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宝典-第一次真那么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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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挺紧张的,仿佛站在讲台上,下面几十个学生无心听讲,我在黑板上把题目写下来,有点猥亵的意思,胆怯地手持教棒,在每个字的下方点一遍。看明白了吧,同学们,跟我一起读——第一次真那么重要吗?

    是这样的,TATA,当你在各种场合问了这个问题,你会发现所有的人都回答说——这不废话吗。然而略一迟疑,你奇怪对这个观点正反两派的反应都一样。不同于大多数未解的命题,这一命题几乎没有中间态度,就像是一个城市被一条大河分成了两半,两岸的人永远处于对立面,却没有人会居住在河流之上。

    可能是二〇〇三年,我刚写完第一本书还没出版,也没退学,赶上“非典”放假去上海玩,住在姚远宿舍。他也写东西,我们当时都非常有名,在同一家杂志发表文章,按照发行量计算,全国至少有六十人读过我的作品,比一个班的同学还多。吉野家是其中一个,她没告诉我真名,本来是有网名的,不过还不如这个顺口。别激动,TATA,吉野家国贸分店的前经理,这事跟你没关系,即使你跟我饶有兴趣地讲你当年怎么管理店面,开业时怎么跟其他的分店讨老汤,老汤坏了要加多少洋葱除臭,我也没打断过你的话接这茬儿是不是?

    吉野家在线上提出请我吃饭。我认为作为一个有才华的作家接受读者的邀请是分内责任。我问她要不要带上其他作者,我们的作品是同一期发表的。不,她说别人的东西她读不下去。可见那六十个读者也是根据个人喜好分流的,折算下来最多有五个人完整地读过我的作品,我自然倍加珍惜。

    地点定在梅龙镇广场,说是离她学校近些。商业街,CBD,我猜想这顿饭得接受多大的致意。她来的时候问我等多久了,我说没多久,最多俩小时,但不怪你,你只迟到了一个半钟头。我那时坐在门外长椅上,右手边是果皮箱,那些文明礼貌的上海人像投标一样远远地朝这儿扔,投准点好不好?

    她问我为什么不进里面去等。我说里面没有坐的地方,我又不想逛,只能站着,要是给我一套保安服,站那儿还能自在点。她一定发现我不单有才,还有幽默感,于是带我去了梅龙镇广场最顶层——吉野家。

    TATA,你当经理那会儿跟上海部的人有联系吗?说真的,真难吃,我不停地喝橙汁以弥补我浪费掉的一百二十分钟。她说在这儿经常能见到名人。我不知道她指的是梅龙镇广场还是吉野家,然而这样的开场真好,我可以迅速回一句——是吗?

    几年后我去那儿出差真的是为一个名人做事——阿玛尼。公关小姐提醒我还有机会跟他合影。刚听到时我为我即将看到做过六次拉皮的脸激动不已。我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是最后还是成为不受欢迎的客人,我只是试图在他手臂上刻个“到此一游”什么的。

    “我不喜欢你的小说。”她说。

    “是吗?”那你他妈请我吃饭?

    “他们的小说我也不喜欢。”

    “我明白了,你花钱买这杂志,翻一遍发现上当了,找个不那么烂的,替你给他们传个话。”

    “不用那么好心,他们没救了。至少你以后可以教别人怎么写小说。”

    “是吗?”

    后来就是她讲话,我喝橙汁。她说她不是上海人,假期来这儿学新东方,几千块的学费可以让她很地道地叫出每个牌子的英文名字,不过她爸爸在上海有公司,好像还有个女人,她妈妈不同意。她觉得她妈妈真傻。

    “我爸少给我妈钱了吗?”

    “不知道啊,给多少?”

    “就是嘛,况且我们还是苏北人,没有钱会更让人瞧不起。”

    “江苏北部?”

    “上海人瞧不起苏北人的,苏南人也是,他们也把自己当上海人了。”

    “是吗?”我是来这儿玩的,不是给你们评理的。

    饭后她就拉我去看她喜爱的一个牌子——Esprit(埃斯普利特)。她说一个作家的内心应该是贵族式的,但是如果没有华丽的衣着,他的自信会撑不住的。好生动的一堂课,但是我爸不在上海开公司,我所有的钱要自己来赚。我被迫挑了一件五百多的T恤,悄悄问导购有没有打折的款式。有个七折的,原价一千三。

    “穿上这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走在街上她评价道。

    “是吗?像个内心高贵的作家吗?”

    在下午她要我陪她在长风公园散步。她想到或许我可以写一部教别人怎么写小说的小说。TATA,《恋爱宝典》这样的吗?

    “你都出汗了。”坐在长椅上她突然把手伸进我的新衣服里。

    “是吗?”我转头看她,这时她抓着我的头发吻起来。

    TATA,我本来想用一大段描写的,比如微风拂面,发丝过耳,这东西对我来说虽不是那么重要,可是毕竟以前没碰过。我刚才试了几次,每次就逃不掉最后一个镜头——我从她的双臂中挣脱出来。

    “你干吗?”

    “没事。”我说,我把新衣服扯平。

    我是不是因为太傻了她才笑的:“初吻?”

