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我参与一桩爆炸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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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米考伯先生规定的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了,我跟姨奶奶商量怎么办,因为姨奶奶非常不愿意离开朵拉。啊!我现在抱着朵拉上楼下楼,多么不费劲儿呀!

    虽然米考伯先生说了,一定要请姨奶奶出席,我们的安排是她得呆在家里,而由我和迪克先生代表她出席。简而言之,我们决定这么办了,可是朵拉又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她说姨奶奶要是以任何借口留在家里,她就永远也不原谅她自己,永远也不原谅她那个坏小子。

    “我就不跟你说话,”朵拉说着,朝姨奶奶摇了摇她的鬈发,“我就要淘气!我就要让吉卜成天冲着你叫。你要是不去,我就可以肯定地说,你的确是个讨人嫌的老东西了!”

    “啧啧,小花!”姨奶奶笑道,“你也知道,你离开我,是不行的!”

    “不,我能行,”朵拉说道,“你对我一点儿用也没有。你从来不为我整天楼上楼下来回跑。你从来也不坐下,跟我说说都第的事儿,告诉我他的鞋破啦,他浑身都是土啊——哦,多可怜的小家伙!你从来不做什么让我开心的事儿,对不对,亲爱的?”朵拉又连忙吻了吻姨奶奶,说道,“你肯定是做的!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这是怕姨奶奶把她先说的话信以为真了。

    “可是,姨奶奶,”朵拉劝说道,“现在你听着。你一定要去。在这件事上,你要是不依着我,我就跟你纠缠个没完。我那个淘气小子要是不劝你去,我就让他过那样的日子。我自己也会变得那么难伺候——吉卜也一样!你要是不去,将来你就会后悔,永远后悔,当初没有老老实实地去。再说,”朵拉说着,把头发往后一撩,以惊异的眼光看着我和姨奶奶,“你们俩怎么不都去呢?我并没有什么大病呀——是不是?”

    “嗐,听你说的!”姨奶奶叫道。

    “净瞎说!”我说道。

    “是啊!我知道,我是个小糊涂虫!”朵拉说着,慢慢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随后就在床上躺下,噘起她那好看的小嘴来亲我们,“好啦,你们俩一定得去,要不我就信不过你们了;那我可就要哭了!”

    我从姨奶奶的脸色看出来,她开始让步了;朵拉也看出了这一点,就又显得高兴起来。

    “等你们回来的时候,有那么多事儿告诉我,至少一个星期我才能明白!”朵拉说道,“因为我知道,只要一涉及公事,好长时间,我也弄不明白!而且肯定会涉及一些公事的!再说,要是有几个数儿,需要加起来,我就不知道要算到什么时候才能算出来;我那个坏小子看着我算,别提有多难受了。好啦!就这么定啦,你们走,好不好?你们就走一个晚上嘛,你们走了,吉卜会照顾我。你们走之前,都第把我抱上楼去,等你们回来,我再下来。你们还要替我带封信给艾妮斯,我把她臭骂了一顿,因为她一直都不来看看咱们!”

    我们没有再商量就定下来了,我们两个人都去,我们还认为朵拉是个小骗子,假装很不舒服,因为她就喜欢让人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她很满意,非常快活。于是我们四个人——也就是姨奶奶、迪克先生、特拉德,还有我——当天夜里就坐上去多佛的邮车,到坎特伯雷去了。

    半夜三更,经过一番周折,我们住进了一家旅店。米考伯先生就让我们在这里等他。我在旅店里看到他的一封信,告诉我们他第二天早上九点半准时到达。看过信之后,大家都冻得发抖,又困得难受,就各自去睡觉,经过几条不通风的过道儿时,那种味儿,就像在菜汤和马粪溶液里泡过多少年一样。

    第二天清晨,我漫步在亲切、熟悉、宁静的街道上,在令人肃然起敬的大门和教堂的阴影里穿行。乌鸦围着大教堂的钟楼飞翔,从钟楼上可以看见远近多少英里从不变样的肥沃土地和好看的沟渠。那些钟楼耸立在明亮的晨光里,仿佛人世间并没有变化之类的事发生。然而钟楼里的钟,响起来的时候,却悲伤地告诉我,一切都在变——谈到它们自己的年纪,谈到我那美丽朵拉的青春,谈到许多人没有老过,却已活过,爱过,与世长辞了,而与此同时,阵阵钟声在教堂里悬挂的黑太子[49]的锈迹斑斑的盔甲中间回荡,年代久远的尘埃像一圈圈波纹在水中化开一样在空中消失。

    我从路口上看了看那所老房子,没有再靠近它,因为我怕万一叫人看见,不知不觉之中会造成危害,影响我这次希望协助完成的任务。初升的太阳斜照在山墙上和格子窗上,给它们涂上了一层金色。有几道光线表现出昔日的宁静,似乎触动了我的心。

    我到野外遛了大约一个钟头,又顺着大街走回来,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这条大街已经消除了头一天晚上的睡意。有些人已在店里活动起来,我看见其中就有我的老对头,那个卖肉的,现在发迹了,穿起了长统靴子,有了孩子,自己做买卖了。他正在照料那孩子,像是在社会上与人为善的样子。

    到了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我们都很焦急,也失去了耐心。时间离九点半越来越近,我们盼望米考伯先生的心情也越来越焦躁不安。最后我们也不再装模作样地吃早饭了,除了迪克先生以外,我们都认为这顿早饭本来就是个形式。姨奶奶在屋里走来走去,特拉德坐在沙发上假装看报,眼睛却望着天花板,我则看着窗外,米考伯先生一到,及早通报。我看的时间并不长,因为九点半的钟声刚敲第一下,他就在街上露面了。

    “他来了,”我说道,“而且没穿法律界的服装!”

    姨奶奶把帽子的绳儿系上了(她本来就是戴着帽子下楼来吃早饭的),把披肩也围上了,好像准备采取任何坚决的决不妥协的行动。特拉德也是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把上衣扣子全扣上了。迪克先生看到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受到惊动,但又觉得需要照他们的样子做,就两手使劲儿把帽子往下拉,紧紧地压在耳朵上,可又马上把帽子摘了下来,这是为了欢迎米考伯先生。

    “各位先生和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道,“早上好!我亲爱的先生,”这是对迪克先生说的,迪克先生当时正猛烈地跟他握手,“你真是太好了。”

    “你吃过早饭了吗?”迪克先生说道,“来个排骨吧!”

