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盲人按摩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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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这是真的。高医生肯定不知情,那么小玉呢?她要么是闭着眼睛,要么是看到了肖医生的到来却故意不做声,到底是哪一种情况呢?他们全都跪下了,跪在地上,是肖医生让他们跪的。她还要小玉扇高医生的耳光,她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摧毁高医生的尊严。男人一旦丧失尊严,肯定会俯首帖耳。小玉不肯,她更严厉地命令她,同时她还恐吓这个乡下来的女孩。她说,你要不扇,我会把你的父母双亲全都叫来,告诉他们你的丑事。乡下女孩大都孝顺,怎么能忍受这个?她果真扇了高医生的耳光。

    此时,肖医生威严地站立一旁,她在监督。而小玉看着高医生的身体,她忽然发现丑陋无比,他的身上已出现多处皱纹,而男人的一些特征更是不堪入目。最终小玉离开了。先是听说她进了某一个发廊,同样是按摩,但她所做的已经是另一回事了。不久便又去了深圳。

    小玉走后,肖医生没有再为难高医生,她不说什么。这么做,其实是肖医生想让他更为自责和内疚。她的目的达到了,高医生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肖医生充分扮演了一个受害者的角色。她跟吴旺梅说,婚姻就是这么脆弱和可笑,她跟高医生那可真是患难夫妻。他们是残疾人,永远都在黑暗中,能够有一份事业走到这一步其实很不容易。她没有想过高医生会背叛她,但是当机会出现了,高医生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淫乱。这就是事实,她要让高医生一生都感觉到愧疚。

    那段时间里,高医生就像龟孙子一样活着。他白天在店里小心翼翼地干活,晚上回到家里,还要主动给肖医生做很多事情。比如给她洗脚,高医生蹲在地上,细心地为肖医生搓洗每一个脚趾头。洗着洗着,肖医生有时会突然起脚踢翻水盆,盆里的脏水泼溅到高医生的脸和身上。这种事发生过好多次,每一次都是高医生默默地收拾残局。他做过亏心事,就必须忍受。

    但肖医生不会让外面的人知道,她小心地捂着,只会让这些事在家里上演。她要高医生给她洗头,洗澡,而且她还对水温特别挑剔,稍有不如意,就大发脾气。夫妻,如果你抓住了他的把柄,他一样会对你低三下四。这一阶段一直持续到高云松离世,丧子之痛是这个家庭面临的又一次重大变故。

    悲痛使高医生变得非常消沉。他不再理睬肖医生,也不说话,好像成心要变成一个哑巴。突降的灾难似乎免除了高医生犯下的罪孽,他可以不再受罚。那样的一段生活结束了,作为施虐者,肖医生也同样要面对儿子遭遇车祸这一事实。儿子,他死了。高医生很难复原,他以前把所有的东西都寄托在高云松身上,但高云松却先他而去。

    尽管高医生还活着,他身上却已没有多少活“气”。他一定是在暗自让自己慢慢死去。好像就是这样,他整天不声不响,吃饭和上厕所也都悄无声息。

    最先恢复过来的是肖医生,女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要更为坚强一些。她主动和高医生和好,劝告他要好好活下去。

    她还提到了高云松的遗腹子女儿点点,点点眼下和她的母亲李秀芸生活在一起。可她是我们的孙女,我们有责任抚养她。抚养她?哼!高医生冷笑着,她的父亲死了,母亲还没死呢,轮不到我们。

    看得出来,他还在恨李秀芸,始终都不肯原谅她。是啊,她真是一个丧门星,把她娶回高家实是家门不幸。而且,生下点点是李秀芸自己的主张。高云松死的时候,李秀芸离预产期还有几天。高医生曾让人传话,要她引产。李秀芸大哭一场,声称现在引产无异于让她亲手杀死一个幼小的生命。那是高云松的骨血,她要对死者负责,生下女儿,让高云松的血脉得以在这世上延续。她没想到高医生他们会这样冷酷,想想都叫人寒心。高云松尸骨未寒,他们竟想亲手扼杀自己的孙女儿。

