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盲人按摩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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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旺梅要去按摩。她是老病号,颈椎病和腰间盘突出。她一般上午去,买完菜十点钟左右,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进到按摩店去。吴旺梅腰有毛病,五十岁上下就开始摇晃了。上午的这个时间段,按摩店里相对要清闲一些,那些经常来按摩的人往往集中在下午和晚上。吴旺梅利用这个时间,既可以轻松按摩,又可以和医生们聊聊天。她管那里的人一概称为医生,明知不是医生,也还是这么叫。快七十岁了,又孤身一人,吴旺梅有些孤独,总想找人说说话,说什么都行。而且,每天下午,她还要去搓几圈麻将。

    按摩店临街,匾牌上写着盲人推拿按摩。门的外面加装了一扇玻璃门,玻璃上的文字罗列着许多常见病症,甚至还有高血糖,血压病和肾功能障碍。好像所有这些罗列出来的问题,只要坚持按摩,就都能得到改善。这扇广告门,还是前不久由王小强装上去的。

    事实上按摩店已存在好多年了,差不多有三十多年吧?县城里现在有好多家了,但它是最早的一家。它最初是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里,不事声张。只有两个盲人,一男一女。城里需要这种服务的人总能找到它,这地方被人们口口相传。人们说不舒服吗?不舒服找瞎子按一下。有效,瞎子按一下就舒服了。真的,瞎子懂穴位。瞎子,指的就是那一男一女,也是这里的两个医生。他们夫妻俩,在大城市里学过专业按摩。城里另外一些按摩店,大多数是从这儿分出去的,他们的徒子徒孙。但也有例外,不再都是盲人,也有健全人在做。

    店里还没有顾客,吴旺梅是今天第一个进来的人。里边的格局和以前一样,没做任何改变。五张单人床,铺着白色罩单。床的一端,大多数是靠外边,有一个圆形的凹陷下去的坑,顾客俯卧在床上时,可以把头和脸埋在这儿。那通常会有一些轻微的窒息感。或者,你还会嗅到其他人遗留的某种不洁气息。而在雨天,那些罩单还会散发出阴郁的潮气。屋顶上吊着电风扇,墙角里有一台柜式空调。电视机永远被开着,播报新闻,电视剧,广告或音乐。靠里边,是一间厨房和洗手间。顶上,用木板铺了半间屋大小的阁楼,能容下三张床位。在生意比较拥挤或某些人需要安静时,可以上到楼上去。通往上面的木制楼梯陡峭而狭小,上楼的脚步声因此而显得格外清脆和响亮。

    吴旺梅一进来,就看到了高医生。在两张单人床之间的过道里,高医生站在那儿。他体格健壮,头发都已花白。此刻,他的身体竖得笔直。从外表上看,他好像是在倾听某种声音,或是在追忆另一些往事,因此他的模样让人心生敬畏。但吴旺梅知道,这些都是假象:高医生实际上正在睡觉。每天早晨吃早点时,高医生都会喝下一塑料杯白酒。满满一杯,不多喝,也不少喝。他不是一个酗酒的人,但是酒精可以带给他短暂的睡意,他可以在来到店里以后站着睡上一会儿。高医生总是站着睡,而不躺到床上去。在他睡着时,还会发出很响的鼾声和叹息。高医生只在睡眠里才流露出哀鸣,而当他醒着时,他始终都很隐忍。可是,高医生不会承认自己在睡觉或是睡过了。他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随时准备反驳别人。笑话!我会在大白天里睡觉?要睡觉我不会上到床上去?我站在那儿是在听电视呢。高医生这么说,没有人会接他的话。吴旺梅是悄悄进来的,她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太大的声响。但肖医生还是会意地对着这边点了点头。

    肖医生坐在电视机的正下方,她的头发高高地盘着,脸上挂着若有所思的笑容。好多人都认为肖医生是个“智者”,智者这种说法并没有什么太确切的含义。她的笑容似乎总有某种穿透力,好像能够进入你的内心。这从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她眼睛的缺陷。尽管已步入老年,她的身体还没有发胖,她经常会穿上一些款式新颖的少妇式服装。当她行走时,从背影上看,的确像是妙龄少妇。她对着吴旺梅微笑,盲人似乎全都有良好的方向感。她那样子让吴旺梅心安,吴旺梅知道无需说话,她已认出了自己。

