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说——恐怕大家都这么说——一个人离开一个熟悉的地方,似乎意味着这个地方要发生变化。我从窗口向车外望去,发现鱼街山上一所老房子,一百年来都没有漆工、木工、瓦工碰过的,却在我出国的时候已经拆掉了;还发现旁边一条街,素以污秽和不便而著称,正在修下水道,同时拓宽路面。这时候,我估计很可能会发现圣保罗教堂显得更陈旧了。
亲戚朋友的景况有些变化,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姨奶奶早已在多佛重振家业;特拉德在我走后第一学期就在法院里干起了少量的律师业务。现在他在格雷律师学院有自己的房间,他还在最后几封信里对我说过,他很快就与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结合,这希望不是不存在的。
他们预计我在圣诞节前回来,却没料到我回来得这么快。我故意迷惑他们,我想在他们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回来,一定挺好玩儿。可是看看没有人迎接我,孤零零一个人,一声不响,在大雾弥漫的街上匆匆而过,却又心里不是滋味,感到凄凉,感到失望。
好在那些有名的商店灯火通明,使我的情绪有所好转,等我在格雷律师学院的咖啡馆门前下车的时候,我的精神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这咖啡馆首先使我回想起住在金十字的时候,当时的情况多么不同,它也提醒我,自那时以来,已经发生了种种变化;但这都是很自然的。
“你知道特拉德先生住在律师学院什么地方吗?”我一边在那咖啡馆里烤火取暖,一边问茶房。
“霍尔本院,先生。二号。”
“我想特拉德先生在律师当中,一定是越来越有名吧?”我说。
“哦,先生,”茶房答道,“也许是这样,先生,不过我本人不知道。”
这茶房是个瘦瘦的中年人,他问了问另一个更有威信的茶房——那是一个粗壮的老人,双下巴颏儿,身穿黑色裤袜,从咖啡馆的一头儿走了过来,他呆的那地方很像教会执事的专座,身边摆着钱盒子、地址簿、法界名册,还有一些别的本子和单据。
“特拉德先生,”那瘦茶房说道,“住在院儿里二号。”
那胖子摆摆手,让他走开,郑重其事地向我走来。
“我想问问,”我说,“住在院儿里二号的特拉德先生,在律师当中,是不是越来越有名气呀?”
“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呀。”茶房以浑厚而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真为特拉德感到愤愤不平。
“他一定是个年轻人吧?”那胖茶房说道,一面用严厉的目光看着我。“他在律师学院呆了多长时间了?”
“不超过三年。”我说。
这个茶房,我想恐怕在他那教会执事专座呆了四十年了,是不会再继续谈这个无关紧要的话题的。他紧接着就问我,晚饭想吃点儿什么。
我感到我又回到英国了,我为特拉德感到非常沮丧。看来他是没有希望了。我随便要了一点儿鱼和一份牛排,随后就站在炉火前面思索,为什么特拉德老出不了名。
我两眼跟着那领班的茶房,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逐渐长成现在这样的花朵,他所呆的花园一定是个不利于生长的艰苦的地方;它有一种非常传统的、顽固的、悠久的、严肃的、古老的气氛。我往四下里一看,那砂纸打过的地板肯定和领班的茶房儿童时代的地板一模一样——假如那茶房有过儿童时代的话,看来他是不曾有过的;我看见那一张张发亮的桌子,我的影子照在古老的红木上,丝毫没有变形的地方;我看见那一盏盏的灯,都修剪擦洗得无可挑剔;我看见那舒适的绿色帷幔,挂在纯铜的棍儿上,挡在温暖的包厢的周围;我看见那两只大煤炉子,烧得正旺;我看见那一排排粗大的酒罐子,仿佛它们都知道管子下面有昂贵的陈年葡萄酒:这使我感到英国和法律看来是很难一攻就破的。我来到楼上的卧室里,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我记得那房间就在律师学院入口的门洞儿上面,那镶着墙裙的古色古香的屋子是那么宽阔,那立着四根柱子的大床是那么雅致,那沉重的五斗柜是那么稳如泰山,这一切好像联合起来向特拉德这种勇敢青年的命运严厉地表示不悦。我又回到楼下,来吃晚饭。就连那悠然自得的晚饭,和那井井有条的幽静的环境——客人不多,因为长假尚未结束——都足以说明特拉德是胡思乱想,说明他为今后二十年的生活所打的小算盘是异想天开。