    是否生下后来的点点,双方都有各自的想法。高医生是想一了百了,既然儿子已死,不如引下孩子,从此和李秀芸不再有任何瓜葛。管她嫁人也罢,不嫁人也罢,高家再没有这个人了。李秀芸正好相反,生下孩子和不生孩子大不一样。有了孩子,就会是高家唯一的继承人。高医生和肖医生一生都在按摩,听说很积下了一些钱财。

    大家各自心照不宣。按理说,让高医生把家产全都留给点点他是愿意的,毕竟点点也还是高家的人。问题是他对李秀芸不放心。李秀芸这么年轻,听说又生得漂亮妖冶,像她这样的女子要守是守不住的,她早晚要找男人。一旦她找了男人,高家的财产事实上就会到了他们手上。这也是高医生所忧虑的原因。但李秀芸还是坚持生下了孩子,她给这个健康的女婴取名叫点点。李秀芸现在住在娘家。刚满月,她就抱着点点来到按摩店。她说这是点点,让爷爷奶奶摸一下,摸一下就会知道点点有多漂亮。这么说着,她先抱给高医生,又抱给肖医生。他们一一接过去,真的都细细地摸了一遍,从脸蛋到头发再到四肢,全都摸过了。看得出来,两人都有些哽咽。一瞬间,在点点面前,以前所有的隔阂和过节好像全都消失了。但这只是突然爆发的短暂的情意,不过是假象而已,矛盾在以后还会继续存在。

    把高医生从消沉中解救出来,需要一个过程,肖医生花了差不多有将近十个月的时间。她认定,只有我才能救他。高云松已经不在了,不能再搭进一个高医生,那也太不值了。

    肖医生了解男人,一个男人很容易就会给毁掉。他们对生命往往会有一种很奇怪的姿态。所谓生死与共,恰是男人们乐意去实践的事情。高云松事件,使高医生既仇恨同时又极力想要亲近死亡。所以,肖医生要开导他。她必须留住自己的丈夫。当儿子不在了,丈夫成了她仅有的亲人,她只能抓住他。肖医生开导他的方式是尽可能不再提高云松,这在她确实很难做到。她内心的悲痛并不比高医生弱,这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同样知道的是,外人根本无法拯救高医生,她只能这样做。不提高云松,是要努力地去淡忘。

    然后再公开和他谈论小玉的事情。很显然,谈小玉是在回味他的风流韵事。一个男人,一个眼睛瞎了的老男人,在他的晚年还能有一段风流韵事,这本身就很不简单,很值得骄傲。这不是假的,他的妻子能够证明,因为曾经被她捉住过。现在再由他的妻子来和他谈这件事,他会怎么想?当然,如果要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肖医生是要反复并从不同的角度来利用这件事。这件事可以利用!以前是要让他悔罪。这会儿又不同,这会儿肯定是要恢复他的勇气。作为男人,得给他找活下去的理由。这里,自然还要涉及到宽恕。面对灾祸,没有什么罪责不可以被原谅。

    吴旺梅同意这一点,她又提到了自己的丈夫,提到他卧病在床。那真是一种怪病,她说,让随便哪个男人得上那种怪病都不应该。看见他缩成一团,我就想哭,就想把他像小孩一样抱在怀里。这世上有多少种怪病啊。

    肖医生停下手,她看着吴旺梅,或者就像看着她。这么说,你不恨他?哪怕他以前老往墙上撞你的头。

    不恨。吴旺梅说。

    可是我恨他!肖医生坚定地说,我恨高医生背叛了我,我这双手,肖医生把自己这双手举到看不见的眼前,就曾抓住过他们的身体。但那都已经过去了,肖医生就是这样跟高医生说的。她握住高医生的手,说你怕什么呢?我们都是老人了,说说无妨的。没事的时候,一天的生意做完了,回到家里,肖医生总会引导他。

    起初高医生还有些迟疑,但经不住她反复地提到这个女人。高医生就会说,他说得很细。夫妻两人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论一个离去的通奸者,这说明了什么呢?肖医生在他面前表现得很大气,她没有丝毫吃醋的意思,也不指责半句。高医生回忆她在此之前的所作所为,简直判若两人。现在他们就像是陷在一片废墟里。她在搀扶这个男人。她询问那些事的细节。女人对自己的男人怎样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充满了好奇和遐想,肖医生也不例外。高医生一开始总是尽量地回避,他只说那些不重要的事。比如他说小玉是一个贪图小便宜的女人。

    那当然,这种女人嘛,坏就坏在钱上面。

    她要我给她买些小东西,那都是些花不了几个小钱的玩艺儿。

    你买了?

