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老在我跟前,这似乎是极不寻常的事。我不必出去看她了,不必为她而苦恼了,不必给她写信了,不必想方设法找机会单独跟她见面了,这都显得非常不可思议。晚上,我有时候写着写着抬头一看,看见她坐在对面,我就往椅子背上一靠,思索起来,觉得这件事情好生奇怪:我们两个人呆在那里,理所当然地单独在一起——谁也不用再管我们的事了——我们订婚以后的风流故事已经束之高阁,变得乏味了——不必再向别人讨好,只要互相讨好就行了——互相讨好一辈子。
赶上议会进行辩论,我很晚才回家,回家的路上想到朵拉在家里呢,就觉得好像非常奇怪。起初,她轻轻地走下楼来,一边看着我吃晚饭,一边跟我聊天,那情景多么令人神往!听说她肯定是把头发裹在报纸里[40],我感到很惊讶。等我亲眼看她这样做的时候,那可真是大吃一惊。
我不知道有没有哪两个年轻人,比我和我那漂亮的朵拉更不会料理家务了。我们当然用了一个女仆,她为我们料理家务。我内心里到现在还认为她准是克鲁普太太的女儿,乔装打扮出来干活儿,那个玛丽·安妮可真让我们伤脑筋。
那女仆姓帕拉刚[41]。我们雇她的时候,从她这个姓,就可以对她的性格略知一二。她有一封推荐信,像一份宣言那么大,根据这份材料,我听说过的以及许多我从未听说过的家务活儿,她都会干。这个女人处于风华正茂的时候,板着面孔,身上(尤其是胳膊上)有红斑,也许是皮肤溃疡,老也不消。她有个表哥,在骑兵近卫团当兵,他两条腿特别长,看上去和别人在下午的影子一样。他的紧身上衣对他说来是太小了,正如他在这所房子里也显得太高了。这房子本不会显得太小,因为他跟这房子太不成比例,这房子就显得太小了。除此以外,这房子的墙也不厚,所以每逢他晚上到我们家来,我们就会知道,因为我们听见厨房里不断传来低沉的讲话声。
我们这个宝贝,有人为她担保,是不喝酒的,也是诚实的。所以我们在锅炉底下找到她的时候,我情愿相信那是她一时发病昏了过去,丢失茶匙的事也归咎于清洁工人了。
但是她使我们心里感到非常苦恼。我们感到自己缺乏经验,没有能力照顾自己。如果她有什么仁慈之心的话,我们也就任凭她对我们发慈悲了,但是她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因此也就毫无慈悲之心。我跟朵拉的第一次争执就是由她引起的。
“我最亲爱的命根子,”我有一天对朵拉说,“你认为玛丽·安妮有时间观念吗?”
“怎么啦,都第?”朵拉说着,停下画笔,天真地抬起头来。
“亲爱的,已经五点了,而我们应该是四点钟吃饭的。”
朵拉以殷切的眼光看了看钟,委婉地说她觉得那钟太快了。
“恰恰相反,亲爱的,”我看了看我的表,说道,“还慢了几分钟哩。”
我的小媳妇走过来,坐在我的腿上,劝我不要发火,接着就用铅笔顺着我的鼻梁画了一条线,但这不能当饭吃,虽然它使我感到非常舒服。
“你不觉得,亲爱的,”我说,“你最好说说玛丽·安妮吗?”
“哦,可别那样;我做不到,都第!”朵拉说道。
“怎么做不到呢,亲爱的?”我温和地说道。
“哦,因为我是一只最笨的小笨鹅,”朵拉说道,“而且她也知道我是这样一个人。”
我认为这种情绪和为玛丽·安妮立一些规矩是极不吻合的,所以皱了皱眉。
“哦,我的坏孩子额头上的皱纹真难看哟!”朵拉说道,这时她依然坐在我腿上,就用铅笔描我脸上的皱纹,她还把铅笔在自己的红嘴唇上点一点,这样画起来,颜色可以深一点儿,她还故意装模作样特别卖力气地在我前额上画,这倒不禁使我感到格外高兴。
“这才是好孩子呢,”朵拉说道,“笑起来,脸上就更好看得多了。”
“可是,亲爱的。”我说。
“不要说了!”朵拉说着亲了我一下,“不要像蓝胡子那么坏!不要认真嘛!”
