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王淇回来的路上气氛不好,俩人都沉默地并坐着,她的太阳镜令我无法接近她的心。不过也没见到过有谁能在云朵之上有说有笑的。我想逗她说一旦坠机咱俩怎么办,她缓缓说她比我多活了几年,SO小孩子还是别想这个了。然后她又转过去,低着头,不再理我。
“我们以后在北京能一起吃个饭吗?”我问。
“你联系得到我吗?”
“这不是在跟你问电话吗?”我见她又要拒绝,“不是我要问,那机长刚托我问的。”
“告诉你个有趣的事情,”这是她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我的手机和我男朋友是相互绑定的,我接的电话他也有显示。”
“你不用时刻提醒我这件事。”
飞机安全在首都机场降落,国航可以直接挨着二号楼停靠,穿一通道就出去了。我们保持五米的距离,她在前面不减速,我在后面不加速,到捷运站我跟上去说送你回去吧,她说不用,另打一车。
我排她后面,看着她背影心想,我要把这印象刻心底。三十亿的女性我跟她的缘分到此为止。排到她时,她走到车前,打开后备厢放行李,我忍不住叫住她。
“为什么你感到恐惧呢?就因为我的出现?你发现你居然怀疑你始终坚定不移的爱情、生活,甚至是忠诚?你对此恐惧是不是?”
她看看我,示意后面的人们先上车,她拉开前门,冷漠地劝我:“熄掉吧,小火苗。”
出租车远去令我头脑空白,突然意识到自己挺雷的,我竟在记车牌。
73
第二天清晨就被出版人同学的电话吵醒,他见我心切,对《恋爱宝典》他还保持单纯的期待,他认为如果把想到的全部落实,我的第七本书也许会红。前六本他也是这么想,好比我之于恋爱,他在做书上面也是个理想主义者。
“我不想出门,”我推辞他,“稿子晚点打好传给你吧。”
“好!”他说他准备根据这部分列些问题,发下去调查,再拿到反馈来修改以及调整后面的情节。
“什么?”
“我要说全新的概念,读者说了算,互动小说。”
“巴塞尔姆早就玩过了,《白雪公主》。”
“谁?”他停了一下,说他得去上网查查。
我关机接着睡,想把歌德、汪曾祺他们都忘掉,他们时刻在刺激我对责任的焦虑。我梦见我开车去怀柔,一片郁郁葱葱,现实中除了驾驶位外我哪个位置都坐过,但是在梦里我开得可明白了,那么惬意,跟蝴蝶驶入花丛深处。
刘宝在中午来找我,他要我讲讲四川的见闻。他生在庐州,任何对四川的评价都会令他激动。我没兴致讲,蜷在沙发上看电视。这让他再次看到我试图挖坑把自己埋了。他要拉我出去,说我不在时他找到了一个好吃的地方,并不远。出门往西往西再往西,每过一路口他都说前面就是。到建国门我急了,我说你丫痛快说在哪儿。
“北京饭店,”他说,“旁边的成都小吃。”
这是个俗套的笑话,先说一特豪华的名字,再大喘气说旁边那家小的。问题是他身体力行,诓我从京广桥一路走到东单。
TATA,我记着你说过,你五六岁时东三环还是一大片苞米地,那时你靠在十六楼我怀里,你说,真没想到二十年后这儿能起这么多楼,也没想有朝一日还能在这儿得到性高潮。我喜欢这句话,它让我顿生怜爱,我一下子就把眼前赤裸丰满的你和在苞米杆间跑来跑去的小姑娘连在一起。世事懵懂,无忧无虑,不过,我们童年时却不曾想过,此生会有多苦。
进饭馆后刘宝解释前天他坐805路过这里,看见这家店时想到的点子。
“你跟我说好吃,但你没来吃过?”
“这不重要,”他斜视,还是看我左边,“重要的是,我想跟你分享第一次。”
好在我已宠辱不惊,道:“SO?”
“什么?”
“SO!”
“跟哪学的?”
“王淇。”
“谁?”
“美人。”
“好吧,”他愣了一下,转而铿锵有力,“就当我已经认识了,跟我讲讲她。”
“没什么,就是得不到,于是惦记她。”
然后他讲了不少无趣的事,似乎是为调动我的情绪,但是TATA,我已经去过四川,研究过歌德、汪曾祺,对这种小事自然不为所动。他开始互动式交流,他要我猜这几天,他的心路历程都有什么变化。
“这也是可以猜的吗?”
“当然,”他说,“我这里只有你不能问的,没有你不能猜的。”
“你赢了,我猜不出。”
“唯一的变化是,”揭晓答案前他得停几秒,“没有变化。”
“有你这么幽默的朋友我真幸福。”
“哎,你这个比我那好笑多啦。”
“承让。”
“其实还是有变化的,”他说,“我刚看一帖子,分析从一个男生的女友就能看出这男生的品位如何、人生观如何。这给我挺大触动,我过了一下我几个前女友的长相,我觉得以她们来分析我是不公平的。我想说我眼光没问题,只是能力有限,我们的社交活动非常少,你写书,我写奥运稿,基本不出门,一年能认识三五个女生就不错了,女友充其量也就是这几个里最漂亮的,但带到街上还不至于让你回头,这是个遗憾。何不就追在路上有回头率的女孩,这才是内心的选择。我决定下午就这么办,去王府井,见着漂亮女孩就搭话,我就不信一千个中还没一个能成的。”
“先听我说,我以前看古典作品,有一种技巧叫间接叙事,就是一个人絮絮不止、讲个不停,难以读。我以为是作者安排的功能性对话,很做作,刚听你讲,原来现实中是有这种人的,我错怪他们了。”
“我准备这么干,”我在指责他好啰唆,但他没领会我意思,继续说,“我就蹲女子百货门口,见着漂亮的就搭话,说我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去年才查到生身父母的资料,不过他们都去世了,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哪年哪月哪天生人,今天是这辈子第一次过生日,我希望像你这样有爱心的女孩能来祝福我。我会把你家的地址留给她。”
“你这么惨,为什么不让她收养你?”
“别打断我,求你两个事,把你房间借我办Party,还有,陪我去王府井帮我壮胆。”
“为什么去我家?”
“我预计会来很多女人,你那里大,适合做爱心之家。”
“我们聊聊文学,那些像你这样喜欢间接叙事的古典大师,我开始是景仰,接着相识,甚至是强迫自己与其熟识,最后是深鞠一躬,”我站起身说:“Say goodbye。”
到家里是下午两点,睡之前我给妈妈去了电话。她听出是我就要我等会儿再打,她先上趟厕所,我一头雾水,乱翻手机,SASA有条中秋群发短信我没有回,我将号码拨过去,接通后我问彩铃是你唱的吗,真难听。
“不是啦,移动送的,”她说,“很难听吗?我还没听过。”
“你拿座机打下试试,这是移动的阴谋,他们送难听的,逼你花钱换。”
“有道理,”然后她质问我凭什么不打电话给她,凭什么。她在等我忍不住先打给她,说自己难以割舍她留恋她之类的话,这样她才像个胜利者,才像她见我的样子,才能令她稍微——她停了一下以确认是这个词——好受一点。
从盆地归来,怎么平原都变啰唆了?我说我错了,我这就讲,我想你,留恋你,难以割舍你,她听完笑了。
“你十一去哪儿?”她问。
“回长春,你呢?”
