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底我去上海参加一个作文比赛,十八岁,第一次出门远行,无知而新奇,光是蚌埠、徐州这些一路停靠的站名就有一种陌生的神秘,因看到人民广场没有积雪却长满绿叶而欣喜若狂。颁奖前夜我去酒店打探名次。作文比赛却招来那么多有文学理想的同学,三五成群,在每个大学房间坐一下,看看哪个教授对其有兴趣招他当书童。人人都有不同的料,有人自称五年以上的研究发现贾宝玉嘴里含着的不是玉,是唐僧的舍利子,有人在通过蒲松龄与爱伦坡的相似来比较不同民族的鬼神崇拜。我在清华的房间也一样,无知无畏自以为是,格非开了个头我就唠病一样地接茬儿,我说可读的诗歌的极限是金斯堡。那不可读的有吗,他问。有,我夸夸其谈,马雅可夫斯基,他的节奏及韵律是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像是汉赋唐诗之后的宋词元曲,只能清唱不可诵咏。我估计他烦死了。我后来写书出版得奖开研讨会见过格非几次,谈天气、谈当地风景,我就是没敢承认当年那个狂妄的家伙就是我。
TATA,你看过那个美国人的《嚎叫》吗?我还能背出第一句——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可能你知道凯鲁亚克,我听到你说过一次——我要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去路上的路上。这句话挺逗,是你从杂志上扒下来的吧?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杂志轰趴。
那年哪儿都没要我,据说古代书童就很抢手,端茶递水备纸砚,主子看累了还能叫你把屁股撅起来干两下,性史上都这么说的。现在不行了,那是要坐牢的,大学得自己考。出了房间看见其他同学都还欢喜,在酒店大堂奖杯旁留影,仿佛他们已预感到此刻已经站到了人生的最高点,不留点纪念就再没有机会了。我此后知道有些还真是,命运对其不公,十八岁夺取人生辉煌,惨淡经营余生,就好比第一次恋爱就是跟环球小姐,接着被甩了以后怎么办,看哪个姑娘顺眼呢?
从最后一个房间出来时,我看见过道里一对恋人的背影正离我远去,男的穿黑呢大衣,女的白羽绒服过膝,没有牵手,步调缓慢,走廊的灯时闪时灭,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相恋了一千年之后飘忽前行,微笑着穿过世俗名利的人群,渐渐隐去,回到桃花源。一片桃花,一道河。
就是这个画面,胜过任何一个电影镜头,隐含了我对爱情的全部憧憬,同桃花深处来的女子缘溪行,忘路之远近。你知道,不现实,但我会去想,时不时回忆。我觉得我所有的爱情都抵不上这一刻。
我三年后得知那夜来酒店闹鬼的是张珏和女友。我不愿意为充满诗意的记忆找演员,但是他来了,不请自来。资料上写他一九八二年生人,比我早两届参加比赛,算是我师兄,成绩优异,高考以上海探花名次进入复旦国际贸易系。他女友与他同龄,学习更好,同年以榜眼考入同一专业,没被状元泡到。他找到围巾作为证据。我说别拿这个,当时在后面,看不见,他又找出黑呢大衣,尽管他已经胖得穿不进去,但确实是那件,是他。
我问他女朋友长得漂亮吗,这是句废话,他自然回答漂亮,非常漂亮,比跟你握过手的所有女人都漂亮。这是他的表达方式,他的意思是大街上看见的和明星不算。我们又聊了点别的,他说你比你文字帅多了。他嘴很甜,他嘴很糟。我们不说话,我们还不熟。安静了很久,他突然来一句——我生命中最美的那个女人离我而去了。
“这又是你的表达方式?”
“张洁的。”他深沉地说,“在前天,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
我此后在上海住一年,跟他接触越来越多,我眼看着他在失恋后的一年里,都是怎么折腾的。我看见这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毁于失恋。
17
郑婷婷通过我认张珏作干爸爸,她每次叫一次,我都泛鸡皮疙瘩。她是西安人,是不是东北和西北真有这么大不同。换作我,除了我爸和我爸逼我叫的,我不会管任何人叫爸,还有就是她老哭,不像你,TATA,你憋半天不行就笑了,可是她眼泪说来就来。常常是我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得看着泪水后面的眼睛猜测她意思。我说你别老哭,她说伤心才哭的,我说那你就别老伤心,她说伤心能挡得住吗。就是这样,她对所有事物都有如此认真的逻辑,即使是玩笑,她也会严肃地把谈话逼到死胡同。虽然每次我都不悦地认为是她严肃到无趣了,然而结论不容忽视——每一次都是我接不上她的话,每一次都是我败了。
是不是严肃的人都会过于脆弱,我根本不知道何时何事会把她伤害。她喜欢上街牵手,我不喜欢,我觉得摸到对方的手像接吻一样动情,我不方便从南京东路到南京西路动情一个钟头。我想悄悄挣开她的小手,缓慢步行,一回头,她还站在原地,泪眼汪汪地望着我。
她打电话约我出去,我说赶个专栏,也许你可以直接过来。她不说话了,我问她你又哭了吗,伤心小姐又来找你麻烦了。她可没笑,她说我怎么可以忘记她生日,女朋友的生日。
“我没忘啊,是你没告诉我。”
“你可以想办法搞到啊,我就知道你生日。”
没哄住她,我听到泪滴落在话筒上的声音。
她趴沙发上做小人,我不招惹她,我在客厅写小说。她做了一个是我,做了一个是她,还剩些布料。
“你前女友都叫什么名字?”
“我忘了。”
“你放心,我只把她们做出来,我不扎她们。”
“我真忘了,你可以先做你前男友。”
“你嫌弃我。”
“我没有,你就一个,我好几个,哪有资格嫌弃你?”
“你为什么有那么多前女友?”
“我认识你太晚了,”我放下笔看她一眼,明白地答个靠谱点的,“因为我比你大两岁、三岁?”
她眯着眼睛盯着我说:“你不知道我年纪。”
“你的我知道,我弄不清楚我多大。”
“但我二十二岁的时候,还会只有一个前男友和你这么一个男朋友。”
“两三年后?”
“我也会成为你的前女友是吗?跟她们一样,把名字忘掉。”
“我明天陪你去算命吧,他们比我说得准。”
“你在逃避问题,你想过要和我分手是吗?”
“没有,从来没有。”
“你敢发誓吗?”
我掐掉烟说:“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你敢发誓吗?”
“你想吃什么,我饿得不行了。”
“你敢发誓吗?”
所以,我发誓了,她赢了。
18
陈静馨几乎没什么缺点,这么多年我想她的时候,都觉得她近乎完美。可能有一处瑕疵——不过那一点也不算什么——她经常口误,会把前男朋友误说成男朋友。但不怪她,他们在一起太久了,三年,或许还要多。她说你不会理解的,我从一开始恋爱就和这个人,而且一处就是三年,我的思维、我的想法、我的语言就甩不掉这个人的烙印,我们在一起他像我的亲哥哥,我们不在一起他像我死去的亲哥哥。真棒的比喻,我只能这样自嘲,随着第二个比喻的本体改变,它的喻体词性可以保持同一性,只是改变喻体状态。
直到今年我依然没能改变这种看似自嘲的逃避话题,到现在也没女孩会爱我半年以上。你也没有,TATA,俩月都不到,你就不能坚持几天让刘宝请咱们吗?