“我的宝贝太太,”我说道,“咱们有时候也得认真嘛。来,坐到这把椅子上,紧挨着我!把铅笔给我!好!咱们来好好地想一想。你知道,亲爱的,”——我攥着的是一只多么可爱的小手啊,我看见那手上戴着多么小巧的结婚戒指啊!——“你知道,亲爱的,不吃晚饭就出去,不是很舒服的。是不是?”
“是——是啊!”朵拉有气无力地答道。
“亲爱的,怎么这样发抖!”
“因为我就知道你要骂我了。”朵拉以一种可怜的腔调说道。
“亲爱的,我只是想讲讲道理。”
“哦,可是讲道理比骂人更叫人难受!”朵拉灰心丧气地说,“我嫁给你,不是让你跟我讲道理的。你要是存心跟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讲道理,你就该早点儿告诉我,你可真狠心!”
我试着安抚朵拉,但是她把脸转到一边去了,她还晃动着鬈发说道,“你真狠心,真狠心!”这句话,她重复了好几遍,弄得我全然不知所措。犹豫之中,我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朵拉,亲爱的!”
“别这么叫我,我不是你的亲爱的。因为你一定是娶了我,又后悔了,要不然你就不会跟我讲道理了!”朵拉说道。
我听了她这毫不相干的指责,感到很伤心,这样我就有勇气变得严肃起来。
“我说,我的朵拉,”我说,“你怎么耍起小孩子脾气来了,净胡说。我敢说,你一定记得,我昨天晚饭吃了一半儿,就不得不出去了;前天我急急忙忙地吃那半生不熟的牛肉,结果闹得很不舒服;今天我根本吃不上晚饭——我还没敢说早饭等了多长时间呢——还有,水也没开。我不是责怪你,亲爱的,这可真叫人不舒服。”
“哦,你真狠心,真狠心,竟然说我这个当太太的讨人嫌呀!”朵拉喊道。
“我说,亲爱的朵拉,你应该知道,我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我叫你不舒服!”朵拉说道。
“我说的是这样理家叫人不舒服。”
“那还不是一回事儿!”朵拉喊道。她肯定就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哭得好伤心哟。
我又在屋里转了一圈儿,一方面满心疼爱我那漂亮的太太,一方面又责备自己,恨不得把头撞在大门上。我又坐下,说道:
“我不责怪你,朵拉。我们都有很多东西要学。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亲爱的,你一定要——你的确是一定要(我决心不放弃这个要求)习惯于督促玛丽·安妮干活儿。也要为你自己,为我,干点儿事。”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来,”朵拉哭着说道,“你明明知道,那一天你说你想吃一点儿鱼,我就亲自出去,走了多少里路,才买了一条,就为了让你感到意外的高兴。”
“谢谢你的好意,我的亲爱的,”我说道,“我很受感动,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想说你买的是一条鲑鱼——两个人吃,实在是太多了。这条鱼,花了一镑六先令——咱们可买不起呀。”
“你可是吃得挺香啊,”朵拉哭着说道,“你还说过我像一只小耗子。”
“我还要这么说,亲爱的,”我答道,“我要说一千次!”
