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天使与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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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头疼、恶心又悔恨的情况下度过了可怕的一天。在这一天里,我觉得脑子里有些糊涂,不知怎地弄不清我举行晚宴的日子了,仿佛几个大力神利用一个巨大的杠杆把前天往前挪了好几个月。第二天清晨,我来到门外,正要出去,忽然看见一个佩戴证章的注册的仆役,手里拿着一封信走上楼来。当时他正在慢条斯理地走着,可是他一发现我在上面栏杆旁边看他,马上就奔跑起来,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好像他已经跑得筋疲力尽了。

    “特·科波菲尔先生。”那仆役说道,一边举起小手杖,碰了一下自己的帽檐儿。

    我几乎不敢承认那就是我的名字,因为我相信那一定是艾妮斯来的信,心里感到非常不安。不过我还是对他说,我就是特·科波菲尔先生,他也就相信了,并且把信给了我,还说要等回信。我让他在楼梯口等我写回信,就把门关上,回自己房间里去了。当时我非常紧张,不得不把信放在吃早饭的桌上,先对信封熟悉一下,才决定拆开封口的火漆。

    等我果真把信打开以后,原来是一封很客气的短信,并没有涉及我在剧院里的表现。信的全文是这样的:“亲爱的特洛乌德,——我现在住在爸爸的代理人沃特布鲁克先生家中,地点在霍尔本区伊利大楼。你今天能来看我吗?时间由你定。——永远爱你的艾妮斯。”

    我给她写回信,老也不满意,写了很长时间,不知那仆役做何感想,也许他以为我是在学写字呢。我至少写了六封回信。一封回信是这样开始的:“亲爱的艾妮斯,我怎样才能希望从你的记忆中消除那可憎的印象。”——写到这里,我觉得不喜欢,就撕了。于是我又开始写一封,“亲爱的艾妮斯,莎士比亚说过,说也奇怪,一个人竟然会把敌人塞到自己嘴里。”——这使我联想到马卡姆,[26]也就写不下去了。我甚至试着写诗。有一封回信是用六音节的诗句开始的,“哦,你不要记起……”——但这自然使人想起十一月五日,[27]这就很可笑了。试了几次之后,我终于写道,“亲爱的艾妮斯,——你的信真是文如其人,除此以外,我还能说什么更能赞扬的话呢?我四点钟到。爱你的、忧愁的特·科。”这封信写好以后,刚一出手,我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想把信收回来,可是那仆役终于走了。

    如果博士协会里别的工作人员觉得那一天的重要性比我的感觉少一半,我敢肯定他一定因参与把教会弄成变质干酪的样子而做了悔罪的表示。虽然我三点半就离开了办公室,而且几分钟之后就在约定的地点附近转悠,按照霍尔本区圣安德鲁教堂的大钟,我足足地过了约定时间一刻钟,才不顾一切地鼓足勇气,在沃特布鲁克先生家门口拉了一下装在左边门柱上的私人用铃。

    沃特布鲁克先生这个机构的一般业务是在一层进行的,礼节性的事务(这种事务也是很多的)则在楼上进行。我跟着引路的人来到一间漂亮但不宽敞的客厅里,艾妮斯正坐在那里织钱包。

    她看上去是那么文静,那么善良,不但使我那么清楚地回想起我在坎特伯雷镇上念书的时候过的那种高尚而清新的生活,也使我回想起那天晚上自己那一副污秽、愚蠢、满身烟味儿的丑恶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又没有别人在场,我就克制不住自己,感到又悔恨,又可耻,而且——总而言之,我出了一次洋相。我不能否认我当时流了眼泪。我至今也不明白,如果全面地衡量一下,我当时的表现究竟是最明智呢,还是最可笑呢。

    “艾妮斯,如果当时不是你,而是别人,”我说着把头扭到一边,“我就决不这么认真对待这件事了。怎么就正好让你看见了呢!我要是在那之前死了就好了。”

    她把手在我胳臂上搭了一下,那手给我的感觉可与别的手不同,它给了我深厚的友情和莫大的安慰。我情不自禁地把它拉到唇边,怀着感激的心情吻了一下。

    “坐下吧,”艾妮斯兴致勃勃地说,“你别不高兴呀,特洛乌德。你要是连我都信不过,那你信得过谁呢?”

    “啊,艾妮斯,”我答道,“你是我身边的天使!”

    我觉得她虽然笑了笑,却流露出悲哀的神情。她摇了摇头。

    “是的,艾妮斯,我的天使,你永远是我身边的天使!”

    “特洛乌德,如果我是的话,”她答道,“那么就有一件事,我非常想做。”

    我以询问的眼光看了看她,不过我已经猜出了她的意思。

    “那就是提醒你,”艾妮斯说道,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要防备你身边的恶魔。”

    “亲爱的艾妮斯,”我说,“你要是指斯蒂福……”

    “我是指他,特洛乌德。”她答道。

    “要是这样,艾妮斯,你就太冤枉他了。他,我身边的恶魔!或者说任何人身边的恶魔!他,不是我的向导!不是我的靠山!不是我的朋友!亲爱的艾妮斯!就凭你那天晚上看见我的样子来衡量他,岂不太不公平,也不像你做事的样子了?”

    “我不是凭我那天晚上看见你的样子来衡量他的。”她心平气和地答道。

    “那你凭的是什么?”

