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沉默寡言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这个特点和他具有的其他特点一样,似乎反而使得他更加体面了。他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这种情况也竟然成了他体面的一个方面。大家都知道他姓黎提摩,这姓是无可挑剔的。彼得可能被绞死,汤姆可能被流放,但黎提摩是绝对体面的。
在这个人面前,我觉得自己特别年轻,我想这是因为抽象地谈体面,容易使人肃然起敬。他有多大年纪,我猜不出。由于同样的原因,这也提高了他的身价,因为他体面而稳重,说他三十也可,说他五十也行。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起床,黎提摩就到我屋里来了,给我送那讨厌的刮脸水,同时把我的衣服摆出来。我拉开帷子,往床外一看,只见他体面地有条不紊地在那里干活儿,全然不受一月份刺骨的东风的影响,呼吸也不出水气,把我的靴子左边一只右边一只放在跳舞起步的位置上,把落在我衣服上的灰吹干净,平着放在那里,就像放下一个婴儿一样。
我对他说了声早安,问他几点钟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猎用的怀表,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体面的表。他用拇指挡着,以免开得太大,他往里面看了看表盘,就像看一只问卜的牡蛎,然后把表合上,对我说,回你的话,现在八点半。
“斯蒂福先生问你休息得可好,先生。”
“谢谢你,”我说,“休息得很好。斯蒂福先生好吗?”
“谢谢你,先生。斯蒂福先生还好。”这也是他的一个特点,不用很重的字眼儿,总是冷静地用一个一般的字眼儿。
“我还能荣幸地为你做些什么,先生?这里是九点钟打预备铃,九点半吃早饭。”
“没有事了,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你呀,先生。”他说完这话,走过床边的时候还微微低了低头,因为纠正了我的话而表示歉意,然后走了出去,悄悄地把门关上,似乎我刚刚睡熟,而这一觉对我来说是性命攸关的。
我们俩每天早上都把这段对话重复一遍——不多,也不少,一字不差。然而,无论我一下子可能长高了多少,无论我在斯蒂福的陪伴下,还是斯蒂福太太以诚相待的情况下,还是经过与达特尔小姐交谈,我又朝着较为成熟的年纪靠近了多少,一来到这个最体面的人面前,我就像那些不甚有名的诗人所说,“又成了一个孩子”。
黎提摩为我们鞴了马,斯蒂福什么都会,就教我怎样骑马。他为我们备了剑,斯蒂福就教我怎样击剑。有了手套,我就跟着这位师傅练拳击。斯蒂福发现我这些方面是个外行,并没有使我感到担心,但是在黎提摩面前显得没有能耐,我就觉得无法忍受了。我没有理由认为黎提摩对这些技能有所了解——他从来没给我留下这样的印象,即便是用他一个体面的眼皮眨巴眨巴,来显示一下,也不曾有过——可是在我们练习的时候,只要他在场,我就觉得世上没有比我更幼稚更无经验的人了。
我之所以特别详细地介绍这个人,是因为他当时就对我产生了某种特殊的影响,还因为从那以后发生的事情。
一个星期极其愉快地过去了。对于我这个神魂颠倒的人来说,可以想象,时间是过得很快的。不过这段时间倒给了我很多机会更好地了解斯蒂福,使我在各方面更钦佩他,因此在这段时间结束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和他一起在这里呆的时间比实际情况要长得多。他活泼地把我当个玩艺儿来对待,我觉得比用任何别的方式都更合适。这就使我回想起我们过去的友谊;这好像是那段友谊的天然的延续;这说明他没有变;这也解除了我可能产生的各种顾虑,假如我把自己的优点和他比,假如我用相同的标准来衡量我根据友谊向他提出的要求;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熟悉的、无拘无束的、亲切的举止,是他对任何别人都不采取的。因为他过去在学校的时候对待我就和对待别人不同,我就觉得他在生活中对待我也和对待别的朋友不一样,而且为此而感到高兴。我觉得我在他心中比别的朋友更为亲近,我自己心里也因为向着他而暖烘烘的。
斯蒂福决定跟我到乡下去,转眼就到了出发的日子。起初他也犹豫过,要不要带黎提摩,后来决定还是不带了。这个体面的家伙,怎么对待他都行。他把箱子装到送我们去伦敦的小马车上,那个稳当劲儿,就像是要经受多少年的颠簸一样。我给了一点小费,他收下了,显出毫无表情的样子。
我们向斯蒂福太太和达特尔小姐告了别。我说了许多感谢的话,那位关怀备至的母亲则说了许多关心的话。我最后看到的是黎提摩那一眨不眨的眼睛,从他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虽然没有说,却深信不疑:我实在是非常年轻。
我现在混得不错了,旧地重游,有何感想,在这里就不详细叙述了。我们是坐驿车去的。我记得我当时非常关心亚茅斯的声誉。在我们乘车穿过黑暗的街道往旅店去的路上,斯蒂福说就他所看到的而论,这地方像是一个美好、奇异、清静的洞。我一听这话,大为高兴。我们一到旅店就睡觉了(我从老友海豚门前经过时,看见门口摆着一双脏鞋,一副裹腿),第二天早上很晚才吃早饭。斯蒂福兴致很高,在我起床以前,他就到海滩上溜达,据他说,当地的船夫,有一半他已经认识了。他还看见了一所房子,烟囱里冒着烟,他认为那一定是裴果提先生的家,他说当时他真想闯进去,就说他就是我,只是长大了,他们认不出来了。
“你什么时候把我介绍给他们呀,雏菊?”他说,“我听你吩咐。你想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是啊,我也在想这件事,今天晚上就不错,斯蒂福,晚上他们都坐在炉火旁边。我想让你看到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奇异的地方。”
“就这么办吧!”斯蒂福答道,“今天晚上去。”
“我想事先不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在这儿了,”我高兴地说道,“你知道,咱们一定要叫他们感到意外。”
“哦,当然,当然。要是不让他们感到意外,就没意思了。咱们看看土人的土样儿吧。”
“虽然他们的确是你说的那种人,咱也得看。”我答道。
“哈哈!怎么样,你还记得我跟罗莎短兵相接的情况吧?”他说着,扫了我一眼,“那倒霉丫头,我还真有点儿怕她。我觉得她就像个小妖精一样。不管她了。你现在打算干什么?我想你是要去看奶妈吧?”