    另一张床边,徐小芬靠墙坐着。她正在一个人下跳棋。棋盘搁在床上,上面布满了一些玻璃珠子。玻璃珠子的芯里,有的是红色,有的是黑色,还有黄色。它们用颜色区分各自的身份。徐小芬每走出一步,都像是在绞尽脑汁。坐在椅子上,看不出徐小芬的身材。她实际上比较矮胖,上身丰满。她眼睛没问题,所以坐着就像是个健全的人。但她的残疾在腿上,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在她的旁边,总有一根手杖。

    然后是王小强,他通常就在一进门的墙边。那儿的墙壁上钉着几枚钉子,挂着晚报和都市报。报纸下面摆着一张长条椅。王小强坐着,他的身体始终在扭动。而他的脸,则一直凝然不动地望着徐小芬。王小强有很严重的白内障,当他的手机有短信时,他会把手机举到离眼睛不到半寸的地方瞅上一通。徐小芬每每都会嘲笑他,说那哪是在读,分明是在闻短信嘛。

    因此,望向徐小芬的就是王小强的整张脸,而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望。哪怕只有这么短的距离,王小强也还是看不见。但这不影响他朝向那里。他的脸上一会儿满是喜庆,一会儿却又忧心忡忡。

    看到他们这样子,吴旺梅突然说,和昨天一样啊。

    什么一样?肖医生问道。

    你在说什么呀?徐小芬也从棋盘上抬起头来。

    你们啊,和昨天这时候一模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让我看看,对,就连位置也没有挪动哪怕一点点。小芬在下棋,小强发呆,肖医生听电视。高医生呢,也还是在睡觉。

    原来你在说这个啊,肖医生把手从膝盖上拿开,她的手掌宽大,骨节粗壮。不要说昨天,只要没人来,天天都是这样子啊。

    天天都是这样子,吴旺梅想着这句话。

    谁说我在睡觉?高医生适时地醒过来了,胡说,我会睡觉吗?他走动着,我又不是一个懒惰的人。高医生嗓门很大,他的声音发出嗡嗡的回声。没有人接他的话,他顺势打了个呵欠。他张开的嘴里,露出一排坚硬的牙齿。

    老是黑棋输。

    又是黑棋吗?王小强说。

    我又不是故意的,怎么黑棋就不能赢呢?哪怕能赢上一次也行啊。徐小芬好像很苦恼。

    你让黑棋先走。

    哼,你就会出这种馊主意,上次你就说过了。黑棋,红棋,黄棋,全都轮流着先走。先走的又不能老是固定哪一种棋。

    那也是你一个人在下啊。

    是我一个人在下。

    一个人下好办啊。

    好办?

    对呀,那还不简单?你想要哪一种棋输就哪一种棋输,想要哪一种棋赢就哪一种棋赢嘛。何必这样和自己过不去?

    你这样说我王小强!徐小芬发出一声锐利的尖叫,她顺手哗啦啦把棋盘上的玻璃珠子倾倒在床铺上。我会这么无聊吗?哦,你说说,我能这么偏心?

    王小强把头低下去,他显得很羞愧。

    真是的,徐小芬甩了甩手,像是要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

    怎么呢,要我按吗?我今天的手劲可足了。高医生嬉笑着,他那笑一看就不怀好意。

    他经常这样,把来按摩的人揉捏得哇哇乱叫。他用指揉,拳头顶,肘关节压。据他讲,那些位置都是相应的穴位,或是某种疾患的“病灶”。他咬紧牙关,默默地用力,被挤压者感到憋闷,肿胀,直到发出痛苦的叫声。但当他移开后,又会出奇的轻松。这就是好多人专挑高医生按摩的原因,他那双手有劲。男人们被按得重了,总是会尽量压抑住叫声,只让嘴里发出咝咝的吸气声,就像是怕冷或正在做爱。而女人则总要夸张地叫出声来,这使得按摩店里有时会洋溢着节日般的气氛。高医生非常自豪,他喜欢炫耀自己的手劲。当他闷声不响地发力时,猛一看他和按摩对象的关系,仿佛他正在残暴地加害某人,或是正和一个已被击倒的人比试内功。这样的场景,让局外人看来甚是滑稽。高医生叭叭按响指关节,就好像吴旺梅是他即将到手的又一个牺牲。一个人横陈在他面前的床上,那双大手按下去,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我这把老骨头才不让你按呢,你省着力气去按那些小媳妇吧。吴旺梅走过去,亲密地牵住那个同样看不见的女人,我还是要肖医生。

