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别太乐观,主任说。他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主任认为不能太乐观是有理由的,他提醒刘冬明,李所长今天下午在孙村长家喝酒。虽然化工厂更高档的酒席虚位以待,但李所长就是不来,这一举动意味深长。我们必须警惕地方保护主义。
你想多了,刘冬明说,警察在哪喝酒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出现在现场。在孙得福家怎么了?也许,不过是强硬之前先行软化。我们清楚着呢,警察就爱使这一招。
从高三金家出来,王大根又邀约了三个人。他们四个人潜伏在白龙村的夜色里,贴着草皮弯腰疾行。他们穿着黑衣服,肩上搭着蛇皮袋子。嗖嗖地穿过灌木,来到后山坡上。他们不说话,只用手势互相呼应。后山坡的围墙,也有高三金挖下的一扇备用“门”。抠住,稍许用点力,就能从围墙上卸下一大块。方正的一个洞,显豁着。他们钻过去。化工厂悄无声息,白色的水泥地面无比洁净。这一位置相对偏僻。厂区内有一些零散的微弱的路灯照着。这是夜间,厂里没有加班,也没有举行文娱活动。黯淡的光线似有若无。如果需要,加班,演出,或进行某类比赛,化工厂可以在一瞬间亮如白昼。即便如此,也能看清厂区内大体的轮廓。辽阔的广场,里边并排着两个篮球场,和两个羽毛球场。而在更为僻静的另一边,后山坡的下面,则建有一座游泳池。他们从墙洞钻入,能看到池水波光粼粼。然后才是建筑,一排一排厂房,整齐得像是部队里的营房。
四条人影在厂区窜动。他们进了一间车间,这儿他们以前也曾光顾过。王大根带着工具,准备着撬门。但门虚掩着,一推就能进入。他们没有对此起疑,工人忘了锁车间大门是常有的事。有人摁亮了手电筒。他们见什么就往蛇皮袋里塞什么,装的时候不作选择,回去之后再分类。扳手,老虎钳子,铁块,铜丝,设备上可以临时卸下来的零配件。甚至墙壁上的电线开关也被拆过。贪婪?抑或是仇恨?偶尔,工作台上会遗留下半包或小半包原材料,一定是没用完留下的,精美包装里面的粉状物质。村民们并不识货,也不知道能拿到哪儿去卖,索性干脆丢到旷野里去。这次,车间里居然有好几包原材料,都还没被打开。
全都拿走,王大根说。
他们背着沉甸甸的蛇皮袋子,每个人之间保持着几尺远的距离。
突然,厂里所有的灯全都亮起。炽烈的强光,刺得人眼睛生疼。刘冬明带着保卫人员呈扇形围了上来。他们就像是一帮打手,都握着家伙,有电棍,绳索,或别的凶器。
贼!刘冬明说,你们这些贼。
蛇皮袋子被扔下了,王大根用那根当拐杖的木棍指着刘冬明。之前,他用同一根木棍威逼过高三金。此时,他说,你!别叫我贼。
我操!刘冬明冷笑着,你还有脸啦?不叫你贼,我偏叫,贼!
不是贼,我!王大根拍打着自己的粗脖子,眼珠愤怒地往外暴出。
不是贼啊?嗬嗬,那你们这是干嘛?
干吗?偷你们,偷化工厂。
既是偷,还不是贼吗?
不是贼,他妈的,王大根大声吼叫着。我们是偷了,可我们不是贼。我们在捣乱,我们在破坏。怎么样?我们就是要让化工厂从白龙村滚出去。他妈的,滚啊。王大根扯着嗓门吼,他的声音在亮晃晃的光线里苍白而高亢。
吼吧你,刘冬明上半身强硬的肌肉块颤动着,看得出他在控制自己。
先看看你们这些赃物。
哗啦,哗啦,蛇皮袋子全被掀翻,里边的东西都给倒出来。他们用电棍或别的什么拨拉着它们,审视或是鉴别。你们真是下贱啊,这种东西也偷。它们到了你手上就是破烂,破烂知道吗?值不了几个钱。拿去卖也不过是破铜烂铁。可是,知道吗?它们都是厂里花钱买回来的,是劳动工具,或是设备。你们卖的钱,我操,还抵不上它一个零头呢。你们真需要那点钱吗?跟叫花子似的。真需要跟我们要啊,厂里赔给你们的钱还少吗?
