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威克菲尔与希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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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姨奶奶见我长期闷闷不乐,我想大概是真的忧虑起来,就借口担心多佛那边租出去的房子,叫我去看看,是否一切正常,并且与租房人签一个协议,租给他更长的时间。珍妮经过安排,来为斯特朗太太干活儿了,我能天天见到她。离开多佛的时候,她曾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嫁给一个领港员,从而结束她所受的那种排斥男人的教育,但她最后决定还是不采取这一冒险行动。这与其说是为了维护原则,我认为还不如说是因为她碰巧不喜欢那个男人。

    虽然离开米尔斯小姐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还是挺愿意接受姨奶奶的要求,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和艾妮斯清清静静地呆几个钟头。我跟善良的博士商量,要请三天假,博士希望我借此机会休息一下——实际上他希望我多用一点儿时间,但我精力充沛,不愿意那样做——于是我就下决心到多佛去了。

    至于协会,我没有很大的理由为我在这里承担的任务而操心。说实在的,我们在第一流的代诉人中名声已经不大好,正迅速滑坡,快不像样子了。斯彭洛先生没来的时候,乔金斯先生的业务经营得很一般,注入新鲜血液之后,斯彭洛先生显示了他的才干,业务有了起色,但仍然没有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受到突然失去实干的负责人的打击时,是不可能不受影响的,情况差得多了。乔金斯先生虽然在事务所里声誉不坏,却是个放任自由、没有能耐的人,要想靠他在外面的声誉来维持这个事务所是不可能的。现在我转在他手下干活儿,我看着他在那里吸鼻烟,对业务不管不顾,我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觉得可惜了姨奶奶那一千镑钱。

    更有甚者,协会周围有许多帮闲者和局外人,他们本人不是代诉人,却包揽协会的业务,然后交给真正的代诉人去办,代诉人则把自己的名字借给他们,这样就可以分得一部分好处;这种情况是很多的。我们的事务所需要业务,不讲条件,也加入了这伙高手中,投出一些诱饵,让那些帮闲者和局外人把揽来的业务交给我们办。办结婚证,为涉及少量遗产的遗嘱办公证,这种业务我们最喜欢,也最赚钱,竞争也的确是非常激烈的。通往协会的条条通道都有软磨硬拽的人在那里盯着。他们奉命尽一切努力把所有穿丧服的人拦住,把所有显得有点儿羞怯的先生拦住,把这些人引到雇用他们的人感兴趣的事务所去。他们执行任务非常努力,我有亲身经历,他们两次没认出我来,就把我生拉硬拽地弄到我们主要对手的事务所去了。这些拉生意的先生们利益冲突,彼此产生恶感,大打出手的事便随之而来。我们有一个主要的拉生意的人,原先经营酒业,后来当了宣誓经纪人,他就有好几天的工夫带着一只青眼走来走去,甚至影响了协会的声誉。这些拉生意的人认为,要是客客气气地把一位穿黑衣服的老太太搀下车来,得知她要找哪一位代诉人,就告诉她说他已经死了,然后把雇用他的人说成是这位死了的代诉人的合法继承人和代理人,有时还把老太太弄得颇为激动,接着就把老太太带到雇他的那个事务所去了。这样被骗到我这里来的,也不少。至于结婚证,那竞争激烈到一种程度,假如一位先生要办结婚证,又感到不好意思,就什么事情也不用做,无论碰上哪一个拉生意的人,就全听他的就行了,要不就让几个人较量一番,谁最厉害,就听谁的。我们有个文书,内外兼顾,外面打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坐在屋里,戴着帽子等着,时机一到,就冲出去,把那可怜虫带到主教代表面前去宣誓,领结婚证。这种拉生意的做法,我想至今依然存在。我最后一次到协会去的时候,一个面目和善身体健壮的人,系着一条白围裙,从一个门廊里朝我扑了过来,凑到我耳边,悄悄地说了“结婚证”三个字,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没让他把我抱起来,抱到一位代诉人那里去。

    这是一段题外话。现在让我到多佛去吧。

    出租的房子,在各方面都是令人满意的,我还能使姨奶奶特别感到欣慰,因为我可以向她报告,那租房子的人继承了她对驴子的仇恨,经常进行抗驴大战。那件小事办完之后,我在那里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就开始步行,往坎特伯雷进发。这时候,已经又是冬天,那清新的空气,那凛冽的寒风,那一望无际的丘陵,增强了一点儿我的希望。

    来到坎特伯雷以后,我在熟悉的街道上闲逛,感到又清静,又愉快,这就使我心情平静,精神也不紧张了。店铺的门上还是老招牌,老字号,也还是一帮老人在里面干活儿。从我在那儿上学的时候算起,好像已经过了很久了,所以我觉得纳闷,这个地方怎么没有多少变化,后来我才意识到,我自己不是也没有多少变化吗。说也奇怪,在我心目中与艾妮斯密不可分的那种安静的氛围,在她居住的城市里也无处不在。那大教堂的尖塔令人肃然起敬,那老寒鸦和白嘴鸦轻快的叫声比完全寂静无声使它们更显得悠闲。破损的门楣上,原来镶满了雕像,早就都掉下来,成为腐朽之物,就像那些曾经朝着它们凝视的虔诚的香客一样。在僻静的角落里,长了几百年的常春藤爬满了山墙和断壁。还有那古老的房舍,那田野、果园和花园构成的田园景色。总而言之,每个地方,乃至每件东西,都使我感到同样一种较为宁静的气氛,同样一种平和、体贴、温柔的精神。

    来到威克菲尔先生家里以后,我看到一层过去尤利亚·希普坐在里面办公的小屋子,现在是米考伯先生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写东西。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这是法律界的气派,在那窄小的办公室里,他显得又大又壮。

    米考伯先生见了我,非常高兴,不过也有点儿糊涂了。他想马上带我去见尤利亚,我谢绝了他。

    “我对这所房子过去是很熟的呀,你记得吧,”我说,“我知道怎么上楼去。你觉得法律这一行怎么样,米考伯先生?”