    “凭的是许多事情,这些事情本身都是小事;但是放在一起,就不像是小事了。我衡量他的依据,一部分是你告诉我的关于他的情况,特洛乌德,还有你的性格和他对你的影响。”

    在她那温和的声音里,总有些东西好像触动我内心里的一根弦,使它只与她的声音相呼应。那声音总是严肃认真的,但如果它是非常严肃认真的,就像现在这样,里面便包含着一种感情的冲动,很能使我屈服。我坐在那里看着她,她低头看着手里的活计;我坐在那里,好像依然在听她说话;斯蒂福,虽然我一向对他很有感情,却随着那声音而黯然失色。

    “我一向深居简出,对外界了解得很少,”艾妮斯说着抬起头来,“现在这样很有把握地规劝你,甚至表示这样强硬的意见,对我说来,是非常大胆的。但是我知道,我之所以这样做,特洛乌德,是因为我真正记得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是因为我真正关心和你有关的一切事情。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大胆。我敢肯定,我的话是对的。我非常有把握。在我跟你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好像不是我,而是别的什么人在跟你说话。我可要告诉你,你交了一个危险的朋友。”

    我仍然看着她。她已经不说了,可我还在听;斯蒂福的形象,虽然还牢记在我的心里,却已黯然失色了。

    “我也不是不讲道理,”艾妮斯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时她已经恢复了原来的语调,“指望你会或者说指望你能立刻改变已经变成你的信念的某种感情,尤其不能指望你立刻改变从你那相信别人的天性中产生出来的感情。我只要求你,特洛乌德,如果你还会想到我——我的意思是说,”说到这里,她安详地笑了笑,因为我想打断她,而她也知道我为什么要打断她,“假如你还常常想到我——那就想想我刚才说的话吧。你能原谅我做的这一切吗?”

    “等你公平对待斯蒂福的时候,”我答道,“等你像我一样喜欢他的时候,艾妮斯,我就会原谅你了。”

    “非到那时候不可吗?”艾妮斯说道。

    在我提到斯蒂福的时候,我看见有一片阴影从艾妮斯脸上掠过;但是她仍然以微笑回答了我的微笑,所以我们又和过去一样,还是无保留地互相信任。

    “艾妮斯,”我说,“你什么时候原谅我那天晚上的事儿呢?”

    “等我想起来,再说吧。”艾妮斯说。

    她本想把这个话题谈到这里为止;但是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件事,不肯到此为止,非要告诉她我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丑事,许多偶然的情况怎样形成一根链条,以剧院作为它的最后一环。说出这些情况,同时也说明了因为在我无法照顾自己的情况下,斯蒂福照顾了我,加深了我对他的感激之情,说完之后,我感到轻松了许多。

    “别忘了,”艾妮斯说道,她一等我说完,就悄悄地换了话题,“不但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而且在你开始恋爱的时候,你都应当告诉我。拉金斯小姐之后还有谁,特洛乌德?”

    “没有别人,艾妮斯。”

    “有个人吧,特洛乌德?”艾妮斯说着笑了起来,还翘着一个手指头。

    “没有,艾妮斯,保证没有!斯蒂福太太家里的确有一位女士,很聪明,我也愿意跟她说话,那就是达特尔小姐,不过我对她并没有多少好感。”

    艾妮斯为自己的好眼力而笑了起来,还对我说,我要是信得过她,对她说实话,她就得准备一个登记本,专门记录我的激情,哪一天开始,多长时间,何时终止,都要记上,就像英国历史上国王和女王在位的年表一样。接着她就问我见没见过尤利亚。

    “尤利亚·希普?”我问道,“没见过,他在伦敦吗?”

    “他每天都到楼下的事务所来,”艾妮斯答道,“他比我早来伦敦一个星期。我觉得他不是来干什么好事的,特洛乌德。”

    “这么说,他做的事让你感到不安了,艾妮斯,”我说,“可能是什么事呢?”

    艾妮斯放下手里的活计,两手攥在一起,美丽温柔的眼睛以忧郁的目光看着我,她对我说:

    “我看他是要和爸爸合伙了。”

    “什么?尤利亚?那个卑躬屈膝的小人也想爬上那样的高位?”我气愤地大声说道,“你没正式提出反对吗,艾妮斯?你想想,那会是一种什么关系。你一定要发表意见。你一定要阻止你父亲,让他不要失去理智而走这一步。趁着现在还有时间,艾妮斯,你一定要制止这件事。”

    我还没有说完,艾妮斯就摇了摇头。这时她仍在看着我,因为我很激动,她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你还记得我们上一次谈到爸爸吗?过了不久——不超过两三天——他就开始向我透露我告诉你的情况。他一方面想让我觉得这是他做出的选择,一方面又无法掩饰这是强加于他的,他夹在中间,叫人看了心里难受。我感到很难过。”

    “强加于他的!艾妮斯,是谁强加于他的呢?”

