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朵拉的两个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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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位老小姐终于寄来了回信。她们向科波菲尔先生致意,并通知他,已对他的来信作了认真的考虑,“以使双方感到幸福”——我觉得此话令人颇为惊讶,不仅因为她们在涉及上述家庭纠纷时使用过这一词语,而且因为根据我的观察(一直观察到现在),现成的套话是一种礼花,很容易点燃,能够放出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火花,和原来的形状迥然不同。两位斯彭洛小姐还说,她们不愿对科波菲尔先生信中所谈之事“通过通信的手段”发表意见,并表示科波菲尔先生如肯于某日(如他认为合适,可在一密友陪同下)光临寒舍,她们将乐于就此事进行交谈。

    对于这项盛情邀请,科波菲尔先生立即作答,告知对方,他将按规定时间荣幸地前去访问两位斯彭洛小姐;根据她们慨然答应的条件,陪同前往的将是他的朋友,内殿律师学院的托马斯·特拉德。公函发出以后,科波菲尔先生陷入了极度紧张、坐立不安的状态,一直到该去的那一天,都是这样。

    在这变化多端的危急时刻,得不到米尔斯小姐不可估量的帮助,大大加重了我的不安情绪。米尔斯先生总是不定做点儿什么事,使我感到不快——也许只是我感到他仿佛那样做,反正都是一样——不过这一次他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因为他忽然心血来潮,要到印度去。他为什么要去印度呢,莫非是成心跟我捣乱?当然,他与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都毫无关系,而与那个地方关系很深——他干的完全是和印度人做买卖,且不管他做什么买卖吧(我有时模模糊糊觉得他经营的是金丝披肩和象牙),他年轻的时候在加尔各答呆过,现在又想打回去,做一个常驻钉班的合伙人。不过这跟我毫无关系。然而这对他却至关重要,所以他决心要去印度,而且要带上米莉娅。米莉娅到乡下跟亲属告别去了。房子贴出了各式各样的招贴,或出租,或出售,家具(包括熨衣机等等)也都议价出售。所以,上次地震闹得我还惊魂未定,我又成了这次地震捉弄的对象!

    在那重要的日子到来的时候,我对于穿什么衣服,拿不定主意,因为我一方面想打扮得衣冠楚楚,一方面又怕穿着不当,破坏了我在两位斯彭洛小姐眼中那个刻苦实干的形象。我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努力找出了一个很好的折衷方案。姨奶奶对于我的打扮是赞成的,迪克先生还在我们下楼的时候,往我们身后扔了他的一只鞋,图个吉利。

    我知道特拉德是个极好的人,而且我也非常喜欢他,在这微妙的场合,却不由自主地希望他没有养成这怒发冲冠的习惯。他把头发梳得直立着,好像他大吃一惊的样子——且不说那灶前笤帚的样子了——我心里嘀咕,要倒霉,就倒在他这头发上。

    我们在往普特尼走的时候,我冒昧地跟特拉德提了提这件事儿,我说他要是肯把头发压低一点儿……

    “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说着摘下帽子,千方百计揉他的头发,“要是能压下来,我就再高兴不过了。可是压不下来呀。”

    “压不下来?”我说道。

    “是啊,”特拉德说着,“怎么压,也压不下来。我要是顶上一个五十磅的秤砣,一直顶到普特尼,秤砣一拿开,头发就又竖起来了。你不知道,我这头发可固执啦,科波菲尔。我简直是一头坐立不安的箭猪。”

    我必须承认,我感到有点儿失望,不过我觉得他那随和的脾气可实在有趣。我告诉他,我多么尊重他那随和的脾气。我说,他的头发一定把他性格里的固执劲儿都带走了,因为他一点儿也不固执。

    “哦!”特拉德笑着答道,“我告诉你呀,我这倒霉的头发,可一言难尽啦。我婶子就看不惯。她说她一看就有气。我刚爱上索菲的时候,它也给我惹了不少的麻烦——很大的麻烦呀!”

    “是她反对吗?”