有的时候我那么想她,在刮风下雨的夜里,洗完澡,吹干头发,或许钻进被子前再喷一点香水,听着雨声全神贯注地想她,就像被风吹灭的蜡烛思念一根火柴。要是思念也可以发榜,状元非她莫属,SASA会是榜眼,即使我清楚她不会因此便少恨我一些,一旦有机会还是会拎我的首级见她太爷爷。你放心,TATA,我不会将你挤出前三的,毕竟我曾那么爱你,你和她们一起做探花吧。
翻了一下前面文稿,意识到形容频繁的时候,我是不是常用有东北特色的“老”字。我刚想说陈静馨老讲她的前男友,仔细想想不准确,她不是老讲,而是一直讲,一直讲,从二〇〇四年八月同她共处三天,到十月与她在武昌相见,直到次年六月,她不放过任何机会来讲她的前男友。走在路上她说她男友的手抓着抓着就会出汗;亲吻她时会讲她男友每次都会慌乱地留下口水在她唇上,她会掀起他的T恤擦一下;躺在床上她说她男友会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而不是那里。我侧卧在她身边,手指轻轻划过她胸口,肚脐,阴毛,之后U形转弯,在她的肚脐上画一个圈,用倒下来的8形将两个乳头圈起来,通常在这种时候,我会出现充满柔情的幻觉,我们俩如此亲近,而她的男朋友就像我未曾谋面的私生子,那么熟悉,那么远。不,是前男友。
男朋友。
哦。
你又说错了,是前男友,你男朋友在这儿。
知道啦。
等等,看着我的嘴型,跟我练一遍:前—男—友!
你别挑错,先听我往下讲嘛。
是啊,我为什么挑错呢?她每说一次,我纠正一次,不厌其烦。我以为总有一天会改过来。不到半个月,我们于长沙在一起刚好两个星期她终于不说男朋友了,但是也不再说前男友。明白我的意思吗,TATA,也就十几天,我们分手了。像肤浅的爱情笑话,我生命中又一个可以概括我生活的剪影。糟透了,被风吹灭后我终于等到有火柴把我点着,可是没用了,屋子通电了。
19
好多年前,一位女性在咖啡馆里对我说,每个远离你的恋人都是你的老师,通过恋爱你可以从她们身上学到不同的东西。咖啡馆里的音乐缓慢悠扬,她喜欢把烟灰弹到漂浮蜡烛的水杯中,听火苗熄灭“嘶”的声响,她的右手戴满戒指,伤感而多情,我怀疑她一定刚刚拿到爱情博士学位,她最后一个导师也离开了她。
我没跟她上过床,TATA。我不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她的多情在我看来是过于伤感,她的伤感在我看来是过于多情。但是,她的话是正确的。之所以今天的我是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有你和她们这些女孩子,你们教我完成了花言巧语学、迁就学、逛街学、牵手学、取悦学、性学这些辅修课程,可是我的主修学分却是从刘妍老师那儿取得的。事实上,她的实习生就是这么称她的。
你在我身上会看到她的影子,比如忍而不发、不发朋友牢骚、不讲工作烦愁、不谈家人思念、不把任何无关的烦恼带到你身边、不询问过去经历、不讨论未来打算,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眼前静谧的风,尽量不打扰对方、不发脾气、不耍性子、不冒犯你、也不依赖你,就像我们同居的时候她并没有退掉原来的租房,她清楚要把麻烦和压力留在某地再来找你。
我估计你肯定得打听:你俩这么相敬如宾,就差没先生小姐地叫着,那你俩做爱是不是不苟言笑,跟授业解惑似的。这你问得出来,TATA。我诚实点说,还不算别扭,挺自然的。规律而准时,像广播体操一般每日一次,夜里十一点半她会放下手中的书说我要睡觉啦,翻译过来是我在酝酿情绪啦。这时我来了,是不苟言笑,不出意外不说话,然后我们要的那两样东西各自到手了。之后她入梦,我写书,直到次日我叫她起床上班。
用我讲你吗,TATA。你浑身都是痒痒肉,一碰就笑,我知道你恨不得把我双手捆在身后,再就是一做爱你就能记起还有什么事没干,下床找手机,通知张三进货,李四还钱,王五传话给张三还钱李四进货,不对,是告诉张三进货李四还钱。我说点什么你还不愿意,用手指弹它几下说,不射精你能死呀?
但是我与刘妍曾那么快乐,那段时间我写完了那本有四十个愉悦片段和十二个忧郁片段的爱情故事,我们轻易不说话,不看电视不上网,在家时就各自捧本书并坐在床头,读完手头的书把头凑过去与对方看同一行文字。她不喜欢与我讨论今天明天都干什么,去哪儿玩,她觉得计划这些就是在推迟快感来临。她说,看电影,十分钟后,我们就停靠在汽车电影院;她说,吃蛇肉,接着就调头奔向黄兴路;她说去超市,我们就茫然四处张望,看能不能找到我们用得上的东西。
我们仿佛两个最要好的玩伴开车玩遍整个长沙,没误会,没口角,还有,没谈过爱情。只有一次,小小的阴影,像甜蜜之旅中间的一个小疙瘩。她上我们刚买回来的体重秤,她以为自己在不断发胖呢,不过是假象,她还是九十二斤。
“跟你在一起不会发胖,”她高兴死了。“你会帮我吃掉所有吃不下又怕浪费的食物。”
“是吗,有人为这个养狗。”
“这玩意真好,”她站在秤上舍不得下来,“你走后把它送给我吧。”
我呆住了,你走后,似乎因为收到一面能看到未来的镜子而恐惧,我意识到有一天我将失去她给我的快乐。我们相互望了一会儿,她举起食指在唇前,示意不要再谈论下去,马上她笑着喊道:“哎呀,快抱我下来呀!”
20
我前面提插画的事了,那么多女孩除了点点就再没提这茬儿。这里多加一个请求,别在她旁边画我,她比我高三厘米。在广州的五个月,只要能躺着,我从不站着,我尽量避免跟她出现在同一个平面。
是的,TATA,大多数白天我们都无所事事,躺在床上,但不是你猜的那样,我们很少做爱,就像我妈妈一到北京就爬长城,而好多北京人还没去过一样。我们仿佛都觉得自己是属于对方的所有品,再次使用前都在反复阅读有关性能功用及不良反应的说明书,讲明白点就是倾听与诉说。基本上她讲我听。我几年前真喜欢听,一切对我都是新鲜的:她的前男友暴走族阿飞;哈尔滨三宝——红肠、列巴、大马哈鱼;培训中心里,谁和谁又搞上了,谁被包养了,多少钱一个月,长得好看的不一定是价钱最高的。这些你都没兴趣,TATA,你也喜欢倾听与诉说,可你那是听吗?你那是等机会插话。
“不过我们还是有一个处女,叫宝宝。”
“宝宝?”
宝宝是潮州人,一九九〇年生人,那年十四岁,婴儿肥、幼稚、羞涩,对情色段子要么不解,要么脸红,喜欢阅读郭敬明,台风僵硬,笨拙,常常扭伤脚,同学对她的评价是先把腿分开,再来学走台。是我喜欢听这个女孩吗?反正比其他同学令我舒服一点。点点从此以后一直讲她,她打了耳洞,可是因为化脓又长合了,文了一只蝴蝶,单色的,想再去上些颜色,刚刚买到《圈里圈外》,一有机会就上网挺小四。她讲了那么多宝宝,仿佛那是另一个点点。每次见到她我都会问宝宝最近怎么样。有一次,也许出了幻觉,点点躺在我左边讲最近有个男模在追宝宝,扬言不搞到手就改姓。我不想听了,一转身看见宝宝就在我右边靠着,一个baby face,同样比我高的女孩,正拿着《梦里花落知多少》在看。
你来干吗?