“不知道,也许去厦门,也许大海能让我,能让我过去。”
“我妈电话来了,我得接她的了。”
“你要答应常给我打电话。”
“我电话总是开机的。”
“不,我要你打给我,我又不会吃了你。”
“好。我打给你。”
“等下,你现在有新恋爱没有?”
“还没,就暗恋,人家看不上我。你这样上档次,又可以喜欢我的女孩不多了。”
“你下个女孩不许比我差,知道吗?不然我会笑话你,我也会没面子。”
“知道,我会努力。”
“你要等我找到新男友才可以恋爱。”
“行吧,那你尽快。”
“你真讨厌。”
后面是我妈来电,她问我给谁电话,一直打不通,没等我回答,她就抱怨为什么每家治肿瘤的医院都叫肿瘤医院,她快瞒不住了,她累坏了,她问我该怎么办,也不用我回答,她接着问我买票了没有。我说我明天去买。她又告诫我别买飞机票,坐火车就好,省点钱。我说好,行,一定的,我后天就回长春,从广州回去。
74
一场伟大的胜利,就在女子百货,刘宝一个小时里赚得了十几个漂亮姑娘的同情。他电话里叮嘱我一定布置好,将房间打造成爱心之家。傍晚时分刘宝带了些瓜子和饮料上来,我问他,作为Party,这点东西够吗?
“这是爱心派对,”他解释,“我们拒绝奢侈。”
“你钱不够可以跟我借。”
“好,借我三百。”
最终来了九个女孩,也许光瞧摆在门口的十八只鞋就能猜到她们有多漂亮。我几乎没勇气去正视她们,捧起《垂死的肉身》读,我希望自己老一点儿,再老一点儿,对她们无所欲就不会怯懦了。
刘宝招呼她们,一人一把瓜子一杯可乐安排坐下,每个女孩他都记得,或三个小时前都会给他不同的印象,比如他觉得对面过来的像某个女明星,《机器猫》的小静,果真来了;比如他跟人讲了一路,才搞清他一不是星探,二不是推销员,只是过生日,觉得他好可爱,便应允了;当然大多数——如果没有这九个,那就是全部了——都是反应很快地说了句生日快乐,便窃笑地走开了。然而这些够了,刘宝跟我讲,生活像是在验证戏剧上的三一同律,就这么短时间,他一直认为的,漂亮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女孩,他一下子都认识了,甚至还会有交情,他审慎地以“交情”替换了“感情”这个词。
我把《垂死的肉身》放下,貌似有震慑性地盯他一会儿,缓缓道:“我现在只想谈卡夫卡和莫扎特。”
“我去跟她们谈《鬼吹灯》和周杰伦。”
容不得他谈,姑娘们缠着他问孤儿的问题。刘宝父母健在,他完全翻供了,他说就在过年探亲时,他妈妈还跟他勒索了三台空调,他父亲则是一辆摩托车。想到这些,他挥泪坦言,很惨,一把辛酸泪。
“那有多惨呢?”
“好比,”他得想个巧妙的比喻,“有沙尘暴迷了眼睛那么惨。”
他以为这么说形象多了,可是女孩没理他,去取礼物了。人人有不同的创意,总体来说是九块不同创意的蛋糕。九块,我和刘宝之前不许在家摔蛋糕的协议全完了。姑娘们努力将爱心之家涂上厚厚的奶油,没人吃一口,理由是会发胖。蛋糕的发明就是提供暴力炸药。十个孩子跟失火了的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动物一般,按照食物链有次序的追赶,每次路过我身前都会停一下,看这怪叔叔在干吗,只是一瞬,她们又要上路了。
“你是刘宝朋友吧?”一个玩够了的女孩坐下来问我。
“不是,我也是他在街上邀请的。”我说。
“这是什么书?”
“菲利浦·罗斯。”
“我好像听过这名字。”
“前天《新京报》做过一版,猜测今年诺贝尔奖。”
“好像是,写诗的吧,我记得是美国的。”
“那是弗洛斯特,有点像,其实不得奖对他是好事,这样他年年九月底十月初见报。”
“这书写什么?”
“写一次派对,一女孩藏洗手间,等人都回去了,她出来和男人上床了。”
她有点反感,换了个话题:“那你,还在写书吗?”
我看着她,很久没说话,最后告诉她:“不了,我做试号员。”
“那是什么?”
“就是一种产品分大中小型号,我负责小号,如果我试着刚好合适,那么小号就合格了。”
“这也能吃饭,是什么产品?”
“自己猜。”我站起来,跟她面对面,“你呢?”
“我信天主教了。”
“很好啊,”我顿了一会儿,“你去玩吧,我要看书了。”
行了,没人理我了。如果需要为我的冷漠作个解释,绝对是自卑,TATA,我希望如此这般会让她们讨厌我,我对欲望的期待也会成倍减小,那么期待所带来的折磨也会少很多。我就能让自己更沉下来一些。
最后一个节目是大家闲聊,每人讲段感情失败的故事。九个女孩把聊天变成了对男性主义的声讨。之前说过话的女孩怯生生地讲,她是天主教徒,虔诚到不能接受婚前性行为,之前两到三次的恋爱都不了了之,原因是那些男生坚持这个。
“难道他们觉得交女朋友就是为了做爱吗?”
“对,”有人赞同道,“我有个朋友的男友居然还以性能力强而感到自豪,其实他根本不明白他吹嘘的持久,只是让我在他身下忍受更长的时间。”
“忍受?”另一个质疑,“可见能力强不一定用得好。”
“好像跑题了。”
最后一个讲述的是孤儿,女孩们都想听听男人是怎么想的,可是他已经倒戈,他以献媚的口吻说,他只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当然是在孤儿院,就在上半年,他们长达——如果打婴儿时算起——二十四年的爱情长跑结束了。
“天哪,”天主教徒掐指数道,“亚麻婚,花边婚,象牙婚,水晶婚,瓷婚,那相当于银婚哪!”
“啊,还有花边婚?”
刘宝继续讲道,令他们不合的是,那个女孩,她认为性关系是维系两个孤儿在一起的纽带,世界上已没有她的亲人,但她一旦与他有了肉体关系,至少可算作亚血缘关系,可是他不想,他希望是感情在维系两个人,而不是某种形式上的东西。
“于是我们分开了,”他有点做作,却还不无悲切地说,“听说她现在通过肉体找到了不少亲人。”
绝对是今晚最博得同情的故事,女生们也从男性主义的声讨转向对纵欲女孩的指责。攘外必先安内。
“我见过一个,我也有过这种朋友。”
“我前男友的前女友就是这种人。”
“啊,真恶心,你跟他那个的时候,有没有这种感觉,好比去饭店吃火锅,服务员告诉你刚才这桌是肝炎俱乐部在聚会,就用的这个锅。”
“啊,没那么恶心啦。”
“还有肝炎俱乐部吗?”
“当然有,不然谁陪他们吃饭。”
“不可能,我怎么没听说过。”
“绝对有,各种传染病都有俱乐部。”
“地球真可怕,我还是继续做宅女吧。”
她们完全跑题了,刘宝低声问我那姑娘真不错。我说从你的表现,我看出来了。
“基督徒!基督徒!”他莫名地兴奋。
“上一个伊斯兰姑娘呢,没姓那个?三大教你就少尼姑了。”
“我喜欢有信仰的女孩,她们也许能告诉我生活往哪走。”
“你自己为什么不信?”
