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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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写书,但并没有因此而影响我按时完成我在报社承担的任务。后来出书了,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我对于赞扬,虽然听得十分入耳,而且自信比别人更欣赏自己的杰作,却并没有乐昏了头。我对人的性情的观察,一向是这样的:一个人,假如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决不会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来让别人相信他。由于这个原因,我就通过自尊来保持谦虚。赞扬的人越多,我就越谦虚,才算说得过去。

    我现在写的这篇记述,虽然在其他重要方面就是我的回忆录,我却不打算在其中叙述我写小说的历史。我的小说要是自己冒出来了,我就让它们冒出来。我要是有时候提到它们,那也只是作为我取得的进展的一部分而已。

    这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些根据,可以说天意和机遇都让我成为一名作家,我也就满怀信心地从事这个职业了。要是没有这样的把握,我决不敢碰它,而把精力用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我就要弄清楚,天意和机遇究竟要我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而不干别的。

    我不但给报纸写稿,也给别处写稿,写得很出色。取得新的成就以后,就觉得有一定理由躲开议会里那无聊的辩论了。所以,在一个愉快的夜晚,我最后一次记下了议会里的风笛曲,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去听过。不过我在报纸上也还能听出那熟悉的嗡嗡声,整个漫长的会期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也许有,那就是嗡嗡声更大吧)。

    我现在写的这段时间,大概是我结婚以后一年半的光景。我们做过各种试验,最后还是觉得料理家务这件事不好干,那就干脆不干了。让家务自己料理自己吧。我们雇了个家童,他的主要作用是跟厨师吵架——在这一方面,他可是个十足的惠廷顿,只是缺他那只猫,也没有一丝一毫当市长的希望。[44]

    我觉得好像老有锅盖往他头上掉,像下雹子一样。他的生活就是一场混战。他常在最不适宜的时候(比如我们举行小型宴会,或者晚上请几个朋友来坐坐)大喊救命,还常跌跌撞撞地从厨房跑出来,紧跟着还有铁器往他身后飞来。我们想把他弄走,但他很喜欢我们,不肯走。他很爱哭,我们稍微表示出一点儿要跟他断绝关系的意思,他就哭着表示悔改,那么可怜,弄得我们不得不留下他。他母亲不在了——什么亲人我也找不到,只有一个姐姐,一把他塞给我们,就逃到美国去了。他就像一个可怕的小妖精,在我们家住下了。他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有一种实际的看法,总是用上衣的袖子擦眼睛,总爱弯着腰用小手绢的一个小角擤鼻涕,又从来不肯把手绢全掏出来,而总是省着,藏着。

    这个倒霉的孩子是在一个不吉利的时候雇来的,一年的工钱是六镑十先令,他可给我带来了无穷的苦恼。我看着他长大——就像红豆长得那么快——我想到他需要开始刮胡子的时候怎么样,想到他谢顶的时候,或者头发花白的时候怎么样,想到这些,就感到害怕,感到痛苦。我看不出怎样能把他弄走;想想将来,就觉得等到他老了的时候,该有多么碍事呀。

    我从来没料到这个倒霉家伙竟然以他所有的方式解除了我的困难。朵拉的表,和我们家所有的东西一样,没有准地方。他把表偷出去,变卖成钱,就用这笔钱(这孩子老是少个心眼儿)去坐车,坐在车顶上,往来于伦敦和阿克斯布里奇镇之间。据我记忆所及,他跑完第十五趟的时候,叫警察带到宝街去了,在他身上搜出四先令六便士,还有一只在旧货店买的笛子,其实他也不会吹。

