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搞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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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这份稿子并不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也觉得似乎不应该记录我怎样感到要对朵拉和她两个姑姑负责,努力练习那艰难的速记技巧,并且精益求精。我已经记述了我在这段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毅力,记述了在我身上日渐成熟的一种耐心而持久的精力,如果说它有什么力量的话,我知道它是我性格中有力的部分。除此以外,我只想补充一点,那就是回顾过去,我在那里看到了我成功的源泉。在物质生活方面,我是比较幸运的——许多人比我刻苦得多,取得的成绩却比我差远了——但是我如果没有养成做事准时、有条不紊、勤勤恳恳的习惯,如果没有任凭别的事接踵而来,也要在一段时间里集中精力做一件事的决心,我也不可能做我已经做到的事情。上帝知道,我写这些事,绝不是自我吹嘘。一个人回顾自己的历史,像我现在这样一页一页地回顾,要想避免痛苦地后悔没有很好地发挥自己的才干,错过了很多机会,各种浮动的杂念不断在心中交锋,并且战胜了他,这个人可必须得是个好人。我的天赋,我敢说,没有哪一点我没有拼命加以利用。我的意思不过是,我在生活中无论要做什么事,我都一心一意去把它做好;我无论从事什么事,我就完全投身于这件事;事无巨细,我都认真对待,毫不含糊。我从不相信天生的才干或者提高的能力竟然能不辅之以沉着、朴实、勤恳等项品质,而能达到自己的目的。当今世界,这样达到目的的事儿是没有的。一定的聪明才智和一定的机遇,也许会构成梯子两边的支架,供某些人往上爬,但是梯子的横梁必须是耐磨的材料,但是除了真正彻底、热情与认真以外,别的东西是无法代替的。凡是我能全身投入的事情,决不只伸一只手,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采取轻率的态度,现在我发现,当时这就是我的金科玉律。

    我刚才把我的所作所为归结成了信条,我的作为在多大程度上应当归功于艾妮斯,我在这里就不重复了。下面我怀着感激与疼爱的心情说一说艾妮斯的事。

    艾妮斯到博士家来做客,准备住上两个星期。威克菲尔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博士想跟他聊聊,做点儿对他有益的事。艾妮斯上次进城来,就谈过这件事,这次访问就是那次谈话的结果。她是跟父亲一起来的。有一件事,我并不感到十分意外:我听艾妮斯说,她答应在附近给希普太太找个住的地方,因为希普太太有关节炎,需要换换环境,要是能跟这些人在一起,她可就太高兴了。还有一件事,我也不感到意外:就在第二天,尤利亚很像个孝顺儿子的样子,就把母亲大人送了过来。

    “你看,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非要陪我在博士的花园里散步,边走边说,“一个人要是爱上了一个人,就会有点忌妒——至少是很想密切注视他所爱的人。”

    “你现在忌妒谁呢?”我说。

    “因为你的关系,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眼下没有嫉妒任何人——至少没有嫉妒哪个男人。”

    “难道你在忌妒一个女人吗?”

    他用他那恶毒的红眼睛斜看了我一眼,接着就笑了。

    “说真的,科波菲尔少爷,”他说,“——我应该说先生,不过我知道,你会原谅我这个习惯的——你可真会启发,就像用启瓶塞儿的起子一样,把我的话都套出来了!唉!不瞒你说,”他说着,把他那鱼一样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我这个人,一般说来,不爱向女人献殷勤,先生,过去我也从来不向斯特朗太太献殷勤。”

    这时候,他的眼睛变成了绿色,他以一副无赖的狡诈眼神盯着我的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说。

    “唉,虽然我是个律师,科波菲尔少爷,”他似笑非笑地答道,“眼下我说的就是我的意思。”

    “你那样看我又是什么意思?”我温和地顶了他一句。

    “那样看你?哎呀,科波菲尔,你的眼睛可真尖呀!我那样看你是什么意思?”

    “是啊,”我说,“你那样看我。”

    他一听这话,好像觉得很有意思,就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是他的天性。他用手摸了一阵子下巴,眼睛朝下看着,继续说道(这时他依然慢腾腾地摸着下巴):

    “我当时不过是个卑贱的文书,她总看不起我。她老让我的艾妮斯在她家里进进出出,对你也那么好,科波菲尔少爷;可是我本人在她眼里就是地位低下,不屑一顾了。”

    “唉,”我说道,“即便是那样,又怎么啦?”

    “他也认为我地位低下。”尤利亚以沉思的语气清清楚楚地说道,一边仍旧摸着下巴。

    “你难道还不了解博士,”我说道,“竟能认为你不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会觉得你的存在吗?”

    他又斜眼看了看我,把下巴伸得特别长,便于抓挠,接着说道:

    “哎呀,我指的可不是博士呀!哦,不是那个可怜的人!我指的是马尔登先生!”

    我一听这话,心都不跳了。关于这件事,过去我一直存在着疑虑与担心,博士有没有幸福与安宁,有嫌疑的和没嫌疑的混杂在一起,我始终理不出个头绪,现在我一下子全看清了,原来都在这家伙的掌握之中,任他摆布。

    “他只要一到事务所来,就要对我发号施令,把我推来推去,”尤利亚说,“他算得上一名文雅绅士!我当时非常顺从,非常卑贱——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当时实在不喜欢他对我的态度——现在也不喜欢!”

