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一大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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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我一到亚茅斯,就先到旅店去了。我知道,即便那位一切生灵无不对他屈服的贵客尚未登门,过一会儿,裴果提那间闲置的屋子——也就是我那间屋子——就可能相当拥挤。所以我就先来到旅店,在那里吃了晚饭,订了床位。

    我出去的时候,已经十点钟了。很多商店都关了门,整个镇子显得非常冷清。我来到奥默与乔兰商店,只见百叶窗关了,店门倒还开着。我从远处看见奥默先生在里面,正在起居室门旁抽烟,就走进去向他问好。

    “哎呀,老天爷保佑!”奥默先生说道,“你过得好吗?请坐。我抽烟,你不反对吧?”

    “没事儿,”我说,“我喜欢这烟味儿——别人烟斗的烟味儿。”

    “怎么,没有自己的烟斗吗?”奥默先生笑着问道,“那更好,先生。对年轻人来说,抽烟可不是个好习惯。请坐吧。我自己抽烟,是为了治哮喘。”

    这时候,奥默先生已经给我腾了地方,摆好了椅子。他又坐下了,呼吸很急促,大口地吸着烟斗,仿佛烟斗里有能救命的东西,不吸就不能活了。

    “巴吉斯先生情况不好,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难过。”我说。

    奥默先生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你知道他今天晚上怎么样吗?”我问道。

    “我正要问你这个问题哩,先生,”奥默先生答道,“只是不便开口罢了。干我们这一行,就有这么个不便之处。要是有人病了,我们就不好问他怎么样啊。”

    这种难处,我倒没有想到,虽然我进门的时候也曾害怕听到先前那种咚咚的声音。不过,经他这么一提,我也就明白了,而且表示我能理解。

    “是啊,是啊,你能理解,”奥默先生说着点了点头,“我们不能那么办。哎呀,你要是对人家说,‘奥默和乔兰问候你,今天早上——或者说,今天下午,视情况而定——你觉得怎么样?’岂不要把人家吓一大跳,让人家觉得有了病,一般是好不了的?”

    我和奥默先生彼此点了点头,奥默先生有烟斗帮忙,气也透过来了。

    “虽然有很多事情你时常想做,为了向别人表示关心,干这一行,就不能做,上面说的就是一个例子,”奥默先生说道,“就拿我来说吧。我认识巴吉斯先生整整四十年了。他从我门前经过,我总要跟他打招呼。可是我现在就不能跑去问,‘他怎么样啊?’”

    我觉得这太难为奥默先生了,而且把这个意思告诉了他。

    “我希望我并不比别人更自私自利,”奥默先生说道,“你看我这样子!我随时都会断气。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是不大可能自私自利的。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说断气就断气,像裂了口子的风匣一样,我觉得他是不大可能自私自利的,何况他都当了爷爷了呢。”奥默先生说道。

    我说,“当然不会。”

    “我并不是抱怨我干的这一行,”奥默先生说道,“我没那个意思。任何一种职业,肯定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我只希望有关的人更坚强一些。”

    奥默先生显出一副心满意足、和蔼可亲的样子。他默默地抽了几口烟,接着他又谈起了头一个话题。

    “所以,要想了解巴吉斯的情况,咱只能问艾米丽。她知道咱真正的意思,觉得咱就像羔羊一样,对咱不会害怕,也不会怀疑。明妮和乔兰刚走,上那一家去了,实际上(她下了班,就到那儿去,帮她姨妈一把),就是要去问她巴吉斯今天晚上怎么样。你要是愿意等他们回来,他们会把详细情况告诉你。你想不想吃点儿东西?来一杯果汁甜酒吧,好吗?我抽烟的时候,就喜欢喝果汁甜酒,”奥默先生说着举起了杯子,“因为都说它软化气管儿,我也是靠这气管儿勉强喘气呀。不过老天爷哟,”奥默先生哑着嗓子说道,“毛病倒不是出在气管上,我常对女儿明妮说,‘给我足够的气就行了,气管儿问题我自己解决,亲爱的孩子。’”

    他的确是气不够用,笑起来,样子叫人害怕。等他恢复了常态,又能听人说话了,我就向他表示感谢,但我没有喝他请我喝的饮料,因为我刚吃过晚饭。既然他好意留我,看来我得等到他女儿、女婿回来,我就问起小艾米丽的情况。