因为你想我。
我不认识你。
但是你了解我,你熟悉我胜于点点。
那也是点点讲给我的。
你爱她吗?
当然。
那我呢,你爱我吗?
等等,我想想,好吧,不是她,是你,那个人是你。
21
到SASA了,榜眼,上一个女朋友,也许是最后一个。我如此悲观,却不会恐惧,我已做好一直单身到二〇五〇年的准备。我没有计划下一次恋爱,就像失恋也不会在未来日程里出现。
我过去的日程表如下:
二〇〇四年二月至六月:点点,广州
二〇〇四年九月:陈静馨,四天,上海
二〇〇五年一月至五月:郑婷婷,上海
二〇〇五年五月:陈静馨,两个周末,长沙
二〇〇四年六月至十二月:刘妍,长沙。
我就不说你了,TATA,你记得咱俩的日子,要是哪天我发现你把我同前辈们排错了,我会将你从我的墓碑背面抹掉的。或许,别告诉我,你的二〇〇六年十一月到十二月,我和另一男人名字写一起,别这么报复我。
《恋爱宝典》里SASA是新人,作为作者,我有责任照顾你。其实挺不希望你进来的,看见日程表了吗,二〇〇五年走马灯似的恋三次,之后就和你持续一年,我曾经想如果可能的话,这个就一劳永逸了吧。
你是怎么想的,SASA,你知道上当受骗的感觉吗?买个产品回去发现跟广告完全两码事。刚认识你那会儿你是独身主义者,理想至上者,可是现在呢,婚姻主义者,爱情至上者。我说你不能变这么快,你说这不能怪你,全怪我,要是你没遇上我,爱上我,你不会那么想结婚。
讲得通吗?一个独身主义者,被另一个独身主义者影响到要结婚了?你说我是你的镜子,你在我身上感到自己可怕的未来,然后质问,你,还是作家,怎么感觉不到呢?我跟你说,SASA,我清楚孤独终老有多可怕,但没有什么,痛苦而已,相比这些,理想未达成才是真的令人恐惧,比痛苦更痛要怎么形容呢?死不瞑目?是的,睁着眼睛看沙土埋在全身。
但是孤独依然如定期发作的毒瘾折磨我,难受得都想割一刀把心掏出来好好揉一揉。以前此时我会去酒吧找女孩搭讪过夜或在液晶屏幕前自慰,以刺激肾上腺素分泌来转移内心之苦,可是此时不愿,两个月来我都是以清净之躯躺在床上闭上双眼体验凌迟般的苦楚。你知道,我不愿给你打电话也源于此,我似乎更喜欢像个受虐者在黑夜中肆意地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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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爱的人最后都没能在一起,即使在名次上差一点就完美的榜眼和探花也逃不出魔咒。有一年夏天在他家,张珏突然要我摸摸床头墙的凹印,告诉我这是他将她扔过来时撞下的。他问我信不信,信不信。我不能说不信,要是这样他会把我举起来以证明还可以再砸一个坑。我信,过了最令人艳羡的那个阶段,男的越来越胖,女的越来越瘦,直到一天瘦子沦落为胖子的健身工具。
通常在傍晚,女孩梳妆打扮,问男友是否一起去酒吧。这简直是在骂人,除了能举重和女上位做爱,他已经做不了其余的运动。那我一个人去了,她说。一般来说,这句话都被误读为——那你拿我减肥吧。抓举,我还去。挺举,我还去。总成绩,转两圈掷出去。昏迷,掐人中,摇醒。我错了,原谅我,我们就在家好不好,这次我可以在上面,而且保证不压到你。不,不,我还去。挺举,抓举,三盏红灯,转两圈,掷!
“一下是撞不出的,”他抚摸着那个坑如此深情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在上海好多个夜晚我们都是秉烛夜谈,两个孤独迷路的灵魂结伴而行。我曾认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刚到上海我因失去点点而寡言少语,他建议我可以去找他的前女友去剉逼。这是上海词儿吧,不过我能明白什么意思。我说不合适吧。他说没关系,她在拉萨,跟个黑鸡巴在一起,你可以带上我的枪,干掉黑人,再逼榜眼就范。陈静馨之痛的夜里他会请我桑拿,由于身体被煎熬,心反而好些了。他说如果,如果我还难受的话,他可以——如果这样有用的话——可以帮我口交。我虽然谢绝了他,但是难过地想到作为朋友,我永远没法比他做得更好。我与郑婷婷热恋时,他会充满善意地祝福我——女人是如此恶毒与阴险,尤其是郑婷婷,祝你幸福。有几次郑婷婷与我闹分手,他总会第一时间把郑婷婷带回来,让出租车停在门口由我付车钱。杨浦到长宁大概不到一百块,真的用心良苦。TATA,我不敢再轻易分手了。
但和他干女儿还是分过几次,错在我,我没有哄她到底,这种事我本不该厌烦,应该一如既往地低头认错发毒誓。那么多错,不知道能否等到大赦那日。我们去K歌,一帮小孩子,吸粉,喝酒,看上去马上就要乱交了。郑婷婷说你亲我。我蜻蜓点水。
“别敷衍我。”
“回去再说,这么多人。”
“你在别人面前嫌我丢人,觉得你女友不好看。”
“不是,是不好意思。”
“把钥匙给我,我回去收拾东西。”
“不至于吧,你都收拾几十遍了。”我起身掏裤袋。
“你还真把钥匙给我?”
“我是不敢抗令。”
“你真行!”
我独自留下来,又喝了点酒。他们唱得够难听的,基本都是文学青年,反抗、叛逆、求异,中国垮掉一代推迟五十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拉到这个场子的。前辈作家?妈的,老子才二十二岁。三条路,继续喝酒与后辈同乐,我打开钱包没带安全套,我怕艾滋病;我去唱两首,把他们吓跑,不行,钱不够自己埋单;再喝几瓶回去,就这个靠谱。
想得到的结局,张珏把他的干女儿送了回来,真够朋友。
“你们俩怎么不搞?”我问。
“她倒路上了,我从杨浦以最快速度赶过来。”
“我刚想,咱们好不容易可以滥交的年纪又赶上艾滋病泛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把票子帮我报下。”
“两千八?”
“我特意买辆电动车,这样以后方便些,你也省些钱。”
“你他妈怎么不买辆宝马?”
