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这一辈人大多希望这段历史能被永远遗忘，个中缘由很好理解。让这段历史悄悄沉入遗忘的深渊中，让它滑入时间的水底，直到湖面再次恢复平静，没人会记得埋藏在深处的耻辱。我也为这段历史感到耻辱，虽然这一切发生时我还没有出生。当德雷克塔尔用颤抖的嗓音重新述说他所知的这段故事的时候，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了这段历史。我能看到奥格瑞姆·毁灭之锤因为这段历史而背负的沉重负担。还有格罗玛什·地狱咆哮，他曾是朋友，却成为了叛徒，然后又重新成为朋友，则被这段历史摧残毁灭。

    但假装这段历史并不存在，就代表着忘记它带给我们的后果是多么可怕。我们将自己变成了受害者，而不是承认我们亲自参与了自身的毁灭。是我们兽人自己选择了这条道路。我们选择走上这条道路，直到一切都太迟了，再也无法回头。但也正是因为我们曾做出过这样的选择，我们才得以了解那条黑暗而耻辱的道路尽头是什么。现在，我们可以选择不再走上这条道路。

    所以我希望倾听那些一步步走上这条几乎导致我们整个种族毁灭道路的人的经历。我希望了解他们迈出每一步的缘由，是什么使这些决定在当时看来如此合理、恰当而正确。

    我希望了解这些，以使类似的迹象再次显现时，我能够觉察。

    人类有两句俗语，其中所蕴含的智慧超乎想象。

    第一句是“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的人注定会重蹈历史覆辙”。

    第二句则是……“了解你的敌人”。

    当瑞斯塔兰迟疑地走到维伦身边时，后者正沉浸于冥想之中。维伦坐在卡拉波神殿的中央庭院里，他并没有坐在长方形水池周围舒适的长椅上，而是选择了一块坚硬的石头。草木繁盛的花园里，鲜花盛开的灌木丛散发的香气弥漫在空中，池水潺潺流动，树木的枝叶随着微风摆动，发出阵阵轻响。园中一片祥和宁静的景象，但维伦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

    长久以来，德莱尼人与纳鲁都彼此信赖。纳鲁这种生物光辉灿烂，却很少以实体形式出现，纳鲁起初照看着这些流亡的艾瑞达人，然后教导他们，最后成为了他们的朋友。他们一同旅行，见识了许多世界。每次当曼阿瑞发现他们的藏身之所时，都是纳鲁，特别是那位自称为克乌雷的纳鲁，帮助他们逃脱。而每一次，基尔加丹和那些曾是艾瑞达的怪物都会离抓到他们更进一步。每一次，当维伦和他的人民被迫离开一个世界以求自保时，他都悲痛不已，因为他知道被他们留下的一切生物都会像艾瑞达人一样被永远改变。基尔加丹一直热衷于让更多人加入他为他的黑暗主子萨格拉斯创建的军团，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成为军团爪牙的生物。

    克乌雷同样为之悲痛，它的忧伤与维伦不相上下。但它在维伦的脑海中以不容辩驳的理性逻辑告诉他，基尔加丹、阿克蒙德与萨格拉斯即使没有前来毁灭这个世界，他们也会用同样的时间毁灭另一个世界。所有的世界、所有的生物、所有的种族在萨格拉斯看来毫无区别，他们都应该在屠杀与烈焰的可怖狂欢中被彻底毁灭。若是维伦死在曾是他至交好友的那个人手上，也无法拯救这些不幸而无辜的生物；然而如果他活下去，也许有一天就能够拯救他们。

    “为什么？”维伦曾因此愤怒不已，“为什么我的生命比他们的更重要，更有价值？”

    我们的集结很缓慢，克乌雷承认道。

    但我们在持续不断地集结。还有其他像我一样的纳鲁，在与一些更年轻的种族接触。当他们准备完毕时，他们会集结一切力量。萨格拉斯最终将倒在所有仍然坚信美好、真实而和谐的人们的信念面前。

    维伦别无选择，他只能相信这个已经成为他朋友的生物，或者背弃那些信任他的人，被扭曲为曼阿瑞。他选择了相信。

    然而，现状令他迷惑。兽人们开始攻击落单的狩猎小队。他们的进攻似乎毫无缘由；维伦曾与那些震惊的守卫交谈，但他们也没有报告任何反常情况。然而，已有三支德莱尼狩猎小队惨遭杀戮，无一生还。瑞斯塔兰调查了这几起屠杀，他报告说那些德莱尼尸体看起来并非是被简单地杀死……而是被屠戮。

