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炮手》是朱苏进中篇小说最新自选集《金色叶片》中的最后一篇,亦是最新的一篇。我读到的是电脑打印稿,上署完稿时“1993年2月19日夜”,也就是说距离我今天作跋刚刚一个月。作为一个偏爱他的作品并为之跟踪阅读、研究多年而且写过不少文字的朋友兼评论家,能有此先睹的机遇,也算得是一份缘了。然而更加凑巧的是,我从这个集子里慢慢读出了对朱苏进的一个颇觉新鲜却又十分稔熟的印象,而这个印象又恰好可套用这篇小说的标题来表达,那就是:孤独的冥想者。
我想,但凡熟识苏进的人,对这样一个印象大概都会比较自然地就认可了,至少不能感到诧异。因为他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人。但是,我这里所说的“孤独”又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指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孤标傲世;二是指他在精神领域里的孑然独行。第一层意思也就是人们(至少是他的朋友们)所稔熟的印象,而第二层意思就多少有点新鲜感了,而所谓“新鲜感”,其实也不过是迄今为止我们还很少有人明确地指出过这一点罢了。当然,这两层意思原本是无法严格区分的仅仅是为了行文的方便,我才不得不进行“分层叙述”
(一)
现在首先说第一层意思。
直率地说,日常生活中的朱苏进是一个孤傲的人,一个孤标傲世或恃才傲物的人,这和多数才华超群的人物并没什么两样。只是他的傲还不比一般,确实有一股逼人的傲气。这当然不是说他好颐指气使,吆五喝六,相反地,通常情况下他总是龙门高峻,寡言少语。他可以在由他作东的宴席上自斟自饮不管客人,他也常常在上下班的路上夹紧皮包走路,与上司同僚擦肩而过目不斜视——他的傲气总是在沉默中发散。比方说你和他同处一个会场,哪怕他没有吭气,只是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抽烟,你仍然能感到他的场一在无声地扩张;再或者说你干脆就不认识他,但是只要你看见他的一张照片(就比如说印在他的那本长篇小说《炮群》封面上的那一张吧),你也能从中觉出一股劲道的外射。当然罗,如果你读他的作品,就更会发现字里行间不仅蹿动着一股股劲道,而且还有一股股“气”,时不时地“噎”你一下……
一般说来,“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可是这二者又怎样区别呢?在糊涂的我看来,它们简直就是一回事,要说有区别也是一个为里,一个为表——“骨”为里,气一为表。有傲骨而无傲气当然好,但是常常不大容易做得到;有傲骨而又有傲气也许算不上什么优点,甚或有悖于古训,也不见容于现代社会的为人处世准则,但是又不巧得很,傲骨傲气叉往往和才华才气联系在一起——极端如天才李白者,不是骇人地“才”大“气”粗吗?不是要高力士脱靴还要高唱“天子呼来不上船”吗?由此可见,有傲气的人也并不一定就绝对地讨人嫌,只要他不是那种毫无来由毫无道理的骄横狂傲,而确实有与傲气相匹敌的才气托举着,人们就很容易原谅他了——甚至还不仅仅是原谅。君不见,才子型的人物多以傲气和才气为两翼翱翔在他的人生轨迹上?而且,两“气”相吹相汇,还恰恰生成和烘托出了他的独特的性格魅力——谪仙李白最堪作如是观。
话说回来,朱苏进的“傲”是不是也傲得“恰到好处”呢?我说不准。我觉得一般情形是这样,当你进入他的世界以前,你会感到那股“气”的对峙甚至挤压,反正是有些格涩罢。可是一旦进入了他的世界——读他的作品或听他神聊,你马上就能看见他的才华的光芒,像燧石击出的火花一样,闪烁不定,奇诡而亮丽。并且,仍然和傲气纠结在一团,锐利乃至尖刻,深邃乃至狠毒……但是你已顾不得分辨和选择了,只是渐渐地被吸引、被打动、被折服,结果常常是赞叹——而且“爱屋及乌”,在欣赏他的才华的同时,连他的傲气也一块欣赏了。事实上这就如同他的左右手,你怎么能进行取舍呢?反过来说,如果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嘻嘻哈哈的朱苏进,那么,我们还能有“引而不发”“射天狼”的朱苏进么?还有“第三只眼”“凝眸”的朱苏进么?还有“绝望中诞生”“欲飞”的朱苏进么?质言之,没有个性孤傲的朱苏进,也就没有朱苏进气韵高标的文学世界。