    “哦,先生,”奥默先生说着从嘴里抽出烟斗,搓起下巴来,“对你说句实话,她要是结了婚,我才高兴哩。”

    “那是为什么?”我问道。

    “唉,她眼下有点儿心神不定,”奥默先生说道,“不是说她没有以前漂亮了,因为她更漂亮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更漂亮了。也不是说她干活儿不如从前了,因为她还是干得那么好。过去她一个人能顶六个人,现在她还能顶六个人。可是不知怎地,她就是没有心思,”奥默先生又搓了搓下巴,抽了几口烟,接着说道,“‘使劲拉呀,用力拉呀,伙计们哪,一齐拉呀,哈哈!’你要是大致上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我就可以告诉你,我觉得艾米丽身上缺少的大致上就是这个。”

    奥默先生的脸色和态度起了很大的作用,我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见我很快就能领会,就接着说:

    “现在我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她心神不定,你知道吗?我们谈过很多次了,我跟她舅舅谈过,我跟她情人谈过,下班以后谈的;我认为主要是因为她心神不定,”奥默先生微微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你一定记得艾米丽是一个极其温柔的小东西。常言道,‘母猪耳朵做不成绸子钱包。’我看未必是这样。我倒是觉得,只要你从小就做,也许能行。她已经用那条旧船做了一个家,先生,连石头盖的,大理石盖的都比不上它。”

    “那还用说!”我说。

    “那漂亮的小东西跟她舅舅寸步不离,”奥默先生说道,“她天天缠着他,越来越紧,越来越近,那样子叫人看了实在高兴。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就有一场斗争。为什么要使它无谓地延长呢?”

    我认真地听这位善良的老人说话,也打心眼儿里赞成他说的话。

    “所以,我就对他们这么说,”奥默先生以轻松舒适的语调说道,“我说,‘不要以为艾米丽的时间是定死了的。你们掌握时间吧。她干的活儿比原来设想的价值更高,她学起来也比原来设想的要快。你们什么时候提出要求,奥默和乔兰可以把剩余的时间一笔勾销,她就自由了。在那以后,她要是安排一下,在家里为我们做点小事儿,那很好。要是不行,那也很好。因为——你还看不出来吗,”奥默先生用烟斗捅了捅我,“像我这样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是当了爷爷的人,对她这样一枝蓝眼睛的小花,是不大会计较的。’”

    “当然不会,这我知道。”我说。

    “当然不会!你说对了!”奥默先生说道,“呃,老兄,她的表哥——她是要嫁给一个表哥呀,你知道吧?”

    “对,我知道,”我答道,“我跟他很熟。”

    “那当然了,”奥默先生说道,“呃,老兄,她的表哥似乎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且还挺有钱,听了我的话,还向我表示感谢,很像个男子汉的样子。他的整个举止,我得说,使我非常敬重他。随后他就去弄了一所小房子,非常舒适,你我看了,都会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那小房子现在全都布置好了家具,干干净净,齐齐全全,就像玩具娃娃的起居室一样。要不是可怜的巴吉斯先生病情恶化,我敢说,这会儿他们早就成了夫妻了。而实际情况呢,他们推迟了婚期。”

    “艾米丽怎么样,奥默先生?”我问道,“她是不是比较安定了呢?”

    “唉,你知道,不能指望自然会产生那样的结果。将要发生的变化和分离,可以说既离她很近,又离她很远。巴吉斯先生要是死了,婚期用不着推迟很久,他的病要是拖下去,婚期就可能要推迟很久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还处于捉摸不定的状态,你明白。”

    “我明白。”我说。

    “结果呢,”奥默先生接着说道,“艾米丽还是有点儿情绪不高,而且有点烦躁。总起来说,好像比先前更厉害了。她一天天越来越疼爱她舅舅,越来越不愿意离开我们。我说句安慰她的话,她就掉眼泪。她跟我女儿明妮的小女孩儿在一起的情景,你要是看了,永远也忘不了。我的老天爷哟!”奥默先生一面沉思,一面说,“她可喜欢那孩子啦!”