但是我刺伤了朵拉那幼小娇嫩的心,怎么安慰她也不行。她一边哭,一边抱怨,伤心极了,弄得我好像说过什么伤害她的话。我没有办法,只好匆匆地跑出去了。我这一晚上悔恨不已,十分痛苦。我内心里觉得就像杀了人一样,隐隐约约老有一种罪大恶极的感觉。
下半夜两三点钟了我才回家。我一进门,就看见姨奶奶坐在那里等我呢。
“出了什么事吗,姨奶奶?”我说,显得有些惊讶。
“没出什么事,特洛,”她答道,“坐下,坐下。小花儿情绪不大好,我来陪陪她——没别的事。”
我坐下以后,手托着脑袋,眼睛看着炉火,没想到在我实现了最大的希望之后,这么快就难过、消沉到这种地步。我坐在那里沉思,偶然碰上了姨奶奶的眼光,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的脸。她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焦虑的神情,但很快就消失了。
“姨奶奶,请你相信我,”我说,“朵拉情绪不好,我一晚上都在想这件事,心里很不痛快。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为了她好,把一些家务事儿好好地跟她谈一谈。”
姨奶奶点了点头,表示赞成。
“你一定要有耐心,特洛。”她说道。
“那当然。凭良心说,我不是不讲道理呀,姨奶奶!”
“是啊,是啊,”姨奶奶说,“小花是一朵非常娇嫩的小花,吹来的风一定要很温和。”
我从心眼儿里感谢我这位善良的姨奶奶,因为她这么关心我的太太;我认为她一定知道我的心情。
“姨奶奶,”我又盯着炉火看了一会儿,说道,“你看,你能不能时不时地劝说劝说朵拉?这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特洛,”姨奶奶答道,她显得有些激动,“不行!不要让我做这样的事。”
她的语气非常认真,我感到惊讶,就抬起头来看了看她。
“我在回忆自己的一生呀,孩子,”姨奶奶说道,“我在回忆几位故去的人,他们在世的时候,我们应当相处得更好一些。如果说,我对别人在婚姻方面所犯错误采取苛刻的态度,那是因为我有痛苦的经历,对自己的错误采取苛刻的态度。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以来,我是个脾气不好、衣着过时、性情古怪的老太婆。我现在还是这样,将来也总是这样。但是我和你彼此有过照应,特洛,——不管怎么说,你帮了我的忙,我的孩子。在这样的时候,咱们之间可不能出现不和呀。”
“咱们之间出现不和!”我大声说道。
“孩子啊,孩子!”姨奶奶说着,平整了一下裙子,“我要是插手什么事儿,咱们之间多么快就会出现不和,我会弄得小花多么不愉快,就连预言家也难以说得准。我希望我们的小东西喜欢我,像蝴蝶一样快活。记得你自己家里第二次结婚以后的情景吧,永远不要做你刚才婉转提到的事,来伤害我,或者伤害她!”
我听了这话,一下子全明白了,还是姨奶奶说得对,我也明白了姨奶奶多么宽宏大量地对待我那亲爱的太太。
“这才刚开始哪,特洛,”她接着说道,“罗马城不是一天建造起来的,也不是一年建造起来的。你是自己自由选择的,”——我觉得她说到这里,有一片乌云从她脸上掠过,霎时就消失了——“你选中了一个非常漂亮,非常爱你的女人。你有这个责任,也会从中得到乐趣——这我当然知道;我可不是在讲课——那就是你在评价她的时候,应当像你选中她的时候一样,根据她具有的品质,而不根据她可能没有的品质。她可能没有的品质,你要是有办法,一定要在她身上培养起来。你要是没有办法,孩子啊,”姨奶奶说到这里揉了揉鼻子,“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但是,你要记住,我的孩子,你们的未来是属于你们两个人的。谁也帮不了你们的忙,你们要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这就是结婚的含义,特洛;愿上帝降福于你们的婚姻,你们真是一对林中的婴儿[42]!”
