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上了那条熟悉的通往海格特的大路,过去到这里来是为了消遣,这一回却迥然不同,所以我觉得好像我的整个生活发生了彻底的变化。但这并没有使我泄气。随着新的生活而来的是新的目的,新的意图。付出的劳力是巨大的,得到的报酬是无价的。这报酬就是朵拉,我一定要赢得朵拉。
我非常兴奋,竟然觉得自己的衣裳不够破旧,而感到遗憾。我希望现在就在那困难之林中砍树,用那样的工作条件来证明我的力量。有一个老人,戴着金属丝做的眼罩,在那里凿石修路,我真想求他把斧头借给我用一下,让我开始凿出一条花岗石的路,一直通到朵拉那里。我激动得浑身发热,上气不接下气,以至于觉得仿佛已经在挣不知多少钱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看见有所房子在出租,就走了进去,仔细察看了一番,因为我觉得需要讲求实际。这房子对我和朵拉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前面有个小花园,可以让吉卜在那里跑来跑去,隔着栏杆向街上的小贩乱叫,楼上有一间最好的屋子,可以让姨奶奶住。我出来以后,身上更热了,也走得更快了。我走得那么快,结果提前一个钟头就冲到了海格特。即便我没有早到,也不能不遛一会儿,冷静下来,像个样子,再去见人。
这项必要的准备工作开始之后,我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斯特朗博士住的地方。在海格特他不住在斯蒂福太太住的这一边儿,而正好住在这个小镇的另一边儿。找到地方以后,我顶不住一股吸引力,又回到斯蒂福太太住的那条小路上,隔着墙角往花园里看。斯蒂福的屋子关得紧紧的。暖房的门敞着,罗莎·达特尔光着脑袋,在草坪的一侧顺着一条石子路走来走去。她的步子很碎,显出焦躁不安的样子。她给我的印象是她好比一头猛兽,在锁链所及的范围内沿着一段固定的路走来走去,以消磨自己的心血。
我从观望的地方悄悄地走开,有意躲着左邻右舍,后悔不该走得那么近,然后就在街上溜达,一直溜到十点钟。现在小山顶上那座带尖塔的教堂,当时还没有修建,所以没有钟向我报时。那个地方原来是一所旧红砖房,房子很大,那里是一所学校。回想起来,我觉得在这样一所老房子里上学是很不错的。
斯特朗博士的住宅是一所漂亮的老房子,看样子刚刚经过一番装饰与整修,由此看来,他在这房子上花了不少钱。我朝这房子走着,就看见斯特朗博士在旁边的花园里散步。他戴着护腿什么的,好像从我在这里上学的时候起,他就在这里散步,从来没有停下来过。他昔日的伴侣也都在他身旁,因为附近有很多大树,草地上有两三只乌鸦在那里照顾他,仿佛坎特伯雷镇上的乌鸦给这几只乌鸦写了信,把博士托付给它们,所以它们正在细心照料博士呢。
我知道,从那么远的地方引起他的注意,是完全没有希望的。于是我就大胆地推开门,跟在他后面走,等他转身的时候,我就迎上前去。他真的转身朝我走来,这时候,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显然心里想的并不是我;随后他那慈祥的脸上露出了极大的喜悦,一下子拉住了我的两只手。
“啊呀,亲爱的科波菲尔,”博士说道,“你成了大人了!你好啊?见到你,我真高兴。亲爱的科波菲尔,你可真有长进啊!你真是非常……真的……哎呀!”
我说希望他身体健康,也希望斯特朗太太身体健康。
“哎呀,挺好!”博士说道,“安妮也挺好,她见到你,也一定很高兴。她一向喜欢你。昨天晚上我把你的信拿给她看,她还这么说来着。哦……对了,你一定还记得杰克·马尔登先生吧,科波菲尔?”
“记得非常清楚,先生。”
“当然,”博士说道,“一定是那样。他也挺好的。”
“他回来了吗,先生?”我问道。
“你是说从印度?”博士说道,“回来了。杰克·马尔登先生受不了那里的气候啊,亲爱的孩子。马克勒姆太太——你没忘了马克勒姆太太吧?”
怎么会忘了老将呢!相隔的时间也不长嘛!