    “她倒没有,”特拉德答道,“可是她大姐——就是那个美人儿——我听说,老拿它开玩笑。实际上,她姐妹们都笑话我这头发。”

    “真有意思!”我说。

    “是啊,”特拉德极为天真地答道,“我们都觉得好玩儿。她们硬说索菲把我一绺头发放在书桌里,非得夹在带钮扣的书本里,为的是把它压平。我们听了,没有不笑的。”

    “我说,亲爱的特拉德,”我说道,“你的经验可能对我有启发。你跟刚才提到的那位年轻小姐订婚的时候,有没有正式向她家里提出求婚?有没有做——比方我们今天做的这样的事?”我紧张地追问了一句。

    “唉,”特拉德答道,他那聚精会神的脸上掠过一丝愁容,“科波菲尔,我那件事儿可是够痛苦的。你看,索菲在家里那么有用,他们谁也不敢想让她嫁出去。实际上,他们私下里已经决定,永远不让她结婚,都管她叫老姐姐。所以,等我极其小心地向克鲁洛太太……”

    “是她妈妈?”我说道。

    “是她妈妈,”特拉德说道,“——霍勒斯·克鲁洛牧师的妻子——等我万分小心地向克鲁洛太太提出这件事的时候,她反应非常强烈,大叫一声,就不省人事了。从那以后,几个月,我都不敢再提这件事。”

    “不过最后你还是提啦。”我说道。

    “唉,是霍勒斯牧师提的,”特拉德说道,“他这个人非常好,在各方面都是模范。是他向她指出,作为一个基督徒,应该忍受这个牺牲(何况那情况也很难说得准),而且不应该对我怀有恶感。至于我本人,科波菲尔,说句老实话,对这个家庭来说,我真觉得自己是一只凶猛的老鹰哩。”

    “我希望妹妹们都站在你这一边吧,特拉德?”

    “唉,也不能这么说,”他答道,“好赖把克鲁洛太太说通了以后,还得去告诉萨拉。你记得吧,我提到过她,就是脊梁骨有毛病的那一位?”

    “我记得很清楚!”

    “她两手攥得紧紧的,”特拉德以沮丧的神情看着我,说道,“闭起眼睛,脸也变成了铅色,浑身僵直,一连两天什么也不吃,光吃白水泡烤面包,还得用茶匙喂她。”

    “这个姑娘可真讨厌,特拉德!”我说道。

    “哦,对不起,科波菲尔!”特拉德说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不过她很重感情。其实,她们都是这样。后来索菲告诉我,她在伺候萨拉的时候,那种自责的心情,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知道那一定是一种很痛苦的心情,科波菲尔,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是个罪犯似的。萨拉好了以后,我们还得向另外八个姐妹通报,她们的反应各不相同,但都极为悲痛。那两个小的,就是索菲教育的那两个,只是刚刚开始不讨厌我了。”

    “不论怎么说,我希望她们现在都认可了吧?”我说。

    “是——是啊,大体上,恐怕可以说都无可奈何地同意了,”特拉德犹犹豫豫地说道,“实际上,我们避而不谈这件事,我前途未卜,境况一般,这对她们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安慰。无论我们什么时候结婚,那场面都会是十分可怕的。那恐怕非常像个葬礼,而不像个婚礼。我把她带走,她们都会恨我的!”

    特拉德一边看着我,一边半认真半嬉笑地摇了摇头。他那张诚实的脸,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比当时给我的印象更为深刻,因为我当时手脚抖得厉害,思想也很分散,难以把注意力集中在任何事情上。走近两位斯彭洛小姐住的房子的时候,我的容貌和精神都比平时打了折扣,于是特拉德就提议来点儿轻微的兴奋剂,去喝上一杯啤酒。我们在附近一家酒馆里喝过之后,他就搀扶着我,摇摇晃晃地来到斯彭洛小姐的门前。

    女仆开了门,这时我模模糊糊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我踉踉跄跄地勉强走过一间大厅,大厅里摆着一只晴雨表,我来到一层一间不大的客厅里,窗外是一个修剪整齐的花园。我觉得我就在这里坐下了,坐在一个沙发上,看见特拉德一摘帽子,头发马上竖了起来,就像仿制的鼻烟壶里按在弹簧上的小人,一打开盖儿,小人跳出来,吓人一跳。我觉得还听见壁炉横板上的旧式座钟滴答作响,我想把它跟我的心跳协调起来——它就是不干。我还觉得在屋里往四下里看有没有朵拉,连影子也没找到。我还觉得好像听见吉卜在远处叫了一声,马上就有人把它噎了回去。最后我发现快把特拉德挤到壁炉里去了,我还糊里糊涂地给两个上了年纪又瘦又小的妇人鞠躬,她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用碎木片或树皮做的已故世的斯彭洛先生,像得惊人。