刘冬明唠唠叨叨地说着,他在羞辱这些村民。以前他也经常这样做,羞辱能带给他隐秘的快感。但是这回不同,这个夜晚有王大根。那些精美的包装袋被一一戳破,用散落在地上的锐器,或用刀片割开。哈哈哈,刘冬明率先笑了起来,其他的保卫人员也随着一起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操!真是不要脸啊,想钱一定想疯了,沙子也往家里背。
果然是沙子,精美的包装袋里都装着沙子。这不是陷阱吗?等着我们偷,再以此来辱骂。他妈的。王大根也不知是怎么挥起了手中的木棍,他像击剑一样戳向刘冬明的腰眼。刘冬明被戳翻在地。接着,王大根的第二棍也敲下来了。刘冬明倒在地上,抬起手挡了一下。啪的一声,棍子断了,脆生生地断在他手上。
这变故谁也没预想过,但它发生了。刘冬明十分亢奋,他早就盼着这一刻,可不是他先动手的啊。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蹦起来。嗨!一记直拳像铁秤砣一样,狠狠砸在王大根脸上。那上面立马血溅如花,王大根被砸得头晕目眩。在他晕眩时,别的保卫人员也都围拢来,那些电棍雨点似的砸到他身上。这几乎算不上是一场群殴。王大根的三个同伙既没有动手,也没有还手。当刘冬明专心对付王大根时,他的同伴全都呆若木鸡似的站着不动。即使是他们自己身上挨了打,也只是一味地退避和躲让。乡下人的憨厚,胆怯,让保卫人员不好意思在他们身上大展拳脚。这么一来,王大根成了唯一的攻击点,因为他打了刘冬明。
在场者目睹了保卫科对王大根的殴打。他的脸被打得稀烂,肋骨断了两根,一条腿被打折,他从此将成为瘸子。
王大根被送到镇医院,其他人则在保卫科呆到天亮。刘冬明说,不能再把你们交给孙得福了,得交给李所长。
第二天,李所长还是带着那两个民警来到白龙村。他气得脸色发青,断然拒绝去化工厂处理问题。乱弹琴,你们怎么能随便滞留人呢?全带到派出所去。他吩咐民警,再调一辆警车来,双方当事人都带走。
刘冬明一个劲地往李所长身边粘,把自己的腰眼和手臂给他看,王大根先动手打我,他用木棍打。
李所长虎着脸,到派出所说去,你说,人家也得说。你以为你那保卫科也是执法机关?乱弹琴。
两部警车开往镇上,事件最终以罚款了事。双方都有罚款。对村民们的偷盗行为以教育为主,罚款数额虽微不足道,但可视作以示惩戒。保卫科的罚款要多一些,还必须赔付王大根的医疗费用。
化工厂对此表现得很积极,很快就交了钱,领人回去。主任跟李所长说,对我们的员工,派出所的处理意见还是初步的,厂里还会另外再处分他们。
主任所说的处分,来自岳总的指示。刘冬明被撤职,另配了一名保卫科长。参与殴打王大根的其他保卫人员,被分别降薪。而赔付给王大根的金钱,则比派出所裁定的要多上好多。岳总的意思是想安抚和补偿这位被打者。主任亲自送钱到镇医院,王大根躺在病床上。当主任把几叠砖头似的厚厚钞票塞到他手上时,他像扔刀子一样向主任脸上扔去。一边还破口大骂,他妈的,钱。你以为钱什么都能买着吗?买房子,买地,买人?他妈的钱,我不要。你们打吧,继续来打我吧。
主任悻悻地离开,他说,你现在情绪太激动了,以后再来看你吧。
他妈的,王大根还在喊着。
另三名村民,李所长并没有让他们交现金。罚款嘛,他说,数额已经告诉你们了,以后你们有钱就送来吧。然后,还用警车把他们送回白龙村。车上,李所长发烟给他们抽,说以后别偷了吧,没什么意思。
李所长把每个人送到家。白龙村是个封闭的村子,如今村子里像是撞着了鬼魂似的,人人自危。无论谁碰到警车或警察,都会绕道而行,他们都闭着口鸦雀无声。多少年来,村里只有高三金一个人坐过牢,谁都视他为狗屎。现在呢,警察一下子就带走了几个人。如果王大根不是被打伤了,肯定也会带到派出所。让警察带走怎么说也是件耻辱和丢脸的事,谁愿意啊?但李所长却微笑着,他一改脸色阴沉的老毛病,见谁都咧着嘴笑。可能是实在笑得太少的缘故,他笑起来就像是牙疼。可是没人回应他。
送完了人,李所长来见村长。你的人我都送回来了。
孙得福情绪低沉,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村长。送不送回来又有什么关系呢?早晚有一天,你们会把我也给抓进去。
抓你?李所长想要开开玩笑,我有那胆子吗?