姨奶奶兴高采烈地说了这番话,又亲了亲我,表示赞赏上帝降给我们的福祉。
“我说,”她说道,“点上我的小灯笼,顺着花园小路,送我回我的小盒子去吧。”这是因为在那个方向有一条路连接着我们这两所房子。“等你回来的时候,代我贝西·特洛乌德向小花问好。不管你干什么,特洛,千万不要拿贝西当稻草人来用,因为我要是在镜子里看见她,她本来的样子就够难看,够憔悴的了。”
姨奶奶说完了话,就用手帕把头发包起来,在这种场合,她经常用手帕把头发扎起来。随后我就送她回家去了。她站在自己的花园里,举着小灯笼为我照亮儿,叫我往回走。这时候,我觉得她又在以一种焦虑的神情看着我,不过我没怎么注意,因为我过于专心致志地思考她说的话,也过于强烈地感到——也是第一次真正感到——我和朵拉的确要靠我们自己来解决我们未来的问题,谁也帮不了我们的忙。
朵拉穿着她的小拖鞋,轻轻地走下楼来接我,因为当时只有我一个人了。她趴在我的肩膀上,一边哭着,一边说我太狠心了,她太淘气了。我想,我大概也说了些类似的话。我们就这样和好了,而且都说这头一次吵嘴也是最后一次吵嘴,就是活到一百岁,也不再吵嘴了。
我们在家中遇到的第二个难处就是女仆的考验。玛丽·安妮的表哥开小差,躲在我们的煤窑里,被近卫团的巡逻队揪了出来,使我们大吃一惊。巡逻队给他戴上手铐,把他带走,许多人跟着看热闹,把我们门前的花园弄得一塌糊涂。这就促使我辞退了玛丽·安妮。她拿了工钱,就乖乖地走了,我还觉得奇怪,后来才发现了茶匙的事儿,还发现她未经我允许,就以我的名义向那些做生意的借了为数不多的几笔钱。有一段时间,我们用的是吉杰布里太太,她大概是肯提什镇上最老的居民了,在外面打零工,做家务活儿,但是年老体弱,已经力不从心了。在她之后,我们又找了一位宝贝,这个女人极为和气,但她端着托盘上下厨房的台阶,总要摔跟头,往客厅里送茶点,就像往澡盆里冲一样。我们叫这个倒霉女人害苦了,不得不把她辞退,另找别人(接不上茬儿的时候,就让吉杰布里太太来干)。后来找的也都是些无用的人。最后雇了一个年轻人,样子很文静,可是她戴着朵拉的帽子到格林尼治去赶集。在她后面,我就不记得还用过什么人了。
凡是跟我们打交道的人,好像都在骗我们。我们在商店里一露面,这就等于发出了信号,紧跟着拿给我们的都是残品。我们要是买一只龙虾,里面都是水。我们买的肉都是老肉,我们买的面包几乎没有那层稣皮。我想知道烤肉应当掌握的原则,既要烤透,又不要烤过了火,我就亲自去查阅烹调书,书上规定每一磅肉需要烤一刻钟,也可以烤一刻多钟。不过,说也奇怪,我们运用这条原则是注定要失败的。我们从来不能烤得正是火候,那肉不是发红,就是烤焦了。
我有理由相信,我们不断受骗,要比不受骗多花好多钱。我看了一下商店给我们记的账,觉得好像我们在地下室里铺了一层黄油一样,我们消费黄油的数量就如此之大。我不知道这一时期的消费税申报单是不是显示出胡椒面的需求量有所增加。如果我们的消费量对市场没有产生什么影响,我敢说一定是许多家庭停止使用这种商品了。最妙的是,我们家里从来是一无所有。
至于洗衣裳的女人把衣裳拿出去当了,喝得醉醺醺的,回来悔过道歉,我想恐怕人人都有几次这样的经验。还有烟囱失火,教区出动消防车,教堂执事做伪证之类的事情。不过我看我们得自认倒霉,因为我们雇了一个仆人,特别喜欢喝果酒,使我们在酒店立的黑啤酒账膨胀起来,因为里面列了这样一些莫名其妙的项目,比如“果汁甜酒一夸脱仑(科太太)”,“丁香杜松子酒半夸脱仑(科太太)”,“薄荷甜酒一杯(科太太)”——那括弧指的都是朵拉,好像所有这些提神的饮料都是朵拉喝的。
我们家头几次重大活动之中,有一次就是请特拉德吃便饭。我在城里碰见他,就约他下午出来跟我遛遛。他马上表示同意,我就给朵拉写了封信,告诉她我要请特拉德到家里来做客。那一天,天气很好,我们一路上就以我的家庭幸福为话题。特拉德很感兴趣,他说假如他自己有这样一个家,索菲在家里等他,给他准备晚饭,他就认为自己幸福美满,别无他求了。
我的小媳妇坐在桌子对面,我觉得她漂亮得不能再漂亮了,但是我们坐下以后,我的确希望屋子再宽敞一点儿。我也不知怎地,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总是觉得屋子太窄,而同时又什么都找不着。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什么东西都没有一定的地方,只有吉卜住的宝塔例外,它总挡着主要的通道。在今天这个场合,特拉德周围又是宝塔,又是吉他盒子,又是朵拉画的花卉,又是我的写字桌,把他挤在中间,我真怀疑有没有活动的余地,能够让他使用刀叉吃饭。但是他一向随和,非说,“宽阔得像海洋,科波菲尔!你放心,真是像海洋!”