    “亲爱的科波菲尔,”他答道,“对于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来说,学法律不好,因为它涉及大量的细节。甚至在写业务信件的时候,”米考伯先生说着,看了一眼他正在写的几封信,“也不能采取那种海阔天空的表达方式,让你的思想自由翱翔。不过这倒是个很好的行业,很好的行业!”

    后来他告诉我,他租用了尤利亚·希普原来住的房子。他还说,米考伯太太又能在自己家里接待我了,她会感到非常高兴的。

    “那地方是卑贱的,”米考伯先生说,“我这是借用我的朋友希普爱用的一个词儿。不过这也许是块铺路石,将来就能住上更豪华的住宅了。”

    我问他,到目前为止,他的朋友希普这样对待他,他能说满意吗?他站起来,看了看门是不是关严了,然后才低声说道:

    “亲爱的科波菲尔,在经济窘迫的压力下干活儿的人,一般说来,都是处于不利地位的。在严格说来还不到日子,还不能发津贴的时候,就迫于压力,不能不提前支取,在这种情况下,那种不利地位也是得不到改善的。总起来,我只能这么说,我的朋友希普还是满足我的要求的,哪些要求,我就不必细说了,不过他的做法会相应地使他的人品和心肠都显得更加体面。”

    “我认为他在花钱方面,手不是很松的呀。”我说道。

    “对不起,”米考伯先生说道,他显得有些紧张,“我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评论我的朋友希普的。”

    “你有这么顺心的经历,我很高兴。”我说道。

    “你真客气,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着哼起小调来。

    “你常见威克菲尔先生吗?”我换了一个话题,问道。

    “不常见,”米考伯先生以鄙视的语气说道,“我敢说,威克菲尔先生这个人的用心是非常之好的。不过他……简而言之,他不中用了。”

    “恐怕是他的合伙人有意使他这样的吧。”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不自然地在凳子上扭捏了一阵,说道,“请让我说明一下。我在这里是受到信赖的。是可以依靠的。我已经领会到了,有些话是,即便是和米考伯太太本人(这么多年来和我共患难的人,而且是一个头脑极为清楚的女人),也不能谈,要是谈了,就与我身上的职责不符了。所以我要冒昧地建议:我们的友好谈话——我相信这种谈话是永远不会受到干扰的——要划一条界线。在线的这一边,”米考伯先生说着把办公室的尺子放在桌上,代表那条线,“是人类智慧的整个领域,只有一点小小的例外;在线的那一边,就是那一点例外——那也就是威克菲尔先生和希普先生的事情,以及所有与它直接或者间接有关的事情。我想我把这样一个建议提给我青年时代的伙伴,供他比较冷静地思考一下,不会对他有所冒犯吧?”

    虽然我看到米考伯先生脸上有一种不自然的变化,而且这种神情久久没有消失,好像他的新工作对他并不合适,我觉得没有理由认为他冒犯了我。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松了一口气,并且和我握了握手。

    “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道,“请你相信我的话,我让威克菲尔小姐给迷住了。她是一个非常突出的年轻女子,在容貌、仪态和品德方面都非常出众。”米考伯先生一边不停地吻自己的手,以最文雅的态度鞠着躬,一边说道,“我真心实意地向威克菲尔小姐致意!呃呣!”

    “至少这一点,我听了感到高兴。”我说。

    “亲爱的科波菲尔,那一次我们有幸和你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你要不是当时向我们明确表示你最喜欢的字是‘朵’,”米考伯先生说道,“我就肯定会认为你最喜欢的字是‘艾’了。”

    我们都有过这种经验,偶尔会觉得我们现在说的话和做的事,很久以前也说过做过;觉得不知多久以前我们周围有过同样的人、同样的东西和同样的环境;觉得我们知道得很清楚下面还要说什么,仿佛是突然想起来的一样!我一生中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印象最深的时候就是他刚才讲那番话之前的那会儿工夫了。

    我暂时向米考伯先生告辞了,还嘱咐他代我向他全家表示热情的问候。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又坐到凳子上,拿起笔来,还在衬领中间把脑袋摇了摇,把它放到适宜于写东西的位置上。这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自从他接受了这新的职务以后,我和他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隔阂,这就妨碍我们坦诚相见,我们之间谈话的性质也就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

    在那古色古香的陈旧的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倒有些迹象,说明希普太太在什么地方。我往现在仍归艾妮斯使用的屋子里看了看,见她坐在炉边,趴在她的一张漂亮的旧式书桌上写字。

    我遮住了光线,她就抬头看了看。我使得她那张聚精会神的脸变得快活起来,又受到她热情的问候和欢迎,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哦,艾妮斯!”我们俩一起并排坐下以后,我说,“我最近可想你啦。”

    “是吗?”她答道,“又想我啦!而且这么快?”