    是啊,我给钱她自己买。再后来一步一步地加码,她会要求买一些更为贵重些的物品。

    我知道了,像什么化妆品,香水和衣服这些东西,都是你给买的。

    肖医生微笑着,高医生虽然看不见她的笑容,但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微笑。你怎么知道?

    我闻到了香气,那些经常从其他女人身上飘出的香粉气,突然有一天从小玉身上也飘出来了。我就在猜想,是谁给她买的呢?

    我,是她要我买的。

    可是,你为什么要买给她呢?是不是你试探过了?因为她没有反抗,你的胆子就大了?然后等到她跟你要钱,你就知道能上了,是吧?

    这已经有点像是循循善诱了,而不是逼供讯。或者说像是老师在启发学生思考,而不是纪委对“双规”干部的查问。高医生试着讲了一些,肖医生很配合他,总是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说。他们说到了小玉的身体,身体上的毛发,以及做爱时的具体情景。她可真瘦啊,但是她身上有劲。乡下孩子嘛,到处都有一股蛮劲。他们谈到了性,以至于在他们之间性的话题贯穿了很长时间。这是他们的秘密。他们谈论老年男子和年轻女子做爱的具体问题。抛弃了羞耻心,也同时抛弃了罪恶感。没有这些东西的约束,就会真正沉浸在感官里。没有人能想到,这对夫妇,两个老人在夜深人寂之时津津乐道的,居然是性事。他们能谈到很小的事情里去。而性事的主角是高医生,另一个是小玉。高医生说了很多他做过的,也一定有一些会是杜撰。肖医生对此并不戳穿,得允许他有一些虚荣心。男人喜欢在性的方面夸耀自己。她咬我。因为她如果不在口里咬住什么东西,就会叫出声来。她忍不住,每一次都想叫。不能要她叫,得让她咬住。她咬得可真痛。每回她都咬在我肩上相同的地方,就这儿,高医生拉着肖医生的手往自个的肩头摸去。摸到了吗?好像有一圈凹槽,那就是她给咬出来的。没摸到啊,肖医生仔细地摸着。没摸到?那就是后来慢慢平了,我能摸到,我还能摸到齿印呢。

    你不一样,肖医生说,你不光能摸,就算是想你也能想出来。

    完全像是一种悖论,正是从谈论这些近似于丑陋的事情中,高医生恢复过来了。他也从此变成了一个粗俗不堪的男人。

    这时候店里的生意又好起来了,正如肖医生以前曾预测过的那样,老顾客们还是信赖盲人。他们纷纷回到这里,还有那些经常在外面玩的女人们。顾客多了,店里又新添了徐小芬和王小强。实际上新添的只有王小强,徐小芬不是。她以前在这做过,出去做了些年,然后又回来了。

    那些经常在外面玩的女人,把来这按摩当成是一种体面。高医生和她们开玩笑,他们的玩笑话里肯定隐藏着一些淫秽的信息,店里因此常常爆发出阵阵笑声。女人们观察着肖医生,看来和高医生如此调笑是被允许的,因此她们愈发放肆。先前的一些老顾客,他们都还记得高医生年轻时的模样。那时候高医生虽然是个盲人,身上却还有几分斯文和儒雅。肖医生呢,也像是个害羞的大姑娘。几十年过去了,他们惊讶地发现,肖医生在外表上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而高医生,他变得太多了,他随口就能说出粗话来。这成了高医生的一种新做派。他要么不说话,一说话就会往粗俗的方向走。高医生的油滑,是他身上新出现的东西,就像一株老树上长出的新枝杈。这可以被看见,同样可以被看见的,还有他偶尔不自觉地发呆,突然之间他就会呆呆地站上好一会儿。也许他就那样站着入睡了。

    徐小芬相信,这才是生活的残酷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生活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徐小芬深信这一点。