    “绝对不行,好心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叫道,劝住了迪克先生,不让他去拉铃;“很久以来,我的胃口和我本人就断绝来往了,迪克逊先生。”

    迪克先生有了这个新名字,感到很高兴,他好像因为米考伯先生送他这个新名字而非常感激他,于是就再次跟他握手,还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迪克,”姨奶奶说道,“请注意!”

    迪克先生不笑了,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

    “好啦,先生,”姨奶奶对米考伯先生说着,戴上了手套,“我们准备好了,可以上维苏威火山,干别的也行,就看你的方便了。”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相信你一会儿就会看到一次火山爆发的场面。特拉德先生,我想我征得了你的同意,在这里提一下,我们一直是互通信息的,是不是?”

    “这的确是事实,科波菲尔,”特拉德说道,因为我以惊异的眼光看着他,“米考伯先生就他考虑的问题征求过我的意见,我也尽我所能,给他出了主意。”

    “我要不是自己欺骗自己,特拉德先生,”米考伯先生继续说道,“我就要说我正在考虑揭发一件重要的事情。”

    “太对啦。”特拉德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小姐,各位先生,”米考伯先生说道,“可能要请大家帮个忙,暂时委屈一下,听从一个人的安排,这个人虽然只配被人看做人类海洋岸边的弃婴,但他仍与你们同是人类的成员,只不过他被个人的失误和环境因素的合力所压迫,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这样行不行?”

    “我们充分相信你,米考伯先生,”我说道,“你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答道,“在当前这个重要时刻,你对我的信任绝不是不合时宜的。请允许我先走五分钟,等一会儿我在威克菲尔与希普事务所接待在座的各位,我是那里的雇员,你们只要说要见威克菲尔小姐就行了。”

    我和姨奶奶都看了看特拉德,特拉德则点头表示同意。

    “眼下,”米考伯先生说道,“我没有别的话要说了。”

    使我极为惊讶的是,他说完话之后,笼统地给我们鞠了一个大躬,就走了。他的态度极为疏远,脸色极为苍白。

    我要求特拉德加以解释,可他只是微笑,还摇了摇头(头发在头顶上直立着)。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拿出表来,数到五分钟。姨奶奶把表拿在手里,也数了五分钟。时间一过,特拉德抬起胳膊,让她挽上,我们就一齐出发,到那所旧房子去了,路上什么也没说。

    我们在一层的圆形办公室里见到米考伯先生,他正趴在书桌上忙着写东西,也许是假装忙着写东西。那把办公用的大尺插在他的背心里面,没有全遮住,有一尺多露在胸前,像是衬衫上镶的一种新式荷叶边儿一样。

    看样子像是等着我开口呢,我就大声说道:

    “你好哇,米考伯先生?”

    “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先生严肃地说,“我希望看到你身体健康。”

    “威克菲尔小姐在家吗?”我问道。

    “威克菲尔先生有病躺在床上,先生,是因为风湿病而发烧,”他答道,“不过威克菲尔小姐见到老朋友,肯定会很高兴。请进来好吗,先生?”

    他在前面带路,领我们来到饭厅——我在这所房子里,首先就是来到这间屋子的——一下子开开了威克菲尔先生过去用的办公室的门,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特洛乌德小姐、大卫·科波菲尔先生、托马斯·特拉德先生、迪克逊先生来见!”

    自从我打了尤利亚·希普之后,一直没有见过他。我们来访,显然使他吃了一惊,我们自己也吃了一惊,不过这肯定没有减轻他吃惊的程度。他并没把眉毛皱起来,因为他没有值得一提的眉毛。但他使劲儿皱他的额头,弄得两只小眼睛都快闭起来了。同时他还急忙抬起他那皮包骨头的手去摸下巴,这也显出他有几分惊讶或不安。这只是在我们进门的工夫,我从姨奶奶身后看过去,看到的他的情况。一转眼,他又和平时一样,摇尾乞怜了。

    “哎呀,这真可以说是一种意想不到的荣幸啊!”他说道,“说真的,同时接待圣保罗教堂附近所有的朋友,这种快乐的事是求之不得的。科波菲尔先生,我希望你身体健康,而且——假如我这个卑贱的人也能发表个人意见的话——不管是不是朋友,都把他们当朋友看待。科波菲尔太太,先生,我希望她逐渐好起来。我们听说她近况不佳,都很担心,这是真的。”

    我觉得向他把手伸过去有失体面,但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

    “特洛乌德小姐,我过去是个卑贱的文书,给你牵过马,现在这事务所的情况可变了样了,是不是?”尤利亚说道,他那副笑容最叫人恶心了,“但是我没有变,特洛乌德小姐。”

    “好啊,先生,”姨奶奶答道,“说真的,我觉得你年轻时候就显得大有前途,现在果然干得不错,我这样说,你大概会感到满意吧。”

    “谢谢你,特洛乌德小姐,”尤利亚说着,又以他那副丑样子扭动起来,“谢谢你这样称赞我!——米考伯,叫他们去请艾妮斯小姐——还有我母亲。我母亲要是看到各位在这儿,会很激动的。”尤利亚说着,摆了几把椅子。

    “你不忙吧,希普先生?”特拉德说道,那狡猾的红眼睛又看我们,又躲我们,偶然碰上了特拉德的目光。

    “不忙,特拉德先生,”尤利亚一边回答,一边重新坐到了办公的座位上,把皮包骨头的两手合在一起,塞在了皮包骨头的两膝之间。“没有我希望的那么忙。不过你知道,律师、沙鱼和蚂蟥都不是轻易满足的!不过我本人和米考伯一般总是手上的活儿干不完,因为威克菲尔先生身体不好,几乎干不了什么事儿,先生。不过我觉得替他干活儿,既是一份责任,也是一种快乐。我想,你跟威克菲尔先生不是很熟吧,特拉德先生?我觉得我本人只荣幸地见过你一次呀?”