    我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艾妮斯。有些思考能力,我应该具备,可是我好像并不具备。在过去的幸福日子里,就在这个地方,你非常习惯于替我考虑事情,我也自然而然地来找你,听你的意见,得到你的帮助,结果我觉得我自己倒没有养成思考的习惯。”

    “那又怎么啦?”艾妮斯兴致勃勃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答道,“我觉得自己是认真的,是坚持不懈的。”

    “这我相信。”艾妮斯说。

    “是不是也很耐心,艾妮斯?”我略带犹豫地问道。

    “是啊,”艾妮斯说着笑了起来。“挺耐心的。”

    “可是,”我说,“我还是弄得这么苦恼,这么忧虑,需要我对自己有信心的时候,我却缺少这种力量,显得那么不稳重,那么不坚决,所以我想我一定是缺乏一种——怎么说呢——一种依托吧?”

    “你愿意这么说,就这么说吧。”艾妮斯说道。

    “唉,”我接着说道,“你看!你到伦敦来,我就依靠你,我马上就有了目标,有了办法。我没辙了,就到这儿来,马上就觉得变了一个人。我进到这屋里以后,使我发愁的那些事都没变,但是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我受到了一种影响,这影响使我发生了变化,哦,我觉得好多了!这是怎么回事儿?你的秘密何在,艾妮斯?”

    她低着头,看着火。

    “还是那个老样子,”我说,“我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过去在小事儿上什么样儿,现在在大事儿上还是什么样儿。我过去的烦恼都是瞎胡闹,现在倒是真的了。不过每当我离开我这个干妹子的时候……”

    艾妮斯一听这话,抬起头来——多么俊的脸蛋儿呀——还把手伸过来,我吻了吻。

    “艾妮斯,我要是一开始没有你给我出主意,下决心,我就好像六神无主,碰到了各式各样的困难。等我最后来找你了(我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我就到了祥和幸福的地方。我现在就是到了家了,和一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一样,这种休息的感觉实在太美了!”

    我对我说的话感触太深了,我这番话又那么真挚动情,结果我说不下去了,就用手捂着脸,哭了起来。我这里写的是真情实况。无论在我内心有多少矛盾,多少反复,像我们之中许多人那样;无论情况也许会多么不同,比当时的情况好得多;无论我做了什么事情,而我本不该不听自己良心的呼唤,做了那样的事:我一概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因为有艾妮斯在我身旁而感到安定祥和的时候,我是热情而认真的。

    她举止恬静,像姊妹一样亲切,她眼睛含笑,声音温柔,她的神情端庄而随和,正是这种神情使我在很早以前就感到她住的房子,对我说来,是一个很神圣的地方。这样,她很快就使我摆脱了当时那种无精打采的样子,慢慢地引导我把我们上次见面以来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没有别的可说了,艾妮斯。”我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以后,说道,“现在我就全靠你了。”

    “不过不应当靠我,特洛乌德,”艾妮斯说着,甜甜地一笑,“而应当靠另外一个人。”

    “靠朵拉吗?”我说。

    “当然是这样。”

    “不过,艾妮斯,我还没说呢,”我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道,“朵拉相当难以……我绝对不能说她难以依靠,因为她的灵魂是纯洁与真诚的,我是说她相当难以……说真的,艾妮斯,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她这个小东西,胆子小,很容易弄得心神不定,惊慌失措。不久以前,她父亲还没死的时候,我觉得应该跟她提一下……你要是不嫌烦,我就把当时的情况对你说一说。”

    于是我就对艾妮斯说了说我怎样说明我变穷了,怎样谈到烹调书,管家记账,等等,等等。

    “哦,特洛乌德!”她微笑着指责起我来,“你还像以前那么鲁莽!你可以认真考虑,怎样在社会上生存下去,但不必用这样突然的办法来对待一个胆小、善良、没有经验的女孩子呀。可怜的朵拉!”

    她回答我时说的这番话表达了善意的指责,这样悦耳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我觉得仿佛看见她怀着羡慕的心情,温柔地搂着朵拉。她这样细心地保护她,也就是对我进行无言的谴责,怪我不该莽撞地惊动那颗幼小的心。我觉得仿佛看见朵拉带着满身的可爱的纯朴之气抚摸艾妮斯,感激她,甜言蜜语地央告她跟我作对,又满怀着孩子般的天真将我疼爱。

    我对艾妮斯充满了感激之情,也对她佩服得无以复加。我好像看见她们两人在一起,在一个明亮的环境里,那样亲密友善,那样相得益彰!

    “那我该怎么办呢,艾妮斯?”我看了一会儿炉火,问道,“怎么做,才对呢?”

    “我想,”艾妮斯说道,“体面的做法就是给那两位小姐写信。秘密的做法是不值得采取的,你不这样看吗?”

