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广回去了好一会,也没发出任何可疑的声响。他知道刘发松一定在窥视或偷听。他不想让这个人有更多把柄。陈文广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天快亮的时候才翻身起来。刘玉英做出一副可怜相,像是在等候发落。
刘玉英啊,陈文广说,你要是胡萝卜或土豆就好了。
胡萝卜土豆?
这还不明白吗?你要是胡萝卜或土豆,我只需要用刀子把那些地方削掉就行了。你又不是没削过,陈文广的手上抖着一把刀子,他刚从包里掏出来。把那些地方削掉,你就还是你。
你可别做傻事陈文广,刘玉英一个劲地往后缩,我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看看我肚子,它都挺起老高了。
陈文广的目光果真落在那只肚子上,它白白亮亮的。他的心很快就软了。不是现在,还在火车上他就心软了。他不想整治刘玉英。刘玉英是他老婆,他又不在身边。如果两人在一起,刘玉英还做这种事,他肯定不会饶她。谁没有做错的时候啊?再说她的肚子!但他不能放过陈白义。
见陈文广已有些松动,刘玉英说,你先把刀子收起来。
收起来可以,我饶你一次,可是我们要商量个办法,一起对付陈白义。他必须付出代价,不能就这么让他白白地睡了。陈文广把话里最后那个“你”字吞进去了,就像吞进了一只绿头苍蝇。
对付他?你也知道他穷着呢,别想从他那儿捞到油水。
你这么说是在帮着他是吧?你帮着他也没用。我就要他给一些补偿,经济补偿!除了这没别的办法。有时人命关天的事也可以通过经济补偿呢。比如车祸,碾死人了,交警勘察后保险公司出面给家属一笔钱。那钱不是随便给的,得一项一项细细地算清楚。营养费啊,生活费啊,还有误工费和赔偿金,每一项都有讲究。你呢?虽不是车祸,我不在家,却被他睡了,也得给个说法不是?
陈文广恨恨地咬着牙关,这小子!
刘玉英一下子看透了陈文广的心思,男人是个讲求实际的男人。既然已经出事了,好像也只能如此。又能怎样呢?真杀了他,陈文广不是那样的人。刘玉英有些暗自欣喜,男人仍然把她当作自己人,要和她商量一起对付陈白义。是啊,到了这时候,夫妻还是夫妻。那么,刘玉英也动起了脑筋,对呀,你回来了嘛,当然得有所动作。只是他那家底,又能拿什么来补偿呢?刘玉英沉吟着,她明显在为陈文广着想。
商议和密谋,让两个人达成了事实上的和解。刘发松不知道他们之间会这样,他以为怨恨,嫉妒和复仇的火焰会越烧越旺。他穷,不过也打了这么多年工啊,陈文广说,他不会没有一点积蓄。陈文广的眼睛红红的,看得出那火焰也还是在烧灼着他。它在内部燃烧,刘玉英隐约能看到一些四溅的火星。
他有钱吗?就算有,他会不会给呢?听说现在很难让人乖乖地给钱。即使是法院判了,若是涉及到金钱,也很难执行。
我可以逼着他,毕竟理亏的是他。
但是,他没钱,他的钱都用来买了母猪,好像还欠了些债呢。你见过他圈里的母猪吗?一共两头。他打算以后办养猪场。
见过,陈文广一回来就见过。那真是两头不错的母猪。尤其是它们的肚子,饱满得就像里面装满了石头子。就像麻袋,里面装满圆圆的石子。不是石子,那应该是猪崽。活蹦乱跳的猪崽,正在那肚子里长着呢。
要不,把他家里的母猪牵回来?刘玉英忽然心有所动,她捧着自己的腹部。那些猪崽很快就能生下来,一生下来就是钱啊。
刘玉英为想出了这样的主意而脸红,陈文广却很得意,一拍大腿说,对,就这么办。
第二天,陈文广去找陈白义。他坐在陈白义的家里。一把椅子原本在屋角落里,他把它搬到屋子中央来了。他就坐在椅子上,一条腿被搬到另一条腿上架着。陈白义搓着手,围着那张椅子转圈。像驴,用布蒙着眼睛,围着磨盘转圈。陈白义一直都在转圈,停不下来,就像是有人拿鞭子在抽着他。
叔,回了?陈白义说,我们好长时间没见过面呢,中午就不走了。我去弄几个菜,我们俩喝两杯。
陈文广斜着眼睛,喝两杯?喝什么?酒吗?你想想我喝得进吗?嗬!我现在只想喝你的血。知道么?喝你的血!你有吗?要有你给我端上来。我还不要杯子呢,要碗,给我盛一碗你的血。去呀,陈文广猛地吼了一声。
陈白义更响地搓着手,好像打算把手上的皮搓掉一层再搓掉一层。可那皮肉还是长在手上,搓不掉。你看这事?陈白义不知说什么好,又开始不停地转圈。
陈文广冷笑着,嘿嘿,就算你转上一千个圈,又能转出什么名堂来?
没名堂,陈白义还在搓手,一边牙疼似的吸气。他哧溜溜地吸着气,就像身上的哪个部位被击中了,被看不见的钝物击中了。
明着说吧,这事,得有个结果。
是得有,陈白义说,你说!