    “请,”两位小妇人,有一位开口说道,“请坐。”

    我跌跌撞撞地从特拉德身旁过去,总算没坐在猫身上——我开头想坐的地方就有一只猫——这时候,我的视力恢复到了一定的程度,我看出斯彭洛先生在兄弟姐妹当中显然是最小的一个;看出这两姐妹相差六到八岁,那位年轻的看来是这次会见的主持人,因为她手里拿着我那封信——我觉得那封信是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并且在拿着眼镜看那封信。她们的穿着差不多,妹妹比姐姐穿得年轻一些,可能多一点儿荷叶边、花边、别针、手镯之类的小东西,使她显得更有生气。她们都把腰板儿挺得直直的,举止显得严肃、准确、沉着、文静。手中没有拿着我的信的那一位,两只胳膊交叉放在胸前,互为依托,看上去像个偶像。

    “我想,你就是科波菲尔先生吧。”拿着我的信的那一位对特拉德说道。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开端。特拉德不得不说明我是科波菲尔先生,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是谁,她们也都得消除已经形成的特拉德是科波菲尔先生的想法,总而言之是乱成一团了。乱上加乱的是我们都清清楚楚地听见吉卜发出了两声短促的叫声,接着就有人又把它噎了回去。

    “科波菲尔先生!”手里拿着信的那一位说道。

    我做了点儿什么——大概是鞠了个躬——正在聚精会神地听,忽听另外那一位开了腔。

    “我妹妹拉维尼娅,”她说,“处理这种事情在行,由她告诉你,我们认为最好怎样来增进双方的幸福。”

    后来我发现,在感情纠葛方面,拉维尼娅小姐是一位权威,因为很多年以前,有过一位皮杰先生,好打小惠斯特牌,据说对她产生了爱慕之心。我个人认为,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猜测,皮杰根本对她没有感情——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流露出这样的感情。然而拉维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都盲目地相信,他要不是英年早逝(死时约六十岁),一定会把自己强烈的爱表达出来。他只是饮酒过量,伤了身子,为了养好身子,又采取了过分的行动,喝巴斯矿泉水,喝多了,才死的。她们还一直怀疑他是因为单相思而死的;不过我倒要说一件事:她们家里有一幅这个人的画像,鼻子是红的,长期收藏,倒也没有使它褪色。

    “这件事过去的历史,”拉维尼娅小姐说道,“咱们就不说了。我们那可怜的兄弟弗朗西斯一死,就全了结了。”

    “我们的兄弟弗朗西斯生前,我们跟他来往不多,”克拉丽莎小姐说道,“不过我们之间倒也没有什么严重的分歧或不和。弗朗西斯走了他的路,我们走了我们的路。我们觉得这样会增进各方的幸福,我们就这样做了。”

    这姐妹二人都是往前探着身子说话的,说完了话摇摇头,不说了,就又坐直了身子。克拉丽莎的胳膊从来是一动不动。她有时候用手指在胳膊上演奏乐曲——我想那是小步舞曲和进行曲,但是她的胳膊从来不动。

    “我们的兄弟弗朗西斯去世以后,侄女的地位,或者说预计她应有的地位,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拉维尼娅小姐说道,“所以我们认为我们的兄弟关于她的地位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科波菲尔先生,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你这位年轻的先生品德优良,人格高尚,我们也没有理由怀疑你,或者说完全相信你,对我们的侄女是真心相爱的。”

    我回答说,从来没有人像我爱朵拉这样爱另外一个人;平时我一有机会也总是这么说的。特拉德也在一旁帮腔,含含糊糊地说了些什么,以证实我的话。

    拉维尼娅小姐正要说些什么,克拉丽莎小姐接了茬儿,她好像总想提起她兄弟弗朗西斯。

    “朵拉的妈妈,”她说,“和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结婚的时候,要不是有一次她说饭桌上容不下家里这么多人,那就会对各方的幸福更为有利了。”

    “克拉丽莎姐姐,”拉维尼娅小姐说道,“咱们现在也许不必再提这些事了。”

