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科波菲尔-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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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笼罩在我身上的黑夜,漫长而阴郁,时有幽灵出没,其中有许多希望,许多幸福的回忆,许多失误,许多无谓的悔恨与烦恼。

    我离开了英国,即便这时,也还不清楚我所受到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我丢下所有亲近的人,走了;自以为已经受过打击,那打击已经过去了。正如一个人在战场上受了致命伤,却几乎不知道自己挂了彩。我也是这样,在我怀着那颗未经磨练的心一人独处的时候,对于自己需要对付的创伤竟一无所知。

    我不是很快了解的,而是点点滴滴慢慢了解的。我出国时的沮丧情绪,时刻在加深,在扩大。起初,我为故去的人难过,心情沉重,此外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感情。后来,不知不觉地感到绝望了,因为我意识到我失去的一切——爱情、友谊、兴趣;我意识到我毁掉的一切——我最初的信任,我最初的热情,我生活中整个的空中楼阁;我意识到我残留的一切——一片废墟与荒野在我四周一直伸延到昏暗的天边。

    如果说我是为自己而感到悲哀,我觉得也并不是这样。我为我那娃娃媳妇而悲伤,她那么年轻,正在如花似玉的时候,就被夺去了生命。我为那个人悲伤,他在许多年前曾受到我的爱戴与仰慕,他本来也同样会受到众人的爱戴与仰慕的。我为那颗破碎的心而悲伤,它已经在狂风暴雨的海面上找到了归宿;我也为这纯朴的家庭尚存的人漂流他乡而悲伤,我小时候曾在他们家里听过夜晚的风声。

    我陷在越积越深的忧伤之中,最后感到永远没有希望摆脱了。我漫无目的地到处游荡,走到哪里就把这沉重的包袱背到哪里。现在我感到这包袱的全部重量了,我被它压弯了腰,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包袱永远不可能减轻了。

    我这种沮丧情绪闹得最严重的时候,我觉得还是死了的好。有时候,我觉得我愿意死在家里,而且真的转身往回走,希望早一点儿回到家里。有时候,我又越走越远,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不知道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想丢下什么。

    我度过的那些思想痛苦的无聊日子,现在也不可能一段一段地回忆了。有些梦境,描绘起来只可能是零碎的,模糊的。我硬要自己回顾这一时期的生活,仿佛就是在回忆这样一种梦境。我看见自己像做梦的时候那样,走过奇异的外国城镇、宫殿、教堂、寺庙、绘画、城堡、陵墓、神奇的街道——这些历史与幻想的古老遗迹;走到哪里都背着我那痛苦的包袱,各种景物在我眼前消逝,而我却几乎没有看见。在苦闷中沉思默想,对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这就是在我这未经磨练的心上降下的黑夜。让我抬起头来——感谢上帝,我终于抬起头来了!——走出那漫长、凄凉、悲惨的梦境,看一看黎明吧。

    一连几个月,我思想上笼罩着这越来越黑的乌云,到处游历。由于一些难以说清的原因,我没有回家——这些原因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希望表现得清楚一些,却未能做到——而是继续游荡。有时候,我心烦意乱,不停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有时候,我又在一个地方逗留很长时间。无论到了哪里,我都没有明确的目的,也无心久留。

    我到了瑞士。我是通过阿尔卑斯山一个宏伟的山口,从意大利过来的。过来以后,就一直在向导的陪同下,顺着小路在山里转。如果说那些冷清得叫人害怕的去处曾对我说过什么知心话,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在那可怕的高山和悬崖上、在那滚滚的洪流中,在那冰雪覆盖的野地里,我看到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奇观异景,但除此以外,我没有学到更多的东西。

    有一天,太阳快落了,我往一个山谷里走去,准备在那里过夜。我顺着山坡上的羊肠小道往下走去,看见下面老远的地方在闪闪发光。这时候,我觉得我有一种许久以来未曾有过的美的感受,和宁静的体验,我感觉到那平静的环境产生的缓和作用,心中微微一震。我记得有一次停下了脚步,虽然悲伤,却不感到压抑,更不感到绝望。我记得几乎可以说产生了一种希望,希望我的心情有可能好转起来。