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和沟通,尽管苏进孤癖而高傲,他也同样拥有自己的朋友,虽然为数不多,但个个堪称是“高质量”的(苏进用语),诚所谓“猩猩相惜”吧。我当然不敢自诩“高质量”,只是因为20年前,我们同为福建前线的炮兵,而且都吃一点笔杆饭,天时地利吧,当然也有一些声气相投,于是就相识了,就交往了,也有过彻夜长谈的时候,但是不多。世事沧桑,很快我们就天各一方,我只能是遥远地谛听他的声音,每当他闹出了大的动静,就有一些激情涌起,生出几缕云树之思。偶或通信,也是言长纸短,神交而已。而今来看,以我们的职业说,他创作,我批评,拉开一段时空的距离,于我也许更相宜,至少可以淡化一些感情色彩,尽量去做到客观和坦率。假如他就住在我隔壁,明天早上还得“哈哈哈”,那我下笔恐怕就要踌躇几分,而现在,我基本上可以了无顾忌地按一己的思路往下进行。
根据我的经验再加上我的了解,可以说即便是和苏进交了朋友也是难以深交的。比较而言,通常他总是倾听而不是倾诉,他从不多说什么,特别是关于他自己,关于他内心深处的那些东西。你很难穿透甚至接近他的内心世界。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内向”或有“城府”,这是一种对人的孤独本质的清醒认同,和对自我质量的高度自信,因此,他不信任交流和沟通,哪怕是面对朋友。他的内心是一个深邃庞大而封闭的海,海底常有暗涌,海上常有风暴,他创造这些并独自欣赏这些,而“拒绝与人共享”。(苏进语)换一角度看,你要理解朱苏进,与其在生活中去观察他,还莫如去作品中阅读他。
(二)
阅读朱苏进的作品尤其是八十年代后期以降的晚近作品(比如收入本集中的《绝望中诞生》、《接近无限透明》和《孤独的炮手》),你就会感觉到他作为一个“孤独的冥想者”(亦即本文要说的第二层意思:在精神领域中孑然独行)的形象是愈来愈清晰了,孤独与冥想作为一对伴生物,在他的文学世界中也是繁衍得愈来愈根深叶茂,郁郁葱葱了。
朱苏进从1982年发表成名作《射天狼》开始,经由《引而不发》(1983)、《凝眸》(1984)到1986年的《第三只眼》,虽然所作不多,但却成功地开辟出了甚至也可说得是独立地支撵起了与以《西线轶事》和《高山下的花环》为代表的反映当代战争生活的“南线”成犄角之势的另一条战线:反映当代和平军营生活的“东线”(以东海前线为主要生活基地和作品背景)。他在这条“战线”长驱直入的挺进主要依赖于两点:一是他以对职业军人的内涵挖掘和理想设计与现实失落的矛盾把握,为新时期军旅文学贡献出了一个重要主题;二是他将天生的军人气质、血缘的对军人的酷爱和扎实的炮兵生命体验转化为凝重磅礴的笔力,为新时期军旅文学贡献了一种“铁蒺篱”式的美学风格。一个主题,一种风格,对八十年代中期军旅文学运动影响甚巨,致使追随者群起效尤。然而得其精髓者凤毛麟角。原因并不在于他们对当代军旅生活缺乏体验,也不在于对部队现实矛盾缺乏敏感,而关键在于他们笔下的军人形象缺乏那种朱苏进式的充满个性色彩的职业军人理想之光的烛照。在朱苏进笔下,从袁瀚(《射天狼》)、西单石(《引而不发》)到南琥珀(《第三只眼》),不仅个个人物都透着一股正宗军人的劲道、神韵和风骨,而且还一个一个都是人小心大,位卑志高(多为班长),郁积着深重的舍我其谁的“将军情结”。这就是朱苏进神往的当代中国“职业军人”的典范。他们也许真实地传达了少数以军人为职业的军门子弟阶层的光荣与梦想,但是在以农民为基本成分的中国军队现实中却寥若晨星,寂寞如空谷足音。朱苏进带着浓烈的感情色彩,以精细真实的生活细节去雕凿他们超凡脱俗的精神风貌,换言之,朱苏进以现实主义基调写理想主义人物。这是一群“先锋人物”——他们脚踏在中国军队现实的土地上,精神却在理想王国的天空中飘然远行,他们是孤独的一群。