    所以维伦来到了这个在德莱尼刚刚抵达这个世界时修建起来的神殿。在这里，在四块碎裂的阿塔玛水晶的环绕下，他能够倾听脑海中他的朋友发出的微弱声音，然而至今克乌雷还没有告诉他答案。

    这次，如果出现什么意外，他们就逃不掉了。克乌雷快要死了，两百年前当他赠予他们的飞船坠毁在这个世界时，他就被困在了那艘飞船中。

    “伟大的先知，”瑞斯塔兰说，他的声音轻柔而疲倦，“兽人又袭击了一支队伍。”

    维伦慢慢睁开他苍老的眼睛，悲伤地看着他的朋友。“我知道，”他说，“我感觉到了。”

    瑞斯塔兰粗壮的手指捋过他的黑色头发，“我们应该怎么办？这些攻击一次比一次残暴。根据尸体上伤口来看，他们正逐渐改进他们的武器。”

    维伦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白色发辫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我听不到克乌雷的声音了，”他低声说道，“至少不能像以前那样听到了。我害怕他已去日无多。”

    瑞斯塔兰垂下视线，痛苦写在他的脸上。每个德莱尼人都深知这个纳鲁实际上是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尽管这种生物奇怪而神秘，但德莱尼人已经喜欢上了它。两个世纪以来，它都被困在飞船里，逐渐死去。不知怎的，维伦本以为这个生物不会这么早死去……如果这种生物如维伦所了解的那样真的会死的话。

    他决然地起身，浅黄色的长袍在身后飘动，“它还有要告诫我的箴言，但以我的能力，我已经听不到了。我必须去找它。也许离它近一些能使我更好地与它交流。”

    “您——您是说前往那艘飞船？”瑞斯塔兰问。

    维伦点点头，“我必须如此。”

    “伟大的先知啊……我无意质疑您的智慧，但是——”

    “但你已经在质疑了，”维伦笑着说，他那双令人惊异的蓝眼睛诙谐地眯了起来，“继续说吧，我的老朋友。你的质疑对我来说总是具有宝贵的价值。”

    瑞斯塔兰叹了口气，“兽人们将那艘船视为圣山。”他说。

    “这我明白。”维伦回答。

    “那么为什么还要前往那里，引起他们的反感呢？”瑞斯塔兰问道，“无论何时，他们都会将之视为入侵，尤其是现在。您将为他们提供一个能够继续攻击我们的借口。”

    维伦点头同意，“我已经考虑过这一点了，虽然思考的过程漫长而困难。但也许现在是时候向他们揭示我们的真实身份，以及他们圣山的真相了。他们相信他们的先祖之魂居住在圣山中，他们很可能是对的。如果克乌雷已经时日无多，难道我们不应该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充分利用它的智慧与力量吗？如果有任何人或者任何事物能够缔结我们与兽人两个种族之间的和平，那就是这个远比我们所有人都要伟大的生物了。这是我们的唯一希望。克乌雷曾提到过寻找其他种族、其他生物，让这些种族加入纳鲁的队伍，追寻平衡与和谐，以抵抗萨格拉斯和他所创造的庞大而邪恶的军队。”

    维伦将一只苍白的手放在他朋友披挂铠甲的肩膀上，“我在冥想中确切地得知了一件事：事情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继续下去了，兽人和德莱尼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疏远但友好地共处了，老朋友。我们之间要么战争，要么和平。他们要么成为我们的朋友，要么成为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不能尽我所能地寻找一切通往和平的道路，我将永远无法原谅自己。你现在明白了吗？”

    瑞斯塔兰不快地端详着维伦的脸，然后点了点头，“好吧，好吧，我想我明白了。但我不喜欢这个想法。至少让我给你派一队武装护卫，因为我知道他们会不由分说地开始攻击。”

    维伦摇头，“不。不带武器，不要带任何可能激怒他们的东西。他们是个追求荣誉的种族。我能够窥见几年前那两个在我们这里过夜的年轻兽人的灵魂，其中没有任何怯懦或邪恶，只有谨慎和不知为何出现的恐惧。他们只是攻击狩猎队，还没有攻击平民。”

    “是啊，”瑞斯塔兰反驳道，“只不过是寡不敌众的狩猎队而已。”

