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抖,我抖什么呢?
可你就是在抖。不信?现在把你的手搁在鼓面上,哪怕你一动也不动,鼓也会自己发出声音来。肯定会。你的指头一抖一抖的就会触到鼓面。啵啵啵,啵啵啵,你说不可能?那好吧,来,把你的手搁到我胸上。对,就这样,也还是一动也不动。你看见什么了?不要看你的手,就看我的胸。看见了吗?你看到那些凹陷下去的窝了吧?你并没有按压我是不是?可那些凹陷还是出现了。如果我是一把琴,早就咿咿呀呀地响起了曲调。
这么说,我真的在抖。
如果递一只玻璃杯到你手上,没准儿它会掉到地上,咣啷一声摔得粉碎。
会的。我感觉我的确抓不住东西。我甚至都握不起一只拳头。我不光手在抖,就连我的全身都在抖。我像是怕冷一样。牙齿也在咯咯地磕碰。
咯咯,咯咯。
我也是。你摸一下我,我手脚冰凉。
还真是。
这时候我脑子里也有些迷糊。我心神不定就是这样子。你还很少见到我这样,是吧?可是我以前经常心神不定。
害怕也会让人心神不定吗?
会的。害怕和悲伤有点相像,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心神不定。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好多事情纠缠在一起,怎么也想不明白。
都是因为你说到了林霄汉。你说林霄汉马上就要出来了。
是啊,不到三个月就出来了。
当时他被判了多少年?
十七年零五个月。他一直在被减刑,这还不到十个年头呢。
是还不到十个年头。这很容易记住。冬冬多大了?九岁多一点对吧?冬冬应该是在林霄汉坐牢以后才出生的。你好像跟我说过。冬冬是他的儿子。林霄汉被抓捕两个月后,冬冬就降生了。
这天晚上,他们谈论了一整夜。谁也没睡。
早晨,宫小玲照例起来做好了早点。武湖生注意到她眼皮浮肿,肤色暗淡。但是他什么也没说。他开着出租车,顺道送冬冬去上学。这也是他每天该干的活:出车时,就把冬冬带到学校去。
他们住在小镇的郊区。宫小玲在路边开着一间小卖部。马路上车来车往。一家三口吃住都在小卖部后面的两间平房里。
在武湖生带着冬冬离开时,他又一次看到了宫小玲的叔叔。有关林霄汉即将出狱的消息,正是叔叔带来的。叔叔个头很小,面色阴郁。脸上有一道亮闪闪的刀疤。昨天,武湖生直到收车回来,宫小玲也没有做晚饭。她和一个男人坐在小卖部里说话。从外面看,他们就像是在小心地密谈。他们一定是同时看到了武湖生。因为他们相对而坐,视线都能看到外面。
武湖生牵着冬冬的手一走进小卖部,谈话就戛然结束了。这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宫小玲指着那个男人说,这是我叔叔,从湖北来看我的。
武湖生想着要热情一点,他试着要和叔叔握一下手。但叔叔假装没看见一样扭过头去。宫小玲说做饭是来不及了,就从对面的好再来餐馆里叫了几个菜。按武湖生的意思本来还要喝几杯酒的,可是宫小玲说算了吧,酒就不喝了。
叔叔给冬冬带来了一件礼物。是一块玉佩。他亲手给冬冬挂到脖子上,说这是吉祥物。言谈举止都很恭敬。当时,武湖生不知道叔叔为什么会对一个小孩子这样,那是他心中的疑问。
等到武湖生晚饭前收工回来,叔叔却不见了。
宫小玲很冷淡地说,他早上就离开海南回湖北去了。
叔叔其实不是宫小玲的亲戚。是她看到武湖生后临时找到的一个称呼。他是林霄汉的狱友,过去还是他手下的一名打手。这个人心狠手辣,内心阴暗残暴。但奇怪的是,他对林霄汉却忠心耿耿。用他的话说,就是可以为林霄汉去死。
武湖生对这种称呼很不满意,你怎么能介绍说他是叔叔呢?