    “是啊,我跟威克菲尔先生不是很熟,”特拉德答道,“要不我也许早就来找你了,希普先生。”

    这句答话有些弦外之音,使得尤利亚带着非常阴险与怀疑的神情又看了看特拉德。但是一看他那和蔼的面孔,朴实的态度,头发竖立着,也就不再理会了,他浑身特别是喉咙抖动了一下,说道:

    “这使我感到遗憾,特拉德先生。你要是跟他熟,就会和我们一样佩服他。他那些小病只会使你觉得他更可亲更可爱。不过你要是想听听我这位合伙人受到什么样的称赞,就请你去问科波菲尔。你要是从没听他说过,你会发现,他对他们家了如指掌。”

    我还没来得及否认这种奉承(如果说我无论如何也该否认这种奉承的话),艾妮斯便由米考伯引路,走了进来。我觉得她不像平时那样镇定自若,而且显然刚经历过一番焦虑,显得疲劳。然而这样一来,她那真诚的热情和文静的美貌却放出了更为柔和的光彩。

    我看到,在她跟我们打招呼的时候,尤利亚监视着她,这使我联想起一个造反的恶鬼监视一个善良的仙人。与此同时,米考伯先生和特拉德微妙地通了信号,特拉德就出去了,除了我以外,谁也没注意。

    “别愣着啦,米考伯。”尤利亚说道。

    米考伯先生用手按着别在胸前的大尺,直直地站在门前,毫不含糊地注视着另外一个人,这个和他同属人类的人就是他的老板。

    “你愣着干什么?”尤利亚说道,“米考伯!我叫你别愣着,你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米考伯先生毫不动摇地答道。

    “那你为什么还愣着?”尤利亚说道。

    “因为我——简单说吧,愿意。”米考伯先生猛地说道。

    尤利亚的两颊顿时失去了血色,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在他脸上散开,虽然还微微透出他那到处都有的红色。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米考伯先生,满脸无处不显出呼吸急促的样子。

    “你是个不知廉耻的家伙,全世界都知道,”他说着,勉强一笑,“恐怕你是非叫我把你赶走不可了。你走吧!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谈。”

    “世上要是有个坏蛋,”米考伯先生又以极其强烈的感情猛地说道,“我已经跟他谈得太多了,那个坏蛋的名字就是——希普!”

    尤利亚往后一缩,好像被人打了一下,或者叫虫子蜇了一下。他慢慢地看了我们一圈儿,脸上带着最阴沉、最狠毒的表情,低声说道:

    “啊哈!原来是个阴谋!你们是约好了,上这儿来的呀!你跟我的文书勾结起来了,是不是,科波菲尔?那你就小心点儿吧。你这么干,是不会得逞的。咱们俩,谁还不知道谁吗?咱们之间没有好感。你从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一条傲慢的狗崽子;你忌妒我高升,是不是?收起你的鬼把戏吧;我有办法对付你!米考伯,你走开。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谈。”

    “米考伯先生,”我说道,“这家伙突然变了,他异乎寻常地在某件事上说了实话,还有一些别的变化,我敢肯定他要狗急跳墙了。该怎么对付他,就怎么对付他吧!”

    “你们这伙人可真难得,是不是?”尤利亚仍然低声说道,这时候他满头大汗,随即用他那又长又瘦的手抹掉了额头的汗水,“竟然收买我的文书,他是不折不扣的社会渣滓——和你当年一样,科波菲尔,你知道,那时候连可怜你的人都没有——你却让他用谎言来污蔑我。特洛乌德小姐,你最好制止这件事,要不我就要收拾你丈夫,你就该觉得不舒服了。我借工作之便了解你的过去,也不能白了解呀,老太太!威克菲尔小姐,你要是还爱你的父亲,顶好别跟这帮人搀和。你要是非跟他们搀和不可,我就把他搞得一败涂地。来吧!你们有的人已经在我耙子底下了。趁着我还没有耙,你们好好地想想吧。你,米考伯,你要是不想让我把你砸烂,就也好好地想想吧。你这个傻瓜,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劝你赶快走开,过一会儿,我再跟你谈。我母亲呢?”他说着,好像突然注意到特拉德不在场,吃了一惊,拉了拉铃绳。“在人家家里干这样的好事儿!”

    “先生,希普太太来了,”特拉德说着,陪着那位可敬的儿子的可敬的母亲走了进来,“我已经冒昧地向她作了自我介绍。”

    “你有什么好自我介绍的?”尤利亚反驳道,“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我是威克菲尔先生的代理人,也是他的朋友,先生,”特拉德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口袋里有他的授权书,可以代他处理一切事情。”

    “那老驴喝酒喝昏了头,”尤利亚说道,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那是用欺骗手段弄到手的!”

    “我知道,是有人用欺骗手段把什么东西弄到手的,”特拉德心平气和地说道,“你也知道嘛,希普先生。你要是同意,咱们就问问米考伯先生吧。”

    “尤利亚……”希普太太打着不安的手势,开了腔。

    “你别说啦,母亲,”他说道,“少说为佳嘛。”

    “可是,尤利亚……”

    “你别说啦,母亲,让我来处理,好不好?”

    虽然我早就知道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全是假的,他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也都是阴险的,不真诚的,直到我看见他摘掉了假面具,才充分认识到他虚伪到了什么程度。他看到那假面具对他已经无用了,便突然把它扔掉;他露出来的是狠毒、傲慢与仇恨的心情;事到如今,他还为自己做的坏事儿而兴高采烈,斜眼看人——与此同时,他也急得要死,想镇住我们,却又无计可施——虽然这完全符合我跟他打交道的经验,起初却使我吃了一惊,尽管我认识他这么长时间了,而且从心眼儿里讨厌他。

    他站在那里,挨着个儿地看我们,看到我的时候,那眼神儿,我就不说了;因为我知道他一向恨我,我也还记得我的手在他腮帮子上留下的痕迹。可是后来他的眼光落到了艾妮斯身上,我看见他因感到渐渐失去对她的控制而愤怒,看见他因感到失望而两眼喷射出可憎的欲火,正是这股欲火使他妄想占有一个人,而他对这个人的品德既不了解,也不爱护,这些情况使我觉得她在这样一个人面前即便只呆一个钟头,我都感到惊讶。