    有这样一个好机会,我突然想起来,趁着奥默先生的女儿和女婿还没回来打断我们,问问他知道不知道马莎的什么情况。

    “啊!”他摇着头说道,情绪显得很低沉,“不好啊。叫人心里难受啊,老兄,不论你怎么看。我从来不觉得这姑娘会造成什么危害。我不愿意在我女儿明妮面前提起这件事——因为她马上就会说我说得不对——不过我从来不提,我们谁也不提。”

    这时候,奥默先生听见了他女儿的脚步声,随后我也听见了,他用烟斗捅了我一下,又挤了挤眼,叫我注意。他女儿和她丈夫紧跟着就走了进来。

    据他们说,巴吉斯先生的病情“坏得不能再坏了”。他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祁力普先生刚才离开的时候,在厨房里沉痛地说,即便是把内科学会、外科学会、药剂师公会都一块儿请来,也救不了他的命。那两个学会已经是无济于事了,祁力普先生说,而那个公会则只能把他药死。

    我一听这话,又听说裴果提先生也在那里,就决定马上去一趟。我向奥默先生和乔兰先生夫妇道过晚安,就朝那里走去,怀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心情,使我感到巴吉斯先生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了。

    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裴果提先生出来开门。他并没有像我估计的那样显得非常惊讶。裴果提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我看见她也是那个样子。从那以后,我也老看见她那个样子。我想,在你等待着那样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别的变化和意外情况都无足轻重了。

    我跟裴果提先生握了握手,来到厨房里,他轻轻地把门关上。小艾米丽坐在火炉旁,两手捂着脸。哈姆站在她的身旁。

    我们都悄悄地说话,时不时地停下来听听楼上有什么动静。我上次来的时候没有想过,现在才发现,厨房里少了巴吉斯先生,给人一种多么异样的感觉。

    “谢谢你这样关心,大卫少爷。”裴果提先生说道。

    “真是太关心了。”哈姆说道。

    “艾米丽,亲爱的,”裴果提先生叫道,“你看哪!大卫少爷来了!来,提起精神来,我的乖孩子!对大卫少爷都不说句话吗?”

    她浑身在发抖,直到现在我还看得见。我碰到她的手,感到她的手很冷,直到现在我还感觉得到。要是说有什么迹象证明这手是有活力的,那就是它从我手里缩了回去。接着她就从椅子那儿走开,溜到舅舅身边,低着头,一声不响,仍然颤抖着,靠在舅舅胸前。

    “她那颗心太善良了,”裴果提先生用他那粗壮的大手捋着她那浓密的头发说道,“承受不了这么大的痛苦。对年轻人来说,这是很自然的,大卫少爷,他们没经历过这样的考验,心里害怕,像我这个小东西这样——这是很自然的。”

    她往他身上靠得更紧了,但她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

    “天不早了,亲爱的,”裴果提先生说道,“哈姆也来接你回去了。去吧!和那个善良的人一块儿走吧!你说什么,艾米丽?嗯,我的乖孩子?”

    她的声音没有传到我这边来,但是他低下头,好像听她说话,随后他说:

    “让你跟舅舅留下来?你不该向我提这样的要求呀!跟舅舅留下来,我的孩子?你的丈夫,他眼看就是你的丈夫了,他不是来接你回家吗?谁也不会愿意看到你这个小东西和我这样一个风里来雨里去的人在一起,”裴果提先生说着朝我们俩看了看,显出无限骄傲的样子。“但是海水里的盐分再多,也没有她对舅舅的爱心多呀——艾米丽这个小傻瓜!”

    “艾米丽做得对呀,大卫少爷!”哈姆说道,“这么办吧!既然艾米丽愿意,而且她心里也不踏实,好像还有点害怕,就让她留下来,呆到天亮吧。我也留下来。”

    “不用,不用,”裴果提先生说道,“你一个成了家的人——或者说跟成了家一样——可不能白白丢掉一天的工作。你也不能又照顾病人又干活儿。那可不行。回家歇息去吧。不用怕这里照顾不好艾米丽,我担保。”

    哈姆听了这番劝说,拿起帽子准备走。就是在他吻她的时候——我还从来没有见他朝她走去,而不觉得他是天生的一个灵魂高尚的人哩——她好像也更紧地靠在舅舅的身上,躲避自己选中的丈夫呢。他走了以后,我把门关上,免得它再影响屋里宁静的气氛。我回过身来,看见裴果提先生还在跟她说话。