    他不再抓挠下巴了,他把两个腮帮子往里一嘬,好像在里面贴到一起了,同时一直斜眼看着我。

    “她算得上一个漂亮女人,真的,”他接着说道,这时他的脸渐渐恢复了正常的样子,“对我这样的人,是不肯友好相待的,这我是知道的。她这样的人会把我的艾妮斯搞得眼光很高。我可不是那种好向女人献殷勤的人,科波菲尔少爷,不过很久以来,我头上也是长着眼睛的。我们卑贱的人大都长着眼睛,长着眼睛就要看东西。”

    我尽量显出没有反应、无动于衷的样子,但是,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我没有做到。

    “我可不能受人欺负,科波菲尔,”他接着说下去,这时他把脸上要是长眉毛,会长红眉毛的地方耸了耸,显出又恶毒,又得意的样子,“而且我要尽一切努力结束这种交往。我不赞成这种交往。我不妨坦率地告诉你,我这个人心胸狭窄,容不得别人来插足。只要我觉察到了,我就不冒受人算计的风险。”

    “我想,你老算计人,所以误以为别人也都一样算计人。”我说道。

    “也许是这样,科波菲尔少爷,”他答道,“不过我是有动机的,过去跟我合作的人就常这么说,而且我是全力以赴的。我是个卑贱的人,你可别把我惹急了。我决不让别人挡住我的去路。说真的,他们非下车不可,科波菲尔少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说。

    “真的吗?”他说着,扭了扭身子,这是他的习惯动作,“科波菲尔少爷,这就让我吃惊了,你平常反应很快嘛!以后有空儿我再跟你说吧。先生,这是马尔登先生骑着马来了,在门口儿拉铃吧?”

    “看来是他。”我尽量若无其事地答道。

    尤利亚突然停住脚步,把两手放在两个骨节特别大的膝盖中间,笑得直不起腰来——不过他那笑法是绝对不出声的。无论什么声音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这场丑恶的表演,特别是最后这举动,实在叫我恶心,我连招呼也没打,就走开了,把他晾在花园中间,弯着腰,活像一个没有支撑的稻草人。

    我记得很清楚,不是那天晚上,是第三天晚上,那是个星期六,我陪着艾妮斯去看朵拉。这是我事先跟拉维尼娅小姐安排好了的,她等待着艾妮斯来喝茶。

    我心里七上八下,又感到骄傲,又觉得不安——骄傲的是我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未婚妻,不安的是不知道艾妮斯会不会喜欢她。在去普特尼的路上,艾妮斯坐在驿车里边,我坐在外边,我就不断回忆朵拉的漂亮形象,凡是我熟悉的,都想到了——一会儿决定,希望她就像某一次的那个样子,一会儿又犹豫起来,为什么不希望她就像在另一个场合的样子呢;就为了这件事,把自己折腾到几乎要得热病的地步。

    无论什么样子,她都会很漂亮,这我是毫不怀疑的;不过没想到,这次她那么漂亮,我竟然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向她那两位小个子姑姑介绍艾妮斯的时候,她没在客厅里,而因为不好意思,躲起来了。现在我可知道上哪儿去找她了;果然一找就找到了。她还是捂着耳朵,在那扇年深日久黑黢黢的门后面呆着哩。

    起初朵拉不肯出来,后来她求我给她五分钟,让我给她看着表。等到最后她挽起我的胳膊,让我带她到客厅去的时候,她那迷人的小脸泛着红晕,从来没有显得这么好看;然而等到我们来到客厅,她的小脸又变白的时候,她就显得更漂亮了一万倍。

    朵拉本来是怕艾妮斯的。她对我说过,她认为艾妮斯太“精明”。但是她一看艾妮斯那么高兴,那么认真,那么体贴,那么善良,就感到一阵惊喜,轻轻地叫唤了一声,接着就热情地搂住艾妮斯的脖子,天真地把脸贴到艾妮斯脸上。

    我看着她们俩并排坐下,看着我的小宝贝儿那样无拘无束地抬头看着那双热情的眼睛,看着艾妮斯给予她温柔而善意的关怀,心中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从未有过的喜悦。

    拉维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也以她们的方式分享了我的愉快。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次茶会。克拉丽莎小姐是主持人。我把香甜的瓜子蛋糕切开,分给大家——老姐俩像一对小鸟,兴致勃勃地啄那蛋糕上的瓜子和糖。拉维尼娅和颜悦色地看着晚辈,好像我们幸福的爱情都是她的功劳。我们都感到心满意足,彼此之间,也都极为满意。

    艾妮斯那温柔而愉快的情绪感染着每一个人的心。她对朵拉感兴趣的东西,都不声不响地表示感兴趣;她跟吉卜交朋友,吉卜马上响应;她看到朵拉不好意思像平时那样过来坐在我身旁,这时她的态度叫人感到愉快;她的举止谦逊,优美,自然,使得朵拉红着脸说出了一大堆心里话——这一切,使得我们这个聚会完美无缺。