突然间我就想到了这个。
弄得我还真把他当成了叔叔,一口一个地叫。
那也没办法。我总不能说他是个杀手吧?真要那样的话?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
就是。一个杀手来到你家里,你却不知道怎么办。
你在责备我吗?因为你以前和我讲过林霄汉的事情。我很清楚早晚会这样。
下午吧,大概是三点多钟的样子。具体时间我没看墙上挂的钟。谁没事老往墙上看钟呢?这时候人有些困。隔壁的李胖子来买烟。他拿了一种牌子的,没有拆封,就放到鼻子下闻了闻。他摇摇头,又换了另一种。李胖子转身要走时,我才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门口在高处。要进到小卖部来,还得再下两步台阶。这你知道。所以,他站在门口,屋里就更暗了。可是,我给李胖子卖烟,一点也没发觉来人了。李胖子也没发觉。陡然间看到这么一个人,我们都吓了一跳。李胖子咧了咧嘴,侧着身子出去了。这时只有我一个人面对他。我发现他有些面熟,一时间却又记不起来。他背着一只大号的帆布包,风尘仆仆,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
就是他吧?
对。他脸上的刀疤更亮了。我看到了它。正是这刀疤提醒了我。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是林霄汉的杀手。
他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呢?
嫂子,就算你躲到阴曹地府里,我们也能找到你。
他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们很早就知道啦。
你们就放过我吧。
放过你?嘿嘿,那要看大哥的意思。大哥马上就出狱了。
要多久?
还不到三个月呢。让我算算,他扳起指头来数了好几遍。一共八十三天,啊不,八十二天。
这么快呀?
还快?大哥差不多都熬过十个年头了,还快?
他大声地吼叫着,我看到他脸上的刀疤在跳动。
冬冬还好吧?他问道,这是大哥最关心的事。
还好。
那就好。他沉思着。
你要是跟我回去,大哥说别的事就算啦。
要是我不跟你回去呢?
我们就杀掉那个男人。
他说的是我吗?
可他是我丈夫。
你丈夫?哼,你只有一个丈夫。你当然知道他是谁。
你们不能杀。
你也知道,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恰恰在这时候,你回来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随口胡诌说他是叔叔。
你怕了?
我怕他就在小卖部里动起手来。这种人!
宫小玲握住了武湖生的手。她说,你在发抖,你的手。
我没抖,他说,我抖什么呢?
为了证明武湖生在发抖,宫小玲让他把手搁到自己的胸上去。两人当时都赤裸着身体。
这是一处荒凉的海滩。没有多少人会来这里。海浪的喧嚣声并不大。弯曲的山岬形成了一处海湾。能看到远处的帆影、小路、矮小的灌木。但沙滩细软,洁净。高处的沙子因为阳光的照耀而灼热,颜色发白,闪着耀眼的光亮。往低处走,在海水刚退去的地方,沙子的颜色会变深,发黄。脚踩上去有一股沁凉。还会有一些水的泡沫。它们只能残留一小会儿。
从南到北,沙滩呈带状,绵延数里。
他是被一个浪头推送上来的,此时就停留在那儿。他穿着长衣长裤浑身精湿。头发里夹杂着几根草茎和水藻。看上去他就像是一具尸体。他是自杀呢,还是被害?
宫小玲坐在不远处。她注视着这名被抛在旁边的男人。她还处在哺乳期,正敞开怀喂奶。她怀抱里的婴儿只有两三个月大,一边吃奶一边睡觉。
起先,宫小玲也以为他是死人。可是没过多久,她就发现,这人还活着。
我看到你的鼻翼在动,轻微的翕动。还有,你穿着袜子的脚趾头也在痉挛。不是那种垂死时的痉挛。而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了,身体的某些部位因僵硬而不舒服,不自觉地就想动弹一下。你就是那种样子。我想你痉挛了一下,很快就会又要痉挛。
所以,我就坐了起来。我看到你在对着我笑。
笑?我笑过了吗?
