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的业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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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悲哀的重压之下,是怎样一种心情,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渐渐意识到,我的未来已经堵住,我的精力和活动已经到了尽头,我已无处躲避,除非进入坟墓。我说我是渐渐意识到的,而不是悲痛刚刚袭来的时候这样想到的。它是慢慢发展到那个地步的。要不是在我身边接连发生的我下面要说的几件事,起初搅乱了我的悲痛心情,末了又使之加剧,我就可能一下子陷入那种境地,虽然我现在觉得那是不会发生的事。事实上,在我充分认识自己的悲哀之前,间隔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甚至认为最大的痛苦已经过去,只要依靠已经永远结束了的温柔的故事中一切最天真、最美好的东西,就可以使我的心得到恢复。

    究竟是什么时候最初提出我应当到国外去,或者说,我们大家究竟是怎么逐渐一致认为我应当换换环境,出去走走,以恢复我心里的平静,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在那悲痛的日子里,我们所想、所说、所做的一切,无不弥漫着艾妮斯的精神,所以我觉得可以把这个想法归功于艾妮斯的影响。但她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我也就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

    现在我的确开始觉得,我过去把她跟教堂里的彩色玻璃窗联系在一起,这就是一种先兆,预示在时间注定发生的灾难中,她对我会起什么作用。在整个那段悲痛的时间里,从她抬着一只手站在我面前那永远难忘的时刻起,在我这冷清的家里,她就像一位神仙一样。在死神降临的时候,我那娃娃媳妇就是在她怀里含笑睡去的——这是后来在我经受得住的时候,他们告诉我的。我从昏迷中一醒过来就意识到,她由于同情我而在流泪,她劝我要想得开,要抱有希望,她那温柔的面孔好像从离天堂更近、更净的地方往下看,看见了我那未经磨练的心,也减轻了我心中的痛苦。

    让我往下写吧。

    我作了出国的安排。这好像是我们从一开始就定了的。所有能随我已故的妻子而消失的东西都已为黄土覆盖,我只剩下等着米考伯先生所说的“最后粉碎希普”,和移居海外的人启程了。

    特拉德是我遭受困难时最热心、最忠诚的朋友,我们受他的邀请,回到坎特伯雷——我指的是姨奶奶、艾妮斯和我。根据事先的安排,我们直接来到米考伯先生家里,自从上次爆炸性的会议之后,我那位朋友就一直在这里和威克菲尔先生家里忙活。可怜的米考伯太太看见我穿着一身黑衣服进来,就明白了,心里也很难受。米考伯太太的善良心地,并未因这些年来的生活而泯灭。

    “我说,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我们坐下以后,姨奶奶开始跟他们打招呼、说话,“请问,我那个移居海外的建议,你们考虑过了没有?”

    “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米考伯太太和敝人,还可以加上我们的子女,分别并且一致得出结论,要表达这一结论,恐怕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借用一位著名诗人的话:我们的小船在岸边,我们的大船在海上[54]。”

    “这就对了,”姨奶奶说道,“我预料你们这个明智的决定会一切顺利。”

    “小姐,你给我们带来了莫大的光荣,”他答道。他接着看了看一个记事本,“你资助我们乘上脆弱的独木舟到事业的大洋里去航行,我把重要的手续问题重新考虑了一番,我打的条子——要按议会有关各项立法对这类契约规定的不同数额贴足印花,自不待言——现在我提出请求,将分为一年半、两年、两年半三种期限。我原来提出的建议是一年、一年半、两年,但我怕这一安排时间不够,弄不到应当归还的——一定的——数额。我们可能,”米考伯先生说着,把屋子四周看了一下,仿佛这地方就代表着几百英亩良田,“在第一笔应该归还的款项到期的时候,不是收成不好,就是还没来得及收割。我想,在我们手里的这块殖民地上,要想找到劳动力,有时候是很难的,这样我们自己就注定了要在那什么都长的土地上拼搏。”