“啊,不错,”我说,“我得先去看裴果提。”
“那好,”斯蒂福说着,看了看表,“我送你去吧,让他们守着你哭上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够长吗?”
我笑着说,大概够了,不过他也得来,因为他会发现他的名声比他到得早,他和我几乎是同样重要的人物。
“你愿意让我上哪儿,我就上哪儿,”斯蒂福说,“你愿意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告诉我到哪里去,再过两个钟头,我一定到,你希望我以什么模样出现,愁眉苦脸,或嬉皮笑脸,都行。”
我详细地告诉他怎样找到巴吉斯先生的住处,巴吉斯先生是个赶车的,专跑布伦德斯通等地;安排好了以后,我就一个人走了。外面冷飕飕的,使人振奋,地上干干的,海水碧波清澈,太阳并不很热,但格外光亮,万物都朝气蓬勃。我也朝气蓬勃,因为我在这里感到很高兴,几乎要在街上把人拦住,和他们握手了。
街道看上去当然显得很窄——我想只在小时候见过的街道,长大了再回去看,总是显得很窄的。街上的一切,我都没有忘记,也没看见有什么变化。后来我来到奥默先生的商店,原来写着“奥默”的地方,现在改成“奥默与乔兰”了,经销布匹,兼营成衣,制作丧服,配料俱全,等等,还是原样未改。
我隔着马路看了门脸儿上的字以后,我的脚步很自然地朝着店门走去,所以我就过了马路,往店里望去。靠里边儿,有一个漂亮女人,怀里有个婴儿在跳动,旁边还有一个小家伙,揪着她的围裙。我毫不困难,一下子就认出了明尼,也认出了明尼的孩子。会客室的玻璃门是关着的,但我隐隐约约听见院子对面的作坊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很耳熟,好像从来没有停过。
“奥默先生在家吗?”我说着走了进去,“要是在家,我想见一见他。”
“哦,好啊,先生,他在家,”明尼说道,“他有哮喘病,这种天气,出去不合适。乔,叫你爷爷来。”
揪着她的围裙的小家伙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他自己听了那喊声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拽着她的裙子捂在脸上,他妈倒挺高兴。我听见有人喘着粗气朝我们走来,过了一会儿,奥默先生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没怎么显老,但比先前喘得更厉害了。
“伺候着哩,先生,”奥默先生说道,“你有何贵干,先生?”
“你要是愿意,奥默先生,就和我握握手吧,”我说着伸出手去,“有一次,你对我非常善良,不过我当时大概没有为此而表示什么。”
“是吗?”老人答道,“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不过我记不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准知道那是我吗?”
“肯定无疑。”
“我觉得气不够使,记性也不济了,”奥默先生说着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你呀!”
“你不记得了吗?有一次你跑到驿站去接我,我还是在你这里吃的早饭,后来我们一起坐车到布伦德斯通去——你,我,乔兰太太,还有乔兰先生,当时他还不是她丈夫呢。”
“哎呀,老天保佑,”这意外的情况使得奥默先生大咳一阵,随后他说,“快别说了!——明尼,我的孩子,你还记得吧?——哎哟,对呀。我记得当事人是个太太,是吧?”
“是我母亲。”我答道。
“对了,对了,”奥默先生说道,一面用食指捅了捅我的背心,“当时还有一个小孩儿!一共是两个人,那小孩儿就放在大人的身边。是在布伦德斯通,一点儿不错。哎哟!你一向可好啊?”
我说我很好,谢谢他关心我,我希望他也很好。
“哦!没什么可抱怨的,你知道,”奥默先生说道,“我的气越来越短了,不过人老了,没听说谁的气越来越长的。我这个人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就是了。这个办法最好,是不是?”