“马克勒姆太太,”博士说道,“为了他,可操心啦,那个可怜的人哪。所以我们又把他接回家来了。我们在专利局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职位,这对他合适多了。”
我了解杰克·马尔登先生,所以听了这番话就怀疑他这个职位恐怕是干活儿不多,收入却不错。博士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来回走着,带着鼓励我的神情转过脸来看着我,继续说道:
“我说,亲爱的科波菲尔,现在谈一谈你提出的这个想法。我当然很满意,也觉得很合适;不过你不觉得可以找个更好的工作吗?你知道,过去你在这里的时候,就表现得很突出。你有条件做许多好的工作。你打下的基础,在上面盖什么高楼大厦都行。我能给你的工作这么次,你要是把青春年华花在这上头,岂不可惜吗?”
我又觉得浑身发热了,大概用了浮夸的词语,强烈地要求他接受我的请求,同时提醒他,我已经有了一个行业。
“是啊,是啊,”博士说道,“的确是这样。你有了一个行业,而且正在学习,这当然有所不同。不过我年轻的好朋友,一年七十镑算得了什么?”
“这就使我们的收入翻了一番呀,斯特朗博士。”我说。
“哎呀!”博士说道,“这倒没想到!我的意思不是说绝对限于一年七十镑,因为我一直在想,无论雇用了哪一位年轻朋友,都要送他一件礼物,”博士说着,仍把手搭在我的肩上,和我一起走来走去,“毫无疑问,我一直是把每年要送的礼物考虑在内的。”
“亲爱的老师,”我说(现在我是真诚的,绝不是瞎说),“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是永远也说不完的……”
“哪里,哪里,”博士打断我的话,说道,“不敢当!”
“你要是肯利用我的空闲时间,也就是早上和晚上,而且认为一年花七十镑是值得的,这就帮了我的大忙,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哎呀!”博士直率地说道,“没想到这么一点儿钱会有这么大的用处!哎呀,哎呀!这样吧,一旦你有更好的工作,你就去干那更好的工作,好不好?你能保证吗?”博士说道——过去他总是这样非常严肃地激励我们这些学生的自尊心。
“我保证,先生!”我按过去学校的规矩答道。
“那就一言为定。”博士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依然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也仍在走来走去。
“要是我的工作和字典有关,我就要高兴二十倍了,先生。”我说,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我希望是纯朴的——奉承的味道。
博士停下脚步,又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大声说道,“我亲爱的年轻朋友,让你说着了。正是编字典!”他那胜利的喜悦叫人看了真高兴,好像我看到了人类智慧最深层的东西。
怎么可能是别的活儿呢?他的口袋里和他的脑袋里一样,全都是字典。那字典,他身上到处都塞着,塞不下,就乱七八糟地露在外面。他告诉我,自从他的学术生活结束以后,他的词典工作进行得好极了。他还说,我建议早上和晚上干活儿,这个安排再好不过了,因为他有个习惯,白天要散步,进行思考。他的稿子有点儿乱,这是杰克·马尔登先生造成的,因为他最近主动提出,有时候愿意出点儿力,根据口述作笔录,但又不大适应这种工作;不过我们不久就可以把不对的地方改正过来,然后就可以顺利进行了。后来,等我们真正干起来之后,我发现杰克·马尔登先生造成的麻烦比我原来想象的要大得多,因为他不只是出了无数的错误,而且还在博士的稿子上画了很多士兵,很多女人的头像,结果弄得我常常像是进了迷宫一样。
博士看到我们将要一起工作,来完成这项了不起的工程,感到非常快活。我们决定第二天早上七点钟就开始。我们是这么安排的:每天早上工作两个钟头,每天晚上工作两三个钟头,星期六除外,我应该休息。星期天,我当然也休息。这样的条件,我觉得是挺轻松的。
我们的计划就这么定了,双方都很满意。随后博士就带我到屋里去见斯特朗太太。我们在博士的新书房里找到了她。她正在替博士掸去书上的尘土——那些神圣的心爱之物,他是从不允许别人乱动的。
他们为了我,把早饭都推迟了,我们就一起坐下来吃饭。我们坐下以后,没有一会儿的工夫,我还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就从斯特朗太太的脸上看出有人来了。一位先生骑着马来到大门口。他牵着马进了小院儿,缰绳搭在胳膊上,显得毫不拘束的样子。他把马拴在空车房墙上的环子上,手里拿着鞭子,来到吃早餐的客厅里。这人就是杰克·马尔登先生。我觉得杰克·马尔登先生到了印度也未见长进。不过我当时对不肯在困难之林中披荆斩棘的年轻人采取疾恶如仇的态度,所以我这个印象也不能说完全准确。
“杰克先生!”博士说道,“科波菲尔!”
