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越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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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要让你做一个阔绰的女人,富贵的女人。

    他把我圈养起来了。

    实际上,我不想这样。我不想变得苍白,满脸病容。也不想心如止水,或是成灰。他带回很多碟片。有流行的,也有刚出来的。他说,你看吧,看碟。他递给我一张。

    我不看,我说。

    那就这个,他又选了一张。

    还是不看。我瞅都不瞅一眼。

    他的手僵在那儿,但只有一小会儿。很快他就又笑了,那么,就这张吧,他说。有意思,很好看的,都是明星。

    明星。有大陆的,也有港台的。我曾经喜欢过他们。可是现在我不想看。我就是不看。我仰着头,看着天花板。那上面白糊糊的。我想像着它忽然间出现了裂纹,就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样。裂纹,那些墙壁的伤口,就像玻璃。遭遇撞击后,它的内部,白色的裂纹像树冠,或是密密麻麻的道路。如果天花板上的裂纹蔓延到墙壁上来,就像爬藤一样缠上去。并且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果真如此,那又会怎样呢?但这种事并没发生。

    他的手再一次僵在那儿。孤零零的。

    你不看吗?

    不看。

    还是看一张吧。他简直像是在讨好。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看?

    这么好的碟片,都是正版。是我特意买回来的。看吧,看一张。

    你逼我。

    我马上就要出去。你一个人会寂寞的。看碟片能帮你打发时间。他说。

    我就不看。

    你进来。他对着门外喊。

    我这时才知道门外还有人。他进来了。林霄汉哧啦一下就出手了。那么快,我根本就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林霄汉用一把刀子刺向他的小腿。刀子划破他的裤子,插进他的小腿肚子。血喷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往外流。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林霄汉一直面带笑容。他擦了擦刀子上的血迹,另一只手仍然在那里,还举着碟片。

    他说,你嫂子要看碟片。你问问她,要看哪一张。

    你看哪一张,嫂子?他说。

    他没看自己腿上的血,谁也没管。他说,你看哪一张,嫂子?

    你就看了?

    我能不看吗?我的腿直哆嗦。

    这种碟片。

    你知道从门外进来的那人是谁吗?

    谁呀?

    小强啊

    是小强吗?

    是他。林霄汉后来到我这儿来经常带着小强,让他守在门口。

    随便哪张吧。都一样,我都没看过呢。

    小强就随便插了一张碟片进去。音乐声响起。片头。小强退到一边去。靠近墙壁。在那儿垂手而立。墙上暂时还没有裂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

    走吧,我们走。林霄汉说。

    他们说走就走了。从不曾优柔寡断。又剩下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他们干什么去了?又是去杀人吗?或是被杀?机器里自动放着碟片。我以前是喜欢看这东西的,能一看一个晚上。可现在?我拉出它来。把它掰成一点一点的碎片。

    他不准我出去。

    门外总是守着人,是吧?

    没有。可是到处都是他的人。你不知道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

    有一次,我不顾他的禁令,偷着跑出去了。我逛街。到了步行街上,我逛商店,吃零食。你就问问看吧,女人都喜欢做这种事。我在商店里试穿各种各样的服装。还试着佩戴各种小饰件。一直到我逛累了。我在街心的一件雕塑前,遇到了中学时的一位老同学。那雕塑是一个男人在吃热干面。类似的雕塑我好像在武汉也见过。或者它就是对武汉的模仿。这地方什么都要模仿武汉。我的同学没太大变化,就是热情了一些。他和我交换了电话号码。

    就这事,林霄汉也知道了。他问我,你出去了?

    没有。我说。

    真没有吗?

    他笑着。他的样子很明显是在皮笑肉不笑,这一点我能肯定。

    是没有啊。我尽量保持住不要心虚。

    那好,你说一下。林霄汉又一次对着门外说。他的声音那么低。我坐在他的对面也就是刚刚能听见。可是外面还是应声走进一个人来。

    还是小强吗?