我自从走后,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情况,这就使得我为朋友所抱的希望归于破灭。领班的茶房对我不耐烦了。他不再靠近我,而去专心致志地伺候一位戴着长护腿的老先生,好像有一品脱特制葡萄酒自动从酒窖里流出来让他喝,因为他并没有要。另外那个茶房悄悄地告诉我,这位老先生是位退了休的办理财产转手手续的人,住在方场,有很多钱,估计他会把这笔钱留给洗衣女人的女儿。他还告诉我,听说他在一个柜子里放着一套贵重餐具,放得久了,已经不亮了,虽然除了一把叉子和一把勺儿之外,谁也没看见他家里还有别的东西。到了这个时候,我的确觉得特拉德不行了,确信他没有希望了。
然而我急于见到我那亲爱的老朋友,我那副吃饭的样子决显不出我想提高我在那领班茶房眼中的身价。吃完之后,我就匆匆地从后门走了。二号很快就到了。我一看,门框上写着,特拉德先生住在最高一层楼上,我就爬起楼梯来。我发现那楼梯已很破旧,拐弯儿的地方点着一盏粗捻儿的小油灯,发出微弱的亮光,那油灯放在污秽的小玻璃盒子里,也快熄了。
我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走去,觉得好像听见一阵愉快的笑声,既不是法律顾问或高级律师的笑声,也不是法律顾问的秘书或高级律师的秘书的笑声,而是两三个姑娘的愉快的笑声。然而就在我停下脚步来静听的时候,我一脚插在窟窿里,因为堂堂格雷律师学院就在这里少一块木板,我跌倒在地,发出了一些响声,等我站起身来的时候,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我继续摸索着往上走,更加小心了。我忽然看见门上写着“特拉德先生”几个大字,而且外屋的门是开着的,我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我敲了敲门。只听见里面有一阵打架的声音,别的声音什么也没有。于是我又敲了敲门。
一个长得挺机灵的小伙子出来了,他又是听差,又是秘书。他上气不接下气,看着我,那样子像是逼着我以法律手续来证明我的身份。
“特拉德先生在家吗?”我说道。
“在家,先生;不过他有事儿。”
“我想见见他。”
那长得挺机灵的小伙子打量了我一番,决定让我进去。他先把房门开大了一点儿,让我进到狭窄的走廊里,随后又来到一间不大的起居室里。这时候,我就看见我那老朋友(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坐在桌子旁边,低着头看文件。
“哎呀!”特拉德大声说着,抬起头来,“这不是科波菲尔吗!”接着就冲到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搂着他。
“一切都好吗,亲爱的特拉德?”
“一切都好,最最亲爱的科波菲尔,所有的消息都是好消息!”
我们两个人都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亲爱的朋友,”特拉德说着,激动地抓弄起头发来,其实他这样做是完全不必要的,“最亲爱的科波菲尔,好久不见最为想念的朋友,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啊!你晒得真黑呀!我真高兴呀!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亲爱的科波菲尔,从来没有!”
我也跟他一样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感情。一开始,我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亲爱的朋友!”特拉德说道,“你这么有名了!你真行,科波菲尔!哎呀,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是从哪里回来的,你一直在干什么呢?”
特拉德只顾自己说,从不停下来等我回答。他已经把我安置在炉火旁边的安乐椅上,这时他一只手急切地捅火,一只手抓着我的围巾,因为他有一种错觉,以为抓的是我的大衣。他还没放下捅火棍儿,就又跟我拥抱起来,我也跟他拥抱;我们俩一边笑,一边擦眼睛,又在炉前坐下,互相握手。
“你看,”特拉德说道,“你就晚回来了一点儿,你要是早回来一点儿,亲爱的老伙计,就不至于错过那场仪式了。”
“什么仪式呀,亲爱的特拉德?”
“哎呀!”特拉德叫道,和以前一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没收到我最后一封信吗?”
“要是信里提到什么仪式的话,那肯定没收到。”
“哦,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说着,两只手把头发揪得竖了起来,然后又把手放在我的膝头,“我结婚啦!”
“结婚啦!”我高兴得叫了起来。
“上帝保佑,我结婚啦!”特拉德说道——“霍勒斯牧师主持仪式——在德文郡那边——和索菲结婚啦。哦,老伙计,她就在窗帘后面躲着呢!喂!”