    “尤利亚,”她犹豫了一下,说道,“他已经成了爸爸离不开的一个人。这个人心里有自己的算盘,而且很注意观察。他掌握了爸爸的弱点,使这些弱点越来越严重,然后加以利用,直到最后——总而言之一句话,特洛乌德——直到最后爸爸怕他为止。”

    我看得很清楚,她还有更多的话可说,她还了解一些情况,或者说她还怀疑一些情况。我没有追问,不想使她感到痛苦,因为我知道她之所以不告诉我,是为了爱护她父亲。我意识到,情况往这方面发展,已有很长时间了。是的,我只要稍微回忆一下,就不可能不意识到,很久以来,情况就在往这方面发展了。我什么也没说。

    “他对爸爸的控制,”艾妮斯说道,“非常厉害。他开口卑贱,闭口感激——也许这是真的;我希望如此——但是他的地位,实际上权力很大,我还怕他滥用他的权力。”

    我说他是一条恶狗。说了这话,当时我觉得非常痛快。

    “就在我说的爸爸告诉我的那个时候,”艾妮斯接着说道,“他已经对爸爸说他要走了,他觉得非常遗憾,而且并不愿意离开,但是他还有更好的出路。爸爸听了这话,非常难过,我从来没见他那样忧虑;不过做出了伙伴关系的安排之后,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虽然这种安排对他好像是个打击,而且使他没脸见人。”

    “你是怎么对待这种安排的呢,艾妮斯?”

    “特洛乌德,”她答道,“我希望我没有做错。我觉得为了让爸爸过平静的生活,这种牺牲是必要的,所以我就求他接受了伙伴关系。我说这样就会使他的日子过得轻松一些——我希望真会这样!——还会使我有更多的机会陪伴他。哦,特洛乌德!”艾妮斯说着把双手捂到脸上,因为眼泪流了下来,“我甚至觉得好像我这个孩子不但没有疼爱爸爸,反而给他造成了危害。因为我知道,他一心一意为我着想,已经有了多大的转变。我知道,他为了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已经把自己关心的人和该做的事缩小到多么小的范围。我知道,他为了我,把多少事情拒之门外。他为我操心,怎样给自己的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怎样耗费了自己的精神和体力,因为他心里总惦记着一件事。我要是能把这种情况改变过来,该多好啊!我不知不觉地竟然使他日见衰弱,要是能想个法子,使他得到恢复,有多好啊!”

    我从来没见艾妮斯哭过。过去我每次把在学校取得的好成绩带回家的时候,看见过她眼里闪着泪花。我们上一次谈到她父亲的时候,也见她眼里闪过泪花。我们分别的时候,我看见她温柔地把头扭向一边,但我从没见她像现在这样悲痛。这使我很难过,我只能傻里傻气无可奈何地对她说,“我劝你,艾妮斯,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我的好妹妹!”

    但是艾妮斯在性格和意志方面都比我强得多,不需要我多央求,这个情况,无论我当时知道还是不知道,我现在是很清楚的。就像宁静的天空中曾飘过一片乌云,她恢复了原来那美丽端庄的仪态,正是这种仪态使她在我的记忆中显得那样与众不同。

    “咱们不可能单独在一起再呆多久了,”艾妮斯说道,“趁我现在还有机会,让我恳求你,特洛乌德,对尤利亚还是以诚相待吧。不要拒绝和他来往。他要是什么地方不合你的意,你也不要生气(根据你的性格,我想你会生气的)。你要是生气,就可能冤枉他了,因为我们不能肯定他有什么不对。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先为爸爸和我着想吧!”

    没等艾妮斯再说什么,屋门就开了,沃特布鲁克太太大模大样地走了进来。这女人个头儿很大——也许是她穿的衣裳很大;我也说不准,因为我分不清楚哪是衣裳,哪是人。我隐隐约约地记得在剧院里见过她,仿佛是在模糊不清的幻灯片上看见她的;但是她看上去把我记得很清楚,而且怀疑我现在还喝得醉醺醺的呢。

    不过沃特布鲁克太太慢慢地看到我没有醉,而且(我希望)她也看到我是个谦逊的年轻人,对我的态度就温和多了。首先,她问我是否常去逛公园,接着又问我社会交往多不多。我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都是否定的,这时候我就觉得她对我的印象又不那么好了,但她很巧妙,丝毫不动声色,而且还邀请我明天吃晚饭。我接受了邀请,就告辞了。出来的时候想在事务所见一下尤利亚,他不在,我给他留了一张名片。

    第二天我去赴宴。大门开着,我一进去就像来到一个洗蒸气浴的地方,满屋子炖羊肉的味儿,我就猜到了不光是我一个客人。我马上就认出了那个化装成注册仆役的人,他在帮家里的仆人干活儿,站在下面的楼梯口儿,准备把我的姓名往上面通报。他悄悄地询问我的姓名,尽量显得从未见过我的样子,其实我是认识他的,他也认识我。我们两个人都因为心里有鬼而非常胆小。

    我发现沃特布鲁克先生是个中年人,脖子很短,衬衫领子很高,只要再加个黑鼻子,就和狮子狗一模一样了。他对我说,与我结识,感到很荣幸。我问候了沃特布鲁克太太之后,他就郑重其事地把我介绍给一个非常可怕的女人,这女人身穿黑色丝绒长裙,头戴黑色丝绒大帽子,我记得她很像哈姆雷特的一位近亲——就算是哈姆雷特的姑姑吧。

    这个女人是亨利·斯派克太太;当时她丈夫也在场——此人相貌非常冷酷,他的头发不像是灰白,倒像是撒上了一层白色的霜。大家对亨利·斯派克夫妇,无论是先生,还是太太,都非常尊敬。艾妮斯告诉我,这是因为亨利·斯派克先生是某单位也许是某人的律师,我记不清了,而他们又与财政部多少有点儿关系。

    我看到客人当中还有尤利亚·希普。他穿着一身黑衣服,显得非常卑贱的样子。我和他握手的时候,他对我说,他因为受到我的注意而感到骄傲,还说我这样看得起他,真使他对我感激不尽。我倒希望他不要对我那样感激,因为他感激得整个晚上老盯着我,只要我跟艾妮斯说句话,他那没有睫毛的眼睛和那张煞白的脸就一准在我们身后死死地盯着我们。

    另外还有一些别的客人,我觉得他们都像冰镇的酒一样,专为这次聚会冰镇起来了。但是有一位客人,还没有进来就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听见有人通报说特拉德先生到。我心里一下子就想到萨伦学堂;我想,难道真是过去爱画骷髅的汤米吗?

