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晃晃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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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丙坤腰板笔直,八十岁了腰不弯背不驼,走起路来像根棍子。就是慢点,一寸一寸地挪着走,像是生怕踩死了蚂蚁。但那身子骨却是直着的,眼瞅那腰背的底子怎么着都像是军人出身,或是做过先生。却都不是,刘丙坤就是一农民,他以前唱过皮影戏。每天晚上,凌晨两点过十分,刘丙坤会准时醒来。尚未睁眼,刘丙坤便要响亮地咳嗽一阵子,那声音尖而亮。咳过之后,眼睁睁地躺在床上直到天明,刘丙坤从五十七岁起就没多少瞌睡了。睡觉对他而言,越来越像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没想到会这样,年轻时刘丙坤觉得睡觉比吃肉还幸福,他一有空就会眯糊上一会儿。现在,他顶讨厌夜晚,夜里比白天更清醒。

    只要刘丙坤一咳嗽,不用看钟,分秒不差,一定是夜里两点十分。那可正是睡觉的好时辰,谢丽娜每每会在梦中被惊扰。为这事,她训斥过刘丙坤。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红色睡衣,腰间的带子没有系上,或是系过又被睡松了。从上面,能看到她半片裸露着的胸脯。谢丽娜咣当一下撞开刘丙坤的房门,刘丙坤的房门不管白天还是夜晚,从来都是虚掩着。她还顺手啪地按亮刘丙坤的灯。谢丽娜从她的房,到客厅,再到这儿,一路上都未曾开灯。这一下灯亮了,强光刺着谢丽娜,她觉得脑袋被光线照得晕晕乎乎的。

    你醒了就醒了,干吗一定要咳嗽呢?你存心要吵醒我是不是?你喉咙痒还是怎么着?可是也没见你吐痰啊。人家喉咙痒都是要吐痰的,你痰呢?你吐给我看看,吐啊。

    谢丽娜用手指着刘丙坤,刘丙坤却并不说话,就像是真做错了事。

    你以后夜里还咳不咳?谢丽娜的气消了些,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夜里是睡觉的时候,不能任由着你大声粗气地胡乱咳嗽。知道吗?你得忍着,实在忍不着,你可以吃药呀。

    刘丙坤的床头放着一堆药,都是些止咳片,或蛇胆止咳糖浆之类。一伸手就能够得着。

    可是你从来也不吃药,你忍不住也不吃。谢丽娜一看那些药动都没动就又来气了。你不吃我买来干吗?今天你就得吃。谢丽娜打开一只药盒,拧开玻璃瓶盖,里面装着浓稠的黑色糖浆。那味道让谢丽娜皱了皱眉,因为让她想起了乡下母鸡拉稀时的鸡粪。她把瓶口塞进刘丙坤嘴里,使劲拍打着瓶底,往他的喉咙里倾倒药浆,就像是洗头时,洗发香波快用完了,也那样子拍打。

    服过药的刘丙坤像是猛地被呛着,咳得更厉害了,他重又咳起来。他的上半身呼地立着,身子在腰间那里呈直角,然后哇咔哇咔地咳嗽。咳累了躺下去,然后突然间又呼地立起,哇咔哇咔地咳。那样子,仿佛是一个直角在不停地对折,刘丙坤的腰间,就像是有一块弹簧。

    他总是这样。这不是害人吗?谢丽娜想着就来气,把药瓶插进刘丙坤嘴里,她在手上使了很大的劲。以前也这么做过,那时药瓶一插,把他嘴里的假牙给戳翻了,结果囫囵得他只翻白眼,牙龈都戳出血来了,张嘴一吐就是血沫子。但是刘丙坤忍着,他像小孩子一样犟得很。你以后想要咳嗽时,还吃不吃药?谢丽娜这么问着,刘丙坤也还是不说话,只瞪着一双眼睛倔强地看着她。

    自那以后,刘丙坤睡觉时,就会把假牙卸下来,搁在床头柜上。他喜欢用报纸包着,而不是浸在水杯里。刚才谢丽娜插药瓶时,感觉手上毫无阻碍,刘丙坤的嘴里没有任何硬物。

    谢丽娜生气是有理由的。最后一桌麻将散场时都十二点半了,晃晃馆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夜里十二点就得散场。王东财今天输多了,要求推迟半小时,就像足球或篮球的加时赛,只要他们自己愿意,这也不是不可以吧。等他们走了,谢丽娜收拾下房间,上床就到一点了。这不,刚眯着,刘丙坤却在那边公鸡打鸣似的准点咳嗽起来。谢丽娜这个烦,刘丙坤就像是个怪物,天啦,一到两点十分你就非得咳嗽,不咳能死人啊?当然,刘丙坤也不是今天才这样。他很无辜啊,因为他天天如此。可是,谢丽娜只能往他身上撒气,不往他身上,她还有哪儿可撒?

    最后散的一桌麻将就摆在谢丽娜的卧室里,王东财手气太差,他输得不甘心。脸色极为难看。过了半小时,他还想再延时赶本,另外三个人都不同意。王东财气得直摔凳子,说这牌打得真够窝囊。

    哼,王东财说,你这开的黑店啊,宰人不还价。

    谢丽娜赔着小心,赶紧说王大哥下次火好,保证你赢。谢丽娜每天都得赔小心,王东财的钱又不是她赢了,她也得装孙子。对赢了钱的人她要恭维,诌媚人家。输了的,她就得装出悲伤的样子,给人家画出又大又圆的饼,帮人充饥,说什么下次你把人家都给收拾掉。都知道是假话,有的人还会表面给个面子,笑一笑过去了。可是王东财说话难听,他一输钱就会说谢丽娜开黑店。

