对我照顾得多么周到,裴果提说她就是走上二十英里也要去看他。那小男孩儿醒着的时候,我就把他抱过来,亲切地哄哄他。等他又睡着了,我就按照老习惯,虽然很久没有这样做了,溜到母亲身边,双手搂着她的腰坐在那里,我的小红脸蛋儿贴在她的肩上,再一次领略她的秀发垂在我身上给我的愉快——记得我以前常常觉得她的头发像天使的翅膀一样——这时候,我的确是非常幸福的。

    我这样坐在那里,望着炉火,在通红的煤块上看见一幅幅图画。我几乎觉得自己并不曾离开过家;觉得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就是那样的图画,火着得不旺了,他们也就消失了;还觉得我所记得的一切,除了母亲、裴果提和我以外,都是虚的。

    裴果提趁着天还没有全黑,她还能看得见,不停地补袜子,后来就把袜子套在左手上,像戴着手套一样,右手拿着针,准备着,炉火一闪光,她就再缝一针。裴果提不停地补,这袜子究竟是谁的呢,这源源不断拿来补的袜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她好像从我很小的时候,就一直做这种针线活儿,从来没有机会做什么别的活儿。

    “不知道,”裴果提说,她这个人有时候心血来潮,会想起一个人们完全意想不到的话题,“大卫的姨奶奶现在怎么样了。”

    “哎哟,裴果提!”母亲说道,这时她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你胡说些什么呀!”

    “唉,不过我的确是很想知道呀,太太。”裴果提说道。

    “你怎么会想到她那样的人呢?”母亲问道,“难道世界上你就不能想到别的人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裴果提说道,“也许是因为我笨,可是我这个脑瓜子就是不会选人,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不想来就不来,不想走就不走,完全随他们的便。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可真怪,裴果提,”母亲说道,“人家还会以为你希望她再来一次呢。”

    “可别这么说!”裴果提大声说道。

    “那就别说这种扫兴的事儿了,我的好心人,”母亲说道,“贝西小姐与世隔绝,在自己的海滨住宅里呆着呢,这是肯定无疑的,而且她会在那里继续呆下去。无论如何,她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

    “是啊!”裴果提说道,现出若有所思的样子,“她的确是不会再来打扰我们了。我纳闷的是她要是快死了,会不会给大卫留下点儿什么。”

    “我的天哪,裴果提,”母亲说道,“你这个人可真能瞎说!你明明知道,这可怜的小宝贝一出生就惹得她生气了嘛。”

    “说不定她现在还想原谅他呢。”裴果提话里有话。

    “为什么她现在会想原谅他呢?”母亲直截了当地问道。

    “他现在有了一个小弟弟呀,我的意思是说。”裴果提说。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心里纳闷,裴果提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莫非这个可怜无辜的小家伙在摇篮里就干了什么事,伤害了你,还是伤害了什么人?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忌妒!”她说,“你趁早去嫁给那个赶车的巴吉斯先生吧。你干吗不去呀?”

    “那可就趁了摩德斯通小姐的心愿了。”裴果提说道。

    “裴果提,你的脾气可真坏!”母亲说道,“你那么忌妒摩德斯通小姐,无论是哪一个可笑的人也比不上你呀。你想自己把持钥匙,我想准是想把东西都送人吧?你要是真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你知道,她那样做,完全是好意,是出于一片好心哪!这你是知道的,裴果提,你很清楚嘛!”

    裴果提嘟嘟囔囔,大概是说“什么好心不好心!”她还嘟囔着说了点儿什么,意思是咱们这里好心多了点儿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这个可恶的东西,”母亲说,“我对你裴果提是非常了解的,这你也知道,不过我纳闷,你怎么脸也不红。这些事,咱们一件一件地谈。现在先说摩德斯通小姐,裴果提,你想躲是躲不过去的。你没听她一再说吗,她认为我无忧无虑,而且……哦……哦……”

    “而且漂亮。”裴果提提了一句。

    “是啊,”母亲说道,似笑非笑的样子,“她要是一时糊涂,说出这样的话,那能怪我吗?”