    “是啊,你要是这么看,那一定是对的。”我说道。

    “在这种事情上,我也没有多少资格来下断语,”艾妮斯谦虚地犹豫了一下,答道,“不过我肯定觉得……总而言之,我觉得暗中秘密进行,可不像是你干的事儿呀。”

    “不像是我干的事儿?艾妮斯,你大概把我看得太高了吧。”我说道。

    “就从你那坦率的性格来看,这也不像是你干的事儿呀,”她答道,“所以,要是我,就给那两位小姐写封信。把所有的情况都尽可能坦率地跟她们说清楚,并且征得她们的同意,找个时间到她们家去一趟。考虑到你还年轻,正争取在社会上站住脚,我想你完全可以说你愿意接受她们可能强加于你的任何条件。求求她们不要不经过朵拉,就把你的请求回绝了,请她们在她们认为适当的时候,把这件事跟朵拉商量一下。信不要写得过于激动,”艾妮斯温和地说,“也不要提出过多的要求。要相信自己的忠诚和毅力——要相信朵拉。”

    “不过要是她们跟朵拉一说,再把她吓着呢,艾妮斯?”我说道,“要是朵拉又哭起来,关于我的事儿,什么也不说呢?”

    “这可能吗?”艾妮斯问道,脸上依然是那副动人的关切的神情。

    “愿上帝保佑她!她就像一只小鸟,特别容易吓着,”我说道,“那种情况也是可能的。再说,像这两位斯彭洛小姐这种上了年纪的女人,有时候脾气特别怪,她们要是不喜欢人家这样给她们写信,怎么办呢?”

    “这就不必考虑了,特洛乌德,”艾妮斯说着,抬起眼来,温柔地看了看我,“也许最好是光考虑这么做对不对;要是对,就去做。”

    关于这件事,我没有更多的疑问了。我心里觉得轻快多了,但我深深地感到眼前的任务意义重大。我用了一下午的工夫起草这封信,艾妮斯还为此壮举特意把自己的书桌让给我用。不过在写信之前,我还先到楼下去看了看威克菲尔先生和尤利亚·希普。

    我发现尤利亚增加了一间新办公室,这办公室盖在花园里,还散发着石灰的气味,看上去特别寒碜,里面堆着很多书和文件。他还是以往常那种讨好的表情接待了我,假装并没有从米考伯先生那里听到我来访的消息,我当然不相信他这一套。他陪我来到威克菲尔先生的屋里,这间屋子比原来的样子可差远了——因为许多用着很方便的东西都搬走了,为的是给新伙伴腾地方——他就站在炉火前烤他的背,用他那净是骨头的手搓着下巴,看着我和威克菲尔先生互相问候。

    “你在坎特伯雷期间,就住在我们这儿吧,特洛乌德?”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不过他可不是没看一眼尤利亚,以征求他的同意。

    “有我住的地方吗?”我说。

    “肯定有,科波菲尔少爷——我应当说先生,但是那个称呼说起来特别自然——”尤利亚说,“要是合适的话,我情愿把你原来住的屋子腾给你。”

    “不用,不用,”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何必麻烦你呢?还有一间,还有一间嘛。”

    “哦,不过,你知道,”尤利亚咧着嘴笑着说,“我真是非常愿意搬出来。”

    为了赶快定下来,我说我就住在另外那一间里,要不就不住了。这样就决定了,我住另外那一间。接着我就告辞了,说晚饭的时候再见,然后我就又上楼去了。

    我本希望除了艾妮斯以外,不要再有别人陪伴了。可是希普太太要求我同意她带着手上的毛活儿到屋里来,呆在炉火旁边。她的借口是,考虑到当时的风向,这间屋子比客厅和饭厅对她的风湿更为适宜。虽然我几乎想把她弄到大教堂最高的塔尖上,让风尽情地吹她,我也不心疼,但我还是给她留了面子,热情地跟她打了招呼。

    希普太太见我向她问安,便回答说,“你这么看得起我,我谢谢你啦,先生。我身体还不错。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要是我能看着我那个尤利亚在社会上站住脚跟,我想我就该知足了。你觉得我那个尤利亚怎么样,先生?”

    我觉得他永远像个恶棍,就回答说,我看他没什么变化。

    “哦,你不觉得他变了吗?”希普太太说道,“这我可得请你原谅,我跟你看法不一样。你不觉得他瘦了吗?”

    “不比平常瘦啊。”我答道。

    “你真这样看吗?”希普太太说道,“你不是用母亲的眼光来看他呀!”

    这母亲的眼光和我的眼光一接触,我就觉得不管多么疼爱自己的儿子,对所有别的人来说,是充满恶意的。而且我相信他们母子二人是相依为命的。她的眼光又从我身上移到了艾妮斯身上。

    “你也没看出他又瘦又累吗,威克菲尔小姐?”希普太太问道。

    “没有,”艾妮斯说道,一边静静地做她手上的事情,“你对他过于担心了。其实,他挺好的。”

    希普太太使劲用鼻子吸气,表示不以为然,又继续织她的毛活儿了。

    她手里的活儿,一会儿都不停,也连一会儿都不离开我们。那一天我来得很早,离吃晚饭还有三四个钟头,但是她坐在那里,起劲地挥动毛衣针,无聊极了,就像古代计时的沙漏,沙子往下流那么无聊。她坐在炉火的一旁,我坐在炉火前面的书桌旁边。从我这儿再过去一点儿,在炉火的另一边,坐着艾妮斯。我慢慢思考这信该怎么写,有时我抬起眼睛,看见艾妮斯沉思默想的面容,看着它开朗起来,朝着我微笑,以她那天使般的表情对我表示鼓励。这时候,我总是马上就感到那副充满恶意的眼睛从我身上移到艾妮斯身上,然后偷偷地落到毛活儿上。她织的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不在行,不过看上去像是一张网。她用一副很像中国筷子的毛衣针不停地织,在炉火的衬托下,很像一个丑陋的巫婆,虽然暂时被对面那位容光焕发的善良人镇住了,却是正在准备,不久就要把网撒开了。