出我所料,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立刻一边笑着,而且羞得满脸通红,一边从她躲藏的地方走了出来。我相信世界上没有比她更快活、更和蔼、更憨厚、更幸福、更聪明的新娘了。我当时也忍不住说出了我这个看法。我像老朋友那样吻了她一下,并且衷心地祝他们生活愉快。
“你看,”特拉德说道,“这是一次多么美好的聚会呀!你晒得黑极了,亲爱的科波菲尔!上帝保佑我,我多么快活呀。”
“我也觉得多么快活呀。”我说道。
“说真的,我也是那么快活。”索菲红着脸,笑着说道。
“咱们都别提多快活了!”特拉德说,“就连姑娘们也都快活。你看,我不能不说把她们给忘了!”
“忘了?”我说道。
“姑娘们,”特拉德说,“就是索菲的姐妹们呀。现在她们就住在我们这儿。她们是来看看伦敦是个什么样儿的。其实,刚才……是你上楼的时候摔了一跤吧,科波菲尔?”
“是呀。”我说着,笑了起来。
“那就对了,你刚才跌跌撞撞上楼的时候,”特拉德说道,“我正和姑娘们做游戏。实际上我们是在玩儿抢座位。不过因为这种游戏在威斯敏斯特大厅是不能玩儿的,而且要是让顾客看见,也显得不成体统,所以她们都溜了。她们这会儿——毫无疑问,都在听着呢。”特拉德说着,朝另外一间屋子的门儿看了一眼。
“对不起,”我说着,又笑了起来,“我把她们都吓跑了。”
“说真的,”特拉德兴致勃勃地说道,“你刚才要是看见她们听见你敲门之后,怎样跑出去,又跑回来捡头上掉下来的梳子,然后又极其疯狂地跑出去,你就不会说这个话了。——我说,亲爱的,叫姑娘们出来吧?”
索菲迈着轻盈的步子走了,我们听见在隔壁迎接她的是一阵欢笑声。
“真像音乐一样,是不是,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说道,“听着真好听。能为这几间旧房子增添不少乐趣。对一个一辈子独自生活的不幸的单身汉来说,你知道,这绝对是甜蜜的生活,是令人陶醉的生活。这些人真可怜,她们在索菲身上已经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我告诉你,科波菲尔,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索菲都是最可爱的姑娘!现在我看到她们的情绪这么好,我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欣慰。和姑娘们相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科波菲尔。不合乎正轨,但是非常愉快。”
我注意到他略微迟疑了一下,而且意识到他出于好心,怕刚才这番话会给我带来一些痛苦,所以我就热情地表示我有同感,这就明显地使他松了一口气,而且大为高兴。
“不过,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说,“我们家里的安排,说实话,也是很不合乎正轨的。就连索菲住在这里都是不合正轨的。我们没有别的住处呀。我们是驾着一叶扁舟出海,但我们决心乘风破浪向前进。况且索菲极会理家。姑娘们怎样各得其所,你要是知道了,会感到惊讶。究竟是怎样安排的,我几乎一点儿也不知道。”
“有好几位小姐跟你们在一起吗?”我问道。
“大姑娘,就是那位美人儿,在这里,”特拉德悄悄地说道,“名叫卡罗琳。萨拉也在这里——我对你说过,你知道,就是脊椎有点儿毛病的那一位。现在好多了!索菲教她们认字儿的那俩最小的也在这里。路易莎也在这里。”
“真的吗!”我说道。
“真的,”特拉德说道,“我这里一共——我指的是房子——只有三间屋子;不过索菲把姑娘们安排得再好不过了,她们睡得别提有多舒服了。三个睡在那屋里,”特拉德一边指着一边说,“两个睡在那屋里。”
我禁不住往四下里一看,想知道还有什么地方剩下来,供特拉德夫妇居住。特拉德明白我的意思。
“是这么回事儿,”特拉德说道,“我刚才说了,我们决心乘风破浪向前进,实际上,我们上星期就在这地上打地铺。但是楼顶上还有一间小屋——你一上去就知道了,那小屋住着很舒服——索菲亲手用纸糊了糊,为的是让我感到意外,我们暂且就住在那里。那很像是一间吉卜赛人住的小屋,好极了。窗外的景色也非常好。”
“你们终于幸福地结婚了,亲爱的特拉德!”我说道,“我真为你高兴。”