奥默先生一笑,又引起了一阵咳嗽,女儿帮他止了咳,这时候她正站在我们身边,扶着最小的孩子在柜台上蹦呢。
“哎哟!”奥然先生说,“是啊,一点儿也不错。是两个人。对了,就是那一次,在车上为俺明尼和乔兰结婚定的日子,的确是这样。‘说个日子吧,大伯,’乔兰说。‘是啊,说个日子吧,爹。’明尼说。现在乔兰和我一块儿干了。再看看这个,这是最小的!”
明尼还扶着孩子在柜台上跳,她父亲把一个粗大的手指放到孩子的手心儿里,明尼笑了,把系着发带的头发朝两鬓拢了拢。
“不错,当时是两个人,”奥默先生说道,一边带着回忆往事的样子点了点头,“的确是两个。眼下,乔兰正在做一口灰色的,钉银白色钉子的棺材,尺寸要比这个……”——指在柜台上跳的孩子——“足足大两寸。你吃点什么好吗?”
我婉言谢绝了。
“让我想想!”奥默先生说道,“车夫巴吉斯的老婆——船夫裴果提的妹妹——她和你们家有什么关系吧?她一定是在那儿干活儿吧?”
我作了肯定的回答,使他非常满意。
“我的记性好多了,我想我的哮喘也会跟着好起来的,”奥默先生说道,“说起来,先生,我们这里有她一个年轻的亲戚,跟我们学徒,她做的衣服格调高雅——我敢说整个英国没有哪位公爵夫人能比得上她的。”
“不是小艾米丽吧?”我脱口而出。
“正是艾米丽,”奥默先生说道,“她的个子也不算高,但是你要是肯相信我的话,她的脸蛋儿可与众不同,弄得镇上一半的女人都跟她作对。”
“别胡说了,爸爸!”明尼大声说道。
“我的孩子,”奥默先生说道,“我没说你也跟她作对,”他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我是说亚茅斯一半的女人——哦,方圆五英里以内的女人,都起劲儿地和那个女孩子作对。”
“那她就应该安分守己才是,父亲,”明尼说道,“别给人家留下话把儿呀,那他们就没辙了。”
“就没辙了,我的孩子,”奥默先生反驳道,“就没辙了!这就是你对生活的了解吗?女人有什么事做不出,又有什么事不该做,特别是涉及另外一个女人的美貌的时候?”
奥默先生说完这段挖苦人的笑话之后,我真觉得他要玩儿完了。他一个劲儿地咳嗽,气怎么也喘不上来,我满以为要看着他一头栽到柜台后面,他那黑色短裤,连同膝头一束束褪了色的带子,抖动着翘起来,最后作一次无用的挣扎。不过最终他还是缓过来了,虽然他还在那里大口喘气,浑身无力,不得不坐在桌子旁边的凳子上。
“你看,”他说着擦了擦头上的汗,一边吃力地喘着气,“她在这里和别人没有什么交往——她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熟人和朋友,更不要说知心人了。结果,不怀好意的人就散布流言蜚语,说艾米丽要当阔太太。我觉得这主要是因为她有时在学校里说,她要是当了阔太太,就要为她舅舅做这做那——你还看不出来吗?——还要给他买什么好东西呢。”
“你听我说,奥默先生,”我急切地说,“我们小的时候,她也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奥默先生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是啊。还有,她用很少的材料,你看,就能把自己打扮得很漂亮,而许多人用很多材料,却打扮得不如她。这样,不愉快的事情就来了。再就是她挺任性,我就是要说她任性,”奥默先生说,“究竟在想些什么,连她自己也闹不大清楚;有点儿惯坏了;从一开头就没有严格地约束自己。对她的指责,也就这些吧,明尼?”
“也就这些,爸爸,”乔兰太太说,“最难听的话,我想,也就是这些了。”
“有一次,她找了个活儿干,”奥默先生说,“为一个很难伺候的老太太做伴,她们合不来,她就没有干下去。后来她来到我们这儿,学徒三年,现在已经快两年了,她可是个好孩子。一个人顶六个!明尼,她是不是一个顶六个?”
“是的,父亲,”明尼答道,“你可别说我糟践她了。”
“很好,”奥默先生说道,“你说得很对。年轻人,”他摸了一阵子下巴,接着说,“我想,就说到这里吧,免得叫你觉得我气短舌头长。”
他们父女俩谈到艾米丽的时候是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我就断定艾米丽一定就在附近。我一问,奥默先生点了点头,果然是这样,他还朝着会客室的门点了点头。我连忙问,能不能往里看,得到的回答是随便看。我隔着玻璃一看,见她坐在那里做活儿。她真是一个漂亮极了的小东西,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看到过我的幼小心灵,这时她正笑着转向明尼的另一个孩子,这孩子正在她身边玩耍。我在她那容光焕发的脸上看出一种任性的样子,足以证明我刚才听到的话是不错的,还隐约看到昔日因喜怒无常而露出的羞涩表情,但她那漂亮的容貌,我敢说,无一处不意味着善意与幸福,而且她已经走上了善意与幸福的道路。
院子对面传来的声音似乎从未停止过——唉,这声音是永远不会停止的——那轻微的敲打声一直在继续。
“你不想进去,”奥默先生说,“和她谈谈吗?进去和她谈谈吧,少爷!不要客气!”