陈文广这时不声不响地从怀里抽出了一把刀,刀子明晃晃的。这把刀昨夜里在刘玉英面前抖动过。现在他把刀子扔在地上。
叔,陈白义的脸刷地一下白了,何必呢?我们可是一起长大的啊。小时候我们一块爬树,撵狗。
别说那,陈文广大义灭亲似的劈了一下手掌,我不跟你啰嗦。
你不会杀了我吧?叔。真要杀了我,你也会抵命的,叔。陈白义眨巴着眼睛,他猫着腰,好像随时准备着撒腿就跑。只要陈文广一伸手捡刀,他立马就飞窜出去。
还没到那一步,陈文广说,办法呢,我替你想好了。
那你说!
要么,把你家里的母猪让我赶回去。要么,一刀一个我一并宰了它们。不瞒你说,这办法还是你婶娘想出来的呢,她看上了它们。
真是婶娘提的要求吗?陈白义张着嘴巴,像是还不死心。
那还能有假?我们商量了半晚上呢,你得付出代价不是?和你婶娘鬼混,你不怕雷打天劈吗?
陈白义蹲了下去,蹲在地上,他的脚边是那把刀子。他捧着头闷想,却怎么也想不通。那母猪,它们马上就要下崽了。嗬嗬,那可是我全部的家业啊,你知不知道,就为了它们我还欠着别人的债呢。我指着它们娶媳妇呢,还想着从此起头,以后再办养猪场。陈白义呜呜地哭起来了,你怎么能赶我的母猪呢?
陈文广从地上捡起了刀子,陈白义并没有飞窜出去,他知道那不是要杀他。看来你是要我宰了它们。陈文广坚定地走向猪圈,理亏的是你不是我,想想你做的好事,天理不容啊!他已经走到猪圈边上了,就要拉开木栅栏,他手上的刀子反射着一束阳光。
陈白义没了退路,说那,那你赶去吧。
陈文广正在把陈白义的两头母猪赶回自己的家。它们一头纯黑色,另一头身披杂毛。陈文广温和地呼喝着它们。它们吊着大肚子,像孕妇,或是像孩子一样乖巧地走在他身边。它们好像和陈文广一点也不生疏。村里的好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刘发松也看到了。刘发松还记得那天陈白义从镇上赶回它们的情景,那时候它们都要瘦一些。而现在它们全都怀上了崽,谁都看得出来里面的数量十分可观。三两个月的孕期,让这两头母猪身上的皮毛有了某种喜庆。人们看到,那一刻,太阳暖融融地照着。陈文广和母猪一起走在阳光里,阳光照得他浑身舒泰。他知道人们在看着他,刘发松也在看着。所以他没有抄近道直接回家,而是在村里绕了一个弯子。两头母猪很配合,它们像是在遛弯,或是被关久了出来放放风。他们慢悠悠地走着,陈文广恍惚像是回到了牧童时期。
他很满意这种结果。这件事情能以这种方式结束,已经接近于体面。当然体面是相对的。陈白义睡了刘玉英是明摆的事实,问题是陈文广顺利赶回了他的母猪,这在很大程度上对那桩丑闻是一种洗刷和冲淡。毕竟陈文广赢下了这一回合,人们会认为,那不再是丑闻,从而变成了一桩似乎有些可笑的交易。尽管可笑,人们谈论交易总比谈论丑闻好听一点吧?
没有人想到这件事将会这样了结,刘发松更是非常气愤,他本来想看到一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好戏。他搞不懂,这些人可真有智慧啊。猪,对,陈白义的母猪,接下来,他们还会在猪的身上做出更多文章来。那还是以后的事,但也应该在刘发松嫖娼以前。绝不能在时间上有差错。刘发松现在到了县城,他在城北地带。
6
北地带确实很嘈杂,像是镇上的广场迁到这里并被扩大了。也不对,镇上比不了。白天,这里密布着小旅社,简易小吃店和药铺。到了晚上,这里会更热闹,街上密密麻麻都是烧烤摊位。烟雾,辛辣呛鼻的食物气味弥漫在街道上空。城北地带是一个笼统的说法,泛指这一片区域。它实际上也就两条街道,呈丁字形。按以前的规划,城市应向北延展。后来又改为往东。这两条街道,在还没有被开发出来时就已经被迫搁浅了。刘发松之所以拿它和镇上的广场比,是因为碰巧县城里的新汽车站也在这儿。总有些行色匆匆的人和形迹可疑的人,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啊?
小旅社全有着花里胡哨的名字,像什么夜来香,玫瑰门,或是小南京。应该去哪儿呢?还有,怎么跟人开口?要是“老油条”在这儿就好了,可以讨教他,或是和他一起去。这类地方他肯定熟悉。既然来了,先不管这些,刘发松硬着头皮进了玫瑰门。
里面有个肥胖的老板娘,和一个瘦高的老伯。老板娘挺和气,慈眉善目,说你是住店呢,还是临时休息?
刘发松不明白这两样有什么区别。住店怎样,临时休息又怎样?
老板娘于是跟他解释,住店嘛,一天五十块钱,我们这便宜。临时休息呢,一个小时十块钱,超过三小时按一天算。
刘发松想我没事来城里住店干什么?他的手放在口袋里,捏着那三百块钱。其间,旅社又进来一个人。也不是进来,探了一下头就离开了。刘发松觉得他像是“老油条”。不是说哪一种器官长得像,而是他就像那种人。老伯这时走过来了,因为个高,不得不勾着腰。一看他就是从庄稼地里走出来的,面黑,说话的声音像搓沙子。
老伯说,要不,先上去看看房间?