    开了门,送他们四个人出去。其中有人在暗处揪了一把谢丽娜的屁股,谢丽娜对此不动声色。王东财出了门并不走,他用手撑着防盗门,要谢丽娜借给他一千块钱。他小声解释说,回家后他老婆会翻他衣兜。如果兜里没钱,知道他输了会和他大闹,还会抓他的脸。谢丽娜记得有几次,王东财的脸上的确满是血印子,他涂上红色或紫色药水,跟人撒谎说是让铁丝给“挂”了。现在王东财跟谢丽娜说,他老婆蓄着老长老长的指甲,就是为了在他输钱时抓他的脸。她还在指甲上涂指甲油,就像真的是在美容。你借给我一千,让我回去装装样子好歹度过这一夜,明天就还你。

    一说到借钱,谢丽娜就头疼。老实说,她开晃晃馆也不是没挣到钱。可她挣的那些钱大多数都变成了债,很多来打麻将的人都会伸手跟她借钱。为了留得住人,维持基本的客源,她不得不借。而王东财是有钱人啊,他哪会缺钱?况且他借钱的理由十分可笑。尽管如此,她也还是要借。谢丽娜点出一千块钱,并当着他的面记在一只本子上。

    记着吧,王东财说,你记着,他的嘴角隐忍着愤懑。

    没办法,谢丽娜说,借的人多,还是记个账大家清白。

    王东财一扭身走了,他在黑乎乎的楼道上走下楼梯,居然没有脚步声。还会有这样的男人,走路没有声音?有,王东财就是。谢丽娜注意听了听,确实没一点声音。她住在六楼,顶楼,楼道里的灯都是声控开关,如果王东财下楼能发出正常的声音,那些灯都会渐次亮起。可是没有一盏灯亮着,明明有一个人走着下楼,却没有灯亮,谢丽娜的脊背爬上一股凉意。

    自打开了晃晃馆,总是缺睡。要搁在平时也无所谓,谢丽娜夜里被吵醒了还可以再睡着,她睡到上午十点,或是十一点。麻将通常在下午和晚上才开始打,上午很少打,偶尔能打,多半也只够凑得上一桌。可是今天晚上不同,王东财临走时借钱,让谢丽娜像是吃菜时嚼着了几根长头发,喉咙不舒服,胃里不舒服,身上到处不舒服。她看着账本发了好一会呆,加起来她差不多借出去了上万块钱。这件事让她发愁和心疼,她谢丽娜挣钱容易吗?

    更重要的一件事情是,明天星期六,刘依依要回来。刘依依读高三,在县一中住读,每星期只能回来半天。周六回家吃中饭,下午和晚上留在家里,星期天早上又得回学校去上早自习。这半天成了每一个高中生的节日,家境好点的父母会陪着他们的孩子逛街购物,或是洗洗涮涮。而刘依依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现在却变得十分紧张。谢丽娜盼着女儿回来,却又害怕见着她。每到周末,她都会莫名地忐忑不安。

    刘依依瞧不起她的母亲,尤其是在她开了晃晃馆之后,她认为家里被搞得乌烟瘴气,成了某种下流场所。她肯定以此为羞耻,每当有同学问起她的母亲在做什么时,她都会满面通红,恨不得要说她没有母亲,她母亲死了。更让她无法容忍的是,她曾经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尽管小点,但那是她的。她在墙上贴着一些她喜欢的招贴画,把里面布置得小巧,温馨,甚至还有点卡通。她在床头上搁着一只穿布裙子的娃娃,只要一回到家,她都会尽可能多地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谢丽娜答应过她,要保留她的房间,不把麻将安排进去。可是她的承诺在几个月之后就被废止了,因为客人来得多,业务增大,不得已侵占了刘依依的小房间。她以为女儿能理解,毕竟她在读高中啊,应该知道生活的艰辛。但刘依依没能原谅她的母亲,她更多还是悲伤。夜间,睡在床上,她嗅到了浑浊肮脏的气味。空气里似乎混杂着烟味,酒气,体臭,某人放过的屁,以及类似粪便的气味久久不散。嗅着那些气味,刘依依无比凄凉,她非常无助地流下了泪水,并且想起了她的父亲。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拖把清洗地板。刘丙坤在隔壁咳嗽着,她知道已经过了两点,却依然毫无睡意。谢丽娜穿着睡衣,羞愧地跟在她身后转,说地板已经清洗干净了,不用再洗,你好好睡吧。

    刘依依像没听见一样,理也不理她的母亲。她床头的布娃娃,被谁的烟头烧了一个窟窿。第二天早晨,她起早床,悄悄地将布娃娃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谢丽娜不想女儿太过骄傲,女人身上如果不沾一星半点烟火气息,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这道理要慢慢才能让她明白。再说,开个晃晃馆,她也是不得已啊,谁愿意做这种事?刘依依没能考上县一中,进校就得交两万四。这不是一笔小数目,每年这时候,有多少人着急,又有多少人借钱啊?有什么办法?县里最好的老师都堆在一中,要想考大学,就得进这所学校。

    当时,谢丽娜也借了钱,她借得不多,借的对象还是她自己的哥哥。她跟哥哥开口借四千,说自己还有些积蓄,加在一块就够依依上一中了。谢春生在机关里上班,一辈子都是个职员,没能提拔上去。所以他永远都有怨气,这怨气又无处发泄,都窝在心里。他比谁都焦虑,想被提拔到某一个位置上去,好好地腐败一把。受贿贪钱啊,搞女人啊,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想要这些东西。再不提拔就来不及了,要不了几年他也得退休。这些个,都是他心里的想法。而在表面上,他比谁都激进,每每在公众场所义正辞严地痛骂贪官污吏。

    谢春生没说不借,钱他还是借给妹妹了。可是他拿钱时阴着个脸,说什么别让你嫂子知道了。还说依依读个一中都要借钱,那以后读大学还不定要借多少呢。

    呸,知道哥哥怕嫂子,却也不至于这样啊!但他说得对,为了刘依依将来顺利读上大学,谢丽娜必须挣钱。

    天亮起床后,刘丙坤坐在客厅里。他目光炯然有神,腮帮子肿胀着,手上托着副假牙。那牙像是牙科宣传画上的模型,像是石膏做成。他托在手上木然不动,如果拍下来也像是宣传画。谢丽娜起来了,她上了趟洗手间,正眼也没瞅他。因为没睡好的缘故,她眼睛里满是血丝。还有些头晕,她不能赖床,得去菜市场买些猪排骨回来,炖上莲藕汤,再加点粉丝,刘依依喜欢喝。