    “也不是,就是没吻过。”

    十分钟后我们进了一间钟点房,四小时一百二。我那时没经验,看小说里描述动辄就是一夜过去了,电影是直接干到第二天穿衣上班,两百四十分钟哪够啊。

    她在床边脱衣服,每脱一件就报一下原价多少钱,她是几折买的,后来穿的时候她又报了一遍。

    “这也是Esprit吗?”我问。

    “他们不做内衣,这是维多利亚的。”

    “为什么你身上不文个Esprit?”

    “那不成A货了?”

    我把事情跟姚远说了,我要他保证不许写进小说里。我的口气既不兴奋也不萎靡,就像我的双腿一样酸软的腔调。他听后沉思很久,跟他缜密的作品一般,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我遗漏的重要环节——在哪儿开的房?

    吉野家再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洗衣服。她电话里问我在干吗。我说我还在试着清醒过来。

    “出来吧。”她说。

    我们坐在湖边的长椅上,这一次又是微风拂面,发丝过耳。我没挣脱,还挺主动地问她要不要再开房。

    “我一会儿得上课。”

    “是吗?”

    “不过你可以用手指。”

    “你打算把全套教给我?”

    她坐到我腿上,我的手被她牵到裙子里。“并不是每个手指都有用的。”

    “那我也不打算砍掉几个。”

    “你指甲太长了。”

    “这不怪我,你又没提前说。”

    湖上一小船,正慢慢朝这边划。我盯了他们半天,原来他们只是面对我们倒着划。太阳隐去又从云中现出来。我的手臂有点酸了。

    “他们会看见我们的。”我说。

    “他们会原谅我们,因为我们是恋人。”

    “我们没谈恋爱。”

    “我知道,别说话了,专心点。”

    “那我换只手行吗?”

    “不要,我喜欢偏右一点儿。”

    划船男女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水面荡起的涟漪仿佛在窃笑: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敢回头看背后是否有人,脑子里全是《我们的时代》里的片断。

    “我在等你说停。”我说。

    “再快一点,姚远。”

    “我不是姚远。”

    “再快一点!”

    我告诉她我名字。

    她突然站起来,指着我说:“你小说写得那么烂。”

    “我以为你知道。”

    “把手拿走!”

    “你先坐下来,卡着呢。”

    一年后她来上海过生日我们见过一次。她是上海狂。有丝袜狂,熊猫狂,但真的还有上海狂。她觉得除了认识假姚远,任何有意义的事都应该来上海做。

    派对结束她来我家,掏出剩下的面包请我吃,还是那样:“我喜欢的一个牌子,面包新语。”

    “搞到真姚远了吗?我想起来了,他是上海人。”

    “我现在对这些都没兴趣了。”

    “对了,生日快乐。”

    那一天她十九岁,过去的一年里她两次堕胎而弄不清孩子的父亲是谁。有些人装不知道躲开,有些人三天两头往她家送花送水果。逃避或殷勤都让她难以接受,躺在床上冷漠地看一拨人来一拨人去,对于花瓶里怎么有这么多花这种傻问题她概不回答。症结是没有爱,接下来她似乎更为疯狂地试图从性中找到它。第二次怀孕她不告诉任何人,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就暗下决心,如果确定你无权拥有爱情的话,那就把寻找的地图——性——也抛弃了吧。

    在冬天,她的妈妈终于提出离婚。她跑到上海给了他父亲的女人一巴掌。于是她又被放逐回苏北。而这一次她再也讨不来买很多很多Esprit的钱。

    那一夜我们就着面包新语喝了不少酒,一百二十分钟里她哭个不停,直到睡下她还嚷着抱抱我我好冷。这恰恰是我给不了她的。天一亮我把她叫醒去车站,在轻轨她还神志不清地说以纯这牌子不错,没钱的时候穿穿也成。上车之前她回头吻了我。微风拂面,发丝过耳。

    “其实你小说不错。”

    “是吗?”

    “你要好好的。我走了。”

    我总会持着怀疑精神审视自己的初次是否重要。以前我没期待过这种事,但当它来了的时候我没觉得这有什么好懊悔的,我像是那个河面上的打鱼人,看着互不来往的两岸生活。五天后,姚远和女友以掷币问天的方式步行去了金沙大酒店,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两个新手的惨叫甚至震亮了预警灯。那年冬天张珏以拍片的名义终于把女友从上海带到北京前门菜市口,午时斩首的邀请令其刚脱下衣服就寒毛耸立。

    留我在站台看远行的人们。那对恋人分离了,女的上车了。我知道,我知道。

    此后再无消息。

    9

    “非典”过后我从上海回北京,补两个星期的大一的课。我准备在学校收大二学费时走人,我已经托人在武汉找了一份工作,走之前我去朋友学校把借她的书要回来。那是我唯一一次走进女生宿舍,不同颜色的内衣挂在每个人的床头。她问我环境还好吧,算干净吧。我不敢抬头,撒谎说挺干净的。她要请我吃晚饭。我说现在才一点半。

    “那我们不管,”我朋友说,“你可以看杂志等我们上完课回来。”

    全是你爱看的那种,TATA,《瑞丽》《时尚》《ELLE》,我对粉红色的唇膏配粉红色的眼线实在没什么兴趣。百无聊赖的我就起身看床头挂着的胸罩来比比谁的胸更大。

    约莫两点钟,有个女孩闯进来,打开门看见我,吓了一跳。“你是干吗的?”