    “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这和今天谈的问题有关。关于这个问题,这是你的领域,惟独你有发言权,我不干预。在这个领域里,我有发言权,而且有我的看法。朵拉的母亲和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结婚的时候,要是事先把意图说清楚,对各方的幸福会有好处的。那样我们事先就会知道可能出现什么情况。我们就会说,‘请你们什么时候也别邀请我们。’各种误解也就都会避免了。”

    克拉丽莎小姐摇完了头之后,拉维尼娅小姐又接着说,这时候,她又透过眼镜,看了看我那封信。顺便说一下,这姐妹二人都长着又亮又圆不断眨巴的小眼睛,像鸟的眼睛一样。整个儿说来,她们也未尝不像鸟一样——她们的动作敏捷而突然,修饰起容貌来,动作不大,干净利落,像金丝鸟一样。

    我刚才说了,拉维尼娅小姐接着说下去:

    “科波菲尔先生,你请求我姐姐克拉丽莎和我本人允许你作为我们侄女答应了的求婚人前来访问。”

    “要是我们的弟弟弗朗西斯,”克拉丽莎小姐又跳了出来——如果我能把这样温和的举动说成跳了出来的话——“曾表示愿意在他周围弥漫着民法博士协会的气氛,而且只要博士协会的气氛,我们有什么权利反对,又怎么会想到要反对呢?不会的,我敢肯定。我们从来不想打搅任何人。不过何必不明说呢?让我们的弟弟和他太太去跟他们交往的人在一起吧。让我和我妹妹拉维尼娅跟我们交往的人在一起吧。我希望我们自己能找到这样的人!”

    这番话好像是冲着我和特拉德说的,我和特拉德就都说了点儿什么,作为回答。特拉德声音小,听不见。我想我自己说的是,这对有关各方都是非常光彩的。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点儿也不明白。

    “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这时她憋在心里的话已经都说出来了,“你接着说吧,亲爱的。”

    拉维尼娅接着说下去:

    “科波菲尔先生,我和我姐姐克拉丽莎非常仔细地考虑了你的来信,我们也不是只顾自己考虑,而没有最后把信拿给侄女看,并且跟她商量。我们毫不怀疑,你觉得你很爱她。”

    “觉得,小姐,”我非常激动地说,“哦!……”

    但是克拉丽莎小姐看了我一眼(真像一只敏捷的金丝鸟),意思是叫我不要打断那神圣的教诲,因此我就道了歉。

    “爱情,”拉维尼娅小姐说着朝她姐姐看了一眼,希望她配合,她也就配合着在每个短句后面点一点头,“成熟的爱情、敬意和忠诚,是不轻易表露出来的。它的声音是低的。它是谦逊的,幽雅的。它处于隐蔽状态,耐心等待。这才是成熟的果实。有时候,一生的时间都溜走了,而它却仍在荫蔽的地方,有待于成熟。”

    当时我当然不知道这番话原来说的是她本人跟那伤心难过的皮杰假定有过的一段经历。但是克拉丽莎小姐点头的时候显得心情沉重,我从这里就看出,这些话的分量是很重的。

    “很年轻的人那种轻浮的感情——我这样说,是跟上面所说的那种感情相比——就是尘土,与岩石相比,它就是尘土,”拉维尼娅小姐接着说道,“就是因为很难知道这种感情能不能持久,或者说有没有真正的基础,我姐姐克拉丽莎和我本人一直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科波菲尔先生和……”

    “特拉德。”我的朋友发现人家在看他,就说。

    “对不起。我想是在内殿吧?”拉维尼娅又看了看我的信,说道。

    特拉德说,“正是。”脸也变得通红。

    到这时候为止,我虽然还没有明显地受到鼓励,却觉得仿佛看到这两位个子不大的小姐,尤其是拉维尼娅小姐,对于这件新的成熟了的家庭问题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决定充分加以利用,打算对它抚摸玩弄一番,使我感到颇有一线光明的希望。我觉得我已经看出,如果让拉维尼娅小姐为我和朵拉这样一对年轻的情侣作安排,她会感到不同寻常的满意;克拉丽莎小姐看到她为我们作安排,而且随她兴致所至在这个问题和她有关的方面不时地插进来发表意见,也会同样感到满意。这样,我就有了勇气,以最强烈的感情说明我爱朵拉,比我能用言语表达的感情更深,比任何人能够相信的程度更深;我说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多么爱她;我说我姨奶奶、艾妮斯、特拉德以及每一个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多么爱她,我爱得多么认真。为了证实这一点,我求助于特拉德。特拉德就像投身于一场议会辩论一样开了腔,表现得实在突出。他以适当的、坦诚的言词,以朴素的、合乎情理的、实实在在的态度证实了我说的话,显然给人留下了有利的印象。