房间在二楼,三楼也有。楼梯又陡又窄,走在老伯身旁,刘发松亲切而又安心,他不再那么慌乱。过道里的灯坏了,只见松垮垮的灯线绳。楼梯窄而深,所以昏暗。脚底下黏糊糊的,满是油腻。可能是经常有人在此呕吐,又没有被清洗干净。明明什么也没有,可是踏着楼道,就像是踩在泥泞里。要不要找女人?老伯轻声问道,他的问话和蔼而又小心,简直类似于喃喃自语。要,刘发松说,老伯让他有一种安全感。他们已经到了二楼的房间,房间很简陋,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处陷阱。有这样朴素的陷阱吗?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床头柜,梳妆台和一台老式电视机。没有洗手间,公共洗手间在外面走廊的尽头。临街的窗被焊着钢条,没人能爬进来,或是逃出去。人呢?刘发松看着老伯。老伯这时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和一只小本。老伯还有手机和小本。那小本该是他的联络图吧?他在翻小本里的纸页,那上面写着字和电话号码。刘发松想起了村长的杂货铺,那里的练习簿上也记着电话。老伯的电话拨通了,他在说话,说对,有人,快过来吧,在二〇一。刘发松说,二〇一是我住的房间吗?是,老伯说,等她来了,你们自己谈。要是谈不拢,或是看不上,你说话,我再帮你叫。老伯拍了拍手上的小本,我这儿多着呢。
自己谈是什么意思呢?老伯下去了,刘发松还在琢磨这句话,是不是还可以讨价还价?跟买衣服似的?这回上来的是老板娘,老板娘说,把你的身份证给我吧。还要身份证?登记用啊,你还没登记呢。老板娘说,不用担心,你退房时就还你。
女人可能离这里不远,实际上她就在这两条街上到处“转场”,谁打她电话,她去谁那儿。她来得很快,老板娘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进来了。女人还算年轻,长相也不是很奸诈,有一张看上去很陈旧的面容。陈旧意味着模糊,你哪怕见过多次也难以记住。然后,你在街上可以从很多人的脸上发现她,让你觉得她们都似曾相识。刘发松想到了李玉兰和陶秀芝,她们算得上是同行。还有刘玉英,他有机会和刘玉英也这样待在一间小屋子里吗?那不可能。
女人在开始脱衣服,她说你也脱啊。刘发松说,这就脱呀?我们价格还没谈好呢。女人哧的一声笑了,上下打量着刘发松,大哥你和我谈价格吗?你给得了多少?刘发松手放在腰间的皮带上,有些犹豫,那也得有个数啊。女人埋下头去,专心扯脚上的袜子。她明显不耐烦了,大哥你随意给好啦。他们都到了床上,光着身子。
可事情还没来得及做成,这时门响了。谁呀?这火候掌握得!门咚咚地响着,说开门,派出所的。女人不忙着穿衣服,光身子挺着,嘴里还一个劲像电影里的婆娘一样浪声叫着,听上去就像是还在做那事。刘发松说,你别叫了,赶紧穿衣服吧。外面的人有钥匙,可能是派出所把老伯给押上来了。门嗒的一声开了。进来了几个警察,他们看见女人时,说怎么又是你啊?
刘发松被带到派出所。身份证也在警察手上,肯定是老板娘给他们的。他们用那张身份证敲打着桌面,乡下来的啊?进城嫖娼来了?警察没跟他啰嗦,按《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卖淫嫖娼可罚款五千块钱。这种事就是罚款。五千块,那么多?刘发松当场就要晕倒。我哪有啊?我只有三百块钱。三百?呵呵,那个警察笑眯眯地看着他,三百你留着自个儿花。想想办法吧,他们说,随后把他丢在一间空屋子里待了一晚上。
天亮了,他们又都来了。没有人对他发脾气,也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有人打他。都没有,他们只是问他,钱能到位吗?我没钱,刘发松说。没钱可以让你家人送过来。交了罚款,你就可以回去了。家人?刘发松好像不太明白。就是你老婆。我老婆不在,去东莞了。打工?难怪啊,家里再没别人?没啦,有个老母亲,七十多岁。要实在没办法,警察说,让你们村长来,先领人回去。你有他电话吗?村长?对,你说我们打。
在这个地方见到村长真是滑稽,孙得贵赶到派出所已是下午。刘发松以为村长真可以领他回去,所以才那么爽快地把他的电话号码告诉给警察。孙得贵的脸色还是那样铁青。出了派出所,他说,你干的好事!我给你垫付了四千块钱。他们本来要五千,这还是我跟他们苦苦求情,给减了一千。我也知道你没钱,等王桂芬回了你还我。四千啦,你也不跟我商量下,怎么就交了呢?不交?不交你能出来吗?嫖娼可以拘留你,知不知道?拘留!拘留也不能交那么多钱啊,到时候我怎么跟王桂芬说,说我嫖娼?那她还不拿毒药毒死我!你的意思是,孙得贵站在街边上低吼着,我领你出来还领错了是吗?要不要我再送你回派出所?村长的脸闪着铅灰色的光,十分怕人。把你弄回了还不领情不是?不敢,刘发松说,我就是怕,怕王桂芬回来还钱的时候闹腾。你知道的,我们家钱都在她手上。刘发松眼巴巴地看着村长,街上那么多人,他却在那儿手足无措。四千块钱让他突然想哭,他无法想象,那是一大笔钱。我不管那么多,做这种丑事,你是在给我们烟灯村丢脸呢。你以为我有钱?我们家的钱多得没地方花?我那是在救人呢。派出所是什么地方?不拿钱你能出来?王桂芬也不会那么不讲理吧,我救人还救错了不成?