    走吧,我们上楼去。肖医生几乎耳语般地说道。

    两个年老力衰的女人,顺着木制楼梯上到楼上去。她们相互搀扶着。也不是搀扶,楼梯过分狭窄,她们只能一前一后,一个人牵着另一个。或者也可以说,后面的那一个拉着前面的。徐小芬看着她们,思绪有一瞬间的漂移,好像她们不是要上到楼上去,而是正一步步倒退着回到地面来。

    她们还是上去了。多年来一直固定不变的按摩,已经让她们非常熟悉了。肖医生了解她的身体,差不多比自己的身体更没有生疏感。这还只是表面的事情。其实,她们更有过无数次两人间的密谈。那些密谈发生在昏昏欲睡的白昼,或晚间。通常都是在楼上,旁边没有别人。楼下的电视发出很大的声响,还有其他一些顾客也都在吵吵嚷嚷。这种时候断断续续的交谈,别人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就像是在喃喃自语,但她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哪怕是隔断了一会儿,也能够自然地准确接续上去。这样的秘密对话,使她们之间纠缠着一种既像是友情又像是敌意的关系。

    到了这样一种年龄,谁都有不幸的经历,没有人能够逃避。吴旺梅现在要好一些。她的子女都在外地,一个在上海,还有一个在武汉。他们经常给吴旺梅寄钱回来。所以吴旺梅不缺钱,她可以坚持每天都来按摩一次,下午还能去搓几圈麻将。这样安宁而又不算贫穷的晚年是值得庆幸的。

    肖医生就曾说过,这是吴旺梅一生中所能过上的最好的日子。吴旺梅是家庭妇女,从来也没有工作过,她的生命就耗在丈夫和两个孩子身上。丈夫老刘年轻时身体壮得像野兽,他拼命干活,在失意和发脾气时,又会拼命地殴打吴旺梅。他揪吴旺梅的头发,把她的脑袋往墙上撞。即便这样,吴旺梅也没有恨过他,她辩解说,老刘的心眼好,他的毛病就是爱喝上几口酒,要说做力气活的男人喝几口也不过分。被打过之后,吴旺梅会扫去地上散落的发丝,那是老刘从她头上揪下来的。然后,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去做家务。

    她生过三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了,另两个后来都考上了大学。老刘看到了这一天,他供养两个孩子大学毕业,自己却突然得上了一种怪病,脑萎缩。他只能终日躺在床上,吴旺梅前后伺候了他七年。

    肖医生说为什么他要脑萎缩,而不是其他地方萎缩呢?吴旺梅躺在按摩床上不能动弹,她望着肖医生没有目光的眼睛。就是因为他以前老是往墙上撞你的头。这种说法当然相当恶毒,两个女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但吴旺梅七年来对他的伺候始终尽心尽力,最后厌倦的是老刘而不是吴旺梅。老刘自杀了。

    那时候吴旺梅还不到六十岁。她去菜市场买菜,记得还割了半斤新鲜猪肝,猪肝和猪下水是老刘一生都没有吃厌过的东西。可是这半斤猪肝老刘再也没有吃上。疾病让他特别消沉,他以前暴烈的性格后来变得非常软弱。但是那一天他重新找回了勇气。他紧闭门窗,并打开了煤气。接着,他穿戴整齐,躺在客厅的中间。他那样子,就是在静静地等待,让煤气夺去他的生命。可能是他没有应有的耐心,也可能是他害怕买菜的吴旺梅马上就要回来。或者,更可能是因为恐惧:煤气的气味对求死的人来说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持续不断发出的声音。老刘一定是想尽快结束这件事。他只需要抬起手来,就能够上茶几上的打火机。他够到了,并按燃了打火机,一团火球嘭的一声爆炸。那不是一次非常剧烈的爆炸,吴旺梅客厅里的钢窗被崩落了,它掉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巷子的另一边是一所学校。很多人都记得那次爆炸,老刘并没有造成更大的火灾。消防车很快就到了,老刘的头部被烧焦了。吴旺梅回到家时,消防兵们和那些围观者都还没有散去。

    他不该撞你的头,肖医生说,往墙上撞你的头。这事一直到老刘死去肖医生也不曾原谅他,你想想,一个男人往墙上撞女人的头。而事实上,吴旺梅要到老刘死去了一段时间之后才会正式来这里按摩,在那之前她从没有进来过。也就是说,往墙上撞吴旺梅的头,同样是老刘死后肖医生才知道。吴旺梅那时候很孤单,失去病重的老伴让她一下子不知所措。在上海的儿子和武汉的女儿曾要她出去住些日子,被她拒绝了。她说她不想打扰自己的孩子。她终日里内心惶惶不安,腰疼病也发作了。有人介绍她来这里按一下,这一按就是十多年。