    跟肖医生学按摩,徐小芬是当成医术来学习的。她十几岁就进来了,跟了高医生他们好多年。她进来时的年龄和后来王小强进来的年龄差不多。

    徐小芬有一个忧愁的母亲。她在母亲总是抹眼泪和不停地叹息声中长大。母亲一直在为女儿担忧。她的身上有一种很忧郁的气质,她不相信自己会生出一个有残疾的女儿来。不是天生的,而是因为一场病给落下了。这更使她内疚,好像女儿变成这样全是她的错。这种想法让她羞愧,她从来不敢或者不愿意和徐小芬对视。徐小芬从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她母亲的伎俩:和她在一起时,她母亲会假装欢乐和坚强,告诉她一些书本上的励志故事。但是一转过身去,母亲就会偷偷地抹泪。

    一开始,徐小芬认为母亲一定是在为她黯淡的前途而暗自忧伤。但时间长了,随着年岁的增加,徐小芬猛然意识到,母亲这么做显然是故意让她看见的。她要让女儿知道,她在悄悄流泪。她故意把这种事做得偷偷摸摸,却又总是留有漏洞被徐小芬发现。

    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很早就离异了。徐小芬从小总是被告知,父亲去世了。长大后才知道,那个男人还活得好好的。他在外地重又组建了另一个家庭,并且生了一个儿子。在徐小芬的印象中,他从来就没照顾过自己的前妻,甚至可能他从根本上就忘了自己还曾有过一个跛足女儿。从这个意义上看,母亲说他已经去世一点也不过分。

    有意思的是,母亲美丽的容颜并没有在她的忧戚中遭到毁损。相反,因为有了那样一份忧郁,母亲显得更为楚楚动人。这种东西,是母亲寡居生活中的保鲜剂。因为美丽,母亲事实上从来就没缺过男人。

    徐小芬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她目睹过很多男人来过她家里。长到十五岁,徐小芬决定放弃学业。本来她在学校里的成绩还算不错,顺利地读下去也许可以读上一个稍许不那么好的大学。这是老师们对她的基本评判,她自己也认可这一点。但她认为与其将来读上一所不那么好的大学却又找不到工作,还不如就学上一门现成的手艺。她来到按摩店,跟了肖医生。肖医生能收下她的原因,恰是这小姑娘这么小就能自个儿拿主意。这很不容易啊,肖医生说。

    对于女儿的决定,母亲想不通,她悲悲切切地哭闹了一个星期。徐小芬跟肖医生说,你别管她,让她闹去吧,她闹不了多久。徐小芬这话说对啦。一星期后母亲就安静了。徐小芬就守在按摩店里,晚上也不回家,大约两三个月才会回去一次。她表现得很决绝,有意想要和母亲弄得生疏。很可能这并不是徐小芬单方面的愿望,母亲那边大概也想这样吧?既然女儿想要独立,她又何必要拦着呢?尽管还在一座城里,母女俩却像是越来越远。奇怪的是女儿离开后,母亲的容貌却在毫无指望地衰败下去。她不再是一个美丽的寡妇,而更接近她自己的真相:一个行将老去的妇人。与此形成默契的是,她从此变得刻薄。也可能不是变得刻薄,而是她本来就很刻薄,只是以前被遮掩着。母亲后来根本不理徐小芬,而且懒得去找上一个哪怕说得过去的借口。

    和早期的母亲比起来,徐小芬长得并不好看。她有残疾,尤其是她还肥胖。她不太相信会有男人看上自己,这是她内心里的自我告诫。

    按摩店所处的位置很是繁华,城里的楚剧院就坐落在它的不远处。楚剧早已被人冷落,剧院只在过年的时候才会排演一些老剧目,以满足城里的老人和那些特地从乡下进城来看戏的农民。而在平时,剧院的门面全都被租出去做了商业门店,卖服装和精品饰物挂件。剧场则用来招徕外地的演出团体,赚些场租费。

