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候为止,小朵拉全然不知道我下定决心,奋力拼搏的情况,只知道我在信中含含糊糊告诉她的一些事情。不过又到星期六了,这个星期六晚上,她要到米尔斯小姐家去。米尔斯先生一到打牌俱乐部去,她就给我往街上发信号儿,办法是把一只鸟笼挂在客厅中间那个窗户上,我看见信号,就可以进去喝茶。
我们这时候已经在白金汉街完全安顿下来。迪克先生继续在这里做他的抄写工作,日子过得非常愉快。姨奶奶给克鲁普太太付清了钱,把她设置在楼梯上的第一个水罐扔到窗户外边,从外面雇了一个干杂活儿的,上楼下楼亲自护送,这样一来,就对克鲁普太太取得了辉煌的胜利。那些有力的措施使得克鲁普太太吓破了胆,躲在厨房里不敢出来。她的印象是我姨奶奶疯了。姨奶奶对于克鲁普太太有什么想法,乃至任何人有什么想法,都全然不放在心上,对于克鲁普太太对她的看法不但不抵制,而且还挺喜欢,弄得那个一向泼辣的克鲁普太太几天的工夫就变得胆小如鼠,再也不愿意在楼梯上撞见姨奶奶,宁可躲在门后——不过她腹部突出,法兰绒衬裙有好大一块露在外面——或者躲在黑暗的角落里。这就使得姨奶奶别提有多高兴了。我觉得她单单在可能撞见克鲁普太太的时候,把小帽胡乱扣在头顶上,跑上跑下,觉得好玩儿。
姨奶奶特别爱整洁,也特别会动脑筋,把家里的布置作了许多小的改进,使我显得不是更穷,而是更阔了。别的不说,她把那间储藏室改装成一间更衣室,供我使用;她还给我买了一张床,装修以后,使它尽可能在白天显得像个书柜一样。我时刻得到她的关心;要是我那可怜的母亲活着的话,也不会爱我爱得更深,也不会花费更多的心思,考虑怎样使我快活了。
这些事,都有裴果提参加,她觉得能让她参加,是很荣幸的。虽然她还残留着一些早先对姨奶奶的恐惧心理,可她已经得到了许多鼓励与信任的暗示,她们已经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朋友了。不过现在时间到了(我在这里说的就是我要到米尔斯小姐家喝茶的那个星期六),她得回家去帮哈姆料理家务了。“那就再见吧,巴吉斯,”姨奶奶说,“多多保重!我从来没想到,你走的时候,我真会感到难过!”
我陪着裴果提来到驿站,送她走了。临别的时候,她哭了,还像哈姆那样,托我看在朋友的分上,照顾她的哥哥。自从他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离开以后,我们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你听我说,我最最亲爱的大卫,”裴果提说,“学徒期间,你要是用钱,或者学成之后,亲爱的孩子,你在开业的时候需要用钱(你总有一处需要用钱,也许两处都需要,亲爱的孩子),除了我那可爱姑娘的自己人,也就是这个又老又笨的我,谁更有权利让你向他借钱呢!”
我当时不能自立,狂不起来,所以没有多说,只说一旦我需要向别人借钱,我就向她借。我想,除了当场接受她一大笔钱以外,我说这句话比做任何别的事情都给了裴果提更大的安慰。
“还有,亲爱的孩子!”裴果提小声对我说,“告诉那漂亮的小天使,我非常想见见她,哪怕就见一会儿呢!你告诉她,等她跟我这小伙子结婚的时候,只要你们让我干,我就来把房子给你们收拾得漂漂亮亮的!”
我一本正经地说,别人谁也不许插手。裴果提一听这话大为高兴,欢欢喜喜地走了。
我一整天在博士协会干的事情很多,累极了。晚上到了约定的时间,我又来到米尔斯先生住的那条街上。米尔斯先生真讨厌,吃了饭就睡觉,所以还没出来,中间那个窗户上也还没有挂出鸟笼。
这就害得我等了老半天,我真希望那俱乐部因为他迟到而罚他。他终于出来了,接着我就看见我那个朵拉挂出鸟笼,在阳台上伸出头来看我在不在。一看我在那里,就又跑了回去,吉卜却呆在那里朝着街上一家肉铺的狗乱叫,吉卜实在没有自知之明,因为那狗大得不得了,能像吃药片一样把它吃了。
朵拉来到客厅门口,在那里迎我,吉卜也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嘴里还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觉得我是个歹徒。我们三个一起走了进去,又亲密,又快活,到了极点。不一会儿,我就把忧伤的气氛带进了我们的欢乐之中——我并没有故意这样做,是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因为我在朵拉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突然问她会不会爱一个乞丐。
我那漂亮的小朵拉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她听见“乞丐”二字,只能联想到一张焦黄的脸,和一顶睡帽,要不就是一副拐杖,或一条木腿,要不就是一条狗,嘴里叼着个酒瓶垫子,或诸如此类的形象。她两眼盯着我,那吃惊的样子好看极了。
“你怎么问我这么愚蠢的问题?”朵拉噘着嘴说,“爱一个乞丐!”