    他那皮包骨头的手指在脸的下半部搓来搓去,两只贼眼看了我们一阵,接着又对我说了一番话,又是抱怨,又是辱骂。

    “科波菲尔,你最爱显摆你的名声,夸耀这个,夸耀那个,可是你钻到这里来,和我的文书偷听人家说话,这样做,难道你觉得是正当的吗?要是我干了这样的事儿,我也不觉得奇怪——因为我从来不以正人君子自居(虽然我也没有流落街头,像你那样,这都是米考伯说的)——可是,干这事儿的是你!你这样干,难道就不害怕?难道你就一点儿也不考虑我反过来会对你干些什么,就不怕因为干了耍阴谋使诡计之类的事儿,而惹出麻烦?很好!咱们走着瞧!这位先生叫什么来着,你刚才说有什么事儿要问米考伯。你就靠他主持公道吧。你怎么不让他开口说话呀?我看,他是学乖了。”

    看看他这番话在我身上不起作用,在我们谁身上都不起作用,他就靠在桌子边儿上,两手插在口袋里,一只八字脚绕在另一条腿上,摆出一副死硬的架势,等着看下一步的发展。

    米考伯先生早就急了,我一直尽最大努力让他克制住自己,他也曾多次插嘴,叫出了流氓一词的头一个字,但始终没来得及说出第二个字,这时冲了出来,从胸前拔出大尺(显然是把它作为一种防御性武器),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用大纸写的材料,叠得像一封大信。他像先前一样大模大样地把这份材料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仿佛他很欣赏这一作品的艺术风格,接着就念了起来:

    “‘亲爱的特洛乌德小姐和各位先生。’”

    “看这可怜的人哟,”姨奶奶低声说道,“这要是涉及死罪,他还不得用整令的纸写信哪!”

    米考伯先生没听见她的话,继续往下念。

    “‘我在各位面前谴责可能是有史以来的头号恶棍,’”——米考伯先生的眼光没有离开那封信,但他用那把大尺,像用神杖一样,指着尤利亚·希普——“‘请你们不要为我考虑。我从在摇篮里的时候开始,就背上了无法应付的债务,一直受着窘迫环境的愚弄。耻辱、贫穷、绝望、疯癫,或者先后或者同时伴随着我的事业的发展。’”

    米考伯先生描述自己怎样经历可怕的灾难,显得很兴奋。他读信的时候,喜欢加强语气,他认为某句话切中要害的时候,便摇头晃脑地加以赞扬,这样才能与他的兴奋心情相媲美。

    “‘我在耻辱、贫穷、绝望、疯癫的多重压迫之下来到了公司的事务所——我们那生性活泼的邻居高卢人称之为事务局——表面上是以威克菲尔和希普的名义经营的,实际则完全操纵在希普一个人手中。希普,只有希普,才是这部机器的主轴。希普,只有希普,才造假,骗人。’”

    尤利亚一听这话,脸色不但发白,而且发青了,他朝着那封信冲过去,好像要把它撕得粉碎。米考伯先生技艺绝对精彩,也许是全凭运气,竟用那大尺一砍,挡住了他伸过来的拳头,他的右手马上就不能用了,从手腕处耷拉下来,好像骨头断了一样。打的那一下听起来仿佛落在了木头上。

    “见鬼去吧!”尤利亚说,疼得以从未有过的姿势扭动着身子,“我一定要跟你算账。”

    “你再来找我吧,你——你——你这个可耻的希普,”米考伯先生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要是长着一颗人脑袋,我非把它砸烂不可。来吧,来吧!”

    我觉得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可笑的场面了——就在当时,我也有这种感觉——米考伯先生用尺子做大刀,进行自卫,嘴里喊着“来吧!”,我和特拉德就把他往墙角里推,我们把他推进去几次,他就冲出来几次,毫不气馁。

    他的对手把那只受伤的手捏了一阵之后,一边嘟囔着,一边把领巾拽下来裹在手上,用另外一只手托着,坐在桌子上,阴沉的脸朝下看着。

    米考伯先生冷静到了一定的程度,便又往下念他那封信:

    “‘我来为他——希普效劳,’”——他在提到这个名字之前,总要停顿一下,然后以惊人的劲头儿说出来——“‘是考虑到报酬没有说死,只定了十分可怜的每周二十一先令六便士。其余的部分要看我的工作表现来定。换言之,说得更清楚一些,也就是要看我的天性多么卑鄙,我的动机多么贪婪,我的家庭多么穷困,在总的道德方面(或者说在不讲道德方面)多么像——希普。过了不久,我就得向——希普——预支薪金,以便养活我太太和从小吃苦渐渐长大的孩子们,这还用说吗?我不得不这样做——希普也是料到了的,这还用说吗?我预支薪金是开了借据的,或者开了我国法律机构认可的类似凭据的,这还用说吗?这样我就陷入了他为我编织的罗网,这还用说吗?’”

    米考伯先生欣赏自己写信的能力,自以为善于描写这种不幸的境况。他感到的乐趣似乎的确超过了现实可能给他带来的痛苦或焦虑。他又继续往下念:

    “‘就在这时候——希普开始对我开恩,告诉我一些我需要知道的内幕,以便我完成他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就在这时候,假如我能用莎士比亚那样的语言来形容我自己,我日见消瘦,形影相吊。[50]我发现经常需要我参与在业务方面作弊,对某人进行蒙蔽,我姑且把此人称为威先生。这位威先生受尽了欺诈与蒙骗,然而那无赖——希普却一直声称他对那位备受欺凌的先生无限感激,无限关怀。这种情况就够坏的了,但是,正如那位沉默寡言的丹麦人所说,更坏的情况还在后头[51]他这句话普遍适用,而这也正是伊丽莎白时代光辉典范的特点。’”

    米考伯先生用一句精彩的引语来结束这段话,感到十分得意。为了自己高兴,也为了让我们高兴,他假装忘了念到哪里了,把这句话又念了一遍。

    “‘我在这封信里,’”他又接着念下去,“‘不想详细列举用来对付我说的威先生的种种次要的恶劣做法(我在别处是要一一列举的),在这些做法之中,我也曾不声不响地做过帮凶。要津贴还是不要津贴,要面包还是不要面包,要生存还是不要生存,我心里经过这些斗争之后,就想利用机会发现并且揭露——希普为了折磨、迫害那位先生而犯下的重大劣迹。我内心受到无言的督促,在外部又受到同样感人的恳切的提醒——我姑且把这提醒我的人称为威小姐——在这双重的激励之下,我开始进行一次不可谓不辛苦的秘密调查。据我所知,据我了解,我也确信,这次调查持续了一年有余。’”