    “先生,随你安排好了。”姨奶奶说道。

    “小姐,”他答道,“我们的朋友和恩人对我们非常关心,非常体贴,我太太和我本人都深为感动。我所希望的是完全公事公办,完全遵守时间。我们正在翻开全新的一页,我们正在为不同寻常的一跃而后退一步时,在这样的时候,除了为我的儿子做榜样以外,为了我的自尊心,也有必要把这些手续在个人与个人之间办理。”

    我不知道米考伯先生这个提法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也不知道别人当时或现在觉得里面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但是他好像特别喜欢这个提法,而且还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再重复说,“在个人与个人之间办理。”

    “我提议,”米考伯先生说道,“咱们用期票——这在商业界是一种很方便的东西,我想,最初是犹太人发明的,不过从那以后,他们也似乎使用得过于普遍了——我提议使用期票,是因为期票可以兑换。不过要是你们喜欢债券,或者什么别的票据,我也愿意出具这样的文件——在个人与个人之间办理。”

    我姨奶奶说,既然双方觉得怎么办都行,她认为这个问题理应不难解决。米考伯先生同意她的看法。

    “小姐,大家知道我们正全力以赴准备迎接未来的命运,”米考伯先生颇为自豪地说道,“在这方面,我们家做了些什么,请允许我汇报一下。我的大女儿每天早晨五点钟到附近一个地方去学挤牛奶的过程——如果那能叫做过程的话。几个小一点儿的孩子,我叫他们到本地比较穷苦的地方,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尽可能仔细观察猪和家禽的习性——有两次,回家的路上差一点儿叫车压了,有人把他们送了回来。我本人上星期花了一些精力学了烤面包的技术;我儿子威尔金斯曾拿着手杖出去赶牛,不过这要得到那帮粗野的放牛娃的允许,而且是白尽义务——我还要遗憾地说,由于我们家境的关系,这赶牛的事儿也不常有,他们老骂他,叫他走开。”

    “这样做,的确是很对的,”姨奶奶说道,对他加以鼓励,“米考伯太太也在忙活吧,我敢说。”

    “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太太不紧不慢地答道,“我可以坦率地说,我并没有积极从事与种地和饲养牲口直接有关的行当,虽然我非常清楚,在国外,这两方面都会要求我花费精力。除了做家务以外,一有机会我就给我娘家人写相当长的信。因为我承认我觉得,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说道,她无论一开头是跟谁说话,最后落脚都要落到我身上(我想这是老习惯吧),“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应该把过去的一切埋葬、忘掉;现在我娘家的人应该拉起米考伯先生的手,米考伯先生应该拉起我娘家人的手;现在狮子应该与羔羊睡在一起,我娘家的人应该与米考伯先生和好。”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至少这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继续说道,“过去我在家里跟我爸爸和我妈住在一起的时候,只要有什么问题在我们那有限的范围里讨论,我爸爸总要问,‘我的爱玛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我爸爸对我很偏爱,这我知道;不过米考伯先生和我的娘家人之间一直存在着这种冰冷的关系,我对这个问题,必然也形成了一定的看法,虽然可能不合乎实际。”

    “毫无疑问。你当然应该有你的看法,太太。”我姨奶奶说道。

    “正是这样,”米考伯太太表示赞同,“要说我的结论,可能是错的——很可能就是错的——不过我个人的印象是,我娘家人和米考伯先生之间的隔阂,究其根源,可能是我娘家人怕米考伯先生需要财力支援。我不能不认为,”米考伯太太以很精明的样子说道,“我娘家有些人怕米考伯先生去借用他们的名字。不是为了举行洗礼的时候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字,而是写在票据上,拿到金融市场去兑换。”

    米考伯太太宣布这一发现的时候,显出一副善于观察的样子,仿佛谁都没有想到这一点。她这副样子似乎使姨奶奶感到惊讶;姨奶奶突然答道,“是啊,太太,总起来看,我相信你说的是对的。”