    “我真高兴,”吃过茶点之后,朵拉说道,“你喜欢我。原来我还怕你不喜欢我呢。朱莉娅·米尔斯走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需要人喜欢我。”

    顺便提一下,我忘了说了。米尔斯小姐上船走了,我和朵拉到格雷夫森,登上一艘名叫东印度人的大船去送她。我们一起吃午饭,吃的是糖姜、番石榴之类的美味。临别的时候,米尔斯小姐坐在后甲板的马扎上哭,胳膊底下夹着一本又新又大的日记本,准备把观察海洋而产生的奇异想法秘密地记录下来。

    艾妮斯说,她觉得我一定把她说成是个没出息的人了。朵拉一听这话,马上作了纠正。

    “哦,没有!”她说着朝我摆了摆她的鬈发,“光夸你呢。他那么看重你的意见,我都觉着害怕了。”

    “他认识的人,我说好,也不能使他爱得更深了,”艾妮斯笑着说道,“我的话,是无足轻重的。”

    “不过你要是肯说,”朵拉央求道,“我是愿意听的。”

    我们拿朵拉开玩笑,笑她愿意有人喜欢她,朵拉就骂我是笨鹅,还说她反正不喜欢我。一晚上的时光好像长了透明的翅膀,一会儿的工夫就过去了。再过一会儿,驿车就要来招呼我们了。我独自一个站在壁炉前,朵拉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为的是在我临走以前,像往常一样轻轻地给我珍贵的一吻。

    “我要是很久以前就跟她交上了朋友,都第,”朵拉说道,她那明亮的眼睛发出了明亮的光芒,她那娇小的右手不停地摸弄我上衣上的一只钮扣,“你是不是觉得我也许会更聪明一些?”

    “亲爱的!”我说,“净说傻话!”

    “你觉得这是傻话吗?”朵拉看也没看我,回答道,“你能肯定吗?”

    “当然肯定!”

    “我不记得了,”朵拉说道,她还在摸弄那只钮扣,“艾妮斯和你是什么关系呀,你这个小淘气。”

    “没有血缘关系,”我答道,“不过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像兄妹一样。”

    “不知道你怎么会爱上我?”朵拉说着,摸弄起我上衣上的另外一只钮扣。

    “也许是因为我见到你就不能不爱你,朵拉!”

    “假定你根本没有见过我。”朵拉说着,又摸弄起另外一只钮扣。

    “假定咱们根本没有出生吧!”我愉快地说道。

    我感到纳闷,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怀着疼爱的心情,静静地看着她那柔软的小手顺着我上衣的一溜扣子往上移动,看着她靠在我胸前的团团鬈发,看着她低头下视的两眼的睫毛随着那无意识地向上移动的手指微微抬起。后来她终于抬起眼睛看着我,比平时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踮着脚尖儿,轻轻地给我那珍贵的一吻——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就走了出去。

    过了五分钟,她们又一块儿回来了。这时候,朵拉那不同寻常的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完全消失了。趁着驿车还没到,她笑着非叫吉卜把它会的全部把戏表演一遍。这样一来,就花了不少时间(倒不是因为花样太多,主要是因为吉卜不肯干),听着驿车到了门外,它还没表演完。艾妮斯和朵拉匆忙而热情地告了别,她们约定,朵拉要给艾妮斯写信(她说艾妮斯可不能嫌她的信写得无聊),艾妮斯也要给朵拉写信,接着她们在驿车门旁第二次告别,后来还有第三次告别,朵拉不顾拉维尼娅小姐阻拦,又一次跑出来,在驿车窗口提醒艾妮斯,叫她别忘了写信,还向坐在车把式旁边的我摆了摆她的鬈发。

    车把式叫我们在科文特加登附近下车,换乘去海格特的驿车。换车的时候,要走一小段路,我就急于听艾妮斯怎样向我夸奖朵拉。哦!那夸奖的话多好听呀!她多么慈爱多么热切地嘱咐我,叫我最大限度地细心照料我已赢得的小美人儿,她充分表现出了朴实可爱的品质。她多么认真地提醒我,但又不想让我明显地感觉,我对这个失去父母的孩子负有多么大的责任。

    我爱朵拉,从来没有像那天晚上爱得那样深,那样纯真。我和艾妮斯第二次下车以后,在月光下顺着那条寂静的路向博士的家走去,我对艾妮斯说,这都是她的功劳。

    “你坐在她身旁的时候,”我说,“你好像不光是保护我的天使,也是保护她的天使;你现在看上去也是这样,艾妮斯。”

    “是一个可怜的天使,”她答道,“然而是一个忠实的天使。”

    她那清脆的声音打动了我的心,使我不由自主地说道:

    “你原来那种愉快的情绪(我从来没看见别人有过),艾妮斯,我今天看得出来,已经完全恢复了,我开始希望你在家里也快活些了。”

    “我心里是快活些了,”她说道,“我感到非常轻松愉快。”

    我看了一眼她那恬静的向上望着的脸,觉得是天上的星星把她的脸照得那样高雅。

    “家里没有什么变化。”过了一会儿,艾妮斯说道。

    “没有再提到,”我说,“——我不想让你伤心,艾妮斯,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要问——提到我们上次分手的时候谈的那件事吗?”