我是这时候坐起来的吗?我一骨碌就翻身坐了起来。
是的,我正看着你的脚趾头有没有再痉挛,你就坐起来了。
你就不怕我是个死人?
可你不是死人。
如果我真是死人呢?
我不怕。我见过死人,还不止见过一次。
你喂奶的样子怔住了我。天色在暗下去。天色真的在暗下去。你可能没注意到。水面上的光线会给你一种错觉。你以为天色没什么变化。在你的身子后面,有一只包。一只绿色的人造革包。我看到了你的包。很多人出门时都会带上这样一只包。
你还在喂奶。一点不担忧,也不害怕。你那样子让我想哭。
好像你真的哭过。
我看着你喂奶。那孩子可真能吃啊。他睡着了还在吃,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呢?
他吃饱了。那会儿他不过是在嚼我的奶头。
走吧,再不走天就黑啦。
你是谁啊?
我是一名逃犯。公安局正在通缉我。
说笑话吧。我可真是罪犯的女人。
武湖生拎着包。那是她的包。宫小玲抱着孩子。过一会他就会知道这孩子名叫冬冬。他们翻过一道山梁,就到了公路上。他们举头四望,往哪儿去呢?天快黑了。闷着头走吧。
我那时候就想依赖你。没有保护的意思。不像现在。男人也会想要依赖谁。你在荒凉的海边镇定地给孩子喂奶。那样子我忘不了。我愿意跟你走。走到哪都行,我才不管呢。
依赖我?我倒还想依赖你呢。你的衣服透湿,贴在你身上。我看着就心疼。
你让我脱下衣服,把海水拧干净。
要不然,你会着凉的。
我把衣服脱下来了。我怎地就那么听你的话呢?当着你的面,我脱得精赤条条的。居然拧下了那么多水。滴滴嗒嗒。我好像一点也不难为情。没想到我衣服里含着的水,可以浇湿一小块地。
我看到你脱了衣服,比穿着衣服要瘦弱一些。
这样舒服多了。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应该是已经有几里地了。三里,还是五里?当然是夜间了。这毫无疑问。视线越来越模糊。但是,冬冬醒了。冬冬在宫小玲的怀里扭来扭去。
要走到天亮吗?目的地在哪?
宫小玲说,还是歇会吧。
就歇了。坐在一处土坎上。两人背靠背坐着。
会不会有野兽呢?
不会吧?还是,也许会?
接下来,都不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想了足有十来分钟。你说说看,武湖生说,什么事情是最快活的事情呢?
宫小玲说,你说。
一个人有两天没吃过饭啦。他来到谁也见不着的海边。他跳了海。他不想死。而且他水性好,会游泳。我就想看看,大海要不要我死。他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海里一动也不动。他一下也没游。可是他沉不下去。一个浪头就把他打到岸上来了。他睡在沙滩上,就像睡着一张柔软的床。然后。然后他看到了一大堆丰盛的食物。有美酒,有咖啡,酱烧猪蹄,啤酒鸭,冬瓜排骨汤,还有爆炒嫩牛肉,和一些叫不上名来的菜肴。
他吃啊吃啊,宫小玲说,一直把肚子吃得像一个快要分娩的孕妇。
吃啊吃啊。
我开始翻包,在里面翻找。我记得还有一包方便面的。却找不到,怎么也找不到。
我听到了呼呼啦啦的响声。知道是你在找食物。没有。你说,可能是我什么时候吃掉啦。
那就算了。
嗨!我为什么要吃掉呢?
