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爱最开始的地方-Chapter 02爱与不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Chapter 02

    02爱与不爱

    一

    高数初赛成绩出来了。非专业组中,舒莞的分数不错,顺利进入决赛。她照常在瑞德实习,工作已经上了正轨,组长放心的交给了她好几个小项目,最后完成得都不错。

    只是霍永宁终究还是从她生活中消失了,再也没有和她联系过。

    淮城踏入初夏,P大的校园里绿意更浓更深,也渐渐开始弥散出毕业的伤感气息,舒莞走在学校,经常会看到穿着学士服的大四学生四处合影留念,不过对于她来说,实在没时间悲春伤秋,即便在这座以快节奏闻名的城市里,她的脚步也远快于常人。

    P大是淮城知名的园林式花园,天气好的时候,大片的绿荫草地上总是坐满了人。这些天临近考试,也有很多学生喜欢带了书在露天复习。

    舒莞绕过草坪,前边并肩走着一男一女,都是身材高挑,女生倒还好,因为穿着长裙,清秀飘逸,男生穿着深蓝色的牛仔裤,显得双腿异常修长,背影活脱脱像是如今娱乐圈最走红的长腿帅哥。

    舒莞脚步顿了顿的功夫,那两人就已经走远了。

    舒莞定了定神,几步追了上去。

    “学姐!”

    韩子乔回头看了一眼,旋即停下了脚步:“嗨。”

    舒莞小跑过去,“学姐,你的晚会准备的差不多了吧,可惜我昨晚有事,昨天没来看彩排。”

    “没关系,那天你帮我在文艺部找道具还没谢谢你呢。”

    舒莞笑着摆摆手,目光落在她身边的男生身上,有些好奇的问:“学姐,他是……”

    男生穿着格子衬衣和牛仔裤,足足比韩子乔还高上一个头,头发短短的,五官很好看,鼻梁高挺,嘴唇薄薄,单手插在口袋里,十分有礼貌的听她们说着话。

    “我弟弟,韩子叶。”韩子乔伸手挽住身边的男生,笑嘻嘻的说,“这是我学妹,舒莞。”

    韩子叶对她点了点头,简单说了句:“你好。”

    “你好。”舒莞的目光似乎难以从他脸上移开,“学姐……你弟弟不在淮城吧?从来没见过啊。”

    “他在国外读高中,刚回来。”

    韩子乔虽然不大关心学校里的流言绯闻,但也知道校内追舒莞的男生一直没断过,没听说她对哪个男生另眼相看,不过她敏感的发现,舒莞看着自己弟弟的眼光似乎有些不一样。

    “……学姐,我还有课呢,先走了。”舒莞终于收拾了表情,又对韩子叶笑了笑,“你们姐弟俩长得真像。”

    “是么?”韩子叶抿了抿唇角,有种刻意为之的不屑与亲密,“我觉得我们长得不一样。”

    “是啊,我长得哪有你好看呢!”韩子乔有些亲昵的掐了弟弟一把,“从初中开始就是校草,一星期换一个女朋友的节奏。”

    舒莞看着姐弟俩有说有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嘴角有些僵硬,只能努力弯起唇角在一旁看着。

    “对了,你是不是去实习?要不一起走吧?”韩子乔拉住舒莞,“我们也要去瑞德接人。”

    生平第一次,舒莞想要开口拒绝这样的提议,不是因为霍永宁,只是因为……此刻她现在不想要呆这里,正要婉拒的时候,韩子乔仿佛想到了什么,微微红了脸颊说:“放心吧,不是霍永宁来接我们,不要有压力。”

    舒莞终于点了点头:“那谢谢你了。”

    韩子叶开车,韩子乔就陪着舒莞坐在后座聊天。

    “学姐,毕业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舒莞犹豫了一下,问,“听说很多影视公司找你签约是吗?”

    韩子乔的长发全部束在脑后,露出白皙饱满的额头,她的表情从来都是很娴静从容,只摇了摇头说:“我会去国外一段时间。”

    “啊?”舒莞轻呼了一声,“那……霍……他知道吗?”

    “他又不是我的谁。”韩子乔半开玩笑地说,“需要他的意见么?”

    韩子叶目光略略抬起,望向后视镜里的两个女生,若有所思。

    车子开到瑞德门口,保安立在很远的地方,并没有上前询问,因为霍永宁亲自站在楼下,大约就是在等他们。

    远远看到他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舒莞心里有些烦乱,只是面上没有丝毫表现出来,略带些惶恐地说:“霍先生在那里。”

    韩子乔的表情也有些吃惊,望向弟弟问:“爸妈呢?”

    韩子叶耸了耸肩,“不知道,可能还在开会。”

    霍永宁亲自拉开了后座车门,见到舒莞的时候怔了怔,但也极为绅士的侧开半个身子,请她下来。

    “谢谢您,霍先生。”舒莞落落大方的说,站在原地等韩子乔出来。

    眼前这个还带着些稚气的职场新鲜人,真是那天淡定的和自己说起潜规则的女生么?

    自从香港一别,霍永宁已经两个月没有见过她,她竟然还在公司实习,一如往常,穿着短袖修身的海蓝色条纹衬衣和黑色及膝裙,身上用的符合她这个年纪的甜美淡香。

    这段时间他没有再留意她的消息,只是不可否认的是,偶尔经过秘书室,他会略略分神,心底有些惊讶自己竟然能记住她坐的位置。

    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将目光移向韩子乔。

    韩子乔下车之后,脸色极差,勉强对他笑了笑。

    “师姐,那我先走了。”

    舒莞识相的转身离开,韩子叶倚着车门,双腿修长,笑容淡淡地和她打了声招呼。舒莞点点头,可视线落在年轻男孩玻璃门的倒影上,长久未曾离开。

    “永宁哥。”韩子叶懒懒地直起身子,顺手关上了车门,走到姐姐身边,适时缓解此刻的尴尬,“我爸妈呢?不是说了来接他们么?”

    “有些事还没谈完,你们都上去坐坐吧。”霍永宁比了比他的个子,又拍拍他的肩膀,“小子,长得比我都高了。”

    韩子叶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姐姐,揉揉鼻子,“我还是陪着姐姐在这里等吧?你要有事就先上去,回头一起吃饭。”

    霍永宁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也不为难他们,点了点头说:“好。”

    他刚走开一步,韩子乔忽然喊住他:“霍永宁,我订了下个月出国的机票。”她补充了一句,“下个月3号。”

    他霍然转身,目光变得清冷,良久,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你真的这么不情愿么?”

    许是无法承受这样凌厉的目光,又或者……体察到了这个男人锋芒目光掩饰下的失望与黯然,韩子乔最终还是挪开了视线。

    一直到霍永宁离开,韩子叶看着姐姐,轻声说:“姐,你真的这么不待见他?”

    韩子乔勉强笑了笑:“瞎说什么?他很好啊。”

    “是么?那你明知道爸妈要你和他下个月订婚,你还逃出去?”韩子叶吹了声口哨,“霍永宁其实挺好的,你不要,大把的女人扑上去呢。”

    韩子乔怔了怔:“什么?”

    “姐,我是男人,哪些女的对他有意思,一眼就能看出来了。”韩子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并没有提及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我没意见。可要是口是心非,那也得有个限度,过了头就不有趣了。”

    韩子乔被他一番话说得一愣一愣,最后不怒反笑,“你从哪里学来这么多歪理?”

    韩子叶那张倾倒众生的脸一下子收敛了所有表情,认真地问:“姐,反正我站在你这边,你老实告诉我,你真不喜欢他么?”

    韩子乔沉默了片刻,“商场的事我虽然不是十分了解,但也大致的知道情况。瑞德董事会一直在给他压力,要求收购我们家。他不想和我翻脸,一心想要联姻,这样他就能间接拿到我家的经营权,算是两赢。”她顿了顿,“或许是我幼稚,可我不想这样稀里糊涂的和他在一起。”

    韩子叶摸了摸鼻子,叹口气说:“姐,回头爸妈说起来,有我顶着呢。就算家里生意垮了,不也还有我么?”

    韩子乔看着弟弟认真的表情,忽然觉得这样温暖,忍不住笑了,探身过去揉乱了他的头发,“那你快毕业吧,姐姐等着你养家呢。”

    舒莞今天本来不用上班。组长临时叫她回来帮着做一份资料,电梯原本已经到了,她想起来有些文件还得去别的部门拿,连忙重新按了键。

    电梯门打开,迎面走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妇,穿着不凡,只是面色都有些凝重。

    刘洋正陪着他们,只来得及对舒莞点点头,就擦肩而过。

    身后电梯的门叮的打开,舒莞却只听到自己耳朵里嗡嗡的声音,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走着,双手却不由握成拳,指甲紧紧嵌在掌心——那种尖锐的痛楚令她克制了转过头的欲望,努力走得平稳自如。

    接收材料的小梁平时大大咧咧,也看出她有些不对劲,一边把材料袋递给她,一边开玩笑问:“大姨妈来了啊?脸色这么难看?”

    舒莞点了点头,接过文件,“谢谢,我先上去了。”

    到了办公室,她一直沉默地在电脑前整理资料,组长叫了她好几声,她才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老大,今天恐怕做不完了,我带回去做吧?”

    “不急。”组长看了看时间,“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下班了就回去吧。”

    “噢。”她有些机械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收拾桌子。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办公室里一众加班狂三三两两都散了,舒莞面对渐渐空落落的房间,忽然觉得有些冷。她拿了手机,穿过门外长长的走廊,推开楼梯间的门,借着清冷的灯光,拨了一个电话。

    几乎是片刻之后,小姨就接了起来。

    舒莞听到那个声音,眼眶有些微热,沉默了一会儿,听到对方十分着急地追问:“莞莞,你没事吧?”

    她深吸了口气:“我见到他们了。”

    小姨的声音听上去更加焦虑:“你没事吧?”

    “我没事,小姨。”她散尽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终于挤出了一个笑,重复了一遍,“我见到他们了。”

    “莞莞,谁——”

    “他们……还有阿弟。”

    许是因为不知道再说什么,她立刻挂了电话。

    小姨的电话又追打过来,舒莞却不想接了,把手机调到静音,重新塞回了口袋。

    推开厚厚的楼梯门,沉重的门板无声的往后弹去,她没有走回办公室,怔怔地看着走廊的尽头。

    那一边是会议室,只要不加班开会,没有人会经过,永远冷冷清清。

    霍永宁正靠在走廊的墙上抽烟。

    这样看过去,他的姿态非常好,因为只穿着衬衣和西裤,城市的夕阳从窗外打进来,将修长身段勾勒的明暗不定,却又静默如雕塑,只有他指尖的烟,袅袅的散出烟雾。

    舒莞的心扑通扑通的,没来由的,她认定他是在等她。

    她慢慢的走过去,一步一步,直到他微微侧过脸看到她,直起身子,顺手把烟掐了。

    目光交视的时候,舒莞想到了一个词。

    无关心动,也无关其他,只是心乱如麻。

    今天,在这里,并不止她一个人心乱如麻。

    他大步向她走过来,然后顺手一扯,将她拉近了另一侧的楼梯间,一低头,就将她摁在墙上吻了下去。

    感应灯竟没有亮起来,大约是坏了,暗腾腾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舒莞还睁着眼睛,能看到他眸色深处竟然有些受伤的意味,听到他稍稍离开自己后,用黯哑的声音说:“闭眼。”

    她乖乖闭上了。

    他便又吻了下来。

    其实他们之前有着比这个更加亲密的接触,可这样专心致志的吻却是第一次。

    舒莞能感受到他身上带着烟草的味道,粗粝而清冽,还有唇与唇相触的温热亲密……他是认真的在吻她,带着些许情欲,却又不完全是情欲。

    “你怎么了?”她奋力推开他一些,忍不住问。

    他只是沉沉看着她,一言未发,又要低头吻下去。

    楼梯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大约是楼上哪一层的同事下班打算走楼梯,又因为周围很安静,脚步声清晰,瞬时仿佛近在咫尺。

    舒莞立刻涨红了脸,挣扎着要躲开他,他却莫名勾了勾唇角,低声,暧昧而讽刺,“你不是愿意和我上床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舒莞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未转得如此之快,手上用力,就翻转了方向,将他压在了墙上,然后踮起脚尖,按住他肩膀,用一种凶狠的目光瞪着他,重重吻了下去。

    他错愕地看着她,却没有挣扎,由着她动作。

    她舔他的嘴唇,然后撬开他的牙齿,在辗转缠绵,眼神却异常冷静。

    身后有轻轻的惊呼声。

    那人大概没想到楼梯间里会撞见这样一幅香艳的场面,又见两人吻得热火朝天,连忙小跑下楼,脚步声渐渐远去。

    舒莞松了口气,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幸而这里的感应灯是坏的,她又强把他按在墙上,踮起脚尖挡住了他的脸。

    至于自己……公司里这样打扮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应该认不住来。顶多就是今晚公司论坛上有人发帖,说是撞见了有人在楼梯间热吻,谁也猜不到那个男人是霍永宁。

    微微分神的瞬间,她察觉到霍永宁的手已经挪到了一个十分暧昧的地方。

    她的腰线往下,尾骨往上,本就有一处凹陷,又因为她贴着他的身体,那个曲线更加的诱人。

    他的指尖不轻不重地在那里打转,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你说的没错,我喜欢你的身体,也喜欢和你上床。”

    舒莞微微一笑,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有意让自己的胸口更加压迫他坚实的前胸。

    他轻轻咬了咬她的耳朵,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我习惯在十一点进卧室。”

    他整理了衬衣的领子,先她一步离开。

    舒莞等了片刻,也重新整理了衣物和鬓发,神色自若的走了出去,而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公寓的房卡。

    深夜。

    舒莞拖着酸软的身体从卫浴间出来的时候,脚步放得很轻。

    尽管客卧和主卧隔着一个起居室和走廊,她还是很小心不弄出一点声音。霍永宁睡眠很浅,她也已经很累了,并不想吵醒他之后,还要劳心费力的应付他。

    九点的时候她就过来了,是跑完步、洗完澡、素面朝天的来的,安静地看了会书。

    公寓是闹中取静,一层一户,物业管理十分森严,因她面生,即便有着房卡,还是问了几句,最后打电话给业主确认,这才让她进去。

    霍永宁果然如他自己所说,十点半回来,十一点准时进的卧室,一直折腾到现在。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倒也足以照亮了。

    舒莞把带来的习题册和纸笔整理好放进包里,蹑手蹑脚地准备离开。

    身后有轻微的咔哒一声,卧室的门打开了。

    她停下脚步,霍永宁的声音略略带了些鼻音,似乎还有些倦意,“你去哪?”

    他大约是起来喝水,随手拿浴巾裹了裹,露出线条结实的上半身,头发有些凌乱,眼睛微微眯起来,听起来有些不悦。

    “吵醒你了么?”舒莞柔声回答,“我现在回家。”

    立钟指向的时间令霍永宁蹙了蹙眉,“很晚了。这边还有空房。”

    “没关系,我问过物业,他们可以代叫车。”舒莞将还有些湿的长发拨到耳后,轻快地说,“晚安,霍先生。”

    门轻轻拉上了。

    霍永宁的黑眸渐渐恢复到清明。

    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香气,他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只能肯定是一种香水的味道。

    和韩子乔身上近乎草木一样的清新不同,他知道,舒莞在香水的选择上,十分的精心刻意,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味道柔美温柔,他不讨厌。

    除了那晚在香港,她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一番话,大多数时候,这个女孩都很善解人意,甚至包括在床上。

    有的人善解人意,是因为善良。

    有的人善解人意,是因为聪明。

    舒莞显然是后者。

    霍永宁在冰箱里拿了水出来,一口口喝下去,仿佛这样能令自己更清醒一些。

    可她要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哪怕到了现在,他依旧没有丝毫头绪。

    舒莞从闹哄哄的教室走出来,课刚上了一半,她觉得有些困,于是在老师宣布休息的时候走到教室外边的自动售贩机上要了一罐冰咖啡。

    对于她来说,这些日子,无非是多了一份随叫随到的“工作”,更累一些而已。

    有时候他出差或者开会,很晚才通知她过去,她任劳任怨,哪怕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睡下了,也随叫随到。

    这个“工作”,或许就是所谓的“贱”吧。

    舒莞觉得自己对他,真的是任求任予。

    即便是最高档的酒店,对从业者的服务要求高到离谱,恐怕顾客体验也不会比霍永宁从她那里得到的更好。

    唯一的一次摩擦,是在昨晚。

    霍永宁大半夜打电话叫她过去。

    以往她去见他,身上的首饰摘得干干净净,可昨晚有些急,贴身带着的那条珍珠项链就忘了摘。他一上来就剥光她的衣服压上来,被链坠膈了一膈,随手就扯了下来。

    舒莞想要推开他,偏偏他的唇俯下来,带着酒精的味道,令她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咬了他一口。没掌握好轻重,血腥味渗了出来,霍永宁怔了怔,动作就缓了下来。

    舒莞用力推开他,翻了身,跌跌撞撞地下床,就这样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开始找那条不知被他扔到哪里去的项链。

    一时间房间里很安静。

    只是两人的呼吸声还有些重。

    于她,是焦急。

    于他,则是情欲未褪。

    霍永宁终究还是绅士,在床上冷眼看着她许久,伸手开了顶灯,让她视线更好一些,然后把自己扔在一旁的衬衣披在她肩上,没有再强迫她,转身去了浴室。

    最后还是搬开了床头柜,舒莞终于找到了那条断开的项链。

    捻起那粒珍珠放在掌心,冰凉的感觉令她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几乎想要瘫软下来。旋即,她才意识到自己没穿衣服,连忙收拢了他的衬衣襟口站起来。

    霍永宁刚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身上还在往下滴水,他随手拿了条毛巾擦了擦头发,看都没看她:“找到了?”