他们饿着肚子回到镇上。村长气呼呼的,说你这人真是,饭也不请我吃。刘发松说哪能呢?正想着在镇上吃啊。他们选了个小酒馆,孙得贵喝了几杯酒,用筷子指点着刘发松,你们这些人啊。他的筷子上还夹着一块鸡肉,他就用那双夹着鸡肉的筷子指点着刘发松,说你们这些人啊!就好像刘发松旁边还有其他一些人。你们出去打工,又回来,回来又出去。你们以为翅膀都硬了不是?可是呢,你们这些人给我添了多少麻烦啊,你知不知道?你,陈文广和陈白义,到头来你们那些破事还不是都会弄到我这儿来。谁也跑不脱。村长说,我容易吗?你说说,我容易吗?
刘发松不知道,村长在派出所苦苦为他求情的确是事实。他说到了他的母亲,并夸大了她的年龄和病情。说到了他破烂的住房,像他家那样破烂的住房乡下已经很难再找到了。他的家人,老婆和女儿都在广东。而且他肯定属初犯,不会是惯犯。村长说这么多,就为了让派出所少罚些款。确实如此,但他们最终谈妥的罚款金额是三千块,而不是四千块。派出所还开了罚款收据,可是村长假装上洗手间把收据撕了。他拧开水龙头,哗哗地冲走了碎纸片。他告诉刘发松,由他垫付了四千。他尽了力,实在是不能再少了。哪怕是镇长亲自来说情,估计也少不到哪去。派出所,人家也需要创收啊。都免,或者都减,人家派出所创收的任务还怎么完成?村长说得入情入理,得让刘发松明白,他欠着村长一个人情呢。而事实的真相却是,他刚刚被村长黑了一千块钱。一千块钱,村长上了一趟洗手间,在刷刷的流水声中黑下了。
这还只是事情的一部分,事情的其它方面刘发松同样一无所知。比如他刚进玫瑰门时,那个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的人,刘发松记得他长得像“老油条”。他闪了闪,那个人恰恰是所谓派出所的“线人”。正是他打电话向警方“举报”。并非匿名,一个实名举报者。派出所从床上带走刘发松时说过,你不要抵赖,我们是有备而来,你要知道有人举报你们。凡是向警方举报赌博或者卖淫嫖娼,并被现场抓获的,警方都会对线人进行奖励。奖励金额通常会是罚款数的百分之二十。这是一个挺高的比例,怎么说都很划算。因此一些人做了职业线人。他们的工作就是举报,然后领取奖励。城北地带和城西地带,是他们的主要活动区域。但是跟踪和盯梢,都比较被动,这多少有点等客上钩的意思。于是有一些人主动到乡下去游说。就像收税的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要扩大税源。他们不收税,他们要扩大客源。刘发松不知道,他在镇上遇到的“老油条”,也属于“线人”一类的人,只不过他处在某一个“作业流程”的前端。刘发松当然不知道这些秘密。从他一踏入城北地带,他就已进入线人的视野。如果他没有被派出所抓走,那倒是见鬼呢。
7
无端欠下村长一大笔钱,让刘发松不舒服。用村长的话说,那笔钱救了他。村长倒是沉得住气,心里装得下这事,像是不会到处乱说。可他老婆就不同。村长的老婆见着刘发松就阴阳怪气的。就像是对刘发松有了多大的恩,而刘发松又不知恩图报。那钱,有一次没人,村长的老婆说,我们还是找人帮着凑的。那么多钱,我们家哪有?说这事让刘发松觉得龌龊,他说,等王桂芬一回来钱会还你的。但村长的老婆一没人又说这,弄得刘发松再不敢见她。仿佛他在有意躲债,有事也不去杂货铺。
正像孙得贵所说,村里所有那些人的事,到最后都会弄到村长那儿去。你不服气真还不行。就说陈文广和陈白义的纠纷吧。那还是夏天,陈文广以为把母猪赶回家,这事就已经结束了。他准备等头一窝猪崽生下来,卖掉它们再出去。他倒要看看这些猪崽能卖多少钱。之后他还去义乌,他在义乌那地方干得还算不错。他请假回来处理家事已耽搁得够久了,不能让老板一生气炒了他。这几天他一直在跟老板通电话,说很快就能过去,请老板放心。后来证明,陈文广这样想太一厢情愿。
对于一下子失去两头将要下崽的母猪,陈白义完全不能接受。叔和婶娘的心也太黑了吧?他想不通。要说,陈文广小时候甚至还有些软弱,现在怎么会变得这样强横呢?不会是婶娘从中教唆吧?一想到婶娘,陈白义的心里又有些晃晃悠悠。那细嫩的皮肉,那调笑,那打情骂俏。可是这时候不能想那,得硬下心肠。他们不能白白把我的猪赶走。陈白义躺在床上闷头想了两天。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主意。两头母猪,不是两只鸡。他不能就这样算了。想到最后,陈白义终于想到了孙得贵。村长。出了问题还得由村长出面。这像是惯例,陈白义就觉得它天经地义。那个终日脸色铁青的男人,陈白义刚从外面回来时好像还不太在意他。可真到了关键时刻,还有谁能依靠呢?陈文广也不例外,他扛得过孙得贵?这么想明白了,陈白义决定去找村长。
要去村长家,陈白义不能空着手,得买点见面礼。到了杂货铺,那儿有两条现成的好烟和两瓶好酒。村里都知道他们的事。谁不知道啊?陈文广故意绕了一个弯子,才把猪赶回去。村长的老婆说,那猪见着就喜人呢。喜人吗?陈白义说。喜人着呢。那两条烟我买了。村长的老婆拿过烟,她把它们装在一只黑色的塑料方便袋里。陈白义知道,只要他把这烟送去村长家,到第二天,村长老婆又会拿出来,重新搁到柜台上去。要给村长送礼,就得在他的杂货铺里买好烟好酒。普通的烟和酒,你能拿得出手?当然,村长也不会抽它。它就在村长家里和杂货铺柜台之间转来转去。