“谢谢你,亲爱的科波菲尔,”特拉德说道,这时我们又握了握手。“是啊,我现在别提有多幸福了。你看,这是你的老朋友,”特拉德说着,得意地朝着那花盆和花架子点了点头,“这是那张大理石桌面的桌子!别的家具,你看得出,都是简单而实用的。至于贵重餐具,哎呀,我们连一个茶匙也没有啊。”
“挣了钱再添置?”我以轻快的语气说道。
“太对了,”特拉德答道,“挣了钱再添置。我们当然也有些样子很像茶匙的东西,喝茶的时候用来搅一搅。不过那都是用不列颠合金做的。”
“等将来有了银器,就会显得特别亮了。”我说道。
“我们也是这么说!”特拉德大声说道,“你看,亲爱的科波菲尔,”他又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我说,“我在某吉普斯和某维其尔这场官司里发表了我的看法,这对我的事业大有好处,随后我就到了德文郡,私下里跟霍勒斯牧师认真地讨论了一番。我详细说明了索菲是个最可爱的姑娘!——科波菲尔,这一点,我决不含糊。”
“我相信,她是这样一个姑娘!”我说道。
“她的确是这样一个姑娘!”特拉德说道,“我恐怕离题了。我刚才是不是说到霍勒斯牧师了?”
“你刚才说你详细说明了……”
“对啦!详细说明了我和索菲已经订婚很久了,而且索菲经她父母允许,也很愿意嫁给我——简而言之,”特拉德带着昔日坦诚的笑容说道,“就在我们眼下这种不列颠合金餐具的境况下也行。这多好啊!于是我就去找霍勒斯牧师。霍勒斯牧师是一位极好的牧师,科波菲尔,他应该提升为主教,至少也应该能维持生活,而不至于过得太苦。我对他说,我要是时来运转,比如一年之内收入二百五十镑,而且第二年看得很清楚,还能挣这么多钱,或者比这更多,除此以外,还能购置一些简单的家具,布置这样一个小的住处——在这种情况下,我和索菲就应该完婚。我还趁机向他表示,我们已经耐心等待了很多年,虽然索菲在家里极为有用,她那疼爱子女的双亲也不该因此就认为可以不让她建立自己的生活——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当然不能那样办。”我说道。
“科波菲尔,你这样看,我感到很高兴,”特拉德说道,“因为我的确认为在这种问题上,做父母的,做兄长的,以及诸如此类的人,有时是比较自私的,我丝毫没有指责霍勒斯牧师的意思。另外,我当时还表示,自己最强烈的愿望就是为他们家效劳;我要是混得不错,他要是出什么事儿——我指的是霍勒斯牧师——”
“我明白。”我说道。
“——或者说克鲁洛太太出什么事儿——最能满足我的愿望的就是让我像父母一样照顾那些姑娘们。他的回答好极了,使我深受感动。他还表示要争取克鲁洛太太同意这一安排。为了说服她,他们可费劲啦。从她的腿部上升到她的胸部,又上升到她的头部……”
“什么东西上升呀?”我问道。
“她的痛苦呀,”特拉德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答道,“总的说来,也就是她的感情。有一次,我说过,她是个很突出的女人,可惜两腿不听使唤了。无论发生了什么烦心的事,一般都是停留在她的腿上;不过这一次却上升到胸部,又上升到头部,总而言之,蔓延到了全身,实在叫人害怕。然而他们不断给她热情的照顾,终于把她说通了。于是我们就结了婚,到昨天整六个星期。科波菲尔,我看着他们全家哭哭啼啼,东倒西歪地晕了过去,你不知道我觉着自己是个多么坏的恶魔!在我们离开之前,克鲁洛太太不肯见我——当时她不肯宽恕我,因为我从她手里夺走了她的孩子;不过她是个善良的人,后来也就宽恕我了。今天早上我还收到她一封信,读起来叫人高兴。”
“总而言之,亲爱的朋友,”我说道,“你感到这么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
“哦,这你可就偏心了!”特拉德笑着说道,“不过我现在的处境也的确叫人羡慕。我努力工作,如饥似渴地攻读法律。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毫不在意。白天把姑娘们藏起来,晚上就跟她们玩儿。她们星期二就要回去了,因为第二天就开始过米迦勒节了,说真的,她们这一走,我还真难过。她们来了,”特拉德忽然不再窃窃私语,大声说道,“姑娘们来了!科波菲尔先生,克鲁洛小姐——萨拉小姐——路易莎小姐——玛格丽特和露西!”