    他的衬衣刚好盖住她的大腿根部,长发松乱,脸颊因为紧张而微红,看上去别有风情。可不知道为什么,舒莞没有了和他调情的心思,只点了点头,低声说:“对不起。”

    他躺回床上,闭上了眼睛。

    舒莞在原地站了一会,咬了咬唇,小心地把项链放在床头柜上,又脱掉了衬衣。

    昨晚天气很适宜,并没有开冷气。

    为了透风,开了一小扇窗户,又拉上了薄纱窗帘。

    有一缕晚风钻进来,扫在她赤裸的肌肤上,许是因为出了一身薄汗,她竟然起了鸡皮疙瘩,难以控制地抖了起来。

    她连忙半跪在床上,又俯下身,慢慢靠近他。

    他的上半身还带着湿意,舒莞只觉得自己战栗得更加明显,双手往下,去解开他围着的浴巾。

    霍永宁先前让她为所欲为,直到那双有些冰凉的手触到自己的腰,终于懒懒动弹了一下,制止了她,轻声问:“是什么东西?”

    “项链。”舒莞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床头柜。

    他躺着,斜睨她,想要什么,不言而喻。

    她便只能探过身去,抓起那条项链,小心递给他。

    “断了,没法戴了。”他漫不经心地扫一眼。

    “嗯。”

    “下次别戴这些过来。”他还给她,翻了个身,“今天我累了,你回去吧。”

    舒莞连忙下床,去捡了自己衣服穿起来。

    她想,这真的是床伴吧?

    如果……他对自己有半分的上心思,多少会问一句:“项链对你来说很重要?”

    可他没有,他只是觉得扫兴罢了。

    是她的错。

    也真是贱呢,深夜跑来这一趟,却什么都没做,被赶了回去。

    她轻轻带上他的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一边这样想,一边抬起了下颌,只是紧紧地……攥紧了掌心那条小小的坠子。

    咕咚一声,饮料终于掉出来了。

    她弯下腰去拿了那罐冰凉的饮料出来,贴在脸颊上,温度瞬时间降了一些。拉开易拉罐,冰凉又带着甜味的液体从口腔一直流淌到胃部,精神也略微一振。

    “嗨,舒莞。”一旁有人迟疑着向她打招呼。

    “嗨。”舒莞扬起一抹笑意,顺手重新把手里的零钱投进去,又买了一罐递给他,“上次竞赛之后很久没见了。”

    出乎意料的,王一得竟然没进复赛,这让一直抄他笔记的舒莞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你最近在忙什么?”男生试探着问。

    舒莞正要回答,手机响了起来。

    她抱歉地对他笑一笑,走到一旁接起来。

    电话里说是有个快递,因为她网购的东西向来是送到住的地方,舒莞微微愣了愣,“那你送上来吧。”

    结果送上来的人也不像是快递员,衣冠楚楚,递给她一个珠宝品牌标志性的薄荷绿纸袋,低声说:“霍先生让我送来的。”

    她倒是觉得有些棘手,尽管不知道里边是什么,可是这个东西也足够刺眼了。想了想,她还是提着这个包装袋,坦荡荡的走进了教室。

    不出意外的,吸引到很多注视的目光。

    有惊讶,有羡慕,也有不屑。

    因为那条似真似假的爆料,或许更多的人认为她这是虚张声势。

    只是舒莞并不如何在意那些目光,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们只愿意去相信他们“认为”的“事实”,那么她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下课铃响起的时候,整个教室都像是松了一口气,哗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了。

    舒莞慢慢收拾了自己笔记本,教室里已经没什么人,她看到王一得还在后边,欲言又止。

    “有事吗?”她对他落落大方地笑起来。

    “刚才那个人……是谁?”

    “家里托朋友带份礼物来。”她忽然对这些关心有些不耐烦,生硬地结束了这段对话,“我先走了,再见。”

    提着那个招摇的袋子回到公寓,舒莞扔在一边,烧上了一壶水,泡了一壶红茶。

    滚烫的汁液从透明的茶壶中落进马克杯里,到了三分之二的样子停下,她又从冰箱里取了牛奶倒进去。

    温度被调节得恰到好处,牛奶的味道恰好遮盖住了略带苦涩的茶味,舒莞喝了两口,心情变得舒缓下来,慢慢踱步到沙发上,去拆包装袋。

    里边是两个盒子,都装着珠宝,黑色丝绒衬着珍珠,温润光泽,粒粒饱满。

    是因为扯坏了她的项链,所以有所补偿么?

    舒莞喝着茶,把珍珠项链和手链取出来,在自己脖子和手腕上试了下,又放了回去,嘴角是一丝冷笑。

    看似是体贴,也“细心”地考虑到了她被弄坏的“珍珠”项链——可在霍永宁眼里,类似这样的品牌,无疑和普通人眼中的施华洛世奇没有差别。

    只是程式化的选择,不会出错而已。

    她拨弄着包装盒上的丝带,忽然接到了霍永宁的电话。

    “收到了么?”

    “收到了,谢谢。”

    在她以为他会挂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淡淡的:“以后你不用再去倒卖赚那点差价了。”

    “……什么?”她嘴角轻轻抿起来。

    他轻轻笑了笑,以至于舒莞不知道他的语气究竟是羞辱,或者单纯只是劝诫:“没有那个必要。”

    二

    周末就是舒莞的毕业舞蹈晚会。

    其实这段时间艺术学院的毕业场很多,钢琴独奏、独唱、画展……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学校的招贴宣告栏上就花花绿绿的,都是各式宣传单。

    但是只有这一场,真正在P大掀起了小小的高潮。

    几乎是一票难求。

    就连学生会的同学也因为打听到舒莞和韩子乔私交很好,特意请她去弄几张票来。舒莞就给韩子乔打了电话,如愿拿到了几张分给了同学。

    演出当天,舒莞一丝不苟地化了妆容,穿了小黑裙,再配上霍永宁送的珍珠项链,出现在学校装饰一新的礼堂。她的票十分靠近舞台,算是贵宾席,现场观赏组织得非常到位,有足够的工作人员来带位,舒莞坐下的时候,发现第一排的观众席还是空着的,中间的座位都贴着标签,却并没有写上名字,大约只是做个记号。

    陆陆续续的礼堂里坐满了人,前排的贵宾们也抵达了。

    其中当然会有韩子乔的父母、弟弟,以及霍永宁。

    事实上,他是陪着他们一道进来的,尽管微微弯着腰,刻意地想要低调,但是这个男人加上他身后身材修长的韩子叶,几乎立刻吸引了一大票目光。

    舒莞坐在他们身后偏右边的位置,霍永宁一直陪着钟楠说话,只在坐下之前,微微侧身,若无其事的扫了她一眼。

    舒莞目不斜视,也没去看他,专注地在看着舞台。直到察觉到前边又有人特意回过头看着自己,才收回了视线。

    是韩子叶。

    一改之前美式休闲的穿着,因为姐姐的演出,他也是一身正装,只是没有系领带,还松开了两粒扣子,却并不显得失利,因为一张俊美的脸,反让人觉得青春而光芒四射。

    舒莞抿起唇角,对他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了。

    他的回应却没有那么善意,若有若无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清透的寒意。

    舒莞按捺下心底的烦躁,挪开了视线,等待的时间拿出手机开始上校园网。

    不出意外,甚至演出还没开始,BBS上已经被今晚的演出刷屏。

    “校长都来了!坐第一排!”

    “第一排中间没带领带那个帅哥是谁啊?”

    “瑞德的执行官都来了!霍永宁!”

    果然是P大的学生,花痴的范围绝对不仅限于外表,立刻就有新闻系和金融系的学生加入,真正深入的开始探讨起霍永宁的出现所代表的意义。

    “韩氏这几年持续亏损,被瑞德收购是大势所趋,但是今天看起来,韩家和霍永宁关系良好,这意味一个很大的可能,两家打算用联姻来达到双赢。”

    “楼上大神请深扒,难道说我们的子乔女神一毕业就要嫁给霍永宁。”

    “呵呵,是不是真的要嫁还不好说,但是双方一定是有这个考虑的,毕竟这样的平稳过渡不用撕破脸,能最大程度保全韩家的控制权,也能让瑞德董事会满意。”

    “郎才女貌,祝福!”

    “子乔女神真是低调到了一定境界啊,真看不出啊看不出,我都不知道她身价这么丰厚。前天还碰到她在食堂吃饭呢。”

    舒莞慢慢地放下了手机,舞台上一轮明月,一道纤细的身影慢慢的从月色中出现,飘渺得像是一道影子,却也美得难以言说。

    即便是带着漫不经心的态度和刻意挑剔的眼光,舒莞也不得不承认,舞台上沉浸在专业里的韩子乔,魅力值足以破表,也足以令男人疯狂。

    她悄悄将目光转移到前边那个男人的侧脸上。

    只有在这样的黑暗中,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打量他。

    他微微抬着头,并没有放松的靠在座椅上,相反,即便是享受这样一场视觉盛宴,他也显得十分郑重。原来从侧面看,他的下颌有些微微翘起来,鼻梁很挺,像是一座恰到好处的孤峰,令这张脸多了几分深刻的轮廓。

    舒莞想要看他到底眨不眨眼睛,结果等了很久,她忍不住眨了一下,可他依旧一动不动。

    可见,真的那样专注。

    她想起那个晚上问他,“我哪点比学姐差?”

    真不该问的,自取其辱。

    她是见不得光的床伴,台上的小姐,才是真正值得他追求的。

    舒莞听到自己轻轻呼出一口气,从那个阴冷扭曲的世界里脱身而出,和其余的观众一样,面带着惊叹的微笑,重新望向舞台上那个艳光四射的女孩。

    散场的时候舒莞并没有多留。

    前排的贵宾们却并没有很快离开,寒暄了一阵之后,霍永宁拍了拍韩子叶的肩膀:“你在看什么?”

    韩子叶的目光冷冷地从人潮中离开,走在满脸笑意的父母身后,同霍永宁并肩,表情已经转成了天真的微笑:“永宁哥,你会等姐姐从国外回来么?”

    霍永宁怔了怔,声音有些低沉:“会。”

    “你真的喜欢她?”

    这一次,他认真地想了想,字斟句酌,“我从没考虑过娶别的女孩。”顿了顿,又补充,“从小时候开始。”

    “小时候?”韩子叶笑了,“你怎么这么早熟?”

    霍永宁轻松地笑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让人安排了庆功宴,我想你姐姐为了这个演出已经好几个月没吃过晚饭了。”

    只不过仅仅是半个小时后,所谓的“庆功宴”就不欢而散了。

    因为主角根本没有到场。

    这让霍永宁精心准备的花束、礼物显得异常可笑。

    派去接韩子乔的司机匆匆在霍永宁耳边说了句话,他怔了怔,转向韩盛林和钟楠,笑意稍稍有些勉强:“子乔说她太累了,我们开始吧。”

    钟楠保养得当的脸立刻僵住了,韩盛林则近乎气急败坏的重重呼吸了一声,掏出手机,走到一旁去打电话。

    气氛一时间很尴尬。

    霍永宁似是云淡风轻地在招呼朋友,却听到角落里韩盛林压低的训斥声:“你现在在哪里?”

    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下一秒,他就挂断了电话,往外边走去。

    看上去是真的生气了。

    这场庆功宴霍永宁邀请的都是艺文圈的朋友,也算是为韩子乔以后拉些人脉,他心里虽然有气,面上却不会得罪这些人,寒暄脱不开身,只能冲韩子叶使眼色。

    韩子叶追着父亲出去后,霍永宁摆脱了身边的朋友,走到酒店外边,却见父子两人已经开车走了。

    夜风吹过来,他冷静了一些,拨电话给韩子叶。

    电话里韩子叶压低声音说:“我们去P大后门。”

    门童开了他的车过来,他接过钥匙,很快驶上了路。

    P大的后门是学生们的聚集地,尤其是现在,下了晚自习的时间,大把的情侣、室友们结伴来吃宵夜。

    环境脏乱,自然是不能和五星级酒店相比,几百米的街开过去大概要花上一个小时。霍永宁远远把车停在路口,下车就往前边走去。

    结果在第一家小摊边,就看到了韩家人的身影。

    韩子乔垂着头站在小桌边,身边还坐着十几个人,他一眼就认出来,是今天晚会的学生工作人员。韩盛林则压抑着怒火和她说着什么,一旁的韩子林似乎想劝,却又一脸无奈。她的同学们则尴尬地低着头,没人向他们父女看上一眼。

    韩子乔刚卸了妆,干干净净的穿着棉麻的灰色上衣和藕荷色长裙,小小的脸上是他熟悉的那种倔强和坚持——或许,对这个小女孩来说,结束了一场准备许久的演出,和同学们一起吃烤串,远比应酬那些虚伪的陌生人重要得多了。

    他能理解她,却还是觉得有些沮丧,正要走过去的时候,韩盛林忽然甩了一巴掌在女儿脸上。因为太过突然,韩子叶也来不及阻止,她的同学们也都目瞪口呆。

    韩子乔呆立了两秒,深吸了一口气,把眼泪重新忍了回去,十分有礼貌地对同学说了声抱歉,看都没看父亲,径直离开了。

    拥挤的人潮中,狭路相逢。

    霍永宁第一反应是看她的脸颊,或许这一巴掌并不如何重,只有几条淡粉的痕迹,可他还是觉得有些心疼。

    他还没开口,韩子乔已经冷冷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霍永宁,你猜我演出完的心情是什么?”

    他怔了怔。

    “我希望我的演出,不必凭票入场,同学们不用四处要票,没票的坐在地上、站在后边看都行;我希望我在跳舞的时候,眼光偶尔看到前几排,都是教过我的老师和同班同学,而不是什么文化局的局长和协会会长。”她顿了顿,“谢谢你和我爸一起,毁了它。”

    ——就像是你努力做了很多很多,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可她不稀罕,什么都不稀罕,只觉得恶心,连伸手都觉得勉强。

    向来都只是他站在那里,无数人涌过去……他又何曾被这样对待过?

    霍永宁向来冷静自持,可是此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擦肩而过。

    “永宁,子乔她不懂事,唉……”韩盛林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真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霍永宁淡淡抬起头,看着略有些惶惑不安的韩父,“没事,她还小,我能理解的。”

    因为笃定今晚霍永宁不会找自己,舒莞回家之后,过得分外悠闲。

    洗完澡顺手穿上大T恤,吹干了头发,然后在一堆指甲油里挑挑拣拣,拿出了一瓶艳桃红。这样的夜晚,灯光下慢慢涂抹上鲜妍的颜色,然后等它干透,对于向来喜欢快节奏生活的舒莞来说,难得是件很享受的事。

    刚涂了一只手,电话就进来了。

    “开门。”

    “霍先生……?”舒莞有些反应不过来,开着免提,“什么?”

    “我说,开门。”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你知道我家……”话说了一半,她又自个儿咽了回去,因为显而易见的,他既然调查过自己,自然知道住处。

    舒莞连忙去开门,他果然就站在门口,依旧是刚才的打扮,只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她退开两步请他进来,老样子,他反手关上门,将她摁在玄关的墙上,一只手已经探进了她的T恤里边,顺势俯身下来。

    舒莞这才想起来,因为在家里,她只穿着T恤和内裤,连内衣和家居短裤都没穿,倒是十分方便他。

    他没喝酒,气息也不粗重,可是十分的迫切。

    舒莞勉力避开他的唇,终于寻到了机会,断断续续地说:“等,等……霍先生,你,带——”

    他终于停下了动作,蹙着眉,有些阴冷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你带备用的衣服了吗?”舒莞有些局促地看着他胸前,“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

    “所以?”他眉梢微扬,“地点需要你指定么?”