你和你婶娘的事,村长老婆说,那可是两个人的事,是吧?两个人的事一个人哪做得了?陈文广不能就那样赶走你的猪,他凭什么啊?凭哪一条?村长也这样想吗?陈白义赶紧问。他怎么想我可不知道。那两瓶酒,我也要了,陈白义说。
夜里,陈白义提着烟酒去了村长家。村长刚从外面回来。可能是在家里的缘故,村长的脸皮不再铁青,而是寡黄。村长,他的脸皮怎么会如此寡黄呢?看上去就像是个病人,他的肝脏被什么东西损害了吗?那两条烟就装在黑色的方便袋里。酒呢,在一个印着广告的纸盒包装里。陈白义把它们放在地上。村长不看一眼,他一脚就把那烟给踢飞了。像是踢一条狗,一条黑颜色的狗,死狗。或是布袋子。它撞到墙上,又砰的一声掉到地上了。村长说,说事就说事,别跟我弄这,弄这是让我犯事呢。
陈白义嗫嚅着,好像真让村长犯了事。他偷眼瞅了瞅墙角的烟,此时它闷声不响地躺在地上,真像是死狗。黑颜色的死狗,它的皮毛呢?
村长坐下来,却并不让陈白义坐。他在咳嗽,咳嗽让村长脸上渐渐浮现出血色。一道一道的,就像是村长的脸刚被指爪子抓挠过,那是些血印子,血棱子。血色,它们在村长脸上连成一片。不过血色在村长脸上并没有停留多久,随着咳嗽结束,村长脸上的寡黄色消失了。它重又变得铁青,铁青显得威严。陈白义亲眼目睹了村长“变脸”,刚才一连串的咳嗽就像是在发酵。
陈白义啊,你可真是糊不上墙的泥。你自己说说,你糊得上吗?叫你好生办养猪场你不办。我还说要帮你,我还打算请镇长也帮你。可是你,你干什么?你和你婶娘鬼混。这是人做的事吗?现在麻烦了不是?陈文广还算老实,要不这种事还可以出人命案呢。我就不说了,想必你也听说过。
听村长这话,陈白义凉了半截。猪场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识抬举。可眼下,还得村长做主。陈白义瞅着“死狗”和那两瓶酒,他恨不得拿榔头砸了它们。
你东瞅西瞅的瞅个么事?有事你就说事。
我有不对的地方,陈白义说,但陈文广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我的母猪赶回家。他得有道理不是?村长你给评评理。
要我做主?哼!你们找过我吗?你们不是已经私下协商好了吗?
没有啊,谁说协商好了?没有协商。那哪是协商?他逼我啊村长。没找村长当然不对,我不是来找了吗?陈文广他可以不找,我要找。
陈白义发现村长的语气有了缝隙,一有缝隙,他就使劲往里钻。
孙得贵冷笑着,他盯住陈白义看,眯细了眼睛瞅他。民不告,官不究嘛。既然你找我了,我找时间跟陈文广说说。你们这些人,嘿嘿!
村长的老婆来喊陈文广,她说,老孙让你去一下。老孙就是村长。村长的老婆撇着嘴,像是有些幸灾乐祸。陈文广当时正在看猪圈里的猪吃食,它们一天一个样,马上就要下崽啦。那些猪崽们,此时一定在它们的娘肚子里嬉闹着呢。
他去了村长家。本来有一间村委会办公室,因为太过破败,村长有事就在家办公。村长多次说过要修建新办公室,都是钱的问题没有解决一直没修成。他还想过,要把家里的杂货铺临时改造成村委会。但他老婆不同意,只好作罢。要进村长的家门,就得从杂货铺旁边经过。陈文广看到村长的老婆在埋头做账。有两条好烟和两瓶好酒,被天长日久地搁置在柜台上,烟灯村人大都很熟悉,那上面一眼看去没有蒙上灰土,可能是已被揩拭过。
村长想给陈文广一个下马威。他坐在一只高脚凳上,故意好半天不说话。村长咕嘟咕嘟地吸烟,他吸烟的声音像喝水。咕嘟,咕嘟,他吸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就要死去的鱼的腮。他这样子,就是要让陈文广慌乱。他想把自己的家弄得像是法庭,或是电影里放的以前的“大堂”。穿着皂衣的衙役呢?杀威棒呢?呼喝!在烟灯村,如果要有“大堂”的话,也一定会在他孙得贵这儿。这儿,我说你有理你就有理,我说你没理你就没理,你翻不过我的巴掌心。陈文广塌着腰,但他想:我又没做亏心事,我不能怕。这么一想,陈文广把塌了的腰又往上提了提。
找我啊?陈文广说。
来了,村长说。村长明显有些皮笑肉不笑。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不知道呢,陈文广赔着笑脸说。
村长掐灭了烟头,把剩下的半截烟放在嘴里嚼。他把它嚼成了一团烂泥,这时村长噗的一声把嘴里的那坨烟泥喷了出来。不知道?那我说给你听。你解释一下那件事,你凭什么把陈白义的母猪赶回家?啊?你以为你赶回去的是一只老鼠或一只蚂蚁么?那是两头大母猪呢。你说说。
原来是这事,陈文广的心放下了。他涎着脸说,这事村长你就不用费心了吧。谁不知道啊?陈白义他猪狗不如弄了我媳妇。我没往他身上捅刀子就算是对得起他了,赶他家的母猪怎么了?那是他应付的赔偿。
往他身上捅刀子?你捅他试试,我看你有几条命。
这不是没捅吗?