“你要是亏的话,我可以把那把枪送你。”
23
我和陈静馨在长沙只一起过三天,一个周末加另一个周日,我从拇指开始数,一、二、三,到中指就结束了;我从小指开始数,数到中指也结束了;那么短,从中指开始往哪数都够了。有时候想到她,想到我们俩,我就竖起那个绕不过的终点。嗯,整体的回忆就是这个。
我没机会看她日程表,没敢问她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哪里,不敢问,我怕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慢慢来,我以为凭借我一些难以言喻的个人魅力会将她长久地吸引到我这边。别问我是什么,难以言喻。我以为爱情会赶在激情褪去之前先变得牢固,我以为。妈的,我就是没以为我们三天就完了。
一周一夜,得多珍惜,绕着她蹦一百圈都不过瘾。我们尽量把别的恋人做过的事全做一遍,除了亲吻、诉说、恋爱,我们还烧饭。她做菜那么难吃,是我这辈子吃过第二难吃的菜,但是我哪次不是把那些全吃完?她是有点不自在,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用这么给她面子,吃这么多。嘴里咽着这么恶心的食物,还要逗她开心,我说,因为第一难吃的菜是我做的。陈静馨,如果你不小心买到这本书,翻到这一页,看到这一句,那就记住它——我做菜第一好吃,你做菜第一难吃。
那么短暂,得留点时间让你睡觉和回忆前男友,以至于做爱都觉得虚度春宵。好吧,我们赏夜景,关掉所有灯,和你站在阳台上享受夏日晚风。我说早年两湖有户外赤身夜睡的习惯,于是两湖的男女历来比北方开放。有点冷,换一个。我说你看下面那些狗,我原先养只母狗,后来自己走夜路都会被闻到气味的公狗追,说明有些人的吸引力是可以跨种群的。好吧,不好笑,换个热点的。我说下面那男的是不是国安局的,已经在那儿盯三个小时的梢了。
“哪个?”
“贺龙体育场那方向,挺高挺帅的那个。”
“那是我男朋友!他真来了。”
“前男友?”
“他跟踪我。”
“你前男友怎么跟到你的?”
“当然是我从他那儿过来,他就跟上了。还有,我跟你说一千遍了,他是我男朋友,不是前男友。”
我没故意跟你抖包袱,TATA,我真以为我是她男朋友,我们俩在恋爱。我那时双臂从身后环抱着她的腰,头搭在她肩上。听到这些我一句话也没接上来,脸拼命后退躲在她的头发里,怕被她看到我这一生最沮丧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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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四年四月十三日,宝宝十四岁两个月三天,点点还能把这个转述得更像历史传记的风格吗?那天晚上十二点前,宝宝与一个并不认识的男人发生了关系。没预料疼痛,但比那羞涩,从始至终都紧闭双眼不抬头。结束之后她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因为有他的存在,被子里已无藏身之处,双腿滑在床上寻找到裙子、胸罩,短裤在哪里,她扶床在地毯上目寻米奇短裤,一抹光芒映在她脸上。珠江大酒店3112房,月光可以再暗淡一些吗?
那个男的在干吗?
估计睡了,他也喝了好多酒。
宝宝将天鹅帘拉上以挡住窗外的月光与灯光,两个黑影暴露在窗帘移走的角落。她尖叫起来,醉酒的男人依然熟睡,点点和小宝站了出来。
“小宝是谁?”我又问。
“另一个男生,我同学。”
“一个宝宝,一个小宝?”
“都是假名,就像你不愿意给不重要的人起名,我也是不想讲真名,叫这个方便。”
“那躺着的那个叫大宝是吗?”
“SOD蜜。”
“你们为什么在3112,你和小宝?”
“我们怕出事。”
我抽出一支烟,烟嘴向下将烟丝敲实,说:“讲实话。”
“OK,我和小宝跟他不熟,宝宝也不认识,我们怕他是变态。”
我找出火机点火,烟在火焰上方两厘米处渐渐点燃,说:“讲实话。”
“我们收了他钱,我和小宝。”
“多少钱?”
“能买一万瓶SOD蜜。”她等了我一会儿,继续说,“我会还给他的,你知道我不缺钱。我和小宝什么都没干,我们只是在窗帘后面听。”
“你们都喝酒了?”
“是,我们四人,在房间里,后来我们装醉要走,其实躲起来。”
“你俩没怎么样,就宝宝一人醉了?”
“那男的也醉了,宝宝酒量太差。”
“讲实话!”
“OK,他俩那酒下药了。”
“你买的?”
“我也是为她好。她其实挺想的,好多事我都没跟你讲,我们接过吻我说过吗,她问我亲嘴是什么感觉,我就吻了她,我说那个我没有,找个男人帮你吧,她又不敢。总得跨出这一步啊。”
我把烟掐掉,冷静些说:“我觉得我还算宽容,如果你跟小宝或别人上床,要是我们还爱着,我都可以让它过去。但是这件事,可能是无法原谅的。”
“给我一支烟,”她坐起来,有意掩住乳房,“你想怎么办?”
我把点好的烟递给她。
“你想分手是吗?”她问。
“好吧。”
她侧面冲墙,抽完整支烟,任凭烟灰落在床单上。“你喜欢她,”点点说,“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就喜欢她。”
“不是,是我不能接受这种事。”
“下周我把她带到广州来。”
“不要。”
“至少你俩可以聊跟点点接吻是什么感觉。”
“你不要这样。”
“你为了她和我分手,”似乎她哭了,“为了她?”
25
讲点轻松的吧,TATA。你知道我经常会有些通告、座谈、研讨、领奖,或是签售什么的。我很穷,但是这些东西像回事儿似的。以前还小,觉得作为一个写书的,新书没个发布会挺寒碜的,问题是有了这个,又没什么人来更寒碜。像是在北京一年几次,坐上面往下一看,又没几个人,又是这些媒体,又是这些记者,又是这些评论家,哎呀,又是这个出版人同学。跟同学聚会似的,一季度一聚。记者们回回问一样的问题,腔调都不变,客观准确地记录新闻事实,但是一结束就变了,拉着我说,操,你丫又胖了。
就一次还挺逗,发布厅没那么做作,一个极“左”的老头,撞进我的场子。读者提问时间他接过话筒说他是贵州安顺人,老红军,陪孙子来北京玩,早上五点看了升旗,上午去了军博看抗战图片。估计他孙子够腻歪的,下午陪他孙子来书店转转,他孙子在楼下看呢,他上来转转。我说欢迎您来,就是怕这儿没有战争资料给您看。他没有笑,直截了当地问我,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作为作家,是不是要承担一定的责任。我不明白,我知道他在问为什么极“左”的年代越来越远了,每天右行一点。
“请您还是问跟本书相关的。”出版人同学起来劝他。
“这本书,这些记者是不是都拿了红包才来的?”
“是车马费,”出版人同学更正他,“大周末的,辛苦人家跑一趟,报销打车钱是应该的。”
“但你们是记者,报道新闻是天职。现在呢,拿了钱照着新闻稿发新闻。你们有谁一分钱没收,没看通稿的,请站起来。”
你们有谁还是处女,请站起来。圣经故事,上帝问众人,没人吭声,一个女的指着怀抱中的婴儿说,她是。
“我是,”我站起身说,“我没看过有关我新闻的任何一个字,我义务来的。”
我把这事跟刘妍讲了,她握着电话笑个不停。她也是记者,跑文娱版,听着可开心了。她问我然后呢。我说然后全场都笑了。她更开心了,问我什么时候回长沙。我说晚上T1次。看过《火车开往韶山去》吗?差不多就这名字吧,全国人民从北京往毛爷爷家跑。跟极左时代比,NO.1车次还在嘛。
结束之后跟三个女记者喝咖啡,两个老朋友,还有一个是新来的实习生。我坐一边,A、B、C坐对面,笑眯眯的,像是因为性骚扰在审判我。
A:我觉得你挺好玩的。
B:留北京吧。
C:我虽然刚认识你,不过是挺好玩。
我:你们谁玩我?
B:当然是她们俩,留北京吧,我可以帮你找工作。
我:事实上,上午有人找我谈了工作的事,我也在想。
C:哪儿?
B:那你来吗?
我:不知道,我在长沙有女友。
B:来北京再找,我给你介绍新的。
我:你们不许自荐。
B:什么意思?我很丑吗?你俩说。
A:还行。你可以把她带来。
B:什么叫还行?你给我说明白。
我:不会来的,她家在那。
C:她什么星座的?