杰克·马尔登先生和我握了握手,不过我觉得他不够热情,带着一副无精打采看不起人的样子。我心里对他十分不满。不过他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可是真好看——只有在他跟表妹说话的时候,才不显得那么无精打采。
“你吃早饭了吗,杰克先生?”博士说道。
“我几乎从来不吃早饭,先生,”他说着把头往后一仰,靠在了安乐椅上,“我吃腻了。”
“今天有什么新闻吗?”博士问道。
“什么新闻也没有,先生,”马尔登先生答道,“有一条消息说北方有人挨饿,有不满情绪;其实,总是有地方有人挨饿,有不满情绪的。”
博士显得心情沉重,似乎想换一个话题,就说:“这么说,就没有新闻了;听人家说,没有新闻就是好新闻。”
“报上有篇很长的文章,先生,说的是一桩谋杀案,”马尔登先生说道,“其实,总是有人被谋杀,所以我也没看。”
对人世间的一切行为和激情都显得漠不关心,我认为,在当时还不像我后来看到的那样,被看做一种高贵的品质。从那以后,我的确看到这是一种很时髦的表现。我看到有人非常善于这种表现。我碰到过一些很文雅的女士们、先生们,他们简直生来就像毛虫一样。也许杰克·马尔登先生这种表现当时给我留下了比较深的印象,因为我感到新鲜;不过他这种表现肯定没有提高我对他的看法,也没有增强我对他的信心。
“我是来问问安妮今天晚上想不想去听歌剧,”马尔登先生扭过头去对她说,“这是这一季里最后一场好歌剧了,那里有个角儿,她真该听一听。她唱得妙极了,不过她也丑得那么可爱。”接着他又显出了无精打采的样子。
博士一向是对任何能使他的年轻妻子高兴的事感到高兴,就转过去对她说:
“你一定要去,安妮。你一定要去。”
“我不想去,”她对博士说,“我宁愿呆在家里。我非常愿意呆在家里。”
她对表哥看都不看一眼,就跟我说起话来,向我问起艾妮斯,问她会不会来看她,可不可能哪一天就来看她。她当时心绪非常之乱,我都纳闷,博士就在那里往面包上抹黄油,怎么会对这么明显的情况视而不见。
但是他的确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和颜悦色地对她说,她还年轻,应该娱乐,应该快活,而不应该让一个枯燥的老头子把她的生活弄得非常枯燥。况且,他说,他还想让她把那新角儿唱的歌都唱给她听,她要是不去,怎么能唱得好呢?于是博士一定要给她安排这次约会,就跟杰克·马尔登先生说好了,请他回来吃晚饭。这件事说定了以后,我想,他就到专利局上班去了,不管是不是,他反正骑着马走了,显得很悠闲的样子。
第二天早上,我出于好奇,就打听她去了没有。她没去,而是打发人到伦敦去回绝了她表哥的邀请,下午就出去看艾妮斯了,而且还是说服了博士跟她一块儿去的。博士告诉我,他们是穿过田野,走着回来的,因为夜色很美。我当时就纳闷,要是艾妮斯没在伦敦,她是不是就会去听歌剧了,也不知道艾妮斯是不是给了她什么好的影响。
我觉得她看上去不大高兴,但她脸色并不难看,要不这就是她装出来的。我时不时地看她一眼,因为我们干活儿的时候,她一直坐在窗前。她给我们准备了早饭,我们一边干活儿,一边抓一点儿吃。九点钟我走的时候,她跪在博士的脚边,给他穿鞋,给他系护腿。她脸上有一片淡淡的影子,这是那低矮的屋子敞着的窗户前面悬垂的绿叶投在她脸上的。在我去博士协会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许久以前的那天晚上我看见博士在看书,她看着他的情景。