    “如果我可以冒昧地说一句话,我在这一方面多少还是有点儿经验的,”特拉德说道,“因为我本人已经和一位年轻小姐订了婚——她姊妹十个,住在德文郡——目前我还看不出我们的婚约有中止的可能。”

    “你也许能证实我刚才的话,特拉德先生,”拉维尼娅小姐说道,她显然是对特拉德产生了兴趣,“爱情是谦逊的,幽雅的;是耐心等待的,对不对?”

    “太对啦,小姐。”特拉德说道。

    克拉丽莎小姐看了看拉维尼娅小姐,严肃地摇了摇头。拉维尼娅小姐看了看克拉丽莎小姐,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快拿我的小瓶儿闻一闻吧。”

    拉维尼娅小姐闻了几下香醋,恢复了精神——我和特拉德一直以极为关切的心情在一旁看着,后来拉维尼娅小姐又有气无力地继续说道:

    “我本人和我姐姐一直非常犹豫,特拉德先生,不知道对于非常年轻的人,他们互相爱慕,或者在想象之中互相爱慕,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说的年轻人,包括你的朋友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

    “就是我们的兄弟弗朗西斯的孩子,”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我们的兄弟弗朗西斯的太太毫无疑问有权觉得怎么样合适就怎么干,但是她生前要是觉得请亲戚到家里去吃饭没有什么不便,我们现在就会对我们兄弟弗朗西斯的孩子了解得更多一点儿了。拉维尼娅妹妹,你接着说吧。”

    拉维尼娅小姐把我那封信转了一下,把天头冲着她自己,透过眼镜看她在天头上写的整整齐齐的几个要点。

    “我们觉得,特拉德先生,”她说,“为了慎重起见,我们要把他们这种感情亲自考察一番。眼下我们对他们的感情一无所知,而且也无法判断它们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实的。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们准备接受科波菲尔先生的提议,同意他到这里来访问。”

    “亲爱的二位小姐,”我本来提心吊胆,现在从这一沉重的包袱下解脱出来,说道,“我永远忘不了你们的恩典!”

    “但是,”拉维尼娅小姐继续说道,“但是目前,特拉德先生,我们要把他的访问看做对我们的访问。我们不能承认科波菲尔先生和我们的侄女已经正式订婚,直到我们有机会……”

    “直到你有机会,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说道。

    “那也行,”拉维尼娅小姐叹了一口气,同意了姐姐的意见,“直到我有机会对他们进行观察。”

    “科波菲尔,”特拉德冲着我说,“我想你一定觉得这个要求别提多么合理,多么体贴了。”

    “是啊!”我说道,“我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已经同意他只根据这一谅解前来访问,我们还必须请科波菲尔先生以人格担保,做出明确的保证,他和我们的侄女决不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有任何来往,他对我们的侄女无论有什么计划,都必须事先提交给我们……”

    “提交给你,拉维尼娅妹妹。”克拉丽莎小姐插言道。

    “那也行,克拉丽莎!”拉维尼娅小姐顺其自然,表示同意,“提交给我,并取得我们的同意。我们必须把这作为一条最明确、最严肃的规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违反。我们之所以希望科波菲尔先生今天由一位密友陪同前来,”她说到这里,朝特拉德微微点了点头,特拉德朝她鞠了一躬,“就是为了在这个问题上不至于产生任何怀疑或者误解。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或者说如果你特拉德先生,还有任何犹豫的地方,不能做出这样的许诺,那就请你们再花点儿时间考虑考虑吧。”

    我当时处于极为兴奋的状态,马上宣布连一分钟的考虑都不需要了。我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作出了她们要我作的许诺,请特拉德做见证人,还谴责我自己,如果我在遵守诺言方面有丝毫的动摇,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且慢!”拉维尼娅小姐抬起手来说道,“在我们荣幸地接待你们两位先生之前,我们就决定了,要让你们单独呆一刻钟,再考虑考虑这一点。现在我们回避一下。”