    谢丽娜从洗手间出来,刘丙坤说话了。他嘴里没牙,脸颊上豁着个洞,四处透风,说出的话语音模糊,像是一个几十年的哑巴突然学会说话了。他说什么,你得通过他的嘴形去琢磨和猜测。单是听,谁也听不明白。谢丽娜连蒙带猜,算是弄清楚了他的意思。

    刘丙坤在责怪她,说她夜里插药瓶时,把他的嘴给戳伤了。你使那么大劲,把我的嘴扎得稀烂。他指着自己的嘴声讨谢丽娜,你再加把劲,就能把我的舌头给绞断。我招惹你了吗?你恨我的儿子也不能这样对我啊,我还能活上几天?他摸着自个的脸颊,说你看看,这儿都肿了。

    老头已经到了没有眼泪的年纪,他挤着眼睛,却怎么也挤不出一滴泪水。

    谢丽娜不理他,她知道刘丙坤无非是想要她哄哄。她懒得哄,没有精力,也没这份心情。她咣地一声带上门,出去买排骨。

    三月的天气阴晴不定,有人穿着毛衣,也有人还穿着羽绒服。刘丙坤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但却是糊涂的时候少,即使有时看上去糊涂,也有可能是假装的。就像孩子总在撒娇邀宠一样,刘丙坤也会胡搅蛮缠。他的目的显然是为了能吸引住谢丽娜,让她把心思多搁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动机既单纯又隐蔽,还有几分狡诈,老年人的狡诈无处不在。为此,他处心积虑地撒谎,说他肚子疼。还说他便秘,他长久地坐在洗手间的马桶上,故意大声哼哼着。回到客厅里,他脸上摆出痛苦的表情。他还说,因为蹲的时间太长,他站起来时好一阵头晕眼花。他差一点就摔倒了,到了这个年纪一摔倒可就麻烦。你想想,我要是瘫痪了,你的日子好过吗?他斜着眼睛问谢丽娜,好像他没有摔倒就值得赞美和感恩。而谢丽娜,通常都会不予理睬。

    其实,刘丙坤的这些变化,用谢丽娜跟刘依依的话说,简直就是症状。刘丙坤的这些症状,大多出现在刘立秋走掉之后。他的儿子不在这个家里,他不得不和儿媳妇和孙女住在一起。这让他怎么着也不理直气壮,他就像是生活在别人家里。将会被儿媳妇养老送终,这样的结局让他不寒而栗,一想起来就会揪心,他觉着丢脸。但他又倔强,这些想法被尽量遮掩着。他因而变得乖戾,说谎,还丢三落四。谢丽娜说他是老来疯,人老了都会疯疯癫癫。刘依依却说不是,她说爷爷和我一样,他在想念一个人,就是我爸爸。

    孙女的猜想,无法从刘丙坤那儿得到确证,他从没提起过儿子。尽管有几次他做梦时梦到过,却无一例外地说,在梦里刘立秋被人弄死了。说这些话一般都在饭桌上,谢丽娜盛上一碗饭端到刘丙坤面前。几十年来刘丙坤的饭量一直没减,他能吃能喝。饭吃到一半,他会说昨夜梦到那个死人了。死人是他现在对刘立秋的称呼,有人把他给弄死了。说完又吃。每当谢丽娜好奇地追问怎么弄死时,刘丙坤就会保持缄默。次数多了,谢丽娜不再追问,她相信刘丙坤又在玩花招。他根本没梦见刘立秋,也没梦见他被人弄死。他只是说说而已,他在虚构梦境。之所以这么说,肯定是刘丙坤在讨好谢丽娜,毕竟刘立秋对不起她。也可能是他在诅咒儿子。或者,谁说得清呢?他更像是在以此怀想刘立秋。

    菜市场里的人要多于平时,一到周末,一中的学生都要回家,许多家庭都在买排骨。从小区里走出去,谢丽娜一路上遇到了好多人。林林买车了。她老公的哥哥在部队里,是个管后勤的大干部,她老公跟着他做工程,听说赚了大钱。林林早些时拿了驾照,有事没事都要开着车。但她又没有多少地方可去,老公不在家,她出门只是为了买菜,逛街,接送孩子或倒垃圾。或者去去晃晃馆,可是小区里已经有了两家晃晃馆,谢丽娜这家,和肖如意家。林林要在小区里上晃晃馆,根本就不用开车。所以她很苦恼,见着熟人就会拉着人家上她的车。

    林林和谢丽娜住一个单元,她住三楼。车已经发动了,见谢丽娜下来,林林摇下车窗,探出脑袋说你这么早去哪呢?是去买菜吗?上车上车,我也买菜。

    若是以前,谢丽娜断不会和这种女人交往。她化着很浓的妆,俗气,无聊,而又偏狭。可是现在不行,现在谢丽娜开着晃晃馆。开晃晃馆的人就得讨好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是你的顾客,或是你潜在的顾客。赌客也被宠坏了,因为谁都知道城里密布着晃晃馆嘛。那些到你这儿来打牌的人,无论他有多么卑贱,被人瞧不起,但对晃晃馆的老板而言,他就是爷,到你这儿打麻将就是给你恩惠。林林这种人更是好角啊,她有钱,有时间,恰是晃晃馆笼络的对象。谢丽娜不敢怠慢,赶紧说,是啊买菜,太好了,上你的车捎我一程。

    从桂园小区到紫金路菜场只隔着两个街区,如果从蚂蟥巷和卖窑制品的上埠口穿过去,大约只要五分钟工夫就能到。谢丽娜不需要坐车去,这也太夸张了。林林却开车绕着环城路跑了一圈,我这跑的油钱够你买多少菜啊?她说。