现在不是捅不捅的事。你怎么把陈白义的母猪赶回家,现在再怎么给他送回去。这事呢就算结了。或者要我管呢,我再来处理。
那不可能,陈文广急得跳了起来。这不是交公粮提留,也不是违反计划生育政策,你村长干吗一定要管呢?
不可能?你说那不可能?我说出来的,那叫话呢,那不是放屁。在烟灯村,你什么时候见我说的话跟放出来的屁一样,臭过一气就没了?你以为我就不能治你的罪吗?综合治理就是治你们这些人。懂得综合治理吗?你回到村里来就得由我管。要我给你细数吗?母猪是什么?那可是私有财产。陈白义的,不是你的。私有财产受法律保护呢你知不知道?法律!私有财产那和钱是一个意思。你凭什么非法占有他人财产?就因为你老婆和他鬼混?他们鬼混那是道德败坏,道德不好是不能治罪的你懂不懂?
陈文广让村长给说蒙了。他打小就胆小怕事,村长说的那些话就像他是公安局的。他开始怀疑自己,那猪好像真不能赶。
那还只是一桩罪,村长说。
皂衣,杀威棒,呼喝!
我还可以从你身上找出别的罪。比如诈骗。有关诈骗罪村长并没有说出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他就说,你老婆跟人鬼混无非是你诈骗的借口。然后,后面还有更严重的,我可以再定你抢劫罪。你去陈白义家赶母猪时,身上还带着刀子是不是?那可是凶器,抢劫用的凶器。你成功地实施了抢劫,所以才没有用上它。你提着刀子赶走了陈白义的两头母猪,这不是抢劫吗?
陈文广的脸看着看着就白了,诈骗和抢劫听着就害怕。他没想到犯罪这么容易,他不想犯罪啊,这些很重的话让陈文广丧气。他想起了那些布告。法院给有罪的人判刑之后,会把布告到处张贴。那些布告通常都是白色的。
那你说怎么弄村长?陈文广身上浸透着一层冷汗。
没别的办法,把陈白义的母猪给他送回去。
那我的亏可就吃大了,陈文广非常伤心。他吞了一口唾沫,就像是咽下了满满一大口碎牙齿。
至于他们道德败坏的事,以后再说。村长说,你要有委屈,你可以找我。
8
母猪不是陈文广送回去的,那也太不像话了,太没面子了。陈白义自己来赶的它们。他要低调得多,没有像陈文广那样在村里绕一个大弯子。他从对面径直赶着它们回家。陈文广和刘玉英紧紧闭着房门。
尽管如此,烟灯村还是有很多人看到了。刘发松站在自己的房门口,他看到陈白义使劲咬着嘴唇,但那嘴角的颤抖还是暴露出他的冲动。陈白义一定是想放开喉咙唱一曲小调,他没那么做是怕太刺激叔和婶娘。很多人在看笑话,或是在心里笑。那两头母猪摇头摆尾地走着,全然不知人的心事。刘发松真想进屋去拿一把镰刀,就像割麦子似的,把它们鼓胀的奶头全都割下。
陈文广在屋里睡了几天,像是病了一场。起来后,走路都有些晃晃荡荡。他觉得自己太可怜,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我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反反复复地唠叨说。陈文广这样子让刘玉英感到痛心,这不是害了自己的男人么?你要振作,她说。还怎么振作?你算是白让人弄了呢。你把我放在嘴里说烂了也没用啊,总得想个办法。想办法?这办法不就是你想出来的吗?赶他的猪。结果呢,又让村长给要回去了。这不是明着又往我头上扣了一回屎盆子?先前被你们扣了一回,还想办法,是不是又要扣?我这哪还有一点颜面?陈文广摊着手,都是你给惹的啊。要不,我们也去找村长?刘玉英说,他能找我们为什么不能找?村长能给他说话,也能给我们说话。那哪能?陈文广猛地捶着自己的脑袋,你没见他那样子,只愁没治我的罪呢。他吓着你了?都是你做的好事,陈文广怨恨地看着刘玉英。
从此,陈文广就像是一条狗被打断了脊梁骨。他变得痴痴呆呆,并经常捧着头坐在那一想就想上好半天。看那样子就像是头痛病又犯了,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头痛病。要有,也就是现在。他还不停地长吁短叹。刘玉英担心自个的男人就这么废了。她安抚他,炖肉汤给他喝。陈文广不领她的情,他一拂手把肉汤泼到地上去了。
