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马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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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我们到了威斯敏斯特区。我们看见马莎的时候,她正迎面走来,所以跟踪她的时候,我们走的是回头路。她就是在威斯敏斯特教堂离开明亮、嘈杂的主要街道的。她摆脱了桥头来去的两股人流之后,走得很快,由于这个原因,再加上她拐弯儿的时候就已经落下我们一大截,我们追到米尔班克附近一条河边小街才追上她。就在这时候,她过了街,好像是躲避后边的人,因为她听见后面不远有脚步声。过了街以后,她头也不回,步子更快了。

    我忽然看见一个昏暗的入口,里面停着几辆过夜的货车,从入口看去就看见河了,我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我碰了碰我的伙伴,没有说话,我们都没有过街去追她,而是在街这边儿跟着,以房子作掩护,尽量不出声,但同时又与她非常接近。

    过去,乃至现在我写书的时候还是这样,这条地势很低的街走到头,有一所破烂不堪的小木头房子,原来可能是个渡船码头。其位置恰好在这条街的尽头,再往前去,便是一条路,路这边是一排房子,那边就是河了。她到了这个地方,一看见水,就停下了,仿佛到了目的地;接着就贴着水边儿慢慢走,眼睛盯着河水。

    我一路上都以为她是往一个住的地方走,说真的,我还模模糊糊地希望她这个住的地方能跟我们要找的女孩子有一定的联系。但是我在黑暗之中,从那入口一眼看见了那条河,我就本能地感到,她不会再往远处走了。

    当时,这一带是个非常阴郁的地方——到了晚上,压抑、悲伤、孤独,和伦敦各处是一样的。阴森的大狱附近,路边一片荒凉,既没有码头,也没有房舍。一条缓缓流动的水沟把带来的泥土沉积在大狱的墙下。附近的沼泽地杂草丛生。这里,有些房屋开工就不吉利,也没盖完,只有一个空壳儿,日渐风化。那里,地上堆满了奇形怪状的锈锅炉、轮子、曲柄、管子、熔炉、木桨、铁锚、潜水钟、风车翼板,还有一些我认不出来的奇奇怪怪的东西,这都是一个投机商收集来的,上面积满了灰尘,非常难看,下面是土地,雨天地湿,它们因其本身的重量而深陷土中,看上去好像是想躲藏起来,却又办不到。夜间,河边各种工厂发出叮当的响声,烧着火,射出刺眼的红光,除了工厂烟囱不断冒出的浓烟,没有不受干扰的。低湿的土地和堤道弯弯曲曲从旧木桩中间穿过,往下经过污水烂泥,一直通到落潮的水边。木桩上粘着一些像是绿色头发的东西,叫人看了恶心。在高水线以上,还有破布条在木桩上随风抖动,那是去年为悬赏寻找溺水者而出的招贴。有这么一个故事:当年伦敦鼠疫大流行,为了掩埋死者,有一个坑就挖在这一带,好像给整个地区带来了晦气。要不然就是污浊的河水泛滥,好像使得这个地方慢慢腐烂,成了现在这副可怕的模样。

    我们跟踪的这个女人仿佛是这个地方扔出的垃圾,丢在那里慢慢腐烂。她一拐弯儿,下到水边,站在这幅夜景的中心,孤独一人,一动不动,两眼看着水面。

    有几条小船和驳船在泥里搁浅了,这就使我们能够来到离她只有几码远的地方,也不至于让她看见。我接着给裴果提先生打了个手势,让他呆在原处不动,我就从船后面出来跟她说话。我接近她那孤独的身影,也不是没打哆嗦;因为她一心一意地走路,竟然走到了这样阴郁的尽头,还有她站在那里,几乎站在那铁桥张着大嘴似的阴影里,注视着涨潮以后水面曲折反射的灯光,这都使我心里感到害怕。

    我觉得她在跟自己说话。我敢肯定,她虽然仍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水面,却已经把披肩从肩头摘下来,正在把自己的双手裹起来,她那副心神不定、慌里慌张的样子,不像是个清醒的人,而像是个梦游的人。我记得,而且永远不会忘记,她那疯狂的举动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要是不抓住她的胳膊,她就要在我眼皮底下沉到水里去了。

    与此同时,我喊了一声,“马莎!”

