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我再次到斯蒂福家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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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清早,我对斯彭洛先生说,我要请几天假。因为我当时还不领薪水,那位难对付的乔金斯没有感到不可接受,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我还借此机会表示希望斯彭洛小姐安好,不过在我说话的时候,声音卡在嗓子眼儿里,眼神儿也不好使;斯彭洛先生听了以后,就像随便谈起某人一样全然无动于衷,他说对我的问候表示非常感谢,还说她很好。

    我们这些学徒的文书,作为高贵的代诉人的苗子,受到的待遇非常宽厚,所以几乎什么时候都可以自己安排活动。不过我不想下午一两点钟以前到达海格特,而且那天上午法庭还要再审理一桩小小的逐出教会案,此案的名称是蒂普金斯拯救布洛克灵魂案,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和斯彭洛先生在那里呆了一两个钟头,听他们审案子。此案是两个教区民众代表发生冲突引起的,一个代表把另一个代表推得撞在水泵上,那水泵的把儿伸在一间校舍里,那校舍就在教堂的屋檐下贴着山墙的地方,因此这一推就构成了一件违犯教规的事情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案子,使得我在去海格特的路上坐在驿车前面的箱子上思索起我们的协会来,我还想起了斯彭洛先生说的话:碰一碰协会,整个国家就会垮台。

    斯蒂福太太见了我很高兴,罗莎·达特尔见了我也很高兴。使我感到又惊讶又欢喜的是我发现黎提摩没有在场,伺候我们的是一个谦逊的年轻女仆,她个子不高,帽子上系着一条丝带,偶尔碰上她的眼光,可比碰上那个体面人的眼光令人愉快得多,也不那么叫人忐忑不安。但是我来到他们家还不到半小时,就特别感觉到达特尔小姐聚精会神地密切注视着我,她好像还在暗中拿我的脸与斯蒂福作比较,又拿斯蒂福的脸与我作比较,而且悄悄地等待着,想从这两者之间看出什么名堂来。所以在我朝她看的时候,准能看见那殷切的面孔,那严厉的黑眼睛,和那洞察一切的额头都集中在我身上,要不就突然从我身上转到斯蒂福身上,或者同时看着我们两个人。在她的敏锐的眼光审视我们的时候,一旦她发现我注意到了,也决不逃避,就把锐利的目光只对准我,显出更加聚精会神的样子。无论她可能怀疑我有什么过错,我心里有数,我是无可指摘的,不过在她那奇异的眼光之下,我还是退缩了,实在受不了那如饥似渴的光芒。

    这一整天,她在家里好像无处不在。我要是在斯蒂福的卧室里跟他聊天,就听见她的衣服在门外的小走廊里窸窣作响。我和斯蒂福要是在房后草坪上作一些昔日常作的体育活动,就看见她的脸从一个窗口挪到另一个窗口,像一盏游移不定的灯,直到最后在一个窗口停住,看着我们活动。下午我们四个人一起出去散步的时候,她那瘦小的手像卡子一样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拖住,让斯蒂福和他母亲走远,听不见我们说什么,然后她才跟我说话。

    “你好久没上这儿来了,”她说,“你的工作真是那么紧张,那么有趣,使得你全神贯注吗?我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凡是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想知道。真是那种情况吗?”

    我回答说,我倒是挺喜欢我的工作的,不过我可实在不能说到了那个程度。

    “哦!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因为只要我错了,我总是喜欢有人纠正,”罗莎·达特尔说道,“你的意思也许是有点儿枯燥吧?”