“那么多宗教,我当宗教主义者,不信佛教,不信犹太,不信任何一个,这样就不排他了。”他犹豫一会儿决定承认他的劣根性,“重要的是,她还是处女。”
“你是说,她有处女膜,还是,她是处女?”
“两样都有,有什么不一样吗?”
“医院广告说,做完了跟真的一样。”
“谁会花钱做这个?”他问。
“Who knows?她们以为你这样的男孩很多。”
姑娘们聊累了,跟我们告辞。天主教女孩在电梯外鞋带断了。我过去帮忙,悄声问她,还是处女吗。她指指我,拎着鞋子下楼了。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竟感到阵阵快感。刘宝问我再借几百块钱,说女孩太多,送不过来,给每人塞一百打车走,我挺同意,说分担一半,而且每人五十就够了。好几个女孩不要,我就塞给司机。我说我记你车号了,半小时没到家我就报警。最后——司机特逗,叼着烟嚷嚷,我他妈靠开车吃饭哪,同时指指后面那姑娘,她能当钱花啊。
我跟刘宝说你今晚别走了,住这儿得了。他有点为难。过零点了,没电梯了。他让我记住三百一十二节楼梯的情。
楼道里没灯,我们扶着墙慢慢爬。我说我七岁那年汽车厂建一个厂区最高的花园酒店,二十四层,我们都好奇上面什么样,四个小孩翻墙就进去了,大楼还没盖好,楼梯扶手没装,也是这么贴着墙爬,也是这么黑,从杂食店偷了不少塑料封条当火把用,还能测哪层断氧,一下午互相拽着衣角爬上去了。第二十四层类似帝国大厦的旋转餐厅,圆盘状的,但是它不转,我们转,踩着圆墙顶,也没玻璃挡着,每五米够一柱子抓,二十分钟走一圈,把我们生活十几年的地方全收眼底了。
“之后我就坐下来,手抓柱子,双脚垂空中,当时我坐五十米高空的时候就想,等我长大了,还要爬更高,要么就把世界踩脚下,要么就摔死。”
刘宝一时没说话,这故事的寓意对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有点深,他沉思良久告诉我:“也许是度假综合征。”
“什么?”
“就是你终于逮着一机会出门散心,旅行的日子挺美,挺新奇,途中还与一叫王淇的姑娘搞了两天,所以回来后看见北京还是这熊样,生活又不美了,就是度假综合征。”
“我没和她搞!”我跟他后几节楼梯说,“好吧,是她不和我搞。而且咱俩说的不是一个事儿,我说的是登高为了望远,把世界踩脚下。”
“不是,我爬楼是为了睡觉。”
我说我准备回长春,你呢。他得去教堂,跟那女孩约好了的。过了十楼我们就没说话,默默上了十六楼。
一进门他就做好了安排,他说他睡床,我留阳台踩世界、踩美国。
“不,我要睡在你后面。”
“后面?”
他审视我一会儿,算是默许,关上灯,夜就来了。
房间里一片漆黑,我们并排躺床上,他说快高考那个月他住校,晚上热得睡不着就跑楼顶,二十多个男生,就这么并排躺着,也没蚊子,河畔还有风吹过,一睁眼就是星星,那时候他觉得他会考上一所好大学,找到一个好女友,有一份好工作,反正未来什么都是好的。后来他去了中山大学,读了半年,有一天早晨他和同学从KTV出来,赶上七八点地铁人特多,出来一千人进去两千人。他和同学在地铁里挤着,就那几站,他一下子想到原来自己小学六年后加中三加高三加大四读了十六年书,只是为了成为这些人中的一员。原来所谓梦想成真,就是六点半被闹钟叫醒,夹个包,每天去地底被人群夹一两次,原始社会的奴隶还包吃包住,而这些人连房子都买不起。他想知道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小时候学书中自有这个自有那个,怎么偏差会这么大?第二年春节后他退了学,从广州跑了出来,什么都干,以为可以从某种职业中找到自己,他去南京做过网管,去福州看过赌场,去郑州帮狗贩养哈士奇,今年做奥运专题,一周一版,可是明年八月二十四日以后,还有什么能做的?
我说我也一样,我以为我在写作上有天赋,却举步维艰,我总是看见孤独前行所带来的恐惧。很苦闷,可是极难言辞,仿佛心的痛楚已经超越了语言的涵盖范围。就像我最后一次哭泣还是上半年,我一星期没睡写了几十个开头,感觉不行了,我终于走出家门,穿着拖鞋汗衫,久违的阳光都令我倍感意外,我越走越远,就像那小说的名字——《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仿佛手中拿着一支看不见的笔,我以为十几年阅读让我已通晓人间情感疾苦,像位高人穿过闹市,每个人的心里都应对我有些许尊重。不知不觉我进了万达广场,六楼电影院,我想看场电影也不坏。我买了票,还有二十分钟开场。管它什么片子,我捧杯奶茶坐在大厅看过往的每一个人,有情侣、有朋友,但都那么青春那么漂亮。而我那个时候什么样?咬着吸管、蓬头垢面、光着脚穿着露趾的拖鞋。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一刻钟前我还以为我是王,我刚刚解决《恋爱宝典》的最大障碍,我即将创作出二十一世纪最棒的小说,而事实是,我连电影院都待不下去,我的生活糟成一团。那天电影我也没看,电梯直接下到B1层。我就在车库里放声地哭,那种声音可以在空旷的停车场里环回响。我哭自己是那么的与世不合,我哭自己又是那么的渴求声誉。
他侧过身背对我迅速入眠。闭眼之前我想了一会儿人为什么在黑暗中也不能睁着眼睡觉。夜风中我开始数绵羊,为了鼓励自己坚持下去,每数一只都当成是我的,数到三百多的时候,我就心算这样我有多少钱。算不明白,一只绵羊是什么价我都不知道。然后我就改数钱。从一数起,全是小绿票,有时候是块,有时候是元,有时候没单位,后来就数乱了,仿佛真丢了钱似的难过。我睁开眼睛默默呼喊,声望名誉啊,你们快点来吧,那个人就要挺不住了。
还是聊文学吧,TATA,聊契诃夫,这你肯定知道,不是《变色龙》那种,他还写过其他挺伤感的短篇,白色愉悦的气氛,夜色一到,伤心就来了。塞林格也喜欢这么做。还有那篇有名的《死者》。我以前写小说结局时,也这么干过,简单适用,铺陈比反差更有效,镜头一转,光是拍黑夜就已经够令人感伤的了。可是此刻不想这么处理,我不想令我独一无二的悲伤看上去就是对佳作的拙劣模仿。我的悲伤真实而痛楚,它远远胜于乔伊斯完稿时一个满足的笑容。
没有雨,没有雪,没有远处的风声,然而,真的真的很伤心。我抓着刘宝的肩膀将脸藏在他的头发里放肆地哭着,直到他突然翻过来,直到他关切地望着我,直到他说要是憋得太难受,大不了我把第一次给你,直到这时候我才慌忙跳下床,擦干泪水,连声致谢,回到地球上来。
75
我跟我妈说我上车了,大概明天上午会到。她问我有座没。其实没有,我临时决定走的,看看地上的报纸,一会儿我可以坐到那里,我说是卧铺,睡一觉就到。她要我别挂电话,好像有什么事没说。我就靠车厢等,她说让我聊点别的,没准儿这样她就想起来了。我就瞎聊,我问我爸咋样,我姥姥咋样,你咋样。等等!她想起来了,火车现在这么快啦?