我:不知道。
C:生日哪天?
我:她没说过,应该不是下半年,我没见她过生日,我连她几岁都不知道。
B:找你这种人做男朋友,我会去自杀。
我:不过她们都还活得比我强。
A:郑婷婷呢,什么星座?
我:你还记得她?金牛的。
C:哎,别人呢?
B:你太八卦啦,你又没见过她们。
C:知道星座比见面还有用。
我:点点是巨蟹,陈静馨是天蝎。
B:天蝎座很性感的,我就是天蝎。
我:是吗,我要是相信星座就可以重新理解性感这词儿了。
B:他说我不性感!
C:别紧张,说前女友呢。
A:说真的,你来吗?
我:想来,又不想分手。
C:你回去搞到她生日,我帮你算。
我:我得走了,赶火车。
B:不行,夸我两句才可以走,你伤到我了。
我:你知道我一见到你这样漂亮又性感的女孩就紧张,夸不出来。
TATA,星座这段是给你们这些女孩加的。我不信这个,但是出来混总躲不过听女人谈论星座。小时候语文老师说作家什么都得懂点,我就写这一段装懂。虽然星座与爱情对你们很重要,但我不想拿出《恋爱宝典》聊太多这个。我也弄不清楚,真神奇,女孩见你第一件事就问八字。双子?双子!一些女孩喃喃自语地当晚就把你诱奸,一些女孩认识不到五分钟就警告你命相不合,别打我主意。尝过太阳的甜,品过月亮的苦。关于星座,本书仅此一段。
我在北京误过两次飞机一次火车,都是交通管制,把我钉在高架桥上。我后来参加几次政府活动,警车开道,长安街一路绿灯,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南北车辆在交通管制呐。
于是我误了T1次,改了一张至贵阳途经长沙的票。六个小时后补到卧铺辗转反侧,噩梦不断。我是需要一份工作,但是我也想要一份可以持续半年以上的感情,不能总是败在瓶颈。走出站台忧伤像离开空调房的热风一样扑面而来。长沙,我不知道在你的怀里停留多久!已经是正午时分,街道建筑略有不同。长沙,是不是你的面貌也如我的心一般沧海桑田,转瞬即逝。我提着行李,站在广场上,发出极左时代的咏叹调,车站附近大兴土木,在经济腾飞的后工业时代我俩的个人感情又算是什么呢?
我拉一行李箱招辆出租车,我口中说着去袁家岭,心里思虑着文学在后工业时代是否也不需要。显然是个新司机,他说他想不起来这地方在哪儿。我记着离车站不远,摇车窗看该往哪个方向去。倒车镜反射出一个正慢慢提起的巨型广告牌——贵阳人民欢迎您!
26
我自认不算矮,怎么碰到的情敌都比我高。陈静馨的前男友一米九十多,算了,承认吧,是她男朋友一百九十八公分,不打篮球却去吹笛子。让我想想,唐宋之后,竖笛为箫,一个近两米的男人喜欢吹箫。我不想下去跟他谈。我自卑情节很重,如果打架的话我不会怕,贱命一条,但要是君子行事呢,他俯身我仰脖地谈话,我真不喜欢这样。
“那他会着凉的!”她说。
“我不是说过两湖有露宿街道的传统吗。”
“我下去。”
“别,我下去吧。”
“那你跟他谈什么?”
“不知道,谈你有多好。”
这些她都在阳台上看到了,我下楼,往体育场方向走,跟他说两句话,我径直先坐路边,他坐到小路对面。可能是坐着也显矮,我手臂后撑在草场上让自己高一些。谈了几分钟,我们没吵没打没握手,他起身先走了。太有修养了,他甚至忍住没在我面前拍他屁股上的尘土。
“你们都说什么了?”晚点她问。
“我俩惺惺相惜。”
“惜什么?”
“我俩鉴赏力类似,我们都喜欢你这样的女孩。”
“别花腔花调的,我男朋友可没你这么嬉皮笑脸。”
“是前男友,从现在我正式成为你男朋友,他退出了。”
“你哄我?”
“我过去说,我是陈静馨她哥,我爸让我转告她不能跟你吹箫,只能跟那写书的。”
“你到底怎么说的?”
“他让我跟你讲他很好。”
“之前你们怎么说的?你不说我打电话问他。”
“他换号了,房子也退了,今天就去上海了,你看我从上海过来了。”
她打了一次,果真关机。“你太过分了。”
“我没怎么他。对了,我上楼时想起一事,虽然我对二度创作的艺术有点不屑,不过想想吹箫也挺酷的。”
“是吹笛。”
“横笛竖箫嘛,就是他刚才要是拿竖箫一吹,你肯定知道他来了,这时你再有个古筝弹,琴箫合一,酷死了,我小时候认为最美的爱情就是这画面,伯牙子期。”
“我们是常这样。”
我有点难过,静了十秒钟,“或许我不该进来,把你俩拆散。我总会幻想天下最传奇的爱情落到我头上,现在你在这儿,我却没能力,我只会写书,一个人躲起来写得没日没夜,只是意淫别人多牛多牛,我把那些当成自己的替身,其实自己屁也不会。”
“凑合而已,没你想的那么好。”她笑着抓下我头发,“给我讲讲什么叫二度艺术。”
“我瞎想的,但肯定有这一说,不然怎么又有作曲家,还有演奏家,都是艺术家,创作型的,比如作家和作曲家应该是一度的,评论家和歌手就是二度的。”
“那还有什么呢?”
“武术,舞蹈等,表演类的,以后想到再补充。”
我后来认识SASA,想到服装设计也算一度,出样、定版、陈列、走台就是二度。可是,陈静馨不会知道了。第二天,她就不在了,她走了。
27
张珏越来越胖,起先他担心体重达到百公斤后一切都会离他而去。但没有,TATA,你知道上帝会偏爱某些人,不需要保持体形,吃到牙酸才叫饱,又拥有胖人没有的殊荣,才华、探花、自由、美丽女友,上帝特别眷顾他,直到二百二十斤的时候才把这些一样一样从他身边抽走。
郑婷婷总说干哥哥多痴情,一个明证,离开榜眼后换了那么多女孩,却念念不忘前女友,你就不行,你不会对我永志不忘的。郑婷婷,到现在我也没把你忘记,还有退一步说,对我来讲你有没有可能是后一种女孩,过眼云烟的那种,就像我说的二度创作,作者不变,后面女友,表演者轮换。别哭了,我开玩笑的。
可能,几年后你再看到这样的话也不会伤心。TATA,你伤心吗?刘妍、陈静馨、点点,翻到这本书,看到我有多怀念你们,会让你们今天心情好一点吗?然而SASA会难过,换位思考我会理解你,原来他不肯跟我聊电话,全都是憋着劲儿给那些姑娘们写信呢。别这样,SASA,信不只是给她们,况且这么多人,包括TATA在内,我能确定只有你才肯买这本书。那些人都不看书,只有陈静馨在中学时会看我的书,需要我翻译吗?现在她长大了,她觉得再喜欢我的书会导致她的心智倒退。我也很难过,失去所有的消息,现世找不到往昔的回音,满诉衷肠却无心倾听。只要她们不扎我小人,不懊悔曾与我在一起,不指责我油腔滑调只是为了绕开核心,比如掩饰笨拙,逃避责任,不再笑话我。她们都已成人,我却还在写书,没成名却也不停止,像守着一匹跛脚的瘦马,还不如下马步行快。SASA,我会死在马背上。
TATA,说你什么呢,不分手我不会跟着刘宝去武汉,自然没法认识SASA。也许我们已经在北京贷一套房子,每周闹一次别扭,等你生宝宝。只是你别再把提分手当成争取筹码的方法了,你分手三天我会给你电话,你分手五天我去接你,你分手十五天我编个无厘头的理由约你吃饭。够了,我们演了那么多次假分手,你有没有想过最后一次会是真的。逻辑上无懈可击,最后一次永远是真的。可我们怎么早没想到?