    “啊,”我说,“也许是有点儿枯燥。”

    “哦!这就是你为什么要放松一下,换换环境——兴奋一下,等等,是不是?”她说道,“啊,太对了!不过这是不是有点儿——呃?——对他来说?我指的不是你。”

    她朝着斯蒂福那边瞥了一眼,当时斯蒂福正搀着母亲往前走。她这一看,我就知道她指的是谁了,但除此以外,我还是很不明白,而且我也显出了不明白的样子,这是毫无疑问的。

    “难道那不就——我可没说那就准是;请你注意,我不过是想知道而已——难道那不就使他沉醉在里面了吗?难道那不就可能使他比平时少花心思,忽略了前来看望他那盲目溺爱他的——呃?”她说着,又朝他们很快地看了一眼,同时也朝我看了一眼,好像把我最深处的心思都看透了。

    “达特尔小姐,”我答道,“请不要以为……”

    “我才不呢!”她说,“哎哟,你别寻思我以为怎么样!我可不疑神疑鬼的。我只是提一个问题。我不发表什么看法。我想根据你告诉我的情况形成一种看法。你说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好,我知道这一点,也很高兴!”

    我一听这话,感到纳闷,就说,“要是说斯蒂福比平时离开家的时间长,我可说不出为什么。他外出的事儿,要不是听你说,我还不知道哩。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没见过他,昨天晚上才见到。”

    “没见过他?”

    “真的,达特尔小姐,没见过他!”

    她面对面地看着我,这时我看到她的面容越发瘦削,也越苍白,那条老伤疤也从那破了相的上唇延伸到下唇,一直斜着延伸下去。这种情况,以及她用明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都使我实在感到害怕。她一边盯着我,一边说:

    “他在干什么?”

    我重复了她这句话,与其说是对她说的,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说的,因为我感到非常惊讶。

    “他在干什么?”她问道。她那么急切的心情足以像火一样把她吞噬。“那个人总是以令人猜不透的虚伪眼光看我,他究竟在帮他干什么呢?你要是顾面子,讲义气,我并不要求你出卖朋友。我只求你告诉我,他是受什么驱使的,是气愤,还是怨恨,还是面子,还是焦急的心情,还是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还是爱情,究竟是什么?”

    “达特尔小姐,”我答道,“我怎么对你说,你才相信呢?关于斯蒂福,我只知道我初次来的时候了解的情况,不知道有什么变化。我想不出有什么变化。我认为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几乎连你的意思都听不明白。”

    她依然站在那里注视着我,她那残忍的伤疤抽搐或者说跳动了一下,这自然使我联想到痛苦,也使她的嘴角往上一翘,仿佛表现出一种鄙视的心情,或者说表现出一种对所鄙视的东西的怜悯。她连忙用手捂住了那伤疤——那只手是那样瘦小、娇嫩,以前我见她在炉火前把手抬起来遮在脸上的时候,心里觉得它很像一件精致的瓷器——以急促、强烈、激动的语气说了声,“我要你发誓保守秘密!”就再也不说话了。

    斯蒂福太太有儿子做伴,感到特别愉快,斯蒂福这次对她也特别关心,特别尊敬。看见他们俩在一起,我感到很有趣。这不光是因为他们互相疼爱,而且因为他们的性格存在着非常明显的相似之处,只不过他身上那种粗鲁或者急躁的东西,在她身上则由于年龄和性别的关系而变成了体面而庄重的东西了。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幸亏他们之间没有理由产生重大的分歧,否则这样的两种性格——我应当说这同一种性格中略有差别的两个类型——就比世上最极端对立的东西更难调和了。不过我一定要说明一下,这个想法并不是从我自己的观察中得出的,而是罗莎·达特尔有一次说话的时候说的。

    吃晚饭的时候,她说:

    “哦,不管你们哪一位,快告诉我吧,因为我想了一整天了,我希望知道。”

    “你希望知道什么呀,罗莎?”斯蒂福太太问道,“你说呀,你说呀,罗莎,别这么神秘呀。”

    “神秘!”她大声说道,“哎呀,真的吗?你就这么看我吗?”