    “没有,没有提到过。”她答道。

    “我可想了很多。”

    “你可千万别想那么多了。你记得吧,我最终信赖纯朴的爱情和真诚。你不用为我担心,特洛乌德,”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怕我走的那一步,我是永远不会走的。”

    虽然冷静地想一想,我并没有真正担心过,听她亲口这样真诚地保证,我仍然觉得松了一口气,有说不出的痛快。我认真地把我的感受告诉了她。

    “你们从这里回去以后,”我说,“——因为咱俩不一定再有机会单独在一起说话了——可能要过多少时间,亲爱的艾妮斯,你才能再到伦敦来?”

    “恐怕要过很长时间,”她答道,“我想——为了爸爸——最好是留在家里。在相当一段时间里,咱们不可能经常见面。不过我会时常给朵拉写信,这样咱们就能不时地听到彼此的信息。”

    这时候,我们已经来到博士房前的小院儿里。时候不早了。斯特朗太太屋子的窗口亮着灯。艾妮斯指了指那灯光,就向我告别了。

    “不用为我们的不幸和困难而担心,”她说着把手伸了过来,“只有你们高兴,我才高兴。如果你能给我什么帮助的话,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来找你的。愿上帝永远保护你!”

    看着她的笑脸,听着她那愉快的声音,我好像又觉得我的小朵拉就在她身边。我站了一会儿,满怀疼爱与感激的心情,从门廊仰望星空,随后就慢慢走开了。我事先就在附近一家体面的酒店里订好了床位。我正要走出大门,偶然回头一望,看见博士书房里有灯光。我一想到博士在没有我帮忙的情况下,在那里搞他的字典,便有些内疚。为了看一看是不是这个情况,或者不管怎么说,他要是还坐在书堆里,也可以向他告别一声,我转身回去,轻轻地穿过走廊,慢慢地推开门,往里看。

    在灯罩遮掩的暗淡灯光下,我首先看见的就是尤利亚,这使我吃了一惊。他站在灯旁,两只瘦骨嶙峋的手,一只贴在嘴上,一只靠在博士的书桌上。博士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两手捂着脸。威克菲尔先生痛苦而沮丧地弓着身子,犹犹豫豫地摸着博士的胳膊。

    一刹那,我觉得博士病了。我带着这种印象朝前走了一步,这时候,我看到尤利亚的眼光,我就明白了。我本想退出来了,但是博士示意让我不要走,我就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尤利亚扭动了一下他那讨厌的身子,“咱们可以关起门来说话。用不着让全城的人都知道。”

    他说着,踮着脚尖儿朝门口走去,因为我没有关门,他轻轻地把门关上了。然后他又走回来,站在原来的地方。他在言谈举止之中表现出一种怜悯的情绪,令人讨厌,至少我觉得他这种态度比他采取任何别的态度都更加叫人难以忍受。

    “我觉得我有义不容辞的责任,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说道,“告诉斯特朗博士我跟你谈过的事。不过你并没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吧?”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我走到善良的老教师面前,说了几句话,是想安慰安慰他,使他振作起来。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小的时候,他就常这样做;但他没有抬起他那灰白的头。

    “因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仍旧以他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说道,“这里又没有外人,我就要冒昧地指出,我已经请斯特朗博士注意斯特朗太太的行为了。请你相信,科波菲尔,我本不愿意参与这样不愉快的事情,不过事实上我们都牵涉进不应当发生的事情里了。这就是我的意思,先生,而你当时没有弄明白。”

    回想起他以充满恶意的眼光看我的情景,我真纳闷当时怎么没抓住他的领子,摇得他灵魂出窍。

    “我觉得我当时没有把话说清楚,”他接着说道,“你也没说清楚。咱俩都想回避这个问题,这是很自然的。不过我最后还是下定决心,有什么,说什么,而且我已经告诉斯特朗博士……你说话了吗,先生?”

    他这是在问博士,因为博士发出了呻吟的声音。我觉得那声音会打动任何人的心,尤利亚听了却无动于衷。

    “……已经告诉斯特朗博士,”他接着说下去,“谁都看得出来,马尔登先生和那个温柔可爱的女人,也就是斯特朗博士的妻子,相互之间过于亲密了。既然我们眼下都牵涉进不应当发生的事情中了,现在的确是时候了,应该告诉斯特朗博士,这件事,在马尔登先生去印度之前,大家就都看得很清楚了;马尔登先生找借口回来,没有别的原因;他一直呆在这里,也没有别的原因。你进来的时候,先生,我正在说服我的伙伴儿,”他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让他以他的名誉担保,对斯特朗博士说,是不是很久以前就有这个看法了。——说吧,先生,威克菲尔先生!你能不能费心告诉我们,有,还是没有,先生?说呀,老伙伴儿!”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亲爱的博士,”威克菲尔先生说着,又犹犹豫豫地把手搭在博士的胳膊上,“我也许有过一些怀疑,不过你可别过多地放在心上。”

    “你看!”尤利亚摇着头说道,“这样的证明,真令人扫兴!是不是?他,还是个老朋友呢!哎呀!当年我在他的事务所里当一名小文书,科波菲尔,不止一次见他坐立不安——非常烦恼,你知道(作为父亲,他这样也是理所当然的,反正我不责怪他),因为他以为艾妮斯小姐也牵涉进这件不应当发生的事情里了。”

    “亲爱的斯特朗,”威克菲尔先生以颤抖的声音说道,“我的好朋友,我用不着对你说了,我有个老毛病,对任何人都爱找出他的主要动机,对任何行为都用一种狭隘的标准来检验。我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毛病,产生了我有过的那种怀疑。”

    “你怀疑过吗,威克菲尔?”博士连头也没抬,问道,“你怀疑过吗?”