胆子?哼。
到你们这儿来驻村,我也是不情愿。李所长诉苦说,我事多着呢,不是没事。我们好好合作吧,我也好早点走,不想赖在你这。
走不走我可管不了。孙得福像是在想别的事,他老走神。
别偷了,李所长说,让他们别偷了。这办法没用。化工厂怎么也偷不垮,也不会因为被盗,他们就撤走。不会!这想法太简单,太幼稚,太可笑了。不管谁,只要是偷我们就得抓。我们就是干这个的。说着,他还关切地碰了碰孙得福的手。
王大根在镇医院没住上几天就回来了。他不习惯医院里无处不在的药味,那种味道总让人想到伤残,想到死人。他睡在自己的床上才心安。
他能回到村里来养伤,孙得福激动不已。对,回来就好,我到山上去给你采草药。白龙山有专治伤筋动骨的草药,那些药他们都认识。孙得福天不亮就爬山,那些草多半长在险要处,他每天都会采回一大捧。药分两类,一类要捣烂,糊状的叶汁敷在伤处。另一类是几种药草混在一起煎煮,口服。孙得福喜欢亲手给他捣药,用木锤,在木盆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捣下去。咚,咚,这当儿,两人说着话,时光顿时变得像影子般缓慢。最后有几片没被捣烂,孙得福会放进嘴里去嚼。嚼上几下,他的嘴变得碧绿。就连舌头,也染成绿色。
不知怎么回事?今天在山上采药像是见着火蛋了。
火蛋吗?王大根半撑起身子,它还活着?
也不知是不是它?看着像,像极了。那野物,我开始还以为是狼。它半卧在地,看着我。我猛一见还害怕呢,怕它扑我。再细看,却像是火蛋。好半天,它懒洋洋地爬起身,摇着尾巴,慢条斯理地走了。
我就相信火蛋还在。没人教它,可它跑到山上去是对的啊。它要留在村里,也早死了。
它身上的毛又都长齐了,浓密的毛发,可是扁着肚皮。我对着它呜呜地叫,喊着火蛋,火蛋。它稍停了下,并没回头,很快走入丛林里了。
泪水从王大根的眼里滚落,他还老记着火蛋。
可能忘了自个的名字,要不,我喊了那么多声火蛋,它是应该站住的。不过,也有可能不是它。怪我眼看花了,或是那野物长着像。
等我伤好了,王大根说,村长,和你商量个事。
大根你说。
我想当个猎人,到白龙山上去打猎。禁了这么多年山,山上的野猪多了。每年派出所都会一个村核准一两个猎人,给他们发证,准许购买鸟铳和猎枪。就白龙村,还没一个猎人呢,村长你报我吧,到派出所去登个记。
这事你也知道?
知道知道,早就该打猎去。
不是说你不行,就算伤好了,你也会瘸掉一条腿。医生不说我们也知道,再不是从前了。瘸腿,你想想,瘸腿也能当猎人?你能在山上,在丛林里奔跑吗?
我不跑,练好枪法,我只用枪。我蹲在地上,或是趴着,瞄准,射击。我一射一个准。不射击时,我拄着猎枪爬山。要打了,我卧下去。我用不着奔跑,瘸子也可以做猎人。
那么,化工厂呢?化工厂的事你不管?
我管不了啦村长。为这事我做过贼,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贼呢。想想脸都发烫,不管怎么说,总还是羞耻啊。他们还打我,你没见他们是怎么打我的,我算是捡回一条命。我不怕死,可送了命也不管用。
是不管用,李所长也说偷盗没用。得想别的办法,新办法总还是有的。说到这里,孙得福的眼里闪着光。一定要把化工厂从村里撵出去。你看看,再把村里人挨个想想,除了你,还可以算上我吧,谁还能挑头管点事?谁?有吗?
