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过她家时,总是加快步子,顶多再朝那房子看一眼。这所房子没有一处不显得阴沉沉的,枯燥乏味。最好的房间,没有一间是临街的。那狭窄的框子很粗的旧式窗户,什么时候也没鲜明过,现在看上去非常沉闷,关得严严的,百叶窗也总是关着的。铺了地面的小院子中间有一段带顶子的路,这条路通到一个从来不用的大门。有一个楼梯旁边的圆窗户,和别的窗户很不一致,只有这个窗户没有百叶窗遮挡,也同样是无人居住的空荡荡的样子。我记得从来没见这所房子有什么亮光。我要是偶尔路过这里,我就很可能认为某个无儿无女的人躺在里面,死了。如果我有幸不了解这个地方,经常看见它毫无变化,我敢说,我会随意发挥我的想象力,想出许多独出心裁的推测来。
其实,关于这所房子,我根本就没怎么想过。但是我的心思却不能跟我的身体一样,走过去就算了,而总要引起一长串的回忆。就在我现在说的这天晚上,这所房子出现在我眼前,比平时引起了更多的联想。我想起了儿时的情景和后来的幻想,想起了没有成形的希望的大致轮廓,想起了模糊看见也似乎理解的失望而形成的破碎阴影,想起了与我近来紧张从事的职业有关的经验与想象的融合,各种想法交织在一起。我往前走,不知不觉想得出了神儿,突然听见身边有说话的声音,使我吃了一惊。
那还是个女人的声音。没用多少时间,我就想起来了,她是斯蒂福太太客厅里的年轻女仆。过去她帽子上配的是蓝色丝带,现在已经拿掉了,我想大概是为了适应这个家的变化,换上了一两个素净的棕色蝴蝶结,样子也很单调。
“先生,劳驾到里面去一下,好不好?达特尔小姐有话跟你说。”
“是达特尔小姐派你来请我的吗?”我问道。
“不是今天晚上,先生,不过这没关系。一两天以前,达特尔小姐看见你晚上路过这里,就让我坐在楼梯上干活儿,再看见你路过这里,就请你到里面去,跟她说话。”
于是我就转身往回走。一路上,我问这个带路的,斯蒂福太太怎么样。她说她家太太情况不好,很多时间呆在自己屋里。
我们到了以后,她把我领到花园里就走了,让我自己向达特尔小姐表明我到了。她在一个类似平台的地方,在一头儿,坐在一把椅子上,从这里可以俯瞰全城。那天晚上,夜色昏暗,天上有阴森森的亮光,我看见在远处那可怕的景象衬托下,有些较大的东西矗立在那里。我回想起这个女人多么凶,就觉得她有这样的景色做伴儿,倒也不算不合适。
她看见我走过来,就站了站,表示接待我。当时我就觉得她比我上次见她的时候更苍白,也更瘦了,闪光的眼睛更亮了,嘴上的伤疤也更明显了。
我们这次见面并不热情。上一次我们是生着气分手的;这一次见面,她也流露出厌恶的神情,而且丝毫不加掩饰。
“听说你有话要跟我说呀,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身旁,扶着椅子背说道,她曾示意请我坐下,可我没有坐。
“你要是想听,我就跟你说一说,”她说道,“请你告诉我,那个女孩子找到了没有?”
“没有。”
“可是她跑了!”
我看到,她看着我的时候,她那一对薄嘴唇也在动,好像急于说一些责备的话。
“跑了?”我跟着她重复了一遍。
“是啊,离开他了,”她说着,笑了笑,“要是还没找着她,也许就永远找不着了。她可能死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神里流露出得意的凶光,这是我在别人的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的。
“盼着她死,”我说道,“这恐怕是一个女人能够对她发出的最好的祝愿了。我很高兴看到你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得温和多了,达特尔小姐。”
她不屑于理我,却又朝着我鄙视地笑了笑,说道:
“这个受尽欺侮的绝好的年轻女子,她的朋友可都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代言人,维护他们的权利。她有些什么消息,你想知道吗?”