我当时很不好意思,没有进去。我怕弄得她不知所措,也怕弄得我自己不知所措。不过我打听到了她晚上下班的时间,这样我就可以相应地安排我们什么时候到她家去了。我向奥默先生告了别,向他的漂亮女儿和孩子们告了别,我就出来,到亲爱的奶妈裴果提家去了。
裴果提正在镶着瓷砖的厨房里做饭。我刚一敲门,她就把门开开了,问我有什么事儿。我对她笑了笑,但她并不对我笑。我没断了给她寄信,不过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以来,过了准有七年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假装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在家,先生,”裴果提答道,“他风湿病闹得很厉害,在床上躺着哩。”
“他现在不跑布伦德斯通了吗?”我问道。
“不犯病的时候就去。”她答道。
“你到那儿去过吗,巴吉斯太太?”
她更仔细地看了看我,这时候,我注意到她的两只手猛然一动,靠得更近了。
“因为我想问一个问题,涉及那里的一所房子,大家都管它叫——叫什么来着?——叫栖鸦楼。”我说。
她倒退了一步,又犹豫,又害怕,伸出两手,好像不让我靠近她。
“裴果提!”我朝她喊道。
她喊了一声“我亲爱的孩子呀!”接着我们俩就搂在一起,大哭起来。
她怎样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怎样对着我又哭又笑——感到多么骄傲,多么高兴——多么悲哀,因为本来应该为我感到骄傲感到高兴的那个女人永远不可能把我亲热地搂在怀里了——这一切,我在这里都不忍心再说了。因为我年轻,我的情绪跟着她波动,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从而感到不安。我敢说,我这一辈子,即便是在她面前,也从来没有像那天早上那样尽情地哭,尽情地笑。
“巴吉斯一定会很高兴,”裴果提说着用围裙擦了擦眼睛,“这比他用几品脱的药来搓他的关节还见效。我去告诉他你来了,好不好?你愿意上来看看他吗,我的孩子?”
我当然愿意。不过裴果提虽说要去,却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她每次走到门口,扭头朝我一看,就回来趴在我肩膀上又哭一阵,笑一阵。最后,为了好办一点儿,我就和她一块儿上楼去了。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她先去跟巴吉斯先生说一声,让他有个思想准备,然后我就来到了病人的面前。
他一见我,热情极了。他的风湿病很厉害,不能和我握手,但他请我摸一摸他的睡帽上的穗子,我就极其热情地摸了一番。我在床边坐下以后,他对我说,他觉得好像又在赶着车送我到布伦德斯通去,这种感觉对他的好处是很大的。他仰卧在床上,又盖得那么严,只露着一张脸,好像他只有一张脸——就像传统画里的小天使一样——看上去可真是我见过的最怪的一件东西了。
“我在车上写过一个名字,少爷,那是个什么名字来着?”巴吉斯说着,因患风湿而痛苦地慢慢一笑。
“哦,巴吉斯先生,我们多次认真地谈过这件事,对不对?”
“我表示愿意,还等了很长时间,是不是,少爷?”巴吉斯先生说。
“是等了很长时间。”我说。
“可是我不后悔,”巴吉斯先生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对我说,苹果饼都是她做,饭也都是她做?”
“记得,记得很清楚。”我答道。
“真是这样,”巴吉斯先生说道,“好比萝卜就是萝卜,”巴吉斯先生说着,甩了甩睡帽,他也只有这样来加强语气了,“税就是税。一点儿不假。”
巴吉斯先生转过脸来看了看我,好像希望我同意他在病床上作出的这一论断,我也就表示同意了。
“一点儿不假,”巴吉斯先生又说了一遍,“像我这样一个穷人,躺在病床上,就认这个理儿。我是个很穷的人啊,少爷。”
“听你这样说,我很难过,巴吉斯先生。”
“是个很穷的人,的确是这样。”巴吉斯先生说道。
说到这里,他的右手无力地从被单下面慢慢伸出来,漫无目的地乱抓了一阵,抓住了一根松松地捆在床边的手杖,他用这手杖乱指了一阵,脸上显出了各种痛苦的表情,最后他指了指一个箱子,箱子的一头儿一直露在外面,我看得见。随后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
“旧衣裳。”巴吉斯先生说道。
“哦!”我说。
“要是一箱子钱就好了,少爷!”巴吉斯先生说道。
“那可真的就好了。”我说。
“可那不是呀。”巴吉斯先生说着,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表示那是肯定无疑的;巴吉斯先生转过脸去,以更温柔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妻子,说道:
“克·裴·巴吉斯,她是个最能干、最好的女人。无论是谁说什么话来称赞克·裴·巴吉斯,她都当之无愧,而且有余。我的孩子,你今天就陪我们吃饭吧,好吗?有好吃的,好喝的呀。”
我本来想说不要为我而这样做,没有必要,但我看见裴果提坐在床那边,非常希望我不要推辞,所以我没有吭声。
“我身边还有点儿钱,亲爱的,”巴吉斯先生说道,“可是我有点儿累了。要是你和大卫先生出去一下,让我睡一会儿,睡醒了,我想法儿把它找出来。”
听他这样要求,我们就从屋里出来了。我们来到门外,裴果提告诉我,巴吉斯先生比以前“更加拮据”了,每次从他放钱的地方拿出一个子儿来,他都采取这个办法;他忍受着闻所未闻的痛苦,独自爬下床来,从那个倒霉的箱子里拿出钱来。实际上,我们接着就听见他那强忍着的呻吟,叫人听了实在难受,因为这项与喜鹊的习性一般的活动使他浑身的关节疼痛难忍。但是裴果提虽然两眼充满了对他的疼爱,却说他肯慷慨解囊,对他是有好处的,最好不要阻拦。所以他就继续呻吟,一直到他回到床上为止,我敢肯定,他经历了一场殉道者经历的苦难。后来他叫我们进去,他还假装睡了一觉,刚刚醒来,精神很好,接着就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几尼。他很满意,一来骗过了我们,二来保住了那无人知晓的箱子的秘密,这对他来说好像就足以补偿他所经受的那些痛苦了。
我告诉裴果提说斯蒂福要来,让她有所准备,过了一会儿,斯蒂福就来了。我相信,无论斯蒂福给过她个人什么恩惠,还是他只是我的好朋友,裴果提都不会采取不同的态度,都会极其热情地、诚心诚意地接待他。但是不出五分钟,他就把她吸引住了,因为他又随和,又热情,态度和蔼,面貌俊秀,生来就善于和人打交道,想和谁接近就能和谁接近,想打动谁的心,就能抓住他最关心的东西,一下子打动他的心。光凭他对我的态度,他就能赢得她的好感,可是把所有这些原因加在一起,我完全相信那天晚上他还没有走,裴果提就对他有些崇拜了。
他和我一起留下来吃晚饭,我要是说他愿意,那可远没有说出他那副求之不得、兴高采烈的样子。他来到巴吉斯先生屋里,像阳光和空气一样,给人以明亮、清新的感觉,仿佛他就是有助于身体健康的自然条件一样。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出声音,不费力气,不用有意识地去做;他每做一件事情都显得格外轻快,好像不可能做别的事情,也不可能做得更好,而他这种轻快又显得那么优美,那么自然,那么叫人欢喜,直到现在,我回想起来,还钦佩不已。
我们在小小的客厅里玩得很开心。那本《殉道者传》,从我上次来过以后,就没有人打开过,原样摆在书桌上,现在我再翻开看看里面那些可怕的插图,回想起上一次看这些插图的感受,现在已经不再有了。裴果提提到一间屋子,称它是我的屋子,说已经为我过夜准备好了,希望我使用。我还没来得及看斯蒂福一眼,正在那里犹豫,他却对当时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了。
“当然是这样,”斯蒂福说,“我们在这儿的这段时间里,你在这里睡,我到旅店去睡。”
“可是这么远把你带到这里,”我答道,“又不和你同住,显得太不够意思了,斯蒂福。”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说你理应睡在哪里?”他说,“和这相比,‘显得’怎么样又有什么关系?”问题马上得到了解决。
整个晚上,一直到八点钟我们离开这里,向裴果提先生住的船走去,他始终表现出自己那些讨人喜欢的品质。说真的,他呆的时间越长,这些品质表现得越突出;因为我当时就想,现在也不怀疑,他决心讨人喜欢,已经获得成功,他意识到这一点,这就促使他从新的角度细心观察,而且虽然微妙,却使他更容易讨人喜欢了。要是当时有人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一场漂亮的把戏,只是为了一时的兴奋,为了热闹一番,实际上是在无意识地喜欢高人一等,毫无意义地、随随便便地把对他没有价值的东西弄到手,又随手把它扔掉——我说,那天晚上要是有人对我说这样的谎话,我真不知道我会怎样对待,怎样发泄我的怒气了。
也许我只会加深对他的忠实和友谊,如果这种虚幻的感情还有可能加深的话;反正我当时是带着更深厚的感情陪着他在那黑暗、寒冷的海滩上朝着那条旧船走去,风在我的耳边叹息,比我第一次来看望裴果提先生的那天晚上的叹息和呻吟声,听起来更为悲惨。
“这地方够荒凉的,斯蒂福,是不是?”
“天黑了,是够凄凉的,”他说,“海水咆哮,好像饿了,要把我们吃掉。我看见远处有灯光,那就是那条船吧?”