    她因为受了惊吓,大叫一声,挣扎起来,她的力气之大,我至今都怀疑,当时要是只有我一个人,能不能对付得了。但是一只比我更有力的手抓住了她。她抬起她那吃惊的眼睛,看清了那是谁的手,又挣扎了一下,就在我们两个人中间瘫在了地上。我们抬着她离开水边,来到有一堆干石头的地方,把她放下,她在那里又哭又嚎。过了一会儿,她在石头上坐起来,两手抱着头,显得很痛苦的样子。

    “哦,我要跳河!”她激动地喊道,“哦,我要跳河!”

    “别叫了,别叫了!”我说,“别这么激动了!”

    但是她老重复那句话,一遍一遍不停地喊道,“哦,我要跳河!”

    “我知道,那河也跟我一样!”她喊道,“我知道,那就是我的归宿。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天生要跟它做伴。它是从乡下来的,有一段时间很干净;穿过阴暗的街道以后,就脏了,就毁了;然后就像我这条命一样,流到那不断翻滚的大海里,我觉得我还是跟它一块儿去吧。”

    我从来不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只是在她说这番话的语调里尝到了一点。

    “我躲不开它。我忘不掉它。它白天黑夜都在打搅我。世界这么大,我只跟它对劲儿,或者说,它跟我对劲儿。哦,河呀,你这个冤家!”

    我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我的伙伴在那里看着她,什么也不说,一动也不动,假如我对他外甥女的过去一无所知,看一看他脸上的表情,也就知道了。无论是在图画里,还是在现实生活里,我从来没见过恐惧与怜悯这样生动的交织在一起。他摇晃了一下,像是要倒的样子。他的手冰凉——我看见他的模样,吓坏了,就摸了一下他的手——像死人一样。

    “她现在精神恍惚,”我悄悄地对他说,“过一会儿说话,就不会这样了。”

    他想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他的嘴动了动,他好像觉得说了话;实际上,他只伸手向她指了指就是了。

    这时候,她又大哭起来;她又用石头遮住脸,既没有脸面,又没有出路,在我们面前缩作一团。我知道,要等她过了这一阵儿,跟她说话才有用,就拦住他,没让他扶她起来。我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后来她渐渐镇静下来了。

    “马莎,”这时候,我才跟她说话,一面弯腰扶她起来——看样子,她想站起来,仿佛是要走的意思;但她浑身无力,就靠在一条小船上——“我旁边这个人是谁,你知道吗?”

    她有气无力地说,“知道。”

    “我们今天晚上跟了你一大段路,你知道吗?”

    她摇了摇头。她既不看他,也不看我,而是无精打采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拿着帽子和披肩,好像并没意识到手里拿着东西,另一只手攥成拳头,顶在脑门子上。

    “你这会儿心情平静了,”我说,“能不能谈一谈,下雪的那天晚上,你那么关心的那件事?——希望你看在上帝的分上,还记得吧!”

    她又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含含糊糊地说了些话,感谢我当时没有把她从门口赶走。

    “我不想为自己辩护,”过了一会儿,她说,“我不好,我走投无路了!我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先生,你要是不忍心拒绝,就告诉他,”这时她已经从他身旁躲开了,“他的不幸,绝不是我引起的。”

    “从来没有责怪过你呀。”我见她说话诚恳,也就诚恳地回答了她。

    “我要是没有弄错,”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天晚上,到厨房来的就是你。当时她那么可怜我,对我那么和气,不像别人那样躲着我,给了我那么真诚的帮助!那个人是不是你,先生?”

    “是我。”我说。

    “我对她要是心里有愧,早就跳河了,”她说着,看了看那河水,脸上的表情很可怕,“我要不是跟那件事毫无牵连,到了冬天,我一夜不过,就得跳河!”

    “她为什么逃跑,再清楚不过了,”我说,“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没你的事儿,这我们绝对相信——我们知道。”

    “哦,我这颗心要是好一点儿,也许会多给她一点儿好处,”那姑娘以非常可怜的懊悔的心情说道,“因为她一直待我很好!她跟我说话,总是让人听着高兴,说得也在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怎么会让她学我的样子呢?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失去了,这时候,我心里最大的痛苦,就是再也见不着她的面儿了!”

    裴果提先生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船帮,眼睛朝下看着,那只空着的手捂着脸。

    “下雪的那天晚上,我早就听见老家的人说,出了那样的事,”马莎说道,“当时我心里最大的苦恼就是,大家都记得,她有一段时间老跟我在一起,会说我把她带坏了!上帝知道,那时候,我就是去死,也得挽回她的名誉呀!”

    她长久不知道怎样克制自己了,现在诉说起她的悔恨和悲哀,痛苦万状,实在可怕。

    “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要活下去!”她喊道,“我要活到老,就在那阴暗的街道上——摸着黑儿,到处走,让他们都躲着我——天亮的时候,看那一排排难看的房子,回想一下,这个太阳不是也照进过我的屋子,把我照醒吗?——我宁愿这样干,只要能救她!”