    我怀着特殊的兴趣寻找特拉德先生。他是一个头脑清醒、举止稳重、性格内向的年轻人,头发的样子有些滑稽,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很快就躲到一个很不显眼的角落,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他。最后我把他好好地端详了一番,要是我没看错人,他就是过去那个倒霉的汤米。

    我凑到沃特布鲁克先生跟前,对他说,我想我有幸在这里遇见了一位过去的同学。

    “真的!”沃特布鲁克先生惊讶地说,“你年纪太轻,不可能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一起上学吧。”

    “哦,我指的不是他,”我答道,“我指的是姓特拉德的那位先生。”

    “哦!哎,哎!真的!”主人说道,这时他的兴趣已经大减,“那倒可能。”

    “要是他果真是那个人,”我说着朝他看了一眼,“我们是在萨伦学堂认识的,当时我们一起在那里学习,他是个顶好的人。”

    “哦,是啊;特拉德是个好人,”主人答道,一面点头,表示勉强认可,“特拉德是个挺好的人。”

    “这可真是少有的巧合啊。”我说。

    “特拉德能在这儿,”主人答道,“可真是巧合,因为是今天早上才请他的,当时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因病不能来,给他留的座位空了出来。亨利·斯派克太太的兄弟可是个文质彬彬的人,科波菲尔先生。”

    我含含糊糊地表示同意他的话,鉴于我对他毫无所知,这就够热情的了。接着我就问起特拉德先生的职业。

    “特拉德,”沃特布鲁克先生答道,“是个年轻人,正在学法律。是的,他是个挺好的人——从来不与别人为敌,只与自己为敌。”

    “他怎么与自己为敌?”我听了他的话,感到遗憾,便问道。

    “唉,”沃特布鲁克先生说着,把嘴收拢,手摸着表链,显出舒服、阔绰的样子,“我应当说他属于这样一类人,这类人专门给自己制造障碍。是的,我应当说,举例说吧,他一年永远挣不了五百镑。特拉德是一位同行推荐给我的。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他有一种天才,擅长写案情摘要,能把一个案子写得清清楚楚。一年之中,我总可以给他些活儿干;一些活儿——给他——相当可观。哦,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沃特布鲁克先生时常爱说“是这样的”,在他说这句短话的时候,显出一种极其舒服、得意的神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句短话充分表达了一种含意。这含意就是,他这个人从小就是喝糖水长大的,这自不待言,而且他生来就有一副晋升的阶梯,他已经在生活中征服了一个一个的高峰,现在可以站在堡垒的最高处,以哲学家和赞助者的眼光,来看待下面壕沟里的人了。

    我还在这里按这个思路想下去,忽然听说开饭了。沃特布鲁克先生和哈姆雷特的姑妈一起下楼去了。亨利·斯派克先生陪着沃特布鲁克太太下去了。我是很愿意陪艾妮斯下去的,可是她由一个一脸假笑两腿发软的家伙陪了。我,尤利亚,特拉德这几个晚辈最后下去的,能怎么下,就怎么下吧。我未能陪艾妮斯下楼,本来是会很难过的,但我并没有那么难过,因为这倒给了我一个机会,在楼梯上向特拉德做自我介绍,他也非常热情地向我打了招呼。尤利亚则又得意又自谦,扭动着身子,叫人讨厌,我真想隔着栏杆把他扔到楼下去。

    我和特拉德是分开坐的,各在一个角上,离得很远,他坐在一位穿着鲜艳的红丝绒衣服的女士旁边,我坐在阴郁的哈姆雷特姑妈身旁。宴会进行了很长时间,谈话的内容是贵族——还有血缘。沃特布鲁克太太反复对我们说,她要是有什么癖好,那就是谈论血缘关系。

    有好几次,我觉得要不是大家都那么文质彬彬,我们会交往得更好一些。我们都文质彬彬到那种程度,我们活动的范围就受到很大的限制。出席这次宴会的,有一对古皮治夫妇,他们(至少古皮治先生)和国家银行的法律事务有些间接的联系。又是国家银行,又是财政部,我们就不谈别的,和宫廷通报一样。能补救一下的是,哈姆雷特的姑妈有一种家传的毛病,特别喜欢独白,她对所有提出的话题都要漫无边际地独自谈上一番。当然,话题不算多;但我们老要说到血缘,她就和她侄子一样,随意进行不切实际的猜测。

    我们的谈话带有这么浓的血腥气,我们的宴会像是吃人恶魔的宴会了。

    “坦白地说,我同意我太太的意见,”沃特布鲁克先生说道,他把手里的酒杯举得和眼睛一样高,“别的东西都好说,我只要求给我好的血缘关系!”