    有一次,来了个残疾人演出团。他们打算在这儿演出三天。唱流行歌曲的男声独唱没有双臂,一个失去了手的男人。周宇峰除了没有手,作为男人他相貌堂堂,声音嘹亮。他好像是腰有问题,腰肌劳损。周宇峰连着来按了三次。三天后,残疾人艺术团离开这里,周宇峰却留了下来。艺术团团长苦苦相劝,他只差没有给周宇峰下跪。但周宇峰心意已决。团长没办法,甚至想到要给徐小芬一笔钱。徐小芬不要钱,她说走或留都要看宇峰的意思。团长脸色十分阴郁,只得悻悻地离去。

    店里聚了很多人,他们都看到了这一幕。周宇峰扬着脸,站在电视机下面。此时电视里正有一名歌星在引吭高歌,听上去就像是周宇峰在激情演唱。我们走吧,徐小芬轻声说。

    她牵着周宇峰的衣角,一起来到街面上。

    这件事在当时的确轰动了整个县城。他们租住了一间平房,徐小芬是想嫁给他的,并渴望一场体面的婚礼。但周宇峰不同意领取结婚证,他对那样一纸证书充满了蔑视。并恣意嘲笑男女间这种被配发的“契约”。你想想看,只要我们两人好,谁能管得着?周宇峰的话被徐小芬全盘接受。

    他们住在一起,徐小芬暂时离开了按摩店。她在街边摆了个小摊,专卖烤鸭。现在她要养活两个人,周宇峰是个唱歌的,他什么也不会做。这期间,徐小芬的母亲来看过他们一次。她不说话,只是冲着徐小芬不住地摇头。徐小芬看见了她母亲头上的白发,她突然没来由地想哭上一场。

    肖医生坚持认为徐小芬是个苦命的孩子,她怎么会看上周宇峰呢?他是搞艺术的。就算没有手,也是搞艺术的。她当时就问过徐小芬,搞艺术的能信得过吗?

    徐小芬说周宇峰不一样。女人就是这样,往往不是被别人蒙蔽,而是被自己。

    他们一起过了几年?吴旺梅问道。

    三年多吧,肖医生说,或许四年?

    没多久,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周宇峰尽管残疾,但身体强壮。按他的意思,还想再生一个。是徐小芬没答应。周宇峰不承担任何一点家务事,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他没有手。可是,假如他有手,也不会做。他站在屋子正中间,看着孩子哭,看着徐小芬做事。徐小芬抬起头来,恍然间,好像周宇峰不是没有手,而是正把手悠闲地插在裤兜里。那双手在裤兜里被隐没掉了,他那形象就像是个公子哥儿或浪荡子。

    徐小芬认了,她不在乎这个。只要周宇峰在身边就够了,哪怕累死她也愿意。她还和周宇峰说过,她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和他过一辈子。那段时间他们很穷,卖烤鸭赚不了几个钱,只够勉强糊口。如果徐小芬到按摩店去一下,她知道肖医生一定会帮她的。她不去。每天,人们都能看到她拄着拐杖,抱着孩子守在她的小摊边。

    周宇峰的离去,是有先兆的。有大约两三个月的时间,他开始重新恢复练嗓子。他走到河边去,对着河水发声。在那之前,周宇峰已经有几年不唱了。好多人都知道周宇峰在河边练嗓子,他们把这事告诉了徐小芬。徐小芬主动给他增加营养,早上为他多煮一个鸡蛋。

    徐小芬小心地问道,听说你在练嗓子,是不是想通了,愿意到哪个歌厅或是“星光乐队”去唱唱?

    怎么可能?周宇峰勃然大怒,你想让我去歌厅卖唱,或是唱给死人听?

    那么,怎么又想到了练嗓子呢?这句话徐小芬其实并没有问出口。她忧伤地望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的面孔,现在流露出的是铁石心肠。徐小芬为自己仿佛一下子就窥到了他的内心而感到难过。

    他们在白天见面的时候并不多,徐小芬忙于生计。只有吃饭或晚上睡觉时才能面对面。他们彼此的目光都有些躲闪。尤其是徐小芬,刻意看着对方,就像是在不怀好意地证实什么?反过来周宇峰也一样,如果他大方地直视徐小芬,则毫无疑问像是在隐瞒什么?而且都知道,因而更像是一种折磨。

    周宇峰因为练歌有时会变得拿腔拿调,他不是故意的,所以自己也往往会为此一惊。徐小芬的身上呢,永远都有一股烤鸭味。一天夜里,周宇峰被压抑着的哭声惊醒了。徐小芬兀自咬着枕巾痛哭流涕,周宇峰也有些伤心。他是应该抚摸她的,但是他没有手,他只能用嘴去触碰她的头发。他不想问她为什么哭?他知道原因。而徐小芬则希望他能问一下,哪怕假装问问也好。可是周宇峰固执地沉默着,徐小芬哭得好没意思。

    她说,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周宇峰说,还没定。

    那你还回来吗?