    她在石头上坐下,两手抓起几块石头,在手里捏,好像要把石头捏碎。她不断以各种姿势扭动身子——一会儿伸胳膊,一会儿又把胳膊弯过来,遮在脸上,好像要把那很少的一点亮光遮住,免得刺眼,随后她又低下了头,好像往事的回忆太沉重,挺不住了。

    “我可怎么办呢?”她克制着自己的绝望情绪,说道,“像我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的时候,自己讨厌自己,遇到别人,靠近谁,谁嫌弃,活受罪!”她突然转身对着我的同伴说,“你把我踩在脚底下吧,你杀了我吧!当年她是你的掌上珠,我要是跟她在街上擦肩而过,你就会觉得我伤了她。我现在说的话,一个字你也不会信呀——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为什么要信呢?即便是现在,我跟她一说话,你就会觉得这是你的奇耻大辱。我不抱怨。我不是说她跟我一样。我知道,我们俩相差很远,很远。我只是说,虽然我的罪过和穷困都压在我头上,我还是从心里感激她,爱她。哦,不要以为我把爱的能力全都耗尽了!你可以把我丢在一边,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这样对待我——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因为我过去认识她,你可以把我宰了,但是千万不要那样看待我。”

    她这样苦苦哀求的时候,裴果提先生精神恍惚,注视着她,等她不说了,便轻轻地扶她站起来。

    “马莎,”裴果提先生说,“我对你说三道四,上帝不允许呀!所有的人里面,我最不应该对你说三道四呀,我的孩子!你觉得我会那么做,是因为你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在我身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唉!”他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下去,“你不知道我和这里这位先生多么想跟你说说话呀。你也不知道我们下一步要干什么。现在你就听着吧!”

    他这番话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站在他面前,虽然畏畏缩缩,好像害怕遇上他的目光,但她不再为了倾诉痛苦而发作,她默不作声了。

    “下大雪的那天晚上,”裴果提先生说道,“你要是听见我跟大卫少爷说了些什么,你就知道,我出去过——哪儿没到过呀——为了找我那亲爱的外甥女。我那亲爱的外甥女呀,”他沉着地重复道,“马莎,这会儿我觉得她格外亲呀。”

    她把双手捂到脸上,此外没有别的动作。

    “我听她说过,”裴果提先生说道,“你小时候就失去了父母,也没有朋友——比如打鱼的劳苦人——像父母一样照顾你。你也许可以想象,你要是有这么一个朋友,时间长了,你就会对他产生一定的感情。我的外甥女对我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他见她在那里默默地发抖,就从地上捡起披肩,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所以,”他说,“我知道,她要是一旦见着我,就会跟着我走到天涯海角,要不她就飞到天涯海角,躲着不见我。因为她虽然没有理由怀疑我不喜欢她了,她不会怀疑——不会怀疑,”他重复说道,在平静之中显出对自己的话很有信心,“但是她可能觉得难为情,这样我们就不能团聚了。”

    我从他说的朴实而感人的每一句话里看到新的证据,证明他把这个问题表现出来的各个方面都想到了。

    “据我们估计,”他接着说道,“——大卫少爷和我估计——不定哪一天,她混不下去了,会一个人投奔伦敦的。我们相信——大卫少爷,我,还有我们大家都相信——对于在她身上发生的这一切,你是无辜的,像未出世的婴儿一样无辜。你刚才还说她让你高兴,对你真诚、和气。愿上帝降福于她。我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人。我知道,她无论对谁,一向都是这样。你感谢她,疼爱她。你就尽全力帮我们找着她吧,愿上帝奖赏你!”

    她连忙看了他一眼,这也是第一次看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话。

    “你信得过我吗?”她以惊讶的语气低声问道。

    “完全信得过!”裴果提先生说道。

    “要是找着她,就跟她说话;我要是有个地方,能跟她一块儿住,就让她住下;然后,不让她知道,就来找你,领你去见她,对不对?”她急匆匆地问道。

    我们俩异口同声地说:“对呀!”

    她抬起头来,郑重其事地说道,她要全力以赴完成这项任务,热情而忠实地完成任务;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决不动摇,决不分心,决不放弃努力。虽然现在这个生活目标使她从事一件脱离邪恶的事,如果她不真心去做,在这个生活目标渐渐离开她的时候,她就宁愿遭受比那天晚上在河边的处境更孤独更绝望的处境,假如世上果真还有那种处境的话。如果那样,她也宁愿让一切帮助,无论是人间的,还是神明的,都永远与她无缘!