    “哦!最令人满意的东西莫过于此了!”哈姆雷特的姑妈说道,“泛泛地讲,这类东西之中只有它是一个人心目中最美好的东西,别的都不行。有些思想境界低的人(幸亏这种人不多,但是确有一些),他们喜欢做的事,我称之为对偶像顶礼膜拜。那是不折不扣的偶像!比如对教堂的仪式、理智,等等。但这都是虚的。血缘则不然。从一个人的鼻子上就能看出血缘关系,而且看得很准。我们看到一个人的下巴,就会说,你看,这里有血缘关系。这是千真万确的。我们可以指出来。它也是不容怀疑的。”

    陪艾妮斯下楼的那个一脸假笑两腿发软的家伙,我觉得他就把这个问题说得更为明确了。

    “哦,你们知道,真见鬼,”这位先生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面带傻笑,说道,“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的血缘关系,你们知道。我们必须有血缘关系,你们知道。有些年轻人,你们知道,可能在教育方面,或者在行为方面,和他们的地位有点儿不相称,他们也可能做些错事,你们知道,给自己也给别人造成各种困难,等等,可是,真见鬼,想一想也真高兴,因为他们血缘关系好!我本人就随时都宁愿让一个血缘关系好的人打倒,而不愿意让一个血缘关系不好的人扶起来!”

    这番议论把这个问题概括得很好,使大家极为满意,也使这位先生成了大家注意的焦点,一直到女士们退席。在这以后,我注意到古皮治先生和亨利·斯派克先生,他们一直保持很大的距离,这时却联合起来对付我们,把我们当作他们的公敌。他们隔着桌子进行神秘的交谈,打得我们一败涂地。

    “头一张字据涉及四千五百镑,这件事可不像想象的那么顺利,斯派克。”古皮治先生说道。

    “你是说阿公的字据?”斯派克先生问道。

    “是毕伯的。”古皮治先生说道。

    斯派克先生扬了扬眉毛,显出非常关心的样子。

    “问题提到某爵爷那里——我就不说他是谁了。”古皮治先生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明白,”斯派克先生说,“是恩。”

    古皮治先生微微点了点头——“提到他那里,他的答复是,‘给钱,否则不放。’”

    “我的天哪!”斯派克先生叫道。

    “‘给钱,否则不放,’”古皮治先生一字一字地重复了一遍,“第二还账人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那就是凯了。”斯派克先生说道,脸上显出不祥的表情。

    “凯坚决拒绝签字。有人到纽马克特去找他签字,可他说什么也不肯签。”

    斯派克先生对这件事极为关心,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这件事眼下处于停滞状态,”古皮治先生说着往后一靠,靠在椅子背上,“请我们的朋友沃特布鲁克原谅,我就不做详细的解释了,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

    据我观察,沃特布鲁克先生对于有人在他请客的时候,哪怕只是含混地提到这样关系重大的事情,提到这样一些人的名字,都是求之不得的。他摆出一副样子,让人觉得他听到这消息以后,心情很沉重(不过我认为他对此事的了解并不比我多),而且对谈话人的小心谨慎大加赞扬。斯派克先生听了这样机密的消息之后,也很想说一条机密的消息来回报他的朋友,因此上面那段对话结束之后,紧接着又有一段对话,而这一次就轮到古皮治先生吃惊了;这段对话完了之后,又有一段对话,又轮到斯派克先生吃惊了;如此循环,轮流吃惊。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局外人也为谈话涉及的重大关系而感到压抑;主人却为我们感到骄傲,他说我们虽然担了惊,受了怕,但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

    后来我又到楼上去,见到艾妮斯,和她坐在一个角落里说话,感到非常高兴。我还把特拉德介绍给她。特拉德有些腼腆,但很随和,还是过去那么善良。由于他需要早走,明天一早就上路,要去一个月,我本想多跟他聊聊,也没来得及;不过我们交换了地址,而且约定,等他下次到城里来的时候,我们再痛痛快快地聚一聚。他听说我知道斯蒂福的情况,很感兴趣,谈起他来,非常热情,我就让他把他对斯蒂福的看法告诉艾妮斯。艾妮斯只是看着我,在只有我看她的时候,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认为艾妮斯和周围的人在一起,是不会感到很自在的,所以,当我听说她过几天就要回去的时候,几乎为此而感到高兴,虽然我由于不久就又要和她分离而心里难过。因此我一直呆在这里,等客人都散了才走。和她谈话,听她唱歌,实在叫人高兴,使我回想起她把那所沉闷古老的房子变得多么美好,回想起我在那里度过的幸福时光,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可以在这里呆到半夜的;可是等到沃特布鲁克先生交往的明星全已散去,我就没有借口再留下去了,满心不愿意,也只好告辞了。这时候,我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她是爱护我的天使;如果说我想到她那甜美的面庞和恬静的笑容,觉得好像九霄云外有什么神物,例如天使,在向我发出光芒,我希望没有冒犯神明。

    我刚才说客人都走了,但这里头不包括尤利亚,我认为他不能算是客人,而且他还一直不停地在旁边盯着我们。我下楼的时候,他就紧跟在我身后。我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他也紧随在我身旁,慢慢地往自己那光有骨头没有肉的长手指头上戴手套,那是一副盖·福克斯[28]的大手套,手指头比他的手指还要长。

    我倒不是因为喜欢尤利亚和我做伴儿,而是因为想到艾妮斯对我的恳求,我问他愿不愿意到我住的地方,喝点儿咖啡。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请原谅,科波菲尔先生,不过那称呼叫起来更顺口——你请我这样一个卑贱的人到你家去,我可不希望使你感到勉强呀。”

    “这谈不上勉强,”我说道,“你来不来?”