    “说呀,老伙伴儿。”尤利亚催促道。

    “我一度肯定怀疑过,”威克菲尔先生说道,“我——祈求上帝饶恕我——我还以为当时你也怀疑呢。”

    “没有,没有!”博士答道,语气极为悲伤。

    “我一度认为,”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你把马尔登送到国外去,目的是把他们拆开呢。”

    “不是,不是!”博士答道,“我给安妮小时候的朋友安排一个生活出路,为的是让安妮感到高兴,没有别的目的。”

    “我也看出了这个情况,”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你告诉我这种情况的时候,我也并不怀疑。不过我觉得——请你记住我有个狭隘的标准,这是我怎么也改不掉的老毛病——我觉得在年龄相差这么大的情况下……”

    “这话算是说对了,你看,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以一种又讨好又讨厌的怜悯的语气说道。

    “……一个女人,那么年轻,长得又那么诱人,无论她多么真诚地尊敬你,在婚姻方面,恐怕只受物质条件的支配。我可没有考虑许多感情和情况也许会给人以好的导向。请你千万记住这一点!”

    “他说得多么好哇!”尤利亚摇着头说道。

    “我总是从一个角度来看她,”威克菲尔先生说道,“——不过,老朋友,我求你一定要根据你疼爱的一切来考虑这是个什么问题——现在既然无法躲避……”

    “是的!先生,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尤利亚说道,“的确是没有办法躲避了,威克菲尔先生。”

    “……我就不得不承认,我的确,”威克菲尔先生无可奈何,又心不在焉地看了他的伙伴一眼,说道,“我的确怀疑过她,认为她对你没有尽到她的责任。如果要把情况都说出来,我还要说,我有时候的确不愿意让艾妮斯跟她来往那么密切,看到我看到的情况,或者说看到我根据自己的不健康的理论自以为看到的情况。这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从来也没打算让别人知道。虽然你听了这话觉得难以忍受,”威克菲尔先生垂头丧气地说道,“你要是知道我说这话的时候感到多么难以忍受,你就会同情我了!”

    博士伸出了手,充分表现出他心地善良。威克菲尔先生低着头,攥着他的手,攥了一会儿。

    “我看,”尤利亚像康吉鳗鱼一样扭动着身子说道,打破了当时的寂静,“这对大家来说,都是一个不愉快的话题。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要冒昧地指出,科波菲尔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

    我一听这话,转过脸去问他,怎么敢把我也扯上。

    “哦!你这个问题问得太好了,科波菲尔,”尤利亚浑身扭动着答道,“我们都知道,你这个人性情和善;不过你可要知道,那天晚上我一提这件事,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你知道,当时你是知道我的意思的,科波菲尔。你不要否认!即便你用心是好的,也不要否认了,科波菲尔。”

    我看见年迈善良的博士把温和的眼光朝我转来,在我身上停了一会儿。我感到我脸上的表情就充分表明我承认过去有过怀疑,而且记得当时的情况,谁也不会看不出的。发火也没有用。我做过的事,要想不做是不可能的。无论我说什么,要想把说过的话收回,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博士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趟。接着他回到他坐的椅子后面,靠在椅子背上,不时地用手帕擦擦眼睛,表现出一种纯朴的真诚,我觉得这比装模作样更使他显得高尚。他说:

    “这都怨我。我觉得这全都怨我。我心爱的一个人,我却让她去经受磨难,受人诽谤——即便是任何人内心深处的想法,我也称之为诽谤——要不是因为我,她决用不着去经受这一切。”

    尤利亚·希普好像抽了抽鼻子——我想是表示同情吧。

    “我的安妮,”博士说道,“要不是因为我,决用不着去经受这一切。先生们,你们都知道,我已经老了;今天晚上我觉得再活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了。但是我要以我的生命——我的生命——来保证,这次谈话主要涉及的这位可爱的女人是忠诚的,是体面的!”