    不是。这回不是小强,是另一个。我从来没见过。他好像只有十几岁,顶多十八岁。或许?他的脸上还覆盖着一层难以觉察的细细绒毛。喉结已开始往外突出。这个人在后来的广场斗殴中,因失血过多而死在医院里。

    你说一下。林霄汉说。

    他说什么?

    他在报流水账。他的眼睛谁也不看。我有好几次想要和他对视,都被他回避了。他账目清晰,嘴里满是精确的数字。比如我是什么时候出门的,精确到几点几分。什么时候到的步行街。几点几分具体到了哪一家商店。试穿或者试戴了什么服装和饰件。然后又是几点几分从商店出来的。最后是在街心的雕塑旁,我几点几分遇到了吴向峰。对了,吴向峰就是我那位同学的名字。刚见面那会儿,我一时没想起来。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他说你忘了吧?我叫吴向峰。而他们,他们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说我们在那里说了几分钟的话,之后我们才分开。

    这的确是一本账。我几乎要怀疑他是照着本子或纸上念的,这些事情都被某个人详细地写在那上面。可是没有。没有纸,也没有本子。他随口就说出来了。他的记性可真好啊。他脸上细细的绒毛,和正在突起的喉结。

    但是,他死了。

    那还在以后。

    他有没有说错?

    我只能低下头去,没错。

    他不是狞笑。我不能那么说。但确实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意义的笑?总之他在笑着,林霄汉。他为什么要笑呢?

    那孩子在殴打自己。他的一双手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地猛扇自己的脸。没有谁让他这么做。至少我没听见有谁对他下过这种命令。但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儿狠命地抽打。他的身体在左右摇摆。那是他殴打的缘故。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跌倒。终于没有倒下去。他打自己,就像是怀着隐秘的仇恨,或是愤怒,愤怒到了极点。啪啪的响声在屋子里响着。屋子里另外还坐着两个人。有我。还有林霄汉。再就是那些物品和影碟机之类的玩艺儿。它们都沉默着,一片喑哑。

    我对林霄汉说,你让他别打了。

    他说,我没让他打。

    别打了。

    那是他自己的事。

    可是,殴打还在继续。那孩子的脸变得浮肿,光亮。皮肉也可以快速发酵吗?那上面的绒毛变得更明显了。这件事越来越显得虚假。说它虚假,是因为他整个人都在变形。他可能已度过了晕眩期。他站得更稳了,不再摇晃。

    我不再偷偷地跑出去了。

    我不想这么说。可它就是我的声音。

    这就对了,不要为难兄弟。

    这件事并没有结束。吴向峰不久后瘸了一条腿。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他说很不幸他瘸了一条腿。具体细节他没说。哪条腿?或是怎么瘸的?都没说。他就说瘸了一条腿。他还说那次在雕塑旁我们俩都认错人了。他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认错人是常有的事。我们之间并不认识。是啊,不认识。是否认识一个人,只要仔细想一想,是可以想明白的。

    那次的电话是他打给我的。他一说完就挂了。等我打过去时却成了空号。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手机号码啦。不信你试试看。我不试。

    林霄汉。他从不打我。说不上对我有多残暴。但就是这些事情让我感觉到他有多么可怕。实际上他是爱我的,我不能否认这一点。还在他强奸我的时候,他就曾哭过一场。

    有时他会说,我还活着吗?

    说得更多的,却还是那些话。他说,你若是跟了别的男人,我一定会杀了他。他扳起我的头来,瞪着我的眼睛,你明白吗?我一定会杀了那个男人!他咬紧牙关,就好像那个男人就在某一个地方。他已经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我吗?