    “学生。”

    “那你为什么这么老?”

    “我学习不好,考了十年大学才考上。”

    “要是我早就不读了。”她居然当真了,“你出去,要是辅导员看见我和你在宿舍里不上课我就死定了。”

    “你可以找个绳子把我绑起来。”

    “好主意。”她去翻柜子,这丫头怎么什么都当真?“找不着,这不是我宿舍。我怕辅导员找我才躲她们宿舍的。”她打量我一遍,“你走不走?”

    我讲了她同学要请我吃饭的事。

    “嘿嘿,小心被灌醉了让她强暴,她就喜欢你这样的。”

    “还有这好事?”

    “你走不走?不就一顿饭嘛,我下次补你。”

    “今天补我行吗?我丢的就是今天晚饭。”

    “你走不走?”

    “你不是说晚上请我吃饭吗?”

    “不是今天!你先走行不行?”

    “哪天吃啊?留个电话给我啊。”

    绕得够远的,差不多就是这么认识的。后来和这女孩就恋上了,寒酸点说叫初恋,正常表达是以前没恋过,这是头一回。如果对初恋还有印象的话。我记得她有四点不寻常的地方。一个是她老是说自己身高体重三围什么的和舒淇一样,总说,没事就说,我不接茬儿,她就把五个数报出来,还问我记住了吗。我说哦,可见舒淇是虚报。她乐死了,又讲一遍。

    再就是奢侈,一件衣服不穿第二次,穿一天就收起来换新的。我折算平均一天五千块钱的行头,一年也得二百万。她还炫耀说她妈比她还能糟践钱,玩投资,赔进几百万,再换别的投。我估计家里开银行都没这么干的。你猜她家是干什么的?你猜,你再猜。她家确实是开银行的。

    第三个是她有蒙古族血统,也总说,好像比汉人牛逼似的,还让我猜她蒙古名字,我他妈哪知道?

    乌兰巴托?呼和浩特?

    什么呀,你猜。

    成吉思汗?

    你再猜?

    敏敏特穆尔?

    对啦。

    我就知道这一个蒙古女孩名字,要是你还不知道,TATA,去读读金庸,他写得比我好看多了。不过这件事让我对猜人名更有信心了。举个例子,过来一男的,让你猜他叫啥,你别怕,语气坚定地告诉他叫张三,他会情绪激动地抱住你,简直是天意,让我娶你吧。敏敏特穆尔小姐就是这意思,如果她当时能一如既往地信邪,也许我早就跟她结婚了。

    最后一点不好说,我不写色情小说。生理上有个词叫潮吹,我开始就碰上这个,让我还以为谁都有这能力呢。原来不是,你没有,她们也没有。要是没弄明白我说什么,建议你把《恋爱宝典》放下,先看《倚天屠龙记》,再看一日本片子《赤桥下的暖流》,暖暖的。

    刚开始的短信特校园。你猜谁先发的?你猜。

    你在干吗?

    我们十点就断电,所以什么也没干。

    可怜哦,还记得我是谁吗?

    TATA,我唯一一次学生恋爱还傻成这样。我那时候就想,是不是只要你留在学校一天,你另一半的脑垂体就是无法发育的。每晚十点半她跟闹铃似的问你在干吗。挺多女孩都这样,想撩别人也不想个有创意的,想你了问你在干吗,无聊了问你在干吗,想借钱也他妈问你在干吗。

    你在干吗?

    收拾行李,老子要走了。

    为什么?我还欠你顿饭呢。

    对呀,忘这茬儿了。她住西六环,我南六环外,俩人跟画直角板似的往长安街奔。北京真大,感激还是抱怨呢?晚上谁都没回去,在后海挺了半宿,全听她讲三围身高体重民族姓名消费。我熬不住了,我说,咱找个地儿开间房,打开电视,看看萨达姆抓住没有。

    我当时没钱,还特爱面子,她花钱去酒店我死不去,找着东单一地下宾馆,我说这还行,还写中央空调呢。

    那两年北京还严,看门的老头非得看我俩结婚证,弄得她烦了,直接问你到底开不开,老头才把我们往地下室带。跟密室武侠似的,罗锅的老人拄着拐领着我们一层一层地下,每下一层还拐好几个弯,一扇门被他打开,里面摆着一张床,嗯,也就是一张床。

    “不是写中央空调吗?”我问。

    “中央大厅有空调。”

    似乎她没在乎这个,她还惦记来这儿的目的,她低声嘀咕着:“到哪儿去找萨达姆呢?”