“想知道。”我说道。
她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来,朝着旁边一溜冬青走了几步。冬青这边是草坪,那边是菜园子。她提高了嗓门儿,叫道,“过来!”——仿佛是在朝着什么肮脏的畜生吆喝。
“你在这里,当然会克制自己,不会摆出一副代言人的样子,也不会报仇,是不是,科波菲尔先生?”她还是以同样的表情,回过头来看着我说道。
我点了点头,但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她又说了声“过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后面跟来那位体面的黎提摩先生。黎提摩先生体面不减当年,向我鞠了个躬,站在她身后该站的地方。她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斜靠在椅子上,脸上露出又狠毒又得意的神情,但说也奇怪,其中还有几分温柔与妩媚,真不亚于传说中残暴的公主。
“来呀,”她看也没看他一眼,就威风凛凛地说道,顺手摸了一下正在跳动的旧伤疤——这一次也许不是感到痛苦,而是感到高兴——“告诉科波菲尔先生,是怎么跑的。”
“詹姆斯先生和我自己,小姐……”
“不要对我说!”她皱着眉打断了他的话。
“詹姆斯先生和我自己,先生……”
“请你也不要对我说。”我说道。
(黎提摩先生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做了一个小小的手势,表示我们认为怎么样最合适,他就认为怎么样最合适。他又从头开始:)
“詹姆斯先生和我自己,自从那年轻女人在詹姆斯先生保护之下离开亚茅斯之后,我们在国外一直跟她在一起。我们到过很多地方,在国外看了很多东西。我们到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所有地方都去过了。”
他看了看椅子背,仿佛他在对着椅子背说话,又轻轻地用手弹了弹,仿佛他在演奏一架不出声的钢琴。
“詹姆斯先生特别喜欢那个年轻女人,有相当一段时间,他心里很安定,从我开始伺候他以来,从来没见他这样安定过。那年轻女人也很灵,会说那几种语言;也已经看不出她就是原来那个乡下人了。我注意到了,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她都非常受欢迎。”
达特尔小姐把手放在了腰间。我看见他偷偷地看了她一眼,暗自一笑。
“那年轻女人的确非常受欢迎。她那么一打扮,加上空气新鲜,阳光充足,再加上有人恭维——又是这个,又是那个,她的长处的确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停了一会儿。达特尔小姐心里烦躁,两眼漫无目的地看着远处,她咬住了下唇,免得它老动。
黎提摩先生把手从椅背上拿开,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全身用一条腿支撑着,两眼朝下看着,他那体面的脑袋稍微往前伸着,稍微往一边歪着,接着说道:
“那年轻女人就这样过了一阵子,有时候情绪低落,后来我觉得她对自己那种情绪和脾气采取放纵的态度,这就使得詹姆斯先生感到厌烦了。这样一来,情况就不妙了。詹姆斯先生又烦躁起来。他越烦躁,她也闹得越厉害。说到这里,我要为自己说句话,夹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我可真够受罪的。不过这里补救一下,那里弥补一下,如此反复,维持了很长时间。我敢说谁都没想到他们能维持这么长时间。”
达特尔小姐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又用刚才那种神气看着我。黎提摩先生用手遮着嘴,体面地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换了一条腿,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经过多次争吵与抱怨,有一天早晨,詹姆斯先生终于走了。当时我们住在那不勒斯附近的一幢别墅里,因为那年轻女人特别喜欢海。他假装只去一天左右的时间,就回来,却给我留下一个任务,让我说明,为了使有关的人都感到愉快,他……”(说到这里,他又轻轻咳嗽一声)“走了。但是我必须说詹姆斯先生做事,的确是光明正大,因为他提出让那个年轻女人嫁给一个非常体面的人,这个人愿意完全不计较过去的事。在通常情况下,她无论嫁给谁,也不会比这个人更强了,她家里的人都极其一般嘛。”