    现在看来,那就是你。

    他还强制我吃东西。吃那些他高价买回来的好东西。像什么甲鱼呀,螃蟹呀或龙虾之类的。还有蛇,老鼠,刺猬。有一回,他甚至带回了蚂蚱。总之,都是很奇怪的一些玩艺。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每一个品种的模样,习性,以及如何捕获它们,再如何烹食。再就是它们的味道。他教给我吃。

    都是老一套。刚开始我当然会出现生理上的反应。我身上会起鸡皮疙瘩,汗毛竖起来。这种时候他就会快乐地看着我吞咽。他说吃吧你,这种东西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吃到的。但是很快,我就会适应。我已经被他训练出来了。

    那段时间,我吃了许多闻所未闻的食物。我以为我会长胖。可是没有。事实是我更瘦了。就像是一根豆芽。我无疑是苍白的。因为我长期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就连阳光都很难照射到我。

    曾经有这么几次,林霄汉带着我出来逛街。那是在晚上。我感觉到在我的前后左右,或是四周视力可及的范围内,总有那么一些人影。他们有可能是小强,叔叔,或别的什么人。这种感觉影响了我的情绪。我讨厌这样逛街。

    我说,让他们走开。

    谁?你说谁?

    他们。你的人。

    林霄汉咧着嘴笑了。他白白的牙齿透着凉意。呵呵,他说,这样不好吗?

    我一个人往回走。他跟了上来。从此我再也没有跟他逛过街。一次也没有。我心甘情愿地囚禁在这间屋子里。不再出门。我安心地看电视,看碟片,听音乐。我因此熟悉了很多影视明星和主持人。我熟悉他们的很多事情。他们就是我身边的人。或者说我身边的人就是他们。

    看来林霄汉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在一开始就安置了这些音响,电视和影碟机。他知道终归有朝一日我要用上这些东西。

    每天,我要花上十多个小时来看电视。我也没办法。林霄汉想要独自占有我。绝不容有人染指。这是他的心思。我知道他嫉妒我和外界有任何接触。但我不知道他的这种嫉妒到底有多深。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有所察觉。直到有一天,他猛地一拳捣毁了电视屏幕。他那只手被碎裂的玻璃割得血肉模糊。当时我正在看一部电视剧。里面有一个我喜欢的明星。

    他冷冷地看着我。他的手在滴血。

    那个人,你喜欢他,是不是?

    是啊。

    如果现在刚好让我见着他,他就没命啦。我会一刀捅了他。

    然而,就在那间屋子里,我怀孕了。

    怀孕?就是后来的冬冬?

    是他,我怀上了冬冬。

    我看见你给冬冬喂奶,在海边。

    怀孕让我的心都碎了。我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它的确发生了。我意识到,我为林霄汉怀了孩子。这想法几乎令我窒息。我一直都是这么想,想我怀的是他的孩子,所以我有罪。要到他被抓进监牢之后,我才会想到:其实我怀的也是我自己的孩子。可以说他更多还是我的孩子。或者,他就是我的孩子,我的。一个女人能不能不依赖任何男人而受孕呢?如果能,我宁愿是。所有的事都将与林霄汉无关。

    你喂奶的样子打动了我。

    但林霄汉不这样想。听说我怀孕,他欣喜若狂。他反复问我,我也可以做父亲,是吧?

    我非常恼怒。不过,我没有办法。我说,那不是我的事。

    怎么不是你的事?看看你的肚子就知道啦。

    我的肚子变得一天比一天大。它可真不知羞耻。我跟你说,别提我的肚子。

    你肚子。

    要是儿子,你会让他和你一样做杀手吗?

    不,哪能呢?林霄汉说,我要他读书,读很多很多书。我要他读大学,读研究生。

    简直是笑话。

    不是笑话。就得这样。

    这么些年都是你在照顾冬冬。你养活他。你还供他读书。

    我把冬冬当成了自己的儿子。

    他喜欢那块玉佩。一直戴着它。我见着好几回了,他上床睡觉前还要用手摸一摸。明明上面没一点灰尘,他也用床单或枕巾揩一下。他就是喜欢。

    那东西是叔叔戴到他脖子上去的。

    现在我觉得叔叔就像是瘟疫。他三番五次地来到这里,强行闯入到我们的生活里来。

    他背着只帆布包。没人知道那包里装着什么东西。有凶器吗?他站在门口,先要观察一阵小卖部的内部,就像是在察看地形。他的身形会阻挡一部分光线进入。我发现小卖部比以前阴暗了一些。李胖子一般都会在这种时候来买烟。他对叔叔会投来疑惑和惊惧的一瞥。他会想,这个人他见过。李胖了离开了。要下到屋子里来,叔叔先要弯下腰。他脸上的刀疤带着杀气。

    你说的是哪一次。

    每次都一样。

    相同的时辰吗?