“朵拉,我最最亲爱的!”我说,“我成了乞丐了。”
“你怎么这么浑,”朵拉说着拍了一下我的手,“竟然坐在那里瞎胡说?我可要叫吉卜咬你啦!”
她那副天真的样子,我觉得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形象了。不过还是有必要把话说清楚,所以我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
“朵拉,我的命根子,你的大卫完蛋了!”
“你要是再胡扯,”朵拉摇动着鬈发说道,“我可真要叫吉卜咬你啦。”
但是我的样子是非常认真的,所以朵拉也就不摇动她的鬈发了,她把那颤抖的手搭在我的肩上,起初只是害怕、焦虑,接着就哭了起来。这就太可怕了。我在沙发前面跪下,抚摸着她,恳求她不要把我的心撕碎。但是有一会儿的工夫,可怜的小朵拉一个劲儿地喊,“哎呀!哎呀!哦,她吓坏了!朱莉娅·米尔斯在哪儿?哦,带她去找朱莉娅·米尔斯。请你走吧!”到后来弄得我几乎都神经失常了。
我又是恳求,又是保证,折腾了好半天,才使得朵拉朝着我看,脸上还带着恐惧的神色,又经过我一番安慰,她才显出了和蔼的表情,她那温柔美丽的面颊才靠在我的脸上。随后我把她搂在怀里对她说,我怎样一心一意地爱她;我怎样觉得应当主动解除婚约,使她得以解脱,因为我现在成了穷人;如果我失去了她,我怎样永远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也永远恢复不了这样的创伤;如果她不怕受穷,我怎样也不怕受穷,因为她能使我的胳膊有力量,她能使我的心受到鼓舞;我怎样已经在满怀激情地工作,这种激情只有情人才能体会;我怎样已经开始面对现实,而又放眼未来;自己挣来的面包皮怎样比继承的筵席好吃得多。为了同样的目的,我还说了一些别的话。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情绪激动,口若悬河,连我自己都感到十分惊讶,虽然自从姨奶奶让我大吃一惊以后,我日日夜夜都在考虑怎样对朵拉说。
“你的心还属于我吗,亲爱的朵拉?”我兴致勃勃地问道,因为她依然偎在我的怀里,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哦,是的!”朵拉说道,“哦,是的,我的心完全属于你。哦,你别这么叫人害怕!”
我叫人害怕!叫朵拉害怕!
“别说什么受穷呀,苦干呀!”朵拉说道,偎依得更紧了,“哦,别说了,别说了!”
“我最最亲爱的,”我说,“自己挣来的面包皮……”
“哦,是呀,可是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面包皮啦!”朵拉说道,“还有,吉卜每天十二点非吃一块羊排不可,要不就得死呢!”
她那副天真的、讨人喜欢的样子把我迷住了。我温柔地对她解释,吉卜一定要吃上他的羊排,该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我把我自食其力维持的那个俭朴的家描绘了一番——顺便还把我在海格特看的那所小房子简略地说了说,还告诉她,姨奶奶在楼上有自己的屋子。
“我现在不叫人害怕了吧,朵拉?”我亲切地问道。
“哦,不啦,不啦!”朵拉大声说道,“不过我希望你姨奶奶多在自己屋里呆着。我还希望她不是那种爱骂人的老东西!”
我爱朵拉,要是有可能比以往爱得更深,我敢说当时真是爱得更深了。不过我觉得她有点不切实际。我刚刚产生了一股热情,但我发现很难把这种热情传给朵拉,这就影响了我的热情。我又做了一番努力。眼看着她的情绪恢复正常了,吉卜趴在她腿上。她在卷弄吉卜的耳朵,这时候,我又严肃起来,说道:
“我的宝贝,跟你说件事行不行?”