    我认为,就连文人雅士崇拜妇女的典范,或画家画出的心目中最漂亮、最富浪漫色彩的人物,也不能比年迈朴实的博士说这番话的时候表现的庄重态度显得更生动感人了。

    “不过我不准备否认,”他接着说道,“——说不定连我自己也没意识到,许久以来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准备承认——我可能不自觉地使这个女子掉进了不幸婚姻的陷阱。我这个人,不爱细心观察。我不得不相信,你们这些不同年龄不同地位的人进行观察,看法又这样一致(这也是很自然的),肯定比我看得清楚。”

    我在前面说过,他以善良的态度对待自己年轻的妻子,常使我对他钦佩。但是在今天这个场合,他每次提到她的时候,显得又尊敬,又温柔。他拒不接受别人对她的人品提出丝毫怀疑的时候,几乎表现出崇敬的态度,这就使他在我眼里显得说不出的高大。

    “我跟这个女子结婚的时候,”博士说道,“她非常年轻。我娶她的时候,她的性格还没有完全形成。如果说,她的性格成熟了,那也是我给她形成的,我为此而感到高兴。我跟她父亲很熟,跟她也很熟。我尽我所能,教了她一些东西,因为我喜欢她那些优秀美好的品质。如果说,我有对不起她的地方——现在我觉得恐怕的确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因为我利用了她对我的感激和疼爱,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诚心诚意地请求这个女子原谅我!”

    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一趟,回到原地,抓住椅子,因为认真,他的两手和他那低沉的声音一样,也在颤抖。

    “我以前觉得自己是她的一个庇护所,可以使她避免生活中的各种危险和波折。我自以为我们虽然年龄不相称,她跟着我,却可以平平静静心满意足地过日子。我也不是没考虑过,有朝一日,我离开了她,那时候她就解脱了。她依然年轻,依然漂亮,但她的思想却更加成熟了——先生们,我不是没考虑过,真的!”

    他那平凡的形体,由于他的忠诚和大度,而增加了光彩。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声,任何别的品德都不能赋予它这样的力量。

    “我跟这个女子的生活是很幸福的。在今天晚上以前,我一直认为有理由为我非常对不起她的那一天而祝福。”

    他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停了一会儿,他又接着说:

    “我一生很可怜,从各方面看,都是在梦中度过的。一旦从梦中醒来,我就看到,她对和她年龄相当的昔日的伴侣有些悔恨的感情,这是多么自然的事。她对他有一些天真的悔恨之情,无可非议地想到假如没有我,会出现什么情况。我觉得这恐怕也是实际情况。在刚才这痛苦的一个钟头里,我过去视而不见的许多东西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而且有了新的含意。但是,先生们,除此以外,在提到那位可爱女子的名字的时候,就不要再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了。”

    有一会儿的工夫,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他的声音坚定有力;有一会儿的工夫,他又沉默不语。后来,他又像先前一样,接着说道:

    “现在我知道了我造成的不幸,我只好乖乖地忍受这一切。应该抱怨的是她,而不是我。人们对她有误解,可怕的误解,就连我的朋友也未能避免,所以我有责任来加以澄清。我们越是过着隐居的生活,我就越容易澄清人们的误解。到了那一天——如果仁慈的上帝喜欢,我希望那一天早日到来——我一死,让她得到解脱的时候,我会怀着无限信任和宠爱的心情,看着她那体面的容颜,闭上我的眼睛,让她去过更幸福更美好的日子,而不感到悲伤。”

    他真诚、善良,态度又极其纯朴,这几种品质相得益彰,感动得我热泪盈眶,看不清他的样子。他走到门口,又说道:

    “先生们,我向你们表明了我的心迹。我相信,你们会尊重它。我们今晚说的话,以后永远不要再说了。威克菲尔,你是我的老朋友,扶我上楼去吧!”

    威克菲尔先生连忙跑了过去。他们俩什么也没说,一起慢慢地走了出去。尤利亚从后面看着他们。

    “哦,科波菲尔少爷!”尤利亚谦卑地朝我转过脸来,说道,“事情没有完全像预期的那样发生变化,因为这位老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哪!——两眼一抹黑。不过我认为,这个家庭算是完蛋了!”

    我一听他说话,就气得发了疯,在此以前,和在此以后,都没有气到这种程度。

    “你这个恶棍,”我说,“你把我拉扯到你的阴谋诡计里干什么?你这个虚伪的坏蛋,刚才怎么竟敢那样跟我说话,好像咱们在一起议论过似的?”

    我们面对面地站在那里,从他脸上暗喜的神情,我原来知道得很清楚的,现在也看得很清楚了。我的意思是,他强加于我,显得我跟他无话不谈,就是为了让我难堪,他在这件事情上故意给我制造了一个陷阱——这是我无法忍受的。他那张瘦脸就在我面前,我过去就是一巴掌,我用的力气很大,手指头就像烫伤了一样疼。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僵持在那里,互相对看着。我们就这样站了好半天——这工夫长得足以让我看着我的手指在他那深红的腮帮子上留下的白印子渐渐消失,他的腮帮子显得更红了。

    “科波菲尔,”最后,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难道你丢失理智了吗?”

    “我丢失的是,”我说着,把手抽了回来,“你这条狗,我再也不跟你来往了。”

    “真的吗?”他说道,腮帮子痛得他不得不把手放上去,“恐怕这也由不得你吧。你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够义气了?”

    “我多次向你表示,”我说道,“我鄙视你。现在我更清楚地向你表示,我鄙视你。我怎么会怕你对周围的人干坏事呢?除此以外,你还干什么呢?”