他又换了一条腿,舔了舔嘴唇。我看出来了,这个坏蛋指的就是他自己,我这个想法,在达特尔小姐的脸上也得到了印证。
“这件事,詹姆斯先生也让我告诉她。什么事情我都愿意干,只要是能帮着詹姆斯先生克服困难,帮着他和疼爱他的母亲恢复融洽的关系,何况他母亲还为他受了那么大的罪。于是我就承担了这个任务。那年轻女人一听我说他走了,就晕过去了。等她醒过来以后,她的反应,谁也想不到竟然会那么强烈。她完全疯了,非得用强力把她管住,要不然,即便她抓不着一把刀,也跳不了海,她也会把脑袋往大理石面儿的地上撞的。”
达特尔小姐往椅背上一靠,喜形于色,恨不得把这家伙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用手抚摸一番。
“后来我又完成托付给我的第二部分任务,”黎提摩先生不安地搓着手说,“谁都会觉得这不管怎么说,是一番好意,应当表示感谢,但是这时候,那年轻女人就原形毕露了。比她更蛮横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她的举动坏透了。她不知道感恩,没有感情,没有耐心,没有理智,跟木头和石头一样。我要不是有防备,我相信,非让她宰了不可。”
“我觉得她这事儿干得好。”我气愤地说。
黎提摩先生低了低头,意思是说,“真的吗,先生?你还年轻哪!”又接着说下去:
“简而言之,有一段时间,必须把她能用的东西都从她身边拿走,免得她用这些东西伤害她自己,或者伤害别人,必须把她关得严严的。即便这样,有一天夜里,她还是砸开了我亲自钉牢的窗格子,跳了出来,掉在下面盘绕的葡萄藤上。据我所知,从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她,也没人听到过她的消息。”
“也许她死了。”达特尔小姐笑着说道,好像她要是见着这个备受欺凌的女孩子的尸体,也会踢上一脚的。
“她可能跳海了,小姐,”黎提摩先生说道,总算找到理由对着某人说话了。“很可能啊!也许渔民救了她,渔民的老婆孩子救了她。她跟下等人在一块儿呆惯了,达特尔小姐,她最喜欢坐在渔民船边儿,跟他们聊天儿了。詹姆斯先生出去,整天不回来的时候,我看见她这样干过。有一次,詹姆斯先生很不高兴,因为他发现她对渔民的孩子说,她自己也是个渔民的女儿,还说很久以前,她在自己的国家,也跟他们一样,在海边跑来跑去。”
哦,艾米丽!不幸的美人儿呀!一幅多么动人的图画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坐在遥远的岸边,周围的孩子跟她天真烂漫的时候一样,她听孩子们细声细气地说话,她当初要是嫁了一个穷人,孩子们就该用这样的声音喊她妈妈了;同时她也在听那大海的吼声,那声音不断地说“永不再来!”
“看看没有办法了,达特尔小姐……”
“不是告诉你,不要对我说吗?”她以鄙视的口气严厉地说。
“是你对我说话了,小姐,”他答道,“对不起。不过我的职责是服从。”
“那就尽你的职责吧,”她说道,“赶快说完了,就走!”
“看看没有希望找着她了,”他以非常体面的样子鞠了一个躬,说道,“我就跑去找詹姆斯先生。我们事先约好了一个地方,我好给他写信。见着他以后,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结果我们吵起来了。我觉得为了我的人格,我得离开他。无论詹姆斯先生怎样对待我,我都能忍受,也一直在忍受。但是这一回,他侮辱我,侮辱得太厉害了。他伤了我的心。我知道他跟他母亲不幸有矛盾,也知道他母亲心里可能多么焦虑,我就自作主张,回到英国,汇报了……”
“那是我花钱让他干的。”达特尔小姐对我说。
“是这样,小姐——汇报了我知道的情况。我不知道,”黎提摩先生想了想,说道,“还有什么情况。我现在失业了,我会很高兴接受一份体面的差事。”
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倒的确想起过一件事,就回答说:
“我想从这个……东西,”我无法迫使自己用一个更温和的字眼儿了,“口里了解一下,家里给她写了封信,是他们扣下了,还是他认为她收到了。”
他依然保持冷静,一声不吭,两眼看着地,右手的指头尖儿轻巧地对着左手的指头尖儿。
达特尔小姐以厌恶的神情朝他扭过头去。
“对不起,小姐,”他不再愣神儿了,清醒过来,说道,“但是,我对你不管多么顺从,也有我的地位,虽然只是个仆人。小姐,科波菲尔先生和你不同。科波菲尔先生要是想从我这里了解什么情况,我想冒昧地提醒科波菲尔先生,他可以向我提出问题。我要维护自己的人格。”
我掂量了一下,转过脸去对他说,“你听见我的问题了。你要是高兴,就算这个问题是对你提的吧。你怎么回答呢?”