“哦,可别讲实际的事儿,”朵拉恳求道,“因为我一听就害怕!”
“我的心肝儿,”我答道,“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希望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我希望这件事能给你增添力量,使你受到鼓舞呀,朵拉。”
“哦,不过真叫人害怕呀!”朵拉说道。
“不然,我心爱的人。只要坚持不懈,再加上性格的力量,困难再大,我们也挺得住。”
“可是我什么力量也没有哇,”朵拉摇动着鬈发说道,“我有吗,吉卜?——哦,吻一下吉卜吧,听话!”
要想不吻一下吉卜,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她朝着我把吉卜举起来让我吻,她还把自己那又亮又红的小嘴做成接吻的形状,让我学着做,还坚持要我不偏不倚,吻它鼻子的正当中。我按她的吩咐做了——后来我倒是因为这次服从了她而得到了回报——她又把我迷住了,使得我那比较严肃的神气也消失了,这种情况延续了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
“不过,朵拉,亲爱的,”后来我还是以比较严肃的神情说道,“我有件事要跟你说呀。”
只见她把两只小手十指交叉,举得高高的,百般恳求,让我不要再显得叫人害怕,那样子就连大主教法庭的法官看了也会爱上她的。
“我的确不想那样,亲爱的!”我以坚定的语气对她说,“不过,朵拉,我心爱的人,你要是有时候想一想——你知道,不是愁眉苦脸地想,我决没有那个意思!——可是你要是有时候想一想——只是为了给自己鼓一鼓劲儿——想一想你和一个穷人订了婚……”
“别说了,别说了!请你不要说了!”朵拉大声说道,“真太可怕了!”
“哎呀,一点儿也不可怕!”我高高兴兴地说道,“你要是有时候想到这一点,时不时地看一看你爸爸怎样理家,尽量养成一些习惯——比如记账……”
可怜的小朵拉一听我这个主意,又是哭,又是叫。
“……以后对咱们会有用的,”我接着说道,“你要是答应我,看一点书——我准备给你一本讲烹调的小书,你要是看一看,那对咱们俩都是再好不过了。因为咱们现在的生活道路,我的朵拉,”我越说越起劲儿,“是艰难的,崎岖的,要靠咱们自己来把它铺平。咱们一定要奋斗向前。咱们一定要鼓起勇气。咱们会遇到许多障碍,咱们一定要迎上去,铲除这些障碍!”
我说得很快,攥着拳头,脸上也显得很激动;不过已经完全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又闯了祸了。哦,她吓坏了!哦,朱莉娅·米尔斯在哪儿?哦,带她去找朱莉娅·米尔斯。请你走吧!简而言之,闹得我六神无主,在客厅里团团转。
我觉得这一下子我可把她害了。我往她脸上洒水。我跪在地上。我抓弄自己的头发。我骂自己是不知改悔的畜生,是没有心肝的野兽。我恳求她饶恕我。我央告她抬头看看我。我翻遍了米尔斯小姐的针线盒,想找一个鼻烟壶,慌乱之中却拿了一只象牙做的针盒让朵拉闻,把针全掉在了朵拉身上。我朝着吉卜挥拳头,因为它跟我一样疯疯癫癫的。各种疯狂的可笑的举动,凡是能做的,我都做了,我早就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这时候,米尔斯小姐走了进来。
“这是谁干的?”米尔斯小姐一边嚷着,一边赶紧过来照料自己的朋友。
我回答说,“是我,米尔斯小姐!是我干的!罪魁祸首就在这里!”——也许是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然后就一头扎到沙发垫子上,看不见亮光了。
起初米尔斯小姐以为我们吵架了,以为我们走到了撒哈拉沙漠的边缘。不过他一会儿的工夫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因为我那亲爱的充满爱心的小朵拉一边搂着她,一边喊,说我是个“穷工人”;接着又为我哭起来,搂着我,问我让不让她把她的钱都交给我保管;随后她又搂住米尔斯小姐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仿佛她那颗温柔的心碎了。