我最想干的是开一辆出租车。做的士司机是我小时候的愿望。
我呢,最想干的是有一间小卖部,就开在路边上。每天下午约几个人,一边打麻将一边守着店。那多惬意啊。
出租车,我自己开着,想去哪就去哪。
小卖部。
现在这些我们都有啦。
是啊,都有了。
说完这些,就又走,总不能在这土坎上坐一夜吧?可是,没走几步,武湖生就晕厥倒地。他踉跄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你是饿昏了。你不是说过吗,你已经有两天没吃过饭了。又被海水浸泡过这么久。但我没有东西给我吃。我什么东西也没有。
后来,好像我睡了一大觉。等我醒来时,我发现我的嘴里含着你的奶头。一股细细的奶水流进了我的喉咙。
我只有一点奶水,还不多。因为冬冬吃过了。
就这一点奶水,我又活过来啦。
我真的给你喂过奶?
喂过。
好像没有吧。
不,喂过。
你总这么说,总说喂过。我有时会想,是不是记错了?若是记错了一点什么也是难免的。
哪能呢?这种事。
实际上,没走多大会儿,仅仅是上了一道缓坡,又拐过一道弯,就到了一个镇子。先是看到一些稀稀拉拉的灯光,接着听到了人声和车声。为什么他们走了这么半天,却没有碰见车呢?这事儿他们后来老在回忆。这儿有道岔口,往里拐要僻静些。或者他们一定是遇见过的,只是没太在意。他们那时候就是想说话。到了想要见到车时,却再没见到了。这里是一座城市的郊区,一个小镇子。他们并没有进到镇子的中心去,而是就在这镇子的边缘地带落下了脚。
好再来餐馆那时候还只是一座草棚子。老板兼厨师李胖子,长得就像是个屠夫或盗贼。宫小玲还有些钱,她叫了一大盘红烧肉和米饭。李胖子看着他们吃,主要是看着武湖生吃。他说,你这种吃法分明就是一个逃犯。
他还说,这地方不错。他指着前面一大片空地说,这儿马上就是开发区了。开发区你们明不明白?就是会有很多车和人。
我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快十年了。
有那么久吗?
林霄汉坐了多长时间监牢,我们就在这住了多长时间。从一开始,你就不停地说着林霄汉。这个人,他好像从不曾离开过我们。
李胖子的隔壁,还有个草棚子。一个名叫刘老二的人白天在这卖瓜果,晚上回家。李胖子说天太晚了,你们就将就一夜吧。现在这里刘老二办起了小旅社,上面写着:悦来客栈。宫小玲铺了铺地上的草,枕着那只包,躺了下去。武湖生也躺了下去。
我就是那时候说到林霄汉的,对吧?
是啊。你一躺下去就开始说他。我们躺在干草上,就像回到家一样安逸。
林霄汉是我男人。他被抓啦。这回他犯的事可大了,公安局饶不了他。
被抓了,为什么?
他十几岁就坐过一回牢。当然是斗殴。大概是十四岁吧,还不到十五岁,他就把刀子扎进了别人的肚子。这是他自己说的。他经常会说起这件事。一说起来就嘿嘿地笑。他在牢狱里待了十几年,快到三十岁时才出来。
上一次坐牢十几年,这次又是十年。他这一生差不多有一大半的时间在牢里吧?
从牢里出来后的林霄汉更厉害了。他纠集着一帮人在街面上混。他们都带着凶器。我那时在一家快餐店里端盘子,整天梦想着将来能开上一间小卖部,成为一个富态的老板娘。我的男朋友小强则在一处新建的住宅小区里做保安。他也有梦想。我了解他的想法。他就想一夜暴富,哪怕去抢银行也行。他每月的工资都用来买了彩票。有一天,林霄汉带着人来店里吃饭。他当时还很穷,不像后来那么发达,所以很少吃大餐。他一看见我,眼珠就不能转动了。他死死地盯着我。
他告诉我,晚上他会来找我。
我说,你不要找我,我有男朋友。
那天,小强在值夜班。我刚睡下,门就被打开了。我记得睡之前我是锁过门的。可是悄无声息的,门就自动开了。我跟小强租了一间屋,这是间平房。进来的是林霄汉。他喷着酒气。我还没来得及喊叫一声,就被他按住了。我听见外面还有几个人,他们在有一声没一声地闲聊。我被强奸了,被林霄汉。完事后,他伏在我身上哭了好大一气。他说他喜欢我。
小强回来时,我把这事跟他说了,我不能瞒着他。
他是谁?小强咆哮着,我要宰了他!