    “我现在要上楼去告诉你姨妈,大卫少爷来了。她听了,会提起点儿精神的。”他说,“你到火炉旁边坐下等我,亲爱的,把手暖和暖和,要不会冻坏的。你不用这么害怕,这么难过。你说什么?跟我一块儿去?唉!去就去吧——走!——她这个舅舅要是被人赶出家门,不得不到沟里去蹲着,大卫少爷,”裴果提先生依然带着无限骄傲的样子说道,“我相信她也会跟着一块去的,唉!不过很快就另外有人了——另外有人了,艾米丽!”

    后来我也到楼上去了。我从我那间小屋门口经过,屋里很黑,我隐隐约约觉得艾米丽在里面,趴在地上。不过那究竟是她,还是屋里的影子混在一起了,我现在也说不清了。

    我有一点儿空闲时间,就在炉灶前想起漂亮的小艾米丽对死亡的恐惧。奥默先生对我说过的话,再加上她这种恐惧心理,我觉得这就是她失去常态的原因所在。裴果提从楼上下来之前,我坐在那里数那座钟的滴答声,特别深刻地感受到周围肃穆寂静的气氛,这时候我也有一点儿空闲时间,想到她的恐惧心理的软弱之处,而对它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裴果提下来以后,一下子把我搂在她怀里,因为我在她最痛苦的时候,给她这么大的安慰(她就是这么说的)。她一再地为我祝福,向我表示感谢。接着她就恳求我到楼上去,一边哭着说,巴吉斯先生一向喜欢我,敬重我,没昏迷的时候还常提起我,她相信,他要是还能清醒过来,一看见我,就会振作起来,假如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够使他振作起来的话。

    我看见他以后,就觉得他再振作起来的可能性已经很小了。他趴在那里,头和肩膀探在床外边,那姿势很不舒服,半截身子趴在那只耗费他多少心血、带给他多少麻烦的箱子上。我听说,他不能爬下床来开箱子了,自己也觉得无法靠着我见他用过的魔杖来保证箱子的安全了,就叫人把箱子放到床边的椅子上,他日夜搂在怀里。直到这时候,他的一只胳臂还搭在箱子上。时间和人世从他身下慢慢溜走了,但那箱子依然在那里。他以解释的语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都是些旧衣服!”

    “巴吉斯,亲爱的!”裴果提几乎有些兴奋地弯着腰对他说,我和裴果提先生就站在床的这一头儿,“我亲爱的孩子来了——我亲爱的孩子,大卫少爷来了,就是他给咱们牵的线呀,巴吉斯!你就是托他给我捎信儿的呀,是吧?你不想跟大卫少爷说句话吗?”

    他既不吭声,也无反应,和那只箱子一样,他的样子也就是箱子表现出来的样子。

    “他随着潮水退去了。”裴果提先生用手捂着嘴对我说。

    我的眼睛模糊了,裴果提先生的眼睛也模糊了,我悄悄地重复了一声“随着潮水退去了”?

    “住在海边儿,”裴果提先生说道,“不到潮水退到底的时候,人是不会死的;不到潮水涨满的时候,人也是不会出生的——不到满潮是不会好好出生的。他是在随着潮水退去。三点半退潮,半个钟头退完。他要是活到涨潮的时候,就能坚持到满潮,然后随着下一次退潮退去。”

    我们呆在那里,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有好几个钟头。我在那里对于他当时情况下的知觉产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影响,我不想装出一副说得出的样子,不过在他最后开始显出精神恍惚的迹象的时候,他肯定是含含糊糊地说赶车送我去上学哩。

    “他缓过来了。”裴果提说道。

    裴果提先生碰了我一下,用一种又害怕又尊敬的语气小声说道,“他和潮水都快完了。”

    “巴吉斯,亲爱的!”裴果提说道。

    “克·裴·巴吉斯,”他以微弱的声音喊道,“哪儿的女人也比不上她!”

    “你看,大卫少爷来啦!”裴果提说道,因为这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我正要问他认不认得我,只见他尽力伸出胳臂,面带愉快的微笑,清楚地对我说:

    “巴吉斯愿意!”

    当时潮退尽了,他随着潮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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