“那就是那条船。”我说道。
“和我今天早上看到的一模一样,”他答道,“我一下子就奔那儿去了,这也许是本能吧。”
快到那灯光的时候,我们就不说话了,悄悄地朝门口走去。我把手放在门栓上,小声叫斯蒂福跟上,接着我就走了进去。
我们在门外就隐隐约约听见屋里有嘈杂的说话声,进门的时候,听见一阵拍手的声音,使我惊讶的是这拍手声来自古米治太太,而她平时总是闷闷不乐的。异常兴奋的还不止古米治太太一人。裴果提先生容光焕发,显得格外满意的样子,哈哈大笑,张着粗壮的两臂,好像正等着小艾米丽扑到他的怀里;哈姆脸上表情复杂,有爱慕,有欣喜,还有一种尴尬的难为情的神气,这神气配在他的脸上倒正合适,他拉着小艾米丽的手,好像正要把她介绍给裴果提先生;小艾米丽本人又胆怯,又难为情,但是从她的眼神儿里可以看出,她为裴果提先生高兴而感到高兴,她正要从哈姆身旁扑向裴果提先生,偎依在他的怀里,我们一进来,她立刻停住了,因为她第一个看见了我们。我们第一眼看见他们的时候,我们从寒冷黑暗的冬夜进入温暖明亮的屋子的时候,屋里的情景就是这样——古米治太太站在后面,拼命拍手,像发了疯似的。
这幅小小的图画,我们一进来,马上就消失了,快得甚至叫人怀疑原来是否有过这样一幅图画。我在这群吃惊的人们中间,面对面地看着裴果提先生,向他伸出了手,这时候,哈姆叫道:
“大卫少爷!这是大卫少爷呀!”
我们顿时互相握起手来,互相问好,彼此都说再次见面多么高兴,人人都在说话。裴果提先生见到我们,感到又骄傲,又愉快,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儿地和我握手,和斯蒂福握手,然后又和我握手,把一头厚发弄得乱糟糟的,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得意,让人看了实在高兴。
“哎呀,你们两位先生——都长大了——今天晚上来到我们家,又赶上我一生中最难得的一天,”裴果提先生说,“这样的事,以前可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的确是这样想的,而且是有道理的!——亲爱的艾米丽,过来!快过来,我的小妖精!这是大卫少爷的朋友,亲爱的!这就是你听我们谈到过的那位先生啊,艾米丽。他和大卫少爷一起来看你了,今天晚上又赶上是你舅舅一生中,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最快活的日子。让别的日子见鬼去吧。”
裴果提先生兴致勃勃地一口气说了这番话之后,非常快活地用两只大手捧着外甥女的脸亲了十多次,又以骄傲与疼爱的心情温柔地把它贴在自己宽阔的胸膛上,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好像他的手是一只贵妇人的手。然后他松开了手,在她跑进我住过的小屋的时候,他扫了我们一眼,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显出格外满意的样子。
“要是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先生现在都长大了——都长大了——”裴果提先生说道。
“是啊,是啊!”哈姆叫道,“你说得对!他们是长大了。大卫少爷——两位先生都长大了——都长大了。”
“要是你们两位先生,两位先生都长大了,”裴果提先生说道,“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谅解我,那就等你们了解了情况以后,我再求你们原谅我吧。——我亲爱的艾米丽!——她知道我要说出来,”说到这里,他那个高兴劲儿又上来了,“就跑掉了。——老大姐,你费心去照料她一会儿,好不好?”
古米治太太点了点头,就走了。
“要是今天晚上,”裴果提先生说着,靠近壁炉在我们中间坐下,“还不算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晚上,那么我就是一只虾,而且是一只煮熟了的虾——别的什么就不说了。这个小艾米丽,先生,”他压低了声音对斯蒂福说,“你刚才看见了,她脸红了……”
斯蒂福只点了点头,但他很高兴,而且显得又关心,又和裴果提先生有同样的感情,使裴果提先生觉得他好像说了点儿什么,就接着说:
“那当然。她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么个人。谢谢你,先生。”
哈姆朝我不断地点头,好像要是让他说,他也会这么说。
“我们这个小艾米丽,在我们家受到的待遇,我认为只有眼睛明亮的小东西才能在任何人的家里受到,我是个愚昧无知的人,但是我相信这一点。她不是我的孩子——我没生过孩子,可是我最疼她。你明白吗?我最疼她!”