    吃晚饭的时候,她继续监视我们,眼睛还是一眨也不眨。晚饭后,就轮到她儿子了;我和威克菲尔先生本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以恶毒的眼光看我,身子还扭来扭去,弄得我几乎无法忍受。回到客厅以后,就又是母亲一边织毛活儿,一边监视我们了。艾妮斯弹着钢琴唱歌的时候,那位母亲一直坐在钢琴旁。有一次,她点了一个曲子,她说她的尤利亚特别喜欢这曲子(当时尤利亚正坐在一把大椅子上打哈欠)。在一曲唱完的间隙里,她就看一看尤利亚,然后向艾妮斯报告说,他听音乐听得开心极了。她几乎是只要一说话,决不能不提到他——我真怀疑她有没有不提尤利亚的时候。我看得很清楚,这是她承担的责任。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睡觉的时候。看了他们母子二人的表现,他们就像两只大蝙蝠,笼罩着整个这所房子,他们的丑恶形象使这所房子陷于黑暗,这就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宁愿呆在楼下,看她织毛活儿等等,也不愿意去睡觉。我整夜几乎一点儿也没睡。第二天,织毛活儿、监视重新开始,延续了一整天。

    我连跟艾妮斯说十分钟话的机会都没有,也几乎没有机会把信拿给她看。我请她跟我出去散散步;但是希普太太一再抱怨她病得厉害,艾妮斯出于好心,只好留在家里,和她做伴。傍晚,我一个人出去了,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办,应不应该再瞒着艾妮斯,不让她知道尤利亚·希普在伦敦对我说的话,因为这件事又闹得我心烦意乱。

    我出来以后没走多远,还没有完全走出镇子,正走在拉姆斯盖特路上,那里有一条很好走的人行道,忽然听见后面有人透过一团团的灰尘叫我。一看那歪歪扭扭的身影和那件瘦小的大衣,谁也不会认错人的。我停下脚步,尤利亚·希普跟了上来。

    “嗯?”我说道。

    “你走得真快!”他说道,“我的腿就够长的了,你还是让我紧赶了一阵子。”

    “你上哪儿去呀?”我说道。

    “你要是允许我荣幸地陪一位老朋友走一走,我就跟你一起走走吧,科波菲尔少爷。”他说着,扭了扭身子,这也许是表示讨好,也许是表示讥笑,然后就在我身旁,跟我一起走了。

    “尤利亚!”我们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我尽量和气地说。

    “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

    “说真的(希望你不要见怪),我出来,是想一个人走走,因为有人陪的时间太多了。”

    他斜眼看了我一下,带着最不自然的笑脸说道,“你是指我母亲吧。”

    “啊,是啊,我是指她。”我说。

    “哦!不过你知道,我们太卑贱了,”他答道,“正因为我们知道自己卑贱,我们必须认真对待,不能让那些不卑贱的人把我们挤到一边儿去。在情场里,一切计谋都是正当的,先生。”

    他把两只大手抬起来,可以摸到下巴了,他轻轻地搓着两手,悄悄地格格一笑,那样子看上去我觉得比任何人都更像一只心怀恶意的狒狒。

    “你看,”他说,依然为他那讨厌的样子而自鸣得意,还冲着我摇头,“你是个非常危险的情敌呀,科波菲尔少爷。你知道,你从来就是这样一个人。”

    “为了对付我,你就派人监视威克菲尔小姐,把她的家弄得不像个家吗?”我说。

    “哦!科波菲尔少爷!这么说就不好听了。”他答道。

    “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我就是那个意思,”我说,“这意思,尤利亚,不但我清楚,你也是清楚的。”

    “哦,不然。你得把话说清楚,”他说,“哦,真的!我是说不清楚的。”

    “难道你认为,”我说,想到艾妮斯,我尽量克制自己,非常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除了把威克菲尔小姐看做一个非常亲近的姐妹之外,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唉,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你看得出,这个问题,我就无法回答了。你可能没有,你知道。不过,你看,你也可能有啊!”

    他那副面孔,他那连睫毛的影子也没有、全无遮挡的眼睛,露出的那种卑鄙奸诈,我还从来没有见过。

    “那好吧!”我说,“看在威克菲尔小姐的分上……”

    “我的艾妮斯!”他说着扭了扭身子,那是一种难看的病态的扭动。“就麻烦你,叫她艾妮斯吧,科波菲尔少爷?”

    “看在艾妮斯·威克菲尔的分上——愿上帝保佑她!”