    她说这番话,声音并没有大过喘气,这番话,也不是冲着我们说的,而是对着夜空说的。说完以后,她就极其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阴郁的河水。

    这时候,我们觉得最好把我们知道的情况都告诉她,于是我就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她听得非常认真,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但不论怎么变,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有时候,她眼里含着泪,但是她都忍住了。看上去,她的神情完全变了,她安静得不能再安静了。

    等我们把话说完以后,她问我们,如果有必要,到哪里去跟我们联系。我就着昏暗的路灯,在我的记事本上开了我们两个人的地址,撕下来,给了她,她就放在她那可怜的胸口上了。我问她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她等了一会儿才说,在哪里也住不长,还是不要问了。

    裴果提先生小声向我提出一个建议,我自己也已经想到了,于是我就拿出钱包,想给她一点儿钱。但是无论我怎么劝说,她也不肯接受。我也没办法让她答应下次接受。我对她解释说,裴果提先生现在这种处境,也不能算是穷;我还说,她既要去找人,又只靠自己的生活来源,使我们俩都很惊讶。但是她坚持自己的意见。在这一方面,他和我一样无能为力。她向他表示由衷的感谢,但不肯让步。

    “我也许能找到工作呢。”她说,“我要试一试。”

    “起码先拿一点儿用着,”我说,“然后再去试呀。”

    “我答应做这件事,不是为了钱,”她答道,“我就是快饿死了,也不能要这个钱。你们给我钱,就是收回你们给我的信任,收回你们给我的任务,收回在河边救我的唯一可靠的东西。”

    “我以伟大审判者的名义,”我说道,“取消这个可怕的想法。到了那可怕的时刻,你和我们大家都要站在他面前,接受审判。只要我们愿意,我们都可以做些好事。”

    她浑身发抖,嘴唇发颤,脸色更苍白了。她说:

    “你们心里大概有一种信念,要挽救可怜的人,让他改过自新。我可不敢这么想,没有这么大的信心。我要是还能做什么好事,我就可以开始抱有希望,因为我干的事儿,从来都是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你们给了我这个任务,让我去试一试,就说明我还是信得过的,在我的痛苦生活里,很久以来,这是头一次。别的我不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眼泪就要流出来了,但她又一次忍住了。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来,碰了一下裴果提先生,好像他身上有什么恢复创伤的魔力,然后就顺着僻静的路走了。她病了,可能已经病了很长时间。我利用那个机会从近处一看,看见她筋疲力尽,面容憔悴,她那深陷的两眼表明她生活没有着落,日子非常艰难。

    我们顺路,就跟在她后面,保持不远的一段距离,一直回到灯光明亮、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我心里觉得她的话还是信得过的,于是就跟裴果提先生商量,要是再跟着她走,岂不显得从一开始就不信任她吗。他也是这么想,也同样觉得她信得过,就让她爱怎么走怎么走,我们也就走我们的路,往海格特去了。他陪我走了一大段路;我们分手的时候,都祝愿这次新的努力能够成功;他身上又增添了一种关心与怜悯的感情,这是我很容易理解的。

    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我来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那里听圣保罗大教堂沉重的钟声,觉得这钟声连同无数报时的钟声,都是为我而响的。这时候,我忽然看见姨奶奶的小房子还开着门,门口微弱的灯光斜照在路上,我大吃一惊。

    我以为姨奶奶又像以前那样大惊小怪了,也许觉得远处有一场大火,正在那里看呢。所以我就过去,想跟她说说话。使我感到非常惊讶的,是我看见她的小花园里站着一个男人。

    这个人手里拿着一只酒杯和一瓶酒,正在那里喝呢。我在花园外面茂密的树叶中间停住了脚步。这时候,月亮已经升起了,不过不很明亮。我看出这就是我一度认为迪克先生幻想中的那个人,也就是有一次在城里的街上,他跟姨奶奶在一起,让我撞上的那个人。

    他不但在喝,而且也在吃,好像肚子饿,吃得很香。他也在看这座小房子,好像觉得很新鲜,仿佛是头一次看见。他弯下腰,把瓶子放在地上,抬起头来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四周,显得鬼鬼祟祟的,又很不耐烦,好像急于离开的样子。

    走廊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姨奶奶跟着就出来了。她也急匆匆的,一边数着,一边把钱放到那个人手里。我听见当当的响声了。

    “这有什么用呀?”那个人说道。

    “我没有富余钱了。”姨奶奶答道。

    “那我不能走,”那个人说,“算了!你拿回去吧!”