我现在非常忙——早上五点钟起床,晚上九十点钟回家。我这么紧张地工作,心里却感到很满足。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再慢腾腾地走路了。我干活儿干得越累,就说明我为了配得上朵拉而做的事越多。想到这里,心里就热呼呼的。我的家境发生变化以后,我还没有告诉朵拉,因为过几天她就要来看米尔斯小姐了,我打算到那时候再告诉她。我们的信件都是通过米尔斯小姐秘密传递的,我只在信中对她说,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她。与此同时,我开始少用熊油发蜡,而香皂和花露水就根本不用了,还很便宜地卖掉了三件背心,因为太华丽,和我当前的艰苦生活不相称了。
我做了这些事情之后,还觉得不满足,心里急得火烧火燎的,还想做些什么,就去看特拉德去了。他现在住在霍尔本区城堡街一所房子的楼顶上,在花墙后面。迪克先生已经跟着我到海格特去过两次,也和博士续上了旧有的交情。这一次我把迪克先生也带到特拉德这里来了。
我把迪克先生带来,是因为他深切地感到姨奶奶身处逆境之苦,而且诚挚地认为就连船上的苦力和罪犯也不会像我这么辛苦。他坐不住了,觉得自己不能有所作为,愁得提不起精神,连饭都不想吃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比平时更觉得无法完成他的呈文了;而且他越是加紧写,查理一世国王那倒霉的脑袋就越来搅和。我们实在是怕他的病情恶化,除非为了他好,想办法骗他一下,让他觉得自己还是有用的,或者想个办法,让他的确有用(这样就更好)。我决定去找特拉德,看他能不能帮个忙。去找他之前,我先给他写了一封信,详细说明了最近发生的情况。特拉德的回信好极了,充分表达了他的同情和友谊。
我们到了那里,见他面前摆着墨水和纸,正在那里刻苦工作。小屋的一角,摆着那只花盆架子和那张小圆桌,特拉德看了就感到特别精神。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会儿的工夫,就跟迪克先生交上了朋友。迪克先生非说以前见过他,我们俩就说,“那很可能。”
我需要向特拉德请教的第一个问题是:我听说各行各业有许多杰出的人物是靠报导议会辩论起家的。特拉德曾向我提到过报纸这一行,说这是他的志向之一,所以我就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在信中告诉特拉德,希望知道我怎样才能有资格做这件事。特拉德已经帮我了解了一下,告诉我,要想真正做好这项工作,除了在个别情况下,光是获得一个必备的技能——即完全掌握那神秘的速记和阅读速记稿的能力——其难度就和掌握六种语言差不多。如果持之以恒,也许几年下来就能学会。特拉德觉得,这样一来就会打消我的念头,这也是合乎情理的。可是我呢,只感到这里的确有几棵大树需要砍一砍,马上决定拿起斧头,在这荆棘丛中开出一条通向朵拉的路来。
“我非常感谢你,亲爱的特拉德!”我说,“我明天就开始。”
特拉德显得大吃一惊的样子,这也是很自然的。但是他根本不知道我心里多么高兴。
“我要去买本书,”我说,“书里得系统地把这种技术讲清楚。我在协会里就可以学,反正我在那里事情也不多。我把我们法庭上说的话记下来,作为练习——特拉德,老朋友,我能学会!”
“哎呀,”特拉德睁着两只大眼睛说道,“科波菲尔,我还真不知道你是这么坚决的一个人哩!”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因为这对我也很新鲜哪。我把这件事暂且放下,回过头来看迪克先生。
“你看,”迪克先生殷切地说道,“我能不能尽力做些什么,特拉德先生——我能不能打鼓,或者吹点儿什么!”
可怜的人哪!我相信,他打心里愿意干这样的工作,而不喜欢别的工作。特拉德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笑,一本正经地答道:
“不过你写得一手好字呀,先生——科波菲尔,是你告诉我的吧?”
“写得好极了!”我说。他的确写得一手好字,特别工整。
“我要是弄到东西,”特拉德说,“你觉得你能替我抄写吗,先生?”