    不知道,这种事我不能骗你。

    如果一定要走,我希望你和我离婚。

    离不了婚我们,你也清楚,我们没结婚。

    没结婚也要离婚,我就要个名分:以后别人会说,她和周宇峰离婚了。

    徐小芬对这事胡搅蛮缠,她想要个离婚的名分却最终也不可得。周宇峰是悄悄离开的,在徐小芬卖烤鸭时,周宇峰一个人收拾好东西走掉了。徐小芬不能原谅他不辞而别。

    她后来反复说,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又不会拦着他。他的心一直没死,就想唱歌,这我知道。但是他没必要偷着走,他偷着走太伤我的心了。

    周宇峰走后,孩子留给了徐小芬。她不是离异女人,带着的孩子只能算是私生子。一般人不会区分得这样清楚,是徐小芬自己说的。她告诉了她的母亲,然后她的母亲逢人便说。那当然是后面的事情了。

    徐小芬不再卖烤鸭。肖医生知道后,店里恰好又正缺人手,就把她请回来了。徐小芬重操旧业,把儿子送给母亲照料。母亲的脸色很不好看,说我这一生算是让你给毁了,先是照料你,现在又要让我照料你的私生子。母亲的怨言主要是说给那些她所熟识的人,所以她接受徐小芬的儿子,更像是为了能展示手中的“证据”。私生子不过是母亲手中的证据,她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徐小芬毁了她一生。如果徐小芬不是打小就残疾的孩子,以她当时的姿色,她会找不到一个好男人吗?没人知道她对自己的女儿居然会有这样深的积怨。要到她的晚年,才会把这些全都暴露出来。

    她喜欢说这些事情。徐小芬不在乎,她已经习惯了母亲的饶舌。但是,好歹还是母亲在给她带孩子,母亲对孩子的照料比她更精心。

    和徐小芬回到店里来要稍早一点,王小强就已经在店里了。那段时间,店里有一种暧昧和略显放荡的气氛。不是很严重,一种意味而已。主要是高医生,总在开一些充满暗示的玩笑。还有那些女人们,她们更像是要猥亵王小强。这符合当时县城里的整体风尚。很多人已堕落,另一些人在准备堕落。也不能说是堕落,无非是相对以前而言,男女关系更为多元。

    王小强来自异地,还远未开化,几乎就是一个“雏儿”。他的脸红和拘谨,显得突兀而珍贵。很多妇人来这里按摩的目的就是要逗弄一下他,这在大家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她们谁都没有病,或者没有很严重的病。肖医生知道她们,也就是玩呗,她们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因为有这么一个男孩在,店里会额外多出一些有闲的妇人。她们刚从牌桌上下来,或是刚洗过面。而王小强是想认真学点东西的,这跟徐小芬当初的想法一模一样。妇人们的骚扰,有时对他会变成很大的负担。他羞怯,难堪,继而恼怒。肖医生的缄默,似乎更可以理解为对王小强调笑的鼓励。一波又一波,使得王小强有时会盼着地上能裂开一道缝。

    这时,能出面拉他一把的往往会是徐小芬。徐小芬从心里瞧不起她们。干什么呀?太下流了。

    而在表面上,尽管徐小芬不会直接地招惹或顶撞她们,却也会给她们难看的脸色。她还有一些别的办法。比如她会突然叫唤王小强,告诉他炉子上的水开了,要赶紧灌到暖水壶里去。

    王小强便颠颠地往里跑。有几次他跑到里面去,却发现水并没有开。听着外面闹哄哄的笑声,王小强明白了徐小芬是在帮他,心里一下子就充满了感激。

    这种小把戏过去用得比较多,后来购买了饮水机就没法再用了。但是徐小芬会吩咐他去干点另外的事,也不是大事,无非是支走他,临时和他正遭受的纠缠断开。

    要不然就干脆抢白她们几句,比如像王少丽那种女人。在她看来,王少丽那种女人近乎于无耻。她不明白肖医生为什么不制止?王小强因此特别乐意被徐小芬支使。一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王小强的心里就乐开了花。他对这个女人渐渐有了母性依赖。