真正的英雄永远孤独。
朱苏进亦以英雄自诩。“既然此人喜爱这些东西,说明此人原本就部分地是这些东西,喜爱是伪装着的自恋。”(见《天真声明》、《小说月报》92/6)而英雄并不拒绝孤独:“军事区域仍应保持一定的神秘性,与外界隔绝。削弱这种神秘性,最终将削弱军人尊严,削弱职业军人本该具有的孤独感……”(见《孤独的炮手》)大英雄必有大孤独,无太孤独境界不足以表现大英雄精神。循此一点出发,我们来看《绝望中诞生》——
孟中天何许人?“年方22岁,就任团司令部作训参谋,上尉军衔,在同龄人中已是鹤立鸡群。”“但他有个毛病,好孤独,和周围所有人都无深交。所以他越是出色,便越是寂寞。”孤独者乃英雄素质。只是他在一个小小团队孤独着,有如龙戏浅水,虎落平阳,不足以施展荚雄气之万一。于是便有大军区上将司令员“千古第一人”的评语,并“请”去做了秘书,从此平步青云,—人之下,万人之上,并随宦海沉浮,身罹大难,跌人大孤独之中,遂完成大动作——推出大陆生成理论的“盂氏构想”。……
简单的复述,只是为了印证朱苏进以英雄之气质对孤独之酷爱。我想说得更多的是,朱苏进在这个孤独里创造了英雄,绝望中诞生了希望的故事中,倾泻了空前的激情,以至于这股激情的洪流开始挣脱理性的羁绊,第一次将朱苏进素来以扎实的现实主义生活描摹为基石的结构精致、匀称、严谨的小说框架冲击得摇摇欲坠!总体构架倾斜却空前大气,语言热力磅不薄却不免芜杂,生活实感的部分牺牲却换来了想象的巅峰状态,一句话,写实的传神让位于冥想的辉煌。至此,朱苏进的传统小说模式面临尖锐的挑战。这挑战并非来自技术因素,而是一种小说思路的根本选择:因为精神孤独者与现实世界的矛盾冲突已经不可调和,你是放任孤独而高傲的灵魂去冥想的天国里作彻底自由的翱翔呢?还是恪守现实生活的准则,对它进行现实主义的规范和牵引,让它向着世俗的大地回归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这甚至主要还不是一个小说思路的选择问题,它也涉及到作家的人生态度问题,或者说它反映了作家本人的深刻的思想矛盾。处在八九十年代之交的朱苏进,面对这个两难选择表现出了游移、彷徨和一定程度的迷茫。——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可作为朱苏进职业军人的理想化身“苏子昂”,在一部长达20多万字的《炮群》中展演出来的全部的辉煌与黯淡都说明了这一点。孤标傲世而又清醒人世的棼子昂,自始至终都被坚执于高邈理想和认同子世俗现实的双重诱惑与追力撕扯得好痛苦,挤压得好痛苦。结果当然是理想受挫于现实,现实主义赢得了胜利。而作家最后匆匆安排的四满结局,实际上既是苏子昂对现实的妥协,也是作家对世俗的认同。《炮群》的矛盾之处也正是它的深度和缺陷所在,所以被我认定为“半部杰作”。
(三)
对于朱苏进而言,扎实深厚的军旅现实生活和独异高远的人生理想设计,二者几乎是同样的卓尔不群,它们之间的巨大矛盾和落差,就组成了一个双向同构的相反相成而富于艺术张力的小说“场”。多年来,他就在这矛盾场中惨淡经营精心结撰他的小说结构,作得很苦很累(基本上是一年—都中篇)也很精彩,几乎篇篇不同凡响;矛盾双方的“引而不发”造成了朱苏进小说特有的“紧张感”,富于力度和深度。(你想想《引而不发》《射天狼》、《第三只眼》、《凝眸》、《绝望中诞生》《欲飞》这些题目吧)但是,长期“引而不发”、“欲飞”不飞的状态也容易疲惫,矛盾着的双方总为对方所累:理想制约现实,现实压迫理想,谁也轻松不了。朱苏进试图就此开始缓和紧张状态,消解“矛盾结构”,一方面,放飞自己孤傲的灵魂,让它逃离现实,完全遁入冥想的蓝天;男一方面,松弛自己矜持的面孔,让它温和地正视现实,在世俗人生面前露出轻松亲切的微笑。