她们是一丛十全十美的玫瑰花,看上去是那么健壮,那么清新。她们都很漂亮,卡罗琳小姐非常清秀,但索菲的容貌又更胜一筹,她那聪慧的脸上带有疼爱、愉快、温暖的气质,这就使我断定我的朋友是选对了。我们大家围炉而坐;那个挺机灵的小伙子,我现在看出来了,原先他为了把文件摆出来,忙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则又把文件收起来,摆上了茶具。随后他就用力把外面的门一关,歇息去了。特拉德太太极其愉快而端庄,朴实的眼睛里露出微笑,冲好了茶之后,就坐在火炉旁边一个角落里,悄悄地烤起面包来。
她一边烤面包,一边对我说,她见过艾妮斯。“汤姆”曾在婚后带他到肯特郡去旅行,她在那里还见过我姨奶奶,我姨奶奶和艾妮斯都很好,她们没谈别的,光谈我。她的确认为在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汤姆”无时不惦记着我。什么事儿都要“汤姆”说了算。“汤姆”显然是她生活中崇拜的偶像——无论出现什么混乱局面,都不会从它的基座上跌落下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它永远会受到她的信任,得到她由衷的尊敬。
索菲和特拉德都对美人儿很尊重,这使我非常满意。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事,不过我认为这是非常令人高兴的,而且这是他们性格中极为重要的一部分。如果说,特拉德有一刹那痛感缺少将来才能挣来的茶匙,我敢肯定那就是在他给美人儿上茶的时候。如果说,他那脾气随和的太太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赞成别人的意见,使我高兴的是那也只是因为她是美人儿的妹妹。我在美人儿身上发现了些许娇惯和任性的迹象,特拉德和他太太显然认为这是她生来就有的特权,是她固有的财产。如果说,她生来就是蜂王,而他们生来就是工蜂,那他们也是再乐意不过了。
然而特拉德和他太太的忘我精神使我很受感动。他们为这些姑娘感到自豪,他们对姑娘们各种奇怪的想法一概顺从,如果说我想看一看他们的为人,这就是最令人高兴的一点证据。如果说那天晚上姑娘们每一次求特拉德把什么东西拿来,或者把什么东西拿走,把什么东西拿起来,或者把什么东西放下,去找什么东西,或者去取什么东西,就叫他一声“亲爱的”,那么他那些大姨子、小姨子一小时至少要叫他十二次。她们无论干什么也离不开索菲。要是谁的头发垂下来了,除了索菲,谁也无法给她挽上去。要是谁忘了某个曲子是怎么唱的,除了索菲,谁也哼不对。要是谁想回忆德文郡一个地名,那就只有索菲知道。要是需要给家里写封信,那就只有索菲会受到委托,早饭前把信写好。要是谁打毛活儿出了差错,那就只有索菲能给她把差错纠正过来。姑娘们俨然是这里的主人,由索菲和特拉德伺候她们。索菲究竟照顾过多少孩子,我想象不出来,但她是有名的会唱歌,用英语为儿童写的各种歌曲,她都会唱。让她唱,她就唱,世上没有比她的嗓音更清脆可爱的了。她唱完一支又唱一支,一连唱上几十支(姊妹们各有自己的要求,唱哪支歌,最后总是由美人儿来决定),我都听得入了迷。最可喜的是,姊妹们虽然提出很多要求,她们对索菲和特拉德却是极其温柔,极其尊敬的。等我告辞的时候,特拉德要出来送我到咖啡馆,这时亲吻像阵雨一样落下来,弄得他脑袋摇来摇去,我敢说,无论是头发直立还是不直立的人,我都没看见他们遇到过这种情形。
这样的场面,在我回到咖啡馆,向特拉德道了晚安之后,禁不住想了很长时间,而且感到很高兴。在那衰败的格雷律师学院里,假如我看见在楼顶上某一套房子里有一千朵玫瑰盛开,也远不及这样的场面更能为之增辉。我想到在法律文具店和律师事务所的枯燥环境里,有这一群德文郡的姑娘,在到处都是吸墨粉、羊皮纸、红带子、积了灰尘的封信的封条、墨水瓶、公文纸、草稿纸、法律报告、传票、原告的诉状、费用清单的沉闷气氛中,有茶水和烤面包干儿,还有儿童歌曲,我好像有一种令人愉快的奇妙的想法,觉得我仿佛梦见赫赫有名的苏丹家族在律师行业里注了册,把他们那会说话的鸟、会唱歌的树、金色的流水全都带进了格雷律师学院的大厅。[58]反正我发现在我告别了特拉德,回到咖啡馆歇息的时候,我为他忧心忡忡的情绪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开始觉得,纵然英国的茶房领班有许多层次,他还是有前途的。