    “不是,你蹭到我的指甲油了……”她有些难堪地指了指他胸前那几块斑驳的桃红色。

    霍永宁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衣,面无表情的抬起头,冷冷看着她:“没带。”

    “那……你先把衣服换了,去洗个澡吧?”舒莞翘着手指后退两步,“我这里有几件换洗的T恤,浴巾也是干净的,你将就一下?”

    她匆忙奔回书桌边,拿出卸甲油把残留的指甲油卸了,洗了手,才把东西备齐。

    霍永宁气定神闲坐在沙发上,打量这间小公寓,看到她拿出的衣服,微微眯起眼睛:“男朋友的?”

    她轻轻笑了笑:“我喜欢穿最大号的男士T恤睡觉,所以家里备了很多,这件事新的。”她顿了顿,歪着头,抿抿唇笑,“或者你现在先看到她的双腿,白皙纤细,小腿肚到大腿近乎一条直线,十分漂亮。再往上是尖尖翘翘的下颌,因为卸了妆的缘故,眉毛有些淡,可是睫毛很长,仿佛天生的眼线,棕栗色的长发松松在脑后扎起来,还落下了几缕,有些调皮地在肩上卷起来,皮肤干净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他选了一个十分青春动人的小女生。

    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接过了她手里的衣物:“我先去洗澡。”

    卫生间里传来水流的声音。

    舒莞定了定神,在书桌前坐下来,打开了一本习题册。

    可是没有心思和那些符号周旋。

    显而易见的,事情的经过就是他百般讨好的韩子乔,今晚又给他脸色看了。

    每次一受到她的冷遇,他就会来自己这里来寻求“安慰”。

    真不知道是韩子乔的不幸,还是自己的幸运呢。舒莞在指尖转了转笔,勾起一抹淡笑。

    卫生间的水声还在继续,持续了很长时间,长到舒莞觉得他会不会晕过去了。

    迟疑着走过去想要敲门,门哗啦一声拉开了。

    霍永宁湿漉漉的走出来,沉沉抬头,看了眼楼上小小的卧室,“你睡上边?”

    舒莞点点头,“你先上去吧,我马上来。”

    他有些疑惑地看她一眼,她就只能说,“我得先整理下卫生间。”

    单身公寓的小跃层往往都被设计成卧室,只是层高低,对小女生来说足够了,对于霍永宁的身高来说,却显得异常局促,稍不留神就要撞到头。

    他在她的床上躺下,不得不承认,这里很小,但是很清爽。

    很多女孩子喜欢乱扔东西、一个家往往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可是这里却很干净,东西很多,却井井有条,床单被褥也是他喜欢的清爽海蓝条纹式样。

    因为这里离P大的后门很近,他一时烦乱过来了,如果看到乱糟糟的一片,他绝不会进来,更不会莫名其妙躺下来。

    既然已经躺下来了,被子上有她惯常带着的温软甜香,他没等到她上来,闭上了眼睛。

    霍永宁睡眠的时间不长,又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公寓里静悄悄的。

    他用了一秒钟时间确认这是在哪里,又确认了是独自一人躺着,这才坐起来。

    楼下还有隐约的光线漏过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忘记了低头,额头撞在了顶上,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隔着栏杆看过去,舒莞手边放着一杯已经冷却的咖啡,正在书桌前做题。

    或许是因为夜深了,t恤外边套了一件嫩黄的毛线开衫,显得她的背影愈发纤细。

    他从楼梯上走下来,脚步很轻,而她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以至于霍永宁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没有发现。

    显然,她被这道题卡住了,草稿纸上写了很多,却不得其法,只能不自觉地咬着笔尖,就算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想象出一筹莫展的表情。

    霍永宁忽然被“一筹莫展”这个词逗笑了。

    其实他的印象里,不论是什么时候,她似乎都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舒莞却是真正被身后的一声轻笑吓得站了起来,转头看到他在身后,连忙说:“我吵醒你了么?”顿了顿,温柔地勾了勾唇角解释,“我看到你睡着了,就没有叫醒你。”

    “唔。”他静静看了她几眼,忽然觉得她是真的很小,那件黄色的开衫穿在身上,再扎个丸子头,很像是毛茸茸的小动物,“再去拿个椅子过来。”

    舒莞不经意地蹙了蹙眉,“你……不是要在这里吧?”她有些为难的说,“还是楼上吧?”

    霍永宁停了停才明白她的意思,目光变得有些冷,难道在她心里自己这么……变态么?他抿了抿唇,接过她手里那支笔,径直在她的位置上坐下来。

    “设曲线上任一点为(x,y,z)……切向量为……”

    三下两下,笔下就立了三个方程式出来。

    舒莞微微睁大眼睛,“等等……你这个垂线方向向量是哪里来的?”

    他有些不耐烦的在一个步骤上划了一笔,“这里化简。”

    舒莞拿了另一支笔在纸上算了算,抬起头看着他,满是惊喜:“是这样没错,我漏了这个条件。”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惊喜,晶晶亮的仿佛流光溢彩,要溢出水来。

    霍永宁怔了怔,事实上,他从未见到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不是取悦任何人,只是纯粹的快乐。

    许是察觉到他片刻的异样,她有些错愕的收了笑意,摸了摸自己脸上,“我脸怎么了?”

    为了掩饰这片刻的失态,霍永宁低下头,随手翻了翻她的习题册,一边吩咐:“给我杯咖啡。”

    舒莞知道他的习惯是现磨黑咖啡,奶糖不加,不由有些踌躇:“可我这里只有速溶的。而且很晚了……或者给你杯红茶吧?”

    “没关系。”霍永宁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过习题册,他很快明白了打上☆的,都是她还不会做的。

    舒莞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放在霍永宁手边,乖乖坐了下来。

    “你好像对向量代数和空间解析几何比较薄弱……”他随手指了指一页上的几道题,“这几道题是一个思路的。”

    舒莞有些钦佩地看他一眼,迅速跟上他的思路。

    和学校辅导老师不同,他的话很简洁,却又抓住了中心,他都没看过考试大纲,可是舒莞怀疑他翻一遍这本习题册,就能把大纲完整的总结出来。

    甚至在翻过两页真题之后,他直接把某一类的解法用很抽象的步骤写了出来,径直说:“下次按照这个方法,一定能解出来。”

    她有些目瞪口呆。

    他穿着她给的t恤,头发有些乱,其实和平时冰冷的样子有很大差别。

    只是边解题边拿起咖啡喝一口的样子,依旧从容清贵,仿佛在和国外团队开视频会议,或者在和重要的客户谈判。

    “……听懂了没有?”

    舒莞觉得有些荒谬,他和她认识到现在,上了很多次床,只怕说过的话都没有今晚的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又十分轻松,把那个☆划掉,点头说:“懂了。”

    时间在静谧的流逝……窗外的夜从墨黑到深蓝,几颗星星悄然闪烁。

    舒莞终于忍不住问:“你怎么会这么厉害?”

    很多时候,她明明有着一张稚气美丽的脸蛋,却用淡定成熟的语气和他说话。

    很少像现在这样,真切崇拜地望着他。可见男人都还是又虚荣心,被漂亮女孩这样看着,心情就会变得愉悦起来。

    霍永宁忍不住笑了:“如果不是因为瑞德,或许我在剑桥的时候会选数学系。”他很快板起脸,“现在你解这道题,看熟练了没有?”

    她也真是聪明,很快写出答案后笑眯眯看着他,仿佛是等待表扬的孩子。

    “为什么这么拼命?”霍永宁忽然有些好奇,“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本来不必如此的。”

    “漂亮是有保质期的。”她低下头没有看他,声音很冷静,“我这样的出身,唯一能抓紧的就是学业,霍先生或许你不会懂。”

    他看了她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一句话,所有这一晚上辅导的乐趣和兴致都散了。

    “我的衣服呢?”

    她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沙发上。

    他等不及让助理送来新的,径直穿上,没有多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发动汽车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口狰狞的红色,时间已经显示接近凌晨五点。

    他莫名其妙的帮她辅导了一晚上的高数题。

    还有,他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霍永宁微微侧头,看到副驾驶上的礼物——这不是让人随便买的,是他自己精心选出来,可惜韩子乔连拆都没有拆开。

    那么,刚刚过去的一个晚上,他竟然没有想起她来么?就连来时的怒气和愤懑都烟消云散了。霍永宁慢慢将车驶上马路,他觉得这件事很不合理,可是在车子回到公司停车场的时候,他已经放心地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

    他只是需要在别人身上找回自信而已。刚巧,舒莞给他了。

    如此而已。

    因为出国的关系,韩子乔提前办好了毕业手续。

    舒莞询问了她离校时间,赶在她最后一次往外搬东西前送了一份礼物过去。

    赶到的时候,韩家的司机把箱子搬上了一辆七座的商务车,而韩子乔正搂着父母在住了四年的宿舍前合影。

    这是舒莞第三次见到韩盛林和钟楠。

    比起第一次的激动,第二次的视而不见,这一次,她已经可以十分自如的同他们打招呼,仿佛是在面对普通的同学爸妈。

    “舒莞是商学院的,现在在瑞德实习。”

    说起瑞德的时候,韩子乔有些不自然,倒是钟楠下意识地多看了舒莞一眼,旋即微微一笑:“是么?那真是不错。”

    那一眼很快的掠过,却又意味深长。

    舒莞只当做没有看到,轻轻抱住了韩子乔,“学姐,一路平安。”

    舒莞目送韩家的车子离开,自己也打算走的时候,有人在林荫道的另一端晃了晃大灯。

    她微微眯起眼睛,那辆车慢慢开了过来。

    驾驶座的玻璃落下半截,露出一张年轻俊美的脸来,眼角微勾,轻轻吹了声口哨:“上车?”

    舒莞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这是你勾搭女生的手段?”

    韩子叶单手扶了方向盘,“所以美女你赏不赏脸?”

    舒莞绕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坐下,听到韩子叶问:“回家?”

    她点点头,他甚至没有问她家在哪里,就径直开出了学校。

    “咦,你知道我家在哪里?”舒莞看了看方向,有些诧异地问,“你不送你姐姐么?”

    “有那么多人送她,再说又不是去机场。”韩子叶慢慢踩下刹车,专注地看着红灯,等到转换的瞬间,才转头看了看舒莞,“舒小姐经常坐这个位置吧?”

    语调很舒缓,却又隐约带着一丝讽刺。

    舒莞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还好,平时都是步行。”

    韩子叶轻轻笑了笑,“其实我姐姐是个很单纯的人,朋友不多,你算是和她走得挺近的了。”

    舒莞沉默了一会儿,“你姐姐……人很好。”

    “所以,好朋友的东西,才更诱人么?”韩子叶漫不经心地说,“你们女人的心思真的很可怕。”

    舒莞的表情僵了僵,却若无其事的将一缕落下的发丝拨到耳后,“好朋友的东西?”

    “很多位置,想坐一时很简单,可想坐一辈子,恐怕还是要看命。”

    舒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上下打量身边的大男孩,“小弟弟,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在这个年纪很容易自以为是?”

    “是么?”他不紧不慢地看了她一眼,“有时候男人看女人的直觉很准。”

    他顿了顿,“哪些女人装成了贞洁烈女,哪些女人能泡上床,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舒莞也不生气,笑盈盈地说:“你是说我么?可惜,我对高中生没什么兴趣。”

    韩子叶渐渐收敛了笑,尽管年轻,可不苟言笑的时候也显得十分肃然。

    “我姐那天把霍永宁气走了,我担心他出事就跟着他,看见他去了一个地方……”韩子叶踩下了刹车,微微仰起头,看着前边的小区,“我不觉得霍永宁会住在这个地方。”

    舒莞看着自己熟悉的社区,又转头看了看韩子叶,微微抿起了唇角,“你想说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说。”他一下一下地拿手指弹着方向盘,“更不会和我姐姐说。”

    “既然没什么要说的,那我下车了。”舒莞推开了车门,容色未变,“谢谢你送我回家。”

    “有些女人,明明凭借自己的努力能够获得尊重,偏偏要选一条捷径。”韩子叶依旧看着前边,“哪怕知道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是一场空,也想要试试。你说,这种女人,是不是……又贱又蠢呢?”

    舒莞的腿已经在车外,动作倏然间僵了僵,却一言不发,摔上车门离开。

    还在电梯里的时候,她就接到了霍永宁的电话。

    “今晚有空?”

    他的开场白总是无甚新意,却符合他的性格,从不会在无谓的事上浪费一分钟。

    自从彼此默认这种关系,头一次,舒莞觉得自己无心应付他,或许……是为了韩子叶的那番话。可舒莞很快摇摇头,有些嘲笑此刻自己心底的脆弱,韩子叶说得再难听又如何?旁人的看法,于自己从来都是不重要的。

    “今晚不行。”这句话脱口而出,舒莞无意识地盯着镜面里的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低落的语气,“今晚学校有事,我住宿舍。”

    对方“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她开门,把包挂在玄关边的衣架上,然后坐在沙发上,明明有很多事要做,可却又突然间变得十分懈怠,只是顺手把电视机打开了。

    新闻台从国际上风云变幻的形势一直走到了家长里短的琐事,最后是一出家庭伦理的狗血电视剧,她是没头没尾的看,竟也看得津津有味。

    也许……只是想暂时的,离开一下生活的世界吧。

    三集连播都快结束,她忽然听到门铃的声音。

    恋恋不舍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可视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令她觉得有些错愕。

    酝酿了很久,她终于摁下开门的按键,站在门口整理了下思绪,终于听到电梯抵达的声音。

    霍永宁的脚步不紧不慢,走过她身侧的时候带着很淡的酒味,径直坐在了沙发上,解开领带。

    倒显得她像是客人,局促地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舒莞很快微微勾起了唇角,反手关上了门,“你要喝水吗?”

    他先看了眼电视,又抬起目光看了看她,“嗯”了一声。

    她定了定神,从小冰柜里取了蜂蜜水,放在温水里慢慢搅拌,也在飞速的思考,该怎么解释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家里看电视却不去赴约。

    端出来的时候电视里已经只剩下片尾曲了,舒莞在他身边坐下,他却不急着拿起那杯水,只用平淡的声音问:“如果我没记错,你之前说过,随叫随到?”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勉强笑了笑,“对不起。”

    几乎在一瞬间,她放弃了所有已经想好的理由,直直的抬起目光看着他,低声说,“我也会有情绪。抱歉……刚才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适合面对你。”

    他的眼神并不像喝过酒的样子,十分的清醒明锐,“为什么?”

    舒莞的目光略略有些游移,最后却不答反问,“那你呢?为什么来这里?”

    霍永宁竟真的被她问住了,这一题,似乎他怎么回答都是一个陷阱。

    内心深处,接了那个电话,其实从一开始他就能听出她的情绪不对。若是以往,这些你情我愿的事,她既然不愿意,他当然不会勉强。可偏偏在饭局结束后,他让司机转了方向,把自己送到了这里。

    或许,只是有些好奇,一个不对自己曲意逢迎的舒莞会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瞬间,他有些心惊。

    好奇?他真的开始对她开始好奇么?

    到底,霍永宁还是没有回答她,只是专注地看着她若无其事的侧脸,“发生了什么事?”

    舒莞一低头,长发就落在肩上,末梢有些卷曲起来。

    其实没什么事,只是因为她去送韩子乔,然后被她的弟弟骂了声“贱”而已。

    她可以很坦然的告诉眼前这个男人,室友们排挤她、讨厌她,她不在乎,可不知道为什么,韩子叶的一句话,她却说不出口。

    “真的没什么。”舒莞轻轻吐了口气,把长发拨到耳后,低声说,“霍先生,以后你还是不要来我这里,免得会有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比如?”

    “比如会被别人看到。”她落落大方地抬头,“其实我无所谓,但是对你影响不好。”

    灯光下这个女孩的瞳孔是一种十分漂亮的琥珀色,比常人的略浅,可这样浅,却看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他怔了怔,“有谁知道了么?”

    “没有。”她一口否认,“我只是担心。”

    霍永宁没有再追问,只是俯下身,端起那杯蜂蜜水,一口口地喝完了,然后站起来说:“我去洗个澡。”

    这个晚上,该发生的还是照常发生。

    只是事后他们睡在一张床上,舒莞努力的,让自己往床沿靠了靠。

    舒莞努力闭住眼睛。失眠十分的难受,尤其是身边还有别人,没法随心所欲地换姿势的时候,她拼命压抑住呼吸声,只是,身边的人好像还是发现了。

    “睡不着么?”

    她立刻微微往旁边侧了侧身,“吵到你了?”