你就别拉着我吧村长,算我是软蛋行了吗?我已经死心了。火蛋躲到山上是对的,我也要上山。躲着打猎去,这个村子没指望。
王大根真成了软蛋,那天晚上的殴打让他变了一个人。他当兵时培植起来的血性,在病床上被消磨殆尽。他苍老了好几岁,整天念叨着要去打猎。无论何时何地,稍有空闲,就会眯上一只眼瞄准某一个物件。用指头,用棍棒,或是用镰刀指着前方。他说他要练成神枪手,打野猪。
孙得福因此更孤独和心灰意冷,他有了更激进的新想法。用炸药,把化工厂的生产车间给炸掉,或是用汽油,烧掉它。这想法一经冒出来,孙得福就害怕得发抖。牙齿也格格地打架,他狠命地要给咬住,差点咬下自己的半截舌头。这可是犯法的事,他还是村长呢。但是,就像毒品上瘾一样,那想法总在。既然偷不行,就毁掉它。
岳总派来的新保卫科长已到任,一个温和的女人。和刘冬明比,尽管她是女性,却有更多的新思路和新点子。来了之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影像资料和文字材料。看了几天,她还主动去和主任做了交流和沟通,主任表示很欣赏她。她有着优雅的城里女人做派,身着昂贵的职业套装。
这天,她把高三金客气地请到保卫科来。这完全算得上是一次秘密会见。高三金面前的矮几上摆放着茶水,香烟和点心。
你随便,科长说,我们先看点东西吧。那是经过特殊剪辑的一段影像,里面全是高三金。看完了是吧?那我们拉拉家常,科长就坐在高三金对面。大家都是明白人,就不拐弯抹角说话了。你有前科,这情况我们也掌握。就凭刚才看到的证据,不要说我们抓你,只要一送到派出所,他们立马就会抓你进去。我们之所以没动你,是想着有一天你另有所用。
科长微笑着,她站起身,款款地打开一只柜门,从柜里拿出一叠钱。她把钱放在矮几上往前一推。
这钱是你的了。
我的?为什么给我钱?
好了,我说明白一点吧。我们打算聘用你。还不清楚?等等,听我往下说。我们保卫科打算聘请你为编外人员。编外人员懂吗?就是你和我们保卫人员做一样的事,我们发你工资。但外人并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你只对我。
你想让我当奸细?
奸细?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不过,意思好像也对。科长咯咯地笑着,按电影里的说法,还可以叫卧底。
高三金伸出手,把钱一搂,转眼间不知塞进哪只衣兜了?行,没问题。他说,我是可以被收买的。
科长看着他的嘴脸,如此无耻,让她惊讶。
不可能再指望王大根,他已经形同废人。孙得福想我只有自己去干了,孤注一掷吧。炸掉化工厂,基本上可以不考虑。因为真要炸,肯定要殃及到人。孙得福不想这件事伤到任何人,更不想死人。再说,化工厂又不是一座桥,只需要从中间炸断。问题不是这样,它有一大片房屋。还有,那些爆炸所要用的炸药从哪来?即使有了炸药,怎样制造炸弹?如何组装?怎么炸?对孙得福,或者对白龙村所有的人来说,这些事都无异于天书般难解。光是想一想,都让人发愁。而且,这样犯下的罪行似乎也太大了。孙得福当了多年村长,他不能不考虑到这个。剩下的就唯有纵火了。制造一起失火事件,一场大火。把它的生产车间,库房一把火烧掉。烧上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或者一个昼夜。熊熊大火怎么也扑不灭。消防车,警笛,水龙头。孙得福想他愿意为此坐上几年牢。既是犯罪,就得有人受罚,他愿意。