    “谢谢你祈求上帝保佑她,科波菲尔少爷!”他插了这么一句。

    “——我可以告诉你,要不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我就宁愿去告诉……杰克·凯奇了。”

    “告诉谁,先生?”尤利亚说着伸长了脖子,还用手遮起了耳朵。

    “告诉那个绞刑刽子手,”我答道,“我最不可能想到的人,”不过他本人的脸色让人想到那个刽子手,也是很自然的事。“我已经和另外一位年轻小姐订婚了。你该满意了吧。”

    “此话当真?”尤利亚说道。

    我气呼呼地正想按他的要求,把我的话加以肯定,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

    “哦,科波菲尔少爷,”他说道,“那天晚上多有打扰,我睡在你家客厅壁炉前头,当时我把心里话都倒出来了,你要是看得起我,也以信任的态度对待我,我也就不会怀疑你了。既然如此,我肯定马上就把我母亲撤下来,这是求之不得的事。我知道,你会原谅我出于爱情而采取的防范措施,是不是?多么可惜呀,科波菲尔少爷,你当时没有看得起我,以信任的态度对待我。我肯定是给了你很多机会的。但是你从来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看得起我。我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而你从来就不喜欢我!”

    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用那和鱼一样潮湿粘滑的手指捏着我的手,我想尽量在照顾面子的情况下把手缩回来,可是怎么也办不到。他把我的手拉到他那暗红色大衣袖子底下,我几乎是被迫和他手拉着手往前走的。

    “咱们回去好不好?”尤利亚说着,就硬是拉我转过身来,面对着镇子。这时初升的月亮照在镇上,远处的窗户蒙上了一层银色。

    “关于这个话题,我还要说一点,”我们沉默了好大一会儿之后,我说,“你应当明白,我认为艾妮斯·威克菲尔在你上边很高的地方,和你的愿望也相去甚远,就像那轮月亮一样!”

    “恬静!是不是?”尤利亚说道,“非常恬静!现在请你说句实话,科波菲尔少爷,虽然我喜欢你,你并不喜欢我。我用不着感到奇怪,你一向认为我过于卑贱,是不是?”

    “我不喜欢听人家自称低贱,”我答道,“或者自称这个那个的。”

    “对呀!”尤利亚说道,在月光下,他显得虚弱,脸上露出铅色,“我还不知道吗!不过,科波菲尔少爷,处于我这种地位的人理应卑贱,这一点,你考虑得太少了!我和我父亲都是在专为男孩子设立的靠基金维持的学校长大的,我母亲也是在公立的类乎慈善机构的地方长大的。这些地方一天到晚教给我们的就是卑贱,我不记得还有多少别的东西。对这个人,我们卑贱,对那个人,我们卑贱;在这里要脱帽,在那里要行礼;随时都要记住我们的地位,在身份高的人面前要显得地位低下。我们周围身份高的人可太多了。父亲因为卑贱而得了班长奖章。我也一样。父亲还因为卑贱而当上了教堂的看门人。上等人都觉得他这个人安分守己,所以拿定主意要用他。‘要卑贱,尤利亚,’父亲对我说,‘这样你就有前途。我和你在学校的时候,耳朵里灌的一直就是这些东西,这也就是最有用的东西。只要卑贱,’父亲说,‘就能成功!’说实话,真还干得不错哩!”

    听完这一席话,我第一次意识到这虚假谦卑的可恶的说教原来可能是希普的家教。我看到了果实,却没有想到种子。

    “我小的时候,”尤利亚说道,“就知道卑贱有什么用,养成了卑贱的习惯。需要我卑贱的时候,我总是很乐意的。我学习也只学到卑贱的程度就不学了,我说,‘就此止步!’你提出来,要教我拉丁文,该怎么办,我心里有数。‘人们都愿意在你上边,’父亲常说,‘你就呆在下边吧。’我直到现在是非常卑贱的,科波菲尔少爷,不过我已经有了一点儿权力!”

    他说这番话——我在月光下看看他的脸色就明白了——目的是让我知道他是下了决心,要用手中的权力使自己得到补偿的。他恶劣、奸诈、狠毒,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不过我到现在才初次充分认识到,他从小时候起,长期受压抑,这就必然产生多么强烈的可耻而又残忍的复仇心理。

    他的这段自述这时候倒是产生了一项可喜的结果,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把手缩回去了,为的是自鸣得意地摸一摸下巴。我们一旦分开,我就决心与他分开了。我们并排着往回去,一路上没怎么再说话。

    他的兴致提高了,是因为我给他提供了那个信息,还是因为他回忆往事,感到高兴,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他受了什么影响,兴致确实提高了。吃饭的时候,他跟威克菲尔先生说的话比平时多。他还问他母亲(从我们回到屋里的时候起,就从岗位上撤下来了),他是不是年纪太大了,不能再当单身汉了。有一次他看艾妮斯,他那副样子使得我宁可放弃我所有的一切,也要征得允许,把他打翻在地。

    晚饭后,只有我们三个男人在一起,他越发放肆起来。他喝酒喝得不多,也许根本没有喝;我认为完全是因为胜利而产生的傲慢情绪在他身上作怪,也许还可以加上我在那里对他产生的诱惑,使他做出那样的表现。

    昨天我就发现了,他在想办法劝威克菲尔先生多喝酒。艾妮斯往外走的时候看了我一眼,我领会她的意思,只喝了一杯酒,就提议跟她去了。今天我还想这么办,可是尤利亚抢在了我的前头。

    “先生,我们很少见到今天这位客人,”他对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他坐在桌子的另一头儿,跟威克菲尔先生形成鲜明的对照,“所以我建议为了向他表示欢迎,你要是不反对,咱们就再喝一两杯。——科波菲尔少爷,祝你建康、幸福!”