    “没有。”他的声线带了些慵懒,似乎是舒展了下身体。

    跃层的空间很小,一抬头就是天花板,再一侧身,就能碰到身边的人。

    尽管他们刚刚分享了一种最私密的愉悦,可是结束之后,却又立刻恢复成了比陌生人略熟一些的关系。

    “今天我去送学姐。”舒莞低声说,“她毕业了。”

    “我知道。”难得的,提起韩子乔,霍永宁竟没有烦躁或是不耐烦,仿佛只是聊起两个人都熟悉的一个朋友。

    黑夜之中,舒莞的声音很低:“你为什么这么爱她?”

    “青梅竹马吧。”他短促地笑了一声,语气虽然平静,却有显而易见的无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能这样容忍她。”

    “青梅竹马的缘分,真的是很难得吧。”

    他的话有些令人捉摸不透:“不是难得……就像是奇迹……”

    “你会记得小时候的事吗?”舒莞忽然问,“不会忘记那种。”

    他沉默了片刻,“有些记得,有些忘了。”

    她很想再问一些,可终究觉得无话可说,黑暗之中,她抿起唇线,最后轻轻坐起来,三下两下穿上了衣服。

    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蹑手蹑脚的下床,然后下边的灯亮了。

    霍永宁躺在床上,若有所思,他能看得出来,其实舒莞比自己……更加抗拒两个人之间内心的接触。不过他并没有深思,很奇怪,这个小小的卧室仿佛有一种魔力,往常要花费上许久才能入眠,在这里,他几乎在瞬间就陷入了深眠。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他睡觉的时间向来不长,走到楼下,舒莞还在做题。

    “一整晚没睡么?”他双手抱在胸前,挑眉问她,“如果我以后一直来这里,你都不打算睡觉了么?”

    舒莞咬着笔尖,抬头看看他,“后天就是最后一次考试了。”她顿了顿,强调说,“决赛。”

    眼睛水汪汪的,许是因为熬夜,还带着浅浅的黑眼圈,看上去有几分憔悴。

    他笑了笑,坐下来说:“给我看看。”

    最后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六点,这个节气,天都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舒莞看着他出门,踌躇了一会儿喊住他。

    霍永宁转身看她一眼。

    “那个,我要是获奖了,请你吃饭。”她终于笑起来,语气却有些忐忑,“可以吗?”

    霍永宁却已经变了一个人,不再那样有耐心,表情淡淡的,甚至有些冰冷:“到时候再说吧。”

    三

    舒莞去上课的时候,看到楼下等着自己的那辆车,蓦然间脸色有点僵。

    她已经很多天没见过华晋了,本来以为他已经放弃了,毕竟他这些年身边女友没断过,在自己这里碰到了钉子,难得这次还没放弃。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对华晋的态度够明确了么?

    或许是因为他还没懂?

    她冷静了一下,走过去敲了敲他的车窗。

    华晋坐在驾驶座上,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只说了两个字:“上车。”

    “我还要去学校。”舒莞正要离开,华晋忽然嘲讽地笑了笑,“是昨晚太累了么?”

    舒莞脚步顿了顿,转过身,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副驾驶的座位上放着一份打包好的早饭,华晋探身过去拿过来,顺手就扔到了后座。

    舒莞坐下来,心倒反而定了:“你是来给我送早餐的么?”

    华晋没有正眼看她,轻轻抿了抿唇说:“今天早上在酒店吃早饭,觉得流沙包不错,想起你也喜欢吃,就打包了一份送过来。”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冷冷笑了声,“不早不晚,看到霍永宁离开。”

    舒莞的手指放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事到如今,她反倒落下了心头一块大石——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提醒过霍永宁不要来这里,可既然他无所谓,那么她也不介意被人撞破。

    “是啊,他在我这里过的夜。”舒莞抬起头,落落大方的笑了笑,“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这是你拒绝我的原因?”华晋勾起了唇角,那双桃花眼以往闪烁的是温柔,此刻却是沥沥的寒意,马上要破冰而出,“舒莞,你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值得上床的人么?”

    舒莞不答反问,“你这么生气,是因为没有泡到我么?”

    华晋“呵”的一声笑了出来,猛地踩下了刹车。

    华晋不同于沉默寡言的霍永宁,舒莞印象中的他,风趣中带些风流,很讨大多数女生的欢心。可她真的没见过这个样子的华晋,仿佛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跟着他是要图什么?”华晋深吸了口气,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却无甚规律,显然,他的内心远没外表这般镇定,“你知道他是要和韩家联姻的吧?”

    “你呢?你喜欢我什么?”

    车厢里死水一样的安静,华晋知道她一直在用反问回避自己的问题,却也不得不苦笑,“喜欢你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说过,你不该陷下去的。”舒莞伸手扶在车门上,回头看他一眼,冷冷地说,“我不是什么好女孩,否则一开始就不会回应你的搭讪。”

    舒莞就在马路边下了车,华晋也没有再追上来,那辆车径直从她身边开过,没有再停留下来。

    用这样的方式说清楚,舒莞心底也不是不纠结的,可这世界上意外实在太多。

    就像她没想到像华晋这样的花花公子竟然有这份心意,愿意一大早的给她打包早饭,也没想到他说要追自己,竟也是认真的。

    如果……如果她是普通女孩的话,或许会尝试接受他吧?

    至少在交往的时候,他会是一个出色的男朋友,多调教一些,或许还是这一生的良人。

    可她分不出精力在不相干的人身上浪费了。

    舒莞轻轻叹了口气,又低头看了看时间,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去学校考试。

    高数竞赛的结果是要在一个多月后,也就是暑假前后才出来。

    霍永宁外出差旅,瑞德上下在谈一个十分重要的合约,舒莞所在的部门为此已经忙了大半年,但她的实习生级别还不能接触太多的讯息,自然更加不知道他的行程,如果不是他的助理展锋特意过来一趟,舒莞还以为他单方面决定终止这段关系了。

    展锋给了她一个信封,表情就和往常一样,仿佛是给了她一份文件。

    隔着信封,触到那张硬卡,舒莞怔了怔,接着从善如流地接过来,说了句“谢谢”。

    果然是一张信用卡。

    不过卡上的名字不是自己,额度也印在信封的内里,这个数字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金主出手十分阔绰。

    舒莞又仔细想了想展锋的表情,实在觉得霍永宁请到了一个不错的助理——他分明是知道自己和霍永宁的关系的,却能把这些私密的事完全当成了公事,果真是他私下最信任的人。

    她把卡放进钱包,正巧有同学走过,和她打了声招呼。她连忙扬起唇角回应了一声,余光掠到了玻璃门的倒影上,自己的眼神闪烁,就好像刚才那个笑,虚伪得连自己都骗不过。

    这个时节已经是夏日了。

    学校的林荫道上,因为厚厚的梧桐树叶覆盖,总觉得比起太阳直射的地方低了好几度。

    期末考试的安排刚刚出来,舒莞因为选的课多,最后的两周几乎天天有考试。

    和大多数习惯在考试前拼命占座、通宵复习的同学们不一样,舒莞习惯把一个学期的学习任务分阶段量解,这样,在期末考试前,她也只是按照往常的节奏复习而已,并不会太过疲劳。

    其实大一上半学期期末,那时候舒莞还没有搬出宿舍,有同学对她期末轻松的状态十分羡慕,最后成绩出来,打听到她是第一名,更是诧异不已。舒莞对自己的学习方法也没什么隐瞒的,和盘托出,听得好几个同学羡慕且钦佩,纷纷表示下个学期也要向她学习。

    可惜,开学初的半个月还能坚持一起上自习的同学们,之后便纷纷溃散。

    只有她一个人,还是坚持着这样的节奏,不紧不慢的预习复习。

    明明这是一个好方法,可即便是认同的人,最终还是败给“坚持”两个字。

    可见这个世界上,想要些什么,却不认真付出,就只能永远停留在“艳羡”上。

    舒莞下午照例是去公司,一进办公室,恰好是午休的最后十分钟,还没进入工作状态的同事们正聚在一起,对着电脑不知道在议论什么。

    她凑过去看了一眼:“出什么事了吗?”

    和她关系最好的Emma压低声音,却又抑制不住兴奋说:“韩氏上个季度大刀阔斧的裁员,结果报表出来,亏损还在增加,好几个大股东正式提出并购建议了。”

    说起来,上个世纪初瑞德和韩氏还是一家,只不过渐渐壮大之后,两位合伙人意见开始有了分歧,最后裂变成两家。虽然主营业务有了偏差,到底是同根而生,又因为分开的早,霍家和韩家的交情未坏,算是世交。

    然而因为十多年前一个决策上的失误,韩氏的经营一直在走下坡,而瑞德内部催促决策层收购韩氏的声音日趋激烈。霍永宁一直顶住压力没有有动作,外部皆传是因为他耐心谨慎,就像是最凶狠的猎人,在等韩氏坠到陷阱的那一刻才会亮出猎枪。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之所以踌躇不前,不过是因为一个人。

    他能娶到韩子乔,自然能与韩家达成协议,不用这样赤裸裸的将对方吞入腹中。

    这场联姻,在所有人看来,都是势在必行的。

    “没听说么?韩家的那位小姐因为不想订婚出国了,霍先生失落了好一阵子。”Emma添油加醋地说,“董事会的人当然也等不了了。”

    “那位小姐眼光也太高了吧?霍先生都看不上么?”

    “谁知道呀?可能是不喜欢政治联姻。”

    舒莞听着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仔细看了遍新闻,忽然觉得有些焦躁。她一口气将马克杯里的温水全喝了下去,却并没有觉得有任何缓解,正要起身去倒水,手机响了。

    是王一得打来的,听起来很有几分高兴:“竞赛的成绩出来了,你是非专业组的一等奖!”

    “是吗?”舒莞连忙回到电脑边,打开了学院网页。

    果然,在简讯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是真正喜悦的,可她旋即想到了什么,低声说:“可是……你没进决赛。”

    男生并没有失落,依旧兴奋的说:“没关系啊!你得奖我也很高兴。”

    舒莞心底淡淡浮起了一丝歉疚,她能得一等奖,大多数时候是借用他的笔记……明知道是利用了他对自己的好感,而自己绝不会接受他,可她还是这么做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舒莞,你还真是不要脸啊。

    她挂了电话,又打开通讯录,盯着其中一个命名为“A”的号码看了很久。

    这一犹豫,就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

    舒莞握着手机,到底还是把那个号码拨出去了。

    近两个月的时间,她第一次拨这个电话,原本也做好了对方不接的准备,没想到两三下之后,对方接了起来,只是声音听上去有些疲倦。

    “霍先生……”她深吸了口气,抑制住砰砰乱跳的心,“你回来了吗?”

    他不答反问:“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冷静仿佛也能传染一样,舒莞轻声说:“我竞赛获奖了,可以请你吃饭吗?”

    他的声音似乎有了些兴趣,“是么?什么奖?”

    “一等奖。”

    沉默了一瞬之后,舒莞略略兴奋的心情沉静下来,她握紧了手机,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您要是没有回来的话也没有关系,下次……”

    “我在机场,晚上回淮城。”他有些突兀的打断她。

    舒莞的心似乎在瞬间又重新跳动起来,语气轻快,“那直接回公寓吧?”

    电话那头略有些嘈杂,霍永宁大约是在和别人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知道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公司大厅,她觉得心情愉悦,就连潮湿闷热的天气也不再介怀。经过大厅的镜面墙时,她停下脚步整理了头发,轻快地出了门。

    此时的机场,vip休息室内,霍永宁伸手松了松领带。

    不远的地方,刘洋将霍永宁刚批示完的草拟合同收进文件袋内,展锋坐得更近些,压低声音问:“霍先生,一会儿到淮城您去哪里?”

    他的掌心摩挲着手机,一时间没有开口。

    “还是让他们准备您爱吃的那些……”

    “开两辆车过来。”有笑容可掬的小姐过来引导他们登机,霍永宁站起来,“我另外有安排。”

    展锋怔了怔,很快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

    近两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到这里,霍永宁走出机场通道,深深吸了口气。

    第一辆车很快就到了,司机将位置让了出来。

    霍永宁将空调的温度调得更低一些,强劲的冷气喷涌而出,他又看了看后视镜的车道,缓缓将车驶入了车流中。

    离开的时候还是春日,偶尔还会有些寒峭的感觉,此刻却已经是盛夏了,空气沾着饱满的湿度和热意,或许晚上还会下一场大雨。

    晚上八点多,正是流光溢彩的时候,汽车行驶在主干道上,就像是在这座城市的心脏血脉中移动。霍永宁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余光看了看扔在副驾驶上的手机,事实上,它非常的安静,并没有漏接的电话。

    舒莞是个十分识趣的女孩。

    在机场接到她的这个电话,他其实还有些意外。

    因为这场游戏里,他一直是掌控着主动权的那一个。

    上床,送礼物,或者辅导她数学,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他高兴而已。

    可这一次,她跨出了一步,主动找了他。

    一场数学竞赛,对她来说,似乎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想起那几个夜晚,霍永宁笑了笑,停下了车,趁着还没下雨,三步两步在楼下摁下了可视门铃。

    等了许久,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腕表,这才皱眉回到了车上,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轻快:“霍先生,下飞机了吗?”

    “我在楼下,开门。”

    “哦……”电话那边可以听到匆匆的脚步声,“好了,你从地下车库上来吗?”

    他皱眉看了看,“这里有地下车库?”

    电话那头静默了数秒,她仿佛是忍俊不禁,轻轻笑出了声音,“你不会是在我家吧?”

    “……”他伸手抚了抚额头,忍不住也笑了,“你是在我那里?”

    “嗯。”舒莞活泼地说,“我在做菜,我家的厨房太小了。而且……我想你这么久没回来,应该更习惯自己家里吧?”

    她的语气比往常随意的多,许是受了这样的影响,他竟也觉得这两个月来因为公事紧绷的神经慢慢松了下来,开启了雨刮器,掉头驶向自己的公寓:“十五分钟到。”

    黄豆大的雨水砸在玻璃上,这场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舒莞的住处离P大很近,路上随处可见因为这场大雨而狼狈不堪的学生们,远远望过去,此刻这座城市的道路上开始拥塞起来,一色的尾灯闪烁,令这个雨夜又多了几分行路的焦灼。

    于是十五分钟的车程,他开了足足近一个小时。

    尽管并没有淋湿,可是到了门口的时候,竟也生出几分疲惫,仿佛在大雨中跋涉了一场。霍永宁用房卡刷开了门,只露出一条缝隙的时候,忽然闻到了一阵肉的香气。

    他站在原地,那股香味却愈发的浓郁。

    女孩穿着崭新的碎花围裙,戴着隔热手套端出一盆汤,顿住了脚步,眉宇温柔精致,只是表情有些紧张和无措,“你回来啦?饿了吗?”

    玄关已经放了他惯常穿的那双黑色拖鞋,他低头换了鞋,随手把钥匙扔在一旁,“嗯”了一声。

    舒莞赶紧添上了碗筷,接过他的西装放在一旁,“那你先喝一碗汤吧。”

    其实所谓的温暖,无关温度。

    就像是这样一个燥热的夏夜,在强劲的冷气中,还是会觉得温暖,仅仅是因为这一碗家中煲炖出来的排骨汤而已。

    厨房是开放式的,终究还是有些油烟味道散出来。霍永宁一抬头就能看到她的背影,穿的是浅灰色的T恤和同色的家居裤,因为腰上束着围裙的带子,显得分外纤细。

    她很快转身,这次端出来的是清炒豆角,翠绿的颜色十分诱人。

    他指了指桌上的三菜一汤说:“够了,你也坐下吃吧。”

    “哦,我去盛饭。”舒莞拿手背揉了揉鼻尖,“还是你要喝点酒?”

    “吃饭吧。”

    可以坐六个人的餐桌上,他坐主位,她就坐在他右手边。窗外的雨声哗哗的,仿佛正在冲洗这座闷热的城市。

    人和人的关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呐,明明在电话里气氛活泼轻松的多,可见面的时候,却好像沉默得压了巨石。

    “我见过华晋了。”打破沉默的是霍永宁,“他知道这件事了?”

    适才还算有些温馨的气氛一扫而光,舒莞平静地放下碗筷,“你走前去我家那次,被他看到了。我没再隐瞒。”

    他夹了一筷青椒肉丝,动作十分流畅,“哦”了一声,仿佛不经意地问,“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舒莞若无其事地说,“因为是小事,我不想让你烦心。”

    他终于还是笑了,放下碗筷,勾起了含义不明的笑:“小事?”

    “不是么?”她又给他盛了一碗汤,似笑非笑地说,“我会选择您,而不是他,总得相信您能帮我摆脱这些追求者的麻烦吧?”