她清楚二〇〇三年可不是这样,长春到广州要三十六个小时,她儿子还没座,上车那天长春下雪,进入十月以来的第一场雪,除了火车站哪儿都挺喜庆的。两天一夜我倚在吸烟处一角读完了四卷本的《静静的顿河》。下车时间是傍晚,当地气温三十多度,我脱掉羽绒服,摘下帽子,第一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我在广州认识的第一批朋友是一群非主流论坛的写手,那时候非主流还没用到“九〇后”身上。他们大多数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主流可以解释为已被认可的流行文化及文学,那么添个“非”字未免有点悲情的意味。尽管如此,但坚守自道的地下作家们还是将写作作为第一职业,第二职业才是借钱。
当时他们刚好在聚会,我能被他们吸纳本身就是个奇迹。首先他们原谅我曾在主流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的事实,只要我能够改过自新,文学的光芒依然有机会从我身前闪过。然而就当我干掉两盘河粉,准备站起来承认错误以回报他们的宴请之恩时,不争气的肖洛霍夫从包里掉了出来,全场一片讶异。主持会议的人警告我,苏联文学是主流中的主流,要没收这几本禁书。
“当陀思妥耶夫斯基逐渐被追捧之后,”主持人说,“伟大的俄罗斯文学就彻底没落了。”“那帕斯捷尔纳克和布尔加科夫呢?”我趋炎附势地问。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会儿:“没有意义,他们已经被平反了。”
随后他们就不要我了。我无所事事,又吃得挺饱,就挑别人河粉里的肉丁。反正大家都忙着思想的激荡,与穆齐尔和巴别尔相比,一点牛肉算什么。后来听意思是他们要革命了,这个挺有劲的,我竖着耳朵偷听。
想想都好笑,本来他们的成立就是对主流的革命,而这一次他们要对非主流再进行革命。
二次革命的矛头直指一个洪秀全式的先驱者,不过他这次没来,主持人,这个试图成为杨秀清的男人,把洪秀全的女朋友请来了。批斗的程序规矩而气势磅礴,先是杨秀清举杯吼声开始,每个人都站起痛饮三杯。接下来是肯定天王洪秀全这几年的功勋,创办了这个以黑字为开头的网站,制定了与媒体非暴力不合作的原则,五年来辛苦阅帖回帖多达千万字——三杯!
可是今日我们却要揪天王的过错,需自罚先——三杯!
过错一:某位线人有次去天王家做客,发现他收藏的《尤利西斯》居然是萧乾译本!三杯!
过错二:天王主动笼络媒体,如《知音》《女友》,转载其个人辛酸创业事迹!三杯!
过错三:其女友透露同居三年里,天王每逢春夏之交都会躲在厕所里读一遍《红楼梦》!三杯!
他们不带着我玩,怀疑我是湘军来的细子。每次要三杯时,我旁边那傻逼跟头球争顶似的按着我肩膀就站起来了。我口渴得要死,眼看他们快把珠江喝光了,急忙喊道——要看《金瓶梅》才是!
杨秀清停下来看着我,渐渐他用赏识的口吻赞道:“小兄弟,前来同饮!”
我终于融入了集体生活,还协助起草了《新天朝田亩制度》。会议结束后,天国第二代领导人杨秀清问我小兄弟去哪里就寑,若无归处可否去鄙处小叙。天国语言太容易传染。我差点脱口而出,多谢告辞。这可不行,我心情复杂,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我心里念叨好的一面——一百块住宿费呀一百块住宿费,就欣然前往了。
到了他的陋室,坏的一面才慢慢显现。陋室,太你妈陋了,一进门就一张床,留行省略号吧,后面接——没了。他说那边还有一间屋,但是床被卖了。我看着他算计一百块都能干什么,就欣然同榻了。
这事儿还没完,夜里他就不停在咳,跟我说了一千次不好意思吾醉矣。我回了九百九十九次无碍,就最后一次没说。他一生气,全吐床上了。我坐起来算计明天得拿出五百块买衣服。他说现在好了,吾醒矣。我说那就好,那就好。他也坐床头,说我们聊聊吧。我没答应,不过他自己讲起来。他说这床以前睡的不是你,是女人,也就是娘子,他问我明白吗?我说明白,明白。他说娘子很好的、很漂亮,他讲了不少他俩的事。可能是禁欲与夜深的缘故,全都与性有关。偶尔他试图证明他一句不假,要我脱掉裤子与他比比。我很怕,抓着裤腰说你的大,你的大。接着他卡了一下,这事儿给聊死了,得换一个。他就聊贫穷,但他好酒,吃不上饭也不能断酒,有时没下酒菜,他就求娘子把腿分开,他舔一下,喝一口酒。他问我要不要试试,咸滋滋的很下酒。我环顾一周,这屋里除了我就剩他了,我说不用,不用。倒是,再说也没酒了,他又低头想再聊什么,突然抬头问听出来他有两个娘子吗,可是后来全跑了,他垂着头。我安慰他你不是天王二代吗。他说过去还不是,过去还只是一介草民,过去他让一小兄弟睡那屋。过去?他似乎在用过去造句,过去那屋还有床。我打断他说那人比我幸运多了。然后,然后?天哪,他又要用然后做排比了。没法再原样重现了,TATA,太恐怖了。简单说吧,就是他还跟大娘子一起的时候认识了那小兄弟,他刚从六榕寺来,帮僧人们做佛教杂志。杨秀清自然赏识他,有空就邀他来谈经论道。然后?然后他觉得不过瘾,请他住家里。然后你也能猜到的。TATA,恋爱后再有事肯定是出轨了。有天夜里他大娘子不给他下酒了,他问清楚后去隔壁长谈一次,然后他如此大度地将大娘子送到了小兄弟房间。痛定思痛,除了酗酒他改掉了所有毛病,又凭借他的文学理想认识了小娘子。可是某一天小娘子也不给他下酒了。这还了得?不问原因他冲进隔壁同小兄弟及大娘子又谈了一回,这次的结果是他接回大娘子,将小娘子送了过去。四个人还可以怪异地共处一室,不同的是再也没人帮他下酒了。他的生活进入禁欲禁酒的周期。终于有一天,可能就是我住进的前两天,他才打听到小兄弟其实不喝酒也没欲望,自己不吃又把他的菜端走了。太没王法了,这是杨秀清的底线了。每个人都被他哄走了。床卖了二十块钱,交足电费后他再次痛定思痛,将全部重心放到天下大业上,继洪秀全后主持太平二次会议,并今夜成功夺权。
TATA,扯他离《恋爱宝典》是有点远。我们来看看75节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一段顺接上节的北京失眠夜,而后面倒叙承接8节上车那段,还记得那段吗?我爸说Pe Pe Pe的那场,不行你翻翻,以后我不提醒你了,早在8节我就打算第十章接这节,这么玩儿真不是装逼,精神恋爱这章我需要由北京至长春引出长春至广州的火车,引出杨秀清,再引出长榕寺的小兄弟。嗯,接下来他才是主角,《恋爱宝典》的三位男主角之一 ——刘宝。
76
你还记着英国电影周那会儿,TATA,咱俩去北展看海报,比谁看过的多,后来还买票看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两张票花我一百,估计你还没看进去。你丫一开场就絮叨梅丽尔·斯特里普年轻时真你妈漂亮,说半天我没搭理你,后来改口这爆米花真你妈好吃,再买一桶呗,老公,我还要一桶。我数着呢,你前后指使我跑四趟,弄得卖爆米花那小姑娘还以为我对她有意思。咱这么说,TATA,这张毛主席可以让你专心享受九十分钟的爆米花,可是我想享受的是一部完整的片子。我太想看看哈罗德·品特是怎么改编的。那你呢,没让我稳坐过半小时。我出去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女性意识的独立,我穿过安全出口,从大厅下楼,爆米花“砰”的一声,等我再回来时,都是维多利亚时期了。
小说是一九六九年一个叫福尔斯的英国人出版的。我不喜欢这本书,但在当时大卖,口碑也不错,《时代》把它列为二十世纪百部英文小说之一。书尾写了两个开放式结局,都挺俗——要么分,要么合,全写进去。当然这种玩法那时还不流行,现在多了,博收视率电视剧都拍好几个版本。看情形播。我不是特得意开放式结尾,我觉得就一烂尾楼,是意志虚弱的创作。然而反过来说也有道理,拿女孩说事儿,开放这词儿留着,我们既然期待女孩OPEN点,那么小说OPEN一下又能如何?