    处理这件意外的事和它带来的后果,他要是不肯悔过,我还可以少受点儿罪。但他确实非常认真悔过,方式也很特别——不是一揽子交易的办法,而是分期付款的办法。比方说,第二天我得去跟他对质,他揭发了一些情况,涉及地下室里的一个筐子,我们原以为筐里全都是酒,而里面只有瓶子和软木塞子。我们觉得他把他知道的女厨子的最大劣迹都说出来了,心里已经踏实了,谁知过了一两天,他又良心发现,揭发女厨子有个小女孩儿,怎样天天一大早来拿我们的面包,还揭发他自己怎样得了好处,经常把煤送给送牛奶的。又过了两三天,当局通知我,经他提供线索,在厨房的垃圾堆里发现了牛肉里脊,在破布口袋里发现了床单。过了一会儿,他又完全从另一方面来了,承认知道酒店的伙计打算到我家来偷东西,于是这伙计马上被抓了起来。我这样遭人算计,面子很不好看,宁愿给他多少钱都行,让他别再说了,或者花一大笔钱贿赂一下,把他放走。在这件事情上,尤其令人烦恼的是他不知道我的心思,还以为他供出的一项项新发现,即便不说是对我的恩惠,也都是对我的报答呢。

    最后,我一看见警察局派人带着什么新情况来找我,我自己就躲起来。我这样东躲西藏,一直到他经过审判,处以流放,才算了事。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也还不安生,还老给我们写信。他走之前,非要见一见朵拉,于是朵拉就去看他。她一发现自己到了铁栏杆里面,马上就晕过去了。简而言之,我的生活一直不得安宁。后来他被弄到别处,放羊去了(这也是我后来听说的),在“内地”什么地方——从地理上说,究竟在什么地方,我不知道。

    这一切促使我进行认真的思考,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我们的过错。我虽然很爱朵拉,有一天晚上,也忍不住要跟她谈一谈了。

    “亲爱的,”我说,“我想起来,觉得很痛苦,因为咱们没有规矩,不会料理,不光影响咱们自己(咱们已经习惯了),而且影响别人。”

    “你好久没吭声了,现在又要发火了!”朵拉说道。

    “不是的,亲爱的,的确不是!让我把我的意思给你解释一下。”

    “我觉得,我不希望知道。”朵拉说道。

    “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亲爱的。把吉卜放下。”

    朵拉把吉卜的鼻子凑到我的鼻子上,说了声“扑”,想让我不要那么严肃。但是一看不行,就把吉卜轰到宝塔里去,坐在那里看着我,两手交叉,小脸上显出非常无可奈何的样子。

    “事情是这样的,亲爱的,”我说,“咱们身上的毛病是传染的。谁靠近咱们,就传给谁。”

    要不是朵拉脸上的表情提醒了我,我会用这种比喻的方式说下去。她好像在对我说,她在一个劲儿地想,我是不是要针对我们这种有害于健康的状况,提出接种一种新疫苗,或者提出一种新的医疗方法。这样一来,我就不这么说,而把意思说得更清楚了。

    “我的小乖乖,”我说,“咱们要是不学着认真做事情,这就不光是又要花钱,又不舒服,有时候甚至还发脾气,而且把给我们干活,或者跟我们打交道的人,都惯坏了,我们是要负很大责任的呀。我开始担心,问题不都出在一方面,这些人表现不好,是因为我们自己表现也不大好嘛。”

    “哦,多大的罪名啊!”朵拉睁着大眼,大声说道,“竟然说你看见我偷过金表!哦!”

    “最最亲爱的,”我反驳道,“这可是天大的笑话!谁有一点儿意思提到金表啦?”

    “你有,”朵拉答道,“你知道你有这个意思。你说我表现不好,还拿我跟他比。”

    “跟谁比呀?”我问道。

    “跟那个干活儿的小子呀,”朵拉哭着说道,“哦,你真狠心,竟然把一心疼爱你的太太和一个流放的用人相比!你对我这样看,结婚之前怎么不告诉我?你这个狠心的东西,认为我连个流放的用人都不如,你怎么不早说呢?哦,你对我有这样的看法,太可怕了!哦,我的天哪!”

    “你听我说,朵拉,亲爱的,”我说着,想轻轻地把她捂在眼睛上的手绢掀开,“你这样说,不但很可笑,而且很不对。首先,这不合乎实际。”

    “过去你老说他瞎编,”朵拉哭着说道,“现在你又用同样的话来说我!哦,我怎么办哪?我怎么办哪?”