    我再说不需要考虑,也无济于事了,她们坚持要回避刚才说的那么一段时间。于是,这两只小鸟大模大样地蹦跶出去了,剩下我在屋里接受特拉德的祝贺,同时也觉得好像自己进入了无限幸福的境界。一刻钟一过,她们准时回来,那大模大样的神气,跟出去的时候完全一样。她们出去的时候,她们的衣服窸窣作响,好像是用秋叶做成的,回来的时候,依然窸窣作响。

    我又一次接受了她们提出的条件。

    “克拉丽莎姐姐,”拉维尼娅小姐说道,“下面你接着说吧。”

    克拉丽莎小姐第一次把交叉的胳膊伸开,接过我那封信,看了看天头上写的要点。

    “如果科波菲尔先生方便的话,”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我们愿意请他每个星期天来吃晚饭。时间是三点钟。”

    我鞠了一个躬。

    “在一周中间,”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我们愿意请科波菲尔先生来吃茶点。时间是六点半钟。”

    我又鞠了一个躬。

    “一星期两次,”克拉丽莎小姐说道,“按规矩,不能再勤了。”

    我又鞠了一个躬。

    “特洛乌德小姐,”克拉丽莎小姐说道,“科波菲尔先生在信中提到过她,她或许也会来访问我们。只要访问能促进各方的幸福,我们就欢迎别人来访,我们也会回访。要是考虑到各方的幸福,不应当进行访问(比如我们的兄弟弗朗西斯和他那一家子就是这样),情况就不同了。”

    我含蓄地表示,我姨奶奶若与她们结识,会感到很荣幸,也很愉快——不过,我必须承认,她们在一起是不是处得来,我没有多少把握。条件既然已经谈妥,我就以最热情的态度向她们表示感谢,先拉住克拉丽莎小姐的手,又拉住拉维尼娅小姐的手,而且先后把她们的手凑到了我的唇边。

    拉维尼娅小姐接着就站起身来,请特拉德先生允许我们离开一会儿,就让我跟着她走。我跟着她走了,一边走,一边浑身发抖,后来就来到了另一间屋里。我在这里看到了我那亲爱的宝贝儿,她两手捂着耳朵,呆在门后边,可爱的小脸儿冲着墙;吉卜呆在温盘子的箱子[39]里,头上缠着一条毛巾。

    哦!她穿着黑色长裙,显得多么漂亮呀,起初哭得多么伤心,说什么也不肯从门后边走出来!后来她终于出来了,我们彼此多么相爱呀;等我把吉卜从温盘子的箱子里抱出来,让它重新回到亮处,它一个劲儿地打嚏喷,不过我们三个总算又团聚了。这时候,我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我最亲爱的朵拉!现在你可真的永远是我的了!”

    “哦,别这么说!”朵拉央告道,“我求求你!”

    “难道你不永远是我的吗,朵拉?”

    “哦,当然是的!”朵拉大声说道,“可是我多么害怕呀!”

    “害怕吗,我的亲人?”

    “哦,是的!我不喜欢他,”朵拉说道,“他怎么不走呢?”

    “谁呀,我的命根儿?”

    “你的朋友呀,”朵拉说道,“这件事跟他没关系。他一定是个大傻瓜!”

    “亲爱的(她一撒娇,比什么都厉害),他可是个大好人哪!”

    “哦,不过我们可不需要什么大好人呀!”朵拉噘着嘴说道。

    “亲爱的!”我争辩道,“你很快就会跟他熟了,就会特别喜欢他的。我姨奶奶很快也要上这儿来,你认识她以后,也会特别喜欢她的。”

    “别,请别带她上这儿来!”朵拉说着显出害怕的样子,她轻轻地吻了我一下,还把两手合了起来,“别来。我知道她是个爱捉弄人的可恶的老东西!别让她上这儿来,都第!”她故意把“大卫”说成“都第”。

    如此看来,劝说是没有用的,于是我就笑了起来,对她赞美了一番,饱尝着爱情的幸福。她让我看吉卜新学的把戏,它能在墙角里用后腿站着——它大概站了一刹那,也就下来了——要不是拉维尼娅小姐进来把我带走,我真不知道要在那儿呆多长时间,把特拉德完全忘记了。拉维尼娅小姐非常喜欢朵拉(她告诉我,她在朵拉这年纪的时候跟朵拉一模一样——她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待朵拉就像对待玩具娃娃一样。我动员朵拉出来见见特拉德。可是她一听,就跑回自己屋里去,还把门锁起来了。我只好把她丢下,又见到特拉德,轻飘飘地跟他一起走了。