    他完全知道我指的是我的顾虑,正是这些顾虑一直阻碍我跟他交往。我觉得,要不是那天晚上艾妮斯说让我放心,我是不会打他,也不会说出我的顾虑的。现在没有关系了。

    我们又沉默了半天。他看着我,他那眼睛的颜色好像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科波菲尔,”他说着,把手从腮帮子上放下来,“你一向跟我作对。我知道,你在威克菲尔先生家的时候,就一直是跟我作对的。”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说道,仍然气得不得了。

    “不过我一向是喜欢你的,科波菲尔!”他答道。

    我拿着架子,不理他,刚拿起帽子,准备去睡觉,他拦住我,不让我出门。

    “科波菲尔,”他说,“一只巴掌拍不响呀!我可不想当另一只巴掌。”

    “你见鬼去吧!”我说。

    “别这么说呀!”他答道,“我知道,你以后会后悔的。你怎么这样发脾气?这么一来,你比我可差远了。不过我可以原谅你。”

    “你可以原谅我!”我以厌恶的语气重复了他的话。

    “是的,而你却身不由己,”尤利亚答道,“你想想吧,你竟然打了我,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呀!不过一只巴掌拍不响,我也不想当另一只巴掌。不管你怎么对待我,我还是要跟你做朋友。所以你现在可以预料以后会怎么样了吧。”

    我们的对话(他说得很慢,我说得很快),声音很低,我们不得不这样,因为我们不想在这深更半夜把大家都吵醒。即便这样,我的气也没有消,不过我的情绪倒慢慢缓和下来。我只对他说,我预料他会做的事,也就是我过去预料他会做的事,而且从来没有落空过。说完了,我就把门朝着他一开,仿佛他是一只大核桃,放在那里就是准备挤的,然后就走了出去。不过他也住在外边,在他母亲的住处;我还没走上几百码,他就追上来了。

    “你知道,科波菲尔,”他凑到我耳边说道(因为我没扭头),“你的态度是很不对的,”我觉得也的确是这样,这就使我更为不快,“你不要以为这是什么勇敢行为,我是不是原谅你,也由不得你。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我是一定要原谅你的。但是我不明白,对于你明明知道这样卑贱的一个人,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他呢!”

    我只觉得自己在卑鄙的程度上不像他那么厉害罢了。他对我比我对自己更为了解。如果他跟我顶嘴,或者明目张胆地惹我生气,我心里也就感到轻松,感到坦然了。但是他把我放到了文火上,让我躺在上面煎熬了半夜。

    第二天早上,我出来的时候,教堂的晨钟正在响着,他已经在跟他母亲来回溜达了。他跟我打招呼,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也不好不理他。我那一下大概打得够重的,弄得他牙疼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的脸用一块黑绸子手绢包着,上面顶着他那顶帽子,这对改善他的容貌来说,毫无帮助。我听说星期一早上他到伦敦一家牙科医院,拔了一颗牙。我希望那是一颗大牙。

    博士说他不大舒服,所以客人住在这里的这几天,他每天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呆在那里。艾妮斯跟她父亲走了以后,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才恢复往常的工作。就在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博士亲自交给我一封短信,信是叠着的,没有封口。这信是写给我本人的,话语不多,但很亲切,要求我永远不要再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悄悄地告诉过姨奶奶,但没有对别人说过。我不能跟艾妮斯谈这件事,艾妮斯当然连猜也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我觉得斯特朗太太当时肯定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几个星期之后,我才在她身上看出一点微小的变化。这变化是很慢的,就像无风时候的云彩一样。起初,她好像不明白为什么博士跟她说话的时候那样温柔体贴,为什么博士希望她母亲跟她在一起,以免她感到生活枯燥单调。我们在一起工作,她在一旁坐着的时候,我常看见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是难以忘怀的。后来我有时候看见她站起来,两眼含着泪,走出屋去。久而久之,她那美丽的容颜便罩上了一片忧郁的阴影,而且越来越深。马克勒姆太太本是这座宅子的常客,但是她说个没完,什么也注意不到。

    安妮过去就像博士家里的阳光一样,现在随着她身上发生的这不易觉察的变化,博士的容貌显得老了一些,也更严肃了。但是他那和蔼的性情,平和宽厚的态度,和他对她那善意的关怀,如果说还有提高的余地,也都提高了。有一天,是她的生日,我们一大早儿在一起干活儿,她走进来,坐在窗口(她一直是这样,不过现在开始显得有些胆怯而犹豫,我觉得十分感人)。我看见他两手捧住她的前额,吻了一下,就匆匆走了出去。他太激动了,在屋里呆不住了。他出去以后,她站在原地,像一座雕像;后来她就低下头,两手搭在一起,哭了起来,那悲痛的心情,我就无法描述了。

    从那以后,我有时候觉得在我们偶尔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想跟我说点儿什么。但她始终什么也不说。博士总会想出一些新的主意,让她母亲陪她出去娱乐娱乐。马克勒姆太太特别喜欢娱乐,对别的事情都很容易厌烦,因此兴致勃勃地出去娱乐,还要咋咋呼呼地表示赞赏。但是安妮总是无精打采,不高兴,让她上哪儿去,她就上哪儿去,好像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姨奶奶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就走来走去,前后走了足有一百英里。最奇怪的,是有一个人对这个家庭中的不幸深知内情,好像只有他能真正解决问题,这个人就是迪克先生。