    “我亲爱的姑娘,”我反驳道,“我真得恳求你,要讲道理,要听听我过去是怎么说的,我现在是怎么说的。亲爱的朵拉,咱们要是不学着对雇来的人尽咱们的责任,他们就永远不会学着对咱们尽他们的责任。我担心咱们给他们提供了干坏事儿的机会,而咱们是不应该提供这样的机会的。即便咱们愿意事事都像现在这么松懈(情况并不是这样)——即便咱们喜欢这样,觉得就是这样好(情况也不是这样)——我认为咱们也不应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咱们肯定是把人家带坏了。咱们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我就不由自主地考虑这个问题,朵拉。这个想法,我怎么也打消不了,有时候闹得我心里很不安。说完了,亲爱的,就这些。来吧,来,别傻呆着了!”

    朵拉好半天都不让我把手绢掀开。她坐在那里,一边哭,一边捂着脸念叨,我要是心里不安,为什么要结婚呢?即便到了去教堂的前一天,我为什么不说我知道我会感到不安,我不想结婚了呢?我要是觉得她无法忍受,为什么不把她送到普特尼她姑姑家,或者把她送到印度朱莉娅·米尔斯家呢?朱莉娅会很高兴见到她,不会叫她流放的用人,米莉娅从来不用这样的称呼来叫她。简而言之,朵拉很难过,弄得我也很难过,使我感到,再用这种办法,无论多么温和,都是没有用的,我必须另想别的办法。

    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想呢?要“培养她的理智”?这是一句常见的话,又好听,又使人觉得有希望,于是我就决心培养朵拉的理智了。

    我马上就开始了。朵拉显得孩子气的时候,我本可以心甘情愿地依着她,我却故意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结果弄得她很不痛快,我也很不痛快。我把我心里想的一些事儿跟她谈,我念莎士比亚的作品给她听——结果把她累得不得了。我经常顺便告诉她一些零零碎碎的有用的知识,或者是稳妥的看法,我一说,她就躲,好像我说的都是爆竹。无论我在培养我这个小媳妇的理智方面做得多么无意,多么自然,我仍不免看出,她总能直觉地意识到我在干什么,然后就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我看得很清楚,她认为莎士比亚这个人要不得。所以说,这项培养工作的进展十分缓慢。

    我把特拉德也拉了进来,但他本人并不知道。他每次来看我们,我就对他把我的地雷引爆,使朵拉间接受到教育。我用这个办法传授给特拉德的实用知识,量很大,质很高,但在朵拉身上没有产生什么效果,徒然使她精神沮丧,而且老感到紧张,生怕下一回就该轮到她了。我觉得我的身份就像一个校长——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我老是蜘蛛,她老是苍蝇,我老从洞里突然扑出去,吓得她六神无主。

    我通过这中间阶段向前看,盼望将来我和朵拉完全融洽,我完全按照我的心愿“培养了她的理智”,所以我坚持下去,甚至坚持了几个月。不过最后我发现,虽然这段时间我像豪猪和刺猬一样,下定了决心,浑身的刺都竖起来了,却并没有取得什么效果,所以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朵拉的理智已经定型了。

    仔细一想,觉得这个看法很可能是对的,于是我就放弃了原来的计划,因为这个计划从字面上看会收到很好的效果,实行起来,却不尽然。我决心从此以后就满足于我这个娃娃媳妇,不再想什么办法来把她变成别的样子了。只有我自己思维敏捷,处事谨慎;看着我心爱的人受罪,这种状况,我打心眼儿里讨厌。所以,有一天,我就给她买了一副漂亮耳环,给吉卜买了一个脖圈儿,回家去,让她觉得我还不错。

    朵拉见了这些小礼物,高兴极了,欢天喜地地亲了我一阵。不过我们之间有一片阴影,尽管不深,于是我就下决心消除它。如果非给这样一片阴影找个地方的话,就先存在我的心里,以后再来消除。

    我挨着我的太太在沙发上坐下,把耳环给她戴在耳朵上。我还对她说,我担心我们近来相处得不如以前好,这都怪我。我深切地感到这一点;情况也的确是这样。

    “朵拉,我的命根子,”我说,“我的确是自作聪明了。”

    “让我也聪明起来,”朵拉怯生生地说,“是不是,都第?”