    一张床分成两段,也就十五厘米宽度,那年夏天还特别热,不能脱衣服,奇怪的是她刚躺我旁边就没动静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不是,跟男的睡,你不激动吗?你说话呀!我可是头一次在外边过夜。你怎么能躺下就着呢?我跟你说,你要装睡我就胳肢你了啊。行,你能忍,跟你来点狠的,我亲你够了吧?我真亲啊,你再不说话我肯定亲,反正你醒着就算默许,睡着了明天你也不知道。

    我低下头凑到她脸旁,又胆怯地抬起头。我以为我没吻到,只是吓吓她,起身的时候发现不对,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停下来等她的眼泪从闭着的双眼中流出来。我还坐那儿猜她到底真睡假睡。她双臂一下抱住我,睁开双眼说:“我们结婚吧。”

    “啊?可我要去武汉了。”

    “嗯,我们可以先恋爱,到我十九岁就把我给你,然后我们再结婚,你知道我生日吗?”

    “你别让我猜就行。”

    “不然就新年前?嗯,二〇〇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我明天中午的火车。”

    “不然就现在?你刚才说什么?”

    “哦,没什么,我说我明天去退票。”

    十九世纪法国小说的作者,好像就是巴尔扎克和左拉这些有时代野心的作家,他俩每次到这种时候就把帘子一拉,不直接描写,还不跳过去,等着恋人做的时间给你们讲着别的,讲蒙田说性爱是怎么回事,拉伯雷说男女上床能干点啥,堂·吉诃德说我怎么就搞不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呢,接着开始大段大段地论述这是为什么。我学习写作那阵儿,虽然一句话也没读懂,但还是觉得他们真牛。到了新浪漫派那些人,这是我根据性描写给他们起的名,劳伦斯那些作家,青年男女一热情,他们就把摄像机举起来乱晃,除了俩活人什么都拍,震颤的床,闪烁的灯,微风隆起的窗帘,地板上交媾的俩泰迪熊,仿佛因为他俩做爱,什么都开始淫荡了。

    我们不淫荡,我们可小心了,跟电脑打开危险程序似的。确定你是第一次吗?点击确定。确定你愿意吗?点击确定。我不是第一次,还确定你愿意吗?点击确定。确定你不疼吗?点击取消。点错了,重设对话框。确定你不怕疼吗?确定。

    “我两周前分的手,我们谈一年了。”躺地下室她说。

    “哦。”

    “要不是遇见你,我都想信天主教了。”她说,“你别睡呀,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有心情睡?”

    “我真是因为困才开的房。”

    我感觉我已经睡着了,蒙眬中听见她问:“你第一次什么感觉?”

    “忘了。”

    “还没过十分钟你就忘啦?”

    我勉强睁眼,摸摸她的脸,又闭上眼睛说:“不是这次,跟你的我永远不忘。”

    她坐了起来。

    “我跟你说过我不是第一次了。”

    “你没说!”

    “我说了,你还确定了的。”

    “你没说!”她起来穿衣服,“你个骗子!”

    “你刚都提结婚了。”

    “你别恶心我。”

    “你干吗去?”

    “打车回学校。”

    “那咱俩呢?”

    她要摔门离开,停住转身说:“你别想骗了我身体再骗我感情。”

    票最终没退,第二天在西站上了车。我在铺上睡不着,跑出来抽烟,瘫坐在吸烟处一动不动,列车员每次路过都来看看我是不是被捅了一刀。他摇摇头,见太多了,每班都有由于失恋而远行的人们把忧伤带到T146列车上。

    去年冬天我读了好多爱情小说,想弄清东西方文本爱情的差异。你知道吗?TATA,东方全都是才子佳人,小说人物不少,不是已婚就是畸形,要不就草包;女的也一样,打眼一看就剩一男一女俩正常人,男的有才,女的貌美,你俩不互相看上能行吗?有趣的是俊男美女也特听话,没二心,照作者的指示与对方爱得死去活来。可惜作家都不是善心,老不让你们上床,刚要亲嘴就把俩人掰开,或奸诈小人,或封建礼教,或战乱不断,全世界都在折腾这俩人,到最后男的掉胳膊少腿,女的轻点失去贞洁,重点剃度出家。要是这对鸳鸯还有口气,行吧,让你俩到一起凑合着过吧。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那时就那么想的,我以为她一走,我此生的爱就完了,我也完了。我给我妈打电话,轻生的心都有了。

    “妈,是我。”

    “别人也不跟我打,我着急上厕所。”

    “哦?”

    “学校还行吧?”

    “不知道,听说还行。”

    “啥意思?”

    “我退学了。”

    “妈呀,”她得平抚一下情绪,“咋办呢?回长春吧。”

    “太远了,我在武汉呢。”

    “妈呀,那比日本还远。”

    打个借钱的比方,来形容北京、长春、武汉三地关系。

    借我五百。

    没钱,最多二百。

    那借我一千。

    我怀揣大二学费在汉口晃了两天,找了个房子住下来,夜色愈浓,我愈想她。我向她学习搭腔的艺术。

    你在干吗?

    学习。

    好无聊哦,还记得我是谁吗?