    那是,现在油贵嘛,好多人买得起车却用不起。谢丽娜尽拣好听的话说,她看着林林俗不可耐的脸难受死了,不过,她慢慢在习惯。

    哼,当然。要是油再贵一点,还往上涨,涨吧,一定有人不敢买车。那些手上有车的人也会变成死车。林林说,不是嫌路窄吗?涨油价啊。

    环城路的行人比马路上少些,林林能够自如地开车,她开得慢,车上播放着音乐,循环重复着那几首小区里的女人都会唱的烂歌。小区里住着好些个女人,她们都身份可疑。可疑是指刚搬进来时,大家彼此间的猜忌。时间一长,大多数人的底细都清楚了,或是相互了解得差不多。她们多半都没有工作,除了孩子,家务,便是去晃晃馆。晃晃馆是她们的去处。在谢丽娜和肖如意之间,她们一会去这家,一会又去那家,取舍中透着些要挟的意味。怎么着?对我们好点,我们就去给你捧个场。谢丽娜从心底里讨厌她们,却不敢得罪。她们像是晃晃馆的蝗虫,花枝招展蜂拥而至。不排除有些晃晃馆会被她们弄垮,而更多的晃晃馆却被她们追捧得生意兴隆。她们叽叽喳喳,走到哪体现的都是人气,有点像大城市里房地产行业的炒房团。每家晃晃馆开业,老板都会请她们,请她们到餐馆去吃上一餐,或是到美容厅去洗个面。

    你知不知道?肖如意从今天开始,不光管晚饭,还要管中饭。来玩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她那儿吃两个正餐。

    看来林林就是为了和她说这个,才让她上车。真的?那样的话,她不是还要请人帮忙?

    不用吧?你也知道她请了人,人手够用。几天前就说好了,他们家的苏一刀这些天老在往家里拖米搬油,说是要办大食堂。林林忧心忡忡地看了谢丽娜一眼,她这么一搞你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那也没什么,谢丽娜的嘴还硬着。她不明白林林为什么要在一清早给她通风报信。虽然住在同一个单元。要说林林在肖如意那玩得还更多一些。谢丽娜对此并不在意,林林实际上是个很计较的女人,说是有钱,却极较真。是不是肖如意和她之间有了什么过节?肖如意把她给得罪了?

    她太狡猾,肖如意,会巴结人啊。说是管饭,钱从哪出?还不是从打牌人的身上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嘛。

    接下来,林林给谢丽娜算了一笔账。她算得很细,牌桌上怎么提“水”钱。一些不打牌只是来吃饭的人,饭前打打扑克也怎么提。每天会来多少人,林林都给计算了。可见她不光玩,也还在清醒地琢磨。林林外表粗俗,却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你没什么能瞒得过她。

    多管一餐中饭,这一招毒辣啊。林林说。

    你为什么要说毒辣?

    这还不清楚?本来有些人已经不打算在她那玩了,我比谁都知道。至少有五六个人和我约过再不去她那里。知道原因吗?她那儿沾不得,里面暗藏着好多搞鬼的对子,你根本防不过来。输了钱,也别想知道是怎么输出去的。那些对子装作互不认识,甚至还相互对骂,其实是在合伙搞鬼,谁一不小心就得掉进圈套里去。肖如意只在乎生意,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这儿没有,没有搞鬼的人。

    话可别说满了,林林嘿嘿一笑。不过,大家也都这么认为。可是,肖如意这么一弄,那些人再不会离开了。不光他们不离开,还会新招徕一些人呢。因为,现在哦,好多人都是懒鬼,他们不想做饭。好呀,晃晃馆有现成的,吃的,玩的,一条龙嘛。眼睛一睁开,吃过早点,猫进去一待就可以鬼混上一天。没工作,无事可干,有多少人不想这样子?

    我跟你说这些是好心,林林说,你心眼少,到头来总是你吃亏。

    车到紫金路菜场,林林说我也买菜,我才不去她那儿吃饭。林林只买蔬菜,还在各个摊位间搜罗野菜。她不买肉和鱼,肉和鱼都不能吃,她说,大毛病和慢性病都是吃出来的。林林对饮食的挑剔,越来越像个有钱人。和过去比,现在的确是有钱人吃得最差。

    林林说的话,让谢丽娜心里很不踏实。她草草买了猪排骨,也没看秤就给了钱。远远看着林林一根一根地挑选白菜,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以前,肖如意那儿可以吃晚饭,谢丽娜这儿没有。她不管饭。这跟谢丽娜刚开始的定位有关。她了解肖如意,肖如意那太乱,人的成分和环境都乱七八糟。她住在一楼,还把单元对面的房子也租下来了,两套房子连通着开。加上车库,车库也连着。弄得就像一地下手工生产车间,或是某一个混乱的市场。有时人太多,还得把桌子从房间摆到外面去。吵架的事经常发生,为作弊,欠钱,谁搞了谁的鬼。吵得凶了,还会动手打。地面,桌上到处都脏。谢丽娜从心里蔑视她,稍许有些身份和讲究的人,都不会去她那里。所以,她弄一顿饭,有点快餐盒饭的意思,无非是些小恩小惠。谢丽娜不那么做,她考察了很久,定位要高一些。她想要开得高端,卫生,体面。比如说在客源方面,请些刚退下来的干部。他们在位时,通常也会应酬,也玩。不过,那时候多半是在宾馆酒店。退下来后,机会肯定少了嘛,而且,他们的年龄也不是太大,也还总是想玩。再找些教师,医生,都是比较稳定的人群。对象不同,谢丽娜以为她和肖如意不会有冲突。