    她把眉毛一扬,发问的样子甚是好看。我点了点头,表示承认,吻了吻她那张着的双唇。

    “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朵拉说着,摇了摇头,摇得耳环都响了起来,“你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小东西,你也知道我从一开始就希望你怎么称呼我。你要是做不到,恐怕你就永远也不会喜欢我。难道有时候你不觉得当时还不如……”

    “还不如干什么,亲爱的?”因为她不想说下去了。

    “不干什么!”朵拉说道。

    “不干什么?”我重复道。

    她用胳膊搂着我的脖子,笑了起来,还管自己叫笨鹅,她就喜欢这么叫。接着就把脸靠在我的肩膀上,满头鬈发垂落下来,我费了好大的事,才给她撩开,看见她的脸。

    “我是不是觉得当时还不如什么也不干,也不该想法培养我那小媳妇的理智?”我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这是不是你的问题?是的,我的确觉得是这样。”

    “你就一直在干这个吗?”朵拉问道,“哦,你这个人,可真叫人吃惊!”

    “不过我再也不干了,”我说,“她就是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很爱她的。”

    “不骗人——是真的?”朵拉问道,在我身上偎得更紧了。

    “这么长时间,对我这么可贵,”我说道,“我为什么还要想方设法加以改变呢?你天生什么样儿,就什么样最好,可爱的朵拉,咱们不再搞不切实际的试验了,还是回到咱们的老路,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吧。”

    “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朵拉说道,“太好了!一天到晚都那样!有时候,要是出一丁点儿差错,你不介意吧?”

    “不会,不会,”我说,“咱们尽量好好地干嘛。”

    “你也不再对我说咱们把别人带坏了,好不好?”朵拉劝说道,“因为,你知道,那样生气,实在叫人害怕!”

    “再也不说了,再也不说了。”我说道。

    “与其让我难受,还不如让我笨好,是不是?”朵拉说道。

    “一个天生的朵拉,比全世界什么东西都好。”

    “全世界!啊,都第,那可是个大地方!”

    她摇了摇头,抬起她那充满喜悦的明亮的眼睛,亲了我一阵,愉快地笑起来,接着就跳起来,去给吉卜上新脖圈儿了。

    我为改变朵拉所做的最后一番努力就此结束了。在做的过程中,我并不快活。那种唯有我明智的状况,我也受不了。我无法兼顾我的明智之举和她先前作为我的娃娃媳妇提出的要求。我决心尽我所能,不声不响地亲自来改善我们家的情况,但我预见到我尽最大的努力,也不会有多大效果,要不我就得堕落成蜘蛛,永远在那里等待时机。

    我在上面提到的阴影——我不希望它存在于我们两人之间,但愿意把它整个存在我的心里——是怎样产生的呢?

    我原先那种不愉快的感情弥漫在我的生活中。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它加重了。但它还是那么捉摸不定,对我来说,就像夜里听见的一段悲伤的音乐。我深深地爱着我的太太,我生活得很快活。但我过去模模糊糊预期的快活,并不是我现在享受的这种快活,总觉得缺少点儿什么。

    我给自己立下的规矩是要在这篇记述里反映出我的思想。为了按这条规矩办,我又仔细地反省,并且把其中的秘密公之于众。我感到缺少的,我仍然认为是——我一向认为是——我青年时代幻想中的梦境,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我发现了这个情况,自然感到有些痛苦,其实人人都是这样。如果我太太能多给我一些帮助,在我心里感到孤单的时候做我的知音,我就会觉得好一些——这本来是有可能的——我知道。