    无聊。

    到二三五四年万一有人做我的名言录,帮忙把这句话放在首页——爱情令人成熟,爱情令人幼稚,爱情令两人换位。我还发了更贱的短信,比如我想你,心想你,手想你,头发丝想你,这件Esprit想你,整个汉口、武昌、汉阳合起来想你。湖北移动提示因网络检测维修,暂停短信服务。一时间所有的短信又发回我手机上。我没有碰过这种事,本来挺唯物的也跟着信邪了,我以为把这道上天设置的障碍跨过去便一马平川。我出来奔了机场。

    那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挺怕的。大晚上的什么也看不见能飞吗?八千米以上气流震荡,我琢磨死这儿得了,烧成灰也方便给我妈送回去。这是你儿子,他死的地方比日本还远,所以装罐里了。

    “你俩好上了?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先见我朋友,她隔壁宿舍那个女孩。我请她去学校旁边的烧烤屋。一个女孩子怎么那么能吃?

    “为什么喜欢她呢?老板!再烤一百个大腰子!她哪好啊?”

    我看着她,我在想一个合适的不伤害胖妹妹的措辞:“你也挺好的。”

    “就是嘛,我要是能瘦点,全系男生都会追我的。”她一口咬碎心管,血从嘴角溅出来,凑近了问我,“你知道什么是黄金分割线吗?”

    “1:0.618?”

    “对,我现在身高是一百五十公分,体重要是控制在二百四十一点五斤,就是黄金比例了。”

    “反了吧?不是1:1.618,那个长方形横着放能好看吗?”

    “没反,我查过的。”

    “哦,怪不得你身材这么好。”

    “我觉得我还能更好。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帮我把她约出来,她不接我电话。我换电话打,一听是我就挂。”

    “她哪儿好啊,瘦得跟风筝似的。快点,老板!”

    我祈祷老板快上菜,不然她就要吃我了。

    “她是处女吗?”她低声说,“我是说跟你一起的时候。”

    “是吧,”我向后靠,躲着她,“腰子来了。”

    “切,谁不是呀?这样吧,我先吃着,你去选点礼物,等我消息。”

    我一路上失魂落魄的,脸上就刻着失恋俩字儿。王府井拐弯就是王府地下。她说她每周日都去那儿买未来七天的衣服。我后来做杂志常去那借衣服拍片,可惜没碰到过她,倒是见到一歌手和一演员为抢一件Prada(普拉达)的三折货吵架。就那么两件衣服花了我一年学费,我托胖妹妹带给她。晚上胖妹妹告诉我那边用剪刀把五千块钱剪了。

    “你应该先买件A货试试。”她在树下对我说,“我在帮你施压。我跟同学讲了,她把第一次给了你,而你要甩她。”

    “不是这样的,是她甩的我。”

    “你连我也骗?难不成她把处女给了你,再甩你?”

    “是啊,不对吗?”

    她看看天色看看表。“我们边吃边说。”

    “不要了吧,我在门口等她,你上去告诉她我会等到明天。”

    “别让男生看见,有好多人想打你。”

    “我没甩她!”

    “你还骗我,不过她以后不会再红了。”

    TATA,如果你有机会在户外待一宿,你会发现好多动物在夜里出行。流浪猫和流浪狗约好在后半夜见面,我对它们摆摆手意思是你们玩你们的,当我没瞧见。一只青蛙想穿过小路跳进我身后的小河,每到路中间看见我又蹦了回去。我抓起它一路带到河边。我想起一首英国诗,鸟啊鸟啊鸟,你为什么总是蹦啊蹦啊蹦?你咋就不走道呢?你咋就不学小鸡小鸭走起来呢?

    天亮之前我顺着原路走回去,月光与日光同在。路两旁尽是快熟的麦子,两个下夜班的女孩在我前面跑起来。我喊她们别怕,我就算是坏蛋身上也没有凶器,她们咯咯笑了。三个人并行聊了一路,她们叹息辛苦,我叹息痛苦。她们在酒店工作,每天都是这个时间结伴回家。她们讲如果我没钱了可以住街口的旅馆,一张床位十块。分别时她们劝我这些都会过去,新生活会开始。我问新生活是什么样的。就是新的样子,说完她们又咯咯乐了。

    我决定在十元旅馆先住下,那么多被困在北京的人留在这里。每天有人退床,每天有人加床。周一到周五我坐在六楼的美食广场守她,周末我去王府井地下碰运气。我看见欢乐的姑娘们购物,我看见欢乐的姑娘们吃饭。我在想要是我能爱上她们中的哪一个,也许新的生活就来了。

    我琢磨是不是该找份工作,当个保安或是服务员,让我学做菜也行。我所有的梦想与计划因初恋而拖延。夜里我盘算花销却看不见我的未来。我开始想家,有一天我梦见外婆离世。我醒来后摸到自己满脸泪痕,翻身睁眼发现钱包被偷了。我跟家里要路费,上车之后我就暗下决心——以后,以后的永远永远,从我二十岁开始,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爱情,碰见什么样的女孩,我最后都将一个人前行。那么孤独,那么远。

    10

    不能总这么矫情,爽都爽了还扮可怜。TATA,有谁能在我这样的长期焦虑之下,活蹦乱跳地回想过去呢?我表弟以前说过,欢乐的时候唱支歌,悲伤的时候写首诗。虽然他没写出过一句诗,留下的全是天灾般的歌声,不过我认同这句话。他爱看书爱文学,二十岁以前看《故事会》,二十岁以后读《知音》和《青年文摘》,欢乐而自在;我也爱文学,我十岁以前看《红楼梦》和《少年维特之烦恼》,十岁以后读《包法利夫人》和《红与黑》,进入青春期读萨德和《金瓶梅》,二十岁以后充满忧伤与绝望。如果你耐心把小说分行,就当我正在写一首巨长无比的烂诗。我的悲伤毫无价值,可是延绵不绝,唯我独有。

    又激动了,忍不住地矫情。说点我从北京回家的事,不长,与恋爱无关,与本章主题无关,要是你腻歪了这节先歇着,一会儿讲正题了我再叫你。你从没坚持着读这么多页书吧?