    “我不是老对你说吗,”斯蒂福太太说,“说话要清楚,怎么自然,就怎么说。”

    “哦,看来我说得不自然了,是不是?”她说道,“这回你们可真得包涵了,因为我想了解情况。我们对自己毫不了解。”

    “这已经成了第二天性了,”斯蒂福太太说道,但她并没有感到不快,“不过我记得——我想,你一定也记得——过去你可不是这个样子,罗莎;那时候,你不这么疑神疑鬼的,是相信别人的。”

    “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她答道,“人就是会长坏毛病。不是吗?不这么疑神疑鬼的,相信别人?我怎么不知不觉就变了呢,我真纳闷。哦,真奇怪。我一定要想法儿回到原来的样子。”

    “但愿如此。”斯蒂福太太笑着说道。

    “哦,你知道,我真的要这样做!”她答道,“我要学着对人坦率,就跟——让我想一想——就跟詹姆斯学吧。”

    “跟他学着对人坦率,罗莎,”斯蒂福太太说道——因为罗莎·达特尔无论说什么,虽然绝不是故意的,就像这次这样,却总带有讽刺的意味——“那可再好不过了。”

    “这一点,我是深信不疑的,”她回答说,显出不同寻常的热情,“当然,你知道,我要是对任何事情深信不疑,那就是这件事情了。”

    斯蒂福太太对于自己刚才有点儿不耐烦似乎有些懊悔,因为她接着就以亲切的语气说道:

    “啊,亲爱的罗莎,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想知道什么哩!”

    “我想知道什么?”她答道,显得很冷淡,叫人生气,“哦!我只想知道道德品质相像的人——是这么说吧?”

    “可以这么说。”斯蒂福说。

    “谢谢你!——我只想知道道德品质相像的人和不相像的人比较起来,如果产生重大分歧,是不是更容易闹翻,弄得势不两立?”

    “我认为是这样的。”斯蒂福说。

    “是吗?”她反驳道,“哎呀!那就打个比方,假如——随便用什么不大可能发生的事情打比方都行——假如你和你母亲大吵一通。”

    “亲爱的罗莎,”斯蒂福太太善意地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打个别的比方吧。我和詹姆斯都很了解相互之间的责任,不会干那样的事儿!”

    “哦!”达特尔小姐说道,一边思索着点了点头,“肯定是这样。那就可以防止吗?啊,当然可以呀。一点儿不错。唉,我竟然糊涂到这种地步,以至于打了这样的比方,我倒也很高兴,因为我认识到,你们相互之间的责任能够防止吵架。多谢,多谢。”

    还有一件与达特尔小姐有关的小事儿,我不能不提一下,因为从那以后,在过去一切无法补救的事明白显示出来的时候,我是不会不记起这件事的。在这一整天当中,特别是从这段时间开始,斯蒂福使出浑身解数,而这也是他最容易做到的,把这个性情古怪的人变成了一个又高兴又令人愉快的陪客。他能做到这一点,我并不感到惊讶。她对于他这种招人喜爱的才能——我当时觉得这是他招人喜爱的天性——所产生的魅力进行抵制,我也不感到惊讶,因为我知道,她有时候有一种忌妒心理,态度反常。我看到她的脸色和态度渐渐发生变化。我看到她以越来越羡慕的眼神儿看着他。我看到她越来越无力地抵抗他具有的那种征服一切的力量,但她也一直对自己生气,仿佛责怪自己为什么这样软弱。最后我看到她那严厉的目光变得柔和了,她的微笑变得亲切了。说真的,我一整天都怕她,这时也不怕她了,我们大家都围着炉子坐着,在一起说呀,笑呀,无拘无束,像孩子一样。

    究竟是因为我们在那里坐得太久了,还是因为斯蒂福决心保持他已经取得的势头,我现在也说不清了,反正在她出去以后,我们在饭厅里又坐了不过五分钟。“她在弹竖琴哩,”斯蒂福站在起居室门口轻声说道,“三年来,我相信除了我母亲,谁也没听她弹过。”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微笑,但这微笑马上就又消失了。我们走进屋里,看到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

    “别起来啦,”斯蒂福说(其实她已经站起来了),“亲爱的罗莎,别起来啦!这一次你就好心给我们唱一支爱尔兰歌吧。”

    “你怎么会喜欢听爱尔兰歌呢?”她问道。

    “非常喜欢!”斯蒂福说,“比别的歌曲喜欢得多。雏菊也在这里——打心眼儿里喜欢音乐。给我们唱支爱尔兰歌吧,罗莎,让我像过去一样坐在这儿听。”