    事实并非如此,她们一直在较劲。谢丽娜的晃晃馆开起来后,进出她这里的熟客,确实有好几位刚退的科局级官员。他们分别是张局,吴局,李局,和王大队。一个个挺着大肚子,拎着茶杯,像上下班,或是像开会一样频繁来到谢丽娜家。谢丽娜按张局的意见,还购买了自动麻将机。她的晃晃馆因此相对安静一些,机器洗牌的声音哗哗啦啦,听着就舒服。先前当过领导的人,手头上自然也要活泛些,不会输了钱拒付,也不会欠钱。有人戏称谢丽娜这儿是副科级晃晃馆。谢丽娜笑一笑,对此并不否认。

    她的本意就是想开个副科级,或科级晃晃馆。不管怎么说,她对曾经做过干部的人还是更信赖一些。社会闲杂人员,混混,皮条客,渣滓,这些人总还是让她心有余悸。她害怕和这样的人打交道,不愿意伺候他们。

    能够招徕局长,主要是张局的面子。张局轮流做过好几个局的局长,前不久退下来的那个局还相当有权势。谢丽娜开之前求助过张局。她和张局有短信联系,在短信里说过,也见过几次面。张局很认真地表示支持,哈哈笑着说,好啊,我们这些老家伙总不是要找地方玩。你开吧,我们就到你这玩。只怕是到时候你赶也赶不走我们喽。

    哪能呢,我可是靠着张局,靠着你们哪。

    开业那天,张局来得早,他坐在淡绿色的麻将机旁,掏出手机来一个一个地打电话。都约过的,张局说,都是和我一批退的,临时还得打电话催一下。他们那些人讲这个,一批次上的,一批次退的。即使以前不熟也马上熟了。

    接了电话,吴局李局和王大队陆续都来了。吴局不知晃晃馆怎么走,到了小区门口还通了一次电话。见了谢丽娜,李局开玩笑说,老板娘真漂亮啊,难怪张局这么热心,到处调兵谴将。

    刘丙坤直直地坐在门口,听到这个玩笑勃然变色,他咚地拍了下桌子。屋子里的人都把头转过去看他,刘丙坤说,没事,手疼。

    手疼就要拍桌子啊?没人明白其中的道理。

    除了他们,还得掺杂其他一些人进来。和局长们一起打麻将,对某些人而言以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局长们一边打牌,一边说着官场里的内幕。对许多局长副局长,甚至县长副县长,他们都了如指掌。言谈间,他们比谁都说得尖酸刻薄。

    局长们有限,你不可能把所有退下来的局长都网罗起来。谢丽娜没这个能力,张局也没有。所谓局长,不过是一味药引子。以此来吸引更多的赌客,这也是谢丽娜最初的创意。去谢丽娜晃晃馆,和局长打麻将!如果能正式做广告,谢丽娜会选这一句做广告词。

    可是,谢丽娜的局长效应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多人来过,后来又去了别的晃晃馆,比如肖如意那里。因为时间一长,前局长们纷纷暴露出赌风恶劣的一面,他们的赌风甚至还不如小混混。他们不做弊,这不关乎品质,而是那些技巧性的东西他们掌握不了。但是他们赖账,手气不好时摔麻将牌,出言不逊骂骂咧咧。这也怪不了他们,赌博最需要公平,现在让他们补这一课确实是太晚了。因此,他们和很多人发生冲突,即使在前局长内部,也时有口角。他们的争吵,像所有晃晃馆里的争吵一样丑陋,可笑。

    还有一点,也让谢丽娜恼火。他们常常不带钱,或者带很少的钱就来上场。不知道是他们对自己的赌技和运气特别有信心呢,还是以前就养成了这么一种习惯。他们一被打光了,就跟谢丽娜开口借钱。每一个人都在账本上记下一笔又一笔。谢丽娜不认为他们没有钱,和晃晃馆里别的人比,他们都有钱。当过局长的人怎么会没有钱呢?但是他们偏要借钱,对,借钱打!赢了装进口袋;输了呢,挂在账上吧,等着赢了再还你。

    谢丽娜无法掌控。她开的晃晃馆也在走下坡路,也会下滑,也要堕落。她没什么可以自我安慰,最终她的晃晃馆将和肖如意一模一样。她以为她可以远离那些卑下龌龊的人群,至少能开一个略微上等一点的晃晃馆,但却事与愿违。到头来她也会为赌客来源而焦虑,也会去乞求那些以前她根本瞧不起的人,乞求他们能来她这里玩。

    在桂园小区,谢丽娜本想和肖如意相安无事。肖如意的晃晃馆就像一汪混浊不堪的水,里面什么样的东西都有。谢丽娜不想招惹她,也招惹不起。而且,她老公苏一刀还是道上有些名望的人物,听说他手下还有一帮子喽啰,都是些十六七岁的小混混。苏一刀好像不太管肖如意的事,一些喽啰们云遮雾绕地吹嘘,他在外面有更大的事要管。谢丽娜怀疑,那是他们在做戏吓唬人。但她还是怕苏一刀,一见着他,谢丽娜的腿肚子就会发软。苏一刀的眼神太横了,走路也是横着,谢丽娜见了他就像真做了亏心事一样心里发虚。

    有一次,苏一刀对谢丽娜说,你把你那晃晃馆关了吧,你那些麻将机啊,凳子啊什么的,我都可以买下来。

    这话太没逻辑,谢丽娜那时还刚开不久,她非常奇怪地问道,我为什么要关晃晃馆?

    苏一刀说,嘿嘿,你早晚得关。

    现在谢丽娜当然明白了,她想要和肖如意在桂园小区里相安无事,根本就不可能。林林对谢丽娜提供的信息,对她打击很大。肖如意太有计谋了,她一定能慢慢地,把谢丽娜仅有的赌客也给蚕食过去。她能,她有这个本事,谢丽娜才不是她的对手呢。

    谢丽娜拎着猪排骨,已经回到桂园小区门口,突然想到刘丙坤,她又来到街上,进了立康大药房。药房老板和谢丽娜也熟,说买排骨了,炖给依依吃啊?今日要点什么药?