本章结局还是单一的,从这出发吧,我们查查前面引出几条开放式的叙述。
OPEN 1:
别忘了,我还在火车上呢,到了长春我自然会下车,我姥姥身患绝症。
OPEN 2:
接上一节,我在杨秀清家的日子。
OPEN 3:
叙述刘宝在广州都是怎么混的。
OPEN 4:
刘宝与北京天主教女孩的故事。
OPEN 5:
本章话题——精神恋爱靠谱吗?
此后每节呈现这五条线索,哪个线索断掉我会令其自动消失。另外,麻烦TATA小朋友找找《法国中尉的女人》DVD送给我,你欠我的,别装没看着。
77
我妈说到姥姥家一定要乐,比平常还高兴,别让病人怀疑自己有病。为了做表率,她一进门就张罗打麻将,还嚷嚷今儿十一,咱就打十块的。她让她儿子站背后看,看他妈妈牌技提高没有。他就乖乖立着,烟也不抽。他妈说最好搬个椅子坐她左手边。她心疼累着儿子。
一圈下来我才弄明白我妈什么意思,左边刚好能挡住我姥姥的视线,而姥爷又只是低头看牌不瞅桌面。我妈就把闲牌一张张地塞给我。每回都是她和牌,大家掏钱,有儿子在就是不一样,而且还是打十块的。
“闭门!自摸!”我妈又和了。
“你这牌怎么这么少呢?”我姥姥怀疑了。
“等会儿,我查查。”姥爷倾起身数我妈手中的牌。“一对,两对,就四张牌?”
“不是十三张吗?”姥姥说。
我妈被逼急了,转身对我喊:“儿子!你偷你妈牌干啥?”
有时候想想我一定骨子里就是贪小便宜的人。我居然在杨秀清家住了下来。就是那张床,床单上的呕吐物我俩谁也没收拾,渐渐与多年睡眠的角质层掺杂在一起。每天入梦之前我都暗下决心,明天就逃离这猪狗不如的日子,可是第二天一睁眼看见午后的阳光心情又复杂了。我想真好,又省了一百块,况且他还一日供我两餐。
他每天都会与我谈几小时文学,一天一个新锐话题。有天下午,外面雨下个不停,他食指指着窗外的行人说世界最伟大的作家是郑渊洁。我把掉下来的下巴托住听他细细道来。他说童话的无形价值应该是有形价值的十倍,就是说那两只老鼠乘十就是十个舒特和十个贝塔,如果一个作者能把老鼠窝写得那么传神,再有谁比他更配“伟大”这个词?他问我明白了吗,明白了吗?看气势我若稍作迟疑,他就要按倒我,拿我下酒。
也是那天,雨停之后他蹲在窗前守彩虹,他说他从小就守这个,就是没见过。他说他以前做保安,后来碰到持枪抢劫,子弹打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还拨开头发给我看。咦?真的是一只耳朵耶!他还往山东运过青菜,但是当时还没有车载GPRS,他一路往北一直到长白山才发现青菜已经烂了。除了这些他还干过杂七杂八的事,没前面那么不幸,但也没开心的。相比之下,文学才是最靠谱的。
对,虽然他是广东人,不过依然使用了“靠谱”,也让我在第十章标题延续他的风格。很多次我绝望、失落、焦虑,我就想想他的话——相比之下,文学才是最靠谱的。
刘宝比我小一岁,但同我一届。我高考那年在关心中国队要被灌几个球,韩国人敢不敢把大力神杯做下来。可是他不行,他在泸州的一个县城读高三,他只能关心以后怎么办。这也是一直困扰他的问题,他十八岁想以后怎么办,二十三岁还在想这个,好像五年里什么都没干似的。
换个角度,作为将来时的以后永远存在,所以你到八十岁的年纪还问这个都没错。他那时以为自己想明白了,他得考个好大学,最好还在大都市里。他把全部心思用在学习上,高中里最大的乐趣是夜里他们从寑室爬楼顶睡觉。二十多个男生随便躺,把夜色当被子,也没蚊子,满天的星星。仿佛我为每个雪人起名字,同样,有几颗他命名的星星伴他高中三年。他最后一次见它们是七月六日。那天下午下了雨,夜里虽然停了,却还有些潮。没哪个同学想在高考前夜着凉,就他一个人去。他猜广州也许见不到你们了,告个别吧。为了让自己离开家乡,他没报清华北大,选择了中山大学,这样确保不至于落榜。再过三天,高考结束我将出门远行,再过四年我会有一份好工作,再过——不知道多久——我会有个好老婆,好孩子,好房子,好车,反正都是好的。快点天亮吧。
以后的某一天,估计还是这个长假时间,刘宝和天主女孩第一次约会的地点在王府井教堂。来之前刘宝查过,显得很了解的样子反复说Missa,Missa!我们去做Missa!天主女孩没应声,半小时里就跟聋哑女孩似的突然不动。坐在教堂里他四处张望,他发现原来大多数的男生都是陪女朋友来的。他们尊重女孩们的信仰,可又由于信仰里反对婚前性行为又对其憎恨无比。坐下来他们就没消停过,打手机吃口香糖跷二郎腿,他们准备牧师一进来就嘘他。
“我朋友在新书里写,就我生日那个,”刘宝凑天主女孩耳边说,“牧师好比作家,最头大的是碰见不信主的人。”
她仰脸望着她,没明白他讲什么。
“他是说,牧师失语了,作家失语了。”他说,同时回避她的目光,他从未见过如此恬静清澈的眼睛。
“不可能,他在骗你。一个中文作家是不可能失语的。”她说,“因为汉字是表意字,全世界只有日本人和中国人不会得失语症。所以他仅仅是在对西方个人情绪的一次矫情的复制。”
他有些怯弱地抓牢前排座椅装作一副满不在意的表情,心里怦怦乱跳。那个看上去意志坚定的作家,不断输入给刘宝的价值观,一下子全都崩溃了。
78
我姥姥坐一会儿就累,跟我说要是那么想玩儿就坐这儿替她。我赶紧把袖子里的九张牌抖搂出来。我不玩,我陪您看电视去。我把她扶床上,靠床头,她要我拿被子把她脚捂上,有点凉。
五十多个频道被她转一圈,落一访谈节目上。我跟她说我上过这个,他们的特点是前期没策划,光靠唠,四十分钟能录五个小时。我讲这些是觉得她或许会高兴,我是她的外孙,有些事我没任何感觉,但会让家人得意。
“净撒谎。凭啥采访你?”