    面对两个不可调和的论断,——一是我的感受带有普遍性,是不可避免的;一是我的感受是我特有的,而且还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我在它们中间巧妙地保持平衡,并没有明显地感到它们是互相对立的。我一想到年轻时候那些不可能实现的虚幻的梦想,就想起早已成为过去的尚未成年的时代,那段美好的时光。接着我跟艾妮斯在那所古老的房子里度过的美满的日子,就会像死者的鬼魂一样浮现在我的面前,那样的日子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还能延续一段时间,但是在这里却永远永远不可能重新获得生机。

    有时候,心里也作过一种推测:如果我和朵拉从未相识,可能出现什么情况呢,会出现什么情况呢?但是朵拉已经与我的生活密不可分,这个想法就显得极为无聊,像空中飘动的蛛网,过一会儿也就飘走,摸不着,看不见了。

    我一直很爱她。我描述的这种情况,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会儿昏睡,一会儿半睡半醒,一会儿又睡着了。我身上是不露痕迹的;我知道,它对我的言行毫无影响。我们的家庭琐事,我的各种工作,所有的重担都由我承担;朵拉为我拿着笔;我们俩都觉得我们各自的负担是根据实际需要来调整的。她深深地爱着我,为我感到自豪。艾妮斯给朵拉写信,真诚地提到,我的老朋友听说我的名声越来越大,看了我的书,就像听见我把内容讲给他们听一样,感到又骄傲,又关心。朵拉就把信念给我听,明亮的眼睛里充满欢乐的泪水,还说我是一个又可爱,又亲切,又聪明,又有名气的小家伙。

    “我这颗还没经过磨练的心发生第一次错误冲动的时候。”斯特朗太太这句话这时反复出现在我脑子里——几乎总是出现在我脑子里。有时半夜醒来,我想到这句话;我记得还在梦中看见这句话刻在房子外面的墙上。因为这时候我知道,在我最初爱上朵拉的时候,我的心是没有经过磨练的,假如它经过磨练的话,我们结婚以后,它就不会有内心深处那种感觉了。

    “夫妻之间没有比志趣不合更大的分歧了。”这句话,我也记得。我曾经试图改变朵拉,让她适应我,但我发现行不通。于是我只好改变我自己,去适应朵拉,尽量迁就她,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我需要承担的,我都承担起来,仍旧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在我开始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我就想这样来磨练我这颗心。所以,我第二年比第一年过得快活,尤其叫人高兴的是朵拉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随着第二年的时光流逝,朵拉的身子却日渐衰弱。我曾希望一双比我轻柔的手能帮助改变朵拉的性格,她怀里婴儿的微笑能把我这个娃娃媳妇变成一个成熟的女人。但事与愿违。那小东西在它那小小的牢房门口闹腾了一阵子,不知道该受关押,展翅飞走了。

    “等我像以前那样,又能跑了,姨奶奶,”朵拉说道,“我要跟吉卜去赛跑。它变得又慢又懒了。”

    “我觉得,亲爱的,”姨奶奶正在她身旁默默地做活儿,就说,“它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它老了,朵拉。”

    “你觉得它老了吗?”朵拉惊奇地问道,“哦,吉卜也会老吗?真稀奇!”

    “我们生活下去,这个问题都会遇到,小东西,”姨奶奶以轻快的语气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以前不觉得老,现在就不同了。”

    “可是吉卜,”朵拉怀着怜悯的心情看着吉卜说道,“就连小吉卜也逃不过!哦,可怜的小家伙!”

    “我敢说,它还能活很长时间呢,小花,”姨奶奶说着,拍了拍朵拉的脸蛋儿。这时候,朵拉正在长沙发上探着身子看吉卜,吉卜也后腿站立,积极响应,还气喘吁吁地仰着头,耸着肩,一个劲儿地往上蹿,就是蹿不起来。“今年冬天得给它在窝里铺块绒布呀。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保险还是精精神神的。愿上帝保佑这只小狗吧!”姨奶奶说道,“它要是像猫一样有九条性命,即便都保不住了,我相信它也会使出最后一口气,冲着我叫的!”