    “我很想来。”尤利亚说着扭动了一下身子。

    “那就来吧!”我说道。

    我不想跟他多说话,不过他好像并不介意。我们走的是一条最近的路,一路上说话不多。他对自己那副破手套很珍惜,我们都走到了,他还在那里往手上戴,而且似乎没有什么进展。

    楼梯很黑,为了避免什么东西磕他的头,我领着他往上走,我攥着他那又湿又冷的手,就像攥着一只青蛙,恨不得把它扔下,赶快跑。不过我想到艾妮斯,想到待客之道,还是陪他来到炉边。我点上了蜡烛。他看到我的全屋,就卑躬屈膝地显得极为高兴。我用一件不起眼的精锡容器给他热咖啡,克鲁普太太也总爱用它煮咖啡(我想主要是因为这容器本不是做这个用的,而是盛刮脸水的,同时也因为储藏室里虽然有一个价值昂贵的有发明专利的容器,却已生锈腐烂了),这时候他显得激动得不得了,我真想用开水烫他一下才痛快。

    “哦,真的,科波菲尔少爷——我是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让你来服侍我,我可从来没想到过!不过,各种各样我没想到过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我地位卑贱,这一定是上帝降福于我。我的前程有些变化,你一定也听说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

    他坐在我的沙发上,两只长腿缩起,膝盖上放着他那杯咖啡,他的帽子和手套搁在他旁边的地上,他用小勺儿轻轻地搅动着咖啡,他那没有睫毛的红眼睛像是把睫毛烤焦了,睫毛才掉的,这双眼睛朝着我转过来,却没有看我,我在前面形容过的他那鼻孔上的小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从下巴到靴子浑身像蛇一样扭动。这时候,我暗自下定决心,我极不喜欢这个人。招待他这样一个客人,我感到很为难,因为我当时年轻,这么强烈的感情,我是掩盖不住的。

    “我的前程有些变化,你一定也听说了吧,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说道。

    “是啊,”我说,“听到了一点儿。”

    “啊!我料到艾妮斯小姐会知道的!”他平心静气地说道,“我很高兴,艾妮斯小姐已经知道了。哦,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先生!”

    他竟然设了一个圈套,让我说出了涉及艾妮斯的情况,虽然无关紧要,我也几乎要把鞋撑子扔过去砸他(那鞋撑子就在地毯上,随时可以使用)。但我没有那样做,只是喝咖啡。

    “你已经显示出你是多好的一个预言家呀,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接着说,“哎哟,你已经证明你是多好的一个预言家呀!你还记得吗,有一次你对我说,也许我应当成为威克菲尔先生的合伙人,也许这事务所应当叫威克菲尔与希普事务所?你也许想不起来了,可是一个卑贱的人是很看重这种事情的,科波菲尔少爷。”

    “我记得说过这样的话,”我说,“不过当时我当然认为这是不大可能的。”

    “哦,当时谁会认为有这种可能呢,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热情地答道,“说真的,我当时也认为不可能。我记得我亲口说过,我太卑贱了。我当时对自己的确是这么看的。”

    他坐在那里,面带呆板的笑容,两眼看着炉火,我就看着他。

    “但是最卑贱的人,科波菲尔少爷,”他紧接着说道,“也能成为做好事的工具。我很高兴,因为我想到我一直是威克菲尔先生做好事的工具,今后更是这样。哦,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科波菲尔先生,就是太不谨慎了!”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我说。我忍不住,还比较尖刻地补充说,“无论在哪一方面都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科波菲尔先生,”尤利亚答道,“无论在哪一方面。尤其是在艾妮斯小姐那一方面!你说过的精辟的话,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吧,科波菲尔少爷,但是我记得有一天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人人都会爱她,我还记得我当时怎么为这句话而感谢过你。你准是忘了,我敢肯定,科波菲尔少爷。”

    “没有。”我生硬地答道。

    “哦,我真高兴,你没有忘记!”尤利亚大声说道,“是你首先在我这卑贱的胸中点着了强烈欲望之火星,而且你还没有忘记,真太难得了!哦!请原谅,我能不能再要一杯咖啡?”

    他说到点着火星的时候那强调的语气,说这话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儿,都包含着一点儿什么东西,使我吃了一惊,仿佛我看见一道强光把他照得通亮。等我听见他用一种完全不同的语气再要一杯咖啡,我才清醒过来,用那盛刮脸水的容器满足了他的要求。我在给他斟咖啡的时候,手是抖的,而且突然意识到我不是他的对手,心里也在嘀咕,不知下面他还要说些什么。这一切,我觉得他不会没注意到。

    他什么也没说。他一圈儿一圈儿不停地搅动着咖啡,喝一小口,用他那只可怕的手轻轻地摸一摸下巴,看一看炉火,看一看四周,冲着我喘粗气,而不是微笑,为了表示谦恭有礼而全身扭动,又搅了搅咖啡,又喝了一小口,就这样,他把重开对话之事完全留给了我。

    “这么说来,”我终于开了口,“威克菲尔先生比你——比我——强五百倍,”我觉得不管怎么样我也得在那里把句子断一下,虽然有些别扭,“倒是不谨慎了,是不是,希普先生?”