林霄汉。他让我告诉你,这是他的名字。
他真让你把他的名字告诉小强?武湖生问道。
他刷地一下拉上裤子的拉链,说告诉你男朋友吧,我叫林霄汉。
一听到这名字,小强就软了。怎么是他啊,他抱着自己的脑袋蹲在地上。我从床上看着他。他在地上变成黑糊糊的一大团。我不去拉他。他是自己站起来的。他说,以后你就跟了林大哥吧。看在我们好过一场的份上,你要在他面前多说我的好话。说完,他就开始收拾他的东西。那些衣服,鞋袜和牙刷之类。他都塞进一只大包里背走了。
他连夜就走了。而且,他后来也成了林霄汉手下的一名打手。
林霄汉的势力越来越大,他的人到处砍砍杀杀。直到这一次,他们在广场上和另一个团伙进行了大半夜厮杀。林霄汉天快亮时赶到了我这里。他全身是血。穿着丝丝缕缕的血衣。他跪在我面前。我挺着个大肚子,当时已怀了好几个月的身孕。这还是他第一次给我下跪。
他说,我肯定会被抓走的。你要生下我儿子啊。
他多处受伤,已是气息奄奄。
听他这么说,我竟松了一口气。我真地松了一口气。他会被抓吗?或是他会死吗?不管出现哪种情况,我都能得到解脱。
我会生的,我说。
生下儿子,也是我的心愿。我总得有个依靠吧。
有了孩子,你就住这儿,哪也别去,等我出来。会有人照顾你的。
他叹息着,就像是在乞求我。
还有,你别想着找男人。要是你找了男人,我会安排人收拾他。
转眼间,他又恢复了穷凶极恶的模样。
他叮嘱过我的话,我都记着。
所以你怕了。再加上叔叔突然带来的消息,你越发担心。你怕他们会杀了我,是吧?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我知道他们。
那有什么办法,武湖生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发抖。
我还记得那是个不祥的夜晚。林霄汉已有好多天没有露过面,这很罕见。一定是有某件大事即将发生。我一直睡得不踏实,隐隐地有些预感。脑子里纠缠着乱七八糟的梦境。刚睡着时,林霄汉就来了。他血糊糊的那样子就像是个鬼。他是专门来和我告别。我事后才知道,他们双方都有伤亡。好多辆警车同时包围了广场。他却跑了出来,只为了能和我见上一面。说完那些话,他就走了。他一瘸一拐的。到了外面,他还轻轻地带上了我的门。
第二天,就听说他们都被抓走了。叔叔、小强一个不漏。公安局对全城进行了拉网式大搜捕。我不知道林霄汉是被抓住的,还是自首。
我轻松了一段时间。我以为终于摆脱了林霄汉。我自由啦。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先是,偶尔我会接到一些陌生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问候我,并说如果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吩咐。之后,隔不了几天,又会有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上门来。他们都是些从来没见过的小伙子。既恭敬又有礼貌。一进来就忙着打扫卫生,清理家务。临走时还会不由分说地留下些钱。
很显然,这都是林霄汉的原因。我仍然活在他的阴影里。
现在,我想我也该走了吧。我随便收了些东西,就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我先去了武汉。在武汉想了好久才决定来海南。我到了海口,又到了一座县城。从县城胡乱坐上一辆车。我才不管它会开往哪里呢。我没什么打算,心想越远越好,越偏僻越好。车在半道,我就下车了。当时有一个人要下去小便,等他一上车,我就下去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下去。
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上了一条小路,走着走着我就到了海边。
当时我可能刚下到海里。可我并没有看见你。
我只想在海边坐坐,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接下来我应该去哪里呢?我已经逃脱了林霄汉。他的耳目大概目前还不知道我的行踪。我没有把我的想法告诉任何一个人。
但是,叔叔说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这是叔叔第二次来海南。他一共来过三次。他还是背着那只大号的帆布包。穿着相同的衣服。说话的方式和表情也没什么变化。每次,他都会坐在小卖部里摆出和宫小玲促膝长谈的架式。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中间,他会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喝水。这种时候,武湖生一般都不在家。他还在外面跑出租车。
你到了海南的第二个月,我们就掌握了你的情况。哦,不,是你们的情况。你重新有了一个男人。他给人打工。你呢,在路边摆个小摊。
这么快,你们就知道了?