    他注意到她又把称呼转成了“您”,唇角的笑意未变,只是眼神中的温度冷却了些。

    一顿饭沉默着吃到结束,已经近深夜十一点了。

    舒莞起身收拾碗筷,霍永宁站起来,“我先去洗澡了。”

    “好。”

    他看了看她转身去厨房的背影,脚步顿了顿,“今晚雨很大,你留在这里。”

    “好。”

    舒莞收拾完厨房,又冲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给他送进了卧房。

    浴室里还有水声,舒莞尽量不发出声音,并在他出来之前,蹑手蹑脚的反手拉上门,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如果说刚才的屋子里还有着温暖的、饭菜的味道,此刻客厅的空气过滤器已经运转了一段时间,室内只剩下干净的像是负离子一般的味道,带着匀速的冷气,无声的过滤了一切气息。双层玻璃窗外,雨水丝毫没有暂缓的迹象,疯了似的冲刷这个城市,将一片霓虹洇染得如同斑斓的红绿画卷。

    舒莞明天还有最后一门考试,她照例是带着书本和笔记的,正要打开,看见茶几的桌角上放着一个白色礼盒,银色丝带上别着一张小卡片,简单而流畅的写着一个祝贺的英文单词。

    她怔了怔,拆掉小卡片,里边是个绿色的首饰盒,简单的一个logo印在右下角,再打开,黑色丝绒上是一条玫瑰金红玉髓四叶草项链。

    这条项链已经算是淘宝网上的爆款了,假货高仿铺天盖地,舒莞当然也对这个品牌不陌生,她拿指尖轻轻捻起来,就对着玻璃带了上去,小小一粒红色的花朵绽开在锁骨中央,鲜艳一点红。

    身后一双手静默无声的伸出来,带着新鲜的湿润气息揽住了她的腰,声音低沉:“喜欢么?”

    大约是太久没有和他这样亲密接触过,舒莞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了一下,目光直视着玻璃上两个人交叠的身影,微微一笑:“你的助理挑礼物的眼光从来都是这么中庸么?”

    他的下颌轻轻搁在她肩上,重复了一遍:“中庸?”

    “就是从来不会出错。”

    他淡淡地接过话:“……但是也说不上令人惊喜,是这个意思吗?”

    “不过我很喜欢。”舒莞的手指在那粒小花上停滞了片刻,“我在网上买过一条高仿的,一千多块钱,有同学问起的时候,我说是朋友帮忙在国外带来的。”

    霍永宁没有说话。

    “以后她们再问起,我就能理直气壮了。”她哧的笑了一声,“毕竟假的还是会褪色。”

    他的一只手原本松松揽在她腰间,忽然用力,把她整个人拨了过来,面对面站着。

    “你是故意说这些给我听么?”

    “啊?”她仿佛是有些意外,眼角很好看地勾起来,却答非所问,“很多时候我都在虚张声势,你看不出来么?”

    霍永宁也轻轻眯起眼睛,似乎是想看懂她的表情。

    其实礼物是他自己选的,就在机场的名品店里,在无从知晓她喜好的情况下,一条名牌项链的确是保守且不会出错的选择。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心底一动……尽管他和她维持这样的关系已经好几个月,可除了那些调查获得的资料,他依旧“无从知晓她的喜好”,除了她留给自己的那些印象,譬如虚荣,又或者直接。

    这些印象,是不是她刻意留给自己的呢?

    微微陷入沉思的时候,舒莞却已经灵巧地挣脱了他的怀抱,盘腿在沙发下垫着的羊毛毯上坐下,一边仰起头看他:“霍先生,有这个荣幸,可以请教你几个问题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她身边,俯身拿起那本书:“什么?”

    “本学期最后一门考试,可我还有几个案例没有弄明白。”她有些狡黠地冲他眨眨眼睛,就像是一个崇拜着大偶像的小女孩那样,声音有些娇嗔,“你一定会的,对不对?”

    知道这样的表情有大半是她在故作姿态,他有些漠然地移开目光,最终看着她手写的那两道案例题,眉峰轻轻蹙了起来。

    “A公司和B公司都对C公司感兴趣,试图进行收购。按照教科书上说的,谁能收购成功,谁就能获得C公司的一系列新技术和全套流水管理线,谁就能在行业竞争中脱颖而出。最后是A成功了。”舒莞轻声简述题目,“可是十年后,为什么迅速崛起的是B,而不是陷入泥潭的A呢?”

    霍永宁在她身边坐下来,把书本放回桌上,“这是什么考试?”

    “《企业战略管理》。”舒莞笑眯眯地说,“你知道的,尽管我们学院在全国商学院排名第一,但我一直觉得,好多课都挺扯的。这门课的老师,总是喜欢把案例弄得像是一波三折的小说。”

    他轻笑了一声,拿起她放在桌上的普通水笔,在指间转了一圈,又倏然顿住。

    “毕业后有过规划么?”他的问题有些突兀。

    “我们班的同学大部分会选择出国读研,还有一部分可以在校内保研,或者去国内任意一个他们喜欢的学校。”她歪着头想了想,“像我这样没有任何学术追求的,应该会选择就业吧。”

    “应该?”

    “哦,我忘了你喜欢确定的回答。”舒莞抱歉地笑了笑,“我会就业,目标是留在瑞德。”

    “仅此而已?”他沉吟片刻,微微上扬的眼角无声流露出一丝凌厉。

    舒莞想了想,笑容更加深了,带得眼角勾起来,形成一抹好看的月牙弧度,和他形成了很有趣的对比:“其实更加详细的规划也有,不过在你面前说……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说说看。”他收敛起那抹凌厉,靠在沙发上,修长的肢体看上去非常放松。

    “我打算申请提前毕业,这样,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正式入职。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正式成为你的助理或者秘书,所以提前熟悉你的一切是有用的。”

    “目前我的助手和秘书名额满员,我不觉得有扩充的必要。”霍永宁的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的有一缕落在眉峰上边,令他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柔和,更像是认真同她探讨职业规划的师兄。

    “明年现在就难说了。”舒莞笑了笑说,“展锋在你身边工作三年了,明年上半年的内部调整,他应该会离开现有职位。另外,刘洋和Elle都在备孕,一旦怀孕,工作肯定会有调整,所以……至少会有一个岗位能空余出来吧?”

    霍永宁的黑眸愈发的沉静,眼前这个女孩拥有一种能力,大约就是能令他这样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觉得惊讶。

    “你准备在我身边工作?”他伸出手,指尖穿过舒莞的长发。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上次见到她,她的头发还是栗色的,末梢微卷及腰,那时她伏在床上,长发沾着汗湿,贴在纤细而白皙的后背上,有一种叫人猝不及防的性感。

    现在,发丝已经是黑亮滑顺,钻过他的指尖,带着轻微的凉意,“这是你的目的?”

    “明年这个时候,我想你会更忙碌……因为B公司最终还是会吞下A公司的,是么?”她对他的小动作恍若不觉,自顾自地说下去。

    霍永宁的手滑过那些发丝,轻轻摁在她的后脑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探究的意味与他直视,重复了一遍:“这就是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是想要一个更好的舞台。”她微微笑起来的样子很纯真,眼角光芒闪烁,显然,她考虑的还不止这些,“如果真的能走到那一步,我想你不会愿意和我继续保持这样的关系……”

    她有自信,她可以在工作上更好的帮他。至于床伴……只要年轻漂亮温顺,霍永宁想要的话,会有无数人排队等着。

    他默不作声。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在学习上这么拼命了吧,要在工作上走到你身边,我也要变得更加出色啊……”她轻轻叹口气,重新打开那本书,“所以得拼命学习啊。”

    霍永宁放开了她,眼眸微垂,声音和缓淡漠:“这道题的关键词,是并购。不用管教科书上并购的策略之类的废话,只需要看当年并购花的几个亿,能不能让C回报出来。”

    “C不值得吗?当年C的市场份额不大,它背后的集团有着强大的研发能力,因为策略调整才把它挂牌出售。”

    霍永宁轻轻舒了口气,“你记住,真正的商场不是你们老师口中跌宕起伏的战场,只要两个字就能概括了。”

    舒莞不由挺直了脊背,眼神灼灼:“利益?”

    他点了点头:“如果C有利可图,为什么又被挂牌出售呢?”

    “可是纵观商业史,科研能力远超营销能力的案子也不少,或许是集团的短视,或许是他们急着要资金弥补现有的亏空,总之,如果不是C具有价值,A和B怎么会争相开价呢?”

    “你确定A和B都是真心的在开价吗?”霍永宁的手指在茶几上轻敲,“教科书虽然没什么大用,可有些东西总结得不错。”

    “比如说……有一方可能是设了陷阱?”

    霍永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中微含笑意:“你懂了?”

    “其实还不算太懂,但是多少能猜到了。”舒莞回答,“C公司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缺陷,而B的出价只是因为障眼法,A顺理成章的接收了那个缺陷,最后才发现是上当了。是这样么,霍老师?”

    霍永宁无声地笑了笑,站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已经有些疲惫了,“我去休息了,你可以再看一会儿书。”

    “好的。”她乖顺地说,一低头,黑密的发丝间有两个旋旋。

    他怔了怔,目光一时间没有挪开,“为什么找我来庆祝得奖?”

    舒莞用笔的末端在头顶上蹭了蹭,抬头看着她,眼神有一瞬间似乎有些迷惘。

    他安静地等。

    “其实我没什么好朋友。”她脸颊有些微红,“而且我怕再不联系你,你可能会忘了我。”

    这个答案真是又一次出乎霍永宁的意料。

    他就站在那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所以,你的意思是除了我,你也不知道找谁庆祝?”

    她竟然老实地点头:“而且我知道,你这样的绅士,就算今天不能和我见面,也会准备好礼物的。我不打算和礼物过不去。”

    霍永宁什么话都没说,面无表情地离开,而舒莞咬着那支水笔末端,无声地笑了。

    这个年轻男人看上去是无懈可击的,冷静,漠然,似乎对一切都毫不关心。

    可她现在,似乎已经能隐约抓住那层“面无表情下”的喜怒了。

    譬如现在,她几乎能肯定,他有些不高兴。

    “霍先生……”她忽然忍不住冲动的喊住他。

    他脚步未停,也没回头,不过她肯定他听到了。

    “我会好好努力的。”她认真地说,“明年这个时候,B吞并A的时候,你会很忙吧?希望能够帮到你。”

    回应她的是门被打开、然后又关上的声音。

    可是舒莞更加肯定,他听到了。

    四

    P大一直不乏天才级别的学生。

    有物理专业的学生在毕业前忽然证悟,去云南的鸡足山修行,从此离毕业遥遥无期,仿佛尘世的时光就此停顿在大四的那个春天。当然,突发奇想要创业而申请休学的更是比比皆是。和他们比起来,舒莞觉得自己简直太过平凡务实了,她只是想要提前一年毕业,然后工作而已。

    当然,也幸亏P大早已施行学分制,课程选修系统又十分自由完善,任何学生只要修满168个学分即可毕业。按照惯例,在修满一定学分之后,需要提早半年时间向学院提出申请。舒莞在大三上半学期最后一天去院办,开门的时候,看得出来辅导员带了丝小小的不自然,迅速的关了电脑窗口。

    舒莞装作没有看见,把申请表递给他。

    杜磊看了一眼,“你要申请提前毕业?学分修够了么?”

    “和教务老师确认过了,也已经联系好毕业论文的导师。”

    “哦……那我再看一下。”他的语气总是这么含糊,似乎给出一个肯定的回答是件困难至极的事。

    舒莞不由得想,要是他在霍永宁手下做事,大概半天就会被开除吧……想到霍永宁那张没什么笑容的脸,她没来由的想笑出来,只是最后忍住了,问:“杜老师,是有什么问题么?”

    他咳嗽了一声:“这个要领导批准才可以。”

    “可是副院长已经同意了,也在我这张申请书上签了字。”

    “哦。”杜磊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下。

    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舒莞有些不耐烦的看了看腕表,站在她这个角度,能看到杜磊大概两三天没洗的头发,油腻腻的沾在一起。

    “这个是毕业生的安排,你的论文能通过的话,就可以提早一年毕业。”杜磊终于拿出了一张A4纸递给她,慢吞吞地说,“有事会再通知你。”

    “谢谢。”舒莞松了口气,她晚上还有事要做,转身离开。

    杜磊看着她脚步轻快地离开,今天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藏蓝色大衣挽在手臂上,质感看上去都很好,也愈发衬得里边掩藏的身材纤细柔软。

    她身上总有很好闻的气息,每次都不一样,譬如上次像是蜜瓜一样的甜美,今天闻到的却是柑橘的清香。

    这个工作令他能接触到不少女生,可是同年龄的女生中,确实没有她这样精致的。

    杜磊想起一年多的那个晚上,小树林里只有他们两个,她的唇很香很甜——每次他在和女朋友亲热的时候,总会有片刻的晃神,想起那个美妙的瞬间。

    她大概不会是自己能够追到手的,杜磊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目光停留在那双笔直纤细的长腿上,杜磊忽然有些冲动,出声叫住了她:“等等。”

    舒莞有些疑惑的转过身,看见辅导员老师大步走过来,伸手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你毕业之后打算干什么?”他似乎有些紧张,“我们学院保研的比例很大。”

    “我不打算再读研了。”舒莞皱了皱眉,尽量耐心地回答。

    “你要提早到下学期毕业的话,这个时间,你的师兄师姐们已经签了offer了,你知道学校对就业率的要求……”

    他站得离舒莞很近,气息几乎喷到舒莞的脸上。

    舒莞甚至能看见他鼻孔里刺出的鼻毛,她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半步,“工作的事老师你不用担心……”

    可是杜磊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市级的优秀毕业生学院有五个名额,如果能拿到的话会对找工作很有帮助——”

    舒莞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此刻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他的右手有意无意地放在她肩上,带着不正常的温度。

    她挑了挑眉,压住了心底的那丝不悦,“那么杜老师,我有机会么?”

    他的手已经慢慢的滑下去,因为她穿的裙子是中袖,很快就触到了手肘下的肌肤。

    杜磊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当然有。”

    舒莞微微勾起唇角,只是眼睛里倏无笑意,“老师,有人在敲门,你没听到么?”

    杜磊讪讪的放开了手,舒莞大步走过去把门打开了。

    是杜磊的女朋友,也是舒莞的学姐,这一届的毕业生宋莉。

    “学姐,好久不见了。”舒莞不动声色的笑了笑,又回头看了一眼杜磊,并不急着走。

    宋莉有些狐疑地看了看两人,“门关着,我还以为没人。”

    杜磊笑得有些尴尬,“我们在谈毕业的事。”

    “是啊,今天风好大,把门都吹上了。”舒莞依旧面带微笑,“对了,工作我已经找好了。您不必要担心学院就业率。优秀毕业生的事,我之前询问过学生处,他们说提前申请毕业的学生学院一般不考虑拿这个荣誉,杜老师。”

    她有意无意地把“杜老师”这个称呼拉长了,杜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没说什么,让她走了。

    舒莞走出学校,深深吸了口气。

    她的心情大概在这一刻彻底的跌落到了谷底。

    很古怪的,她并不气杜磊那副急色的猥琐嘴脸,大概男人都是一样的,年轻美貌对他们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能揩上一把油,他当然不会放过。

    可有句话说,苍蝇不会叮无缝的蛋。

    他不会去揩顾晓晨和林露的油,更别说韩子乔了。

    他敢对自己这么做,只是因为是自己……先对他这样挑逗他的。

    说到底,自己也不过是个为了一次小小的机会就愿意被潜规则的女人啊。

    舒莞自嘲地笑了笑,她这次拒绝他,只是因为他提出的诱惑已经太过渺小了。

    可如果那个诱惑足够大呢?她没有再想下去,不过心底却很清楚那个答案。

    如果那个诱惑能令她达成心愿的话,她毫不犹豫的,无视油腻的头皮和外喷的鼻毛,柔情似水的吻上去。

    她拦了辆出租车回家,因为生活的中心偏重了实习,之前住的房子马上要退,新租的公寓在闹市区,也方便霍永宁过来。

    其实找到这套公寓也花费了不少功夫。

    说起来霍永宁的偏好也有些奇怪,一开始她以为他一个人住惯了近三百平的大公寓,选的都是宽敞的套型。可最后备选的三套中,他一眼看中的,不过是七十多平的两室一厅小公寓。

    上个月去看房,霍永宁也是心血来潮,跟着她一起去了。

    业主常年在国外,屋子只是简装了,那天阳光很好,两间卧室和客厅都朝南,舒莞指着那间大一些的说:“你可以睡这间。我睡隔壁小的那间就好了。”

    中介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这样看来,他们似乎也不是情侣啊。

    霍永宁淡淡看了她一眼,走到那间小卧房看了看,,考虑得很细致,“你的衣服放哪里?”

    之前的屋子再小,也是单独改造了一间衣帽室,舒莞的习惯又是将一切收拾整齐,这屋子里的两个衣橱恐怕不够用。

    她想了半天,拉着他去阳台小声商量:“要不客厅的沙发换成沙发床,这样我可以睡客厅,也不用打扰到你,好不好?”