    他念这段话,仿佛是念一条议会的法令,这段话的声音好像也使他大为振奋,好不神气。

    “‘我对——希普,’”他继续往下念,看了一眼希普,把那大尺夹在左边的胳肢窝里,用起来方便,“‘控告如下。’”

    我觉得大家都屏着呼吸,尤利亚肯定是屏着呼吸。

    “‘第一,’”米考伯先生说道,“‘威先生的反应迟钝,记忆力衰退,无法处理公事,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没有必要也不宜于在这里说明了。就在这样的时候,那——希普故意把所有的公事搅得一团糟。每当威先生最不宜于处理公务的时候,那——希普总在他跟前,强迫他处理公务。在这种情况下,他把重要文件说成毫不重要的文件,让威先生在上面签字。他诱使威先生授权给他,让他从代管金里提取一笔钱,多达一万二千六百一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表面上是用来支付业务费用和弥补亏空,而实际上这些费用或者已经有了着落,或者根本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他从头到尾把这件事弄得好像是出自威先生本人不光彩的用心,而且是通过威先生本人不光彩的行动来完成的;从那以后,他就一直用这件事来折磨他,要挟他。’”

    “你科波菲尔可得证明这一切!”尤利亚说着,摇了摇头,表示威胁,“到了时候再说!”

    “特拉德先生,你问问——希普,他搬走以后,谁住在他的房子里,”米考伯先生暂停念信,这样说道,“你问问他,好不好?”

    “就是那个傻瓜住在那里,他现在仍然住在那里。”尤利亚以厌恶的语气说道。

    “你问问——希普,他在那里住的时候,是不是用过一个小笔记本儿,”米考伯先生说道,“你问问他,好不好?”

    我看到尤利亚那皮包骨头的手本来在搓下巴颏儿,这时忽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要不你就问问他,”米考伯先生说道,“他有没有在那里烧过一个小笔记本儿。他要是说烧过,还问你那烧的灰在什么地方,就让他来问威尔金斯·米考伯,那他就会听到一些对他极为不利的话!”

    米考伯先生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副得意的神情,使得尤利亚的母亲非常害怕,她忐忑不安地叫道:

    “尤利亚,尤利亚!咱们卑贱,还是乖乖地跟他们和好吧,亲爱的孩子!”

    “母亲!”他反驳道,“你就不能不说话吗?你受了惊,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说了些什么。卑贱!”他重复了一声,一面气势汹汹地看着我,“我过去虽然卑贱,但我也一直鄙视他们当中的一些人!”

    米考伯先生文雅地动了动夹在硬领中间的下巴颏儿,接着又继续往下念:

    “‘第二。据我所知,据我了解,我也确信,希普有好几次……’”

    “这没有用,”尤利亚嘟囔着,松了一口气,“母亲,你不要说话。”

    “我们会设法拿出有用的东西来的,而且,老兄,一会儿就会让你完蛋。”米考伯先生答道。

    “‘第二。据我所知,据我了解,我也确信,希普曾连续多次在账目上、账本上和文件上伪造威先生的签字;有一次他明显地干了这样的事,我是可以证明的。换言之,也就是说,请看下面这种做法。’”

    米考伯先生因为在字面上堆砌一些字眼,又一次感到大为高兴,他这样做,不管有多么可笑,我还是要说,这种做法绝不是他一个人特有的。在我的一生中,我看到许多人都是这样,看起来这是一条一般的规律。例如法律案件中宣誓作证的人,要是找到一连串好几个合适的字眼来表示同一个意思,就大为高兴——比方说,他们讨厌、厌恶、痛恨等等——过去教会的诅咒叫人听着高兴,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常说,词语对人残暴无情,我们也常喜欢对词语残暴无情。在重要的场合,我们喜欢有一大堆多余的字眼儿供我们使用,觉得这些字眼儿显得庄重,听着好听。正如我们在隆重的场合,只要我们的仆人显得好看,有一定的数量,我们并不考虑他们有什么意义,同样,只要我们能炫耀一番我们拥有的词语,这些词语有什么意义,是否必要,都是次要的。此外,正如有人过分炫耀自己的仆从,因而招来祸殃,同样,我觉得我可以提到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已经遇到许多巨大的困难,今后还会遇到许多更大的困难,就是因为它所拥有的词语太多了。

    米考伯先生几乎是咂着嘴继续念道:

    “‘换言之,也就是说,请看下面这种做法:威先生身体虚弱,而且他若去世,便会导致某些事情的暴露,并导致——希普对威家控制的垮台——我,威尔金斯·米考伯,作为此文件的署名人,就是这样看的——除非他那孝顺的女儿私下里受人影响,不允许对这家合伙经营的机构进行调查,因此,上述的——希普就认为最好弄一份文件拿在手里,这份由威先生出具的文件要写明上述的一万二千六百一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是由——希普预支给威先生的,以免威先生面子上不好看,其实这笔钱他从来没有预支,而且也早已归还。这份文件表面上是由威先生出具,由威尔金斯·米考伯作证,但文件上的几个签名却都是——希普伪造的。我手里有他的笔记本,有他亲笔模仿威先生的笔迹而签的字,虽然有些地方已被火燎,但谁都可以看得清楚。我从来没有为这样的文件作过证。这份文件现在就在我手中。’”

    尤利亚·希普吃了一惊,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开了一个抽屉,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没有往抽屉里看,又回过头来看我们。

    “‘这份文件,’”米考伯先生又念下去,他向四周看了一眼,仿佛他念的是一份布道词,“‘现在在我手中,’——也就是说,今天清早,写成之后,在我手中,不过从那以后,我已经把它交给特拉德先生了。”

    “的确是这样。”特拉德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尤利亚,尤利亚!”母亲叫道,“咱们卑贱,还是乖乖地跟他们和好吧。我知道,我的儿子会感到卑贱的,先生们,只要你们给他时间,让他好好地想一想。科波菲尔先生,我想你一定知道,他一向是非常卑贱的,先生!”