    你还在看吗,TATA?我回家了,见着我爸妈了。你不是一直想拜见他们吗?说过年跟我回长春滑雪去,但还是没等到那天。你不会喜欢他们的,他们会打听你家哪儿的,户口哪儿的,家境怎么样,父母健康吗。就是上代人那种样子,他们关心他们的孙子是哪儿的户口,上学成不成问题,他们关心你爸妈有没有养老基金。他们说过十年我们俩都老了,要是再添俩负担,你养得起吗?我们对二〇〇〇怀旧,他们对一九八〇怀旧,那年代是为了结婚才恋爱的,他俩一确定前面那些就登记了,熬到现在。

    “两条路,”我妈说,“一是读高三考大学,二是送报纸。”

    “我送报纸。”

    我妈妈又哭了,她在后悔为什么给我俩选择。

    我失眠,早上四点半刚好出去透透气。拿货、分货,捆自行车上就往居民区跑。七点钟忙完回家就睡。我妈想证明送报纸比读高三苦多了,她白天不让我睡。我就看书,迷迷糊糊地最适合看乔伊斯和普鲁斯特了。

    第一月赚三百,我把钱藏在一个废弃的信箱里,跟家里说头俩月不给钱,三个月一起结。他们知道我手里有几百块还不够跑,也没追问。我此后一直想写关于信箱的故事,讲男孩在那里藏烟藏钱藏色情书,就像每个少年的秘密之花,有天突然收到一封信,是搬走那家人写的,再就是一些奇怪的信,他的生活就变了,他不再是少年了。后来没写成,你有责任,TATA,我担心没人看这个。

    第二月领三百,够了。我找一办假证的,一口价五百,广州艺术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剩一百你找人从广州发快件过来,加急。

    快件是我爸收着的,他拿着通知书一脸疑惑。

    “广州?”

    广州是我能想到的离家最远的地方了,香港过不去。我那时不知道海南是我国神圣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然我会被南沙群岛学院珊瑚与珊瑚虫系录取。

    “儿子有书读了。”我妈可高兴了。

    “凭什么要你?”

    “我给他们寄发表的杂志。”

    “就一篇破稿子?”东北人把“破”发“Pe”的音,这在《勇往直前》的节目连蜡烛都吹不灭。

    “读书比送报纸强多了,他爸。”

    “就一篇破稿子?”Pe!Pe!Pe!

    我又卷着学费去火车站了。那天长春下头场雪,少二十纬度的广州还将近四十度高温。父母送我,我妈说广州乱,全国犯事的都往那儿跑,叫我小心点,晚上别出门。我挺愧疚地说哦哦哦,好好好。她还说她早知道我抽烟,要少抽,别惹事,什么事吃亏了别争,有委屈跟家里打电话,那边冬天没暖气,多穿点,夏天太热,别中暑,乱七八糟的东西别吃,广东人只要能嚼碎的都往嘴里放,别尝,听老师话,不能再退学了,过年能回来就早点买票,回不来就跟我们打个电话,三十也打,我们会想你的,还有,他爸说两句呀。

    “说啥呀!就一篇Pe稿子?”

    “我儿子有出息,你要用心、努力、能吃苦,妈就等着看你出人头地那一天。”我妈要哭了。“太远了,比美国还远。”

    不晚点的话,火车在二〇〇三年秋末要跑三十六个小时。之后我两年没回家,拿到第一笔版税后,就叫他们别寄学费了,我回家看了看,没待几天,我妈就催我回去上课。每次回家我都想点儿发生在艺术学院的事讲给他们。接受任何采访我都恳求对方不要报道我退学的事。想家的时候我就后悔当时在录取书上写的时间太多了,预科本科加起来五年,太长了,我要到奥运结束才能毕业。

    11

    回来吧,TATA,该讲你的前辈了,虽然她比你小八岁,八八年的,究竟还是入门比你早,我二十岁认识她的,二十三岁不到认识你的。我们会在天亮以前被陌生的伴侣问一些问题——有多少个,有外国人吗,少数民族有吗,鄂伦春人有吗,平均年纪是多少?每过一年,她们都长一岁,我也是。我的前辈们都已经不惑了吧,TATA?