    “谁也没说怪你呀!”裴果提说。

    “但愿如此!”母亲说道,“难道你没听见她一再说吗,由于这个原因,她想让我少操点儿心,她认为我操不了那么多心,我自己也不敢说准能操那么多心。她不是起早贪黑,整天价东跑西颠的吗?她不是什么都干,到处都去吗,包括堆煤的地下室,放食品的储藏室,有的地方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什么好地方。难道你含沙射影地否认这里面有一片赤诚吗?”

    “我从不含沙射影。”裴果提说道。

    “你就是含沙射影,裴果提,”母亲说道,“你除了干活儿以外,专门干这个。你老是含沙射影,而且引以为乐。你谈到摩德斯通先生的好意……”

    “我从来没谈过。”裴果提说道。

    “你是没谈过,”母亲说道,“但是你含沙射影。我刚才对你说的就是这个。你这个人,坏就坏在这里。你总是含沙射影。我刚才就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也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谈到摩德斯通先生的好意,而且假装看不上他的好意(我说假装,是因为我相信你心里并不是那么想的,裴果提),其实你和我一样,也认为他的意图是非常好的,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好意。要是他曾经对某人有些严厉,裴果提——你明白,我敢肯定大卫也明白,我说某人,绝不是指在座的任何人——那完全是因为这样做对某人有好处,他也为此而感到高兴。由于我的关系,他爱某一个人,而且每做一件事都要为这个人好,这是很自然的。在这一方面,他的判断力比我强,因为我很清楚,我是一个软弱、柔顺、幼稚的女子,而他是一个坚定、稳重、严肃的人。而且他还……”母亲说着,激动的泪花悄悄地流了下来,“他还花了很大的力气来帮助我,我应当对他万分感激,从心眼儿里听他指使,我要是做不到,裴果提,我就责怪自己,怀疑自己的心肠,不知如何是好。”

    裴果提坐在那里,下巴搭在袜底上,两眼望着炉火,一声不吭。

    “唉,裴果提,”母亲说道,这时她改变了语气,“咱们俩可不能吵架呀,因为我受不了啊。我知道,我要是在世界上还有什么好朋友,那就是你呀。我说你可笑,说你讨厌,或者用了类似的字眼儿,裴果提,我的意思无非是:你是我的好朋友,自从那天晚上,科波菲尔先生把我带回家来,你跑到大门口接我,你就一直是我的好朋友。”

    裴果提的反应也不慢,她非常亲切地搂了搂我,算是批准了她们之间的友好条约。我认为当时我对这番谈话究竟是怎么回事,也略知一二,不过现在我可以有把握地说,这番谈话是那个好心人带头说的,而且她也参与其中,其目的不过是让我母亲说些自相矛盾的话,这样她心里可能就舒服了。裴果提这番心思还真有效,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我母亲后来就显得心情较为舒畅了,裴果提也不怎么注意看她了。

    我们吃过茶点,清理了炉灰,剪了烛花以后,我就从那本鳄鱼故事里选了一章,念给裴果提听,借以回忆往昔的时光。这本书,她是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来的,是不是一直在口袋里搁着,就不得而知了。后来我们就谈起萨伦学堂,这样一来,我又谈起斯蒂福,这是我非常喜欢谈的一个话题。我们都很高兴,那样的夜晚,以后再没有过,它标志着我生活中这一章的结束,因此它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快到十点钟了,我们听见了车轮的声音。于是我们都站了起来,母亲慌慌张张地说道,天已经很晚了,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都认为小孩子应该早睡觉,也许我最好赶快睡觉去。我吻了吻她,马上就拿着蜡烛上楼去了,他们紧跟着也就进来了。我上了楼,来到关押过我的那间卧室,这时我那幼小的心灵恍惚感到:他们带进来了一股冷风,把昔日的温暖像吹羽毛一样吹散了。

    第二天早上,下楼吃早饭,真是难受,因为自从那天做了那件终身难忘的事,得罪了摩德斯通先生以后,一直没有见过他。可是,既然非下去不可,我就下去吧,不过走了几步,又蹑着脚尖儿跑回卧室。这样反复了两三次,才下了楼,在客厅里露了面。

    他站在壁炉前,背对着炉火,摩德斯通小姐在泡茶。我进来的时候,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可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心里一阵慌乱,不过我接着就走上前去对他说:“先生,请你原谅。我很抱歉,过去做了那样的事。希望你饶恕我。”

    “大卫,听见你说抱歉,我很高兴。”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这正是我咬过的那只手。我情不自禁地往他手上一块发红的地方多看了一会儿,但是我一看他那副阴险的面孔,我的脸就红了,比他手上那块发红的地方还要红。

    “小姐,你好!”我对摩德斯通小姐说。

    “哎哟,”摩德斯通小姐说着,叹了一口气,向我伸过来的不是她的手,而是茶叶罐子里的小铲儿,“放多少日子假呀?”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呀?”