    真奇怪,母亲还在用这老一套,而她儿子觉得没用,早就不用了。

    “母亲,”他说着,不耐烦地咬了一口包在手上的手绢,“你最好拿枝枪,推上子弹,朝我开火吧。”

    “可是我疼你呀,尤利亚!”希普太太大声说道,我相信,她的确疼她,他也疼他母亲,虽然这显得有点儿怪——这两个人肯定是性情相投的。“我不能让你再惹这位先生,再冒更大的风险。这位先生先前在楼上告诉我,事情已经败露,我当时就对他说,我担保你是卑贱的,是会改过的。——哦,先生们,你们看我多么卑贱呀,不要理他了!”

    “哦,还有那科波菲尔呢,母亲,”他气呼呼地反驳道,一边用他那细手指头指着我,因为他认为我是这次揭发他的劣迹的主谋,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我身上。我也没有辩白,“还有那科波菲尔,即便你刚才脱口而出,没说那么多,他也会给你一百镑的!”

    “我忍不住呀,尤利亚,”他母亲叫道,“我不能看着你趾高气扬地招灾惹祸呀。还是卑贱一点儿吧,你一向都是卑贱的嘛。”

    他咬着手绢,等了一会儿,然后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还要搞什么名堂?要是还有,就接着来吧。你盯着我干什么?”

    米考伯先生马上就接着往下念他的信,他觉得这件事干得很漂亮,极为得意,接着念信,他很高兴。

    “‘第三。也是最后一点。我现在有条件用——希普的假账,用——希普的真备忘录,就从那毁掉一部分的小笔记本儿开始(这小笔记本儿是我们搬进现在的住宅时,我太太在屋里专门用来盛壁炉炉灰的土箱子里偶然发现的,起初我还弄不明白),证明不幸的威先生的弱点、缺点、品德、父爱和荣誉感多年来被人利用,为——希普的卑鄙目的服务了。证明威先生多年来受人以各种想得出的方式欺骗与掠夺,以便为贪婪的、虚伪的、掠夺成性的——希普增加财富。证明——希普全力追求的目标,除了得到好处以外,就是迫使威先生和威小姐完全服从于他(他对威小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想法,我就不说了)。证明他几个月以前完成的最后一件事,是诱使威先生放弃他的股份,甚至连房子里的家具也卖掉,确定一笔年金,每年按照惯例分四次由——希普按时认真支付。证明那些罗网——这包括起初威先生考虑不慎,判断有误,投机购置一份产业,但可能手头上缺少在道义和法律上应由他负责的资金,——希普便惊人地在账上大做手脚;也包括后来表面上以高利借钱,而实际上这笔钱来源于——希普,也是由——希普以这类投机或别的事情为借口,从威先生手里骗来的,或者是瞒着他的;这一切都是通过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而实现的——罗网逐渐收紧,直到最后把那可怜的威先生逼得走投无路。他认为自己破产了,在家境方面,在所有其他希望方面,在名誉方面,都破产了,他只好依赖这个衣冠禽兽了,’”米考伯先生觉得这是个新说法,大力渲染了一番,“‘而这个衣冠禽兽先让人家觉得离不开他,随后就把人家搞垮了。这一切,我都可以证明——也许比这还多得多!’”

    我小声对艾妮斯说了几句话,当时她正在我身边哭,一半是高兴,一半是忧愁。我们中间有人开始活动了,仿佛米考伯先生已经念完了。他以极其严肃的神情说了声“对不起”,就把最消沉的情绪和最兴奋的心情相交织,念起了他那封信的最后一部分。

    “‘我的话说完了。只等我用具体材料来证明这些罪状了。然后,我们这个不幸的家庭就要从地面上消失,因为我们似乎是个累赘。这件事,很快就可以办。用常理来推断,我们的婴儿会首先死于营养不良,因为这孩子是我们家中最虚弱的一个。接着就该是我们那一对双胞胎了。就这样吧!对我个人而言,坎特伯雷之行已经给我带来巨大的灾难。民事诉讼导致监禁,再加上贫穷,将给我带来更大的灾难,此次调查是在艰苦危险的条件下进行的——在繁重工作的压力之下,在难熬的惊恐之中,就着晨光,踏着夜露,在昏暗的夜晚,在那个称他魔鬼都抬举他的人的监视之下,把最微小的调查结果都慢慢凑在一起——我作为父亲,又与穷困作斗争,争取在完成调查之后,使它起到应起的作用。我相信,我所经历的艰苦与危险,和我所作的斗争,将成为几滴香甜的水,洒落在为我焚尸的柴堆上。我别无他求。我只希望人们主持公道,虽然我不妄想与著名的勇敢的海军英雄[52]攀比,人们也能像对待海军英雄那样,说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金钱和自私的目的,而是为了英国,为了家,为了美。’”

    “‘如此这般的威尔金斯·米考伯谨启。’”

    米考伯先生非常激动,但仍然十分自鸣得意,他把信叠起来,向我姨奶奶鞠了一躬,把信交给她,认为她也许愿意保留这封信。

    我很久以前第一次到这儿来的时候,就发现这屋里有一个铁保险柜。这时,钥匙就插在上面。尤利亚突然起了疑心;他看了米考伯先生一眼,就走过去,哗啦一声,猛地把柜门儿拉开。柜子是空的。

    “账本儿到哪儿去了?”他叫道,同时现出了狰狞的面目,“有个小偷把账本儿偷走了!”

    米考伯先生用那把尺子在自己身上拍了几下,“是我干的,今天早上我像平常一样,从你那里拿的钥匙——不过略早一点儿——把它打开了。”

    “你不用担心,”特拉德说,“账本现在都在我手里。在我提到的那个人授权之下,我要好好地保管这些账本。”

    “你窝藏赃物,是不是?”尤利亚叫道。

    “在上面说的情况下,”特拉德答道,“是的。”

    使我感到惊讶的,是我看见姨奶奶本来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时突然朝着尤利亚·希普扑了过去,两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领子。

    “你知道我要什么?”姨奶奶说道。

    “疯子穿的紧身衣。”他说道。

    “不对。我要我的财产!”姨奶奶答道,“艾妮斯,亲爱的,我原来以为真是让你父亲给折腾光了,所以我一直只字未提把它作为投资放在这里了——而且,亲爱的,就连特洛,我也没告诉过,这他是知道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应该由这家伙负责,我就要收回我的财产!——特洛,来,咱们把它拿走!”