    失去了亲人的不只是吴旺梅,相比之下,肖医生的不幸还要更为沉痛。因为肖医生死去的是她的独生儿子。那是一次可以避免的车祸,肖医生反复强调这一点,是因为她还生活在假设里。

    事情发生之前,各种假设全都存在,而一旦发生,所有的假设便统统消失了。高云松喜欢登山,徒手攀登。本地都是一些小山,都被高云松登遍了。每到一个山顶,他都要把手放在嘴上卷成喇叭,高声叫喊。他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他喜欢听自己的回声,肖医生说,他登山就是为了听自己的回声。这孩子,他小时候就很调皮,肖医生微笑着。高医生要抽烟,要儿子拿给他。他那时候还小,刚会走。高医生张着嘴,他却把烟卷塞进高医生的耳朵眼里。烟卷插在那里就像含在嘴里一样,也不掉下来。高医生说人家用嘴吸烟,我用耳朵吸啊。高云松就笑,咯咯咯的,还说你那里没牙齿,他那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得。

    作为两个盲人生下的儿子,高云松没有任何残疾,他还有一份正式工作。从家底来看,父母亲从事了这么多年按摩,也一定会有很不错的积蓄。因此高云松的婚事很容易解决,他娶回来的李秀芸算得上是个美女。李秀芸的眼睛不是很大,但里面水波荡漾,特有风情。这样的女子都是“害人精”。

    也不一定吧?吴旺梅试探着说。

    哼!李秀芸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挺着大肚子的女人就像是功臣,可以对家里人颐指气使。怀孕后的李秀芸定期要去普爱医院检查。怀孕就怀孕,还检查什么呢?她说检查可以随时掌握胎儿的情况。那天高云松原本要去登山,他还约了几个人。那些人正在府河桥头等着他,他们计划登过山后要大喝一通,酒馆都已经定好了。

    可是李秀芸又要去检查。高云松很烦,说你再怎么检查,也不可能把女孩检查成男孩。在那之前他们早就通过B超知道她怀的是女孩。听他这么说,李秀芸也很生气,你是不是不满意女孩啊?你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不满意,我还要去登山呢。登山什么时候不能登?又不在乎这一会儿。两人争执了一阵,高云松决定把她送到医院,自己再离开。

    如果不去医院,就赶不上那趟车祸了,这是肖医生心里永远也解不开的结。

    你不能老这么想。

    可是事情就是这样。高云松骑着摩托,他开得太快了。普爱医院的医生后来说,李秀芸那天要去检查的想法确实很荒唐。有些孕妇在妊娠期可能会出现一些心理问题,比如老怀疑胎儿不正常,怕成为畸形。而李秀芸检查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她没必要疑神疑鬼。假如一定要检查,她也可以一个人去嘛。高云松安全地把她送到医院,而在回来的路上,他自己被一辆货车撞死了。

    那场车祸发生在上午。死讯传到按摩店,两个盲人,高医生和肖医生同时出现发呆症状,这持续了好长一会时间。然后高医生开始发作,他大步流星地在屋子里乱走一气,嘴里说着这下完了,这下完了。他好像走在一处空旷的地方,这儿是无物之地,他可以随便乱走。事实上他只能走出几步,就撞翻了按摩床,长条椅和别的东西。噼噼啪啪,他的身体被撞伤了,另一些东西也在倾倒。他做出走的架式,却被陷在杂物堆里,困在那儿不能动弹。于是他从地上随手捡起一只报夹子,用它狠命地抽打自己。你现在成老光棍了,他说,老光棍!他打自己的脑袋,用报夹的尖角戳自己的眼睛。

    虽然楼下的电视机总是开着,但按摩店还是让人感觉到安静。这个地方临街,门外就是繁华闹市。一到晚间,宵夜的烧烤摊点还会摆满街的两边。这是外面,而在屋内,没有顾客或顾客不多的时候,一多半都是沉默。这种气氛有时会让人心里发毛。电视机发出的声音空洞单调,并不能拯救什么。

    而一旦顾客多了,情况会是另一种样子。高医生大声谈笑,他还会开一些粗俗的玩笑。女人们来了,高医生总会说出一些极具挑逗的话语。儿子死了,高医生在度过了漫长的缄默期之后,突然变成了一个淫荡的男人,他总在讲黄色笑话。他从哪来那么多肮脏的俏皮话呢?无论人们说什么,他都会引到那上面去。