    “从今天算起,小姐。”

    “哦!”摩德斯通小姐说道,“那现在就划掉一天吧。”

    她就这样给我的假期记日子,每天早上划掉一天,那神情总是一个样子。头十天,她在作记号的时候,心情是忧郁的;等到两位数的时候,她就觉得比较有盼头了,到了后来,甚至兴高采烈了。

    就在这头一天,我不幸使得她惊慌失措,虽然她并不轻易这样。我走进屋来,看见她和我母亲坐在那里,小弟弟(当时出生才几个礼拜)躺在母亲腿上,我就小心翼翼地把他抱了过来。这时候,摩德斯通小姐突然大叫一声,吓得我差一点儿把孩子扔在地上。

    “亲爱的简!”母亲喊道。

    “天哪!你看见了吗,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大声说道。

    “看见什么呀,亲爱的简?”母亲说,“看哪儿呀?”

    “他抱着他呢!”摩德斯通小姐喊道,“这孩子抱着娃娃呢!”

    她吓得腿都不听使唤了,可是她使劲一挺,一下子蹿到我跟前,把娃娃从我怀里抱走了。接着她就晕了,晕得很厉害,她们只好拿樱桃白兰地给她喝。恢复过来以后,她就正言厉色地对我说,今后无论有什么借口,也不许再碰我小弟弟一下。我那可怜的母亲,我看得出,并不这样想,但是她屈服了,以赞同的语气说:“你的话肯定是对的,亲爱的简。”

    还有一次,我们三人在一起,又是这个可爱的娃娃——我的确觉得这个娃娃可爱,因为我们是一母同胞——惹得摩德斯通小姐大发雷霆,他自己还不知道哩。事情是这样的:弟弟躺在母亲腿上,母亲看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阵子之后,就说:

    “大卫,过来!”接着就看了看我的眼睛。

    “我说呀,”母亲和蔼地说道,“一模一样。我看随我。我觉得我就是这个颜色。不过它们完全一样,真有意思。”

    “你胡说些什么呀,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说道。

    “亲爱的简。”母亲一听她问话的口气这样严厉,有些慌乱,支支吾吾地说:“我发现娃娃的眼睛和大卫一模一样呀!”

    “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说着气愤地站了起来,“有时候,你真是个十足的傻瓜。”

    “亲爱的简。”母亲不满地说道。

    “十足的傻瓜,”摩德斯通小姐说道,“除了你以外,谁会把我兄弟的娃娃和你的孩子比呢?他们一点儿也不像。他们完全不一样。他们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毫无共同之处。我希望他们永远这样。我可不愿意坐在这里听你这样比来比去。”说完,她就大步走了出去,还随手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总而言之,摩德斯通小姐是不喜欢我的。总而言之,在那里谁都不喜欢我,连我也不喜欢我自己,因为喜欢我的人不敢表现出来,而不喜欢我的人却表现得非常清楚,使我明显地感到自己很拘束,很土气,而且很笨拙。

    我感到不光他们使我觉得别扭,我也同样使他们觉得别扭。要是他们在屋里聊天,母亲似乎也很愉快,我一进去,她脸上就会蒙上一层乌云,流露出不安的神色。要是摩德斯通先生正在兴头上,我一进去,就会扫他的兴。要是摩德斯通小姐情绪特别坏,我一进去,就会火上加油。我看得出,倒霉的总是我母亲。她不敢跟我说话,不敢向我表示慈爱,生怕这样一来会对他们有所得罪,随后还得挨他们训斥。她不光是老害怕自己会得罪他们,还怕我会得罪他们,我只要一动,她就紧张,就要赶快看他们的脸色。所以,我就打定主意,尽量躲着他们;我无精打采地坐在卧室里,身上裹着我那件小大衣,埋头看书,听着教堂的钟在寒风中一次又一次打点报时的声音。