我把一把椅子拉到咖啡馆的一个壁炉跟前,想从从容容地想一想特拉德的事。我逐渐地从考虑他的幸福转而注意熊熊燃烧的煤火呈现出的各种景象,煤块裂开,火苗变样,我就想到自己生活中沉浮巨变、生离死别的情景。我于三年前离开英国以后,一直没看见烧煤的炉火,虽然我看过许多烧柴的炉火,那炉火变成灰白色的炉灰,与炉膛里积起的松软的炉灰掺和在一起,在我心情沮丧的时候,向我显示出我那些破灭了的希望,不能算是不相宜的。
我现在回想过去,虽然心情沉重,却不感到痛心,而且能以勇敢的精神考虑未来。家,就其最美好的含义而言,对我说来,已不复存在。那个女人,我本来可能唤起她更亲切的爱情,却引导她做了我的姐妹。她可能已经结婚了,有新人索取她的温柔;这样一来,她就永远不会知道我心中已经形成的对她的爱情。我应当为我那鲁莽的感情而付出代价,这是对的。这就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我在思索。难道我真的磨练了自己的心,能够承担这一切吗,难道我能毫不动摇地忍受这一切吗?虽然她在我家里占有现在这样一个位置,心里很平静,难道我在她家里占有同样的位置,心里会平静吗?这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的眼光落在了一个人的脸上,这个人好像就是从火里蹦出来的,因为他跟我回忆起来的小时候的事情有关。
矮个子医生祁力普先生,正坐在对面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看报呢。我在这本历史的头一章里就说过了,他帮了我的大忙。事到如今,他也已年高体弱,但他是个温和、顺从、安详的矮个子,日子好打发,所以我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可能和他当年坐在我们家客厅里等我出生的时候一模一样。
祁力普先生六七年前离开了布伦德斯通,从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他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细心看报,把头歪向一边,胳膊肘儿旁边放着一杯热雪利尼格斯酒。他显出一副非常想讨好的样子,看上去甚至像是在向报纸道歉,因为他擅自读起这份报纸来了。
我朝着他坐的地方走了过去,说道:“你好,祁力普先生?”
有生人突然跟他打招呼,弄得他惶惶不安,他照例慢吞吞地答道:“谢谢你,先生;你真好。谢谢你,先生。我愿你身体健康。”
“你不记得我了吧?”我说道。
“哦,先生,”祁力普先生谦逊地微笑着答道,他一边打量我,一边摇头,“我似乎有一点儿印象,觉得你面熟,先生,不过我可实在说不准你的名字了。”
“我这名字,我自己还不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答道。
“真的吗,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难道我可能有幸,先生,为你接……”
“是呀。”我说道。
“哎呀!”祁力普先生叫道,“不过,先生,从那时候起,你的变化可真大呀,是不是?”
“也许是吧。”我说道。
“哦,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因为我不得不请问尊姓大名。”
我把名字告诉他,他非常激动。他竟然认真地跟我握起手来,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剧烈的举动,因为他通常总是把微微有点儿温和、像小鱼夹子一样的手从大腿边往前伸一两英寸,谁要是把它握住,他就露出极其难受的表情。即便是现在,他把手抽回去之后,马上就放进上衣口袋里,把手安安全全地缩回去了,才算松了一口气。
“哎呀,先生!”祈力普先生说着,歪着脑袋打量起我来,“这就是科波菲尔先生吗?唉,先生,我刚才要是冒昧地再仔细看看你,我想我就会认出你来了。先生,你长得和你那可怜的父亲可是很像啊。”
“我从来就没见过我父亲,没有那个福分。”我说道。
“的确是这样,先生,”祈力普先生以安慰我的语气说道,“这从各方面来说,都是非常令人遗憾的事!在我们那一带,先生,”祈力普先生说着,又慢慢地摇起他那小脑袋来,“对你的名声也不是全然不知。你这里一定非常劳累吧,先生,”祈力普先生说着,用食指轻轻地敲了敲前额,“你一定觉得这是件苦差使吧,先生!”