某一天,天还没亮,刘玉英还在睡梦之中,陈文广背着行囊,离开了家。等刘玉英早晨醒来,陈文广已经不在。她没太在意,以为丈夫去了义乌。可是几天以后,义乌那边,陈文广以前的老板打电话来催他上工,刘玉英这才知道丈夫没去。他没去义乌。那么,陈文广去了哪里呢?他以前的电话号码变成了空号。陈文广就这么失踪了,他离开烟灯村,并有意在外面“走失”。外面那么复杂,要想把自己走失并不是件难事。陈文广再也没回来,一直到刘玉英生下了他的孩子,他也没回来。刘玉英甚至没办法通知他。
那天夜里,只有刘发松看到陈文广离家出走。自从陈文广回家,刘发松几乎天天,或是隔天夜里就到墙角去“听房”,听里面的动静,听他们在屋里怎么说。都是因为猪,把猪赶回来时,陈文广得意过。退回去后,陈文广就被彻底打垮了。沮丧,愁闷,丢脸。他总在叹气。刘发松很为他着急。
在外面,在墙角里,刘发松想到了两个办法,却无法告诉他们。他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刘玉英也想到了,就是找村长。对,没错,陈白义能找孙得贵,你也能找。他杂货铺里的好烟好酒都是现成的,全搁在柜台上呢。只要你买过去,找上他,他就能帮你搞定。难道连这都看不明白吗?村里,当然是村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是这一招被陈文广否定了。那么,还有第二个办法。他们都没想到,刘玉英也暂时没有想到,但刘发松想到了。刘发松像陈文广一样恨陈白义,想要报复他。而最恶毒的报复莫过于毒死他的猪。他不是把母猪赶回去了吗?他的母猪不是即将下崽吗?你毒死它们,拿“毒鼠强”或农药,拌在猪食里喂它们。它们一吃下去就会暴死,猪的尸体像僵硬的石头,或冬天里的冻土。他们没想到这个。陈文广悄悄离开了村庄,他选择在深夜,接近黎明的时候离开,是不想让人看见。刘发松在黑暗里看到了他的影子,他伛偻着腰,一步三回头地走着。那样子就像是在告别,刘发松相信他再也不会回来。
陈文广真的没再回来,他不见了。刘玉英想念他,为他担忧。他会去哪儿呢?以前他用过的手机就像是一只鸟,骤然间被打死了,每次拨叫它,都会有冰冷的声音在播报它的死讯:您所拨打的号码是空号。空号。死鸟。他一定有了新的电话号码。它们是哪些数字?刘玉英在自己的手机上胡乱地按着键,十个阿拉伯数字怎么拼凑呢?她来到杂货铺问村长的老婆,陈文广有没有留下电话?有啊,村长的老婆说,她递过练习簿。刘玉英看到那还是以前的号,是义乌的。有新的吗?他有没有说过新号?没有。村长的老婆看着这个大肚子女人,她脸上的忧虑和她的肚子一样,一目了然。死鬼!刘玉英骂着。
村里失去了一个男人,不是件大不了的事,也没有影响到陈白义家里的猪。相反,猪事业变得很红火。两头母猪很快成了产妇,它们产下了头一道崽。那些小东西睁着棉花一样柔和的眼睛,可爱得像一窝小老鼠。那皮毛,那叽叽咕咕的叫声。母亲常常会仰儿八叉地倒在地上,任由那些小东西抢夺它们的乳头。
很多人拿着钞票来买猪崽,陈白义一个也没卖,他舍不得它们。他现在琢磨着真要办个养猪场,先把它们喂大了再说。办养猪场不也还是要买猪崽吗?他这些猪崽不用买,等到把它们喂成了一群大肥猪,再出栏卖掉它们。然后还可以再扩大。村长说过要帮他,镇长也可以帮,还有镇里的信用社。一个养猪场,不久的将来就会出现在烟灯村。那些猪崽在长大,它们开始发出急哄哄的声音。它们好像很容易饥饿,总在吵吵着要吃食。人们都在看着这些猪。肉价还在涨,猪肉。它们早晚有一天会长成肉案上的猪肉。它们就是猪肉。陈白义有一天会因为这些猪而发迹。已经可以看到那些钞票。那些钞票现在还长着脚,长着毛。它们在猪圈里拉屎拉尿,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尿臊味。
村里还没有谁喂过这么多猪呢,人们看着就眼红。特别是刘玉英,她为这些猪而痛苦。它们差一点就是她的,但到底不是。这事直接导致了陈文广失踪。她有理由痛恨它们,痛恨这些猪。有时候刘玉英会站在门口诅咒,她说,怎么就不发猪瘟呢?她仰起头来望着天,天上满满地飘荡着阳光,怎么就不发猪瘟呢?