“我非常明白。”斯蒂福说道。
“我知道你是明白的,先生,”裴果提先生答道,“我再谢你一次。大卫少爷记得她过去的情况;你可以亲自判断她现在的情况,不过你们俩都不完全清楚,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对于我这颗疼爱她的心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是个粗人,先生,”裴果提先生说道,“像海刺猬一样粗,可是我觉得谁也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小艾米丽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除非是个女人,而且咱们关起门来说,那女人还不能是古米治太太,虽然她也有无数的长处。”
裴果提先生又用两手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这是进一步为下面要说的话做准备。接着,两手分别搭在膝盖上,继续说道:
“有这么一个人,从艾米丽的父亲淹死的时候就认识她,是看着她长大的——从一个孩子,到一个少女,到一个女人。这个人看上去并不起眼,很不起眼,”裴果提先生说道,“和我长得差不多,是个粗人,他饱经风霜,浑身发咸,但是总的说来,他是那种诚实的人,是个好心人。”
哈姆坐在那里冲着我们笑,我觉得从来没有见他笑得这样开心。
“这里这个有福气的打鱼的干什么了呢?”裴果提先生兴高采烈地说道,“他一下子爱上了我们的小艾米丽,到处跟着她转,像仆人一样伺候她,连饭也不想吃了,后来他把出的这件事儿对我明说了。你看,我现在可以祝愿我们的小艾米丽顺利成亲了。但愿她在任何情况下都有一个诚实的人有权保护她。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多快就会死了,不过我知道,要是哪天晚上在亚茅斯附近的海面上,大风吹翻了我的船,我贴着浪尖最后看一眼镇上闪烁的灯光,然后就再也露不出头的时候,我会较为坦然地沉下去,心想:‘岸上有个人,对我的小艾米丽一片忠心,上帝保佑她,只要他活着,我的艾米丽就不会受委屈。’”
裴果提先生朴实认真地把右胳膊一挥,仿佛是最后一次朝着镇上的灯光挥动,随后他对着哈姆的目光,两人互相点了点头,他像刚才一样接着说道:
“唉,我劝他找艾米丽谈谈。他也不小了,可是他比小孩子还害羞,不愿意去。于是我就去和她谈。‘什么!就是他?’艾米丽说,‘这么多年,我跟他这么熟,又这么喜欢他!哦,舅舅,我可不能要他。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我吻了她一下,没有多说,只对她说,‘亲爱的孩子,你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这很好,你应该自己来选择,你像小鸟一样自由。’随后我又去找他,我对他说,‘我本来也希望这件事能成,但是没有成。不过你们可以和过去一样,我要对你说的是,你要像个男子汉,像过去一样对待她。’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我一定照办!’他说。有两年的时间,他就是这样,大大方方,是个男人的样子,我们在家里完全和过去一样。”
裴果提先生脸上的表情随着他说的话而不断变化,现在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得意的、愉快的神情。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搭在斯蒂福的膝盖上(事先还在手心里吐了点儿吐沫,以突出他这个动作),然后就冲着我们俩说了下面这段话:
“忽然有一天晚上——其实就是今天晚上——小艾米丽下班回来,是他陪她回来的。你会说,那有什么了不起的。的确是这样,因为天黑以后,他总是像个哥哥一样照顾她,天黑以前以及别的时间也是一样。但是这个打鱼的拉住她的手,高兴地对我喊道,‘看哪!她就要做我的小媳妇了!’她接着就又大胆,又害羞,半笑半哭地说,‘是的,舅舅!只要你同意。’——只要我同意!”裴果提先生大声说道,想到这里,他高兴得摇头晃脑,“我的天哪,好像我还会不同意哩!——‘只要你同意就行啦,我不像以前那么犹豫了,考虑得比较成熟了,做他的小媳妇,我一定好好地待他,他可是个大好人哪!’古米治太太一听这话,好像在看戏一样,鼓起掌来,就在这时候,你们进来了。这样一来,秘密全暴露了!”裴果提先生说道,“你们进来了!这就是刚才在这里发生的事,要娶媳妇的就是他,等她一出师就结婚。”
裴果提先生感到无比的高兴,就给了哈姆一拳,就是一种信任与友好的表示,这一拳打得他站立不稳,倒退了两步。哈姆觉得理应对我们说点儿什么,就非常吃力地、吞吞吐吐地说道:
“你头一次来的时候,大卫少爷——她的个子并不比你高——当时我就想,不知道她长大了是个什么样子。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先生们——像一朵花一样。为了她,我可以不要命——大卫少爷——哦!我还很满足,很高兴!对我说来,她超过了——先生们——超过了——她就是我想要的一切,超过了我——超过了我能说出来的我想要的一切。我——我真爱她。地上也罢——海上也罢——没有哪位先生爱他的女人能超过我对她的爱,虽然有许多人——嘴里说得好听——心里却是另外一码事儿。”
像哈姆这样一个强壮的汉子,因为倾心于一个可爱的小东西,谈起来激动得发抖,看到眼前这种情况,我也觉得很受感动。我觉得,裴果提先生和哈姆本人给我们的这种纯朴的信任也很令人感动。他们说的这些事都使我很受感动。我对童年的回忆对我的情绪产生了多大的影响,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残存着一种幻想,觉得我还应当爱小艾米丽,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这里的情况使我感到愉快,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我感到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易受影响的愉快,是很容易转化为痛苦的。
因此,要是由我来运用技巧,拨动琴弦,来为大家定一个调子,我非把事情弄糟不可。幸好这件事是由斯蒂福来做的;而且他技艺高超,几分钟之后,我们就都能多逍遥就多逍遥,能多快活就多快活了。
“裴果提先生,”他说,“你可是个大好人,应该像今天晚上这样高兴。我伸出手来作保证!——哈姆,我祝你快活,老兄。我也伸出手来作保证!雏菊,你把火拨一拨,让它着得旺一点儿!——还有,裴果提先生,我现在把墙角里这把椅子空出来,你要是不能把你那温柔的外甥女劝回来,我可就要走了。在这样一个夜晚,我不能让你家的炉火边上有空位子呀——这样一个空位子更是绝对不行——即便是把印度群岛的财富给了我,我也不干!”