我去接你,一路欣喜期待,刘宝提出分担我一半车费,他要送一女生回民族大学。那儿只招少数民族吗,刘宝问,你有姓吗?我说少数民族也有性——生活呀。那女孩没笑,第一次见面,觉得我色情并无耻。但这刺激了刘宝,他送她进去那么久。我在车里等,他没出校门;我下车转转,他还没出来;我电话问你吃烤串吗,这儿有好多,他还在里面。你发脾气,说你在大风里等我半小时,我却在吃烤串。
他出来了,一脸幸福。我拉到她手了,汽车上三环;维吾尔女人的手,往南进二环;维吾尔算白种人,西直门桥出来;不过印度人也是白人,西环广场停;维吾尔族真没有姓,不过有性生活,停那姑娘旁边。
你耍我。没有,TATA,快上车。我不去了,你回去吧。别闹,这儿不好停车。咱俩完了,你回吧。别走啊。你滚吧你。那你把钥匙给我。你丫真操蛋。
谁错了?那么多烂小说,有说爱情上没谁是对的,有说没谁是错的,再就是没对没错。《恋爱宝典》反类型,我要说,你错了,我对了。但说不出口。我没解释这些给你,我也以为结束是假的,直到换号才知道你玩真的。
28
连续三天,我在广州,一躺下就看见宝宝在右边,我尽量睡床的一边给她留位置。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每次来都会换一张脸,都很好看。我看她读书,不打扰她。她读《圈里圈外》,聚精会神,像律师阅案。
也许错在没有跟庄羽买改编权。尽管相似,但一个是青春版,一个是成人版,不存在抄袭。
你喜欢哪个?
梦比现实好些。
作家都这样,像公交司机,写本书把你们送到梦里。我们用卖书钱车票钱好好活着。
你也是吗?
我是回程司机。
回来的人多吗?
不多,而且下坡路不好开。
翻过车吗?
我很小心,但是开得慢。
有酒吗?我想喝点。
有,但没有药,迷药。
你别怪点点。
你不怪,我就不怪。
我不怪,她会来找你的。你还喜欢她吗?
也许,不知道,曾经那么喜欢。你可以把喜欢的邮票留一辈子,但人不能,要么留不住,要么人在变。
那我呢?
Maybe I—N—G。
我们做爱吧。
我怕一做你就不在了。
不会,你摸摸看。
你比点点大多了。
她那儿是个坑。
她说她还小,会长大的。
那我的也是。
电话把我从梦中惊醒,点点打给我。从甜美跳到甜美。
“我只是警告你不可以跟我讲分手,因为我比你小,不可以欺负小女孩。”
“好。”
“所以那天不算,重演一次。”
“演什么?”
“嗯?道个歉算了。”
“那你呢?”
“我也错啦,错误太多,不讲了。”她顿一顿,前面话题就当结束了,“我想你,今天特别想去广州。”
“就是说你来不了?”
“下周末去,我们和好了,对吧?”
“当然。”
“告诉你个秘密,你别生气。”
“我会装作不生气。”
“我跟小宝上床了,就是前天晚上,从你那儿回来之后。”她等了一会儿,说,“你在干吗?”
“我在揣摩不生气怎么演。”我把灯点亮,去厕所看镜子,“你用不着跟我分享那么多秘密!”
“好吧,重来,我开玩笑的。”
“我又得扮喜悦是吗?”
“不过我不喜欢他,我以为会,试了一下不会。”
“结束这玩笑吧,求你了。”
“你可以找个姑娘上床,公平一点。”
“我现在就有。”
“谁?”
“宝宝。”
“哈哈,”她远离话筒喊,“宝宝!过来!你要跟她讲话吗?”
“不要”,我反对,“她就在我身边。”
“找人发泄一下吧,这样你会原谅我的。”她冷静下来说。
“不用了,已经原谅你了。”
回程司机干的就是这个,从甜美的山上运到苦涩的沼泽。
29
我问出版人同学在上海是否认识有车、单身的男性青年。我说要离开上海,因为行李太多,主要是郑婷婷的,得找个车把她送回学校。那为什么要单身的呢,他问。随便说说,显得这事儿没那么严肃。他想了一会儿,告诉我——何员外。
我们约在陕西路星巴克,一进门我就认出他了,因为咖啡馆就他一人。我说这是我女友。他问我们是一起去长沙吗?我看了一眼郑婷婷的反应。不,她还要读书。
“我记得你的成名作是《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失恋》。”
何员外是聪明人,他明白我什么意思,但没我演技好,他去洗手间调整状态。
我问郑婷婷要什么尽管点。真的,郑婷婷,以前对你太薄了,你是金牛座的,在物质上我却没有完全满足你。
她没有接过我递给她的摩卡,就那么望着我:“飞机起飞的时候就是我们分手的时候是吗?”
“也是我最伤心难过的时候。”
“你骗我,”她一口把摩卡喝光,“我知道陈静馨在长沙。”
我起身准备再去点一杯,被她拽住了,我又坐下来。“但是她男朋友也在长沙。”
“他就要毕业了,你算好了的。”
“又瞎猜,你又去算命了?”
“你半年前就把长沙的工作联系好了,等着这一天。我爸爸告诉我的。”
“啊?”
“张珏。”
“哦,何员外不是掉厕所了吧,我去救他。”
“我成了你计划里的一个棋子,用完就该丢弃了。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太绝对了,要是那样能到现在吗?”
“因为你要找人陪你,帮你解闷,帮你解决半年的性问题,但不会喜欢谁。”
“你今天观点是都挺新颖的,我得慢慢消化。还喝什么?”
“不许走!我在揪你内心的魔鬼。”
“我想好了,”何员外回来了,“下本书就写《工作那天我们一起恋爱》。”
“这就是你反省后的结果?”我也不傻,我清楚他想把事情搞大看热闹。
“下棋的人最不可信,就像他。”郑婷婷插嘴。
“我就要离开上海了,”我说,“觉得现在认识你,再回来跟你就是老朋友了。”
“小心,他会用你作棋子。”
“那也是将帅,”他说,“我可不干活。你什么时候走?”
“我明天中午的机票。我一朋友说,在上海最让他感动的一句话是,即使是浦东机场,我也要送你。”
“浦东我可不去。”
“所以我买了虹桥的。”
“你会被他弃掉的。”郑婷婷插道。
“弃将帅就输了。”他说,“你们俩有什么问题吗?一直别扭。”
“意见不合,她说你长得帅,我说是英俊。”
“不是!”她反驳。
“我得走了,”他看看表,“我会路过肉联厂,你顺路吗?”