刘玉英的诅咒,对刘发松是一种安慰。他想不明白,她怎么就不投毒呢?投毒比猪瘟来得快啊,不就是要它们齐刷刷全都死掉吗?但刘玉英不会,她只是在企盼着能发一场猪瘟。村长有时会转过来,他倒背着手,对着那些猪指指点点。陈白义赶紧过来,村长说,你的步子迈得不够大啊。
刘玉英挺着大肚子,她快要分娩了。经常想起陈文广,会让她心生愧疚和悔恨。她就要生下他的儿子。这时传来了陈文广的消息,有人说他在山西黑煤窑里挖煤。他终日在井下,只是这消息还没有被证实。刘发松记起了他离去时的身影,在夜的黑暗里,他佝偻着腰,弓着背,就像是一条菜青虫,一下一下地蠕动着。这和他在井下的样子是不是差不多呢?弓着背,黑暗,蠕动。
等生下了儿子,刘玉英想,我得去找他。但她并没有行动。山西有那么多黑煤窑,她上哪儿找去?很可能她只是想想而已。
9
对猪投毒,一直是刘发松挥之不去的心愿。如果刘玉英做不到,他可以代劳,他愿意对那些猪下毒手,毒死它们。陈白义应该受到报应。他睡了刘玉英,气走了陈文广,按天理他的猪不会如此兴旺。但刘发松不能,真要毒死了那些猪,人们肯定会认为那是刘玉英干的。他们会找她算账。因为谁都知道,刘玉英恨那些猪,视它们为眼中钉。刘发松不能让她背上黑锅。
这天,陈白义赶着两头母猪到镇上去,在稻场里碰到了刘发松。他有点害怕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并隐约感到刘发松对他不怀好意。所以每次见着面,他都会讨好刘发松,往他手上递烟,尽量挤出一些谄媚的笑。去镇上给它们配种呢,他说,不配种它们怀不上崽。
配种吗?刘发松说,你自己给它们配呀。
你说笑呢,陈白义说,笑话我!
我呸,刘发松突然往他脸上喷了口唾沫。一满口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陈白义兜头抹了抹脸,他抹下了一手黏糊糊的黏液,就像这双手刚刚在一锅洗完了餐具的洗碗水里浸泡过。
这从哪说起?陈白义用力甩着手,手上的黏液像油漆,怎么也甩不掉。
转眼到了冬天,打工的人年关时都会回来。年关对刘发松是个坎。他欠着村长四千块钱呢,那钱在年关时一定得还上。钱在王桂芬手上。她手上的钱不会多,那钱还都是一家人打工挣来的。他怎么跟王桂芬开口?还上嫖娼交的罚款?怎么说也是丧尽天良。刘发松还亏得慌。嫖娼,他背了这名,还没干成事呢。刚脱光衣服,派出所就来敲门了,哪那么巧?刘发松还记得那女人,她脱去衣服比王桂芬还是要强多了。王桂芬年纪大,又操劳,早就不成样子。那女人像李玉兰一样化很浓的妆,也还算有点模样。不过他不怎么记得她的长相了,从别的女人脸上,偶尔能发现点什么,好像是。他后来时常想起那女人,是因为她让他蚀了财。蚀掉的那可不是小数目,四千块呢。
刘发松搞不懂,他的点怎么会这么背?也太霉运了吧?他太划不来了,嫖娼的人很多啊。经常能听到人们隐晦地说起这些事。嫖过的男人不会少,为什么人家没有被抓住呢?刘发松不信这个邪!他还要再去一次县城。他已经知道了,嫖娼本身要不了几个钱,他还花得起。罚款村长替他交了,不能白白花了那些钱。他只想嫖成功一回。就像赌博一样,稍稍赶点本回来,他不能太亏狠了。
这一次,刘发松去了县城的城西地带。那儿也是郊区,老城的郊区。和城北地带没什么区别,也有一些小旅社。刘发松进去的地方名叫“王小二”,这名字有点意思。王小二。而刘发松这一次的经历和上次如出一辙。除了地点和人物有些出入,其它细节惊人地相似。甚至连女人也十分相像,她们会不会是同一个人呢?肯定不是,但太相像了。刘发松弄不清楚她们谁是谁。样子,表情,说话的声音都一样。
刚脱完衣服,派出所的就来了,当然这是另一个派出所,但身上穿的制服一样。说话的腔调和处理方式,也和上次相同。身份证,可能也是由老板娘转给了他们。最终也还是由村长孙得贵出面来领他回去。
孙得贵只差没有抽他的耳刮子,他痛心疾首地说,你啊,哼嗬,你啊!刘发松也想抽自己。他不知道,随便他嫖多少次,都一定会被抓住。也可能他快要知道了。但眼下还不行。有了上次的经验,他求着村长,不要罚得太多了。他只能求村长,派出所的人他还求不上。村长过去交涉了好半天。他跟刘发松说,这里的人更铁面无私,好说歹说也要四千五。他说,人家了解你的底细,你都已经是惯犯了。惯犯属屡教不改,要重罚。他们怎么知道呢?他们又不是一块的。嗨,村长说有电脑啊,都联网了,上网一查什么都清楚。
村长这回没有贸然交钱,他要先征得刘发松同意,得让他认这个账。村长有村长的算盘,钱还是得交,不交他出去得了吗?但是要他点头,他点了头才不会反悔。四千五,和上次一加就是八千五。刘发松全身都在颤抖,他想不到会有这么多。
快一年的时间,他和王桂芬通过多次电话,知道她和两个女儿的情况都不是太好。她们打了一年工又能挣到多少呢?村长在数钱,那是一叠红色的百元大钞。是他带来的,他要用这钱领刘发松回烟灯村。刘发松看着他捻着指头一张一张地细数着。在派出所里,村长数钱的样子很谦卑,就像是一个守财奴或暴发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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