于是裴果提先生就到我住过的那间屋里去把小艾米丽找回来。起初,小艾米丽不肯回来,后来哈姆也去了。一会儿的工夫,他们陪她来到炉火旁边,她不知如何是好,也显得很不好意思。但她很快就镇静下来,因为她看到斯蒂福跟她讲话那么文雅,那么有礼貌,那么善于避开可能使她难堪的话题;看到他怎样和裴果提先生谈论小船、大船、潮水和鱼类;怎样和我谈起在萨伦学堂见到裴果提先生的情况,他怎样喜欢这条船以及船里的一切;他怎样轻松自如地与大家周旋,最后他把我们都引进了如醉如痴的境地,我们都无拘无束地说个没完。
说真的,艾米丽一晚上很少说话;她一边看,一边听,脸上的表情很丰富,看上去很迷人。斯蒂福讲了一个悲惨的沉船的故事(这是从他和裴果提先生的谈话中引出来的),就好像他亲眼看着一样,小艾米丽两眼一直盯着他,好像她也亲眼看着一样。为了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他又给我们讲了一件他自己的有趣的经历。他讲得非常生动,好像我们对这段经历和他一样记忆犹新。小艾米丽笑得全船都回荡着她那悦耳的笑声,我们都笑了(斯蒂福也笑了),因为我们面对那轻松欢快的情景,也不禁产生了共鸣。他非让裴果提先生唱歌,与其说唱,不如说吼,唱的是“狂风呼叫,呼呼叫”。斯蒂福自己也唱了一支水手歌曲,唱得那么委婉动听,我几乎觉得那真正的风悲哀地在房子周围吹过的时候,它在我们鸦雀无声的寂静之中轻轻发出低沉的声音的时候,它也在那里听呢。
至于古米治太太这个精神沮丧的受害者,斯蒂福也帮她解脱出来,裴果提先生告诉我,自从她的老伴儿去世以来,谁都没有取得这样好的效果。斯蒂福不给她留下时间去让她苦恼,所以第二天她说她觉得头一天晚上一定是中了邪了。
不过斯蒂福并没有垄断大家的注意力,也没有垄断大家的谈话。小艾米丽渐渐地不那么胆怯了,隔着炉火和我谈起话来,但仍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谈到过去我们怎样在海滩上溜达,收集贝壳和石子。我问她是否记得我当年对她多么忠心耿耿。回想起昔日美好的时光,我们俩都笑了起来,脸也红了。现在,回顾那段往事,好像不曾有过那样的事。在这段时间里,斯蒂福一声不吭,专心致志地仔细观察我们。这时候,乃至整个晚上,艾米丽一直坐在炉旁角落里的小柜子上,哈姆坐在他身边,那是过去我坐的地方。我无法断定,那究竟是她特有的折磨人的伎俩,还是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少女的拘谨,反正她是紧靠着墙坐在那里,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不过我注意到了,她整个晚上都是那个样子。
我记得,我们告辞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临走以前,我们一起吃了夜宵,吃的是饼干和鱼干儿,斯蒂福从口袋里掏出满满一瓶荷兰酒,我们几个男人(现在我可以说我们几个男人而毫无愧色了)一饮而尽。我们高高兴兴地告了别,他们都聚在门口,想尽量多照亮一点儿我们的路,这时我看见小艾米丽那双漂亮的蓝眼睛从哈姆身后朝我们张望,我还听见她那温柔的声音冲着我们喊,叫我们路上多加小心。
“真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小美人儿,”斯蒂福拉着我的胳膊说道,“哦,这地方真有意思,这些人也真有意思,和他们在一起,有一种全新的感觉。”
“咱们也真幸运,”我答道,“来到这里正好看到他们订婚的欢乐情景。我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这么快活。咱们像刚才那样亲眼看见了,而且分享了他们纯朴的欢乐,多么叫人高兴啊!”
“那个呆头呆脑的家伙可配不上那姑娘,是不是?”斯蒂福说。
他对哈姆,对他们所有的人,一直都很热情,所以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冷淡的话,感到吃惊。但我马上扭头看了看他,见他眼神里露出笑意,才大大松了一口气。我说:
“唉,斯蒂福!你可真会拿穷人开玩笑!你可以跟达特尔小姐拌嘴,也可以用玩笑对我掩盖你的热心肠儿,但是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你对他们了解得多么深,多么善于洞察像这个渔民一样的普通人的幸福,善于体谅像我的老奶妈这样的人的一颗爱心,所以我知道你对这种人的喜悦,对他们的悲哀,对他们的任何一种感情,都不会是无动于衷的。所以,斯蒂福,我对你的敬重与仰慕增加了二十倍!”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我的脸说,“雏菊,我相信你这都是真心话,你真好。但愿我们都是这样!”接着他就兴致勃勃地唱起裴果提先生刚才唱的那支歌来,我们就这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回亚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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