    因为不用上班的缘故,他简单穿着黑色夹克和牛仔裤,眉眼清爽,不知想到了什么,淡淡地说:“随你吧。”

    于是很快就定了下来,签的是三年的租赁合同,立刻找了装修公司重新装修。

    这半年多的时间,霍永宁和她之间的关系似乎是默契了很多。

    有几次很晚了他也会去她的小公寓,连澡都没洗就睡了下来。舒莞本想起来去楼下睡,倒被他摁住了,有些不耐烦地说:“别忙了,就这么睡吧。”

    她只能跟着躺下来。

    这么一折腾,他睡着了,舒莞反倒失眠,心底难免有些嘀咕他放着大房子不睡,偏要来和自己挤在一起。

    她是有些洁癖的人,幸好身边的男人哪怕是刚刚出差回来,也没有丝毫令人觉得厌恶,清清淡淡的,后来习惯了,也就觉得安心。

    住了三年的小公寓已经是一片狼藉,因为马上要退租,该打包的打包,就等着送去新的住处。寒假已经开始了,这个春节她不打算留在淮城,即便这段时间小姨天天打电话让她回家,她也没有松口。

    一想到回到岳城,要和一个陌生男人一起过春节,她就浑身不舒服。最后她独自订了机票,打算去一个南方住上一个月——因为是一个人,所以更需要温暖的气候吧。

    预约的寄存公司准点把她的三个大箱子东西取走,至于她去南方所带的行李,不过是一个小小的RIMOWA登机箱,里边的东西并不多。舒莞带着箱子准备去酒店住一晚,明天一早的飞机离开。

    刚进电梯,手机就响了,她看看号码,有些惊讶。

    霍永宁准备回国外陪父母过年的事她早就知道,甚至前天展锋送他去机场前,特意和她说了一声,意思是最近他不会回来了。

    舒莞接起了电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悠闲:“放假了么?”

    “学校放假了,公司的实习也暂时结束。”她老老实实地答。

    “回家过年么?”

    舒莞踌躇片刻,不打算骗他:“不回家。”

    他沉默了一会儿,追问了一句:“你去哪里?”

    “去渡个假。”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忽然想和他开个玩笑,“你要一起吗?”

    他竟然没有拒绝,饶有兴趣的追问说:“哪里?”

    舒莞只能报了地名。她要去的是一个南边的海岛,温暖湿润,还订了一间民宿,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晒太阳喝椰汁。

    “一个人?”

    “你知道我没朋友的。”

    那边嗤笑了一声,“那里不是单身艳遇的圣地么?”

    电梯叮的一声打开了,舒莞皱着眉,“你这样说话,我会以为你有点在意我。”

    她慢慢拖着行李走出来,这个时节天气寒凉,男人的声音让人分不出真心抑或只是敷衍,“那就换个地方吧,把机票和酒店都退了。”顿了顿,“今晚来我这里。”

    霍永宁的公寓里并没有人。

    因为有人定时来清扫透风,哪怕他经常性的十天半个月不回来,里边总是干干净净的。

    舒莞把行李放进客卧,展锋的短信已经进来,上边是航班地址,以及司机来接她的时间。

    舒莞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复一个谢谢,回拨了那个电话问,等到对方接起来,才十分有礼貌的问:“霍先生和我一起去吗?”

    “他会比你晚一天过去。”

    他当然是不会和自己一班飞机过去的,或许连同一个时间段进出机场都会有顾虑,舒莞自嘲地笑了笑,“他不陪父母了么?”

    “他刚从欧洲回来。”展锋犹豫了一下,“舒小姐,霍先生这段时间心情不大好,最好能体谅他一些。”

    原来他去了欧洲……

    舒莞沉吟了片刻,“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她抱膝在沙发上坐着,说起来,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她陆陆续续的一直和韩子乔保持着联系。每隔一段时间,她还会收到韩子乔寄来的明信片,上边的笔迹清秀,简简单单的,无非两个字,夏安,秋安,或者冬安。

    舒莞看着那两个字,想象着她练完舞,穿着长裙,长发编成一条发辫松松垂在胸前,坐在路边的咖啡馆,懒散地写下几个字,会有好看的年轻男人和她搭讪,但是以她的性格,一定不会搭理他们。

    ——这才是韩子乔的生活吧,真正的万千宠爱,所以才会安宁喜乐。

    头一次,她不得不承认,每次想到这些,她是嫉妒的。

    客厅里只开着角落的那盏落地灯,大部分的区域都是暗暗的,舒莞的手机亮了一亮,显示一份新收到的邮件。

    想着曹操,曹操还真的来了。

    发件人是韩子乔,大意是她亟需的一份教授推荐信放在学院,请她帮忙明天上午去院办取一下,然后送去机场,因为她父母时间比较急,恐怕来不及去P大了。

    时间和展锋给她订的机票时间冲突了。

    舒莞没有丝毫犹豫,回复了一个大大的笑脸:没问题,学姐你给我叔叔阿姨的联系方式吧,明天一定送到。

    翌日舒莞去艺术学院,韩子乔的同学如今已经是学院的辅导员了,她递了一个大包的礼品袋给舒莞,不好意思地说:“本来应该我送去的,不过今天有事……”

    舒莞掂了掂礼盒的分量,有些奇怪:“可是学姐让我带的是一封信啊。”

    “信在这里。”年轻的老师从纸盒中抽出那封信纸,神秘地笑了笑,“你对韩子乔的爸妈就说是礼品,千万别提起里边还有信。”

    许是察觉到舒莞怀疑的目光,她叹了口气:“子乔没给告诉你吗?她爸妈不同意她留在欧洲进修,所以……如果知道里边有推荐信,恐怕会不高兴呢。”

    舒莞恍然大悟,或许霍永宁提早回来,也是和这个有关。

    她费劲了心机想要留在霍永宁身边,可是总有个人对他不屑一顾……这种感觉可真不好。

    舒莞准时到了机场T2航站楼,看看时间,拨通了韩子乔母亲的电话。

    钟楠的声音是一贯的亲切和善,舒莞连忙说了来意,对方笑笑说:“我在B区,正在办登记手续呢。”

    “好,我马上就能过来了。”

    舒莞今天穿着再简单不过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再加上一双运动鞋,甚至还戴了一副平平无奇的黑框眼镜,俨然是好学生的样子,见到钟楠就小跑过去,喘着气说:“阿姨您好,我是韩子乔的学妹,这份礼品是她让我送过来的。”

    钟楠接过来,又看了她一眼,“有点眼熟啊小姑娘。”

    “我和学姐是不同学院的,之前我还见过您呢。”她看起来有些紧张,“那次是送学姐毕业的时候。”

    “哦,你就是那个在瑞德实习的小姑娘吧!”钟楠记了起来,笑眯眯地说,“真麻烦你了。”

    “学姐在学校的时候很照顾我的。”舒莞眉眼弯弯的笑,“阿姨,请您转告她,回来一定回淮城转转,很想她。”

    “唉,你师姐呀,吵着闹着不肯回来呢。”钟楠叹了口气,又略略寒暄了几句,离开前像是记起了什么,“毕业之后如果想要留在瑞德的话,你就和你师姐说一声。”

    舒莞心底冷冷笑了一声,可是表情却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啊?”

    “让她和你们霍总说一声就行。”钟楠的语气似乎很和善,可隐隐却带着一种优越感,下颌微微抬着,这个中年贵妇始终使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在和旁人说话,哪怕她掩饰得再和蔼。

    狐假虎威了一辈子,这种心态怕是扭不过来了——舒莞心底冷笑了一声,表面上却答得诚惶诚恐:“如果是这样,那真的太好了。现在毕业真的不好找工作呢。”

    她微微垂着眼眸,等到钟楠志得意满地走向登机口,才抬起头,这个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都没变。

    哪怕是自家的公司马上要被对手收购了,她总能找到一件让面子过得去的事。

    对她来说,大概没什么比虚荣更重要吧,即便是面对着如今自己这样无足重轻的路人。

    舒莞冷冷收敛起了唇角的笑意,转身走向机场地铁的方向,双手却不由自主的在身侧握成拳,总有一天……她会让她,再也找不到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她深吸了一口气,总会有这一天的。

    回到霍永宁的公寓,一打开门,玄关上放着一双男鞋,她觉得有些不对劲。

    抬头看了看客厅,年轻男人正坐在沙发上,头也不回:“怎么回来了?”

    舒莞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这个时间她应该在飞机上,而她忘记和展锋说改签的事了。

    她走到客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欢快一些:“学校还有点事,我忘了和展锋说。”

    霍永宁不经意地抬了抬头,目光落在她脂粉未施的脸上,今天她真的是素颜,连眉毛都没画,看上去年纪更小,仿佛是高中女生,还带着眼镜,刚刚放学回来。

    他怔了怔,倒笑了:“不是已经放假了么?”

    “是帮师姐取了些东西,送去给阿姨了。”看上去稚气的女生摘下了眼镜,一双流光四溢的眸子直视他,似乎是漫不经心,又似乎是刻意的,顺势在他膝边的地毯上坐了下来,“今天外边好冷。”

    “你去见子乔的妈妈了?”他的声音有些收紧,顿了顿,“她让你带什么东西?”

    “礼品,听说是送给欧洲的朋友的吧。”舒莞偏过头,刘海扫过他的手腕,似笑非笑,“怎么?我帮韩子乔做事你不高兴么?”

    身后的男人并没有什么动静,可是舒莞莫名觉得他还是绷紧了身体。

    良久,他的手臂绕过她的肩膀,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声音平静:“你是在惹我生气么?”

    舒莞轻轻吸了口气,慢慢抱住他的手臂,“我能这样抱着你,是因为她一直在拒绝你。霍永宁,我一直很清楚,如果有一天她接受你了,你会毫不犹豫地立刻推开我的吧……所以,一想到那个时候,该生气的不应该是我么?”

    她的声音低低柔柔,仿佛是真的惆怅。

    霍永宁垂眸,看着她乌黑的发丝间那两个小旋旋,一时间竟分不出她说的是真心话,或者,只是敷衍自己罢了。

    一瞬间的怔然后,他抽出了手,声音清冷:“以为我看不出你在演戏么?”

    她果然跳了起来,看着他,眉眼弯弯地笑:“刚才骗过你了么?”

    他安静看着她:“你说呢?”

    “好啦,我一直记得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越界,也不会让学姐知道。”舒莞伸手解开绑起的马尾,“不是说要我陪你度假么?我不提这件事啦。”

    她匆匆去客卧换家居服,十分善解人意地补充,“我会和展锋联系的,另外改签一班先过去,你忙完了再来找我吧。”

    霍永宁看着那扇轻轻关起的房门,对她的倏然变脸还是有些错愕。

    他不愿意去承认,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听到她这样说话的时候,他竟然真的信了几分她是在难过,可随即想起来,这是舒莞呐……他认识的舒莞,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伤害?

    霍永宁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握在侧卧的房门上,轻轻压了下去。

    她没有锁门,只是站在床边换衣服,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只穿着一件白色蕾丝内衣,露出纤细的背影和美好的腰线,察觉到他就站在门口,她也没在意,接着脱下了长裤,露出纤细笔直的双腿,十分自然地换上了家居裤。

    其实他对她的身体已经很熟悉了,可阳光透过纱制窗帘漏进来,少女的身体青春完美得耀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却又前所未有的觉得,这具美好的身体里边,或许藏着一个他暂时还读不懂的灵魂。

    舒莞知道他一直站在那里,直到她换好整套的家居服,那扇门才轻轻掩上了。她也不以为意,正要走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走进浴室,小心翼翼地把项链摘了下来,放进了抽屉的首饰盒里。

    白金链子细细的,是那次被他弄坏之后舒莞重新找人修好的,上边那颗珍珠圆润饱满,她小心的拿手指抚了抚,轻轻盖上了盒子,转而带上霍永宁送给她的四叶草项链。

    家居服是V领的,衬得锁骨与领口的肌肤细腻白皙,可真是奇怪,他送的珠宝分明都很贵重,也都好看,却永远给不了自己那条所带来的安全感,以至于每次换上新的,心底都觉得空落落的。

    道理很简单,再多的珠宝也不过是装饰,而那一条珍珠项链的存在,才是她和这整个世界对峙的秘密,和勇气。

    舒莞走出门的时候已经梳理了心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霍永宁依旧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头都没抬。她正要打电话给展锋,沙发上的男人懒懒地开口说:“今晚的飞机,展锋改好了。”

    “哦。那你什么时候过来?”

    他抬头看她一眼,平静地说:“同一班。”

    舒莞有些吃惊,不过也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说:“好的。”

    这是她第一次和他一起出门。

    往常哪怕是一起去看房,也是约定了时间分头到达。

    其实霍永宁也未必在意被人看到,就好像被华晋撞到那次,后来他是怎么解决的,舒莞没有追问,也不关心。她只知道从那次之后,华晋就真的不再来找她了,就像那次她说的,她相信他有能力解决这些烦恼。

    真正介意的是舒莞。

    她有些担心会在机场上遇见同学或者同事,霍永宁正在开车,漫不经心看她一眼,许是因为相处的时间久了,她能摸透他的脾气,于他亦然——

    他知道她在紧张,尽管很多时候他们相处的模式就是沉默而已。

    但是轻松的沉默,和紧张的沉默,终究是有差别的。

    车子停在停车场,会有司机拿备用钥匙取走,两人各自带了行李下车,舒莞跟在他身后走近大厅,许是因为春节临近的原因,机场人很多。

    原本是要走贵宾通道,舒莞硬生生的停住了脚步,低声说:“你先过去吧,我一会儿来。”

    霍永宁脚步顿了顿,回过头去,只看到她脚步匆匆,向不远处一个看上去很学生气质的男生走过去。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那个瞬间,竟然有一丝难以克制的恼怒。

    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身后的男人是什么想法了,她快步走到王一得面前,笑得略微有些不自然:“嗨,这么巧?”

    王一得一身运动服,背着双肩包,踮起脚尖看了看航班信息,“舒莞,你不回家呀?去西泽吗?”

    “哦,我今年去西泽过年。”舒莞含糊的回答。

    “一个人吗?”王一得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问——他不确定刚才走在她前面的年轻男人是不是她的同伴。

    “是啊。家人在那里等我一起度假。”舒莞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去北京玩。”男生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同学包吃包住。”

    舒莞看看时间:“我先去办登机手续了,玩得开心。”

    没想到王一得背了包,亦步亦趋地跟着她,“那我陪你吧,反正我已经办完了,一起进去吧。”

    她实在找不出理由拒绝,只得一起办了登记手续,又托运了行李,这才排队去安检。

    一路上王一得费劲了心思和她找话题,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寻摸了个空隙给霍永宁发了条短信:“我遇到同学了,一会儿飞机上见。”

    顺利通过了安检,王一得在前边等她:“你准备出国吗?前段时间你在背GRE单词,准备的怎么样?”

    班上二分之一的同学都会准备出国吧?舒莞单肩背着黑色的铆钉包,摇头说:“我只是背背单词而已,不准备出去。”

    王一得怔了怔:“那你要保研吗?我们这个专业在国内已经顶尖了,你准备留校吗?”

    “我申请了提前毕业。”舒莞沉默了一会儿,“会立刻工作。”

    “啊?”王一得似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你要创业么?”

    “不是,我想留在瑞德。”舒莞把一缕落下的长发夹在耳边,和他一起在座椅上坐下,“我哪有那么大的野心想要创业啊。”

    王一得讷讷的“哦”了一声,良久,仿佛是鼓起勇气,“你真的不考虑出国吗?如果能一起出去,彼此应该可以互相照顾吧?”

    对于这个青涩又骄傲的少年来说,这是近乎于表白的一种说法了吧?

    舒莞却避开了他的眼神,淡淡地说:“我对出国没有兴趣。”

    霍永宁坐在VIP休息室,透过落地玻璃和婆娑的植物绿影,能看到两个年轻学生的身影。

    他刚刚从包里拿出ipad,页面还停留在连接wifi设置上,服务小姐已经十分细心地走过来,“霍先生,需要密码吗……”

    她话未说完,霍永宁已经回过神。

    处于安全与谨慎的考虑,他从来不会使用公共无线网络,毕竟电脑里的信息太过机密,稍微泄露出一点,或许能掀动股市的风波。

    他微微笑了笑:“不用,能不能麻烦你替我拿几本杂志?”

    “好的,请稍等。”

    小姐很快选了几本杂志放在他的右手边,悄无声息地退了开去。

    霍永宁随手拿起了一本,不经意间又转头望向玻璃窗外。

    舒莞并不知道他能看到她,微微笑着正在和同学说话,表情十分温婉。

    至于那个小男生,看着她的眼神十分认真,偶尔又带着些许的闪避,看的出来,是喜欢她的。

    他不禁饶有兴趣地想,是喜欢她什么呢?