我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我们过去没有鼓励吉卜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在桌上走来走去。我开始觉得,即便它并不经常把脚踩到盐上,或者踩到融化了的黄油上,只要它一上桌子,就显得有点儿乱。在今天这个场合,它好像觉得让它露面,就是为了让特拉德躲得远远的。它坚持不懈,毫无惧色,朝着我的老朋友吼叫,还朝着他的盘子猛扑过去,弄得大家光谈论它了。
不过我知道我那亲爱的朵拉心肠多么软,如果有人轻视她所喜欢的东西,她会多么敏感,所以我丝毫没有表示反对。由于同样的原因,我根本不提那些堆在地上胡乱摆在一起的盘子,也不提那些调料瓶有多么难看,横七竖八的,像喝醉了一样,也不提那些到处摆放的菜碟子和水罐子把特拉德堵得更加动弹不得。我看着面前的炖羊腿,动手切开之前,心中不免纳闷,我们炖的这块肉怎么会这样奇形怪状,难道是肉铺老板把世上所有的畸形羊都包下来了吗;不过我只是自己这样想,并没说出来。
“亲爱的,”我对朵拉说,“那个碟子盛的是什么?”
我想象不出朵拉为什么一个劲儿地朝我挤眉弄眼,好像她想亲我一样。
“是牡蛎,亲爱的。”朵拉怯生生地说道。
“是你的主意吧?”我兴致勃勃地说道。
“是……是啊,都第。”朵拉说道。
“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了!”我叫道,把切肉的刀叉也放下了,“没有什么别的比这更让特拉德喜欢的了!”
“是……是啊,都第,”朵拉说道,“所以我买了满满一小桶儿,那个人说,这可是好东西。不过我……我觉得有点什么问题,看着不对劲儿呀。”朵拉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眼睛闪闪发光。
“两个壳,也是切开了的[43],”我说,“把上面的壳拿开就行了,亲爱的。”
“可是拿不下来呀。”朵拉一边说着,一边还在使劲,显出心里很难过的样子。
“你知道吗,科波菲尔,”特拉德说着,高高兴兴地仔细看了看这个菜,“我想这是因为——哎呀,这牡蛎可真棒;我想这是因为——这牡蛎都没切开。”
牡蛎都没有切开;我们也没有切牡蛎的刀,即使有刀的话,也不会使;所以我们就看着牡蛎,吃起羊肉来。至少我们把炖熟了的部分全都蘸着续随子酱吃了。如果我允许的话,特拉德就会像一个十足的野人一样,吃一大盘生肉,以表示他多么喜欢这顿饭,为此我感到很满意,但我决不同意他在友谊的祭坛上做这样大的牺牲。我们没有吃生肉,而是换了一道咸肉——我们运气好,碰巧食品柜里有冻咸肉。
我那可怜的小媳妇以为我会生气,感到非常沮丧,但是她发现我并没有生气,所以感到非常高兴。我一直在克制着的那种不快的心情很快也就消失了,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和特拉德喝酒聊天,朵拉坐在我身边,胳膊搭在我的椅子上,一有机会就跟我咬耳朵,说我真好,没有发火儿,没有生气。过了一会儿,她给我们冲了茶,只见她忙来忙去,那套茶具仿佛是一套玩具,看她冲茶真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至于茶的味道怎样,我也就不在意了。后来我跟特拉德玩儿纸牌,玩儿了一两把;朵拉在这段时间里则弹着吉他唱歌,这使我觉得好像我们的求爱和结婚都是我的一场温柔的梦,我初次领教她的歌喉的那个夜晚还没有结束。
我把特拉德送走以后,回到客厅里,我太太把她的椅子放在我的椅子旁边,挨着我坐了下来。
“我非常对不起,”她说道,“你想试着教我吗,都第?”