那还用说,大哥是什么人呢?没错,他说的大哥当然是林霄汉。林霄汉当时刚刚被判刑。我们不动你是有道理的。那当儿,不能惹事。这是为大哥着想。不是你。要是有事,大哥就会罪上加罪。
可是,大哥很伤心。他在里面睡不着觉。还时常叹气。你见过大哥叹气吗?他一连多少天都在悄悄地叹息。就像他被憋在水里太久了,或是他的内脏出了问题。就算是杀人或是被人砍上几刀,大哥也不会皱一皱眉。他是个硬汉子嘛。或者说他是个歹徒嘛。随你怎么说吧。但他一进去你就逃跑了。不是逃跑?不是逃跑是什么?你带着他的儿子,你还找了另一个男人。大哥气死了。他还咯过血。这都是你给害的。
大哥那时已在劳改农场里了。你让他伤透了心。这么些年来,还没有哪个兄弟背叛过他。你是第一个背叛他的人。他一直在思考对策。大哥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他随时可以再犯下一桩罪行。这你应该心中有数。他可以遥控外边的人和事。
你知不知道是谁救了你的命?
谁?
冬冬。大哥一想到冬冬心就软了。他跟我说过,他迟迟下不了手就是因为冬冬。他不想让孩子成为孤儿。每次提到这孩子,大哥还会哭。我看到眼泪一下子就从他的眼睛里冒出来了。我为这还埋怨过他不成样子。我说大哥,你太婆婆妈妈啦。
大哥说,我现在是父亲。
我们因此放过了你。叔叔狞笑着。可是我们发过誓。我们当时发过毒誓。只要大哥一出来,就立马杀掉武湖生。你身边那个东北汉子是叫武湖生吗?
那么,当时你们怎么也没有动他呢?
也还是冬冬。他对冬冬挺好的,就像他就是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一样。我们决定干脆不打扰你们。就让你们过上几年正常人的日子。这主要是为了冬冬。大哥说,就让他蒙在鼓里吧。让他就以为那是他妈和他父亲。没关系的,要不了几年。
当然,武湖生一定得死。
这么说,我被他们判了死刑?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下,或者说在我们缺席时。而判处我死刑的人,当时还在监狱里。是这样吧?
可能是这样。宫小玲说。
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这么说来,将近十年来,我们不过是在服刑而已。是吧?我们是在服死缓?还是在茫然无知地等着马上就要到来的这一天,让人去执行?
我也没想到。宫小玲说,你摸一摸看,我的手脚冰凉。
是冰凉。我也还在发抖呢。我说话或者不说话,牙齿都在咯咯地响。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就像是你在口里嚼豆子。
可是我没有嚼豆子。我嘴里什么也没有。你看看,武湖生张大了嘴。是不是?只有牙齿和舌头。
这我知道。
好笑,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们以为他们被关在里面了,所以我们是安全的。你当时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对吧?没想到都一样。从他们那儿看,我们不过是被限定在这里。我们在另一座监狱。我们被放置在没有围墙和看守的监狱里。
你不要老说这个。毕竟我们过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
好日子?这倒是真的。
你没日没夜地打工,把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你做过好多种工呢。都做过哪些?