    姨奶奶是不是一时竟然认为他把她的财产藏在围巾里了,我确实不知道,不过她似乎是这样想的,因为她的确在拽那围巾。我赶紧过去把他们拉开,并且对她说,我们大家一会儿要叫他最大限度地归还他所攫取的不义之财。这样一来,再加上她自己也考虑了一会儿,她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但她并没有因为刚才的事而显得有些慌乱(至于她的小帽儿,我就不好这么说了),接着就重新稳重地坐了下来。

    在刚才这几分钟里,希普太太一直在对她儿子吆喝,让他“卑贱”,并且向我们一个一个地下跪,许了很多极其不着边际的诺言。她儿子让出自己的椅子,让她坐下,自己则站在她身旁,抓着她的胳膊,倒没有显得很粗鲁的样子。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对我说:

    “你要我怎么办吧?”

    “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特拉德说道。

    “那个科波菲尔没长舌头吗?”尤利亚嘟囔着说道,“你要是说实话,告诉我,有人把你的舌头割掉了,我还可以帮你个大忙哩。”

    “我的尤利亚是卑贱的!”他母亲叫道,“他说什么,你们可别见怪呀,你们这些好人呀!”

    “你必须这么办,”特拉德说道,“首先,我们听说有个转让契约,你必须在此时此地把它交给我。”

    “假如我没有呢。”他插言道。

    “但是你有,”特拉德说道,“因此,你知道,我们是不会像你那样假设的。”我不得不承认,这是我头一次真正看到我的老同学头脑清楚,想法朴实、耐心、讲求实效。“其次,”特拉德说道,“你必须准备把你贪得无厌所弄到手的东西统统交出来,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所有与合作经营有关的账本和文件都要由我们来掌管;所有你的账本和文件;所有收支账目和证券,无论是事务所的,还是你个人的。总而言之,这儿所有的一切。”

    “是吗?我可不知道,”尤利亚说道,“我得花点儿时间考虑考虑。”

    “当然可以,”特拉德答道;“不过,在这段时间,直到每件事都使我们感到满意,我们要掌管这些东西,并且要求你——简而言之,强迫你——呆在自己屋里,不许跟任何人来往。”

    “我不干!”尤利亚嘴里不干不净地说道。

    “梅德斯通监狱拘留人犯更保险,”特拉德说道;“虽说依靠法律来补偿我们的损失,费的时间要长一些,而且不能像你那么彻底补偿我们的损失,但是毫无疑问,法律是要惩罚你的。唉,你跟我一样,心里是很清楚的!——科波菲尔,请你跑一趟好不好,到市政厅叫两个人来?”

    这时候,希普太太又放声大哭起来,跪在地上求艾妮斯为他们说话,还说她儿子非常卑贱,那都是事实,要是他不肯按照我们的要求办,她愿意照办,还说了一些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她为她那宝贝儿子而担心,都到了半疯的地步。要问尤利亚当时要是还有一点儿勇气,他会怎么办,就好比问一条杂种狗,他要是有老虎的劲头儿,会干出什么事儿来。他从头到脚,整个儿是一个懦夫,他那阴沉的、忍受屈辱的样子表现出了他那卑鄙的天性,在他卑贱的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别去!”他以低沉的声音对我说道,同时用手抹了一下他那发烧的脸,“母亲,别嚷嚷了。好吧,把那份契约给他们吧。你去把它拿来!”

    “请你帮她去拿,好吗,迪克先生?”特拉德说道。

    迪克先生承担这项任务,感到很光荣,而且了解这项任务的意义,所以他就陪着她去了,就像牧羊狗跟着羊一样。不过希普太太没给他制造什么困难,因为她不但拿来了那份契约,而且拿来了盛契约的盒子,我们还在盒子里发现了一本银行存折和一些别的文件,这些东西后来都是有用的。

    “好!”契约拿来之后,特拉德说道,“希普先生,现在你可以考虑去了,不过请你特别注意,我代表所有在场的人向你宣布,现在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做了,我已经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了,这件事必须马上进行,不能拖延。”

    尤利亚仍然看着地面,没有抬头,手摸着下巴,匆匆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停下来,说道:

    “科波菲尔,我一直恨你。你一向自命不凡,一向跟我作对。”

    “我想以前跟你说过一次,”我说道,“你贪得无厌,诡计多端,是你自己跟所有的人对着干。以后你要是好好地想一想,会对你有好处的:世上凡是贪婪、诡诈的人,没有不做得过分,自作自受的。这是确定无疑、千真万确的。”

    “或者说就跟他们过去在学堂里教的那一套一样确定无疑(我就是在那个学堂里学得这么卑贱的)。从九点到十一点,他们说劳动是倒霉的事儿,从十一点到一点,他们又说劳动是幸福的事儿,愉快的事儿,光荣的事儿,等等,等等,我也说不完全了,是不是?”他说着,哼了一声,“你宣扬的这一套和他们是一样的前后一致。卑贱有用没有用?我想,我要是没有这一手,就说服不了跟我合伙的这位先生了。——米考伯,你这个老无赖,我要跟你算账!”

    米考伯先生以大义凛然的态度对他和他伸出的手指不予理睬,把胸脯挺得高高的,直到他灰溜溜地走出门外。米考伯先生接着对我说话,邀请我前去“观看他与米考伯太太重新建立相互信任的关系”,以饱眼福。随后,他还邀请在场的各位去参观这一动人场面。

    “许久以来悬在我和我太太之间的帷幕,现在拉开了,”米考伯先生说道,“我的孩子和生养他们的人又可以平等相待了。”

    我们都很感激米考伯先生,在当时那匆忙乱乎的情况下,都想尽量表现出对他的感激之情,我敢说本来我们都会去的,但是艾妮斯需要回去看他父亲,因为他除了这刚刚到来的希望,还承担不了更多的东西;另外还得有个人牢牢地看住尤利亚。于是特拉德就留下来做看守,过一会儿迪克先生来换他。我和迪克先生和姨奶奶就跟着米考伯先生回家去了。我和给过我那么多帮助的亲爱的姑娘匆匆告别,想到那天早上她可能是从什么样的情况下解脱出来——尽管她也下过很大的决心——这时候,我真心感谢我儿时受过的苦难,因为正是这些苦难使我结识了米考伯先生。