    “米考伯先生眼看就要解除长期束缚他的经济枷锁了,”米考伯太太说道,“眼看就要开始一番新的事业,在国外,有广阔的天地,足以让他发挥他的才能——这一点,我认为极其重要;米考伯先生的才能特别需要有活动空间——我觉得我的娘家人应当出来张罗,为这件事增添光彩。我希望看到,我的娘家人操办一次欢乐的聚会,让米考伯先生跟我的娘家人见面,让我娘家的一位头面人物祝酒,祝米考伯先生身体健康,事业发达,米考伯先生就有机会详细说明他的看法了。”

    “亲爱的,”米考伯先生气呼呼地说道,“我最好马上就说得一清二楚,我要是在聚会的时候当众详细说明我的看法,我的话很可能是要得罪人的——因为我的印象是,你的娘家人,从总体来看,是厚颜无耻的势利眼,从个人来看,是不折不扣的歹徒。”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摇着头说,“话不能这么说!你一直不了解他们,他们也一直不了解你。”

    米考伯先生咳嗽了一声。

    “他们一直不了解你,米考伯,”他太太说道,“他们也许没有能力了解你。要真是那样,那就是他们的不幸了。我只有对他们的不幸表示怜悯。”

    “我非常抱歉,亲爱的爱玛,”米考伯先生以缓和的口气说,“我刚才一时不慎,可能说了似乎有点儿过于激烈的话。我只是想说,我移居海外,用不着你娘家人再来送给我……简而言之,送给我一对临别的白眼儿;总起来说,我宁愿依靠我现有的动力离开英国,也不希望那一帮人来给我加速。同时,亲爱的,要是他们肯放下架子给你回信——从咱们共同的经验来看,这是极不可能的事——我决不妨碍你实现你的愿望。”

    这件事这样圆满解决以后,米考伯先生向米考伯太太伸出了胳膊,看了一眼特拉德面前的桌子上堆着的账簿和文件,说了声让我们单独呆在这里吧,他们就大模大样地出去了。

    他们走了以后,特拉德往后一仰,靠在椅子背上,满怀深情地看着我,眼圈都红了,头发乱七八糟。他说,“亲爱的科波菲尔,我不用找什么借口,麻烦你,叫你做事情,因为我知道你对此事非常关心,同时也可以分散一下你的脑筋。老伙计,我希望你没有累垮了吧。”

    “我挺好的,”我停了一下,说道,“要说想到什么人,咱们首先应当想到我姨奶奶。你知道她做了多少事儿。”

    “知道,知道,”特拉德答道,“谁能忘得了呢?”

    “还不光是这个呢,”我说道,“最近两个星期,她又有了新的烦心事儿,每天都要往伦敦跑。有几次,走得很早,晚上才回来。昨天晚上,特拉德,明知今天要上这儿来,都快半夜了,她才回到家。你知道她多么体贴别人。她不肯告诉我,是什么事儿让她心烦。”

    姨奶奶脸色苍白,皱纹显得很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等我把话说完;这时,她止不住的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同时把手搭在了我手上。

    “没什么,特洛——没什么。已经了结了。你慢慢就会知道的。——我说,艾妮斯,亲爱的,咱们来看看这里的情况吧。”

    “我得给米考伯先生说句公道话,”特拉德说了起来,“虽然他看上去并没有为自己取得什么成就,他在为别人做事情的时候,真是孜孜不倦哪。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他要是总这么干,现在他实际上就该大约二百岁了。他不断表现出来的干劲儿,他一天到晚扎到文件和账簿堆里,那着了魔似的急迫心情——更不要说他从这里写到威克菲尔先生家的无数信件,有时候他就坐在桌子对面,说话方便得多,他也常常要写信——这一切,都是非常了不起的。”

    “写信!”姨奶奶大声说道,“我敢说他做梦都梦见写信!”