    我来到谷底的时候,落日的余晖仍照射在远处的山头上,那山头有白雪覆盖,好像永不飘散的云。山的底部形成峡谷,那小村庄就坐落在这峡谷里,两边的山坡郁郁葱葱。在这些比较矮小的植物后面高处便是黑黑的枞树林,像楔子一样楔在雪堆里,还可以防止雪崩。再往上便是一层层陡峭的岩石,灰色的石头,明亮的冰,小片平坦的绿色牧场,这一切都渐渐与山顶的积雪融合在一起。山坡上星星点点,每一个小点儿就是一家人家,那一所所孤单的木头房子,在巍峨的高山衬托下显得小极了,当玩具都嫌太小了。就连山谷里人们聚居的这个村子也是这样。那里的小溪上架着木桥,溪水从乱石上奔腾而下,在树丛中不停地轰鸣。在这寂静的夜晚,从远处传来了歌声,那是牧人的声音;这时恰有一片明亮的彩云在半山腰飘动,我几乎以为那歌声是从那片云彩上传来的,而并不是人间的音乐。在这幽静的环境中,忽然大自然跟我说话了,劝了我一阵子,使得我把我这沉重的头贴在草地上,痛哭了一场,自从朵拉死后,我还没有这样哭过呢!

    几分钟以前,我发现有一包信在等着我看,于是就趁他们准备晚饭的工夫,信步走出村外去看信。别的信都跟我走岔了,所以我很久没有收到信了。自我离家之后,除了写一两行,报个平安,或告诉一声我到了什么地方,我始终鼓不起勇气,也缺乏耐心,好好地写一封信。

    我手里拿着这包信。打开以后,拿出艾妮斯写的一封,看了起来。

    她过得很快活,而且做了很多事情,事遂人愿,也都顺利。关于她自己,就对我说了这么多。另外谈的都是我。

    她没给我出什么主意,也没劝我尽什么义务,只以她特有的那种热情告诉我,她对我多么信任。她说,她知道像我这种性格的人怎样会把痛苦变成好事。她知道痛苦的磨练和情绪的考验怎样会使我的性格得到提高,得到加强。她相信我经过这番苦难之后,一定会以更坚定、更大的决心去实现我的每一个目标。她为我的声誉而感到非常自豪。她渴望我的声誉会进一步提高,她深信我会继续努力。她知道悲痛不会使我软弱,一定会使我更加坚强。我小时候受的磨难起了一定的作用,使我成长为现在这样一个人,更大的灾难同样会激励我比现在更进一步;过去的苦难教育了我,我同样也可以教育别人。上帝已经把我那天真的爱人接到他那里安息去了,现在艾妮斯又把我托付给了上帝。她总是怀着姊妹的情谊疼爱着我,无论我走到哪里,她总在我身边——为我取得的成绩而自豪,将来更会为我可能取得的成绩而无限自豪。

    我把这封信贴在胸口上,一边想,一个钟头之前,我是个什么样子呀?我听着那歌声消失了,看着那寂静的晚霞暗了下来,看着山谷里所有的颜色都褪了,看着山顶上那金色的积雪在远处与灰白的夜空融为一体,不过这时我感到在我思想上黑夜已经过去,阴影都在消失,我对她的爱是叫不出名字来的,从此以后,对她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

    这封信,我看了好几遍。睡觉以前,我给她写了回信。我告诉她,我一直急需得到她的帮助;如果没有她,我就不是而且从来也不是她认为我应有的样子;不过她既然鼓励我那样做,我愿意努力去做。

    我也的确努力去做了。再过三个月,从我开始苦恼的时候算起,就整整一年了。我决心在三个月期满以前暂且不作决定,只是努力去做就是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我就呆在这座山谷里和附近一些地方。

    三个月过去了,我决定暂不回家,在外面再呆一些时候;眼下我要在瑞士安顿下来,因为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情景,就对瑞士倍感亲切;我要重新拿起我的笔;我要工作。

    我向艾妮斯托付我的地方谦逊地寻求帮助。我求助于大自然,而且从不落空;我敞开心扉,重又接受人间的温暖,而我最近对这种感情是回避的。没有多久,我在这山谷里交的朋友就几乎跟我在亚茅斯交的朋友一样多了。冬季到来之前我离开这山谷去日内瓦,春天又从日内瓦回来,朋友们的问候虽然都没有用英语,我却觉得听到了家乡的声音。

    我起早贪黑地写作,又耐心,又努力。我写了一篇故事,谈的不是遥远的事,而是从我的切身经验中产生的主题。我把它寄给特拉德,请他安排出版,条件对我非常有利。我的名气越来越大,这方面的消息,我从偶尔碰上的游客嘴里就可以听到。我经过一番休整之后,又怀着过去那种热情,一心扑在写作上,写一篇新故事,这故事使我深深地着了迷。这件事有了一些进展之后,我就越来越喜欢它,使出最大的劲儿,把它做好。这是我的第三部小说。写了不到一半,我停下来歇息一下,这时候,我突然感到要回家了。