    这时候,朵拉已经把吉卜拽到沙发上。吉卜在沙发上,还真对姨奶奶不客气,气得它站也站不直,歪着身子大叫。姨奶奶越看它,它越责怪姨奶奶,因为她最近戴起了眼镜,不知什么原因,吉卜竟认为眼镜是人身上长的什么东西。

    朵拉费了半天唇舌,吉卜才在她身旁趴下。它不出声了,朵拉就拽着它的一只长耳朵,捋了又捋,满腹心事地一遍遍说,“就连小吉卜也逃不过!哦,可怜的小家伙!”

    “它的肺还行,”姨奶奶兴致勃勃地说,“它的怒气也还很冲。它肯定还有很多年好活呢。不过,小花,你要是想跟狗赛跑,它悠闲惯了,不行了,我得再给你找一条。”

    “谢谢你,姨奶奶,”朵拉有气无力地说道,“你还是别找了!”

    “别找了?”姨奶奶说着,摘下了眼镜。

    “除了吉卜,我什么狗都不要,”朵拉说道,“否则就太对不起吉卜了!再说,除了吉卜,我跟哪条狗也不可能这么要好,因为它不可能在我结婚以前就跟我有交情,也不可能在都第头一次到我家来的时候冲着他叫。姨奶奶,恐怕除了吉卜之外,哪一条狗我也不会喜欢的。”

    “是啊,是啊!”姨奶奶说着,又拍了拍她的脸蛋儿,“你说得对。”

    “你没生气吧,姨奶奶?”朵拉说道。

    “哎哟,你这孩子想到哪儿去了!”姨奶奶亲切地探着身子对她说,“怎么想到我会生气呢!”

    “没有,没有,我并没真那么想,”朵拉答道,“我只是有点儿累了,而且一谈起吉卜,我的傻劲儿就来了——你也知道,我一向就是个小傻子,不过谈起吉卜,我的傻劲儿就更大。我所有的经历,它都知道——是不是呀,吉卜?我可不能因为它有点儿变化,就怠慢它——我能舍得吗,吉卜?”

    吉卜在主人身边偎得更紧了,还懒洋洋地舐了舐主人的手。

    “你还不老嘛,吉卜,是不是,不能现在就离开你的主人呀?”朵拉说道,“咱俩彼此做伴儿,还要多呆一会儿呢!”

    我那漂亮的朵拉呀!下面一个星期天,她下楼来吃饭,见到老朋友特拉德(每逢星期天,特拉德总是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的),那么高兴,我们还以为她再过几天就能“像以前那样,又能跑了”呢。但是他们说,再等几天吧;后来又说,再等几天吧;她仍然既不能跑,也不能走。她看上去很漂亮,也很快活;她过去围着吉卜跳舞,两只小脚那么敏捷,现在却很迟钝,跳不动了。

    我开始每天早上把她抱到楼下,每天晚上把她抱到楼上了。这时候,她就搂着我的脖子大笑,仿佛我是为了打赌好玩儿。吉卜就围着我们叫啊,跳啊,跑到前头,又在楼梯口上回头往下看,气喘吁吁地看我们来了没有。姨奶奶是个最好、最令人高兴的护士,她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就像一堆披肩和枕头在移动。迪克先生带着蜡烛,说什么也不肯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特拉德常在楼下顺着楼梯往上看,负责把朵拉开玩笑说的话传到世上最可爱的姑娘那里去。我们组成一支非常快活的队伍,其中最快活的一个就是我那个娃娃媳妇。

    不过有时候,我把她抱在怀里,觉得她又轻了,我就有一种麻木、茫然的感觉,仿佛我在朝着一片冰冻的地区走去,虽然还看不见,却已经把我的生命冻僵了。我不愿意给这种感觉起个什么名字,也不愿意把它和我自己联系起来;后来,有一天晚上,我这种感觉非常强烈,姨奶奶也已经说了一声“晚安,小花”,与她告别。这时候,我独自一人在书桌前坐下,一边哭,一边想:哦,多么不吉利的名字哟,这朵花怎么正在树上盛开的时候,就凋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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