    “还有迪克先生,”特拉德说道,“他一直在创造奇迹。他看守尤利亚·希普,我就没见过比他更认真的,腾出手来之后,马上又一心一意地照顾威克菲尔先生。说真的,他急切希望为我们进行的调查做事情,也的确做了事情,摘录、抄写、取这个、送那个,给了我们很大的鼓舞。”

    “迪克是个了不起的人呀,”姨奶奶大声说道,“我过去一直这么说。特洛,你是知道的呀。”

    “威克菲尔小姐,我很高兴告诉你,”特拉德继续说道,态度既很温柔,又很认真,“你不在的期间,威克菲尔先生的情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他摆脱了长期缠在身上的恶魔,消除了生活中可怕的恐惧心理,他简直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记忆力和注意力由于受到损害,难以集中在某个业务问题上来,现在有时候也大有好转;他还能帮我们把有些问题弄清楚,要是没有他,我们即便不能说没有希望,也的确会感到非常困难。但我现在要做的是把结果说一说——结果也很简单——我不能光说看到了哪些有希望的事情呀,要是那样,我就老也说不完了。”

    他那自然的态度和纯朴顺耳的话语使我们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说这番话是为了叫我们心里高兴,为了让艾妮斯听见别人提到她父亲的时候信心更足,不过这都没有使我们觉得他的话不爱听。

    “现在我来看一下,”特拉德说着,看了看桌上的那些文件,“我们结清了各笔款项,把大量无意造成的混乱理出了个头绪,也把故意造成的混乱和做的手脚理出了个头绪,我们认为问题清楚了,威克菲尔先生现在可以歇业,并结束其代管业务,没有任何亏空或欠款。”

    “啊,谢天谢地!”艾妮斯激动地叫道。

    “但是,”特拉德说道,“余下的钱,供他维持生活的——这还得把房子卖掉——是很少的,无论如何不会超过几百镑,所以,威克菲尔小姐,最好考虑一下,能不能让他保留代管产业的业务,他已经受理多年了。现在他摆脱了羁绊,朋友们也能给他出主意呀,你知道。你自己,威克菲尔小姐——科波菲尔——我——”

    “我考虑过了,特洛乌德,”艾妮斯冲着我说道,“我觉得不能这么办,一定不能,即便出主意的是一位朋友,我很感激他,还欠他很多情分,也不行。”

    “不是说我出了这个主意,”特拉德说道,“我只是觉得应该提一提——如此而已。”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艾妮斯稳重地答道,“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希望,几乎可以肯定,咱们是想到一块儿去了。亲爱的特拉德先生,亲爱的特洛乌德,爸爸一旦脱离羁绊,保住面子,我更有何求?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如果我能使他摆脱那束缚他的劳苦工作,我就要报答他对我的关心爱护于万一,并把我的一生奉献给他。许多年来,这就是我最大的希望。其次,最大的幸福——仅次于使他摆脱一切委托和责任——就是我自己把我们今后的生活承担起来,这是我能想到的。”

    “怎么承担,你想过吗,艾妮斯?”

    “想过多次了!我不害怕,亲爱的特洛乌德。我有把握,一定会成功。这里有这么多人认识我,关心我,这是肯定的。不要信不过我。我们的需要并不多。我要是把这座可爱的老房子租出去,再办上一所学校,我就是做了一件有益的事,自己心里也高兴。”

    她那快乐的声音,又平静,又热情,使我生动地回想起那所房子,先是那所可爱的老房子本身,接着是我那孤单的家,一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特拉德装模作样地忙了半天,找出要找的文件。

    “下面,特洛乌德小姐,”特拉德说道,“谈谈你的那份财产。”

    “好啊,先生,”姨奶奶叹了口气,说道,“关于这件事,我只想说,要是已经完了,我也就认了;要是没有完,我乐意把它收回。”

    “我想,原来是八千镑统一公债吧?”特拉德说道。

    “是的!”姨奶奶答道。

    “我算的结果,不超过五。”特拉德说道,显出迷惑不解的样子。

    “五千,你是说,”姨奶奶异常镇静地问道,“还是五镑?”