    许久以来,我虽然又学习,又写作,都很耐心,同时也习惯于剧烈的运动了。我离开英国的时候,身体很不好,现在恢复得相当不错了。我开了眼界。我到过很多国家,我希望我的知识也积累得丰富一些了。

    我在国外这段时间,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回顾的,现在都已经回顾了——只有一项保留。我把它保留到这会儿,并不是有意回避我的任何想法;因为我在前面已经说了,我这篇记述就是要把我记得的东西写下来。我一直想把心中最秘密的想法搁在一边,到最后时刻再说出来。现在我可以说了。

    我无法透过自己内心的迷雾,清楚地说出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可能早就把最光明的希望寄托在艾妮斯身上了。我说不清楚,是在哪一段悲痛的时期,我最初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认为自己小时候太任性,把她那可贵的爱情丢掉了。我曾觉得,过去我不幸失去过或者缺少过什么,而这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了,我想也许就是在这时候,那个念头就隐隐约约低声向我呼唤了。但是等到我在这世界上落到这样悲伤、孤独的地步,这个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成了一种新的责备,新的悔恨。

    那时候,我要是和她接触比较多,由于孤独的原因,我就会流露出这种情绪。我最初感到暂时不能回英国,内心深处所惧怕的,就在于此。她那份姐妹般的情谊,无论失去多么小的一部分,我都会觉得承受不了;然而,我要是流露出那样的情绪,我们之间就会拘谨起来,而这种情况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不能忘记,她现在用来对待我的那种感情,是在我可以自由选择,自由发展的情况下产生的;如果说她曾经用另外一种感情爱过我的话——有时候我觉得她过去也可能这样爱过我——我已经把它丢掉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因为自从我们都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老认为自己放荡不羁,跟她没有缘分。我已经把自己那炽热的感情放到另外一个人身上,本来可能做的事情,没有做;艾妮斯对我来说,就是我和她那颗高尚的心所塑造的样子。

    我内心逐渐发生的变化刚开始的时候,我很想对自己有更好的了解,从而更好地做人,当时我的确想过,希望通过一定的磨练,将来有一天可能抹掉错误的过去,有幸和她结婚。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模糊的前景变得渺茫了,在我心中消失了。如果她曾经爱过我,那么,我就应当把她看得更加神圣,因为我记得我怎样对她无话不说,她怎样了解我这颗放荡不羁的心,记得她为了做我的朋友和姐妹而不得不作出的牺牲,以及她取得的胜利。如果她不曾爱过我,我能认为现在她会爱我吗?

    我和她相比,总觉得她忠贞不渝、百折不挠,而自己显得薄弱,现在我这种感觉就越来越深。假如许久以前我更能配得上她,不论我当时可能对她是怎样的情况,也不论她可能对我是怎样的情况,反正现在我不是那样的情况,她也不是那样的情况。时光已经过去了,是我错过了机会,失去了她,也是我罪有应得。

    我在这些斗争中吃了很多苦,这些斗争使得我痛苦、悔恨,不过我老觉得,既然在我的希望像花朵一样鲜艳的时候,我漫不经心地忽视了那可爱的姑娘,现在我的希望凋谢了,如果再想回去找她,便有碍于情面,我决不能再有这样的想法——我每次想到她,都有这样一条基本的考虑——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现在我不想对自己隐瞒我爱她,我真心实意地爱她;不过我也紧紧地叮嘱自己,已经为时太晚了,而且我们之间久已存在的关系也不应该受到破坏。

    我曾时时想起,而且想得很多,朵拉怎样含含糊糊地向我指出,在那些注定不使我们为难的日子里,可能发生什么事情。我也考虑过,对我们来说,从未发生的事情在实际上和发生了的事情同样真实。她提到的年代,就我纠正错误而言,如今已成事实;虽然我们在最早的愚蠢行动中就分了手,那样的年代总有一天会成为现实,不过可能晚一点儿罢了。我尽量把我和艾妮斯之间可能有过的关系变为一种手段,用来更好地克制自己,更好地下定决心,更好地认识自己,了解自己的缺点和错误。就这样,我考虑了过去本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之后,得出结论,那样的事今后是不可能发生的。

    这些想法,还有与之相关的细枝末节和相互矛盾的东西,就像不断移动的流沙一样,在我脑子里翻来覆去,从我离开到回来,延续了三年之久。移居海外的人们起航以后,三年过去了,又是在那日落时分,在那同一地点,我站在回国乘的邮轮甲板上,看着那玫瑰色的水面,三年前我看见那船的倒影也映照在这水面上。

    三年,过的时候虽然都很短,放在一起却很长。我觉得家是很可爱的,艾妮斯也很可爱。但她并不属于我——她永远不会属于我。她本来可能是属于我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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