这哪说得清,反正是什么事都做,只要来钱就行。
是啊,我们两人那时候都钻进钱眼里去啦。
不钻进钱眼里去哪行?你要开小卖部,我要买出租车。钱从哪来?钱能自个儿掉到我们手上来吗?得我们自己去找它才行。
你进过工厂。那都是些小工厂,干的时间老长。扛过包,给人卸货。你还上过建筑工地。什么活都干。你的身子骨好,老有劲。哪怕是白天累趴下了,晚上歇一宿,第二天又生龙活虎的。就没见你喊过累。你像牲口一样肯做。
我那时恢复得快。武湖生腼腆地说。
是啊,你饭量大得惊人。一顿能吃下十只大馒头,还能喝一碗汤。我就喜欢看着你吃。看你吃得满头大汗,我就会欣喜地想,这是我男人呢。他可真能吃啊。他一个人能吃下两个男人才能吃下的饭菜。所以嘛,他一个人也就能抵得上两个人。你不知道,一个女人是多么喜欢看到她的男人狼吞虎咽。
我知道,所以我总是把自己撑得饱饱的。
每天,你都会把钱交到我手上。夜里,等你睡着了,我就一个人坐在灯下数钱。那都是一些小面额的票子。偶尔才会有一些大面额。它是红颜色。在熟睡的丈夫身边,女人一遍又一遍地数着手上的钱,那也是一种快乐啊。
不光是我,你也不容易。你守着一个小摊。我们像刘老二一样,也在路边搭了一个草棚子。再在草棚子门口支上一块木板。上面搁着方便面,矿泉水,饮料,香烟,口香糖和扑克牌一类的小物件。你就守在那儿。你还备下了一副象棋,供歇脚的人能杀上一两盘。
我不是说过吗?我喜欢做小卖部老板娘。我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终于给守出来了。现在你也有小卖部啦。
不是现在,是早就有啦。
那是。你那时候还在哺乳期,要经常给冬冬喂奶。一看到你喂奶,我就浑身是劲。
你又在说这。
是真的,我身上就像着了火。
你呢,除了打工,一有空,还会背着个木箱子,出去给人修理电器。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这种手艺。我问过你,你真的会修吗?
会,我以前就做这。
有时,饭菜都好了,你也没回来。我就站在门口,望着远处。我视力好,老远就能看见你。你大步流星地走着。木箱子在你背上甩来甩去。等走近到我跟前来,看到你两手油污,我就特满足。
你知道吗?有时候即使没有活干,我也故意拖延一下回去的时间。远远地看着你站在那儿等我,对我是一种享受。
这我哪知道。
有一个女人在等我。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我说,你别忘了,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你。她已经做好了饭菜,正在门口张望。
这些事我都跟叔叔说了。
跟他说这些?
他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要我回去吗?他威胁我说,如果我回去的话,他们可以看在冬冬的份上放过你。如果我不回去,他们就会杀了你。
你告诉过我。他晚上住到悦来客栈里去,你就告诉我了。
我不回去。宫小玲说。
不回去?大哥就快出来了,你却说不回去?
我已经离不开武湖生了。就是死,我也要和他死在一起。
哼!哼哼!离不开武湖生?这话要我转告大哥吗?
你就转告他吧,就说是我说的,我离不开武湖生。
你想和他死在一起?大哥让我问你。
叔叔一定是转告给林霄汉了,他才会这么问。这也是林霄汉在问。叔叔是按照林霄汉的意思这么问我的。他说,你想和武湖生死在一起吗?
你是怎么回答的呢?
我说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也想啊,我们能死在一起多好啊。武湖生热切地说着。他们都赤裸着身体。他的手抚摸着宫小玲。也不是抚摸。他的手就搁在宫小玲的胸上。他一动也没动。就那样搁着。可是宫小玲的胸上还是出现了一些凹陷的小坑。
你还记得吗?我们刚住到一起,我就和你说到了林霄汉。
记得。我晕厥倒地,是你救活了我。你还请我吃了一顿红烧肉,在李胖子的好再来餐馆。然后,我们住在刘老二的草棚子里。那儿有一堆干草。我们就睡在干草上面。那是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一夜。你好像说了一个通宵。一直在说林霄汉。
我当时就想把我的身世告诉你。
身世?