    消炎止痛,谢丽娜说,口腔溃疡这方面的药拿点我。

    怎么?嘴里不行了?药房老板的妻子早些时因病过世,每次谢丽娜来买药,他都会给予过度的关切。要不你张开嘴,我瞧瞧,老板拿了好几种药搁在柜台上让谢丽娜挑选,一边紧张地瞅着她的嘴。

    老板的眼睛不太好,他一紧张就眼圈发红。

    谢丽娜说不是我,是老爷子嘴烂了。她买上药就走了。

    老板在身后说,老爷子命好啊,摊上了这么个知疼知暖的好媳妇。

    进了厨房,谢丽娜把煤气上的火拧到最小,用砂锅炖上排骨和莲藕。她动作温柔,还有百十来天刘依依就要高考了,她们母女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依依的成绩也不好,她可能考不上好大学。前几周回来,谢丽娜就发现女儿心情抑郁,脾气也比以前坏,动不动发火,像是跟家里人有仇似的,没个好脸色。据刘丙坤说,她还躲在洗手间里流泪。只要刘依依一回来,刘丙坤就会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他心疼小孙女。

    谢丽娜叹了口气,对女儿总有些隐隐约约的忧虑,让她担心。就像是病人,她把不住脉。这孩子焦虑,苦闷,谢丽娜不知道原因。是学业?或是家里成了晃晃馆就一定要愤恨和自卑?可能还有别的。谢丽娜对此不安,因为她茫然无措,找不准病根。有时她会盼着刘依依能明明白白地病上一场。那样肯定更好一些,对疾病的治疗和可以预见的痊愈,至少能让谢丽娜不那么慌张。而现在,谢丽娜对刘依依就像是当祖宗一样给供着。在她面前,谢丽娜没一点做母亲的样子。她低声下气,一个劲揣摩女儿的眼色,生怕说错了一句话,或是做错了一件事。但这样做并没有好结果,她们母女的关系非常糟糕,刘依依是谢丽娜的一块心病。

    刘丙坤还坐在门口。在客厅靠近大门的地方,那儿是刘丙坤相对固定的位置。一只无靠背圆凳,刘丙坤笔直地坐着,他在那儿可以一坐就坐上半天或一天。没人说话也不打紧,他坐在那就像是个门神,一推开门就能看到他。无论认识的人或陌生人,刘丙坤都不打招呼,他鼓着嘴巴,舌头在里面搅动着假牙。初来乍到的人会瞅瞅他,要不了几天就没人注意他了,这样一个老人不引人注意。此时,他手上还托着假牙,但嘴里已经不再嘟哝着指责谢丽娜了。他那样子就像是法庭上的原告,早已陈述完毕,事实清楚,不用再说了。

    唉,谢丽娜倒了杯开水,又兑了些凉开水,把水温调到适中。再拿出两粒药丸,刚从立康大药房买来的消炎止痛药。谢丽娜让刘丙坤把嘴张开,刘丙坤很听话,乖乖地仰起头大张着嘴。

    是有些伤,谢丽娜看看里面说,不过不要紧,吃过药就好了。

    把药丢进嘴里,刘丙坤顺从地吞咽着。吞咽这种药片,刘丙坤不觉着费劲。

    看来昨天晚上是太过火了,谢丽娜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这个老人身上撒气。她那么凶猛也于事无补,事实上她比谁都知道刘丙坤一到那个点就会咳嗽。他不是故意的,没有恶意。没人阻止得了他。谢丽娜过后无法理解,并为此而感到恐惧的事情,是她自己的反应。她压不住自己,老想发火,想发泄。总想找到出口,爆发一下。心里面按捺着些怪兽一样的东西,也说不清楚。嗨,都怪晃晃馆,这日子过得,你总想发狂!

    谢丽娜走进去,把刘丙坤床头柜上的止咳糖浆一古脑儿全扫进垃圾桶。再不让你喝这些,你要咳你就咳吧。

    刘丙坤把假牙塞进嘴里,他看上去安详,脸颊上也不再鼓着包。他相信谢丽娜说的话,一吃药就能好。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说好多了,不疼。因为装上假牙的缘故,刘丙坤发音没有障碍,话语清晰。他并不怨恨谢丽娜,和解就在这个客厅里达成了。

    为什么我的眼睛里怎么也挤不出眼泪水呢?刘丙坤没人的时候就会和谢丽娜絮絮叨叨,揪着一件事他就老说个不停。谢丽娜做家务事,或是看电视,从来不搭腔。有时她想,就着刘丙坤的唠叨,她没准还能打个盹。说不定疲惫时她还真打过,刘丙坤颠来倒去的啰嗦让人睡意迷蒙。

    你扎得我疼,我也没眼泪水。我想哭,眼睛却是干的。你拿针扎吧,估计在我眼睛里你拿针扎,也扎不出眼泪水。刘丙坤在说昨天晚上的事,也在说假想中的事,这些他全扯在一起,分不开。你拿针可以在我眼里扎出血,却扎不出眼泪水。刘丙坤说我眼睛是干的,跟石头一样。

    上午一般没人打麻将,那些泡晃晃馆的人都是夜猫子,夜里睡得晚,早上起来时差不多快到中午了。当然,有些晃晃馆上午也打,那是些人气比较旺的地方,比如肖如意那里。人们没什么事,哪怕不打牌,也会聚到那儿去说长道短,议论牌桌上或牌桌以外的事。但谢丽娜这儿没有,上午是她清理房间和打扫卫生的时间。她仔细擦拭着麻将机和凳子。