    吴旺梅曾忧心忡忡地对肖医生说,他变了。

    肖医生从她的身上移开手,停在空气里,不,她说,他没变。这就是他的本性。

    这种地方适合开一些下流的玩笑。高医生和肖医生刚开始开按摩店时,还是由民政局批准的。全城,哦,不,全县就此一家。他们那时还没结婚呢,按摩店就设在付家巷里。那时候才只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啊?来按摩的也确实是些“老毛病”,像什么积劳成疾啊,腰肌劳损啊,都是这样的一些人,一些老人。

    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好多人来按摩只是为了享受。他们什么毛病也没有,不过是来“保健”。像吴旺梅这样的老病号之外,更多的是中年人,有官员,发了财的商人,无所事事的闲人。

    再就是女人,她们的成分要更为复杂。中年妇人,或是比她们还年轻一些。她们一来就会叽叽喳喳。打过了麻将,或是做过美容,再来这儿放松一下。她们中的有些人,往往被某一个男人事先就预存了一笔钱。她们每消费一次,只需要在本子里打上一个勾就行了。有时会听到一个女人请另一个女人。她说,我请你吧,在我的名下打两个勾。哦不,另一个女人说,还是我请吧,麻烦你在我的名下打两个勾。

    负责打勾的是徐小芬,而负责收现金的是肖医生,她用手一摸票面,就知道面值多少。

    女人们被称作小媳妇,她们身上有一种肉欲气息。在这里公开谈论色情话题,是从她们进来以后开始的。她们那时候的目标是王小强。王小强被收徒时,只有十五岁,稚气未脱。他是外地人,好像是从黑龙江那边过来的,到这儿来投奔亲戚。亲戚正好是这间按摩店的房东。王小强没事就到这里玩,他眼睛不好,没办法读书。亲戚和高医生一合计,还不如就学按摩吧,也算是无意间给他找到一条出路。

    王小强出生乡下,家境贫寒,要不然也不会投奔到这个小县城来。刚开始学按摩,高医生让他先练“手劲”。顾客多了按不过来时,先让他给等着的人按一下。只一个位置,并且只按一个动作。那样反反复复地按就是在增加他手腕的力量。王小强来自北方,能讲不错的普通话,他的口音让人觉得好奇。个头又高又瘦,一看就是还没怎么发育好。那些等着按摩的女人都想让他先按一会,她们打趣他。王小强笨手笨脚,女人们打趣他会让他满脸通红。脸红成了她们继续挑逗或是恶作剧的理由。

    有女人问王小强,说小强,肾功能不行,按哪里啊?高医生教你了吗?

    王小强不知道肾功能是什么意思,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没呢,高老师还没教。

    那么,肖医生教了吗?

    肖老师也没教。

    满屋子因此爆发出一阵阵哄笑。那好吧,我来教你。被按着的女人拉着王小强的手在自己身上这儿那儿地比划。

    她叫王少丽,一个被包养的女人,成天化很浓的妆。她身边聚集着一帮年龄相仿的女人,每天进出“牌场”。她们在餐馆吃饭,晚上在烧烤点上宵夜。

    据说,这些花销都由赢了钱的人买单。实际上她们每个人的后面都有别的男人。每个地方都有她们这样一些人,她们有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来按摩对她们来说也不过是玩。

    看到王少丽拉着王小强的手在自己身上比划,她们都笑,说可别把这孩子教坏了。

    王小强知道她们在坏笑,脸上像泼了血。

    王少丽还在一个劲儿地拉着他的手往腰腹上搁,说肾在这儿呢,就按这儿吧。按那里可以,她们说,可别按到上面去了。

    按上面怎么啦?王少丽说,小强你想按就按吧。怕什么?你师父高医生不是哪儿都按吗?

    别听她的,她们说,小强要是你把她奶水按出来了,看她不逼着你吃下去。

    听到这些话,王小强站在那腿脚直哆嗦。高医生和肖医生也跟着笑,这没什么,做生意不是也要讲“人气”吗?热闹,讲笑话,能吸引更多的人。高医生有时候也会掺和到里面来一起讲。

    但是徐小芬听不过去,她对这些无聊的女人感到愤怒,她以冷漠来表达抵触。通常她都不怎么搭理她们,实在太过分了,她会说你们饶了他吧,小强还是孩子啊。

    徐小芬好像是唯一一个在刻意“搭救”他的成年人,王小强就会感激地看她一眼,虽然他看到的只是模糊的一团。但是徐小芬的告诫没有起任何作用。她们照样会拿王小强寻开心。比如她们刚刚宵过夜,在烧烤摊上吃了“公鸡蛋”。王少丽会问,小强你见过公鸡下蛋吗?