    “没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事了,”特拉德说道,“我觉得她们都是和蔼可亲的老小姐。科波菲尔,你要是比我早结婚好几年,我一点儿也不会感到惊讶。”

    “你那位索菲会不会什么乐器,特拉德?”我怀着骄傲的心情问道。

    “她会弹钢琴,教她的小妹妹还可以。”特拉德说。

    “她会唱歌吗?”我问道。

    “哦,有时候唱点儿民谣,是在大家情绪低沉的时候,提提他们的精神,”特拉德说道,“没有严格的训练。”

    “不会边弹吉他边唱吗?”我说道。

    “哎哟,那可做不到!”特拉德说道。

    “会画画儿吗?”

    “一点儿也不会。”特拉德说道。

    我答应特拉德,一定让他听到朵拉唱歌,还要看看她画的花卉。他说他一定会很高兴。我们俩挽着胳膊,兴致勃勃地往家走。一路上,我引着他谈谈索菲的情况,他谈的时候带着一种又疼爱又依赖的心情,使我羡慕不已。我在心里拿索菲跟朵拉相比,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坦率地承认,索菲这姑娘跟特拉德也是极其般配的。

    回到家里,我当然马上就向姨奶奶通报了这次见面的胜利成果,以及见面过程中,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见我这么高兴,也很高兴,并且答应抓紧时间去看望朵拉的两位姑姑。但是那天晚上,在我给艾妮斯写信的时候,她在我们住的几间屋里走来走去,我还以为她要走到大天亮呢。

    我写给艾妮斯的是一封热情表示感谢的信,述说了我根据她的意见去做,所取得的良好效果。邮车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她的回信。她的信是乐观的,认真的,愉快的。从那以后,她一直是愉快的。

    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考虑到我每天要到海格特去,普特尼就显得很远了;我当然想到那儿去,越勤越好。原来说的吃茶点的事无法做到,我就跟拉维尼娅小姐商定,允许我每个星期六下午前去访问,但这不影响我星期天访问的权利。所以每个周末,对我说来都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其余的时间里,我就盼望周末的到来。

    我姨奶奶和朵拉的两位姑姑,总的说来,相处得比我预料的更为融洽,看到这种情况,我松了一口气,而且高兴极了。那次见面之后,没过几天,姨奶奶就实现了她的诺言,前去访问了;又过了几天,朵拉的姑姑也郑重其事地进行了回访。随后双方还进行了类似的更为亲切的互访,通常是三四个星期一次。我知道,姨奶奶全然不顾坐马车多么威风,而是步行去普特尼,而且去的时间也不寻常,比如刚刚吃过早饭,或者就在吃茶点之前,还有她戴小帽儿,也是怎样戴着舒服就怎样戴,完全不考虑人们戴帽子有些什么讲究,这一切都使得朵拉的两位姑姑大为沮丧。不过朵拉的姑姑很快就一致认为我姨奶奶是个脾气古怪、略带男性气质的女人,偏重理智。虽然有时候姨奶奶在关于礼节方面谈了一些离经叛道的看法,因而使得朵拉的姑姑感到不快。她还是太爱我了,不得不在一些小事上克服自己的古怪脾气,以求融洽。

    在我们互相交往的这个小圈子里,只有一个成员坚决不肯随大溜儿,那就是吉卜。它一见我姨奶奶,马上就龇牙咧嘴,钻到椅子底下,不停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有时候还不满地大吼一声,好像它在感情上实在容不得我姨奶奶。为了治它,各种办法都用到了——哄、骂、打、把它带到白金汉街(它一到那里,就朝着那两只猫冲过去,在场的人都吓坏了),但是它始终改不过来,不肯和我姨奶奶在一起。有时候,他觉得反感小一点儿,有几分钟的工夫是温和的,可是过一会儿,就又撅起它那扁平的鼻子,一个劲儿地吼,没办法,只好把它的眼睛捂起来,把它放到温盘子的箱子里。最后,朵拉一听见通报说我姨奶奶到了门口,总要把它的嘴用毛巾包起来,把它关到那箱子里去。