米尔斯小姐一定是生来就注定了要给我们幸福的。她几句话就向我问清了情况,然后安慰了朵拉一阵子,又慢慢地说服她,使她相信我不是一个工人——我想朵拉准是根据我说明情况的神情,断定我在船上干活儿,整天推着手推车在木板上摇摇晃晃地跑上跑下——这样就使我们两人和好了。等我们心情平静下来之后,朵拉上楼去往眼睛上擦点儿玫瑰香水,米尔斯小姐拉了拉铃,叫仆人上茶点。我趁这个空当儿对米尔斯小姐说,她永远是我的朋友,除非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是不会忘记她的同情的。
随后我对米尔斯小姐说了说我一直想办法向朵拉说明而她却听不进去的那些事。米尔斯小姐说了些一般的原则,她说知足的茅草屋要胜过冰冷华丽的宫殿,还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
我对米尔斯小姐说,她的话太对了,谁能比我体会得更深呢,因为我对朵拉的爱是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可是米尔斯小姐却怀着忧郁的心情说,如果真是这样,有些人心里就会觉得太好了。这样一来,我就赶紧解释,请她允许我把刚才说的“任何人”限制在男人的范围之内。
后来我又问米尔斯小姐,对于我急于提出的记账、理家、看烹调书的建议,她认为有没有实际价值。
米尔斯小姐考虑了一会儿,回答道:
“科波菲尔先生,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对于某些人来说相当于多年的经验,所以我要像修道院院长一样坦率地对你说话。你做得不对。你的建议对咱们朵拉来说,是不妥的。咱们最最亲爱的朵拉是天之骄子。她是光明、飘逸与欢乐的化身。我可以坦率地说,你的想法要是能做到,当然很好;但是……”米尔斯小姐说着摇了摇头。
既然米尔斯小姐最后对我这样坦率地说话,我就鼓起勇气问她,要是有机会的话,为了朵拉,她会不会抓住这个机会引导朵拉为将来好好地过日子而做一些这样的准备。米尔斯小姐痛痛快快地答应了。这样一来,我就进一步问她,愿不愿意负责叫她看烹调书,而且如果能使朵拉不知不觉地慢慢接受这一想法而不受惊吓,愿不愿意帮我这个大忙。米尔斯小姐对于我这个嘱托也接受了,但她显得没有信心。
朵拉从楼上下来,她看上去是那么可爱的一个小东西,我真不知道该不该用这些生活琐事来使她苦恼。她又那么爱我,那么迷人(特别是她硬叫吉卜用后腿站着接烤面包,吉卜不肯,她就伪装着把吉卜的鼻子凑到热茶壶上,来惩罚它),我一想到我使她受了惊吓,弄得她哭了起来,就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妖怪闯进了仙女的楼阁。
喝过茶之后,我们拿出了吉他,朵拉又唱了以前唱过的法文歌儿,唱的是永远跳舞不停歇,拉莱拉,拉莱拉,我听了以后更觉得自己是个妖怪了。
只有一件事扫了我们的兴,这件事发生在我快要告辞的时候。米尔斯小姐偶然提到明天早晨,我也倒霉,脱口说出我早上五点钟起床,因为我现在得努力工作。朵拉是否知道我给人家守夜,我现在也说不清,反正这件事给了她很深的印象,从那以后,她再也不弹不唱了。
我向她告别的时候,她还在想这件事,用她那优美的语调,哄孩子似的对我说话——我当时觉得她好像把我当作玩具娃娃看待了——她说:
“你可别五点钟就起床呀,你这个小淘气。你净瞎说!”
“亲爱的,”我说,“我得干活儿呀。”
“你别干呀!”朵拉答道,“为什么要干活儿呢?”
她那张甜美、惊讶的小脸使我不可能说什么别的,只能以开玩笑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咱们得干活儿,维持生活呀。
“哦,多么可笑啊!”朵拉说道。
“朵拉,不干活儿,咱们怎么生活呢?”我说。
“怎么生活?怎么生活都行!”朵拉说道。
她好像觉得她已经把问题都解决了,就怀着她那颗纯朴的心,兴致勃勃地轻轻吻了我一下。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有人给我无数的财宝,我恐怕也不会因为她说了这句话而扫她的兴。
唉,我是爱她的,以后我也还是爱她的,爱得极为专一,一心一意。不过我也还是努力工作,尽量把我揽下的铁器活儿都在火上烧得红红的。在这过程中,我有时候在晚上坐在姨奶奶对面,回想我那一次怎样把朵拉给吓坏了,同时也盘算最好怎样提着吉他盒子顺利通过那困难之林,想着想着就觉得好像自己的头发都变得花白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