事实上,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朱苏进的小说的创作明显地向着理想与世俗的两极分化着,推进着。他创作于九十年代的第一部作品《金色叶片》(载《上海文学》91年3月号。《炮群》虽然成书于91年。但基率构想仍然属于八十年代束期完成),就不免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作品的取材和切入角度(以警卫员和首长千金的情感纠葛来透视司令员及其子女的感情世界)在朱苏进的过往作品中甚为罕见,通篇不以“力”胜而以“情”长。“杀人如麻,战功累累”的司令员在垂暮之时,陷入对被自己当年所亲手扼死的东洋兵“小疙瘩”的一种惋惜、怀念甚至是歉疚的情绪纠缠之中难以自拔。战争反思的严峻主题,被缠绵的温馨平和的人情味所包笼、所化解、思想的锋芒钝化了,却变得亲切随和,反而更易于被接受了。循着此一“极”继续推进的是发表于九二年一期《花城》上的《咱俩谁是谁》。题目中就透着几分轻松、随便甚至是油滑,而且这种调子贯彻全篇,读来毫不费劲,亦可感受到作者在写它时的那份松快顺畅,左右逢源和得心应手的洒脱。三位上校军官虽然仍是“高质量”的,但并不为坚执于高远理而想牺牲现实享乐,恰恰相反,而是在旅途上在舞场中各逞其强尽显风流,雅俗并举自得其乐。不少人读完此篇都得出一句结论:朱苏进入俗了。
其实这仅仅是一个方面,而且还并不是最重要的方面。在另一个更加重要的方面即“理想化”的一“极”上,朱苏进与此同时连续推出了《四千年前的闪击》和《祭奠星座》。不难看出,这两部作品比上述两部作品写得更认真也更费劲,但是也更不好读。这显然是与朱苏进将它们作为“通俗小说”来尝试的初衷大相径庭。情节并不一定导致通俗,这两部作品虽然情节离奇,但骨子里的孤傲却使它入俗不得。可这又确实是两个面貌新奇独特的小说,也可算得上是朱苏进的创造,我们姑且把它们认定为“战争幻想小说”。其中的背景、环境、情节、人物等等,都是超现实的,而唯有这种超现实的“载体”,才能承载朱苏进全部的审美理想的极致——它包括审美化地看待战争艺术、战争智慧、战争景观和战争手段;审美化地塑造集人格、理想、侠义、武功于一身的军人;并将这种军人推向为战争而战争、为对手而存在的纯粹的军人境界,就像《祭奠星座》中那支蓝星部队的圣歌所唱:“假如我击败了伟大敌手/胜利后不免忧愁/从此我满载荣誉却无敌手/哦,敌手,敌手。你是我的忧愁/没有你我分文不值”。……在这里,一切关于战争性质之类的现实的功利的种种羁绊统统被抖落个干净,朱苏进于冥想中放纵自己孤傲的灵魂去追索优美的极致。因此,“在写《祭奠星座》时,他就感到无限痛快。这痛快甚至拒绝与人共享。”(《天真声明》)也可以这么说,《战争自尊者》是朱苏进真正为自己写作的一部小说,是他压抑已久的关于军人与战争的梦想的一次痛快淋漓的渲泄,是他困厄已久的孤傲的心灵一次大胆的呓谮的真实记录。它不被常人接受是理所当然的。它追求通俗却依然孤独。因为朱苏进在本质上就是孤独的,而不是从众的。
《孤独的炮手》是这一“极”的延伸,尽管它以传奇取代了幻想,一切似乎又回到了现实中,甚至还不惜以种种“史料”来作为真实的凭据,但是英雄的现实性同样可疑。炮兵连长李天如和蓝星部队司令官卓蛮、南屈子只是指挥的对象不一样,其精神气质却如出一辙;他为炮而炮兵,为古炮的毁灭而倍感凄凉的心境与南屈子失去了敌手的忧愁几乎也没有两样;甚至他和白方与南屈于和桑青的“英雄美人”模式都何其相似。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的“载体”:一是幻想,一是传奇;前者接近“科幻”,后者更像“武侠”,前者有舶来味,后者是国产货。样式不同却目的一致,都是为了把审美理想推向极致。
(四)