    我不得已只好装模作样地握住他向我伸过来的手;随后我又怀着完全不同的感情,跟他的合伙人,那位受排挤的先生握了握手。

    “来吧,老伙伴,”尤利亚说道,“恕我冒昧,现在你也对科波菲尔找点儿适当的话,祝祝酒,好不好?”

    威克菲尔先生怎样为我姨奶奶祝酒,为迪克先生祝酒,为博士协会祝酒,为尤利亚祝酒,每祝一次酒,他都喝两回;他怎样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努力克服,却没有效果;他为尤利亚的做法感到可耻,可又不想得罪他,这两种心理怎样互相斗争;尤利亚显然觉得战胜了对手,怎样把身子扭来扭去,还拿他在我面前炫耀——这一切,我都不谈了。当时我看到这情景就觉得恶心,现在我也不想再加以描述。

    “来吧,老伙伴!”尤利亚最后说道,“我还要祝一次酒,我乞求你们把杯子都斟满,因为我要为女性中最圣洁的人祝酒。”

    她的父亲手里拿着一只空杯子。我看见他把酒杯放下,看了看那幅和她一模一样的画像,把手搭在前额上,往后一靠,缩在扶手椅上。

    “我是一个卑贱的人,没有资格向你们提议为她祝酒,”尤利亚接着说道,“但是我爱慕她,——敬重她。”

    回想起来,她父亲的灰发覆盖的头无论能忍受多大的肉体上的痛苦,我觉得也不会比我眼见他两手捂着脑袋忍受的精神痛苦更可怕。

    “艾妮斯,”尤利亚说道,他不是没有看一看威克菲尔先生,就是不知道他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艾妮斯·威克菲尔,我确有把握地说,是女性中最圣洁的人。在朋友中间,我可以说一说吗?做她的父亲是一件光荣而自豪的事,而做她的丈夫……”

    她的父亲大叫一声,从桌子旁边站了起来,那叫声,我希望永远也不会再听到!

    “怎么回事?”尤利亚说道,脸色变得煞白,“威克菲尔先生,我希望你无论如何不是疯了吧?我要是说我的宏愿是把你的艾妮斯变成我的艾妮斯,我和别人同样有权利这样做。我比任何别人都更有权利这样做!”

    我把威克菲尔先生搂在怀里,用各种能想到的话,求他不要那么激动,说得最多的就是劝他想想他对艾妮斯的爱。这时候,他真是疯了——乱抓头发,乱打脑袋,想把我推开,想从我怀里挣脱;问他什么,他也不说,他谁也不看,他谁也看不见;他盲目地挣扎,想干什么,自己也不知道,睁着两只大眼,嘴也歪到一边去了——那样子真叫人害怕。

    我对他苦苦相劝,词语虽不连贯,态度却极为真诚。我求他不要这样由着性子发疯,叫他听听我的话。我求他想一想艾妮斯,把我和艾妮斯联系起来,回想一下我和艾妮斯是怎样一起长大的,我是多么尊敬她,疼爱她。艾妮斯使他感到多么骄傲,多么高兴!我尽量让他想到艾妮斯,无论怎么想都行,我甚至责备他,怪他没有挺住,闹了这么一场,她也不会不知道的。也许是我的劝说见了效,也许是他的疯劲儿过去了,反正他渐渐地不那么挣扎了,也开始看我了——起初感到陌生,后来他的眼神显出他认出我了。他终于说话了,他说,“我知道,特洛乌德!我那亲爱的孩子和你——我知道!可是你看看他!”

    他用手指着尤利亚,这时候,尤利亚在一个角落里,面色苍白,两眼发呆,他显然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感到大吃一惊。

    “看看那个折磨我的人,”他接着说道,“我一步一步地把名誉和地位,悠闲和清静,房产和家业,都给了他了。”

    “我替你保持了你的名誉和地位,还有你的悠闲和清静,你的房产和家业,”尤利亚连忙说道,他显出情绪低沉,受到打击而后退一步的样子,“你不要糊涂,威克菲尔先生。我要是不像你预期的那样,超过了一点儿限度,我想我可以退回来嘛,是不是?那也没有什么坏处。”

    “我对每一个人都要看他的每一个动机,”威克菲尔先生说道,“过去我借着追求利益的动机把他和我结合在一起,我当时是满意的。可是,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哦,看看他现在这副样子!”

    “科波菲尔,你要是有办法,最好不要让他说下去了,”尤利亚用他那细长的食指指着我说道,“他马上就要说些什么——请你注意!——他说这样的话,以后会后悔的,你听了这样的话,以后也会后悔的!”

    “我是什么话都会说出来的!”威克菲尔先生带着不顾一切的神气叫道,“如果说你已经把我捏在手心儿里了,我为什么不让世界上所有的人把我捏在手心儿里呢?”

    “你听着,我告诉你!”尤利亚又对我发出了警告,“你要是不堵住他的嘴,你就不是他的朋友!——威克菲尔先生,你问为什么不让世界上所有的人把你捏在手心儿里吗?因为你有一个女儿。你和我都知道咱们知道的一些事情,对不对?旧的疮疤,就不要再揭它了——有谁想揭呢?我反正不想。我尽量显得卑贱,这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听着,我要是出了格,我很抱歉。你还要怎么样,先生?”