“给他换个猪头。”
30
我跟刘妍解释是贵阳人民欢迎我,我才来的。她笑死了,但依然改变不了我就是个笨蛋的事实。我说手机没电了还能给你打电话,可见我把你的号码放在心上。她说她要去邵阳参加同学婚礼,我可以直接过去。最后她要我确认地点,邵阳?不对,邵阳市邵阳县。
陈琳的同学都在打麻将。邵阳人民的麻将是三层的,看着都不明白。TATA,还是咱俩近,双层十七摞,都有东南西北中发白,都无梅兰竹菊春夏秋冬。北京人应该和东北人在一起。
新郎的弟弟劝我们晚上在酒店别乱跑,这里是邵阳。我说乌龙山脚下有看脱衣舞的棚子,在哪儿。刘妍在身后捅我说,别以为人人都是你。
“啊?我手机都没电了。”我拉着她说,“快回酒店充电吧。”
忘了是什么酒店,巨破巨贵,盖在半山腰,往下一看,白天那些平房都不见了,一片漆黑。
“你充电够快的。”她笑道。
“一会儿还得充。”
“讲点好玩的,你的自费旅行。”
“全在旅馆闷着,”我把杂志递给她,“给他们写十月刊的评论。”
“进步啦,改软色情杂志了。”
“帮我看哪儿不对。”
她翻翻杂志,把评论读完,说:“挺好的,前面谦虚点,加一段,说这杂志从英国引进,从出版、定位到销量,都是大陆出版界的奇迹,你只是做点添足的工作。”
“我操,太贱了吧。”
“主编虽然是看你想法,但实质还是招你给他干活儿,所以你得先肯定他。”
“谁说我要去的?”
时间不要为我停留,从树林吹来的风将吊灯摇晃,夜里在黑暗顶端闪烁。
“你去吧,在这里分手还好过,到了那儿分手,我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你读手稿了?”
“以后千万别说你手写,比盲文还难读。”她笑了,“什么时候去北京?”
“其实我写这个就是证明我有能力做这份差。”
“谦虚点就没问题了。”
我看着她,没说话。什么都不用问了,比如你来吗,比如其实一辈子住湖南也挺好,答案我们都知道。
“还是走吧,知道你早晚要走,接下来凑合也没意思。”
“头一次谈这个,居然是在别人的婚礼上。”
“要不然充电吧,我来找电源。”她将身体伏下去。
是不是也能塞进弗洛伊德那一套?腰部以下欢乐而亢奋,以上却流了眼泪。
“我接电源啦。”她叫道。
“我们都坐着,让我抱着你。”
“你哭了,笨蛋。”
我笑了,泪水奔着笑纹乱流一通。“除了我爸妈,我第一次当别人面哭,第一次。”
“我可没这么丢人过。”
“是啊,”我停下来看她,“我都哭花了,你眼睛都没湿一下?”
“又不是哭泣比赛。”
“我知道。”
“你由此判断我不是很爱你,是吧?”
“我不想这么说。”
她笑了笑,亲我的耳朵轻声讲:“下一个会更好,至少是不一样。”
“别人都说我们会分开,可是,我不离开你。因为我害怕,怕我会后悔,怕我后悔了也回不了头,怕我回头了你已不在原地;怕你将来碰到的女人对你不好,你会怀念我,怕你将来碰到的女人比我更好,你不会怀念我。”
“哪儿来的?”
“天涯,八一八最让你忧伤的句子。实际上,我在贵阳网吧待了一夜。”
31
可能是自我催眠,我以为陈静馨会是《克莱默夫妇》的梅丽尔·斯特里普,我是那个熟睡的孩子,我希望走之前她会摸着我的头表示出哪怕是那么一丝的不舍。我不知道,或许她蹑手蹑脚一关大门便长舒口气。我睡得跟猪一样,醒来后依然灰头土脸,走出卧室进入另一间卧室,打开书房巡视洗手间,看眼厨房,从客厅到饭厅我喊了几声她的名字。一只猪干吗要住那么大的房子?她已经不在了呀。
让我看看所有的恋爱,有电话分手,有当面分手,有没说分手却不了了之,有预约分手并坚持到期,只有陈静馨,用了一种从未对我表现的方式——书信分手。我没见过她写字,原来是卡通体,每个字都圆圆的,带有很多哭笑伤心恼怒的符号,就写在我刚完的《521,嘉年华》手稿的后一页。第一句话说我最后做一次饭,你可以边吃边读这封信。
是不是给我最残忍的惩罚,吃着那么难吃的菜看她讲分手。
她说要平静,别忙着联系她,她也会换号、失踪,别急,你别急,二百多天你都等过去了,先把这饭吃完吧,然后,这是什么?这封信我还留着,走哪儿带哪儿。我把出版的书都弄没了,信还一折两折三折地压在钱包里。没事我就摊开读一遍,这么多年我都没读出来她为什么要远离我。有时候我理解为宿命,这会让我心安一点,假设我们都活在同一圆心不同周长的圈圈里,她的直径为十,那里人多而拥挤,我的直径为一,她因此认识我并令我们彼此熟知,我不愿往外走,而她又对接近圆心感到恐惧,她担心改变太多会将她的生活毁掉,过去二十一年的无忧无欲而从不会焦虑的生活。我之所欲强烈而高远,她不愿与我一道日夜不安。
你知道,TATA,你俩腔调不一样,你串子味太重,而她通篇卡哇伊,看不到一丝一毫伤心的意思。因为不见她伤心,我反而更不好受。她说你的笔我好喜欢,写完送给我好不好。她说你的纸对我好不客气,写了那么多也只是半页,为什么你一下就能写足三十页。她说你以后要努力写下去,虽然我再也不要买你的书。她说信不到一页你生气不,这支钢笔喜欢我,我答应带它走了。
我取碗筷打算吃口就出门,下午杂志出样,还要开会评刊。两个青椒荷包蛋,碎得像炒鸡蛋,一个青椒炒红椒,一个荷包蛋红椒青椒汤,这样两个锅都被她刷干净了,那么难吃、那么辣,吃着吃着,眼泪都掉下来了。
32
上午十点何员外的车准时停在门口,我们把东西塞满后备厢。这么多东西?我说是郑婷婷的,一会儿帮忙送她回学校。
“我学校在浦东。”
“我昨天真应该把你们俩都送到肉联厂。”
“我不要去,让猪头去。”
拿到登机牌还要等二十分钟,郑婷婷嘟着嘴瞪我,她说别指望今天她哭,以前哭一百次今天也不哭给你看。我问员外去抽支烟怎么样。郑婷婷在后面喊小心,不要变成棋子。
“出版人同学说你找的是单身司机?”
“是吗?他不提我都忘了。郑婷婷怎么样?”我问,“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能有人照顾她。”
“不可能。”
“我是怕她出事,装一下吧,过了这段就好了。”
“你真逗。”
他掐掉烟要出去,我抓住他肩膀说:“就像两人拔河,我累了,不想玩了,但我又怕她用力过猛,我一松手就摔到她。我就是求你在后面扶她一下,而且她明白我就要放手了。”
33
“我给你电话就是问一下,你大上周末说上周末来,可能是忘了,所以问一下你这周末来不来。”
“你过得怎么样?”点点说,“宝宝还躺在你身边吗?”
“她在我上边。”
“不错,你要听她的新故事吗?”
“不要,我要听你的。”
“真好,性可以促进感情,是你说的吧?”
“所以我才希望你今晚来。”
“我和小宝又有了几次,好像真有感情了。”
“你干吗跟我讲这个?”
“我是说,我们分手吧。”她停了一会儿,似乎在点烟,“你干吗不说话?”