    “我们在那些现场都发现了不属于德莱尼人的血迹。兽人们把尸体带回去进行火葬，但地上还残留着那么多兽人的血液。利用我们的知识，一小队德莱尼就可以抵御一大群兽人。不。我决定破釜沉舟。如果我显然毫无自卫能力地前去，并恭敬地向他们陈述我的意图，他们是不会当场杀死我的。”

    “我真希望我也有您的自信，我的先知。”瑞斯塔兰无奈地说，随后深鞠一躬，“那么我去召集一支小型卫队，他们将不会带任何武器。”

    伟主大人基尔加丹对耐奥祖的访问日益频繁。起初他只是出现在后者的梦中，像其他先祖们一样。他到来的时候都是耐奥祖熟睡的夜晚，那种药剂在使耐奥祖的身躯变得沉重的同时，也将他的意识向基尔加丹的声音敞开。基尔加丹会向他耳语，赞赏与祝贺他的胜利，以及为了兽人进一步胜利而制订的计划。

    耐奥祖此刻狂喜不已。血鹰送来的各个氏族的信件中的消息都使他狂热而喜悦。

    我们遭遇了两名孤立无援的斥候，

    碎手氏族的酋长写道。

    他们寡不敌众，解决他们再简单不过了。

    血环氏族自豪地向伟大的耐奥祖大人汇报，我们完全服从了他的命令，

    另一封信件上写道。

    我们已于嘲颅氏族会合，可以派去对付那些狡猾敌人的战士人数已增加了超过一倍。我们认为雷神氏族正在寻找盟友。我们明天将向他们派出信使。

    “没错，”基尔加丹微笑着说，“你看到他们是如何因为一项正义的事业而团结起来了吗？从前这些氏族彼此遭遇的时候会互相挑战，而现在，他们在共享知识与资源，万众一心，为了击败那个试图毁灭你们所有人的敌人而战斗。”

    耐奥祖点了点头，但他突然感受到一阵痛苦。能够最终见到这个美丽而强大的存在，令他备感荣耀，虽然伟主大人看上去和他们痛恨的德莱尼如此相似，但是……他很久没见过鲁尔坎了。他发现自己在思念她。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再来找他了。

    他欲言又止，“鲁尔坎——”

    “鲁尔坎将你引荐给我，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耐奥祖，”基尔加丹安慰道，“你应当明白她现在幸福而快乐——你自己亲眼看到了。我们不再需要她作为中介，因为现在我已经认可了你的能力，你将作为我在你的人民中的代言人。”

    如先前一样，耐奥祖的内心再次充满欢乐。但这次，虽然基尔加丹向他说了那些安慰与激励的话语，他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跳动时因为悲伤而隐隐作痛，而且他仍然希望能够与他的伴侣交谈。

    古尔丹带来那封信时，耐奥祖正在沉思。他的学徒向他深鞠一躬，递上一张羊皮纸，纸片因为沾满蓝色液体而变得僵硬。

    “这是什么？”耐奥祖接过羊皮纸问道。

    “这是在一名从南边过来的德莱尼身上找到的。”古尔丹回答。

    “一支狩猎队？”

    “单独一名信使。没有携带武器，甚至连坐骑都没有。这个傻瓜是步行的。”古尔丹脸上浮出一个微笑，吃吃地笑了起来。

    耐奥祖低头看着羊皮纸，这才意识到那些蓝色的污渍是信使的血。是什么驱使着那个信使竟然胆敢只身步行，双手空空地深入到影月氏族领地的？

    他小心地展开羊皮纸，以免撕坏，迅速地读了起来。当他的棕色眼睛扫过那些话语时，房中突然充满了光芒，两名萨满都伏下身来。

    “大声念出来，伟大的耐奥祖，”基尔加丹圆滑的声音传来，“让我和你忠实的学徒都听一听。”

    “是的，请让我听一听，老师。”古尔丹急切地说。

    耐奥祖念起了信，自从与他挚爱的鲁尔坎对话以来，他第一次感到了疑虑。

    德莱尼人的先知维伦向影月氏族的萨满耐奥祖致以问候。

    最近我的许多族人受到了来自兽人的攻击，我不明白其中缘由。您的种族与我的种族已经和平共处彼此相容了数代之久，而我们双方都从这种关系中获益良多。我们从未向一名兽人举起武器，而且我们曾经还救助了两名无意涉险的兽人少年的性命。