“先生,”他答道,轻巧地把指头尖儿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上,“我不能直说,因为把詹姆斯先生的秘密泄露给他母亲,和泄露给你,完全是两回事儿。可能使情绪更坏,增加烦恼的信,我想詹姆斯先生是不大可能希望她收到的;除此以外,先生,我不想再多说了。”
“还有什么?”达特尔小姐问我。
我表示没有可说的了。“不过,”我见他要走,就补充说,“我知道这家伙在这起恶毒的事件里起了什么作用。既然我还要把这情况告诉一个老实人,这个人从她小的时候就是她的父亲,我劝他还是少出头露面。”
我刚一说话,他就停下了脚步,和平时一样,沉着冷静地听我说话。
“谢谢你,先生。不过请你原谅我,先生,因为我要说这个国家既没有奴隶,也没有虐待奴隶的人,也不允许任何人把持法律。他们要是那么干,我相信,受害的不是别人,而是他们自己。所以说,我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先生,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说完以后,很有礼貌地鞠了一躬,也向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从冬青篱笆墙上的拱门走了,他刚才就是从这儿进来的。他走了以后,我和达特尔小姐对看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她的态度跟刚才引那人进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除此以外,他还说,”她慢慢地撇了撇嘴,说道,“他听说,他的主子到西班牙沿海航行去了;在这以后,还要去尝一尝漂洋过海的滋味,到玩腻了为止。不过你对这不感兴趣。他们母子二人都很傲慢,他们之间的裂痕也比以前扩大了,没有什么愈合的希望。他们俩在骨子里是一样的,时间越久,他们就越固执,越武断。你对这也不会感兴趣,不过这可以引出我要说的话。你看做天使的这个小妖精——我指的是他在海边烂泥里捡的这个贱货,”她的黑眼睛直盯着我,她激动地用手向上指着,“可能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有些常见的东西是不会轻易死的。要是她还活着,你最好派人找到这颗无价的珍珠,把她照顾好。我们也希望他不至于碰巧第二次当她的俘虏。到目前为止,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虽然可以使坏,让这样一个贱货吃吃苦头,却派人把你请来,让你听一听这些情况。”
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有变化,就知道我身后有人来了。来的是斯蒂福太太。她朝我伸出手,但比上次更冷淡了,也比以前显得更加庄重,但我仍然可以看出——而且我也很受感动——我过去很喜欢他的儿子,这还没有从她的记忆中消失。她的变化很大。她那好看的身段已经不那么挺秀,她那俊俏的面庞也现出了很深的皱纹,她的头发也近乎全白了。但是当她在座位上坐下的时候,她依然是个很好看的女人;她那明亮的眼睛,带着高傲的眼神儿,我是很熟悉的,因为在我上学的时候,在我的梦境中,它是一盏明灯。
“科波菲尔先生把情况都了解了吗,罗莎?”
“是的。”
“是听黎提摩亲口说的吗?”
“是的。我也告诉他了,为什么你希望这样。”
“你是个好姑娘。我跟你从前那个朋友通过几次信,先生,”她对我说,“但是没有能够使他回心转意,想到自己的责任和应尽的义务。所以,关于这件事,除了罗莎说的以外,我没有旁的目的。你上次带来的那个好人(我为他感到难过——也没有别的可说了),要是有办法解除他的苦恼,同时也使我儿子不至于再次落入那诡计多端的敌人设置的陷阱,该有多好哇!”
她挺了挺身子,坐在那里往前看,往远处看。
“伯母,”我恭恭敬敬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我决不会对你的用意作牵强附会的引申。但是我从小就认识受害的这一家子,我必须说,即便是对你,我也要说,你要是认为这姑娘吃了这么大的亏,还不算上当受骗,也不会宁愿死一百回,也不从你儿子手里接一杯水,你就大错而特错了。”
“没事儿,罗莎,没事儿,”斯蒂福太太见她要插话,就说,“没关系。你别管。——先生,你结婚啦,我听说?”