纵火,就要汽油。汽油从哪来?去镇上买。从镇里到县城的公路边上,在镇子南头的三公里处,有一加油站。可是买汽油的理由是什么呢?凭白无故,拎着装散酒用的白色塑料桶,一桶一桶地去买汽油。这像话吗?还不一下子就引起怀疑?应该更隐蔽一些。
村里一共有两辆摩托车,高三金一辆,主要用于销赃。吴文友一辆,破烂不堪,从镇上买回的二手货,以前主要往镇上贩鸡蛋,这些时好像也捎带着在销赃。看来只有和他们两人商量,让他们加满箱的油回来,用吸管从油箱里吸一半到塑料桶去。如此循环,神不知鬼不觉。用不了多久,孙得福手上就能积攒到足够多的汽油。
十斤装的塑料桶,从吴文友那弄了两桶。吴文友在油上加了价,孙得福按他说的付了款。他说,村长你还要的话,我再给你弄,要多少弄多少。他把这当成一桩值得去做的生意,比贩鸡蛋强多了。
高三金没在油上加钱,但是他反复询问汽油的用途?村长你要这玩艺干什么呢?它可是高危物品。
黄色细塑料软管,一端插在油箱里,一端含在口里。使劲吸,猛吸,再一松口,把软管插入塑料桶。汽油便在那软管里汩汩地流,从油箱流到塑料桶。吸的时候,高三金嘴松得慢了半拍,口里马上呛进了汽油。他咳嗽着,噗噗地往地上吐。这味道,呸呸。
你把它放在家里麻烦啊,得防着,像宝贝似的捂着。弄不好一碰就能烧着,一碰就炸。信不信?用不着你点,放在太阳地里一晒就着。蓬的一下,火光冲天。边说着,高三金还注意观察孙得福的脸。他从茶壶里倒出一杯水,不是茶水,是蜂蜜。他一喝蜂蜜就会好受些,至少不那么慌乱。
我要把屋里的家具再做上一次油漆,墙壁也打算重新做上涂料。孙得福说,你知道,它们太破旧了,做上油漆和涂料可能会像样子一点。做这些东西,都会用上汽油。
嘿嘿,高三金故意拉长声音笑着,是要用上汽油,可用不了多少。你要这么多,总会让人担心。
你说说,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打个比如吧,一个健康人,他没病,却突然去药店买回好多药。而这些药又很危险。对,就这么回事,你现在跟这个人的情况差不多。
他对我起疑心了,孙得福想,在套我话呢。高三金的厨房里边,隔出了一小间杂物间。以前它总是紧锁着,门前还码放着柴草。此时却开着,就像是个猪窝。孙得福进了厨房,他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喝。也是井水,喝着有一股怪味。像是那水里无处不长着细细的绒毛,吞咽时,会刺着割着喉咙。
我早就不这么喝了,高三金说,喝着像臭水沟里的水。
你怎么喝?
我加上蜂蜜。
在哪?
茶壶里。
能看到杂物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孙得福一脚一个,砰砰地踢着它们,都是从化工厂偷回来的吗?
是啊,高三金并不避讳,偷的。
化工厂把我们村子的水也好,地也好,糟蹋成了这样,你仅仅偷他们点东西有什么用?
我不像你,也不像王大根,你们都有大志向。高三金谄媚地给村长敬上烟,我只想小偷小摸,换些零钱花。
别再跟我提王大根。
他怎么了?
没怎么,他是我们村里的瘸子。
从杂物间出来,孙得福问高三金,你恨化工厂吗?
不恨,高三金说,我为什么要恨?说实话,它让我过上了比以前好得多的日子,我不想太贫穷。就算我们得上一些病又怎样?谁能保证没化工厂我们就不得病?而且,你看着吧,它迟早会赔偿我们。你就等着吧,每个人都能拿到满意的赔偿金。化工厂不会让我们老百姓吃亏,能拿上钱我恨它干什么?
有俩小钱,能过得稍许好一点,得上病也没关系?
没关系,谁也不愿老穷着。老穷着身体再好有个鬼用?一想就怕。
那么,你在等着他们赔钱?