    在这个店里,他们更像是建立了一种共谋关系。王小强认为徐小芬一直都在解救他,所以他经常会无助地看着她。

    至于徐小芬,她并没有想得太多,所做的那些事不过是她的天性使然。她从没忘记过周宇峰,那个抛弃了她的男人。徐小芬这样想过:男人让女人永远记住的办法不是爱她,而是抛弃。她痛苦而清醒地从自己和母亲身上看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母亲一生都不曾忘记过父亲。不同的是,她没有原谅父亲,而徐小芬根本就没有恨过周宇峰。这些事王小强无法理解,他还是个未发育好的孩子。

    无事可做的时候,徐小芬迷过看电视剧,也迷过用纸牌给人算命。直到她学会了下跳棋,便基本固定在自己跟自己下跳棋上了。没有了那些女人们的纠缠,徐小芬也会欺负王小强。这差不多成了惯例。王小强说的每一句话,他那怪异的外地口音,和他拿着手机阅读短信的滑稽模样:因为眼睛残疾,他的视觉更像是嗅觉。都会成为徐小芬尽情嘲弄的对象。问题是王小强不觉得徐小芬在欺负他,无论她说什么,王小强的心里都会甜滋滋的。

    在这种环境里,王小强长成了小伙子。很难说是在哪一天,女人们不再在他面前放肆。她们突然收敛起来了,似乎明白他也是个男人。他在沉默不语中蕴藏着某种不可知的力量。这相当可笑,以前说过的那些司空见惯的话,现在再搁在他身上会显得很不合适宜。一个男孩和一个男人的区别,也许只需要一个夜晚就能呈现。现在的王小强会用不动声色的微笑,去面对那些他曾惧怕过的女人。

    可是,她们在哪里呢?她们当中的几位成了常客,还会经常光顾。另外一些,则是随后补充进来的。按摩店就是这样,总会有流动的顾客。像吴旺梅这样天天泡在这里的,不会太多。她有时间,而且她还有子女们供给她钱。再说她的身体需要按摩,她有老毛病,也该在晚年里享受享受。更重要的是她每天都需要和肖医生一起消磨一段时光,这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吴旺梅不知道的是这对肖医生也同样重要。两个老女人,她们互相诉说和倾听。

    吴旺梅亲眼看到了王小强的变化。他和徐小芬的关系,就像是师姐和师弟。让吴旺梅惊讶不已的是,王小强后来发誓要娶徐小芬。她看不懂这其中的情感。所有的人都看不懂。徐小芬要比他大上好几岁,她还带着一个私生子儿子。王小强像是铁了心,一定要娶她!可是徐小芬还没有松口,她扬言说,我再也不结婚了。

    对此,肖医生跟吴旺梅分析道,女人嘛,还不都是虚张声势。她认为徐小芬早晚会动心,王小强比周宇峰那可是强多了。肖医生说,等他们结婚时,场面上一定要好好地办一办。店里也太需要冲一冲喜气啦。除了这两个人,肖医生一直都很关心李秀芸的婚事。这个女人一天不嫁,在名义上都是高家的儿媳妇。肖医生让吴旺梅在外面多打听,而吴旺梅至今还没听到任何风声。我就不相信她真能熬得住?吴旺梅答道,熬不熬得住那是她的事,可她就是不愿嫁人。她这么耗着,肖医生说,肯定是惦记着高家的遗产,但是高医生一分钱也不会留给她。那么,吴旺梅说,李秀芸的孩子,那可是你们的孙女啊。孙女?肖医生喃喃着。她抬起头来,看着远处,吴旺梅知道她的面前只有墙壁,但她知道盲人的目光可以穿透它。我们只认高云松,这句悠悠的话语也像是刚从远处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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