迪克先生以怀疑的眼光看了看我,“嗯,特洛乌德?”
我摇了摇头。迪克先生也摇了摇头,还叹了一口气,“给他说说那呈文的事吧。”迪克先生说。
我对特拉德解释说,迪克先生有一个难处,他在稿子里总躲不开查理一世国王。迪克先生在一边毕恭毕敬地、严肃地看着特拉德,拇指放在嘴边吸着。
“不过你可知道,我说的这些文件都已经写好了,定稿了,”特拉德想了想说道,“迪克先生不能改动了。这样,情况是不是就不同了,科波菲尔?不管怎么样,试一下,好不好?”
这样一来,我们又觉得有希望了。我和特拉德在一旁单独碰了个头,迪克先生坐在椅子上焦急地看着我们。我们想了个办法,让他第二天就干活儿,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在白金汉街,我们在窗前的桌子上摆上了特拉德给他找来的活儿——也就是让他抄写一个关于行路权的法律文件,抄几份,我不记得了——在另一张桌子上,我们摆上了那篇重要呈文最后未完成的稿子。我们对迪克先生提出的要求是,他必须严格按照面前的稿子抄写,丝毫不能脱离原文。我们还告诉他,只要他一觉得有必要提一提查理一世国王,他就应该飞跑到呈文那边去。我们要求他严格遵守这一条,并且让我姨奶奶在这里监督他。后来,姨奶奶向我们报告说,起初他就像乐队里那个打鼓的,一直是两边都照顾;后来他发现这样很乱,也很累,而他眼前就摆着一份很清楚的稿子,过了不久,也就坐在那里有条不紊一本正经地干活儿,把呈文撂在一边,以后方便的时候再说了。总而言之,虽然我们非常注意,让他适可而止,不要干得太多,虽然他不是从一个星期的开头儿开始的,到星期六晚上为止,就已经挣了十先令九便士。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他怎样到附近各家商店把这笔财富都换成六便士一个的硬币,怎样把这些硬币放在一个托盘里摆成一颗心的样子送到姨奶奶面前,眼里含着喜悦与豪迈的泪花。自从他开始做有用的工作以来,就像带上了护身符;那个星期六晚上,如果说世界上有一个幸福的人,那就是这个知恩感恩的人了。他认为姨奶奶是世上再好不过的女人,认为我是世上再好不过的年轻人。
“现在不挨饿了,特洛乌德,”迪克先生在墙角里跟我握着手说道,“我养活她,先生!”他说着把十个手指举起来在空中摇晃,仿佛那就是十个银行。
我和特拉德,我们两个人究竟谁更高兴,我简直说不清楚。特拉德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一面说道,“我简直把米考伯先生全给忘了!”
这封信(米考伯先生只要有机会写信,是从不放过的)是写给我的,信封上写着“敬烦内殿律师学院托·特拉德先生转交”。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科波菲尔:
你听见我有了转机的消息,大概不会没有料到吧。在此以前,我可能告诉过你,我预计会出现这样的转机。
我将在我们这幸福的岛上一个偏远的镇上开创自己的事业(这里的人可以说或者从事农业,或者在教会任职,和谐共处,相安无事)。我的事业与一项学问很深的行业密切相关。米考伯太太和我们的孩子将与我同行。有朝一日,我们的骨灰将混葬于某著名建筑物附属之墓地之中。我所说的这个地方就以此建筑物而著称,其声望恐怕可以说从中国延续到秘鲁吧?