“我得先教我自己呀,朵拉,”我说道,“我跟你一样没用,亲爱的。”
“哦!不过你会学呀,”她答道,“你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别瞎说了,小耗子!”我说。
“我真希望,”我太太沉默了半天之后,接着说道,“我到乡下去住一整年,跟艾妮斯在一起生活!”
她两手交叉搭在我肩膀上,下巴靠在手上,一双蓝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这是为什么?”我问道。
“我想这样她就会帮我提高了,我想我也就可以向她学习了。”朵拉说道。
“那得时间合适呀,亲爱的。你应该记得,这些年来,艾妮斯得照顾她父亲。即便在她还挺小的时候,她就是我们现在所了解的样子了。”我说道。
“你用我起的名字叫我好吗?”朵拉一动不动问道。
“什么名字?”我笑着问道。
“是个很俗气的名字,”她说着,摇了摇她的鬈发,“娃娃媳妇。”
我哈哈大笑,问我这个娃娃媳妇,她希望我这样叫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回答的时候,一动也不动,只因我用胳膊一搂她,她的蓝眼睛靠我更近了。她说:
“你这个糊涂虫,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就用这个名字叫我,不再叫我朵拉了。我的意思只不过是你在想到我的时候,应当这样看待我。你要是想对我生气,就对自己说,‘她是我的娃娃媳妇呀!’我要是叫你非常失望,你就说,‘我早就知道,她只能当个娃娃媳妇!’你要是感到我缺少我很想具备却觉得永远不可能具备的什么条件,你就说,‘我那个傻呵呵的小媳妇终归还是爱我的!’我还是真爱你。”
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认真对待她,因为我没想到她会认真。但是我真心诚意对她说的话,使她那颗赤诚的心非常高兴,她那泪汪汪的眼睛还没有干,她就露出了笑脸。不一会儿,她又现出了娃娃媳妇的原形——她在那所中国式的小房子外边坐在地上,把所有的小铃铛一个一个摇动起来,对吉卜最近的行为过失进行惩罚,吉卜则在门洞里伸出脑袋,眨巴眼睛,对朵拉的挑衅,懒得作出反应。
朵拉对我的恳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我回想我所描述的这段时间;我呼唤我曾深深地爱过的那个纯洁的人儿,请她从过去的云雾和阴影中走出来,再温柔地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现在仍然可以郑重地说,这段简短的话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当时可能没有充分发挥这段话的作用。我当时年轻,没有经验;但我决没有对她那坦诚的恳求采取听而不闻的态度。
过了不久,朵拉告诉我,她要在料理家务方面做出个样子来。于是她把记事牌儿擦得亮亮的,把铅笔削得尖尖的,买了一本特大的账本儿,把吉卜撕破了的烹调书用针线细心订了起来,着实做了一番小小的努力,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为了“表现好”。不过那些数字还是有那顽固的老毛病——加不起来。她刚在账本儿上费了好大的劲儿记了两三笔账,吉卜就在上面一踩,把尾巴一摇,就把那几笔账全抹掉了。她那细小的右手中指泡在墨水里,连骨头都泡透了;我想这就是仅有的一点儿具体的结果。
晚上,有时候我在家干活儿——因为我现在写的东西很多,而且作为一名作家,已经小有名气——常把笔放下,看我那娃娃媳妇怎样表现好。首先,她把那本特大的账本拿出来,长叹一口气,把它摊在桌子上。然后翻到前一天晚上吉卜弄得面目全非的那一页,让吉卜来看一看它犯的错误。这样一来,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吉卜身上,在它鼻子上涂些墨水,作为惩罚。随后她就叫吉卜立刻在桌上躺下,“像狮子一样”——这是它会耍的几个把戏之一,不过我看不出有明显的相似之处——它要是有兴致,愿意服从,它就会服从。然后朵拉就提起笔来写字,发现笔上有一根毛儿。于是她就又拿起一支笔来写字,发现它弄得墨水四溅。随后她再拿起一支笔来写字,这时她低声说道,“哦,这支笔会说话,这样会打搅都第的!”然后她就说这件事太难办,不干了,拿起账本儿,假装要把狮子砸烂,随后把账本收起来,了事。