    漂亮?聪明?有礼貌?

    可他没见过她冷漠自私、咄咄逼人的样子吧?

    霍永宁移开了视线,低头开始迅速的翻动手上的杂志,直到贵宾室的服务生通知他可以登机了。

    他经过长长的排队人流,径直走向VIP通道,队伍里那个小男生还执着地陪着舒莞站着。

    他在商务舱坐下,又过了大概二十分钟,身后有了动静。

    他回过头,看到她在自己斜后方的位置坐了下来,又抬头对空姐说了声谢谢。

    视线相交,舒莞难得有些局促,仿佛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却只是讨好地对他笑了笑。

    霍永宁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座椅,一言未发地看着她。

    舒莞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身边,俯身说:“我的位置就在那边。”

    “坐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冷漠,指了指身边的座位。

    “可是一会儿有人上来……”

    “担心是你的同学么?”霍永宁抿起唇角,仿佛是在笑,“当初在香港对我说的那些话的时候,想过有一天你也会担心么?”

    他顿了顿,嘴角的弧度更深,“……还是说,你只是怕被刚才那个男生知道?”

    舒莞秀气的眉毛僵了僵,却没说什么,只是从原先的座位上取了东西,在霍永宁身边坐下了。她低着头在包里找东西,自言自语,也有点赌气:“如果我是个普通学生的话,应该会考虑和他这样的男生交往。”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

    “阳光,开朗,个子高,体育也好,对喜欢的女生很体贴。我室友就很喜欢他。”

    “你也是学生。”霍永宁侧过身,轻轻抚了抚她的脸颊,好心地提醒她。

    他的掌心还贴在脸颊的肌肤上,暖暖的,舒莞微微侧过头,双眸仿佛是此刻夜空中的星星,“霍先生,我可不是普通学生啊。”她哧笑了一声,“会有辅导员明里暗里想要占普通学生便宜么?条件是让她拿个优秀毕业生?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人的做派是有多让人鄙视,才会连老师都落井下石呀!”

    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却也很坚定,右手轻轻抓住霍永宁的手,那双亮若星辰的眸子此刻折射出的却是挑衅般的光芒,“所以,你不必用这种话来刺激我。什么样的东西才是我想要的,我比谁都清楚。”

    霍永宁终于还是把手抽开了,微微蹙着眉,阅读灯的光线落下来,他的半张脸隐在暗色中,美人沟也显得十分坚毅。

    “你是说,你们学院的老师占你便宜了?”

    舒莞拿出了自己惯常戴的mary green眼罩,低声说,“我不至于为了优秀毕业生把自己卖了。”

    “所以,你是为了什么……才把自己卖给我呢?”他的眼神深邃。

    戴上眼罩之前,她沉思了片刻,像以往每一次那样,甜甜地笑了笑:“因为我喜欢你呀,霍永宁。”

    她靠在宽大的座椅上,歪着头,没有再说话,拉下了眼罩。

    柔软的丝绸仿佛把她小小的世界包围起来了,霍永宁看着她弧度柔美的侧脸,微微有些困惑。他曾经以为这个女孩待人接物实在没什么下限,可却时不时地觉得,她是有底线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条项链上……大多数时候和他相处,她会戴上他送的珠宝。仅有那几次,她戴着自己那条链子,会有些不一样。

    他忍不住伸出手,掌心触到她侧颈的温度,触感恬静温暖。而她已经睡着了,许是因为怕痒,往旁边蹭了蹭,她穿着一件雪糯软软的兔毛毛衣,看上去真像一团可爱的小茸兔。

    空姐拿了毛毯过来,霍永宁伸手接了过来,慢慢展开,小心地将她围裹起来。飞机开始起飞了,他调整了一下阅读灯,开始翻看报纸,心底却带了淡淡的期待,如果一直是小白兔,未免也太过无趣了,这只小白兔露出獠牙的时候,才是他有些期待的时刻吧。

    到达西泽已经是深夜了。

    舒莞醒来的时候迷迷糊糊,看了看周围,回头望向霍永宁:“这班飞机商务舱只有我们两个吗?”

    霍永宁笑了笑不答。

    难怪他如此笃定,舒莞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未免有些好笑,跟着他出了舱门。

    深夜的海风温暖而咸湿,她脱了兔毛开衫,里边就是一条连衣裙,这样的气温正适宜。同一航班的旅客都没有出来,一大队的出租车闪烁着“空车”的红色亮光,显得有些冷清。

    一辆商务车在门口等他们,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坐在靠窗的位置,开了一半的车窗,好奇地打量外边成排的椰树,以及远处深蓝色的海带来的浪潮声音。

    开了大约四十分钟,绕到了西泽岛的另一边,和之前酒店林立、灯火辉耀的场景不同,这半边的岛屿倏然间沉静下来,大片沙滩上方是狰狞的山石,而山石中央则是一块平地,车子就在平地上的独幢别墅前停了下来。

    有个中年阿姨出来,和司机一起帮忙把行李拿了进去。

    舒莞抬头看了眼别墅,很快问:“你好像对这里很熟。”

    “我爸妈很喜欢这里的气候,冬天回国的时候会来住上一段时间。”霍永宁和她并肩走上台阶,“不过他们习惯住对面的铂曼。”

    “那这里是……?”

    “很久之前瑞德就买了这一片海滩,因为前岛酒店太多了,这里还算清净。”

    舒莞打量了一圈,“所以你在这里建了别墅?”

    “铂曼是自家的酒店,他们一直住得很习惯了。”霍永宁笑了笑,“这里还没人来过。”

    室内是简约明快的北欧风格,看得出来主人费了些心思,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外,椰树林在微风中摇摆,他没有回头:“喜欢这里么?”

    舒莞垂下眼眸,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淡淡地说,“霍先生,年末了你怎么这么清闲?”

    许是能察觉到她一瞬间的低落,霍永宁回头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才回答:“这段时间我不想在公司露面。”

    阿姨替他们放好了行李,从二楼下来:“热水已经放好了。”

    “我先去洗澡了。”

    舒莞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砰的一声把自己关在了卧房里。

    二楼的卧室有三间,每一间都直面大海,她的行李放在床边,推开浴室的门,热水果然已经放好,连同洗手台上的一排精油,以及一个已经插好了吸管的椰子。

    或许是因为坐了三个小时的飞机,劳顿至今,她觉得有些头疼,站在淋浴下简单冲了下,擦干就上床睡了。

    霍永宁问她喜不喜欢这里,她强忍着没有开口,那是因为……她不仅不喜欢这里,可以说是非常的厌恶。

    她从没想到霍永宁会在这里造这样一座别墅,和她印象里的那套一模一样……刚见到的刹那,她不知道花了多大的勇气,才踏了进来。

    可这是金主的选择,她能说什么?

    舒莞深吸了一口气,忍住想要窒息的感觉,强迫自己睡过去。

    五

    一整晚都没有睡好,舒莞醒过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

    远处的海天相接处是淡淡的金色,或许在某一秒,太阳就会跃出海平面。

    窗外的露台上放着椅子,遮阳伞还未打开,方便主人随时去那里坐一坐。

    舒莞看见前边的海滩某一处已经挤满了人,那些游客订了很早的闹钟,摸黑走上半个岛,只是为了看一眼此刻的日出。而她占据着这样好的位置,却连推开门走上露台的兴趣都没有,在卫生间洗了把脸,走去楼下的厨房。

    阿姨已经起来了,厨房里的豆浆机在工作,她却急迫地想要一杯咖啡,只是找遍了偌大的厨房,连半颗咖啡豆都没找到。

    地下室里有些动静,舒莞小跑过去,门是半开的,里边开着灯。

    往下是一个台阶,台阶下是改造成的影音室,巨幅屏幕拉下来,衬得灯光白晃晃的十分惨淡。

    阿姨弯着腰,在沙发边搞清洁。

    “阿姨。”

    舒莞喊了一声。

    阿姨回过头,“醒的这么早呀?饿了吗?”

    “阿姨,咖啡粉在哪里?或者有速溶的也可以。”

    “咖啡粉在厨房上边的柜子里,你等等啊,我马上来给你弄。”阿姨的表情似乎有些纠结,“你先别下来啊,这里有只老鼠。”

    舒莞揉了揉眼睛,穿着拖鞋走下楼梯,“抓到老鼠啦?”

    “这里闹了半个月老鼠了。”阿姨叹气说,“这不,霍先生要来度假,我前几天在地下室铺了黏老鼠的纸板,终于黏住了一只,还活着呢。”

    她眼看着舒莞走下来,急忙说:“你一个小姑娘别过来看了,恶心,我把它扔出去就行了。”

    阿姨也是有些害怕的,匆匆忙忙地在那块黏鼠板上盖了张报纸,打算弯腰拾起来扔出去。

    “等等。”舒莞冷静地说,“就这样扔出去没有用。它还是会挣脱出来。”

    “啊?那怎么办?”阿姨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报纸下边还在挣扎的影子,“现在就弄死它么?”

    “是啊。”

    “我还真不敢。”阿姨搓了搓手,“要不我把它装进塑料袋吧?”

    舒莞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一步,”阿姨,给我去拿个纸板吧。”

    阿姨匆匆跑到一旁的杂物间,取了块纸板出来。

    舒莞伸手接过来,盖在报纸上,然后一脚踩了上去。

    吱地一声惨叫,有鲜红的液体顺着报纸流到了复古磁砖的纹路里。

    “扔掉吧。”她收回脚,不以为意地对阿姨说。

    阿姨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连一句“好”都没说出口。

    舒莞倒是一脸轻松的准备往楼上走,一转身,才看见霍永宁靠在楼梯转弯的地方,眸色深沉,显然已经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忽然语塞,其实也没什么事,可他的目光……却又冰冷的像是了解了一切。

    “霍先生你早。”阿姨打了声招呼,又对舒莞说,“鞋底也沾了血,我去给你换一双。”

    舒莞回头一看,果然,身后事一串血脚印。

    她笑着摇摇头,“没事,我自己去楼上换吧。”

    她赤脚踏在地上,尽管西泽的气候十分适宜,可是一大清早的脚掌心还是觉得微凉。她踮着脚尖,正要跑过他身边,忽然身子一轻,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舒莞连忙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她穿着无袖的睡裙,裸露的肌肤和他的胸口之间,不过一层t恤的布料阻隔,触觉温暖而坚实。

    低沉的声音仿佛有部分透过胸腔共振传过来:“舒莞,你有时候真让我惊讶。”

    “什么?”她索性放松地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温温柔柔地笑着,“因为我不怕老鼠吗?”

    他没有回答,把她抱到二楼的卧室里,放在了沙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看到她那一脚踩下去的时候,表情狠戾,没有丝毫犹豫,可现在,那个熟悉的舒莞回来了,长发有些凌乱、又十分松软地落在身后,笑起来有些怯怯的,带着几分娇媚。

    哪个是真的她?

    海平面上终于日出了,远远传来了一阵围观的欢呼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舒莞手指无意识地卷着自己的长发,她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屋外的阳光已经有些落进来,他的影子修长而挺拔。

    顺着那些呼喊声,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我小时候住在孤儿院,在小姨把我领出来之前,四五个孩子挤在一起,住一个大屋。”

    霍永宁“嗯”了一声,表示他在听。

    “那时候政府经费也有限,条件很差。我们屋子里就有很多老鼠。晚上的时候还会从被子上跑过去。”她把头发拨到一边,露出一侧肩胛骨,上边是一块浅浅的伤疤。

    霍永宁俯下身,用拇指的指腹轻轻抚了抚:“被老鼠咬的?”

    “一开始我很害怕,我的肩膀上都是血,可是没有人来理我……”她安静地说,“然后我就爬起来开了灯,那只老鼠大概是嚣张惯了,伏在角落,竟然没有跑。”

    “被我吵醒的同伴们胆子都很小,挤在一起没人出来。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不杀了它,它还会再咬我,我哭又有什么用呢?”

    霍永宁依旧沉默地看着她,她低下了头,头顶那两个小小的旋十分明显,浓密乌黑的长发几乎将她纤细的上身包裹起来。

    “然后我就走了狗屎运,我一脚踩住了它的尾巴,狠狠心,闭着眼睛,赤脚踩了下去。”

    她至今都能想起脚心传来的触感,骨骼碎裂的声音、挣扎的动物光滑的皮毛、以及踩下去后流出的粘稠液体……

    那年她八岁。

    从此之后,便无所惧了。

    “其实之前我连一只手绢做的老鼠玩具都害怕。”舒莞歪着头,低声说,“在那之后,大概是因为老鼠听得懂同伴的惨叫,它们再也没跑进我的房间来。”

    这似乎是这个女孩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说她过去的事,小时候发生的事,在霍永宁自己意识到之前,他已经伸手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仿佛是安慰。

    阳光很快的把这个屋子都铺满了,乳白色的家具在金色的光线中显得异常清新温柔。

    “你相信吗?”她顿了顿,“刚才我说的那些。”

    霍永宁依旧抱着她,吻了吻她的发梢,“相信。”

    不知道为什么,舒莞很想就这样靠在他肩上大哭一场,可她不能。

    她悄悄侧过一个角度,伸手环住他的腰,犹豫了很久:“你觉得我……让你惊讶吗?”

    他“嗯”一声,“偶尔。”

    舒莞微微用力抱紧了他,“霍永宁,如果我一直给你新鲜感,能不能让我在你身边更久一些呢?”

    他怔了怔。

    海风透过窗帘吹进来,那个瞬间,他竟有些心酸。

    这种感觉这样陌生,良久,他无声地将她推开了一些,淡淡地说:“先去洗个澡吧,然后下来陪我吃早饭。”

    舒莞换了衣服下楼,阿姨手脚十分麻利,起居室的餐桌上已经布置好了。

    餐布中央是细颈玻璃瓶,插着新鲜的百合,霍永宁坐在一侧正在喝咖啡,烤好的面包和黄油放在小竹篮里,香肠和煎蛋一人一份。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默默地喝自己那杯咖啡。

    新鲜的空气,苦涩的液体,以及刚才那个淋浴已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了。

    “今天有什么打算?”他翻了一页报纸问。

    舒莞想了想,“你想干什么,我可以陪你。”

    不过霍永宁这样的人,其实根本不需要人陪着。

    舒莞乐得轻松,一个人窝在房间里写论文,查资料,累了再睡一觉,往往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对着海天一线的开阔景致发一会儿呆,阿姨就会喊她下去吃饭了。

    一般等到六点钟,霍永宁还不回来的话,舒莞就和阿姨两个人吃。

    这边的海鲜非常新鲜。舒莞喜欢吃虾,阿姨就煮上一大盆虾,再炒两个素菜,把后院的遮阳伞打开,就在室外吃饭。开了一瓶菠萝果啤,舒莞专心致志的开始剥海虾。

    大约是相处的熟了,阿姨也会和她聊聊家常的小事,譬如家里正在上大学的女儿不晓得能不能拿奖学金,或者听说过年期间会降温下雨,天气不大好。

    舒莞总是笑眯眯的,有一搭没一搭的接话。然后吃完了饭,帮忙把碗筷收拾到厨房里,去楼上换一身衣服,在海边散步慢跑。

    这一片附近都是私家海滩,几乎没有游客。

    舒莞沿着环岛公路小跑回来,看见有一对年轻情侣走近这里,隔着巨大的铁门和栏杆,对着别墅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恰好看到霍永宁回来了,迎过去挽住了他的手臂:“你去哪里了?”

    他穿着及膝的卡其色休闲裤,戴着墨镜,这些天晒黑了不少,愈发显得带着浅浅美人沟的下颌十分坚毅。

    “出去转了转。”他伸手揽住她的腰,“论文写得怎么样?”

    她双目炯炯地看着他,声音有些柔软,“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霍永宁忍不住拍拍她的脑袋,“走吧。”

    输入密码,打开铁门,在那两个年轻人诧异的眼光中走了进去,舒莞低头看了看放在他臂弯里、自己的手,就像是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的关系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来海岛度假的情侣,温暖而甜蜜。

    阿姨很殷勤的把他们迎进门,“先生,晚饭吃了吗?”

    “吃过了。”霍永宁径直往楼上走,“我先去冲个澡,有什么问题一会儿再说。”

    他冲完澡出来,房间里静悄悄的,只开着床头的那一盏灯,而落地窗外的对岸,高楼林立的酒店亮着灯,将海岸线衬得深沉静谧。房间的另一侧,床的对面是书桌,他不是个喜欢把公务带到休假中来的人,书桌的功用更多的局限在看书读报上。

    门口一个脑袋探进来,“我可以进来吗?”