我们曾在此现代巴比伦几经沉浮,如今向此城告别,我不无光彩地相信米考伯太太与我本人,无法掩饰我们意识到的,我们将与某人别离,或别离数年,或永远别离,此人与我们家庭生活之祭坛密切相关。在此别离的前夕,你如陪伴我们共同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先生前来我们现在的住处,互致离别之祝愿,你将施恩惠于
永远
忠于你的
威尔金斯·米考伯
得知米考伯先生摆脱厄运,他的生活终于出现了一些转机,我感到很高兴。我听特拉德说,米考伯先生邀请我们当天晚上就去,便欣然同意。于是我们就一起朝米考伯先生的住处走去。这房子是他以莫蒂默先生的名义租用的,地点在格雷律师学院路上快走到头儿的地方。
这所住宅的条件有限,我们看到那对双胞胎现在八九岁了,睡在起居室里一张折叠床上。米考伯先生在盛凉水的罐子里准备了他说他“酿制”的最拿手的可口饮料。这一次,我有幸和米考伯少爷重叙友情,我看到他是个十二三岁很有前途的孩子,手脚却老不闲着,这种现象,在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身上,也并不少见。我还又一次见到了他的妹妹,米考伯小姐。米考伯先生对我们说,“她母亲像凤凰一样,在她身上重现了自己的青春。”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你和特拉德先生来看我们,正赶上我们要搬到外地去,有什么不便,请多包涵。”
我一面说了些适当的话回答他,一面往四下里看了看,看到他们的财物都已捆好,行李的总量也不是多得不得了。我为这即将到来的变化向米考伯太太表示了祝贺。
“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我深深地体会到,你对我们家的事情都是很关心的。我娘家的人也许会认为这跟充军一样,那就随他们的便吧,我可是个贤妻良母,永不抛弃米考伯先生。”
米考伯太太以恳求的眼光看了看特拉德,希望他说些什么。特拉德激动地满足了她的要求。
“我就是这么想的,”米考伯太太说道,“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特拉德先生,我在婚礼上跟着牧师立下了永不反悔的誓言:‘我爱玛愿嫁于你威尔金斯为妻,’这样我就承担了义务,关于我的义务,至少我现在就是这么想的。昨天晚上我还把婚礼上那段话重温了一遍,我得出的结论是,我永不抛弃米考伯先生。虽然,”米考伯太太说,“我对我那婚礼的看法可能是错误的,我也决不抛弃他!”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显得有点儿不耐烦的样子,“我并没觉得你会做出那样的事来呀!”
“我知道,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接着说道,“我很快就要和一些生人生活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娘家那些人,虽然米考伯先生以最文雅的言词给他们写了信,把情况告诉了他们,他们却根本不理睬。说真的,我也许是迷信,”米考伯太太说,“不过看来,米考伯先生写的那些信,绝大部分注定了是不会得到什么回音的。我的娘家人都不吭声,我就觉得他们是反对我的决定的。但是我不能受他们的影响,背离我尽责的道路呀,科波菲尔先生,即便我爸爸和我妈现在还活着,也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影响。”
我发表了我的看法,我说她这样想是很对的。
“把自己关在一个只有大教堂的镇上,”米考伯太太说,“也许是一种牺牲;不过,科波菲尔先生,如果说那对我来说是一种牺牲,对于像米考伯先生那么有才干的人来说,肯定就更是一种牺牲了。”
“哦!你们要搬到一个只有大教堂的镇上去呀?”我说。
米考伯先生一直在给我们添续饮料,对我的问话做了回答:
“搬到坎特伯雷去。事实上,亲爱的科波菲尔,我已经和人家商量好了,跟我们的朋友希普订了合同,保证以私人秘书的身份协助他工作,这也就是我的职务。”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米考伯先生,而他见我这样吃惊,却大为高兴。
“我可要告诉你,”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米考伯太太善于筹划,会出主意。有一次,米考伯太太说,该登广告,向社会挑战。我的朋友希普接受了挑战。就这样,我们认识了彼此的作用。我的朋友希普,”米考伯先生说,“是个极其精明的人,我愿意向他表示最大的敬意。我的朋友希普并没有把我的固定报酬定得很高,但是他出了很大的力,帮我摆脱经济困难给我造成的压力,这是与我的工作能力相联系的。我就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工作能力上。我碰巧了具备的这点儿聪明才智,”米考伯先生又以过去那种文质彬彬的神气,一边炫耀自己,一边贬低自己,“都要拿出来为我的朋友希普效劳了。我已经有了一些法律知识——我在民事诉讼之中当过被告——我还要马上就开始学习我们英国最著名、最杰出的法学家之中的一位所作的释义。我想我不说也清楚了,我指的是布莱克斯通[37]法官先生。”