有时候,她很冷静,很认真,就坐下,拿出记事牌儿,和一小筐票据之类的东西,这些票据不像别的,而像卷头发用的纸。她想计算出个结果来。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把这张票据和那张票据进行比较,在记事牌儿上一笔笔地记上,然后又擦掉,把左手的手指头来回地数,数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一笔糊涂账,弄得她脸色阴沉,精神沮丧。我一看她那高兴的脸蒙上了乌云——而且都是为了我!——我感到很痛苦,就轻轻地走过去对她说:
“怎么啦,朵拉?”
朵拉就一筹莫展地抬头看看我,回答说,“那些数儿,老也算不对。闹得我头都疼了,疼极了。那些数儿,就是不听我的话!”
在这种情况下,我就说,“那咱们一块儿来试试。我教给你,朵拉。”
接着我就开始向她具体演示,朵拉聚精会神地听,大概能听五分钟,然后就显出极其厌烦的样子,于是她就卷弄我的头发,或者把我的衬衫领子翻下来,看我是个什么模样,借以冲淡我们的话题。我要是巧妙地制止她这种心不在焉的表现,坚持教她,她就显得非常吃惊,非常不快,越来越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我就想起我最初和她不期而遇的时候,她那种天生的快活性格,想到她是我的娃娃媳妇,这样我就感到内疚,只好放下铅笔,叫人拿出吉他来。
我有很多东西要写,也有不少忧虑,但是出自和上面同样的考虑,都只存在自己心里。现在想一想,我完全没有把握,当时这样做对不对,但是为了我的娃娃媳妇,我当时就那么做了。我现在进行反省,把自己内心世界的秘密,凡是我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写在这份记述里了。我知道,过去因为失去了什么,或者缺少什么,心中感到不快,但是没有使我在生活中感到痛苦。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在外面散步,想起小时候迷恋的夏天,我的确怀念实现了的一些梦想;但我认为这是昔日的荣耀,已经失去了光泽,任何东西现在都不可能带来这样的荣耀了。有时候,在很短的时间里,我的确觉得我本来可以希望我的太太能给我出些主意,更有个性,更有目的,给我以支持,帮助我提高;她应具备这样的能力,在我似乎感到空虚的地方,为我充实起来。但是我觉得这就好像使我的幸福达到一种人世间不可能达到的完美境界,谁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境界,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境界。
论岁数,我是个年轻的丈夫。我体会到,就是我在本书中记载的这些烦恼,或者说经历,就有一种使人屈服的作用。如果说我有什么失误,因为我可能有很多失误,那也是由于我在爱情方面犯了错误,由于我缺乏头脑。我写的都是真情实况。现在开脱,也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就这样,我们的家务都由我来操持,没有人和我分担。我们的生活,大体上跟过去一样,还是那么乱糟糟的,不过我也习惯了,至于朵拉,她现在也很少发愁了,我看到这种情况,感到很高兴。她乐呵呵的,还是先前那副天真的样子,她深深地爱着我,干起往常那些琐事,津津有味。
赶上冗长的议会辩论——所谓冗长,我指的是时间长短,而不是指内容,若就内容而言,很少有不冗长的——我回家晚,她一听见我的脚步声,就呆不住了,一定到楼下来迎接我。有时候,晚上的时间没被我刻苦钻研、创造条件而干成的这份职业占用,我可以在家里写作,不论多晚,她都静静地坐在近处,一声不吭,我常常以为她睡着了。不过我一抬头,总看见她那双蓝眼睛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聚精会神地看着我。
“哦,把小伙子累坏了!”有一天晚上,我收拾书桌的时候,我的眼光碰上了朵拉的眼光,朵拉说道。
“把姑娘累坏了!”我说道,“这才说到点子上了。下一回,你就先去睡吧,亲爱的。对你来说,这太晚了。”
“别这样,别让我去睡觉!”朵拉恳求道,说着来到我的身边,“千万别这么办。”
“朵拉!”