    公鸡下蛋?没。

    既然公鸡不能下蛋,那“公鸡蛋”又是什么呢?

    公鸡蛋?公鸡不可能有蛋啊。

    可是,王少丽说,我们明明刚吃了公鸡蛋,你怎么能说公鸡没蛋呢?

    公鸡就是不能下蛋嘛。

    公鸡不能下蛋,那我们吃的是什么呢?大家就又笑,真有你的,干吗一定要为难这孩子呢。

    王少丽有些怜爱似地揪了把王小强的脸,说这孩子,怎么看着你就想欺负呢?下次也请你吃上一回公鸡蛋吧。

    谁都看得出来,王少丽迷上了王小强。她们中的一个女人说,丽姐,你这么喜欢小强,就收他做了干儿子吧。王少丽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小强,说我没问题,就看小强愿不愿意?那些人全在一边起哄,说小强就跟了她吧,跟了她保你吃香喝辣的。说了好多次,都被当成了玩笑话或疯话。

    直到有一天早上,刚吃过早点不久,还不到九点吧,那天在下雨。哗哗的雨点密度很大,像是整个天空都在往下泼水。按摩店里一个顾客也没有,就连吴旺梅也没来。还不到时候吧,或者是雨下得太大了,街上也不见行人。王少丽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她浑身都湿透了,脸孔浮肿青绿,一看就是一夜没睡觉。她还哭过,脸上滚动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徐小芬说,天啦,看你给淋的。

    淋就淋吧,王少丽说,淋死了才好呢。

    徐小芬拿来干毛巾给她揩净了头发上的水,没有现成的衣服换,徐小芬只能在她的湿衣服上用干毛巾揩抹几次。她发现王少丽在发抖。

    怎么了?出事了吗?肖医生问道,高医生站在那儿,张着耳朵倾听。

    要不躺到床上去吧,徐小芬说,把单子搭到身上会好受一些。

    王少丽躺上去了,白色的单子罩在她身上,她一定比刚才暖和些了。但是她仍然在发抖,她的身体抖个不停。她还咬着牙,狗娘养的,她骂道,她就是这么骂的。没人知道她在骂谁。

    狗娘养的,她又骂道,这一次她的眼里重又涌出泪水。这样对待我一定会不得好死,这有点像是自言自语,或是在念一种可以马上兑现的咒语。

    屋子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外边的雨声。不再有人问王少丽出了什么事?估计问了,她也不会说出来,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这种女人的背景十分复杂,谁也猜不出她们在私底下会发生些什么?

    高医生在往这边走,说我给你按一下吧。

    不要,王少丽几乎是在尖叫,你不要过来,我要小强按。

    好啊小强,肖医生说,你去按吧。

    徐小芬假装在下跳棋,但她的眼睛不时地会瞟向这边。

    王少丽是个湿漉漉的女人,她躺在按摩床上,好像她还在呜咽,因为她的胸脯起伏很大。王小强不知道怎么按,你就随便按吧,王少丽说,怎么着都行。

    哦,王小强从脚开始按起,在他按摩时,王少丽停止了哭泣。

    你这么一按,我就不再冷了,她说。你不要老在我腿上按来按去,你可以按一按我的上身。我来指给你,王少丽欠了欠身,这儿,我脖子,还有这儿,我的腰。我到处都不舒服,你都给我按按吧。

    我还没学会呢,王小强说。

    什么学会没学会,你使劲按就是了。

    王小强手忙脚乱地到处按着,他有时候就像是在挠痒痒。徐小芬在细心地观察他们。有好几次王少丽都抓住了他的手,强行要把他的手按到自己的胸上去,却被王小强挣脱了。徐小芬想这个女人真是肮脏啊,她为什么一定要毒害小强呢?王少丽又一次抓住他的手,这回按上了,按着了她的乳房。王小强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还停留了一会儿,才拿开。

    小强,我问问你吧,王少丽说,你在这儿学徒,一个月多少钱啊?

    学徒嘛,都一样,没钱,管吃管住。

    你还是给我做干儿子吧,王少丽说,我一个月给你三千块钱零用。

    三千块?这么多啊。

    你要是喜欢按摩,还可以继续在这做学徒,但是要住到我家里去。

    嘿嘿,高医生这时干咳了几声,听着就像是在冷笑。肖医生说,大姐,她一直管这些女人叫大姐,玩玩闹闹可以,但是来真的却不行。

    有什么呢?王少丽抢着说,我是看这孩子可怜,想做他干妈帮帮他,有什么不好?