    香味炖出来了,刘丙坤说,他的嗅觉还行。在他不停地叙述眼泪水的间隙,他还能捕捉到厨房里飘逸出的香味。是猪排骨,嘿嘿,依依喜欢。

    在一张自动麻将机的绿色台面上,有一口痰迹。谢丽娜用湿抹布擦着,她恶心,很想呕吐。那一定是散场之后谁有意吐上去的,谁呢?谢丽娜想到了王东财,他昨天输了钱嘛,但也可能是别人,谁都做得出来。谢丽娜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有人在凳子上搁置剃须刀片,回形曲针,或大头针。还有人在谢丽娜的枕头下面塞淫秽图片和避孕套。谢丽娜的家现在是晃晃馆,一公共场所,谁都可以自由出入。她的卧室里都搁着麻将机,谁要塞那些东西都很方便。打扫卫生这么简单的事情,也会经常让她心里添堵。

    张局给谢丽娜打来电话,说他下午来不了,他打着哈哈说请个假。

    谢丽娜突然觉得委屈,有种很无助的感觉。她预感到晃晃馆很有可能会开不下去,肖如意将把她仅有的赌客也给搂过去。会的,那些人有奶就是娘,有饭吃为什么不去?只有张局们毕竟有些身份,大概不会去。如果他再有事不能来,这麻将班子还怎么凑啊?

    你那事重要吗张局?谢丽娜说,今天我特别需要你来。

    需要我吗?张局还在打哈哈,这听着像是玩笑话,两年来张局一直在以玩笑话旁敲侧击。谢丽娜不是听不明白。

    需要,谢丽娜回答得很软弱。

    你可得记住啊,记住你说过需要我。张局的声音洪亮悦耳,仍然像是在做报告。做过干部的人物就是不一样,说话咋咋呼呼。可是我今天真有事。手机里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和路上行人的喧嚣声。这事我不出面不行,我得去派出所,还要去城建局。唉,以前的关系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要不要我和你说说这事?反正我在街边等车有的是时间。

    张局现在一和谢丽娜通电话就说个没完,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没人可以说话。在位时,张局和一个女人好过,那女人也姓张,和谢丽娜是姐妹,两人同是张局的下属,局下面的二级单位,一家公司。张云云人长得好,酒量也大。张局下来检查工作时,公司的头儿有时会把张云云和谢丽娜叫着一起陪酒。张云云很尽力,谢丽娜发现她醉过几次,她吐,还腹泻,弄脏过好几条裙子。他们是因为这个好上的吗?谢丽娜想不明白。但他们的奸情却是半公开化,局系统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张云云的老公是个退伍军人,开出租车。曾司机听说这事后,袖筒里装着支扳手,直接来局里找张局算账。还好,张局的秘书小李机灵,他对曾司机的文化背景和脾性早有耳闻,知道此人来者不善,弄不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而这世上,唯一能降得住曾司机的人,也只有张云云。于是,小李赶紧给张云云打了电话,让她火速来救张局。为拖延时间,小李在十五分钟里先后给曾司机倒了五杯水,据说曾司机全都一饮而尽。曾司机肯定想要小李离开,却又想不出办法来支走这个人。曾司机木讷,笨口拙舌,对什么事都只会等待。十五分钟后,张云云匆匆赶到。他们夫妻俩和张局关在屋子里密谈了很久。没人知道密谈的内容,总之,谈话结束后,曾司机平静而欢欣地离开了。

    那之后,张局设立了机关食堂,并特地聘请曾司机来管事。机关里的来往应酬本来就多,老在外面吃喝费用很大。建立食堂有效地节约了行政成本,张局经常作为经验提到此事。一年后食堂新做了房子,还扩大业务对外营业,变身为鑫鑫招待所。曾司机顺势做了所长。张局退下不久,招待所所处地段直线升值,张云云和谢丽娜的公司面临改制,两人同时下岗。张云云夫妻联手,共同成为鑫鑫招待所的老板。没想到张云云给自己预留了这么好的后路,她到底是太有心计呢,还是仅仅运气好?谢丽娜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不管怎么说,张云云和张局上过床,这尽人皆知。但看上去血性,或是杀人不眨眼的曾司机,却能全然当作什么也没发生。他故意装糊涂,还是被张云云施了魔法而完全信任她?更有意思的是,张局一退张云云就和他断了。这还是张云云亲口告诉她的,谢丽娜相信她不会说假话,就像当初相信她和张局好上一样。

    当然,还有另一个没想到,另一个让谢丽娜目瞪口呆的事实是,张云云和张局断了后,曾司机却反过来和他好上了。曾司机口口声声称张局老领导,很有些感恩戴德的意思。张局离任后没车坐,需要用车时大都是曾司机在派,有时他还亲自给张局开车。现在张局在街边等车,一定是在等曾司机。

    曾司机的车还没来吗?谢丽娜问。

    没呢,张局说,曾司机昨天和张云云去了武汉,说是要洗下车,还要加油,让我等着呢。我和你说说这事行吗?这事很棘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

    一大早晨,张兴旺就来找张局。张兴旺是个鱼贩子,十多年前在河边做了两间平房。当年做的时候还很荒僻,也没花几个钱,就为了方便从打鱼人手上贩鱼。这几年的房地产开发都在往水边靠,都想亲水嘛。一个高档小区将在河边建成,张兴旺的房子也被规划了。许多建筑已拆除,只有张兴旺没拆。他并非不愿拆,贩鱼人张兴旺想这也许是他一生当中最重要的机会,他必须索要高额补偿金。他像贩鱼一样讨价还价,软磨硬泡。一来二往,张兴旺便成了钉子户,工作怎么也做不下来。开发商说过好话,也威胁过他,张兴旺就是不听。他想我的房子不拆,你就不能平整地基。但是昨天晚上,张兴旺回老家去了,早晨一来却发现他的房子不见了,他住的地方被夷为平地。推土机把他住了十几年的平房给推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这事是谁干的。张兴旺哭哭啼啼地来找张局为他讨说法。