“你说你那一带是什么地方?”我一边问,一边在他身旁坐下。
“我住在离伯里圣埃德蒙兹几英里的地方,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我太太根据她父亲的遗嘱,在那一带地方继承了一小笔财产,我就在那里买了一个诊所,你一定愿意知道,我在那里干得不错。我女儿现在长成一个大个子姑娘了,先生,”祈力普先生说着,把他那小脑袋又轻轻地摇了摇。“就在上星期,她母亲还给她把裙子从下边放开了两褶。你看,时间竟过得这么快呀,先生!”
这个小个子在这样回忆过去的时候,把已经空了的酒杯放在了唇边,我就向他提议,再斟上一杯,我也再来一杯,与他作陪。“唉,先生,”他照例慢吞吞地答道,“那就超过我平时的酒量了,但我不能错过和你谈话的乐趣。你出麻疹,我有幸照顾你,这就像是昨天的事呀。先生,你恢复得再好不过了!”
我对他这番恭维话表示感谢,又叫了尼格斯酒,酒很快就来了。“这可太出格了!”祁力普先生搅动着酒说道,“不过我可不能错过这样好的一次机会呀。你还没有家眷吗,先生?”
我摇了摇头。
“我知道,先生,几年以前你失去了亲人,”祁力普先生说道,“我是从你继父的姐姐那里听说的。那个人性格非常果断吧,先生?”
“是啊,是啊,”我说道,“是够果断的。你在哪里见过她,祁力普先生?”
“你还不知道吗,先生?”祁力普先生面带极其安详的笑容答道,“你继父又跟我做邻居了。”
“不知道。”我说道。
“真的跟我做邻居了,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娶了当地的一个年轻小姐,她有一笔不小的产业,真可怜哪!再说说这动脑子的事儿吧,先生?你不觉得累吗?”祁力普先生像知更鸟一样以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我回避了这个问题,又谈起摩德斯通一家来,“我知道他又结婚了。你为他家看病吗?”我问道。
“不常去。他们请过我,”他答道,“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与坚定性格有关的器官,从颅相学上来看,特别发达,先生。”
祁力普先生见我回答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特别丰富,胆子大了起来,再加上喝了点儿尼格斯酒,就轻轻地摇了几下脑袋,意味深长地叹息道,“哎哟哟!咱们总也忘不了过去的事,科波菲尔先生!”
“他和他姐姐依然故我,是不是?”我说道。
“唉,先生,”祁力普答道,“作为一个大夫,老到人家家里去看病,因此眼睛耳朵除了注意本职工作,别的都不应该注意。不过我还是要说,他们是很严格的,先生——无论是对待今生,还是对待来世,都是如此。”
“来世如何,我敢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不得他们的,”我答道,“他们对今生在干些什么呢?”
祁力普先生摇了摇头,搅了搅尼格斯酒,喝了一小口。
“那个女人很可爱,先生!”他以一种伤感的语调说道。
“你是说现在这位摩德斯通太太吗?”
“她的确很可爱,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待人接物,我知道,别提多和蔼了!我太太认为,自打结婚以后,她的精神就全完了,如今只落得心情忧郁,疯疯癫癫的。女人的眼力,”祁力普先生战战兢兢地说道,“是再好不过的,先生!”
“我想他们就是逼她就范,硬把她塞到他们那个可恶至极的模子里。老天救救她吧!”我说道,“他们已经得逞了。”
“不过,说真的,先生,起初也是吵得不可开交,”祁力普先生说道,“但她现在已经是骨瘦如柴了。如果我私下里告诉你,先生,自从那位姐姐过来帮忙以后,姐弟二人合伙折腾她,已经快把她弄成白痴了,你不会认为我太放肆了吧?”
我对他说,这是不难相信的。
“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先生,”祁力普先生说着,又喝了一小口酒壮壮胆,“这话可就咱们俩知道,她母亲就是这么死的,而且他们那种残暴、阴郁、忧虑几乎把摩德斯通太太弄成了白痴。结婚以前,先生,她本是个活泼、年轻的女人;但是他们那么阴郁、严厉,摧毁了她。现在他们带她出去,不像是她的丈夫和大姑子,而像是看守。这是我太太上星期刚对我说的。我可以向你担保,先生,女人的眼力是再好不过的!我太太的眼力就是再好不过的!”