等着,赔总是要赔的,那不会再是小钱。
孙得福拎着桶离开他家,本来他想着要说服高三金一起干。按理说,他是最合适的人选,精明,细致,而又鬼鬼祟祟。但看来不可能!高三金满足于现状,或者说,对眼前的现实,他是个既得利益者。真够荒唐,孙得福狠掐着自己身上的肉。一个窃贼,臭狗屎,他的选择居然会让我痛心?可是没办法,孙得福没有同盟者。王大根,高三金全都派不上用场。他拎着油桶离去的背影愈发苍凉。
拧紧摩托车油箱上的盖子,高三金有片刻的沉思,像是睁着眼睛打盹。
两天之后,正午时分下了一场阵雨,空气变得湿润凉爽。李所长开着警车直接去了村长家。这一次,他在那两名民警之外,又多带了两名。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警服,之前村民们没见他们这样穿过。从村长家,他们搜出了满满四桶汽油。那桶都簇新,十斤装,装散酒用的塑料白桶。它们被整齐地放在门外的湿地上,两名警察如临大敌地守着。另两名在村长的屋子里又多捣腾了一会。李所长气歪了脸,站在警车旁吸烟,他那样子一看就是在心里骂娘,骂很毒的话。再没捣腾出什么,等他们出来,村长和汽油都被弄上车带走了。
据说,村长对他的作案动机供认不讳。幸好,没来得及构成事实,算是未遂吧。尽管如此,也还是被拘留了一个星期。镇政府立即作出决定,撤消他的村长职务。
后来,从拘留所出来以后,孙得福成了白龙村的上访专业户。一个顽固分子,“钉子户”,他不停地到镇里,县上,甚至省里去上访。那是以后的事。
孙得福被撤职,白龙村暂时没有村长。驻村的李所长事实上填补了村里的权力空白。他一大早就到村里来,晚上才回到镇里去。但是他并没有多少事务要处理,没人找他。也不是没有,保卫科长来找过。她建议李所长在白龙村来一次大搜查。
你的意思是,挨家挨户去抄家?李所长含讥带讽地问道。
那倒不是,科长假装没听出他的讥讽,她拿出一份材料交给李所长。我们有线索,有证据,可以提供确定的姓名和住处。负责让你的每一次搜查,都不会无功而返。
不会无功而返?他们都是罪人?
至少有盗窃的赃物吧。会不会像孙得福那样,还有潜在的犯罪事实,我们就不知道了。
李所长哗哗地抖着材料,我们会仔细研究这上面的信息,至于是否需要搜查?我们将会认真考虑。
听说搜查,主任则断然反对。搜查会闹得鸡飞狗跳,业已形成的安宁局面又遭破坏。他批评科长对有些事显得“过敏”,白龙村怎么说也是一个有声誉的村子。他认为,从王大根和孙得福事件之后,村里的治安有了根本性好转。
因此,主任又写了一份报告,向岳总和镇政府陈述民情。报告指出,不能因为出了一些治安问题,就否定一切。白龙村绝大多数村民都是守法公民。他们勤俭,友善,和化工厂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警方(以李所长为主)有着令人敬佩的专业精神。他们的介入,不仅根除了最危险的“隐患”,同时也使得民风有了最大限度的“回归”。目前,村里安定祥和。家庭,邻里一片和睦。化工厂的各项经济指标,也在稳步提高。能够取得如此好的效益,得益于白龙村为企业提供和营造了团结和谐的“大后方”。因此,报告认为,企业理应回报社会。尤其是前段时间,双方曾出现过小的裂痕和不愉快,现在正好可以弥合。最后,报告大胆提出了一个方案:由化工厂和白龙村携手,文明共建新农村。
报告对共建方案进行了详细阐述,化工厂将在各个方面对白龙村进行对口援助,既有短期,也有长期规划。每一项规划所需要的资金投入,也都列有附表。这样一份报告绝非主任一时心血来潮做出来的,它体现的是长远眼光。