    晚上,我有时候到厨房去陪着裴果提坐坐。我在厨房里觉得很舒服,也很随便,没有顾虑。而在客厅里,这都是不允许的。整个客厅笼罩着一种使人感到痛苦的气氛,既不舒服,也不随便。他们仍然认为,要对我那可怜的母亲进行训练,我是必不可少的,用我来考验她,是他们采用的方法之一,所以我是不能离开那里的。

    “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道。有一天,吃过饭以后,我像平时一样正想走开,他叫住我,对我说:“看着你老是一个人闷闷不乐,我很不高兴。”

    “他沉闷得像狗熊一样!”摩德斯通小姐说道。

    我站在那里,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说呀,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道,“无论什么脾气,闷闷不乐,固执,最不好啦。”

    “这种脾气,我见的多了,”他姐姐说,“不过这孩子最顽固不化了。亲爱的克拉拉,我想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请原谅,亲爱的简,”母亲说,“不过你能说——我想你一定会原谅我,亲爱的简——你能说你了解大卫吗?”

    “我要是不了解这孩子,或者不了解任何一个孩子,”摩德斯通小姐答道,“我会感到难为情的,克拉拉。我不是说了解得很深,光凭人之常情就行啦。”

    “亲爱的简,”母亲说,“你了解别人的能力肯定是很强的。”

    “哎哟,不是。话不能这么说,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气冲冲地打断了母亲的话。

    “不过我敢说情况就是这样,”母亲接着说道,“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你这种能力使我在许多方面得益很大——至少我应该得益很大——我也比任何人都更加相信你这种能力,所以我说起话来非常缺乏信心,亲爱的简,我这都是实话。”

    “咱们这么说吧,我不了解这孩子,克拉拉,”摩德斯通小姐一边说着,一边理了理手腕子上的小手铐,“你要是同意,咱们一致认为我根本不了解这孩子。他太鬼,我了解不了。不过我弟弟有眼力,也许能洞察他的性格。记得刚才我弟弟正在说这件事,我们打断了他,真不好。”

    “克拉拉,我觉得,”摩德斯通先生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怎样看待这个问题,可能有人比你高明,比你冷静。”

    “爱德华,”母亲怯生生地答道,“无论对待什么问题,我都不行,你比我高明得多。你和简都比我高明得多。我刚才只是说……”

    “你刚才只是说了些既没分量又没走脑子的话,”他说道,“以后可别再这样啦,亲爱的克拉拉,留神你自己吧。”

    母亲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说:“是的,亲爱的爱德华。”但是她没说出声来。

    “我刚才说啦,大卫,我很不高兴,”摩德斯通先生把头转过来,两只眼睛盯着我说,“看着你那闷闷不乐的样子。这种性格要是不想办法改一改,我是不允许它在我眼皮底下发展的。你一定要努力改,少爷。我们也一定要帮你改。”

    “请你原谅,先生,”我战战兢兢地说道,“自打我回来以后,并没想闷闷不乐。”

    “不要撒谎来打掩护了,少爷,”他说这话的时候凶得不得了,我看见母亲不由自主地伸出她那颤抖的手,好像要把我们两个人隔开似的。“你闷闷不乐,一直躲在你的房间里。你本来应该呆在这里,而你却老呆在自己的屋里。现在你知道了,你要永远记住,我要求你呆在这里,而不是呆在那里。此外,我还要求你在这里要服从。你是了解我的,大卫。我说的话必须照办。”

    摩德斯通小姐一听这话,哑着嗓子咯咯一笑。

    “我要求你对我要尊敬,对我的话,要立即照办,而且要心甘情愿,”他接着说道,“对简·摩德斯通,对你母亲,也都要这样。我不能让一个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躲着这间屋子,仿佛这里发生了瘟疫一样。坐下。”

    他像命令狗一样命令我,我也像狗一样服从了他的命令。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发现你好跟下等人、普通人在一起。不许你和仆人来往。你在很多方面都需要提高,但是在厨房里,你是得不到提高的。关于宠着你的那个女人,我什么也不说了,因为你,克拉拉,”他压低了声音,冲着我母亲说,“由于旧的关系和多年形成的想法,对她有一种偏爱。你还没有克服呢。”