    “啊，”古尔丹打断了他，“我记得……是杜隆坦，他现在是霜狼氏族的酋长，还有奥格瑞姆·毁灭之锤。”

    耐奥祖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一时间有些分心，然后继续读起了信件。

    我们只能假定其中存在着天大的误会，并且希望能与您交谈，以避免更多生命——兽人和德莱尼人的——以这种悲剧的方式逝去。

    我明白那座你们称之为沃舒古的山峰对你们的种族而言十分神圣，是你们睿智的先祖之魂的居所。虽然那里对德莱尼而言也具有长久而深远的意义，我们尊重你们将之尊为圣地的想法。然而，是时候让我们彼此认识到我们的共同点远多于我们的分歧了。我的人民将我称为先知，因为我偶尔被赐予智慧与对未来的洞察。我希望出色而和平地领导我的人民，我相信您和诸部落的酋长也有同样的愿望。

    让我们在那个对我们双方的种族都具有重大意义的地方和平地会面吧。在五月的第三天，我和一小队德莱尼人将前往圣山的中心朝圣，我们将不会携带武器。我们希望您，与其他任何愿意前来的人，与我同行。我们将进入充满魔法与力量的深处，一同向那个远比我们睿智的存在祈求智慧，以弥合我们之间的鸿沟。

    以圣光与祝福的名义，祝您平安。

    古尔丹首先说出话来，或者更确切地说，笑出声来。

    “真是傲慢啊！吾主，伟大的基尔加丹，这是个不容错过的好机会。他们的领袖会像一头待宰的裂蹄牛崽一样手无寸铁地过来，愚蠢地以为我们还对他的邪恶阴谋一无所知。他还想亵渎沃舒古！在他那肮脏的蓝蹄子踏上我们圣山的山脚之前，我们就会干掉他！”

    “你的话很令我满意，古尔丹，”基尔加丹隆隆说道，声音圆滑似水，“耐奥祖，你的学徒所说实属睿智。”

    耐奥祖的话堵在嗓子里。他的嘴巴开合两次，最终第三次张嘴时，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并非否认那些德莱尼人十分危险，”他犹犹豫豫地说，“但……我们不像戈隆那样会杀死手无寸铁的敌人。”

    “我们杀了那名信使，”古尔丹指出，“他可是手无寸铁，甚至连坐骑都没有。”

    “所以我很后悔！”耐奥祖怒斥，“你们应该抓住他，立即把他带到我面前来，而不是杀掉他！”

    基尔加丹一言不发，猩红的光芒笼罩在耐奥祖全身。老萨满继续说下去，寻找着解决的方法。

    “我们不会允许他玷污我们的圣地，”萨满接着说，“无需为此担心，古尔丹。但我不会在问他话之前就杀了他。谁知道呢，也许我们能问出些什么。”

    “没错，”基尔加丹用饱满而温暖的声音说，“当他处于痛苦中时，就会告诉你他所知道的一切。”

    这些话语让耐奥祖有些惊讶，但他的惊讶并未表现出来。这个伟大的生物希望他折磨拷打维伦？他内心的一部分为这一想法而兴奋，但他心中另一部分却在退缩。不行。他还做不出这种事。

    “我们会守株待兔，”他向他伟大的主人和他的学徒保证，“他逃不了。”

    “老师，”古尔丹慢慢地说，“我能斗胆提个建议吗？”

    “什么建议？”

    “离圣山最近的氏族是霜狼氏族，”古尔丹指出，“我们派他们去擒拿维伦一行人，并带给我们。霜狼氏族的首领曾接受德莱尼款待。虽然他不曾阻碍我们，但我印象里也不曾听说他领导过对德莱尼人的攻击。我们可以一石二鸟：既能俘虏德莱尼人的首领，又能让霜狼氏族的杜隆坦证明他对我们事业的忠诚。”

    耐奥祖感到两双眼睛望着他——他的学徒那双黑色的小眼，还有他的主人基尔加丹闪烁着光芒的眼球。古尔丹的建议听起来十分明智，但是为何耐奥祖打心底里不愿采纳？

    耐奥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以及眉头渗出的汗水。最终，他开口了，他的声音仍然坚定有力，这使他松了一口气。

    “好，这个计策不错。拿纸笔来，我要提醒杜隆坦牢记他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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