    我们这是靠手艺吃饭,将来小强有了手艺,不愁一碗饭吃。

    也不矛盾啊,我又不要他跟我一生。干儿子嘛,无非也就是一个名分,大不了有些事让他照顾一下我。

    不说了吧,肖医生冷冷地说,我们这可不卖身。

    不卖身?嗬嗬!卖艺不卖身,这是你说的吗?王少丽简直像是在尖叫,我说过要买小强吗?

    大姐,不说这事了吧。肖医生说小强的事我做主,他不给人做干儿子。

    王少丽一定是非常气愤,她在继续纠缠,你们还好意思跟我说不卖身?那么小玉呢?你们在小强之前带的学徒小玉总还记得吧?她也不卖吗?哈哈哈,王少丽歇斯底里地大笑着,你们不能否认她在卖吧?她可是卖烂了,居然卖到了深圳,要不了多久,她还会卖到香港去。

    不许你说她,高医生突然咆哮着,他还攥紧了拳头。王少丽抬起头来,她看到了暴怒的高医生,好像随时准备冲过来痛击她。她从床上爬起来,跳到地上。躺了这么一会,并没有减轻她的痛苦。而她痛苦的缘由,却也无人知晓。王少丽站在地上看着王小强,王小强比她高,她需要仰着头。徐小芬发现她的眼神既缠绵又绝望。她猛地一下抱住王小强的脖子,并狠命咬住了他的嘴唇。这事是一下子发生的,徐小芬在亲眼目睹,而高医生和肖医生都不知道。王小强僵住了,他感觉到自己就要死去。

    但是王少丽松开了他,她用手指着屋子里的其他人。她说,装吧,都给我装吧,你们这些人再怎么装,谁没有一摊子破事呢?说着一扭头,冲出了门外。

    外面还在下雨,王少丽是从雨水中跑进来的,又回到雨水中去了。按摩床上,在她躺过的地方,有一幅清晰的人体水印。

    徐小芬在收拾这张床,她把床单揭下来。走过他身边,她说,小强,你差点被人弄走了喽。

    王小强咧开嘴,他那张嘴好像不是自己咧开的,而是被人撕成了那样,他几乎要哭出来。他说,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徐小芬没好气地说,又没人怪你。

    你们在说什么?两个盲人同时问道。

    王少丽提到的小玉,只在这儿做过短期,前后加起来,大约也就一年多一点吧。肖医生曾把按摩店比作营盘,像军营一样,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总有一些人来做学徒,然后又离开。

    他们后来有的自己单独开店,有的去了别的按摩店,还有的去了外地。小玉是肖医生老家的一个女孩,远亲,她管肖医生叫姑婆。可能是营养不好的缘故,小玉很瘦弱。和其他学徒不同,小玉是健全人。她的眼眶很大,配在她苍白消瘦的脸上,好像随时都处在惊恐之中。

    关于她的事,肖医生和吴旺梅谈过。两人谈过多次,或是经常谈起。这女孩很贫困,来拜师带给医生的礼物是一布袋红薯。那时候按摩店的生意也很萧条,没有徐小芬,也没有王小强。两个盲人带一个女孩。高医生好像总是很愤怒,他动不动就发脾气。让他恼火的是从前的一些弟子,他们在城里开了好些个按摩店,对他构成了恶性竞争。很多信息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耳朵中来,他原来的顾客和那些本属于他的潜在顾客在纷纷流失。新店子,大多数是他先前的弟子所开,一般都会有更豪华和新潮的装潢。配置更舒适的按摩床,还会有一些时尚的音乐,他们明显是在有意向娱乐行业转变。

    这很可耻!高医生认为,盲人按摩有它自己的传统。他拒绝对自己的按摩店进行重新装修,那不可能,他说随便他们怎么弄,我是不会变的。他们带走了高医生的很多顾客,因此高医生痛恨他们。他们虽然还打着盲人的招牌,但聘请的按摩师好多都不是盲人。

    为此,高医生还专门找过民政局,他申诉说残疾人的饭碗被健全人抢走了,结果并没有下文。在不景气的日子里,他和肖医生一起回忆往事。过去县城里只有他们一家,他们从省城里学成归来。那是些悠闲古朴的岁月,来找他们按摩的也都是些相对老派的人物,话也总能说到一块。那些岁月已无声无息地从他们的指缝中流失了。

    手不停地按着,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顾客说着话,屋子里暗得很,吴旺梅插嘴说,你怎么知道暗得很?