    是啊。而且他每次来都正好能碰到李胖子。李胖子在买烟。

    叔叔说到了林霄汉在监狱里减刑的情况。

    减刑?

    大哥减过几次刑了。减了一次又减一次。要不然,他不会这么快就能出狱。你知道吗?大哥为什么要这么急着出狱呢?

    谁不想早点出来。

    不光是这个。让我告诉你吧。他更放心不下的是你。为了你,他也要尽快出来。

    我吗?

    大哥是爱你的,对吧?你得承认这个。你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对。为这事,我和大哥还曾有过争执。我不怕说给你听。我说女人也就是玩玩,不能太认真。一认真就有麻烦。女人弄不好就成了拖累。我们这种人最怕的事情就是拖累。

    可是这个女人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还不是女人。

    是啊,有什么不同呢?大哥也想不明白。可他还是觉得你是个不一样的女人。可能他把心思都耗到你身上了吧。他只认你。刚好你又怀上了他的孩子。这不是天意吗?

    大哥在里边,而你在外边。对他来说,简直像是阴阳之隔。我知道,他不怕坐牢。我们这些人早把坐牢当成了家常便饭。可这次不同。这次和你分开了。而你,不久后又带着孩子逃走了。对,是逃走。你从此脱离了大哥的掌控,过上了另一种生活。而且,你居然在大哥之外,又另外有了一个男人。

    这些事简直会要了大哥的命。他怎么会受得了呢?我那时候和他在一个大劳改农场里,偶尔会有见面的机会。我劝过他,不如做了你们,秘密地做了你们。在外地神不知鬼不觉。做了就做了。从此也就少了一块心病。

    他当着你的面说,说想做了我们?

    当着我的面说。

    但大哥不允许。他说是为了孩子。我总觉得孩子是借口。做你们我们又不会做孩子。孩子当然是要留下来的。我那时就发现大哥的心肠变软了。唉!说不定他会给毁在这上面。

    在里面,大哥从那以后表现得特别积极。他熟悉监狱里面的规则,甚至还有一些小窍门。知道怎样积极才能有最好的效果。

    他总是拣重活做,从不偷懒。在人面前他沉默寡言。而在背地里,他在写日记,记下他思想上的一些“变化”。至于这些日记,总有一天他会交到管教干警的手上。除了日记,他还定期写“思想汇报”,充分表达他的悔改之意。他在进步。这是管教干警们的话。他们把大哥的“思想汇报”和日记当成范文,向犯人们宣读,并摘抄在黑板报上。大哥正在和他罪恶的过去告别。他是一个明显的例证,有逐步被“改造”过来的迹象。

    大哥成了典型,劳改农场里的典型。空闲时,他任劳任怨地打扫公共卫生,冲洗厕所。他弯着腰,刷洗并擦拭厕所里的每一处秽物和粪便。大哥做的这些事犯人们看见了,管教干警们也看见了。他不是做一天两天,而是天天如此。

    他还主动去找干警们“聊天”。这同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马虎不得。他赞美干警们对他的“管教”,表示在里面他很受“锻炼”。他流着泪说,将来出去后,他会“留恋”这里的。这里多好啊。但同时,大哥又巧妙地表达了他对新生活的向往。