    “哦,的确很不谨慎,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着,谦卑地叹了一口气,“哦,非常不谨慎!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叫我尤利亚,好不好?还像过去一样。”

    “好吧。尤利亚。”我说,别扭了半天才说出口。

    “谢谢你,”他热情地答道,“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听见你叫我尤利亚,就像我所熟悉的微风又吹过来了,我所熟悉的钟声又响起来了。对不起,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说威克菲尔先生来着。”我提醒了他。

    “哦,真是那样,”尤利亚说道,“啊,很不谨慎呀,科波菲尔少爷。这个问题,我也就是跟你提一提,除了你,跟谁都不提。就是跟你,也只能提一提,不能多说。几年来,不管是谁处于我的位置,早就把威克菲尔先生(哦,他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啊,科波菲尔少爷)按在拇指下面了。按——在——拇指下面了。”尤利亚一边慢慢地说着,一边伸出他那残忍的手,把拇指摁在桌上,摁得桌子发颤,摁得屋子发抖。

    即使我不得已,看着他把他那又宽又平的八字脚踩在威克菲尔先生的头顶上,我想我也不见得会比现在更恨他了。

    “哎呀,是这样的,科波菲尔少爷,”他细声细气地继续说道,这和他那拇指的动作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照,那拇指还紧紧地按在桌上,丝毫没有放松;“那是肯定无疑的。那样一来,就会受损失,丢面子,还有什么,就很难说了。这些情况,威尔菲尔先生都知道。我是一个卑贱的工具,卑贱地为他效劳;他把我放在很高的职位上,我是不敢轻易妄想得到的。我该怎么样感谢他才好呢!”他说完了这段话,把脸转过来冲着我,却不看我,他把压弯了的拇指从死死地按着的地方抬起,又慢慢地若有所思地用它刮了刮自己的尖下巴,就像刮胡子一样。

    炉火的红光照在他脸上倒挺合适,我看见他那张狡猾的脸又在酝酿什么别的话题,我有多么生气,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至今还记忆犹新。

    “科波菲尔少爷,”他说道,“我耽误你睡觉了吧?”

    “你没耽误我睡觉。我一般都睡得很晚。”

    “谢谢你,科波菲尔少爷!自从你头一次跟我说话,我那卑贱的地位已经提高了,的确是这样,不过我仍然很卑贱。我愿意永远卑贱,而不要变成别的样子。我要是跟你说点儿知心话,你不会觉得我更卑贱吧,科波菲尔少爷?是不是?”

    “哦,不会。”我说道,这也是经过一番努力才说出来的。

    “谢谢你!”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起手心来,“艾妮斯小姐,科波菲尔少爷……”

    “怎么啦,尤利亚?”

    “哦,听见有人自然而然地叫我尤利亚,我真快活!”他大声说道,接着浑身抖动了一下,像快要干死的鱼一样。“今天晚上你是不是觉得她很漂亮,科波菲尔少爷?”

    “我觉得她从来就是这个样子——比周围所有的人,在各个方面,都高出一筹。”我答道。

    “哦,谢谢你!你说得太对了!”他大声说道,“哦,就冲你这句话,我得好好地谢谢你。”

    “不用客气,”我高傲地说道,“你没有什么理由需要感谢我。”

    “不然,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这就是我要冒昧地告诉你的秘密了。我虽然卑贱,”(说到这里,他更使劲儿地擦手,而且一会儿看看手,一会儿看看炉火。)“我母亲虽然也卑贱,我们这贫穷而诚实的一家虽然一向地位低下,艾妮斯小姐的形象(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的秘密告诉你,科波菲尔少爷,因为自从我头一次有幸看见你坐着马车来,我的心就总是向着你的)多年来一直留在我的心里。哦,科波菲尔少爷,就连我的艾妮斯走过的地方,我都怀着多么纯真的感情眷恋难舍呀!”

    我想我当时有一种疯狂的想法,要把烧红了的通条从火炉里抽出来,刺透他的胸膛。这想法就像长枪发射的一颗子弹,随着一阵冲击离我而去。但是艾妮斯的形象,虽然受到这个红毛畜生一个念头的巨大危害,却依然留在我的脑海里(我看了他一眼,他斜着身子坐在那里,仿佛他那丑恶的灵魂在支配他的身体),而且使我感到头晕。他好像在我面前越长越大,屋里也充满了他说话的回音;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大家对这种感觉也许并不完全生疏),觉得这一切在过去什么时候都发生过,觉得我知道下面他还要说些什么。

    不过我及时地注意到他脸上有一种权力很大的表情,这就使我回想起艾妮斯对我的恳求,使我充分体会到这恳求的分量,而我当时无论做什么别的事情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效果。于是我就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一分钟以前这还是不可想象的,我问他是不是已经把他这种感情告诉了艾妮斯。

    “没有,没有,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哎呀,没有!除了你以外,我谁也没告诉。你看,我只是刚脱离下等人的地位,抬起头来。我对她寄以很大的希望,希望她看到我对她父亲来说,是一个多么有用的人(因为我相信我对他的确是个很有用的人,科波菲尔少爷),我怎样为他扫除障碍,使他能够稳住阵脚。她那么爱她父亲,科波菲尔少爷(哦,做女儿的能这样对待父亲,有多好啊),我想,她看在父亲的分儿上,也会对我好吧。”