    “五千镑。”特拉德说道。

    “就应该这么多,”姨奶奶答道,“我自己卖掉了三个大数。一个大数,给你交了学徒的费用,特洛,亲爱的;另外那两个,我留在身边了。其余的损失了以后,我想最好不提这笔钱,暗中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我想看你怎样应付困难,特洛;你应付得的确不错——能坚持,靠自己,又刻苦!迪克也是一样。——你们先别跟我说话了,我觉得我的神经有点儿支持不住了!”

    任何人看见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两臂交叉放在胸前,都不会想到她支持不住了;不过她的确是有极强的自制力。

    “这样我就可以愉快地说,”特拉德满脸笑容,大声说道,“咱们把所有的钱都追回来了!”

    “别向我祝贺,谁也别向我祝贺!”姨奶奶说道,“你为什么这么说呢,先生?”

    “你是不是以为威克菲尔先生把你的钱滥用了?”特拉德问道。

    “当然是这样,”姨奶奶说道,“所以我就没有啰嗦,保持沉默了。——艾妮斯,你就什么也别说了!”

    “也的确是卖了,”特拉德说道,“因为他有你给他的支配权;但我不必说是谁卖的,究竟是谁签字卖的了。卖了以后,那个坏蛋又欺骗威克菲尔先生——还用数字向他证明——说他亲自掌管这笔钱(他说,这是根据总的指示),免得暴露其他方面的亏空和困难。威克菲尔先生在他控制之下,出于无奈,后来又假装根据本金付给你几笔利息,其实他也知道那本金已经不存在了,这样他就不幸而成了骗局中的一员。”

    “最后他就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姨奶奶接茬儿说道,“给我写了封疯疯癫癫的信,指责自己的强盗行径,还给自己加了一些从来没听说过的罪名。我一看这样子,有一天清早就去看他,问他要了枝蜡烛,把那封信烧了,我还对他说,他要是终究还能挽回我的损失和他自己的损失,那他就去挽回,要是不能挽回,那就看在他女儿的分上,不要声张出去。——谁要是再跟我说话,我就到外面去!”

    我们都不吭声了,艾妮斯用手捂着脸。

    “我说,亲爱的朋友,”过了一会儿,姨奶奶说道,“你确实把钱从他手里追回来了吗?”

    “是啊,实际上,”特拉德答道,“米考伯先生完全把他团团围住了,要是一个点子不行,还有好多新点子等着哩,所以他逃不出我们的手心儿。有一件事儿最新鲜,我看他捞这笔钱,实际上不是为了满足他那没有底儿的贪心,而是因为他恨科波菲尔。他就明明白白地对我这么说过。他说他甚至于情愿花这么多钱,来给科波菲尔制造麻烦,或者伤害他。”

    “哈哈!”姨奶奶说着,皱起眉头想了想,看了艾妮斯一眼,“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特拉德说,“他带着他母亲离开这里了。他母亲叫嚷啊,求情啊,说明情况啊,一直闹个不停。他们是坐一趟去伦敦的夜间车走的,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不过他临走的时候对我那种恶狠狠的态度,实在岂有此理。他好像认为欠我的情分几乎不亚于欠米考伯先生的情分,我认为这太恭维我了,我当时就是这么对他说的。”