    所以,大哥能得到减刑。他付出了,付出了那么多。这是他该得到的。对大哥来说,它甚至还不仅仅是付出。它还意味着屈辱。

    他说,都是为了那个女人,我才这样委屈自己。

    我的刑期短一些,出来得也早些。其实我去年就出来啦。我一直按兵不动,并经常去探视大哥。现在好啦。大哥也快出来和我们会合了。

    叔叔洋洋得意的样子,让我难受。

    你也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叔叔说。你是大哥喜欢的女人,是我们的嫂子。这一点没办法。我可以肯定没人能害你。至于那个人,嘿嘿!谁也不能保证。

    我们都已经隐忍了十年。我们忍耐的时间太长啦。

    我怕他们真对你下手。我低三下四地乞求他,乞求叔叔。我说,你们不要碰他。只要你们一碰他,我什么也不管,我会自己结果我自己的。

    难得你这么说。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我就是这么想的。宫小玲试着笑了笑。

    你不要吓唬我们。我们见过的事可多了。

    不是吓唬。我再一次乞求叔叔。真的,你们不要碰他,武湖生。他是个好人。

    好人,你跟我们说好人?

    他对我好。再没有对我这么好的男人了。我们两人是患难之交。没有他,我们不可能有今天。冬冬也不会有今天。整整十年,我们在一起。

    你和他说这些?

    说了,我都说了。

    那有什么用呢?

    我就要告诉他。从我们如何相遇说起,一直说下来。这些年你吃过多少苦头。我们容易吗?我们从每一分钱开始积累。终于到现在我们也有了一份自己的产业。我们很知足。你就放过我们吧。我们只是普通人,也不过是要过普通人的日子。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你乞求我也没用。

    那好,那就请你转告你大哥吧。告诉林霄汉,就说我求他啦。他有那么多兄弟。等他出来了,兄弟们是不会让他缺女人的。而我,过了这么些年,我已经老了,不再是过去的宫小玲啦。你也见过我了,你可以做证。请你就这么告诉他,好吗?

    你不要求他。武湖生说。

    我求他有什么错?

    你没错,可是你不要求他。

    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没别的。

    我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了,你说的话我都告诉大哥了。叔叔说,你这是在为难大哥。大哥想了很长时间。后来大哥说,只要你能回到他身边,那个人就算了。

    你第一次来海南就是这么说的。我还记得,你说只要我回到林霄汉身边,别的事就算啦。

    我这么说了吗?可我告诉大哥后,你们的事我都说了。他还是这么说的。照我看来,大哥已经够宽宏大量了。你还要怎样呢?

    我不能回去。

    那就不光是武湖生,还有你。没人能救你们。

    我看着叔叔脸上的刀疤,它像是一块被削掉的树皮。

    宁愿死,我也不会回去。

    对,大不了我们死在一起。

    武湖生和宫小玲的手指紧紧扣着。紧扣着的手指肤色发白。

    你就跟他说吧,就算他出来又怎么呢?我不回去。在这儿我已经习惯了。武湖生,我,和冬冬,我们是一家人。你知道什么是一家人吗?

    可是你不记得大哥以前是怎么对你的?

    我记得。

    记得?哼!我是跟大哥最久的人了。我还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你太没良心啦。要不是看在大哥的情分上,我早就动手了。不要他说话,我也可以动手。

    叔叔和宫小玲在小卖部里交谈。他们的头往前伸着,尽可能地靠近对方。从外面看,他们的交谈显得亲密,就像是叙旧,或是预测某一桩彼此相关的大事。宫小玲有时会抬起头来,忧虑地看一看门外。她大概是在关心武湖生有没有回来。

    李胖子不会再来买烟。叔叔来的时候他就已经买过了。估计再没有顾客光顾这家小店,除非是一些偶尔路过的人。小卖部里很安静。商品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门外,宫小玲看着的地方,光线或阴影的移动,清晰地显示着时光的流逝。这时,她看了看钟。挂在墙上的钟,滴滴嗒嗒地走着。

    武湖生按时回来了。他停下出租车,牵着冬冬的手,一步一步地走进来。

    他并没有看见叔叔。而宫小玲的眼里,满含着泪水。他假装没看见,向着另一边扭过头去。

    冬冬说,妈妈,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妈妈的眼里被风吹进了几粒沙子,我眼睛痛。

    叔叔呢?晚上,冬冬在另一个房间里睡下了,武湖生才问道。

    走了。

    为什么这一次他要连夜离开呢?