这番话,说真的,那天晚上说的大部分的话,都不时地被米考伯太太打断,因为她发现米考伯少爷一会儿坐在了自己的靴子上,一会儿又两只胳膊撑着脑袋,仿佛要掉似的,一会儿不小心在桌子底下踢了特拉德一脚,一会儿把这只脚搭在那只脚上,或把那只脚搭在这只脚上,要不就是把两脚伸得老远,叫人看了难受,要不就是侧身躺着,头发落在酒杯之间,要不就是以别的方式手脚乱动,那样子叫一般人无法忍受。米考伯少爷见他母亲发现他这些行为,也露出了不满的情绪。我一直坐在那里,惊讶地听着米考伯先生那番话,一边琢磨这意味着什么;后来米考伯太太又接着这个话题往下说,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特别要求米考伯先生注意的,”米考伯太太说,“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就是让他不要因为呆在法律这一次要的树枝上,而影响他最后登上树的顶端。我相信,米考伯先生的职业非常适合于他的聪明才智,再加上他口若悬河,只要他全力以赴,必定会有突出的成就。比方说,特拉德先生,”米考伯太太以一种深谋远虑的神气说道,“当一名法官,甚至当一名大法官。要是一个人做了米考伯先生应承的工作,是不是就永远做不了那样的大官了?”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道——不过他也以探索的神气看了看特拉德——“咱们有足够的时间来考虑这些问题。”
“米考伯!”她答道,“不!你在生活里,错就错在眼光不够远大。你即便不为自己,也该为了你这一家子,一眼看到最远处的地平线,你是有能力到达那条地平线的。”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阵,极其满意地喝着自己配制的果汁酒,同时仍然看着特拉德,仿佛想知道他的想法。
“哦,实际情况,米考伯太太,”特拉德说道,他在慢慢地把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我的意思是那真情实况,你知道……”
“是呀,”米考伯太太说道,“亲爱的特拉德先生,在这么重要的一件事情上,我希望尽可能具体地了解真情实况。”
“那就是说,”特拉德说道,“这一方面的法律工作,即便米考伯先生是一位正式的辩护士……”
“对呀,”米考伯太太答道。(“威尔金斯,你斜着看哪,将来你那眼睛可就回不来啦。”)
“这一方面的法律工作,”特拉德接着说,“和那个没关系。只有出庭律师才有资格得到那样的提升。而米考伯先生没有进过律师学院学习五年,是当不了出庭律师的。”
“我不知道听明白了没有?”米考伯太太以她最和蔼的处理公事的态度说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亲爱的特拉德先生:期满之后,米考伯先生就有资格成为法官或大法官了,是不是?”
“到那时候,他是有资格的,”特拉德答道,把“有资格”三个字说得很重。
“谢谢你,”米考伯太太说道,“这就足够了。如果情况就是这样,米考伯先生承担了这份工作,也不至于在将来失去机会,这我就放心了。”米考伯太太说,“我当然是作为一个女人说这番话的,不过我一向认为米考伯先生具有法律头脑,这是我在家的时候听我爸爸说的,所以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这次进入法律界之后,他的法律头脑能得到发展,并且取得主导地位。”
我相信米考伯先生从法律工作的角度出发,一定觉得自己已经坐在了大法官的羊毛软垫上了。他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的秃脑壳,故意显得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
“亲爱的,咱们不要猜测命运的安排了。我要是注定了非戴假发当法官不可,至少我在外貌方面,”指他的秃脑壳,“已经准备受此殊荣。”米考伯先生说,“头发脱落,我并不后悔,让我头发脱落,可能是有用意的。这我就说不准了。亲爱的科波菲尔,我打算好好地教育我的孩子,将来好为教会效力。我不否认,我要是因为他而出了名,我会很高兴的。”
“为教会效力?”我说,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尤利亚·希普。
“是啊,”米考伯先生说道,“他的头部共鸣特别好,开始就先呆在唱诗班里吧。我们就住在坎特伯雷,再加上我们在当地的社会联系,唱诗班里一旦出现空缺,他肯定会很容易得到这个职位。”