    我不知道这本书有没有插画,四色还是黑白,写几十页了刚想到这个。要是画就先画点点,前面的人我都没写长相,我不喜欢小说里的相貌描写,我一直试图把文字与影像疏离开。

    我没跟你讲过点点,即使我跟你在电视看到她的时候,也没提这姑娘和我以前处过。我今年看电视老看见她,是不是她越来越红了。因为没什么大转变,求求插画作者不要画太像,像那么回事就行。

    个子画高点,人瘦点。她十五岁的那年就一米七八,估计这两年也不该再长了。但是当时我也没现在这么高,比她矮,导致我们约会主题就是满广州找内增高鞋垫。我第一次见她是坐着吃饭,挺直了腰才能平视她的嘴。结账埋单我迟迟不愿站起来出门。聊会儿,再聊会儿。

    据说鲁迅也不高,留下的照片都是搬把椅子坐着拍,跟前辈似的。萧伯纳来中国他不好坐了,请爱尔兰人入座对方也不肯,拘谨不安地在那立着,他早年哪篇小说写需仰视才见之来着?英国人有风度,看着他头顶安慰他说刚从苏联过来,他们说你是中国的高尔基,我看你比他好看多了。

    “你想说你比鲁迅好看?”点点听完问。

    “我想说至少我比他高二十厘米。”

    好听点说我只比点点矮一英寸,她穿上高跟鞋是另一回事。可是我们头几次的约会全都被这种事给毁了,她挺胸提臀,高傲而缓慢地走在北京路上,我像个管家在她身后保持十米的距离。每到一个店铺她停下脚步询问有内增高鞋垫吗,接着跟老板使个眼色指向我。我保持着笑容对老板远远地挥手。

    第一个月我老有幻觉,我以为她是二十岁,我才十六岁。深仇大恨直到第二年春天才得以雪耻。那夜我一件件解开她的衣服,右手从前面抚摩一遍,翻过来,滑过后背,再翻转,抚摩前身,再翻转。

    “找什么呢?”

    “麻烦问一下,”我坐起来皱着眉头,“你把乳房藏哪儿去了?”

    相貌描写到此结束,我头一次花一千字只交代两点特征,问题是没写出画面镜头的词语——小巧的鼻子,清水般的双眸,金红的长发。因为多媒体的冲击,文字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开始一落千丈,我一些立志写作的朋友在偶尔看过一两部不错的电影后陆续崩溃了,痛定思痛居然决心写出一部不逊于电影的好小说。我始终都告诫自己小说离电影远点,再远点,远到不可改编,远到要电影学我们。有点追求好不好,想想作家比导演的优势,我们没有资金的困扰,我们用不着在调度演员上费力气,我们可以随意修改,而不会出现想补拍重拍都没钱的窘况,文字空间那么大,从不用被画面镜头限制,只有我们利用画面的份儿,怎么能只立志写一部接近电影的书呢?对,作家是比导演活得寒酸,更默默无闻,充满羞耻,但你要高举你的尊严,再酸再痛都不要放下。我们是错过了小说最繁荣的十九世纪,但在小说即死的二十一世纪选择这一行,却令你更值得敬重。我坚信正如人类不朽,文学将永在,即使我没能等到这一天,潦倒而亡,我也会因自己努力过而含笑以盼。作为作家,这是一个最需要我们站出来的时代。

    12

    再起一节说点点,从九岁开始讲,够早的。学校开运动会,观众也不能闲着,拿一个赤黄绿蓝白五个色儿的翻板,别坐乱了,记住下面的吹哨的老师,打1你翻白,打2翻蓝,打3还翻白,远远看去几千人拼着单调的图案和口号,努力拼搏,预祝成功什么的。挺傻的,而且不得闲。主席台一望,几千人集体献媚。我们小时候都违心干过,我不知道现在小孩子还搞不搞这个。点点也有翻板,坐那儿,周围人都不认识。把数字和颜色写手上,打什么看一眼,下午就挺不住了,那么多零食没吃呢,旁边一男生呆头呆脑的。她三年级,她觉得高年级男生都呆。女的还行,跑起来胸前还动。

    “你帮我翻。”她说。

    “我也得翻啊。”

    “你不是有两只手吗?我一吃东西可就没手了。”

    男生就跟同时端俩菜的服务员似的,烈日下面托两个板。老师每喊个数字点点就伸手过去给他看,不时还把虾条塞到他嘴里,塞得满满的,她就在旁边乐。

    “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两袋撕开了的送你了。”大会圆满结束后她说。

    “我不要,”男生同时抖着两只手臂,酸死了,“我要亲你一下。”

    “我不要,你满嘴都是虾条。”其实她也没亲过,那怎么报恩呢?下次吧,你下次找到我就让你亲。”

    之后她读三年级下,再后来四年级上,四年级下,有一天放学那男生真的出现在她面前,蹬个二八车子,满头大汗在那儿说找你一年半了,我都上中学了,一个学校一个学校地找,你个子都长高了,还好你没发育,不然我都认不出你了。

    “就为亲我一下?”

    他点点头:“不是,不只是想亲你一下,我喜欢你。”

    “行了,亲吧。”

    男生俯下身时,点点闭上眼睛,等了好半天,不见亲吻的到来,睁眼一看,他和车子摔在地上。

    “我们去江边吧。”他扶起车子说。

    “不行,就在这儿,街上。”

    他们还是去了湖边,他载她,屁股硌死了,吸了一路的尾气,进入林子好些了,鸟语花香,可是颠得不行。江边泥泞,他们停在能看到江的山坡上,风吹来时,她发现他的寸头变长发了。

    “不许抱我,不许碰我,知道吗?”