    他不会再来了。

    不会再来?

    是啊。不会再来。

    从今天算起,还有一天,也就是明天,林霄汉就要出来了。

    你还记着这事。

    你不是也记着吗?

    根据叔叔第一次来所说的时间,它就在明天。

    那可是一个重要的日子。

    不过,现在它也不重要了。

    不重要,你说它不重要是什么意思啊?

    叔叔这回又带来了新消息。

    新消息。嗬,他哪一回没有新消息?

    他再也出来不了啦。

    出来不了?谁?

    林霄汉。

    为什么?不是明天就到了吗?

    可是,他死了。

    死了?

    林霄汉死在狱中了。准确地说,他进行了一次越狱。事情发生在晚上。奇怪的是,他在逃跑时弄出了很大的响动。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他的动作不够敏捷。哨兵发现了他。一团强光罩着他。看上去那团强光就像是一张网。他成了网里的一条鱼。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双手举起来,或是抱头,站在原地。可是,他在继续奔跑。警告声,警笛声。警方并没有马上开枪。他们可能还想给这个人留下一条性命。但他却没停下。

    而且,在警察靠近他准备实施抓捕时,他还做出了袭警的举动。这是真的。他猛地扑向警察,想要夺下对方的枪来。他差一点就做成了。这种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开枪。枪声。近距离。几乎是贴身射击。子弹准确穿透他的心脏。林霄汉倒在地上。

    这太反常了,叔叔说。

    听他说了半天,我发现叔叔脸上的刀疤并不可怕。它变得黯淡无光。

    没道理,离大哥出狱的日子只有六天了。谁都知道这种时候他没必要越狱。我想不明白。大哥那么有心计的人,他不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是监狱里的模范,一直在争取减刑。他的目标就快实现了。此时选择冒险是什么意思啊?

    这事我得跟你说说。

    通知我?

    不是。我想不通啊。他要越狱的话,十年来,他有的是时间。为什么要在即将出狱的时候做呢?你觉得正常吗?

    你不要问我。我那时候一直在看着门外。

    你在等着我回来。

    是啊。你,还有冬冬。我心里空得很。想快些看到你们,又怕看到。

    还有,他为什么要袭警呢?这也太不可思议了。他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大哥这种人,他绝对知道这种事的后果。他不会不知道。扑向警察,夺枪。这意味着什么呢?一个大半生生活在监狱里的人会不知道吗?你打死我我也不信。

    叔叔面红耳赤,似乎正在和谁激烈地争吵。事实上我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要么,大哥的脑子真的出了问题。他在里面关的时间太长,就要出来时,一兴奋脑子就岔了。在这关口,人很容易发疯。要么,大哥没有疯。他的脑子是清醒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大哥就是自己不想活了。他在找死。他要找到一个理由让自己死掉。

    你说呢?

    我说过,你不要问我。问我也没用。我什么也不知道。

    当然喽,在监狱里想找个理由去死掉,最好的方式就是越狱和袭警。他都做到了。所以他必定会死去。大哥,他死在出狱的前几天。

    我来找你,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来干什么呢?

    你来干什么?

    毫无疑问,大哥是自己寻死的。现在我想知道,他寻死的原因。一个人为什么会寻死呢?我们一起想想,好吧?

    我想不清楚。

    你想不清楚?那么我来试着想一下。

    好吧,你想。

    有没有可能是我害死了大哥?我和你。

    你要说什么?

    你让我转告给大哥的话,我都转告了。那些事,和你说的那些话。它们肯定影响到了大哥。我再去看他时,我注意到他的头上有了白发。很显然,大哥头上的白发是这段时间新长出来的。以前他没有。他在为出来以后的事情发愁。

    他多次问到冬冬,问到你,还问到那个男人。

    他问我们?