“真事,下次再录影,我告诉您播出时间。”
“那我才不信的,在电视上能看见我大外孙。”
接着我们就没说话,安分地把节目看完。我总觉得她能讲些人之将至的话,我们看过那么多艺术作品里关于濒死的人物对死亡的理解,或恐惧或悲伤或释然,我们想知道生活里的人是不是这么想的。可我姥姥不说,什么也不说,我妈妈认为我姥姥知道自己身患绝症,并且也知道家人知道这些。这种事在逻辑上会形成屡试不爽的笑话——我知道你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知道。无穷尽地知道,到底知道什么呢?死亡。她不愿死神在路上的时候就把阴影带到家里。有一天她会突然离去,现在她带头不和家里往前看。仿佛身在失去控制的汽车上,前面是悬崖,她左看右看,看路边的鲜花。
她还享受着生活,她看节目,吃荔枝,要我也吃,我多吃一颗她快乐一点。播广告的时候她去冰箱又捧回一串,说还有好些呢。吃不动了她把荔枝核在桌上拼了一个7,又拼个6,抬头对我讲:“你说,我咋活了七十六年还活不够呢?”
可是后来的经历告诫杨秀清,文学没你想得那么靠谱。洪天王洞察了广州分会的内幕,迅速在论坛发布一篇声明,文章置顶并锁帖禁止回复,仿佛昭示一般皇威浩荡。天王对那次无效会议颁布的几宗罪一一作了解释。
第一,那个女孩不是他女友,他根本不认识,而且熟知他的部下都应该清楚,他从来就没有过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这是一个策反的阴谋;
第二,他承认自己确实每到五月便会阅读《红楼梦》,然而有谁知道他仅仅是在重读高鹗那四十回,这么多年他都在研究如何证明高鹗的文学价值将逐渐超越曹雪芹;
第三,确实,他频频出现在杂志上,但从未提供天王照片,如果举行一次你心中的天王绘画大赛,那么一百个人心中有一百个洪天王,况且,他强调说,那只是《知音》《爱人》杂志,不是《人民文学》和《十月》,这难道还不亲察朕之苦心?
昭示前半段为之戚戚,所读之处无不动容,后半部分天王宣布了对广州分会领导班子的处理决定,所有参会之人将禁用ID三到六个月不等,对于篡权者杨秀清,从即日起永久封除ID及IP地址。钦此。
对杨秀清而言则意味着无限期的流放。那也许是他最低迷的日子,每个夜晚他都静坐电脑前,一一细读天国里的每篇作品。有那么几次床上的气味变异成噩梦把我惊醒,我就看见他坐在那儿无力地点着回复。那背影,加上夜色,以及房间里令人沮丧的味道,仿佛一骥老臣反复抚摸曾经的弓箭。
中山大学头两年要在珠海分校,不过刘宝只待了三个月就跑到广州来了。头一个月是军训,辛苦而新奇,掺杂着一个少年对于青春的所有幻觉。他以为这就是了,一起吃苦,一起欢乐,阳光下欢声笑语。后来同学告诉他青春还不只这个,第二个月底他被拉去钱柜。包夜比较便宜,他凑了份子,可是开始不好意思唱,虽然这些歌他都唱过,但除了他没人听过。
四点以后他大胆唱了,一开口同学们立即睡着了,他抱着话筒死命地唱。六七点钟的时候,他摇他们起床,都醒醒吧,我不唱了。那些噩梦不断的同学们突然一同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瞪着他。他们宿舍长说了一个字——走!
一下子见到太阳大家都有点恍同隔世,他们找到粥铺喝了碗皮蛋瘦肉粥。现在想想,不该喝这碗粥,这改变了他在四川做了十几年的打算。直接回学校便什么事都没有。一碗粥喝了半个多小时,每个人目光呆滞。宿舍长喊走的时候,早高峰已经来了。
车上都是人,他们跟着挤上去,一夜未睡,身体软软的被前后的人夹着。前面的男人拎包,后面的女人挎包。刘宝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几次睡在那对男女之间。到站下了车,看着站台的公车远去,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些人都是上班族,可怜的人,白领奴隶。天哪,他想起来了,原来所谓的以后怎么办,就是像他们一样,每天到点就上车被挤两次,原来努力学习考试毕业图的就是这个。
以后的某一天,假设刘宝和天主女孩已经恋爱了半年以上,每个周末他依然尾随于她前往教堂。他已熟记《圣经》中的大部分段子,只是他们每次祷告后分开的时间越来越晚,从中午十二点第一次告别,到后来的下午两点、四点半、七点,到最晚的十一点,他们越来越舍不得分开,祷告的一个小时附加十个小时的吃饭看电影轧马路。星期六他们在户外陪着太阳从四惠东升起到公主坟下落。
除了对她相貌性格及信仰的着迷,他逐渐爱上了她的全部,似乎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能够令他如痴如醉,比如她的胸部,那是最近发现的。一次他跳教堂楼梯扭了脚之后。她得搀着他,那样他依然一瘸一拐,但这给了他不同以往的视角,走起路来时高时低,每隔一秒他低下来时,他的视线刚好与她的胸部在一条线上。只有做学问的人才能严谨地对待抛物面问题。就好比一幢楼,普通人从上看从下望,很高很好,但刘宝此时拥有了专业设计师的机遇,他水平看抛物面,很圆,很大。对此的遐想令他更难以直起身子。
还有一次,夏日午后,他们面对面坐进冷饮店,他感到一样滑滑的东西触到了他的膝盖,经过一番思考他推断那是她裸露的膝盖。吃份刨冰他掉了六次,对,每一次都要把脸钻到桌子下面才能够着。
综合两点他分析出苹果应该熟了,现在只差一条柔软的蛇出现在她面前。送她回学校的那天他出其不意地吻了她。出其不意,她当时吓坏了,飞奔回宿舍,冷了他半个月,待下次见面时赠予了他回吻。
他三个月的大学生活里有个体育生最先交上女友,每次回来宿舍长都会紧急开会讨论今天进行到哪儿了。抱到了腰。这次呢?摸到了左胸,隔着衣服的。这一回呢?伸进去啦,不过还是左胸。今晚怎么样?腰都没让抱。
同天主女孩的恋爱才让刘宝体验到这两个道理的奇妙。首先,这是一场战争,男生是侵略者,而女孩的每一寸肌肤都是争夺的领土,哪怕是隔着衣服的。有时候刘宝累了,他把对方的手移到自己身上,意思是,好吧,你防守成功啦,可以反攻我啦。然而天主女孩无丝毫这样的野心,她的作战目标是,停战即胜利,这导致了刘宝无休止的进攻。其次,你上回吞食掉的领土就并不意味着是属于你的,每一次小的战役都要重新开始,这次你依然先争取接吻,再双臂揽住,极有可能还没打到上次的战壕就停火休战了。
“够了!”天主女孩突然呵斥他。
那时他的手正行到T恤与胸罩之间。他把手缓缓抽出来,略有丧气。
“总这样不合适。”女孩缓和下说。
“我知道,就像小时候打魂斗罗,”他又在偷我的idea了,“死在第五关就让我从这接着打呀,都让我从头玩当然老这样了,什么时候才能过关呢?”