    关于这个问题,他有些什么想法,他看到些什么情况,我说不清楚,也不敢说他会帮我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我在记述学校生活的时候已经提到过了,他对博士是无限崇敬的;而且有了真正的感情,就有一种微妙的洞察力,即使是下等动物对人的感情也是这样,这种洞察力比最高的理智还要强。迪克先生的心灵里,如果我能借用“心灵”这个词儿的话,照进了一些真理的光芒。

    他用许多空闲时间,跟博士一起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因为他过去经常在坎特伯雷的博士路上散步。他为有此殊荣而感到骄傲。不过事情刚发展到这一步,他就把所有的空闲时间(他为了增加空闲时间,起得更早了)用来散步了。如果说,过去博士把那部杰作,也就是那本字典,读给他听,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现在要是博士不把稿子从口袋里掏出来,读给他听,他就感到很苦恼了。在我和博士干活儿的时候,他就跟斯特朗太太走来走去,帮她修剪她心爱的花儿,或者帮她在花池子里拔草,这已经成了习惯。我敢说,他一个钟头说不了十句话。但是他那沉静的兴致,和那企盼的面容,立刻在他们两个人心中引起了反响;他们两个人彼此都知道对方喜欢迪克先生,迪克先生也喜欢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他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桥梁,而这是任何别人都起不到的作用。

    我一想到他,想到他那充满了不可捉摸的智慧的面庞,想到他跟博士走来走去,在字典里那些艰难词语的折磨之下悠然自得的样子——我一想到他提着大喷壶跟在安妮身后,还跪在地上,戴着爪子一样的手套,耐心细致地清理小草,通过他做的每一件事,表明任何哲学家都无法说明的跟她交朋友的微妙的愿望,通过喷壶上的每一个眼儿,洒出同情、信赖与疼爱——我一想到他从不脱离他那遭受过不幸的聪明的头脑,从不把倒霉的查理国王带到花园里来,他愉快地效力,从不犹豫,他坚持认为必定出了什么差错,愿意加以纠正,决不动摇——我一想到这些事,真是几乎感到羞愧,因为我知道他的头脑并不十分健全,而我所想到的,他都想到了。

    “除了我以外,特洛,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我跟姨奶奶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她总是骄傲地这样说。“迪克还没显示出他的才干呢!”

    我还要谈一件事,才能结束这一章。客人还在博士家里住着的时候,我注意到邮差每天清早都要送两三封信给尤利亚·希普,因为当时是淡季,他在海格特一直呆到别人都走的时候才走。我注意到来信的信封都是米考伯先生开的,字迹工整。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法律界使用的那种笔划丰满而清晰的字体。我很高兴,能从这些细微的情况之中看出米考伯先生干得不错,所以在这个时候收到和蔼的米考伯太太下面这封来信,感到非常惊讶。

    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你收到这封信,一定会感到惊讶。看了信的内容,一定会更加惊讶。知道我要求你绝对保守秘密,还要感到惊讶。但是作为一个妻子和母亲,我有心事需要排解。我不愿意去找我娘家人商量(米考伯先生已经对他们有反感),除了我的朋友和过去的房客,我想不出更合适的人,听取她的意见了。

    你可能知道,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本人和米考伯先生(我永远不会抛弃他)一向保持着一种互相信任的精神。米考伯先生可能有时候没跟我商量,就开出了期票,或者在期票的期限上跟我打马虎眼。这样的事的确发生过。但是总的说来,米考伯先生没有什么秘密不告诉他的心上人——我指的是他的妻子——每天歇息的时候,都要把当天的事念叨一遍的。

    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我要是告诉你,米考伯先生现在完全变了,你一定能想象得出我有多么痛苦。他少言寡语。他躲躲闪闪。他的生活,对于和他分担忧愁共享欢乐的人——我指的还是他的妻子——来说,成了一个谜,说真的,我光知道他从早到晚呆在事务所里,除此以外,我还不如对那个南方人了解得多,听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们说,他爱喝凉李子粥。我这不过是借用一个传说的故事来说明真实的情况罢了。

    这还不算。米考伯先生还爱发脾气。他对人苛刻。他对我们的大儿子和女儿都很疏远。他对他那两个双胞胎也不感到骄傲。我们生活圈子里最后来的这个陌生人,从不招谁惹谁,他也对人家冷眼相看。我们的生活费用,压得不能再低了,问他要钱,可太难了。他甚至威胁说要结果他自己(这是他的原话),叫人听了害怕。对于他这种莫名其妙的做法,他说什么也不肯作任何解释。

    这实在难以忍受。这实在叫人伤心。你知道我的能力有限,你要是给我出出主意,告诉我在这异常困难的情况下,我最好尽力做些什么,你就在过去多次帮助我之后,又一次尽到了朋友的责任。孩子们向你问好,无忧无虑的陌生人向你微笑,我向你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致意。

    受苦人爱玛·米考伯

    星期一晚于坎特伯雷

    对具有米考伯太太这种经历的妻子,我只能劝她耐心关照米考伯先生,使他转变(其实我知道,我不说,她也会这么做的),出什么别的主意,都是不适当的。不过这封信还是使我对他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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