    “你觉得他现在手里有钱吗,特拉德?”我问道。

    “哦,有钱,我认为他有钱,”他认真地摇着头答道,“我看,他一定想方设法捞了很多钱。不过,科波菲尔,你要是有机会观察他怎样为人处世,就会发现,这个人有了钱,也挡不住做坏事儿。他是个十足的伪君子,无论他追求什么目标,他都要通过邪门歪道。他表面上装出一副克制自己的样子,全靠这个来补偿。他老在地上爬着去追求一些微小的目标,一遇障碍,就大惊小怪;结果,谁要是完全无意识地妨碍他去实现他的目标,他就恨人家,怀疑人家。所以,他的歪门邪道随时都会变得更歪更邪,只为了一点儿原因,或者什么原因都没有。只要看一下他在这儿的历史,”特拉德说道,“就明白了。”

    “他是个卑鄙的坏蛋!”姨奶奶说。

    “这我实在不知道,”特拉德说道,好像心里在想什么,“很多人要是存心卑鄙,可真是非常卑鄙。”

    “现在谈谈米考伯先生吧。”姨奶奶说道。

    “哦,说真的,”特拉德愉快地说道,“我得再一次把米考伯先生大大地赞扬一番。要不是他这么长时间这么耐心坚持,我们就别指望取得什么值得称道的成绩。我想,咱们要是想一想,假如他答应守口如瓶,他可以向尤利亚·希普本人提出什么条件的话,咱们就该认为米考伯先生是觉得这样对,才这样做的。”

    “我也这样看。”我说道。

    “那么,你想给他多少钱?”姨奶奶问道。

    “哦,在谈这件事之前,”特拉德说道,他显得有些不自然,“我认为对这个难题作不受法律约束的调整——因为此事从头至尾都是不受法律约束的——恐怕最好避开两点(我也不可能把什么事都摆在面前)。米考伯先生为了预支工资给他打的那些借条什么的,他……”

    “哦,那是要还的。”姨奶奶说道。

    “是啊,不过我不知道这些欠条什么时候会受到追究,这些欠条现在在什么地方,”特拉德睁着大眼睛说道,“我预料米考伯先生从现在到他离开以前,会不断地被逮捕,或受到强制执行。”

    “那他就得不断地被释放,或解除强制执行,”姨奶奶说道,“一共有多少钱?”

    “哦,米考伯先生把那几笔业务——他管这叫业务——郑重其事地记在一个本子上了,”特拉德笑着答道,“他记的数是一百零三镑五先令。”

    “我说,咱们该给他多少钱,包括这一笔?”姨奶奶说道,“艾妮斯,亲爱的,怎么分担,咱俩以后再谈。应该多少钱?五百镑?”

    我跟特拉德一听这话,就都接了茬儿。我们俩都建议给一个小数目的钱,另外,尤利亚来要账的时候,替他把账还上,但不必向米考伯先生作硬性规定。我们建议负担他们全家的旅费和装备,再给他们一百镑现钱。关于米考伯先生归还垫付款项的安排,应当郑重其事地写张字据,这样他就会觉得自己有那份责任,对他有好处。此外,我还建议由我向裴果提先生介绍一下他的性情和经历,因为我知道这个人是靠得住的,可以再拿出一百镑,悄悄地托付给他,由他掌握使用。我还建议让米考伯先生对裴果提先生感兴趣,办法是把裴果提先生的经历里面我觉得能讲的,或者我认为讲了有用的,私下里告诉他,尽量让他们彼此互相联系,互相帮助。这些看法,我们大家都热烈赞同。我还可以在这里说一说,两位主要当事人过了不久就都照办了,十分友好,十分和睦协调。

    我这时看见特拉德又焦急地看了一眼姨奶奶,就提醒他说一说刚才提到的第二点,也就是最后一点。

    “科波菲尔,我生怕提起一个痛苦的话题,如果我提起了这样的话题,那就要请你和你姨奶奶原谅我了,”特拉德犹犹豫豫地说道:“不过我认为有必要请你们回想一下。那一天,米考伯先生发出了令人难忘的谴责,当时尤利亚·希普进行威胁,提到了你姨奶奶的……丈夫。”

    姨奶奶保持着她那直挺挺的姿势和表面上的镇静,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也许,”特拉德说道,“那不过是他无意之中作的无礼举动?”