你猛地从干草堆上撑起了身子,疑惑地看着我。
我有一个恶魔似的男人。
你就是这么开始说起的。
是的,我一开始就说,我有一个恶魔似的男人。他干的就是砍砍杀杀的营生。他还有一帮杀手。没有人不怕他。谁也不想沾惹上他。偏偏是这个人,却爱上了我。他是在一家快餐店里见到我的。我在那儿端盘子,却时刻梦想着能当一个老板娘。据他说,他一看到我,他的魂就掉了。那天他没有吃东西。他说他忘记了他是来吃东西的。他离开快餐店,不一会儿又进来。进来又出去。反复多次。他在店里和店门外附近的街道消磨了大半天光阴。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情。直到我下了班,我也并不清楚有人在身后跟踪我。他查清了我的住处。
你说过,在草棚子里。正是那天夜里,你被林霄汉强奸了。
他说,告诉你男朋友吧,我叫林霄汉。他哧的一声拉上了裤子拉链。那样子就像是一个杀人凶手在凶杀现场签上自己的大名。我那时根本就不知道黑道上的事情,林霄汉这个名字我闻所未闻。不过,凭直觉,我还是很害怕。他既然敢这么说,就绝不是等闲货色。我身体的好多位置都在剧痛,那是刚刚被他强奸的结果。但我咬紧了牙关。
他说,你可以哭一哭。这时,他已经穿好了衣服,重又变得衣冠楚楚。所有的恶棍,都很注重仪表。他向我俯下头来。他脸上的表情几乎算得上是关切。
我没哭。
女人哭的样子很好看。
我翻转过身去,把背对着他。真是奇怪!当时我并没有呼救,也不想。
我喜欢看到女人哭泣。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强忍着不哭。很明显,他这是在挑逗我,想要我哭上一场。女人一哭出来,心肠就软了。
只要女人在我面前一哭,我就心花怒放。
没见过这种人。他是多么的无耻啊。
他大概很失望。我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哭泣,或是大闹一场。我只是默默无言地躺在床上。相反,他在起来穿衣服之前,曾伏在我身上哭过一阵。我的脖子和胸上现在还残留着他的泪水。他可能是后悔了,或是感到屈辱。
然后,他走了。
他说,那会儿我哭,是因为高兴和喜悦。
好像,他一定要把这事说清楚,才能离开。
可笑的是,小强不仅没有为我复仇,他自己也变成了林霄汉手下的人。可能他心里一直就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加入某一个黑帮。只是这想法他从来就没有流露过,或许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恰恰是我帮他打开了这扇窗户,并且使他如愿以偿。他后来非常活跃。一个男人,甘愿为另一个强奸并霸占了他女人的男人卖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要在大哥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啊。
他这么说,看上去十分谦卑。我后来才知道,在他们内部,同样也是等级森严。所有的人都在想着法子升迁。小强也不例外,他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供他升迁的阶梯。这是我被人强奸后,他对我唯一的乞求。我是说唯一。
我不否认,可能真像林霄汉所说的,他爱我。我怕他。其实,我怕他的原因倒不是他的残暴。恰恰是他对我的爱。他的爱里有一种血腥气息,和其他某些我说不清楚的东西。我宁愿他像对待一个普通女人那样对待我。比如他强奸了我,就像扔掉一件破烂一样扔掉我。或是像忘掉别的女人那样忘掉我,比如某个娼妓。但却不是这样。
武湖生抱住了宫小玲,他抱得有些笨拙。
他把我安置在一间屋子里。事实是把我关在那儿了。我从此将与这个世界隔绝。就像是旧时代的故事。或者电影里的故事。他购置了各种物品。电视机、音响和影碟机。如果你闷得慌的话,你可以听音乐,看电视或是看碟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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