黄书记对此很振奋,他再次和岳总通了电话。岳总也作出了非同一般的响应,岳总说,我们对建设白龙村负有责任。
白龙村变得安静,或许这就是它的本来面目。没人吵架,没人扯皮,没有咒骂和哭闹,偷盗也早已不再发生。人们沉默,冷淡。彼此见了面,也没有多余的话。很少看到几个人在一起絮絮叨叨。李所长到村子里来得少了,有时好几天才来一次。他变得心事重重,或脾气很大。白龙村就像是一个人,让他窝火,憋屈,说不出的难过。
按岳总的意见,化工厂再一次在白龙村大量花钱,双方像是进入了蜜月期。他们在村子的中心地带,建起了一座巨型雕塑。雕塑很有现代意识。抽象。既像是一只鹰,又像是一条龙。当然,也可以说它是化工厂放大了的商标。或者它就是化工厂竖在村里的“飞龙”广告。除雕塑外,还在村里做了几栋房子。有医疗室和文化站。医疗室里有血压计,治疗伤风感冒和腹泻的药物。文化站里则有棋牌室,和图书室。书架上摆放着科学种田和科学养殖一类的书籍。有新书,也有旧书。新书是化工厂专门购买的,旧书则来自某人或某单位的捐赠。在先前的基础上,更多的道路被硬化。水泥路面,可以通到每一户农家的门口。室外,还安装了一些健身器材,和城市公园里的那些装置相差无几。每天下班以后,厂区里的篮球场和羽毛球场也都向村民们免费开放。
李所长也离开了白龙村,黄书记认为“驻村”可以结束。警察的离去,并没有让白龙村重新陷入混乱。相反,因为有化工厂的协助,村里所有的事情依然井井有条。
白龙村没有村长已持续了数月,想在村里选出一名合适的村长非常困难。孙得福那样子不可能再当村长,他一门心思跑上访,弄得都有些疯疯癫癫了。王大根也不行,他瘸了,一个瘸子还整天爬山,打猎。一些青壮年在外边打工,剩下的再没谁了,挑不出人来。
镇里也挺为这事伤脑筋,别看村长,选起来还真难。后来镇里突发奇想,不如就由化工厂主任临时兼任村长一职。说临时,有试用的意思。好则可以做下去,不好随时可以中止。这看起来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没想到岳总对此极力赞成,他要求主任把村里的事,当成厂里的事一样全心经营。若要用人,用物,用钱,厂里将毫不含糊。
本以为只是临时性的举措,却收到了奇效。村里事情不多,治安方面有保卫科协管。镇里和上面的指示,规定,能很顺畅地贯彻。各类调查,统计表格,包括人口普查,计划生育,村级经济及教育现状,以及村民们的年收入增长情况。所有这些数据,都能及时准确地上报。公文,材料,账目清单,也比以前要清楚明了得多。白龙村的各项工作,在镇里很快就排在了前列。这是前所未有的事,白龙村成了村级先进集体,文明示范村。
有一次,在上报材料中,他们将白龙村写成了飞龙村。这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笔误,一字之差嘛,镇里的工作人员将它改了过来。之后,这样的笔误多次出现。一个月后,主任又给镇里写了一份报告。正式提出更名要求,要求将白龙村更名为飞龙村。可能是当初的笔误给了主任灵感,或者给了岳总灵感?报告称,更名后,将更便于管理。白龙村和企业合一,无疑会取得双赢。这时候,黄有亮已上调县里做副县长。镇里新任书记到白龙村做过调研,并请示了黄县长。更名决定很快做出了,白龙村从此成了飞龙村。新书记和主任一样雄心勃勃:更改村名,为以后建立飞龙集团扫清了障碍。
白龙变飞龙,它现在成了一处工厂村。
从此,白龙村消失了,再也没有白龙村。或者,白龙村从来就不曾有过?