    “不对。”姨奶奶答道。

    “对不起,难道真有这么个人,多少受他一点儿控制?”特拉德婉转地问道。

    “是的,我的好朋友。”姨奶奶说道。

    特拉德明显地拉长了脸,解释说,他未能处理这个问题,其结果是和米考伯先生债务的结果一样的,也没有包括在他提出的条件之内;我们现在已经没有权力再管尤利亚·希普了;他要是能对我们或我们之中的任何人下毒手,或进行骚扰,他肯定是干得出来的。

    姨奶奶沉默了一会儿,止不住的眼泪又顺着双颊往下流。

    “你说得很对,”她说道,“你考虑得真周到,提起这件事。”

    “请问,我——或者科波菲尔——能不能做点什么呢?”特拉德轻轻地问道。

    “不必了,”姨奶奶说道,“我对你们是感激不尽的。特洛,亲爱的,他的威胁是没有用的!咱们请米考伯先生和他太太回来吧。你们谁也不要跟我说话了!”她说完了,就捋了捋衣裳,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两眼看着门口。

    “我说,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他们进来以后,姨奶奶说道,“我们刚才讨论了你们移居海外的事。让你们在外面呆了这么长时间,非常抱歉。现在我来跟你们说一说,我们建议作哪些安排。”

    姨奶奶对各项安排作了说明,全家——孩子们也都在场——听了喜出望外,这一下子又提醒了米考伯先生,对待一切契约,从开始阶段就要养成按时办事的习惯,于是谁劝他也不听,马上就兴致勃勃地跑出去买印花,准备往他开的条子上贴。但是他的兴致一下子就给打下去了,因为不到五分钟,他就被法警押着回来了,他泪如雨下,对我们说一切全完了。我们早就料到会出这样的事,这当然是尤利亚·希普起诉引起的,于是我们很快付了钱,过了五分钟,米考伯先生就又坐在桌边,在印花上画起来了,脸上显得万分高兴。只有这种他特别喜欢干的活儿,或者是配制果汁酒,才能使他把这种高兴劲儿在他那发亮的脸上充分体现出来。看他怀着艺术家的喜悦给印花加工,像画画儿似的画上几笔,再从侧面看看,一本正经地在记事本儿上记下日期和数额,写完之后,又不停地看,强烈地意识到其中包含的可贵的价值——这一切,实在好看。

    姨奶奶默默地在一旁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说,先生,你要是听劝,我就劝你从今以后发誓再也不干这种营生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是想在未来生活的首页上写上这样一句誓言。米考伯太太可以作证。我相信,”米考伯先生严肃地说,“我的儿子威尔金斯会永远记得,宁可把自己的拳头放在火里烧,也不要用来摆弄毒蛇,因为它毒化了他那不幸的父亲赖以生存的血液!”米考伯先生非常激动,一下子变成了绝望的样子,他以阴郁恐怖的目光看了看那些毒蛇(他刚才那种赞美的心情也还没有完全克制下去),把它们叠起来,揣到口袋里去了。

    那天晚上的事,就这样结束了。我们是又难过,又劳累,弄得精疲力竭,第二天我和姨奶奶还要赶回伦敦去。我们的安排是:米考伯一家把东西卖给经纪人之后,跟我们到伦敦去;威克菲尔先生的各项事务由特拉德主持,在方便的情况下尽快了结;艾妮斯也到伦敦来,等候上述安排付诸实施。我们在那所老房子里过夜,这时候,那老房子里已经没有希普母子的踪影,就像消除了一种疾病一样。我躺在从前住过的屋里,觉得仿佛是一个出游的人触礁以后,又回到家里。

    第二天,我们回到姨奶奶家里——没有回我的家;睡觉之前,我跟姨奶奶像往常一样单独在一起坐一会儿,她说:

    “特洛,你真想知道我最近的心事吗?”