我回答说,结婚已经有些时候了。
“你干得不错吧?我的生活很清静,知道的事儿不多,不过我听说你已经小有名气了。”
“那是我走运,”我说,“听说有人提到我的名字,赞扬过。”
“你母亲不在了?”她以较为温和的语气说道。
“是的。”
“真可惜呀,”她说道,“她要是还活着,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再见。”
她以庄重而坚定的神气朝我伸出手来,我握住她的手,觉得这只手是平静的,仿佛她的心也一直是平静的。她的自尊心似乎把手上的脉搏都止住了,并且在她脸上蒙上了一层恬静的面纱,她正坐在那里,透过这层面纱,眼睛直直地望着远处。
我顺着平台慢慢离开她们,不由得看见她们两个人坐在那里,怎样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景物,那景物怎样越来越暗,笼罩在她们周围。远处城里,有些灯点得早,可以看到稀稀落落的灯光闪烁,东边一角的天空中,那阴森森的亮光依然在浮动。但是横在前面的开阔低洼地,大部分地方笼罩着一层雾,像大海一样。那雾慢慢升起,与黑夜汇合,看上去那越来越多的海水就要把她们包围起来。我还记得这情景,而且回想起来就害怕,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再看这两个人一眼,汹涌的海水已经到了她们脚下。
我把这样听来的情况考虑了一番,觉得应当告诉裴果提先生。第二天晚上,我就到伦敦找他去了。他总是在各处走动,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他的外甥女,但他呆在伦敦比呆在别处的时间多。我曾不止一次看见他半夜三更在街上走,在这个古怪的时候还在外面闲逛的为数不多的行人中间搜寻,希望找到他怕找到的人。
他在亨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有个住的地方,我已经提过不止一次了。他怀着爱心找孩子,最初就是从这里出发的。于是我就到这里来了。我一问,听那里的人说,他还没出去,可以到楼上去找他。
他正坐在窗口看书,窗台上摆着几盆花。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这间屋子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好好的,准备迎接她回来,而且他没有一次出去,不觉得有可能把她带回来。他没听见我敲门,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了,他才抬起头来。
“大卫少爷!谢谢你,少爷!打心眼儿里谢谢你来看我!坐下吧。衷心地欢迎你,少爷!”
“裴果提先生,”我说着,就坐在了他递过来的椅子上,“你不要希望过高。我听到了一些消息。”
“艾米丽的消息!”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面紧张地把手捂到嘴上,脸色煞白。
“她究竟在哪里,还没有线索,不过她跟他散伙啦。”
他坐下以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声不吭地听我讲述所有的情况。他慢慢地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撑着前额,坐在那里朝下看。我记得很清楚,这时候他脸上那耐心而严肃的表情使人感到庄重,甚至感到美,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没有打断我的话,始终一动不动。在我讲述的整个过程中,他好像一直在追随她的身影,而让别人的形象从他身边过去,仿佛不值一顾。
我说完了以后,他捂着脸,继续保持沉默。我往窗外看了一会儿,又拨弄了一会儿窗台上的花。
“这件事,你觉得怎么样,大卫少爷?”他终于开口了。
“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没有把握。也许那第一次打击过于猛烈,她一狠心就……那蓝蓝的海水,也是她常爱念叨的。难道她这么多年以前想到它,因为这就是她的葬身之地吗?”
他一边思索,一边用恐惧的语气小声说了这段话,还在小屋里转了一圈。
“可是,”他接着说道,“大卫少爷,我又觉得很有把握,她还活着——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我都觉得我一定能找着她——这个想法指引我前进,给我以力量——我觉得我不可能受骗。不可能。艾米丽还活着!”
他把手稳稳地放在桌子上,太阳晒得红红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神情。
“我的外甥女艾米丽还活着呢,少爷!”他坚定地说道,“我不知道这感觉是从哪儿来的,是怎么来的,但是我知道她还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像是受到了神灵的感应一样。我等了一会儿,等他能够专心致志地听我说话了,就开始向他说明我前一天晚上想到的如果明智的话应当注意的地方。
“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开了个头儿。
“谢谢你,谢谢你,好心的少爷。”他说着,两手攥住了我的手。
“她要是到伦敦来,这是很可能的——因为她上哪儿能像在这座大城市里这样容易躲起来呢;她要是不回家,除了躲起来以外,她还想干什么呢?……”
“她是不会回家的,”他痛苦地摇着头插嘴说道,“她要是自愿出走的,就会回来。既然当时是那么个情况,她就不会回来了,少爷。”
“她要是到这里来,”我说,“我相信有一个人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有可能见到她。你还记得——你要以坚定不移的精神听我说;你要想着你的伟大目标!——你还记得马莎吗?”
“我们镇上的?”
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答案了。
“她现在就在伦敦,你知道吗?”