孙得福从他走出拘留所那天起就开始了漫长的上访生涯。多年来,把孙得福上访的次数加起来,总有成百次。他拄着拐杖,像一个衰弱的老人,像乞丐。家里的钱财早被他耗光了。他步行,坐三轮摩托,灰扑扑的中巴车。晚上则睡在车站,路边屋檐下,或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有时,他会在纸板牌上写上黑体字:化工厂毁了我们村子。他就挂着这牌子,挂在胸前,或是背在背上。他这样子,就像是文革期间游街的走资派。走在街上,没人理睬他,很多人会把他当成疯子。因为时不时的,这街上就会冒出一两个疯子。遇到星期天,有些小学生还会向他扔石子。他们从背后偷袭,把纸板上的某一个字当作靶心,打赌看谁扔得准?他去了很多部门,当然去得最多的还是信访办。他们都跟他成熟人了,一见着他就心烦,头疼。在孙得福的上访材料上,有很多人和部门都签过字。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被飞龙村给领回去。飞龙村用化工厂的车来接他,接他的人说,老孙你真闲不住?累不累啊你?孙得福这时候通常会一言不发,他对化工厂的人像仇家似的不说一句话。
孙得福的视力也在下降,牙齿松动。头发早掉光了,就连眼睫毛和身上的汗毛,也都已脱落。不只孙得福一个人,它是很多人共同的病症。睁眼一看,村里到处都是粗脖子。一些老人已经死去,孙得福说,很快就将轮到我们。等我们也死了,就将是更年轻的那拨人了。
但是,飞龙村却非常红火。它远近闻名,被誉为乡村里的城镇。村子里到处彩旗飘飘。水井被废弃,家家户户用上了自来水。每个人荒废的土地,都已入了账册。在收割期,即使没有庄稼可以收割,土地的主人也将准时拿到赔付金。失去土地,却可以获得金钱。
村民们相继建起了楼房,统一规划的楼房整齐排场。许多外地的农民,一拨一拨地被招收到这儿来做工人。金钱带来了显而易见的好处。
孙得福挂着纸板牌子上访,惊动了某个媒体。一名记者前来采访。主任亲自接待,他首先让记者看了村容村貌,又带他参观了村里的自来水。主任说,水没问题,里面投放了适量的漂白粉。至于很多村民长有粗脖子这种现象,则被解释成近亲结婚造成的恶果。
高三金作为村民代表接受了采访,他至少指认了六到十个家庭,在这一代或上一代或上上一代属近亲结婚。面对记者,高三金赌咒发誓,说他祖居飞龙村,所言句句属实。他不会为了谁而做伪证。封闭,贫穷是近亲结婚的原因,这一陋习害了我们自己。
记者回去后,在报纸上发了几幅照片。整齐的街道,花坛,雕塑和楼房。他写道,一个过去的世外桃源,如今变成了城镇似的新农村。
瘸腿猎人王大根又在山上出事了。他另一条好腿也被野兽所伤,大腿处撕下了一块皮肉,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孙得福坐在床边,你现在两条腿都伤了,他说。
王大根悲伤地看着自己的伤处,一言不发。
你去过我们的水井吗?一定没去过。又不挑水吃,你去那地方干什么?我去了,去看我们的井水。它变成臭水坑了。
臭水坑你知不知道?臭了。
他就看着伤处,那地方敷着黑糊糊的药膏子。
臭了你知道吗?臭水坑。
我想不明白,王大根说,它怎么会咬我呢?
谁咬你?不是野兽吗?野兽又不认识人,它管你谁。
像是火蛋,不,肯定是火蛋。我打了一头野猪,砰的一声,猎枪响了,野猪倒在地上。这时,从我的左侧边,火蛋飞窜过来。我趴着。它窜过来一口就咬住我的腿。我认出它了,高声叫着火蛋是我,火蛋是我。它没理我,一甩脖子,连同衣服一块撕下一片皮肉。我想着,它也许会咬死我。它没了记忆?或是它恨我们,恨我们所有的人?它叼着我腿上的皮肉,站着愣了愣,然后跑掉。
这真是奇怪的举动啊。
它强壮得像一头狼,但是我能认出它。它变成什么我都能认出来。狗一旦变成野物,就该着恨我们吗?
你跑得动吗?会不会还上访?
会啊,我现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在上访。这种事总得有个结果吧。
结果?你要什么结果呢?
反正白龙村也没了,要不这样,把化工厂变成疗养院?孙得福说,把所有伤着和病了的人都收进去,让他们在里面疗养?
好主意!呵呵,这主意不错。
这是一个寂静的下午,两个人在王大根的病床上促膝谈心。他们说上一句话,有时会间隔很长时间。缓慢,冗长,像是慢镜头。两人一同想象,想象的情景有的被说出来了,有的没说。化工厂里的东西全被搬出,职工也都已撤走。重新进入的是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医疗器械和药品。其中,有治疗粗脖子,脱发和关节病的特效药。疗养院门口挂着鲜红的横幅标语。村民们有秩序地排着长队,他们将一个挨着一个穿过球场,游泳池,走进洁白的病房。病房和病房里的床位,都有醒目的编号。走进去的村民,各自对着编号牌,寻找自己的位置。房间里散发着香水气息,空调发出细微的嗡嗡声。此时,在孙得福和王大根之间,傍晚的光线开始暗下去,他们的面容渐渐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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