    “哦,特洛乌德,特洛乌德!”威克菲尔先生扭动着交叉的两手,大声说道,“自打我头一次在这个家里见到你,我已经破落到了什么样子!当时我就在走下坡路了,但是从那以后,我走了一条多么阴暗的路啊!意志薄弱,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就把我给毁了。想记得什么,就记得什么,想忘掉什么,就忘掉什么。我对孩子的母亲应有的爱成了病态;我对孩子应有的爱也成了病态。无论什么东西,我一接触,就受我感染。我已经给我最疼爱的人带来了痛苦,我知道——你也知道!我本以为在世界上真正爱一个人,而不爱别的人,是可能的;我本以为真正悼念一个故去的人,而不分担所有悼念者的悲痛,是可能的。所以,我在生活中得到的教训都颠倒了。我把我那病弱的胆怯的心做牺牲品,它就把我当牺牲品了。我的悲痛是可耻的,我的疼爱是可耻的,我为逃避这两种感情的阴暗面而感到痛苦,也是可耻的,哦,看我这副破落的样子,恨我吧,躲开我吧!”

    他倒在一把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哭起来。他身上的激动情绪渐渐消失了。这时候,尤利亚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在我犯糊涂的时候,干了些什么事儿,我不知道,”威克菲尔先生说着把手伸出来,好像是让我不要指责他,“他最清楚,”——指尤利亚·希普——“因为他一直呆在我身边,跟我咬耳朵。你看,他成了挂在我脖子上的磨盘。你在我家里看到他,你在我经营的业务里看到他。你刚才还听见他说话来着。还需要我说什么呢?”

    “你连这些也不需要说,连一半也不需要说,根本什么也不需要说,”尤利亚以一半对抗一半讨好的语气说道,“你要不是喝了点儿酒,也就不会说这些话了。你明天就该后悔了,先生。我要是说得太多了,或者超出了我的本意,那有什么关系?我并没有坚持呀!”

    这时候,门开了,艾妮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静悄悄地走进来,搂住父亲的脖子,稳重地说,“爸爸,你不舒服啦。跟我来吧!”他把头靠在女儿肩膀上,仿佛忍受着巨大的耻辱,跟着她走了出去。她的眼光和我接触了一刹那,我就看出她对刚才发生的事知道多少了。

    “我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强烈的不满,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不过,没关系。明天,我就跟他言归于好。这是为他好。我这个卑贱的人总是惦记着怎样为他好。”

    我没有理他,回到了楼上那间清静的屋里。这是先前艾妮斯经常坐在我身旁,陪我看书的地方。一晚上都没有人上来。我抓起一本书,想看看。听见钟敲十二点了,我还在看书,但是没有看进去,这时候,艾妮斯来碰了我一下。

    “明天一早你就走了,特洛乌德!咱们现在就告别吧。”

    她哭过,但她脸上显得那么平静,那么好看!

    “愿上帝保佑你!”她说着朝我把手伸了过来。

    “最最亲爱的艾妮斯,”我答道,“我看得出,你不希望我谈今天晚上的事,不过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

    “应该相信上帝呀!”她答道。

    “我老为了我那些倒霉的烦心事儿来找你——我就不能做点儿什么吗?”

    “相比之下,我的烦心事儿轻多了,”她答道,“亲爱的特洛乌德,没事儿!”

    “亲爱的艾妮斯,”我说,“你善良、坚定,有各种高尚的品质,在这方面你是很强的,而我是很弱的,所以我要是不相信你的话,或者给你出什么主意,就显得不自量力了,不过你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该怎样报答你。你不会因为一种荒谬的责任心而葬送你自己吧,艾妮斯?”

    有一会儿的工夫,我从来没见她那样激动过,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回去,而且后退了一步。

    “请你对我说,你没有那样的想法,亲爱的艾妮斯!——比亲妹妹还亲的妹妹!你想一想吧,像你那样一颗心,像你那样一种爱,都是无价之宝呀!”

    哦,很久很久以后,我又看见那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仍然带着那刹那间的神情,不是惊讶,不是指责,不是悔恨!哦,很久很久以后,我又看见那神情化成了甜美的微笑,这和当时发生的情况是一样的,她就是带着这微笑对我说,她并不为自己而担心——我也不必为她担心——随后她就称我兄弟,和我告别,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天还黑着,我就在旅店门口上车了。快启程的时候,天渐渐发亮,我正坐在那里思念艾妮斯,就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尤利亚扒着车门,把头凑了过来。

    “科波菲尔,”他抓着车顶上的铁棍儿,用沙哑而低沉的声音悄悄地对我说,“我想你临走以前一定愿意知道,我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和了。我已经到他屋里去过了,我们谈得很圆满。唉,我虽然卑贱,对他却是有用的,你知道;他要是不喝酒,也明白他的利益之所在。他毕竟是个非常随和的人哪,科波菲尔少爷!”

    我勉强地说,他道了歉,我感到高兴。

    “哦,没问题!”尤利亚说,“你知道,一个人要是卑贱的话,道个歉,算得了什么?容易得很呀!我说,我想你有时候,”他说着扭动了一下身子,“也摘过还没长熟的梨子吧,科波菲尔少爷?”

    “我想大概摘过。”我答道。

    “我昨天晚上就干了这么一件事,”尤利亚说道,“不过它会熟的!它只需要照顾。我可以等待!”

    他说了好多送别的话,赶车的上来了,他就下去了。我觉得他当时在吃什么东西,以免吸一肚子寒气,但是从他那嘴的动作看,好像梨子已经熟了,他正对着它咂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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