    霍永宁点点头。

    舒莞抱着电脑和一大堆资料走进来,顺手开了屋里的大灯。她也是刚洗完澡出来,穿着宽松的V领t恤和粉色条纹短裤,头发草草地吹过,半湿不干地披在肩上,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些忐忑地从那堆资料里抽了一份出来,“我写的初稿。”

    霍永宁接过来,坐在了单人沙发上,一页页翻阅起来。

    舒莞打开电脑,心不在焉地点开文件夹,时不时觑他一眼,完全无心整理数据。

    他的左手似乎是无意识的抚着下颌,因为专心致志,微微垂头时,挺直的鼻梁骨似乎劈开了光线的明暗,侧脸的线条分明。

    “如果我是你的导师,你猜我给这篇论文几分?”他依旧低着头,声音不轻不重。

    “啊?”舒莞一时间还没回过神,呆呆看着他。

    “及格分。”霍永宁合上初稿,“你犯了和你老师一样的错误,把论文写成了小说。”

    他的三言两语,的确点出了舒莞自己都心虚的点。

    “可是,我写的这个案例,没有很多数据可以查找……”舒莞有些不甘心地辩解了两句。

    霍永宁走到她身边俯下身,一手环过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击,“你没找对数据支撑的方法。”

    期间阿姨进来过一次,送了水果和咖啡进来,又悄无声息的出去了。

    霍永宁指导舒莞用的网站是她之前从未上过的,她学习新东西的速度倒是很快,快到霍永宁觉得如果自己是个老师,有这样一个聪明的学生倒也不错。很多时候他说一句话,她就能顺着往下做,十分费心省力。

    舒莞把大纲重新修改完毕,已经是深夜。

    “你饿吗?”她伸个懒腰,“我去做宵夜。”

    他“嗯”了一声,懒懒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舒莞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光线明亮,而窗外的海深沉静谧,斑斑点点的星光来自岛的另一边林立的酒店大厦。她忽然想起了一年前,维港的夜晚也是这样璀璨,可那个时候他的声音冷漠残酷,字字诛心。

    现在坐在沙发上拿着平板电脑,随意浏览新闻的年轻男人,在那个时候恐怕也很难想象,有一天会和自己坐在一起,研究一篇普通的毕业论文到深夜吧?

    她这样胡思乱想地时候,霍永宁有些疑惑地抬起头,仿佛在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楼下。

    他微微皱眉的扬起也很好看,大概是饿了,还带着可爱的迫切。

    舒莞连忙转身,快步跑下去了。

    阿姨早就睡了,小馄饨是昨天她和阿姨一起包的,在滚水里捞一捞就行。她烫了两包紫菜,又淋上了麻油,赶紧跑上楼。

    霍永宁正站在窗边看海岛的夜景,一转身舒莞已经把两碗馄饨放在桌上了。

    她并不急着吃,踮起脚,把窗都打开了。现在她对他的习惯了若指掌,比如他不喜欢房间里有异味,空气清新剂也不行,可她端进来的时候往里边洒了些醋,也不知道他吃不吃得惯。

    幸好霍永宁没说什么,吃相一如既往的优雅。每次舒莞看他慢条斯理地吃东西,总觉得他这辈子大概没有饿的时候。

    舒莞吃了两口就停下了,双手抱在胸前,“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

    他抬起头,眉骨舒展,许是因热腾腾的汤食,脸颊有些微红:“什么?”

    “我一直好奇,如果有一百块钱掉在你面前,你会捡起来吗?”

    霍永宁怔了怔,觉得这个问题有点无厘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按照你的身价,捡起一百块钱要花五秒钟,五秒钟你赚的钱远不止一百……”舒莞托着腮,“有人也拿这件事问过比尔盖茨。”

    霍永宁的反应和舒莞想的不一样,他似乎对比尔盖茨的案例没兴趣,只说:“按照你的说法,我就不该帮你辅导论文,或者之前的数学题。”他低头看了看腕表,“今天我陪你修改论文花了三个小时十一分,舒小姐,照你的说法,你该给我多少钱?”

    舒莞放下勺子,还是追问:“那你捡不捡?”

    “捡啊。”霍永宁吃完了最后一口,“这是本能。”

    “看来不管有钱没钱,想不劳而获都是本能。”舒莞眯眯眼笑起来,“谢谢你帮我解惑。”

    她麻利地把碗和勺子收拾好,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在这里还是去我的房间?”

    他微微眯起眼睛,浓黑的眸色中蒸腾起一点点的情愫,似乎连声音都瞬间变得低沉起来:“什么?”

    她嫣然一笑:“……就当是补偿你,帮我修改论文,好么?”

    第二天一早,向来都喜欢早起的两人都没起来。

    霍永宁一向自律,大概是因为前一晚太放纵了。舒莞是一整晚都没睡好,快天亮的时候勉强睡过去,最后阳光直射房间,她慢慢醒了。

    醒来才发现不像以前那样各睡各的的,这一整晚,他一直抱着她,手臂绕过她的后颈,把她放在胸口的位置,一动未动。

    舒莞微微仰起头,就能看到他带着美人沟的下颌,目光再往上一些,才是他舒展安静的眉眼。

    按理说这个姿势,他不会睡得很舒服吧?舒莞小心地想要挪开他的手,他的眼皮微微动了动,旋即睁开了眼睛。

    醒了就好了。

    舒莞松了口气,上臂支撑着自己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亲:“早上好。”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灵巧地从他臂弯里钻了出去,正要坐起来,忽然间腰上一紧,身体失去了重心,重新倒回了他身侧。

    他好像知道她要挣扎,修长的手指捂住她的嘴巴,声线慵懒:“再躺一会儿。”

    好在他不想做别的什么事,舒莞也就侧了身,在他臂弯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倒是真的很快睡着了。

    霍永宁低头看她一眼,她睡得很安静,长而微翘的睫羽都没有丝毫的颤动,脸颊微微鼓起来,这个年纪还带了点婴儿肥,让他有冲动想要伸出指尖去戳一戳。

    不过霍永宁克制了一下,伸手把薄被往上拉了拉,拢住她的肩膀,轻轻阖上了眼睛。

    真是奇怪的感觉,他和她分享一张床,甚至还拥抱在一起,这在之前是他无法想象的。

    身边这个沉睡的女孩,她肆无忌惮的在他面前暴露自己的虚伪、自私甚至赤裸裸的野心,却又偶尔回复到一个孩子似的天真——他还记得那个夜晚,替她解开拿几道竞赛题的时候,她的笑容比收到珠宝的时候真诚得多。

    霍永宁忽然间想起前几天她对自己说:如果我一直给你新鲜感,能不能让我在你身边更久一些呢……这样说起来,她一直担心自己把她踢开么?

    霍永宁又仔细的回忆了一下,惊诧地发现,他竟从没起过这个念头。

    他垂下眼眸,静静看着怀里沉睡的女孩,这一步又一步,都是她一早就谋划好的吧?

    ——如果是这样,那么这个女孩真是要带给他越来越多的“惊喜”呢。

    真正起床的时候,只能早餐和晚餐一起吃了。

    阿姨放下了一碗汤,有些紧张地看了霍永宁一眼。

    舒莞笑盈盈地说:“阿姨,你女儿不是回家过年么?难得来一次,明天你就回家去吧?”

    阿姨又惊又喜:“可是明天年三十,年夜饭……”

    “你把材料准备好就行了。”她看了霍永宁一眼,“我来做可以吗?”

    霍永宁淡淡看她一眼。

    舒莞就当他默认了,弯着眉眼对阿姨说:“好啦,那就这么定了。”

    阿姨本就在纠结怎么开口,这样一来千恩万谢:“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阿姨转身去了厨房,霍永宁也没看她,“早就付了工资了,你知不知道资本家最大的爱好是剥削?”

    “你剥削我不就行了……”舒莞嘟囔了一声,“两人世界不好么?”

    他依旧低着头,只是眼里藏着隐约笑意,没有再说什么。

    舒莞把剩下的碗筷送进厨房,阿姨十分感激地说:“前天还和你说女儿不回来过年,今天就变卦了,要不是你帮我开口,我真不知道怎么和霍先生说。”

    “没关系,一家人团聚最重要。”舒莞笑眯眯地说,“霍先生吃的方面不挑剔,我也能搞定。”

    阿姨准备好了食材,当天下午就回家去了。舒莞忙着在厨房里做海鲜汤的时候,霍永宁闲闲地靠着沙发看电视,她听到手机在响,双手湿漉漉地从出来:“帮我拿下手机。”

    他顺手把茶几上的手机递过去,舒莞来不及擦手,“帮我开下免提。”

    霍永宁替她开了免提,她礼貌地说了句“你好,哪位”。

    一个女人在电话那边叫她“莞莞”,舒莞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伸出手拿过手机,走去了厨房。

    别墅的厨房是敞开式的,舒莞端了刚做好的海鲜汤出来,招呼霍永宁吃饭。

    他伸手拿了碗筷,又看了她一眼,像是在和她闲聊:“你不回家没关系么?”

    她“嗯”了一声,垂着头,巧妙地避开他的视线。

    “家里都有谁?”他依旧漫不经心地问。

    “如果你问起我不大乐意说的事,是不是我也能问你同样的呢?”她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语气隐含挑衅。

    他唇角勾了笑意,“可以试试。”

    “家里小姨把我带大,刚才她问我回不回家。我宁可一个人在外边度假也不愿意回去,因为她嫁了人,我看不上她选的那个男人,就是这样。”

    她的语气很淡漠,一口气把该说的都说了。

    霍永宁重复了一遍:“看不上?”

    “看不起。”她更正了用词,嘴角还噙着冷笑,“她嫁的是个普通水电工,我看不起。”

    霍永宁怔了怔,揉揉眉心,“你还真是直接。”

    “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不了解么?”舒莞慢条斯理地说,“所以,我也能问你问题了么?”

    他眉峰轻拧,“你想问什么?”

    “韩子乔有男朋友了是么?”她的声音比起之前更加的冷漠清淡,“这就是你躲在这里的原因?”

    她的语气带着幸灾乐祸,没有丝毫遮掩。

    舒莞当然清楚,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那么他们还能在这段度假的时间里维持平与温馨,可是显然,他提及她的家人……令她瞬间有些暴躁,忽略了一切克制与冷静。

    霍永宁的脸倏然沉了下来,山雨欲来。

    舒莞心底有隐约的快意,自顾自地低下头,点开朋友圈,刷开了一张照片,又举起来面对霍永宁,“真想不到,她会找一个外国的男朋友。”

    照片没有配任何文字,只是韩子乔和一个外国年轻男人的自拍合照。她亲密地靠在男生肩上,而那个男生有着金色灿烂的及肩头发,脸颊消瘦,面部轮廓俊朗如同意大利艺术家刀下的男神塑像。

    霍永宁看着那张照片,以及照片后边舒莞讥诮的眼神,眼神深邃,又像隐匿着风暴,“所以,这两天你都是用这样‘同情’的心情在陪我?”

    “哦,那倒不是。”舒莞漫不经心地收起手机,又喝了口汤,“我的朋友圈屏蔽了韩子乔,很多时候我不喜欢看她的朋友圈,你知道,她喜欢发一些小甜点啊,雨天啊,落叶啊,让我觉得自己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个世界的真相是血淋淋的残酷,可韩子乔从来不曾见过那一面。

    真让人嫉妒,又鄙夷呢。

    她又笑了笑说:“当然,我猜她会对你屏蔽了这些网络社交。你如果看不到,也不奇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清楚地看到他眼睛内聚起的漩涡又渐渐消散,最终,这个年轻男人只是静静地站了起来,起身出门离开。

    舒莞依旧坐着,把自己的晚饭吃完,收拾完后如常回到自己房间,开始修改论文。

    心无旁骛专注在某件事上的时候,一低头一抬头的瞬间,时钟就已经跑了好几圈。

    她刚刚点下“保存”键,身后的门就被重重推开了。

    只来得及惊呼出声,她就被抱起来转过身,抵在书桌上,霍永宁的手探进来,褪下了她的家居裤。

    舒莞的双手掐着他的肩膀,想要用力把他推得更远一些,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制止了反抗。

    霍永宁已经挤到了她的双腿之间,她放弃了挣扎,低低笑了声:“你这是恼羞成怒么?”

    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刚才那个瞬间,他几乎有看到了那个踩死老鼠的舒莞,尽管她很快用笑把自己掩饰起来,可依旧没法掩饰那丝暴戾。

    他的眸子如同此刻海上的星光,清冷平静:“我只是觉得,前段时间对你太宽容了一些。”

    这个夜晚,舒莞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和这个男人的粗暴针锋相对,更多时候,她躺着直视天花板,年轻男人英俊的脸忽远忽近。

    如果是韩子乔……无论如何,他是舍不得这样对她的吧?

    其实自己就是那张一百元的人民币,他会因为“本能”俯身去捡起来,可是当理智和情感回来的时候,远在天边的韩子乔才是他一生所系,也是一生所求。

    身下是十分有力、近乎撕裂的撞击,全身上下每一处都是酸痛,舒莞微微侧过头,她选了这条路,漫长的黑夜,就只能如此忍受。

    结束之后,霍永宁很快去了浴室。

    因为本就是在她的房间,她反倒哪里都不能去,只能简单穿了件浴袍,走到露台上透气。双腿还有些酸软,她不得不用手撑住栏杆,这个时候,十分迫切想要一杯黑咖啡,或者,一支烟也不错,舒莞揉揉眉心,希望他洗完澡就回去自己的房间。

    露台的门被打开了,年轻的男人就在她身后,大约是食饱餍足,拍了拍身边的座椅,“坐。”

    “如果你想睡这里的话,我去客厅好了。”她有些生硬地说,转身要走。

    他不轻不重扣住她的手腕,依旧是用平静的语气,“坐。”

    露台上的椅子是藤制的。舒莞坐下的去的时候觉得腰骨硌了一下,痛得她皱了皱眉,因为不愿意示弱,低头看着膝盖。

    “刘洋申请产假,展锋我打算调他去别的部门。对于这次的内部调岗,秘书室已经在征询意见。”他一低头,掌心的都彭打火机窜出一团小小的火苗,点燃了指尖的那支烟,缓缓地吸了一口。

    舒莞心跳微快,默不作声。

    很多事她还左右不了他,与其开口,不若等待。

    霍永宁轻轻掸了掸烟灰,“公司的合同HR已经让你办了么?”

    “下个月,已经谈好了。”

    “办好之后去申请吧。”烟雾淡淡缭绕,他的表情亦是模糊不定。

    仿佛有一只手轻轻抓住了自己的心脏,稍微用力,所有的热血涌入了脑海——他果然还是兑现了自己的约定,给她更好的平台。

    于她而言,是她必须抓住的机会!

    舒莞用力咬着唇,才克制住翻涌的情绪,轻轻说了句“好”。

    他挥了挥手,舒莞知道这是他想一个人呆着的意思,站起来走到门口,又踌躇着停下脚步。

    对于霍永宁这样公私分明的人来说,新的关系开始,必然意味着旧关系的结束。

    她要把那句话说出来吗?

    转念一想,不论哪段关系,开始和结束的决定方,都不是自己,这样反倒坦然了,舒莞一手扶着门,转过身说:“谢谢你。”

    霍永宁没有回应,辛辣苦涩的烟草味中,他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把她调到自己身边是不是做对了。可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聪明果敢,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很喜欢她忽然爆发出来的戾气和凶狠。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舒莞。”

    “这个别墅是照着子乔小时候住的地方造的。可她家很早就被一把火给烧了。我想有一天带她来这里,她会喜欢。”

    霍永宁微微眯起眼睛,那个时候国内几乎没有这样北欧风格的独幢别墅,他在韩家门前的草坪上仰起头,洋娃娃似的女孩子正在秋千上,像小公主一样骄傲,黑水晶似的眸子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充满了璀璨的好奇。

    舒莞垂着头,指甲用力的嵌在坚硬的门上。她微微偏着头,用力眨了眨眼睛,“霍永宁,真感人呐……不知道她知道了,会不会也这样感动。”

    她的声音有些异样,霍永宁转过头,借着房间里的灯光,看到她的眼眶微红,仿佛是在强自忍耐什么。

    几乎是瞬间,舒莞的表情已然变成毫不掩饰的嘲讽:“我只是替她感动,感动你费尽心机造的房子,最后却带一个包养的女人来度假。”

    即便知道这句话一定会激怒她,可舒莞还是脱口而出。

    可十分难得的是,这一次他没生气,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怎么哭了?”

    她下意识地擦了擦眼睛,声音有些嘶哑:“没有。”

    她狼狈地转过身,快步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顺手把花洒开到最大掩饰声音——不为什么,只是因为一个人脆弱的时候,并不需要人旁观。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