    肖医生笑着说,我听得见光线,我们在付家巷的老店子就是这样,它在门面街的内侧,光线当然会暗一些。哪怕是夏天,从外面走进来,也会有一些凉意。那样的日子再不会有了,肖医生说,她怀念那时候的顾客。

    还有高医生,他们都还年轻,在开按摩店的同时,他们就住到一起了。和别的残疾人比起来,他们算是幸运的。他们有手艺,能养活自己,还能有一些积蓄。高医生特别体贴自己的女人,肖医生因此很知足。但高医生是个性欲很旺盛的男人,这在年轻时可以算是一个优点,那么年纪大了呢?作为自己的丈夫,她不想过多地去说他这方面的坏话。她所能做的,就是先不动声色地让他出事,然后再来整治他。

    你不能让男人胡作非为,她对吴旺梅说,更不能让他往墙上撞你的头。在生意最不好的时候,实际上是肖医生在安慰高医生。她说,让他们弄去吧,随他们怎么弄,那些信赖我们手艺的人最终还会再回来。

    肖医生的预言后来被证明是对的,这座县城,要讲按摩,人们还是会来这里。而在当时,她的这一说法并不能马上就被看到。相反,店里老是没有人来,高医生显得郁闷和焦躁。他还老上火,嘴上起一个个的大水泡。肖医生劝他,不如趁空闲早一点教会小玉。

    从说话的声音看,小玉应该很胆怯。据后来见过的人描述,小玉因为瘦,四肢便显得长。腿和手,都长长的,有些像木棍。她肤色有些深,是那种小麦色。在裸露的手臂和腿上,能看到浓密的汗毛。她是个多毛发的女人。高医生教她,告诉她身体的各个穴位,按摩时需要拿捏的要领。之后是他在小玉身上示范,示范完了,再让她在高医生身上按。他们彼此按摩对方,肖医生说,一开始还能听到高医生在唠叨,一段时间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他们在下面按,在肖医生的眼皮子底下。

    不知从哪一天起,他们移到阁楼上面去了。高医生说,小玉很有长进,按得很好啊。他对肖医生说,我们上去按,如果有顾客来,你一喊我就下来。肖医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允许他们上去?他们上去的理由是什么呢?但他们还是上去了。肖医生回忆说,我当时能清楚地看到我自己的脸色,我肯定是在冷笑,我的脸上有一层寒意。那么,高医生呢?他的脸上一定是眉飞色舞。他和女弟子之间毫无疑问有了某种事,肖医生能听到细微的声响。小玉有了变化,她在化妆。当她走进按摩店,肖医生能闻到一股扑鼻的香粉气息。她把眼圈画黑,嘴唇涂得血红,往脸上搽很厚的粉,试图变得白净一些。化妆就要化妆品,肖医生想,这些钱大概是高医生给她的吧?可笑的是,高医生也在变,他在一个月的时间内,让高云松陪着他去买了三套衣服。

    高云松曾当面质问过他,说你为什么突然这么热衷于打扮?你到底要穿给谁看?

    高医生说,我的财产全都是你的,现在我穿几套衣服过分了吗?

    高云松只能闭嘴。外面一直都有传言,说两个瞎子给独生子留下了足够多的钱。他们的一生快要过去,还要钱干什么?可是那时候没有人知道高云松会死在他们前头,他还将留下一个遗腹子女儿。

    穿着新衣服的高医生喜气洋洋,他们一定做过好多次了,所以高医生变得特别胆大。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防备肖医生,而是他们总能找到合适的机会。因为高医生有良好的听觉,小玉又有一双机灵的眼睛,肖医生根本不可能接近他们。只要她向那边移动,他们很快就能做好准备。她只能无望地看着某一个方向,那是她所能认定的犯罪现场。

    但是有一天,店里依然没有人,他们又上去了。那天,外面街面上正在翻修马路。机器的噪声灌满人的耳朵,响个不停。如果长期处在那种噪声里,一定可以让人发疯。肖医生悄悄爬上楼梯,她努力不发出一点声响。即使她不小心发出了某些声音,也一定被外面的噪声吞没了。她站在阁楼地板上,能听到按摩床细微的吱嘎声。这样弱小的声音在下面是听不见的,但和她想象中的情景差不多。她扑上前去,一手按住一个身体。两具裸体,一上一下。谁也不会相信,一个盲人居然会这样捉住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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