    “这种奇怪的想法,真叫人不明白。”摩德斯通小姐喊道。

    “我只是说,”他接下去,冲着我说,“我不赞成你好跟裴果提那样的女人在一起,以后不许再这么干了。你听着,大卫,你是了解我的,你也知道你要是不完全服从我,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就我那可怜的母亲而言,也许我比他想象的知道得更为清楚——因此,我是完全服从他的。我不再躲在自己屋里了。我不再到裴果提那里躲避了。我一天天无精打采地在客厅里坐着,盼着赶快黑天,赶快睡觉。

    我熬过的日子多么无聊,多么拘束啊!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几个钟头,胳膊不敢伸,腿也不敢动,怕摩德斯通小姐嫌我烦躁(她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责怪我),我连眼皮也不敢抬,怕她发现我有点儿不高兴啦,东张西望啦,这样她就又有借口责怪我了。那日子多么枯燥,多么难以忍受啊!我坐在那里听着时钟滴答滴答响;看着摩德斯通小姐穿她那些闪闪发光的小钢珠子;同时纳闷她有朝一日是不是也会结婚,如果结婚的话,她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倒霉男人;还有就是数数壁炉前面的横板刻了几个棱儿;两眼随意看看天花板,再看看壁纸上各种拳曲的花纹。

    我散步,可那算什么散步呀!冬天天气不好,沿着泥泞的巷子往前走,无论走到哪里,都摆脱不了那个客厅,还有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在里面;这是一个沉重的包袱,而我不得不背着它,这是一场噩梦,怎么也逃脱不了,这是一副重担,压得我头昏脑涨,思想迟钝。

    我吃饭,可那算什么吃饭呀!我默不作声地吃饭,心里还觉得难堪,总觉得多了一副刀叉,多的就是我这一副;总觉得多了一张嘴,多的就是我这张嘴;总觉得多了一个盘子、一把椅子,多的就是我用的盘子和椅子,总觉得多了一个人,多的那个人就是我。

    那是什么样的夜晚呀!点上蜡烛以后,人家就指望我干点儿事了,我不敢看闲书,只好去抠一些没有感情无动于衷的算术题;随后度量衡表也有了曲调,比如“统治吧,不列颠”,或者“莫忧伤”;它们不肯安安稳稳地让我学,而是像给奶奶穿针眼儿一样穿过我那倒霉的脑袋,从这个耳朵进去,从那个耳朵出来。

    我虽然很小心,可怎么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打起哈欠,打起盹来了呢!我睡着了,别人也不知道,我怎么一惊又醒了呢!我很少说话,说一点儿话,怎么也无人理呢!我多么像一块空荡荡的空间,人人都不注意,人人又都感到我碍事!晚上九点,时钟刚敲第一下,摩德斯通小姐叫我去睡觉,一听这话,我感到多么轻松愉快呀!

    寒假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一天早上,摩德斯通小姐说:“今天是寒假最后一天了!”随手给了我寒假里的最后一杯茶。

    走,我并不感到难过。我早就麻木了,不过我已经有所恢复,盼着和斯蒂福见面,虽然他身后还跟着个克里克尔先生,怪可怕的。巴吉斯先生又来到大门口,摩德斯通小姐又以警告的口气说了声“克拉拉”,因为我母亲在弯着腰向我告别。

    我吻了吻母亲,吻了吻小弟弟,这时候我的确很难过,但不是因为走而难过,因为我们中间时刻存在着一条鸿沟,我们时刻都是分离的。虽然母亲以最大的热情拥抱了我,但是我脑子里永不泯灭的印象却不是她的拥抱,而是拥抱之后的情景。

    我上车以后,忽然听见母亲叫我。我往外一看,看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园门口,两手把她的小娃娃举起来让我看。天气很冷,没有风,连一根头发和衣服上的一个褶子都没有飘动。只见她举着自己的孩子,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我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母亲。我就这样回到学堂,后来在梦中看到她——她默默地出现在我的床前——还是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我,两手举着她那个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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