    我估量了一下这个流氓的整个阴谋的深浅,就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事情了。

    “如果你好心为我保守这个秘密,科波菲尔少爷,”他接着说道,“而且总的说来,不跟我作对,我就认为这是你对我的特殊照顾了。你不会自找不痛快吧。我知道你的心有多么善良;不过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地位卑贱(我应当说我地位最卑贱,因为我现在仍然卑贱),你可能无意识地与我和我的艾妮斯作起对来。你看,我把她称做我的,科波菲尔少爷。有一支歌唱道,‘我愿把王冠舍弃,为了管她叫我的!’希望不久我也能如愿以偿。”

    亲爱的艾妮斯,她人品那么好,对人那么善良,我都想不出谁能配得上她,怎么会专为这样一个瘪三留着,做他的老婆呢?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坐在那里注视着尤利亚,只听他油腔滑调地继续说道,“这件事眼下也不着急,你知道,科波菲尔少爷。我的艾妮斯还很年轻,我和母亲还得努力提高一下我们的地位,而且还要作很多安排,到那时候就很方便了。所以我还有时间慢慢地等待时机,让她了解我抱的希望。哦,你能听我说这番心里话,我真感激你!哦,知道你了解我们的情况,而且一定不会跟我作对(因为你不愿意在我们家里引起不愉快的事情),你想象不出这使我感到多么宽慰!”

    我不敢不把手伸过去。他抓住我的手,用他那湿漉漉的手攥了一下,接着看了看他那表盘发乌的表。

    “哎呀!”他说,“都一点多啦。说知心话儿叙旧,时间过得真快,科波菲尔少爷,都快一点半了!”

    我说我以为还要晚呢;并不是因为我真觉得还要晚,而是因为我实在没有精神再跟他聊了。

    “哎呀!”他一边说,一边考虑,“我住的那个地方是个家庭经营的旅店客房,在新河源附近,科波菲尔少爷,两个钟头以前就睡下了。”

    “对不起,”我说,“这里只有一张床,而且我……”

    “哦,别提床的事儿了,科波菲尔少爷!”他兴奋地说着,把一条腿缩了回来,“我就睡在这炉火前头,你不会反对吧?”

    “要是这样的话,”我说,“就请你睡在我床上吧,我睡在炉火前头。”

    尤利亚拒绝了我的建议,他特别惊讶,特别卑贱,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大,几乎足以传到克鲁普太太的耳朵里。我想当时克鲁普太太就在离我们很远的一间屋里睡觉,那屋子大概与河水的低水线一样高,屋里有一只屡教不改的钟,不停地滴答滴答响,使她睡得安稳。每当我们在是否准时的问题上发生争执的时候,我们就以此钟为准,此钟走得很慢,误差从来不会少于三刻钟,因此每天早上按照最准的钟拨一次。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劲儿地劝他,可他很谦逊,怎么说也不肯睡在我的卧室里,我只好尽量安排得好一些,让他在炉火前过夜。沙发坐垫(对于他那瘦弱的身体来说,也显得太短了),沙发靠垫,一床毯子,一条桌布,一条干净的早餐桌布,还有一件大衣,这就是他的铺盖,他对此表示非常感谢。我借给他一顶睡帽,他马上戴在头上,他那副难看的样子使我从那以后再也不戴睡帽了。随后我就走了,好让他休息。

    那天晚上的情形,我是永远也忘不了的。我永远忘不了我怎样翻来覆去睡不着;怎样想到艾妮斯和这个家伙,想来想去,弄得我筋疲力尽;怎样考虑我能做些什么,我该做些什么;怎样得出唯一的结论:为了让她生活得平静,我最好什么也不要做,我听到的这些话,我自己知道就行了。如果说我睡着了一会儿的话,我也看见艾妮斯用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看见她父亲慈祥地看着她(当年我经常见他这样看着她),他们带着恳切的神情出现在我的面前,使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恐惧。我醒来以后,想到尤利亚就睡在隔壁,好像睁着大眼做噩梦,心情非常沉重,就觉得有块石头压在胸口上,仿佛我留一个魔鬼一样的恶人在这里过了夜。

    除此以外,在我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下,那通条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老也不消失。在我半睡半醒的时候,我就觉得那通条依然烧得通红通红的,我把它从火炉里抽出来,刺透了他的胸膛。这个想法最后实在吓得我太厉害了,虽然我明知这不是真的,我还是溜到隔壁去看他。我看见他仰着躺在那里,两条腿不知伸到哪里去了,喉咙咕噜咕噜响,鼻子憋着气,嘴张着像个邮筒。他的真实模样比我在生气的时候想象的模样难看得多,结果越难看我还越想看,每隔大约半小时,我就不由自主地溜达过去看他一眼。那漫长的夜晚一直就那么沉闷难熬,昏暗的天空也见不到一丝曙光。

    第二天清早,我看着他走下楼去(谢天谢地,他不肯吃了早饭再走),我觉得好像那黑夜也随他而去了。我出去到协会上班的时候,详细地指示克鲁普太太,叫她不要关窗户,好把我的起居室通通风,把他来过的痕迹清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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