    “你这个坏蛋,”姨奶奶非常激动地说,“你怎么能用我用得这么狠?可是我为什么要问呢?就是因为你知道我有多么软弱嘛!我怎么样才能使你不再来缠我,让你去受该受的罪呢?”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去受该受的罪呢?”他说道。

    “你问我为什么!”姨奶奶顶了他一句,“你长的是颗什么样的心哪!”

    他站在那里闷闷不乐,把钱弄得哗哗响,摇了摇头,最后说道:

    “这么说,你就准备给我这么多了?”

    “我就能给你这么多,”姨奶奶说,“你知道我受了损失,没有以前富裕了。这我都告诉过你。钱拿到手了,你为什么还让我看着你,看你混成这个样子,增加我的痛苦呢?”

    “你是说,我混得够惨的吧,”他说,“我过的是猫头鹰的日子呀。”

    “我有过的一切,一大半都让你弄走了,”姨奶奶说道,“你弄得我心灰意懒,一年又一年,和整个世界都不来往。你对我虚伪,忘恩负义,残酷无情。走吧,好好地忏悔去吧。你已经在我身上造成了无数的创伤,是可以开一个很长很长的单子,别再增加新的创伤了!”

    “唉!”他答道,“你说的倒好!——好吧,看来眼下我只好将就了。”

    他虽然不想这样,但看上去也让姨奶奶那愤怒的泪水弄得很难为情,耷拉着脑袋走出了花园。我假装刚到的样子,三步当做两步走,在门口撞见了他;他往外走,我往里走。就在这一进一出的时候,我们彼此还瞪了对方一眼,全然没有什么好感。

    “姨奶奶,”我连忙说道,“这个人又来让你受惊了。让我去跟他谈谈吧。他是谁呀?”

    “孩子啊,”姨奶奶抓着我的胳膊说道,“进来吧,过十分钟再跟我说话。”

    我们在她的小客厅里坐下。姨奶奶过去用的那把绿色团扇,现在钉在了一把椅子的靠背上。她躲到团扇后面,有时擦擦眼睛,呆了大约一刻钟。然后她从团扇后面出来,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特洛,”姨奶奶以平静的语气说道,“那是我丈夫。”

    “是你丈夫,姨奶奶?我还以为他早死了呢。”

    “对我来说,是死了,”姨奶奶答道,“但是他还活着。”

    我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觉得很奇怪。

    “贝西·特洛乌德看上去不像是个重儿女情长的人,”姨奶奶一本正经地说,“不过特洛,当年她也毫无保留地相信过那个人;特洛,深深地爱过他;没有一点儿证据能说明她没有把全部的爱倾注在他身上。而他对她的回报,却是拿走她的财产,还几乎撕碎了她的心。所以她就把原有的那种感情一劳永逸地放进坟墓,把土填满,把地压平。”

    “亲爱的姨奶奶,你真好心!”

    “我离开他的时候,”姨奶奶继续说道,同时跟往常一样,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对他是宽宏大量的。事隔这么久,特洛,我还可以说,是宽宏大量的。他过去对我那么狠心,我跟他散伙的时候,是可以争取一些与自己有利的条件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他很快就把我给他的东西打水漂儿了,境况越来越坏,我觉得他还又娶了一个女人。他冒险,他赌博,他欺骗。他现在的情况,你看见了。不过,我嫁给他的时候,他很漂亮,”姨奶奶说道,从她的语气里,还隐隐约约听得出她多么得意,多么自豪,“我当时相信他——我真傻呀!——还以为他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哩!”

    她攥了一下我的手,摇了摇头。

    “他现在对我来说已经无所谓了,特洛——比无所谓还无所谓。但是我不愿意让他因为行为不轨而受处罚(他要是在这一带不劳而获,是一定要受处罚的),所以,过一阵子,他找了来,我给不起,也要多给他一点儿钱,让他走。我嫁给他的时候,就是一个傻瓜,现在在这件事情上,更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瓜,所以,看在我过去心目中那个人的分上,就连我那无聊的幻想留下的这个形体,我也不希望他受到粗暴的对待。因为如果说有哪个女人是真诚的,特洛,我当年就是真诚的。”

    姨奶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结束了这个话题,平整了一下衣服。

    “好啦,亲爱的!”她说道,“现在你连开头儿,中间和结尾,都知道了。咱们彼此都不要再提这件事儿了;当然也不要对外人提这件事儿。这是我一段不快的往事,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特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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