    他问我,你们,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幸福?他反复追问。并要我告诉他,就我所观察到的情况来看,我会有什么看法。

    你说了。

    我说,可能她说的是实情。

    现在,我老在想这事。我可真够愚蠢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说?难道就不能反着说吗?有谁在拦着我?或者有人控制我?没有啊,我想怎么说就可以怎么说。我本来应该说你已经后悔了。你的日子过得并不如意。那个男人对你坏透了。这种事又不是没有可能性,你和他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听说大哥就要出来了,你还是高兴的。尽管你还有些担心,也有些害怕,这都是正常的。但你还是答应回去。你说毕竟他是冬冬的亲生父亲。

    我可以这样说,对不对?

    那是。

    但我没有。我说,她说的可能都是实情。你想想。我的脑子现在也有些迷糊,你也帮我想想。你想大哥在里面苦了十年。他想尽办法为自己减刑,为的是要和你重逢。对,是重逢。他想的就是这个。可是到头来,却发现你生活得很幸福。是的,很幸福!你不就是这意思吗?那大哥该怎么办?关键是这里面还有个冬冬,那可是他的骨肉,他的亲儿子。

    要是那个男人特别坏,对你很恶劣,会怎么样呢?

    如果没有冬冬,那可就太好办啦。但是有了冬冬,就不行。左也难右也难。无论大哥怎么做,都会伤了这孩子。你说呢?你说是不是?

    叔叔走了,连夜赶回去了。在这儿,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下午。他的脑子的确有些乱。一会儿说这,一会儿又说那。所以,他说,大哥最后就只有死掉啦。

    武湖生的身体不再发抖,牙也没有格格地响。

    宫小玲也是,她的手脚不再冰凉。

    他们都躺在床上,显得疲惫不堪。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磨难,或是大病初愈。他们还有些后怕,不敢相信眼前的现实是真的。这主要是宫小玲的想法。她太清楚林霄汉这个人了。她望着身边的武湖生,庆幸他躲过了一劫。

    终于去掉了心病。宫小玲说。

    林霄汉真的死了?武湖生问道。

    越狱时被打死的。

    叔叔为什么要那么说?好像林霄汉是在成全我们。

    不是成全我们,是为了冬冬。

    没这么简单。

    你说,还有什么呢?

    这不过是叔叔单方面的说法。先不管这说法的真伪,至少他这么说是要让我们为此而内疚。无论如何,林霄汉也是一条人命。

    接下来,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武湖生好像陷得更深一些。他一定在想某一件深奥的事情。宫小玲发现他的眼睛深深地眯着,像是看着遥远的某一个地方。这种推测很快得到了证实。武湖生痉挛了一下,又痉挛了一下。完全是无意识的状态。他还出了一身冷汗。它就是冷汗。宫小玲看得出来。

    你怎么了?

    越狱,你是说越狱吗?

    林霄汉对吧?是啊,他越狱时被打死了。

    越狱。

    武湖生一直在念叨这两个字。

    宫小玲握住他的手。那是他的事,她说。

    越狱是可以被打死的。能够幸运逃脱的并不多。

    我们不要再说这件事好吗?

    谁又能逃脱呢?

    它已经结束了。

    越狱的时候,一旦被发现,先要被警告,然后才会开枪,他是这样说的吗?

    谁?

    叔叔。这事就是他说的。

    好像是。

    那么,越狱以后呢?我的意思是当时没有被发现。既没有被警告,也没有人开枪。他逃脱了。他跑到外面来啦。他还在外面生活了好几年。那又会怎样呢?会不会仍然有人在寻找他?那些人他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正如那些人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一样。所不同的是,那些人还在寻找。而他,甚至并不知道怎样躲藏。

    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宫小玲向着床的一侧翻过身去。她已有了睡意,连着打了几个呵欠。很快,她就将睡熟。这么想着时,枕畔已响起轻微的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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