“他仍然阴郁地声称自己是虔诚的教徒吗(我把这个称呼和他联系在一起,实在不好意思)?”我问道。
“你有先见之明呀,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这时候,他的眼皮已经通红了,这是因为他放纵自己,招来了平常没有的刺激。“这正是我太太说的最感人的一句话。我太太说过,”他以极其安详的、慢吞吞的态度继续说道,“摩德斯通先生为自己塑造了一个形象,称之为‘神性’。我听她这么一说,身上像过了电一样。在我太太那样说他的时候,你只要用鹅毛笔捅我一下,我保险就得摔个四脚朝天。女人的眼力是再好不过的,先生!”
“她们的本能啊。”我说道,他一听,高兴得不得了。
“有人这样支持我的见解,我真高兴,先生,”他答道,“说真的,我很少随便谈与治病无关的话。摩德斯通先生有时候公开发表讲话,听说——实际上,先生,也就是听我太太说——他新近越是残暴得厉害,他的主张就越恶毒。”
“我看,祁力普太太说得一点儿不错。”我说道。
“我太太甚至还说,”这个最温顺的小个子胆子更大了,继续说道,“这种人胡说他们搞的是宗教,其实他们是发泄自己的怨气和傲气。你知道吗,我不得不说,先生,”他稍微把头往旁边一歪,继续说道,“我没有在《新约全书》里为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找到依据呀!”
“我也没找到。”我说道。
“还有,先生,”祁力普先生说道,“大家都非常讨厌他们。他们很随便地就把他们讨厌的人都打入地狱,这样一来,我们这一带打入地狱的人可就多了!然而,据我太太说,先生,他们也不断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已经变得内向,靠吃自己的心过活,而自己的心是很不好吃的。我说,先生,你要是能原谅我,我想再谈一谈你的脑子。你是不是用脑用得很多,使它很兴奋呀,先生?”
祁力普先生不断地喝尼格斯酒,他自己的脑子也非常兴奋,在这种情况下,我发现要把他的注意力从这个话题引到他自己的事情上去,是并不困难的。关于他自己,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钟头,这就使我了解到许多情况,包括他当时就住在这格雷律师学院咖啡馆里,因为他要向一个精神失常委员会从医学方面提出证据,此事涉及一位病人的思维状况,这位病人因饮酒过度而变得精神错乱。
“说真的,先生,”他说道,“在这种场合,我是非常紧张的。我受不了人们常说的让人欺负,先生。那会使我非常沮丧。你知道吗,科波菲尔先生,你出生的那天夜里,那位女士的所作所为吓得我好长时间都缓不过来?”
我告诉他,第二天一早我就要看我姨奶奶去了,这也就是他说的那天夜里的吓人精。我还对他说,她是个心肠最软、最善良的女人,他要是对她有进一步的了解,就明白了。他一想到有可能再见到她,好像害怕得不得了。他脸色苍白,微微一笑,答道,“她的确是那样一个人吗,先生?真的吗?”接着几乎马上就要了一枝蜡烛,上床睡觉去了,仿佛别处什么地方都不大安全似的。他虽然喝了尼格斯酒,实际上倒并没有腿软,但我认为他那平缓的小脉搏,比那个重要的夜晚我姨奶奶在失望之余用便帽打了他以后,每分钟至少多跳两三下。
到了午夜,我累极了,也去睡了;第二天是在去多佛的驿车上度过的;我平平安安地突然来到姨奶奶陈旧的客厅里,当时她正在用茶(她已经戴起眼镜来了);她和迪克先生,还有亲爱的老裴果提,都伸出两手,高兴地流着眼泪欢迎我,裴果提现在是管家了。等我们心情平静下来,开始谈话的时候,我说起怎样遇见祁力普先生,他怎样一想到我姨奶奶就吓得那个样子,她听了以后,觉得非常有趣;她跟裴果提都说了很多话,议论我那可怜的母亲的第二个丈夫,和他那个“杀人不见血的姐姐”,对于这个女人,我想我姨奶奶无论受到什么折磨和惩罚,也不肯给她一个教名、名字或什么其他称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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