“因为我一张嘴就想骂你。”
“我比你小,又是女孩,你又不能欺负我。”
“这事就结束了是吗?跟我说你是开玩笑。”
“你要听宝宝的事吗?”
“不要。”
“你打算干吗?从此以后?”
“不知道,我一分钟前才知道自己失恋。”
“想我可以给我打电话。”
“你真他妈霸道。”
“想听宝宝吗?故事和故事都是一起结束的。”
34
新郎是教师,家境不富,大学毕业服从定项分配到山区教语文。新娘是当地的,微微隆起的身前,生活在二〇〇〇年不猜也知道,婚礼是三个人的,子宫里还有一个。不同的生活,他们生活在山里,刘妍生活在长沙,她说我是在天上,那么高,连个落脚的枝头都没有,还要向高飞,尽量在筋疲力尽之前死掉,以保全尸坠落。
“注意了啊,”我说,“我死后也会落到你床上。”
“小心我老公鞭尸。”
“那我就砸死你老公,你要答应先给我哭。”
“那就砸死我。”
朋友嚷着让新人笑一笑,各自拿着DV拍他们。我怕婚礼,我怕“咔嚓”一下,自己到死都这么定格了。人们相互敬酒,此刻还算刘妍的男友,我还有资格为她挡酒。我问一会儿要闹洞房吗。她说不闹,吃完饭就回。
“喝醉之前,我得告诉你,”她低声说,“到了长沙,我们不再见面。”
“我不去北京了。”
“说好了的,不许借酒耍赖。”
我喝得更凶了,逮谁敬谁,表哥表弟同学同事,全是浓重湖南口音,反正只是喝酒,不说什么客套话。酒越喝越多,我依然站着,我倒不下去,我看见一切。
不好意思,刚看见你。要是你带箫来,陈静馨就能早知道了。
我吹了。
哦。
她肯定听到了的。
坐下说吧,你如果吹了,她应该在洗澡,没听到。不对啊,是她让我下来的。
我跟她说我要见你,她要我等。她不想我们见面。
其实我也不想。
你能保证你爱她一生一世吗?
你都是靠承诺泡女人吗?
我就要走了。上午她跟我吵一次,她在我和你之间熬了十个月,她太累了,她受不了。所以要我和你谈谈。
我会爱她一生一世。
如果你有负她的话,我宰了你。
如果你再跟她有联系,我也饶不了你。
你比书上照片难看多了。
我也没想到我情敌这么帅。你走吧,我会一直爱她陪她一起。
Dear Dear:
电话不好说,发你邮件。这事我办不了,那天我送郑婷婷回去。郑婷婷求我这些行李能不能先放我家,因为她不想让全校的同学都看见她被甩了。我说行,那陪你去逛逛太平洋吧。她说现在买衣服有什么用,过一会儿又说现在买衣服好像最有用。之后路上她就讲你怎么怎么不好,讲得眉飞色舞。兄弟,你真那么禽兽吗?
买了不少衣服,大包小包的。她说你走前给她留了三千块钱,把她当什么了,她现在买了这些衣服,要原封不动地全寄给你。
“帮我全拍下来。”她说,“所有款式都拍。我敢保证,他会把这些送别的女孩,再装糊涂,啊,我怎么不问你尺码就把这买了?”
“不会吧?”
“他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打听到他新女友,我就把这些照片传给她,让她们都知道他多卑鄙。”
“发你俩照片不是更能刺激她们?”
“来不及,很快的。我请你吃饭吧,这么麻烦你。”
我说不用。她一定要请,我们去了美食广场,她在印度飞饼前面站半天,问我甩饼那男的是不是印度人,她说你以前总说他是菲律宾人。你们还能为这点事吵起来?
“我刚问了,他说他是印度人,来自孟买。”我说。
你俩都错了,人家是巴基斯坦的民族败类。
“你也吃点吧,”她说,“以前每次来,我要这个他都不吃,还笑话我阿三的食物也能吃得下,他一口不吃,就一脸烦躁地盯着我吃。结果心情全被他搞糟了。”
我尝了一口,挺好吃的。你真不喜欢吃吗?不至于,你得学会忍让恋人,不能找不痛快呀。我说要是太干我去买点汤。回来时看她一口都没吃,就在那哭。走过路过的人都不错眼地看我俩。我拿纸巾求她别难过,她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眼泪止不住往外涌,从下巴掉到衣襟上,目光就定在我这个位置,一动也不动。要不是我及时拉走她,真有可能泪水淌到地上,淹过桌子,淹掉美食广场,太平洋,最后连那个巴基斯坦人也会被淹死。
上!员外!
把那个结尾也告诉我吧。
我把钱退给宝宝了。
那五万?
今天她硬塞给我一万,问我能不能联系上那土豪。
干吗?
她现在可得意了,都搬出去住了,她跟老师上床,这样不上课也不会让家长知道。她前天过来开一马六,话里话外透着骚劲儿。
都是你害的。
小宝说,有些人注定就会被钱所害。我俩只是把她从学校拉到社会上来而已。我也怀疑自己了,我,你,小宝,我们仨都是回程司机。
借书证被他带北京去了。其实她计划挺好,周一读《高尔夫球场的疑云》,周二去湖南大剧院看《秋天的花鼓》,周三把《帷幕》看完,她可不喜欢马普尔,这样睡一觉,和阿加莎告别,天一亮他就回来了。结果那个笨蛋掉贵阳了。蠢死了,周四没书没安排,扫地,刷碗,擦桌子,好像那些手稿也算是一本书。记住一两句,找个机会跟他引一下,没准还是个惊喜。
字迹乱,写得又差劲。看上十页就可以熟悉笔迹。她从没问他写些什么,自然也没读过笨蛋以前的书。要是早知道他写得这么烂,谁跟他呀?挺轻的一爱情故事,一男的和一女的,偶遇,男的缠人、耍赖皮,跟他一样,女的无奈、心软,也像她,答应他的求爱反而还省事些。同居,写的全是这期间破事儿。对白低级、情节色情、段子又冷,她能笑出来是由于好多都是他干过的。她想知道这些事都是他先做后写,还是先写后做,反正他设计了他们俩的生活,这种笨蛋真可怕。再后来是疲惫期,俩人都腻歪凑合着。她自问没有,难道他有了?越真实她越笑不出来。二百四十三页下半页,那男的问换个城市生活吧,可能陌生环境就把我们这种单调改变了。你去吧,在这里分手还好过,女孩说,到了那儿分手,我就真的只是一个人了。
她惊住了,把灯关掉,躲在床角。一个她从来不敢正视然而也算安静的怪物终于醒来了。
雨水把我浇醒,汽车在山路颠簸,窗外完全黑掉了。车载电视播放奇志大兵的方言相声,我居然全都听懂了。在湖南我失去了陈静馨和郑婷婷,但收获了长沙话和你,那些话我现在还会说几句,可是你在哪里?窗外滴滴答答,我十几岁为了显示自己又有才华又有趣,曾写过好多淫诗,有一首是雨一直下,淋到屋子里什么的,我摸着打湿的床单如此想你,那么湿,那么想。
那么小就这样,这辈子没救了,我会心笑了。又几滴水掉下来。我躺在刘妍腿上,舌头舔下是咸的。她半躬身子,手指滑在我的侧颈。沃尔沃窗子拉不开,更不会漏雨。她也看过《克莱默夫妇》,美丽伤感的开场。再见,邵阳,永不再见,我的爱人。我悄悄合上双眼,任凭大片大片的泪珠打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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