她搂着我的脖子,哭起来了,这使我十分诧异。
“不舒服啦,亲爱的?不高兴啦?”
“没有!挺舒服的,也挺高兴的!”朵拉说道,“还是让我留下来,看你写作吧。”
“哎呀,对这样明亮的眼睛来说,我半夜三更里写作,有什么好看的呢!”我答道。
“不过我的眼睛亮吗?”朵拉笑着说道,“我的眼睛明亮,我真高兴。”
“虚荣的小东西!”我说。
其实也不是虚荣,只是听了我的赞扬而产生的一种天真的喜悦罢了。还没等她说,我就一清二楚了。
“你要是觉得我的眼睛漂亮,就说我可以每次留下来,看你写作吧!”朵拉说道,“你真觉得我的眼睛漂亮吗?”
“非常漂亮。”
“那就让我每次留下来,看你写作吧。”
“恐怕这并不能使你的眼睛更亮呀,朵拉。”
“哦,会的。这是因为你在那里沉思默想的时候,就不会忘了我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呢。我要是说句非常非常可笑的话——比往常说的可笑的话还要可笑——你会介意吗?”朵拉趴在我肩膀上,扭头看着我问道。
“什么有趣的话呀?”我说道。
“请让我给你拿着笔吧,”朵拉说道,“你长时间勤奋写作,我也想沾点儿边儿呀。我给你拿着笔吧?”
我说了声好吧,她可高兴了。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就要流泪。下一次我坐下写作的时候,后来也总是这样,她就坐在老地方,身边放着一把备用的笔。她因为跟我的工作沾了边儿,感到欢欣鼓舞,我每次向她要一枝新笔——我还时常故意跟她要一枝新笔——她都感到愉快,这就使我看到一条新的途径,可以使我的娃娃媳妇高兴。我有时候故意装作有一两页稿子需要誊清。这样一来,朵拉可就来劲儿了。她为此重任而做准备,系上围裙,还从厨房拿来了围嘴儿,免得墨水弄到身上,她从从容容地写,不断地停下来,朝着吉卜笑一笑,仿佛吉卜全都明白,她坚持认为一定要在下面署上名,才算完成任务,她抄好以后交给我,就像小学生交作业一样,我夸奖说抄得好,她就搂起我的脖子来——所有这些情况,别人也许会觉得很平常,我回想起来却激动不已。
过了不久,她把钥匙都管起来了。她把一整串钥匙放在一只小篮子里,系在她那纤细的腰间,在家里走来走去,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很少发现该用钥匙的地方是锁着的,也没看见那些钥匙除了供吉卜玩耍以外,还有什么用处。但是朵拉感到很愉快,我也感到很愉快。她很满意,因为我们这样假装料理家务,效果是很好的。她也很快活,就像过家家儿一样。
我们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朵拉对我好,对我姨奶奶也差不多一样好,常对她说以前怕她是个“爱生气的老东西”。我从来没看见姨奶奶对别人像对她那样越来越和蔼。姨奶奶讨好吉卜,可吉卜从不理会。她日复一日地听我们弹吉他,可我觉得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来不斥责那些不会干活儿的仆人,不过这要花很大的力气克制自己;她发现朵拉缺什么小东西,就不知走多少路,买了来,让朵拉感到惊喜;每逢她从花园里进来,一看朵拉不在屋里,就在楼梯口用响彻全楼的愉快的声音喊道:
“小花儿在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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