“那有天通关了呢,你还想干吗?”
他也复制了失语,又是那个永久命题——以后怎么办?
79
电视演《十一七天乐》的时候我姥姥睡着了。我去她书架上找书。十年前吧,TATA,我就不是什么好孩子了,我骗家里的钱买书,又没法带回去,全藏这儿了。书越拿越多,弄得我姥姥特意请人打了个书架放卧室里。我不知道这些书她有翻过没有,一套商务社的哲学丛书,一套诺贝尔奖得主丛书,漓江红皮的,还有萨特《家庭的白痴》,讲福楼拜,放中间像插队加塞似的格格不入。我妈妈一直以为这些都是姥姥晚年的藏书。她觉得人一老说不定想看什么,老年人难以捉摸。
我抽本丹麦小说翻开,以前很喜欢这本,讲一小伙子人见人爱,我那时以为将来我也能这样。可是不然,别样心绪让我没读下去。我合上书恨恨地想,王淇此时也许正和她的康德在江西的某个小旅馆里实施他们的交配生殖计划,他们缠绵并大汗淋漓,我为什么却在一字儿一字儿地阅读北欧文学?
几年里我都被这样的一个开头吸引,A和B是最好的朋友,A的女友被好友B撬了,A痛定思痛,找了新女友,又被B抢了。我喜欢这个,也说不清原因,它根本算不上一个故事,可就那么迷人。它有个戏剧化的开场,可以做出无限种可能。这五年我都试着写过,后来怎么样。也许一也许二的,然而全部失望。我不能接受完美的开头配个稍逊的故事。
可以这么讲,他们四个人依然在两室一厅里居住,A和大娘子,B和小娘子,他们一起吃晚饭,入夜之前玩两个小时升级,平静而充满秩序。A和B都怕撞见对面房间的女子。要是半夜上厕所碰上,就恭恭敬敬等她出来。他们决不接待外人,决不谈论过去。他们对未来有挺多美好的计划,其实也不算很远的未来,无非是争论这周末煲汤还是喝粥。
现在我需要一个突发事件,我需要A为此对B拍桌子瞪眼,当然最好就在祥和愉快的四人牌桌上。A跳上桌子去殴打B。这戏剧点不用太大,比如A发现两个女人都和B串通底牌,这还不够气吗?
杨秀清告诉我头几天他们的气氛的确挺融洽,他在大屋对着大老婆喝闷酒,而小屋子里传来的,则是悠扬一夜的《大悲咒》。这是刘宝的拿手曲目,也是他在六榕寺待三个月收获的果实。他每天哼,只要嘴里没食物便唱个不停。
杨秀清禁止他哼,他认为这是刘宝下的魔咒。这咒语让屋子的人失去情色,失去欲望,人人都充满了精神的追求。这不是他要的,他严令禁止,他要的是激情,是夜夜笙歌对酒当月。也就是最后一晚,杨秀清输了牌,被罚跑去佛山找带区号的电话鸣下手机再跑回来。凌晨四点当他诚实归来时,他愤怒地看见,大小老婆都托着脑袋歪着脖子,颇为享受地听他演唱《大悲咒》。
退学以后来六榕寺之前的半年里,刘宝试着找各种工作,在福州他在地下钱庄做过四十天保安,在义乌他专门替债主蹲点儿逼账,直到进了六榕寺他才较为安定地过了三个月。
他可不会说,相比其他事,佛教最靠谱了。他要找到以后怎么办,他明白现在活得快乐,以后也得快乐,天天挤公车当然不是他所愿。有一次在义乌,他们刚讨来一笔塑料风车贷款的晚上,他陪着朋友去文身。朋友劝他也文一个,这样,能吓到人,比较好办事。他看了一圈龙虎凤鹰的图案,想想就文了一句话。他朋友盯着他前胸看半天直摇头,哪是吓人哪,简直是找打嘛。
那句话是,与其世俗的富贵,不如超然的贫穷。文身师把标点符号都文上去了。
在福州他负责看赌场,挺奇怪,总有和尚前来化缘。老板也大方施舍,毕竟地下生意,图个吉利。他当时寻思这个牛逼,不用按时上班,却比乞丐体面,他跟老板商量下次和尚再来化缘就把我施舍给他们吧,这月工资我不要了。由于刘宝天天无故被输钱的客人痛打,老板也担心这个孩子被打死,一心向善,就把他施舍出去了。
前面都是模糊叙事,你被蒙蔽了,TATA。其实刘宝一天也没在六榕寺住过,那两个只是六榕寺来的和尚。刘宝跟着他俩一路走一路问六榕寺在哪儿,累死了。两位僧人一律回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们白天赶路加化缘,晚上在沿途寺庙过夜。跟武侠小说似的风餐露宿三个月,他以为到天竺了呢,原来又进了广州。
以后的某一天,又是这种be going to do的时态,汉语真好,用不着分这个,假设是一年后吧,他俩发生了不计其数的侵略、殖民、独立,多种性质的战争。刘宝始终攻不下腹地,那些曾经占领的肌肤重获自由。他们的约会也越来越文明,在手都拉不到的那段时间,两人就面对面地坐在仙踪林谈论爱情,进入冷战期。
“你坚持的精神恋爱又称柏拉图式恋爱,即神圣无肉体关系的爱情,这点你认同吧?”
“怎么啦?小遗孤。”她心不在焉地吸着珍珠。一年里她戳穿了他早先编织的诸多谎言,不过还是以一些嘲讽的状态遗留下来。
“没了,我说完了。”刘宝停了会儿,觉得她已不喜欢这种幽默方式,继续讲,“顾名思义是柏拉图提出来的。由于当时希腊战斗力涣散,柏拉图讲,你应该在军队找一个同性恋人,如果你的恋人被敌人杀死了,就会激发你为恋人复仇的斗志。前提呢,就是咱们一直磨的精神恋爱。”
“谁说的?”
“柏拉图说的。”他可怜的幽默又来了。
“真讨厌!”