    我们这样清静下来之后,有一件事使我感到非常担心。那就是大家好像一致把朵拉看做一件漂亮玩具或玩艺儿。我姨奶奶,她逐渐也熟了,总是叫她小花。拉维尼娅小姐伺候她,替她卷头发,给她做装饰品,把她当宠儿来对待,引以为乐。拉维尼娅小姐怎么做,她姐姐当然也怎么做。看来她们对待朵拉,很像朵拉对待吉卜,我觉得很怪。

    于是我下决心跟朵拉谈谈这件事。有一天,我们在外边散步(因为过了不久,我们就得到了拉维尼娅小姐的允许,可以单独出去散步了),我对她说,希望她让那些人别这样对待她。

    “因为你知道,亲爱的,”我规劝道,“你不是个孩子呀。”

    “哎哟!”朵拉说道,“你这是要发火儿呀!”

    “我发火儿,亲爱的?”

    “我觉得她们对我都挺好的,”朵拉说道,“我也生活得很快活。”

    “哦!不过,我最亲爱的命根子,你可以既生活得很快活,又让人家正常地对待你呀。”

    朵拉以责备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样子好看极了!——接着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还说,我要是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急着跟她订婚呢?我要是觉得她难以忍受,为什么不马上就走呢?

    这么一来,我除了吻她,为她把泪水吻干净,告诉她,我多么痴心爱她,还有什么法子呢?

    “我觉得我是非常爱你的,”朵拉说道,“你不应当对我发狠呀,都第!”

    “对你发狠,亲爱的宝贝儿!你这么说,真像是我会——我竟然能够——对你发狠啊!”

    “那么,你只要不对我挑剔,”朵拉说着,把嘴做成一个玫瑰花骨朵的样子,“我就会很好的。”

    过了一会儿,她主动向我要我有一次提到的烹调书,还让我教她怎样记账,这也是我过去答应过的,这使我大为高兴。我下一次去看她的时候,就把书带去了(事先我找人把书装订得很漂亮,让它显得不那么枯燥,更有吸引力)。我们在公墓散步的时候,我就把姨奶奶的一本旧账本儿拿给她看,还给了她一套记事牌儿,一个很好看的小铅笔盒,一小盒铅条,让她学着管家。

    但是那本烹调书使得朵拉感到头痛,数字也把她难为得哭起来。她说,那些数字怎么也加不起来,于是她就把数字通通擦掉,改画一把把的小花,还有我和吉卜的肖像,卡片上全都画满了。

    后来,星期天下午出去散步的时候,我就以开玩笑的口气给她布置家庭生活方面的任务。比方说,我们有时从肉店门口经过,我就说:

    “我的小乖乖,现在假定我们结了婚了,你要去买一块羊前腿肉来做晚饭,你知道怎么买吗?”

    我那漂亮的小朵拉就把脸一沉,又把嘴弄成花骨朵的样子,好像她很想吻我一下,把我的嘴封住。

    “你知道怎么买吗,亲爱的?”我要是想坚持一下,也许就再问她一遍。

    朵拉就想一想,也许兴高采烈地说:

    “有啦,那卖肉的该知道怎么卖吧,我有什么需要知道的?哦,你这个傻小子!”

    还有一次,我一边瞅着那本烹调书,一边问朵拉,假如我们结了婚了,我说我想吃一顿美味的爱尔兰燉菜,她怎么办呢,她说,那她就吩咐仆人做去就是了。接着就把两只小手一拍,挽住我的胳膊,笑得那么迷人,从来没有显得这样好看。

    结果,那本烹调书的主要用途就是放在墙角里,让吉卜站在上面。不过使得朵拉最为高兴的是她已经把吉卜训练得能在上面站住,而且不想下来,同时嘴里叼着铅笔盒,我真为买了这本书而高兴。

    我们就靠那吉他琴盒、那花卉绘画、那跳舞不停塔拉拉的歌曲,一个星期有多长,我们就有多快活。我有时想冒昧地向拉维尼娅小姐暗示一下,指出她对待我的心上人太像对待一个玩物;有时候,我醒来,实在感到惊讶,因为我发现我也随波逐流,也把她当成玩物来对待了——幸亏不常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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