“我在街上见过她。”他答道,说着打了一个哆嗦。
“但是你不知道,”我说道,“艾米丽接济过她,那是在她出走以前很久的时候,哈姆帮她干的。你也不知道,有一天晚上,咱俩碰见了,在马路对面那间屋里说话,她就在门口听来着。”
“大卫少爷!”他答道,显出惊讶的样子,“下大雪的那天晚上?”
“就是那天晚上。从那以后,我没见过她。我跟你分手以后,又回去找她,想跟她聊聊,可是她走了。当时我不愿意对你提起她,现在也不愿意。但是我现在说的就是她,我觉得咱们应当去找她。你明白吗?”
“非常明白,少爷,”他答道。我们已经压低了声音,简直就是在嘁嘁喳喳地说话,又这样说了一阵子。
“你说你见过她。你觉得能找着她吗?我要找她,就只能凭运气了。”
“我想,大卫少爷,我知道上哪儿去找。”
“天黑了。既然咱俩在一块儿,那咱现在就出去,今天晚上就想法儿找着她,好不好?”
他表示同意,准备跟我一块儿出去。我显得并没注意他在干什么,但是我看见他多么细心地把小屋收拾一下,把蜡烛和点蜡的家什放在手边,理了理床铺,最后还从抽屉里拿出她的一件长裙(我记得见她穿过),和几件别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连同一个便帽,都放在椅子上。关于这些衣裳,他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衣裳放在那里,等她回来穿,已经等了很多个夜晚,这是毫无疑义的。
“过去,大卫少爷,”我们下楼的时候,他对我说,“我觉得马莎这孩子好比艾米丽脚下的泥土。请上帝宽恕我吧,现在情况不同了!”
我们一路走着,一方面为了跟他说话,一方面我自己也想知道,就向他问起哈姆。他的回答跟过去几乎是一样的,他说哈姆还是老样子——“消磨时间,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意;但他从不抱怨,人人都喜欢他。”
我问他,依他看,对于造成他们这些不幸的原因,哈姆有什么想法?他认为哈姆的想法危险不危险?比方说,要是哈姆偶然跟斯蒂福相遇,他认为哈姆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呀,少爷,”他答道,“这件事,我想过好多次,总也想不出个头绪来。”
我叫他回想一下,她出走以后,第二天早晨,我们三个人都在海边上。“你还记得吗,”我说,“他疯疯癫癫地看着大海,还说什么‘事情的结尾’?”
“当然记得!”他说。
“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大卫少爷,”他答道,“这个问题,我问过自己好多遍了,老是找不到答案。有一件事很奇怪——虽然他很平和,要想利用这一点来摸清他的心思,可就难了。过去他跟我说话,别提有多么尽心尽意了,现在跟我说话,也不会两样。可是他的心,那主意都在那里呢,可不是浅水池塘。深得很哪,少爷,咱看不透呀。”
“你说得对,”我说道,“我有时候也为这件事担心。”
“我也担心呀,大卫少爷,”他说道,“说真的,我对这种情况,比对他不顾死活地干活儿更担心,虽然这两种情况都是在他变化以后才有的。至于他会不会不管不顾地动起手来,我不敢说,不过我希望他们俩最好离得远远的。”
我们过了坦普尔门,就来到城里了。我们这会儿不说话了,他在旁边跟着我,心里只想他一心一意追求的目标,聚精会神地往前走,什么也不注意,即便满街是人,他也像是一人独行。走到离黑衣修士桥不远的地方,他一扭头,让我看一个孤独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在马路对面匆匆往前走。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们过了马路,朝她追去。这时候,我忽然想到,要是找个清静地方,避开街上的人,也不大会被人看见,再跟她说话,她也许更容易对我们寻找的女孩子产生一个女人应有的关心。于是我就对我的同伴说,先不要和她说话,而是跟着她,这也是因为我模模糊糊有个想法,一定要弄清楚她这是上哪儿去。
他同意了,我们就远远地跟在后面,决不让她走出我们的视线,也决不靠得很近,因为她不时地往四下里看一看。有一次,她停下来听乐队演奏音乐,我们也停下了脚步。
她走的路很远。我们就在后面跟着。从她走的路线来看,她显然是有一定的目的地的。这个情况,加上她总是在繁华的街道上走,再加上这样神秘地暗中跟踪一个人,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使我决心坚持最初的做法。最后她拐进一条寂静、昏暗的街道,嘈杂的声音和人群都没有了,于是我说,“可以跟她说话了。”我们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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