    她感到他的唇碰到了自己,嘴唇动了动,用舌头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对方颤了一下,缓缓伸出舌头。她舌尖碰触时电击一般,退缩回去,过几秒又小心出来点他的舌。一点他就颤,嘿嘿,她舌往后退,带着对方过来,吸住,狠狠咬一口。

    她后退两步,咬着下唇,眼睛红红瞪他。“吻得这么烂还来找我?”

    “我是第一次。”他含混不清地说。他舔下手背,舌头出血了。

    “那你不练练再来?”

    “我对镜子练过。”

    “起来,送我回家。”

    天好像突然黑了,鸟儿与花朵早早入眠。他俩一句话也没说,拐过中央大街的时候,所有路灯在一瞬间亮了,抬头看了看,满街通明,仿佛一道暖流源起松花江,穿过圣索菲亚大教堂,划过防洪纪念塔,在哈尔滨上空盘旋一圈后,射进她的心,她笑了笑,暖暖地把脸贴到他的后脊上。

    之后他载了她四年,从自行车升级到摩托车。两年后她十二岁的时候就给了他。他完全变了样,辍学、打架、拘留、当兵、跑回来、劫钱,修理所有跟她走得近的男生,其中一个还被剁掉了小指。

    他从不打她,她也离不开他。有那么几次她打算脱离摩托车背上的日子,他就威胁她,他会和其他女孩、随便一个小弟的女人上床。她不想这样,她觉得那样什么都不干净了,她答应他,继续迁就他。两个人从夜色中一次次驰过,如流星迅速逝去。

    她最后一次拒绝他是在二〇〇三年春天,那边依然幼稚地告诉她地址,说你可以来这里看我和其他女孩做爱。她去了,点起一支烟叫他们别停,憋着,继续。身下的女孩比她先哭了。她直到进出租车才掉眼泪,她叫司机把所有经过的街角再绕一遍,中央大街、松花江、圣索菲亚大教堂,这时她明白那股曾摄入她心底并存留一万多个小时的暖流终于被一点点地撒在了这些地方。上楼以后她一口气对父母坦白了过去的三年,还翻出毓婷和杰士邦作为证据。

    “我要走,走得越远越好。”她说,“去一个有未来的城市。”

    大概是上个星期,记者问我“八〇后”是不是被日本动漫影响的一代人。我的意思是前八〇不多,我们小时候看圣斗士、七龙珠、机器猫,真正的残酷青春是后八〇,莉莉周,大逃杀,这些几乎都在拖着八〇青春向后走。

    二〇〇三年八月她前往深圳模特培训中心,四个月之后我在广州跟她找了三个星期的鞋垫,在新年前那个男孩去深圳找到她共进晚餐,旅途的劳顿、陌生的城市以及点点刻意的疏远令他当晚就沮丧地返回东北亚。情人节过后,我在深圳与其真正相恋,三个月之后我孤身一人前往上海。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她一眨一眨的眼睛,令人怜爱的神情,微微噘起的嘴唇,会在三年后复制到每条步行街的广告板上。

    13

    似乎应该做个流水一样的结语。

    郑婷婷,十七岁时与一个犹豫而忧伤的男孩网恋。退学以后男孩从南宁转了两次车跑到西安寻她。他在附近租了半年的房子,每天在路口等她出现,陪她上学放学。被父亲发现的那天,男孩不得不买了逃往上海的车票。郑婷婷送他的路上提出可以开间房候车。怯弱的男孩竟然紧张地用手指接受了对方的恩赐。两年之后郑婷婷考到上海,可是再也没有找到他。

    刘妍从不会给我讲这些,她说我们现在在一起并属于对方,够了,你和我过去什么样,以后什么样,有心的人会感觉到。每个恋人走后都会留给我一些东西,我在她身上学到了内敛与克制。

    她们都一样,她们都是初恋,在一起,结束自己的少女生活。陈静馨与男友恋爱三年,SASA却从小学到中学恋爱一共十六年,大学以后他俩那么自然住了八个月,才想起作为同居者,好像少了哪个环节没做过。

    可是,初恋的人都远去了,姚远、刘宝、张珏,她们、我、你、TATA,我们经历并且很不幸地完成了初恋。我们不知道它们现在在哪里,就像已经找不回我们少年的样子,在那时候我们曾经构画的所有关于天长地久的梦想没了,全都不见了。

    我昨天收到一份杂志,用了我一篇二手稿,不知道给多少钱。我没看,就扔在桌上。封面有个标题老刺激我了,它说,每个少年都会远去。

    SASA,SASA又给我打电话了。她以前常找我,三天两头打电话说想我。我说无事不闲聊,跟我学,想得不行了再打。她说哦,以后每隔一段就找个事说。她说萤火服装秀结束了,但是失败了。她把客户请到天台,模特们穿着她设计的服装交替走秀,她花那么多心思那么多钱买了那么多萤火虫,却在放飞的一刹那全都散开了。听到了吗,听到了吗,一束光也没能留住,它们全都不见了。我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因为——每一束光芒都会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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