我又看了看米考伯少爷,看见他脸上有一种表情,好像他的声音是眉后音。过了一会儿,他给我们唱歌,声音果然是从那里出来的。他给我们唱的是“啄木鸟冬冬冬”,他要是不唱歌,就得睡觉去了。我们对这场演出说了许多赞扬的话,然后就随便聊了起来。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不得已要干的事情,家境的变化,不提是不可能的,于是就如实地告诉了米考伯先生和他太太。他们俩一听我姨奶奶陷入困境,高兴到了极点,那种兴奋的样子,那种舒畅、友好的样子,我是无法形容的。
快喝最后一轮果汁酒了,我提醒特拉德临走以前我们一定要祝两位朋友健康、愉快,在新的事业中取得成功。我请米考伯先生给我们把杯子添得满满的,一本正经地向他们祝酒——我隔着桌子跟米考伯先生握了握手,吻了一下米考伯太太,以此来纪念这个重大的日子。特拉德学着我的样子,跟米考伯先生握了握手,至于吻一下米考伯太太,他觉得自己和他们的交情不够深,未敢贸然行事。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站起来,拇指插在背心两边的口袋里,说道,“我年轻时候的伴侣——假如允许我用这个词儿的话——尊敬的朋友特拉德——假如允许我这样称呼他的话——请让我代表米考伯太太、我本人和我们的孩子们,对你们的善良祝愿表示最热诚、最衷心的感谢。值此迁往他乡,开始全新生活之前夕,”——听米考伯先生这么说,仿佛他要搬到五十万英里以外去住呢——“可以料想,我要对面前这两位朋友说几句临别赠言。不过在这方面,我想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我即将在学识高深的行业中成为才疏学浅的一员,通过这一途径,无论得到何种社会地位,我都将奋力避免将其玷污,米考伯太太定将为其增添光彩。我在经济方面承担之义务,本想早日了结,但由于各种因素,至今未能做到。在此暂时的压力之下,我曾不得不增加一项服饰,虽然我本心并不喜欢——我指的是眼镜——而且为自己另起别名,虽然毫无法律依据。在这一方面,我只想说:乌云已从这阴郁的景色飘散,白昼之神已在山巅的高处重现。下星期一,下午四时驿车到达坎特伯雷,我将踏上故乡的土地——我还叫米考伯!”
米考伯先生说完这番话,坐下以后,一本正经地连续喝了两杯果汁酒。随后他又十分严肃地说:
“分手之前,我还要履行一项法律手续。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先生为了给我提供方便,曾经先后两次在单据上‘签了名’,要是用一个通俗的字眼儿,就是这样。头一回,托马斯·特拉德先生弄得——这么说吧,总而言之,好不狼狈。第二件事还没到期。头一回的钱数,”说到这里,米考伯先生认真地看了看账单,“我认为是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第二回的钱数,根据我记的这笔账,是十八镑六先令二便士。这两笔钱,加在一起的总数,我要是没有算错,就是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我的朋友科波菲尔也许愿意帮忙核对一下吧?”
我核对了,他算得不错。
“告别这个大都会,”米考伯先生说,“告别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先生,要是不了结一下我在钱财方面承担的义务,那我精神上的负担会重到无法承受的地步。所以,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为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先生准备了一份文件,现在我手里拿的就是这份文件。请允许我把这张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便士半的借条儿交给我的朋友托马斯·特拉德,这样我就可以恢复自己的道德尊严,而且知道自己又可以在别人面前挺直腰板儿走路了,我真感到高兴!”
接着这段引子(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是很激动的),米考伯先生就把他打的借条儿放到了特拉德手里,并且对他说,祝他万事如意。我深深地感到,对米考伯先生来说,这就跟把钱还了差不多,同时也感到特拉德本人还不大知道有什么差别,等他以后有了工夫再去琢磨吧。
由于这正直的举动,米考伯先生的确在别人面前挺起腰板儿走路了。他举着蜡烛送我们下楼的时候,胸脯好像比原来宽了一半。双方都非常热情地告了别,我把特拉德送到他的家门口,独自一人往家走去。一路上,我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奇奇怪怪、互相矛盾的事,其中也想到,米考伯先生虽然滑,却不曾向我借过钱,这大概是因为我小时候是他的房客,对我有些可怜吧。他要是向我借,从道义上讲,我肯定没有勇气拒绝他。这一点,他跟我一样,毫无疑问,也是很清楚的,我在这里提这么一笔,算是对他的赞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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