    张局说他早退了,管不动事。张兴旺却还是赖着他,他说在城里实在也没个依靠。张兴旺来自张局祖居的那个村子,是他的远房侄儿,也还算共着祖先。这些年清明祭祖越弄越红火,张局有时会和张兴旺去祭拜同一座祖坟。很不起眼的小土包野草萋萋,每到那一天都会有浩浩荡荡的张姓子孙烧香叩首。张兴旺排在张局的后面又后面,同样撅着屁股,把头抵到地上。有一年清明,烧过香后,张局还去张兴旺家吃过饭。张兴旺激动得手舞足蹈,如果不是清明祭祖,怎么也请不到张局,他老婆为此专门做了好几盆鱼。

    你说这事,我能不管么?张局说。

    可是你不来,我这晃晃馆可能要唱空城计了。

    谢丽娜的担心将变成事实,她预见到了后面的结果。事实是作为女人,她的悲伤将没有尽头。谢丽娜容貌姣好,这是指她的青春时期,现在她也已徐娘半老。她出生于县城,在一条又老又旧的小巷子里长大。那条巷子里有炸油条的早点铺,她童年时还常常见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疯子。疯子长寿,好多年都游荡在巷子里,直到某一个冬夜,她死在早点铺尚有余温的火炉旁。谢丽娜生在一个很平常的家庭,一个好人家,有很严的家教。她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既不是会计,也不是出纳,有点像是打杂的,统计啊记账什么的。也算是财务人员,隶属于财务科。她不声不响,遇事从不与人计较。

    这种品性在家里也是一样。二十三岁她和刘立秋结婚,刘立秋生在乡下,经过苦读才考上师范,在一所初中教书。一个男人教着初中已经够窝囊了,他还老实。按理说谢丽娜嫁着这样的人应该没有风险,她正是这么想的,夫妻间从不相互提防。她想可能一直要到老死,他们家里也不会有故事。她相信刘立秋,家里的钱由谢丽娜管着,她近乎苛刻地积攒和存下每一分钱,并在房价大涨之前买下了桂园小区的一套房子。事后刘立秋非常赞赏谢丽娜的明智和果断。当然,他们也还是卖掉了乡下的老宅子。皮影老人刘丙坤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愿意进城来。在刘立秋的前面,刘丙坤还有三个女儿,她们都指望不上,全嫁给了农民。刘丙坤答应卖掉老宅子,几乎是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他从没想过若是儿子或儿媳妇不孝,他在城里待不下去了将怎么办。他曾经梦想刘立秋能转到行政上去,做一名干部。在他有限的视野里,许多干部都曾做过教师。刘丙坤的这一梦想由遥遥无期到梦灭心碎,他好多年都在用空想折磨自己。

    建立在刘立秋身上的信心,最终让谢丽娜无比绝望。事件没有先兆,突然降临到这个家庭。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笑话,或是虚张声势的谣言。但它真实地发生了。而且刘立秋处理这件事的方式又极为幼稚,简单点说吧,他失踪了。刘依依读初中的时候,她的父亲失踪了。他没有写纸条,没有留言,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在单位里办个什么手续,他就这么消失了。

    公安局也没找着他,据说公安局每年都有好多找不着的人。

    一年后谢丽娜也下岗了,她要维持这个家,还要担心刘立秋的生死去向。

    后来,当谢丽娜弄清所有事情的原委,好多个夜晚躲在被子里泣不成声。还在公司上班时,公司的头儿,姓肖的经理也曾挑逗过她。肖经理是公司法人,改制后肖经理有了一家私人公司,那基本上是以前公司的班底。谢丽娜为什么没有动心呢?如果是张云云处在当时的处境,她会怎么做?仔细想想张云云,她的智慧让谢丽娜折服。

    到了十二点,刘依依还没回,按常规她要到十二点半才能回家。猪排骨汤已经炖好了,等依依回来再热一下。谢丽娜在电饭煲里蒸上饭。她看了看墙面上的钟,按照林林早上所说,这时肖如意的晃晃馆已经开饭。林林说肖如意见人就请,她把中餐的时间定在十二点。

    肖如意住十九栋,谢丽娜住二栋。每到中午,肖如意除了打电话广邀赌客,还不停地在小区林荫路上走来走去,那是小区里的中轴线,肖如意和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打招呼,热情地请他们去玩。有人跟她走她高兴,没人跟她走她也不难堪,不生气。她那样子就像是在公路边上开了小餐馆,每一个过路人都被她当成了司机要拉一下。谢丽娜没那么脸皮厚,她还是会脸红。但是今天谢丽娜也来到了林荫路上,她想看看肖如意的表演。

    肖如意洋洋得意,摇动着手臂,吆喝着说吃饭喽,吃饭喽,晃晃馆免费送餐啊。不限人不限数,来者有份。

    一些人迟疑下脚步,又接着走开了。更多的人跟着肖如意,他们嬉笑着涌入十九栋。

    看到谢丽娜,肖如意有片刻的停顿,很快又嚷起来,吃饭喽,吃饭喽。

    谢丽娜脸在发烧,她控制着自己,假装要去哪儿,或是找人。她在林荫路上走了几个来回,还在花坛边站着歇了几次。

    她看到肖如意那儿黑鸦鸦一片人头,大家吃着,说笑着。那景象就像是建筑工地的农民工,或是某一家正在办丧事,人们聚在一起吃“钢丝饭”。绝大多数是熟面孔,喜欢玩的人谢丽娜还是分得出来。很显然也还是有一些陌生人,大概是慕名而来。还有几个是老在谢丽娜那儿玩的人,他们无一例外,都曾在谢丽娜面前说过肖如意的坏话。此时他们却端着肖如意的饭碗,故意不和谢丽娜的目光哪怕是对视一下。他们不会因为背叛而觉着羞愧吧?估计他们不会这么想。肖如意的家人在往他们的碗里夹菜,可能是特地做给谢丽娜看,这里面当然有挑衅的意味。

    看到他们,谢丽娜坚信她的晃晃馆不会来人。晃晃馆一天不开张,两天不开张,次数一多这家晃晃馆就死了。谢丽娜为此而恐慌。在那些人中,她还看到了王东财。王东财昨天还无耻地借过她一千块钱,现在居然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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