    他的家离得不远;因为一进大门就是客厅,他又以他那特有的方式一头扎进屋里,我们一下子就让家里的人围起来了。米考伯先生喊着,“爱玛!我的命根子!”冲进了米考伯太太的怀抱。米考伯太太大叫一声,把米考伯先生紧紧地搂在怀里。米考伯小姐很懂事儿,也受了感动,她正在哄那个米考伯太太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的不明事理的陌生人。那个陌生人在那里蹦跶。那对双胞胎用了一些笨拙但是天真的动作来表达他们高兴的心情。米考伯少爷虽然似乎因早年受过挫折而脾气不好,抑郁寡欢,现在也受了感动,大哭起来。

    “爱玛!”米考伯先生说道,“压在我心上的乌云过去了。我们之间保持过多年的相互信任,现在恢复了,将来也不会再中断了。穷日子,来吧,欢迎呀!”米考伯先生说着,流下了眼泪,“苦日子,来吧,欢迎呀!无家可归的日子,来吧,欢迎呀!无衣,无食,风里雨里沿街乞讨的日子,来吧,欢迎呀!相互信任会帮助我们坚持到底!”

    米考伯先生说完这番话,就让米考伯太太坐在椅子上,又对家里的人挨个儿拥抱了一遍;他对各种凄凉的前景表示欢迎,其实我无论怎样看,都觉得这种种前景都是不受他们欢迎的;他还号召他们出去,到坎特伯雷的街上去唱合唱,因为除此以外,他们是无法维持生活的。

    但是米考伯太太由于过于激动,晕过去了,所以抢救她就成了组织合唱队之前首先要做的事。这件事是由我姨奶奶和米考伯先生完成的;接着就为姨奶奶作了介绍,米考伯太太也认出了我。

    “对不起,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那可怜的女人说着,把手伸了过来,“我身体不好,我和米考伯先生之间过去的误会消除之后,我一下子承受不了呀。”

    “这都是你的孩子吗,太太?”姨奶奶说道。

    “眼下就这一些。”米考伯太太答道。

    “哎哟,我不是指那个,太太,”姨奶奶说道,“我是说,这些孩子都是你的吗?”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

    “最大的那个年轻先生,”姨奶奶一边儿想一边儿问,“把他抚养这么大,准备叫他干什么呀?”

    “我到这儿来的时候,”米考伯先生说道,“我本想把威尔金斯弄到教会里去——说得准确一点儿,是想把他弄到唱诗班里去。但是,使得本城闻名遐迩的受人崇敬的尖塔里,并不缺少男高音;所以他就……简而言之,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在圣堂里唱,而到酒馆里唱去了。”

    “不过他的想法是好的。”米考伯太太温柔地说道。

    “我敢说,亲爱的,”米考伯先生答道,“他的想法特别好;不过我还没看到,他在哪一方面实现他的想法了。”

    米考伯少爷抑郁寡欢的那股劲儿又来了,他怒气冲冲地问道,他该怎么办?他既然没有生做一只鸟,他是不是一个天生的木工,或者天生的车辆油漆工?他能不能到旁边一条街上,开一个药店?地方法院下次开庭的时候,他能不能冲进去,宣布自己是律师呢?他能不能凭武力去演歌剧,靠暴力而成名呢?他既然没有在某一方面受到培养,他还能不能做点儿事情呢?

    姨奶奶想了一下,说道:

    “米考伯先生,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到过移居海外呀!”

    “小姐,”米考伯先生答道,“我年轻的时候梦想过,在比较成熟的年代里,也有过这种愿望,只是没有实现。”我在这里要插一句,我完全有把握,他一辈子就没想到过这件事。

    “哎?”姨奶奶说着,看了我一眼,“我说,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你们要是现在移居海外,对你们和孩子们来说,岂不很好吗?”

    “钱哪,小姐,钱哪。”米考伯先生强调说,心情很沉重。

    “这是主要的,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困难了,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太太也这么说。

    “钱?”姨奶奶大声说道,“不过你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可以说,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因为从火里取出的东西,数量是不少的。除了给你们准备一笔钱之外,我们做什么,才能赶上你做的一半呢?”

    “我不能把它当做礼物收下,”米考伯先生说道,他显得非常热情,也非常活跃,“但是如果有可能给我垫上一笔钱,够这次使用,比方说年利五厘,算我个人的欠款——比方说让我打几个条子,期限分别为一年、一年半、两年,这样我就有时间,等待时来运转……”

    “有可能?可以,一定可以,就按你提的条件,”姨奶奶答道,“就等你说话了。你们两口子,现在合计合计。大卫认得几个人,不久就要到澳大利亚去。你们要是决定走,何必不坐同一条船走呢?彼此可以有个照应。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你们合计一下吧。不着急,好生考虑考虑。”

    “有个问题,亲爱的小姐,我想问一下,”米考伯太太说道,“那儿的气候,我想,一定对身体很好吧?”

    “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气候了!”姨奶奶说。

    “那就好,”米考伯太太答道,“不过我的问题又来了。那个国家有没有条件,让米考伯先生这样有才干的人有公平的机会步步高升啊?眼下我不想说他可能惦记着想当总督,或者类似的差使;不过那儿有没有应有的机会,使他的天才得到发挥——有没有充分的机会——使他的天才得以发展?”

    “对于又正派又勤快的人来说,”姨奶奶说道,“哪里的机会都不如那儿好。”

    “又正派又勤快的人,”米考伯太太一本正经地重复道,“太对了。我看澳大利亚显然是米考伯先生最合适的活动场所了!”

    “我怀着一种信念,亲爱的小姐,”米考伯先生说道,“在目前情况下,我本人和我全家就该到那里去,那是唯一可去的地方。在那里上岸以后,一种意想不到的机遇就会出现。那地方离得不算远——比较起来说;承蒙你提出的建议虽然需要考虑,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只是个形式问题。”

    过了一会儿,米考伯先生怎样成了最有信心的人,盼着发财;米考伯太太怎样大谈袋鼠的习性,这些情形难道我什么时候会忘记吗?米考伯先生在跟我们一起往回走的路上,摆出一种吃苦耐劳、到处流浪的架势,显得就像在一个地方暂住的人,一举一动都是尚未定居的样子,看见公牛走过来,就以澳大利亚的庄稼汉的眼光去看那公牛,将来我什么时候想起坎特伯雷集日这条街的情景,能不想起他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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