朱苏进作为一个“孤独的冥想者”,我已经从现实生活和文学世界两个方面给予了简单勾勒和阐释,并由此指出了他进入九十年代以后创作出现了“两极分化”的新的路向。至于如何评价他的这种变化——是在欣赏他更加轻松、自如圆熟的写作姿态的同时指摘他失去了往昔的力度和深度吗?还是在苛责他不如过去那样严峻地直面现实的同时又惊赞他纵横恣肆辉煌雄奇的想象力呢?恐怕都有点文不对题或至少是为时过早。因为作家总是在不断地寻找与调整自己(从《祭奠星座》到《孤独的炮手》就是朱苏进为了寻求更广大的读者而作出的从“科幻”向“武侠”妥协的一次“微调”),说不定哪一天他又“合二为一”甚至“一分为三”了呢。敞尔暂不置评。
最后我还想做的一件事情是再简单地探索一下朱苏进孤独的冥想气质的生成原因。
关于这方面我早有考虑。为了写这个“跋”,我丢开了手头已写了三万字而行将结束的长篇论文:《新军旅作家“三剑客”——莫言、周涛、朱苏进平行比较论纲》。在这个“论纲”里,我也正要展开讨论朱苏进气质的成因,而且已初步将他少年患病长期住院的经历认作重要原因之一。非常巧合的是,收入本集中尚未发表的新作《接近于限透明》为我的分析判断提供了最新的可供解读的文本。
初读《接近无限透明》,其中那个“我”眼中的奇人、超人,旁人眼中的精神病患者李觉,容易让我们想起《绝望中诞生》中的孟中天;也还可能联想起茨威格笔下的《象棋的故事》里的那个“超国际大师”,所用笔法也都有点像是精神分析和心理分析一路;而分析过多又容易导致重理性而轻感性等等,都可以是批评的话题。但我在这里更重视的是小说所披露的这一块“生活”——尽管朱苏进多次谈到或写到他少年患病住院的经历,但反映在创作中这还是第一次。虽然我们不能把小说当作作家自传来读,但作为作家少年时期的一段情感经历或心灵历程,我却宁可信其真而不愿信其假。而且,小说中的少年“我”的住院遭遇又是那样的奇特和不平凡一一两件事恐怕是最重要的:一是“我”与“兰兰”同看太平间导致恐惧,因恐惧而同床,遂被大人强行拆开;二是“我”先被超人、狂人李觉所吸引、所点化,遂以互相伤害而告终。在当事的大人们眼中看来,这两件事都是小事,过去了就淡忘了,等于什么也没发生。然而对于一颗稚嫩的心灵来说,它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就像李觉所说:“在你现在年龄段,可塑性最高,挥发性最强,心灵嫩得跟一团奶油似的,谁要是不当心碰一下你的灵魂,他的指纹就会永久留在你的灵魂上”……叉如作者自己的感叹:“心里老搁着一团隐秘……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母一样藏在身心深处,却澎涨出我们的全部生活”……事实上,李觉式的孤傲的超人形象一直是朱苏进所迷恋的,那种气质已溶入了朱苏进的血液之中。还可以举出一个例子,这部小说无意识地提供了朱苏进某类小说的人物关系“原型”,“我”和“兰兰”以及比“我”更强大的“李觉”。这样一个三角原型在《绝望中诞生》、《祭奠星座》和《孤独的炮手》中都或隐或显地出现过,尤其是与《祭奠星座》中的南屈子、卓蛮和桑青最为相似。
以上“解读”也许已有穿凿附会之嫌了。那么,我的结论不再就事论事。我的简短的结论是……
朱苏进少年罹病长期住院的经历决定了他此后介入人生和艺术的基本姿态:一是冷眼旁观,在严峻的现实中保持清醒的头脑,摘摸与猜测别人的内心世界,从而养成了“凝眸”洞察的锐利的“第三只限”;二是自我封闭,在孤独的心灵世界中高张冥想的翅膀。同时因为前者效应的延伸,严防他人窥视自己,因之自我设防,自我控制,喜怒自禁,“引而不发”;从而又刺激出一种自我封闭状态中的想象的辉煌——一种“病态”的“自恋”的辉煌。
此刻,我又忽然想起,半年以前,朱苏进读了我评《炮群》的文章《半部杰作的咏叹》之后曾来信,有一句话说“你总是好下结论”。据我的理解,这大概是一句批评。看来人和人其实差不多,要改变自己都很难。写着写着,我的老毛病竟又犯了,那就“跋”到这里打住吧。
一九九三年三月二十五日
于京西黑白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