    “真想知道,姨奶奶。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不愿意看着你痛苦或者忧愁,而不能为你分担呀。”

    “孩子啊,即便不增加我这些小的烦恼,你的苦也够多了,”姨奶奶亲切地说,“特洛,我瞒着你,没有别的动机。”

    “这我非常了解,”我说道,“不过现在告诉我吧。”

    “你明天上午陪我坐车出去一下,好吗?”姨奶奶问道。

    “当然好啊。”

    “九点,”她说道,“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亲爱的。”

    到了九点钟,我们按照事先的安排,坐着一辆小马车,到伦敦去了。我们在街上跑了很久,最后来到一家大医院。紧挨着医院大楼,停着一辆朴素的灵车。那赶车的认出了我姨奶奶,见她在窗口挥手示意,便赶着车缓缓地走起来,我们在后面跟着。

    “你现在明白了吧,特洛?”姨奶奶说道,“他走了。”

    “他是死在这所医院里吗?”

    “是啊。”

    她坐在我身旁,一动也不动;不过我又看见止不住的眼泪在她脸上流着。

    “他以前在这儿住过院,”过了一会儿,姨奶奶说道,“很久以来,他一直有病——他穷困潦倒,已经多年了。最后这次生病,他自己知道情况不好,就叫他们把我找来。当时,他表示悔恨——非常悔恨。”

    “你去了,姨奶奶,我知道。”

    “我去了。后来我跟他一起呆了很多时间。”

    “他是在我们去坎特伯雷的前一天死的吧?”我说道。

    姨奶奶点了点头。“现在谁也不能伤害他了,”她说道,“那威胁是没有用的。”

    我们驱车出城,来到霍恩西的墓地。“葬在这里比扔在大街上强,”姨奶奶说,“他就是在这里出生的。”

    我们下了车,跟在朴素的棺材后面,来到一个角落里,这地方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我们在那里举行了仪式,看着死者入了土。

    在我们走着去上车的时候,姨奶奶说,“三十六年前的今天,亲爱的,我结的婚。愿上帝宽恕我们大家吧!”

    我们坐在车上,没有说话。她就这样坐在我旁边,抓着我的手,呆了好长时间。最后她突然大哭起来,说道:

    “我跟他结婚的时候,他很漂亮呀,特洛——可他后来变了样儿,真叫人伤心!”

    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延续很长时间。流了一会儿眼泪之后,她很快就镇静下来,甚至快活起来。她的神经有点儿支持不住了,她说,否则她是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愿上帝宽恕我们大家吧!

    就这样,我们回到海格特她那所小房子。到了以后,我们看到米考伯先生的一封信,是通过早班车寄来的。信不长,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小姐和科波菲尔,

    最近在地平线上出现的富有希望的美好国度,又笼罩在无法看清的迷雾之中,从末日已定的可怜漂泊者眼前永远退去!

    关于又一桩希普控告米考伯案,已经又发出传票(以国王陛下威斯敏斯特国王最高法院的名义),本案被告已被本管区执法地方官捕获。

    时刻已到,决战已近,

    前线的军情吃紧,

    骄横的爱德华在统兵入侵——

    带来锁链,带来奴役![55]

    处于这种状态,而且很快就要结束(因为精神上的折磨,超过一定的限度,是承受不了的,我觉得我已经到了那个限度),我的路已经走完了。上帝保佑你们!上帝保佑你们!将来如有人出于好奇心,而且我们希望他也不无同情心,来参观本城这关押债户的地方,可能会而且我想一定会边看边想,他们会在墙上看到一个用粗糙的指甲刻出的人名字的模糊的字头。

    威·米

    星期五于坎特伯雷

    我又拆开此信以便告知:托玛斯·特拉德先生(此人尚未离去,身体十分健壮)已以特洛乌德小姐之大名,将债款及各项费用付清。我本人及全家现正处于人间幸福之顶峰矣。又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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