    他没有碰她,也没有碰她刚坐过的椅子,而是在靠近竖琴的地方坐了下来。她在琴旁站了一会儿,样子有些怪,用右手做了弹琴的姿势,却没有弹出声来。最后她坐下了,突然一下子把琴拉过来,一边弹,一边唱。

    我不知道在她的弹唱之中有一种什么东西,使得这支歌成了我一生中听过的或者是能想象出来的歌曲中最超脱尘世的歌了。这支歌的真情实感又有些叫人害怕的地方。这支歌好像没有人作词,也没有人谱曲,而是她内心强烈感情的迸发,这感情在她那低沉的歌声中并没有充分体现出来,等到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它也又蜷缩起来。她又一次靠在琴旁,用右手做出弹琴的样子,却不弹出声来,我看呆了。

    过了一会儿,下面这件事使我清醒了过来:斯蒂福离开座位,走到她跟前,大声笑着用胳膊搂住她,说道,“我说,罗莎,往后咱们可要相亲相爱呀!”她给了他一下子,像野猫一样愤怒地把他推到一边,冲出屋子去了。

    “罗莎怎么啦?”斯蒂福太太走进来问道。

    “她一直像天使一样,母亲,”斯蒂福答道,“可是过了一会儿,却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这样就都抵消了。”

    “你应该小心点儿,不要惹她生气,詹姆斯。你要记住,她老想发脾气,你不要招惹她。”

    罗莎没有回来,大家也没再提到她。后来我跟着斯蒂福到他屋里,向他道晚安。这时她嘲笑起她来,问我见没见过这样凶恶的不可理解的小东西。

    我把感到的惊讶,都充分表达了出来。我还问他是不是猜得出她究竟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

    “哦,天晓得,”斯蒂福说,“你说为了什么都可以,也可以说什么都不为!我告诉过你,她把任何东西包括她自己都拿到磨石上磨得飞快。她是一件有刃的工具,和她打交道要非常小心,她总是很危险的。晚安!”

    “晚安,”我说,“亲爱的斯蒂福!明天早上,不等你醒来我就走了。晚安!”

    他不舍得让我走,就像有一次在我屋里那样,伸着胳膊,一手抓着我一个肩膀,站在那里。

    “雏菊,”他笑着说道,“虽然这不是你的教父和教母给你起的名字,我却最喜欢这样称呼你,而且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名字给我!”

    “哎呀,只要我想给,就可以给你。”我说。

    “雏菊,咱俩要是因为什么缘故而分手的话,你老兄可一定要想着我的好处。来吧!咱们一言为定。要是有什么情况,咱们非分开不可,一定要想着我的好处。”

    “对我说来,你无所谓什么好处,斯蒂福,”我说,“也无所谓什么坏处。你在我心中永远受到同样的珍惜与爱戴。”

    我过去错怪过他,虽然当时并没有想得很清楚,却也使我内心里感到非常过意不去,所以我想向他坦白承认错怪过他,话也到了嘴边。要不是我犹豫了一下,怕把艾妮斯私下对我说的话泄露出去,要不是我没有把握,不知怎样引出这个话题才能避免泄露,那话也就说出去了,但他突然说,“上帝保佑你,雏菊,晚安!”因为我犹豫不定,我那坦白的话就没有说出口;我们握了握手,就分别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起来了。我尽量静悄悄地穿好衣服,往他屋里看了看。他睡得正香呢,头枕着胳膊,轻松地躺在那里,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常常见他这样躺着的。

    时间过得很快,说到就到了。我几乎有些纳闷,他睡觉,我看他,他怎么就不觉得有什么打扰呢。然而他却是在熟睡——让我再想一想他那睡觉的样子吧——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常见他这样熟睡。就这样,在这清静的时光,我离开了他。

    ——哦,愿上帝饶恕你,斯蒂福!我永远不会再接触那只在爱情和友谊方面都消极的手了。永远永远不会再接触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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