“事实如此。你们天主教同样反对同性恋吧,所以我就没法把你当男人啦。”
她把珍珠一粒粒吐回去,不喝了,也不说话。
仙踪林真好,他可以荡秋千,他得意地摇了摇,接着颇为性暗示地对女朋友讲:“别难过啦,要不你过这边来,和你男朋友一起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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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在日落之时悄然醒来。亲人们在吃过节日餐后逐一散去。姥爷在客厅里看京剧,悲怆的汉腔飘进卧室。她对着金色阳光眨了眨眼睛,像个周末清晨赖床的孩子。翻了个身,盯着墙上的斑点。
“以后你们要常来,是个节就都来,你姥爷不让来也得来。”她对我说,“其实他高兴着呢。”她叹口气,死亡并未令她恐惧,她为还活着面临孤单的男人感到难过。
我说明年节多了,清明五月八月节都放假,加上春节五一十一,一共六个长假。
“那应该挺好的吗?”她挺有兴趣,起身问我。
小时候都是我问她,因为她活得比我久,知道的比我多;而现在她在问我,她觉得我应该清楚未来的事情,那未来我能到,而她去不了了。挺多眼前的东西她都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比如奥运,我们反对或期待这一次全民狂欢,不管你多么漠不关心,媒体的耳濡目染让你目睹他们为这一次派对所做的各种准备,然而就在刚吊足胃口之际,你不得不对人们挥挥手,告诉他们尽兴玩吧,我先走一步。
那么多因素让我们留恋这个世界,亲情、事业,甚至是生活无意设置的疑题。她想知道人们在二〇〇八年是否快乐,奥运是否成功,再小点说,明天第三十六集的连续剧都让你舍不得在今晚离世。
杨秀清还想在文学上再搏一把,二〇〇三年十月三十日于住处召开广东省非主流论坛第二次代表大会。大会计划持续五日,气氛轻松而热烈,应到嘉宾十六人,实到嘉宾十七人,多一个是我。我没想主动参加,只是没走而已。
第一日傍晚大会进行了杨秀清总书记的重要讲话,可惜精神未能有效传达。代表都是有家有老婆的人,出去一天难免有手机打个不停。晚宴上杨主席请求所有与会代表交出手机,由那个特约嘉宾统一保管,与家人保持联系。就这样,吃完方便面后我成了手机达人。
他们在紧张讨论,我躺在床上抱着十六个手机,怎么也睡不着。游戏一个个玩,手机屏幕太小,盯上半天眼睛就会酸。我琢磨翻点养眼的东西,比如我找他们女朋友都长什么样,没准再碰个艳照看看。可是太失望了,非主流的文学家都这配置吗?四四一十六,没有一部手机是彩屏的。百无聊赖我就观察他们,大会正在进行推测洪天王相貌的环节。有说凶悍长相的,有说气质阴险的,总之,大家都没见过他,大家都很怕他。主席,这一道坎儿必须得过,现在天王是我们的对手,一开始就恐惧,往下怎么办?大家呃呃呃地不作声,一个劲儿地看我,估计他们都想家了。
我想起《哈利·波特》有段就讲这个,只闻其名的怪物,小朋友们一提到他就浑身哆嗦,后面出来其实啥也不是。都这么看我,这是我站出来的时刻了。
“这就一文学手法,怕什么?”
“请细细道来。”主席讲话就是有风度,让我一下子还不知道怎么细了。
“欲抑先扬嘛,你们开始这么捧他,其实谁心里也没瞧得上他不是?”
代表们报以热烈掌声,杨主席一把将我从床上拉下来,请我加入他们的议题。我疯了,我离开了我的床和十六部蓝屏手机,却要坐在地上看三流演出。下一个话题更加扯淡,像是谁化妆成女的勾引天王,骗取论坛密码,聊了半小时我多嘴问问天王此时在哪儿?
杨秀清摆摆手,示意这是个多没意义的问题:“肯定在中国嘛。”
哦。接下来他们换聊天王住在中国哪里,再后来是变成了内地哪个城市最适宜居住。我恍惚了,TATA,没删你MSN之前有次你的签名——堵二环路上爷就盼着有个骑白马的王子呼啸而来,将爷从出租车里拽到马背上。我那时倚在床边透过满屋的羊城烟雾,就希望有那么一位英雄,一脚踹开门,把我带走。
刘宝怎么认识杨秀清的我不知道,瞎编也没什么意思。一到广州他就住进杨主席家。他没想引诱他任何一个女朋友,更没碰过两个姑娘一根指头。可能就是佛性,她俩觉得这人是开了光的,全往他这儿凑。
其他细节他讲得差不多,一个小地方,杨秀清没说那天凌晨从佛山回来手里是拿着凶器的,要不是这样刘宝也不至于跑得那么狼狈,连身份证都没带。我在杨主席家住了一星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替杨秀清辩解说,那天晚上他从广州到佛山来回跑二百公里,中途饿了买个烤玉米也不为过,也许是吃完后没找着垃圾箱,所以就算是把玉米棒带上楼也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但确实走得匆忙,旅馆都不让住。他想来想去决定去当网管,那种工作不查你的身份证,而且睡觉不花钱。
他对网游没兴趣,睡饱了就在主机上黄网,有次网吧全部中毒,老板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再就是千万别混进未成年人。警察在夜里偶尔要检查,一个个核对照片及出生日期,作为工作人员刘宝一路陪同。他们从未出过问题,只有那一次,一个新警察回过头来问刘宝,你的呢?
那时候已经发生了孙志刚事件,刘宝不会再被弄到收容所。不过赶出网吧后他反而去追警察,他说没钱了,能不能用警车送我回家。他给的是杨秀清的地址。下车后他冲新警察招手,多谢再见,就往楼上跑。
那夜是非主流文学大会的第三日,气氛热烈依然。刘宝在门外给自己打气,我就想要回身份证,那套袈裟送你了。隔着门他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不管他们有多少人,他得在气势上镇住对方。他后退几步,向前一跳踹开了房门。
“打劫!别动!”
没他这样的,嘴上喊打劫双手还搓呀搓呀搓。十几个大老爷们跟传销似的团坐一圈一齐看他。他有点怕了,一时呼吸都困难。他想转身撤退的时候,一个胸前挂满手机的少年在床上发出春天般的呼喊:“英雄,带我走吧!”
以后的以后再以后吧,他们仍处在冷战时期。作为资本主义阵营的天主教女孩也会查些资料来反驳苏俄。他俩依然坐在仙踪林的秋千上,一人一边,谁赢了谁就荡一会儿。
“你讲了柏拉图,我们看看他的老师是怎么说的?”她说。她又要了杯珍珠奶茶,这回她留着珍珠最后吸,先喝奶茶。
“怎么说的?”他发现不补这么一句她就不往后讲了。
“有次苏格拉底叫柏拉图去麦田摘一颗麦穗,就一颗哈。”
“我知道,他晃了一圈以为前面的好,结果空手出来了。苏老师说,看吧,这就是爱情,两手空空。”
“刘小孤!你能不能听我讲?”
“讲吧。”
“有一次苏格拉底叫柏拉图去麦田摘麦穗。真讨厌,你都讲完了,我讲什么呀?”
“不是后面还有一段婚姻的嘛。”
“哦,你不许抢哈。就过圣诞!苏格拉底又叫他去砍棵树,也是一棵哈。晚上他就扛棵挺一般的树回来了。老师问,为什么呀?柏拉图说,我怕这次也空手而归,就没法过圣诞啦。老师说,明白了吧,这就是婚姻。”
“完了?”
“对呀。”
“你要说什么?”
“不知道呢,我就觉得挺有寓意的。”
“我给说说这故事多么不靠谱吧。首先,古希腊人怎么可能过圣诞呢,庆祝四百年后耶稣诞生?再就是,苏格拉底的名言是,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一无所知。都这么一人了,咱还用听他的吗?”
“你真讨厌!”
“过来荡一会儿不?”
“不要!”
她把珍珠一粒粒吃掉,低着头,也不瞧他。刘宝怕她哭出来,去摸摸她的手。她拨开他,继续吸。珍珠吃完后她直视着他,她竟真的哭了。
“咱俩恋爱多久了?”她问。
“很久,够我精虫上脑的了。”
“我知道你委屈,你要是想的话我今天就给你。我知道你爱我,我也是爱你的,一直没给你是因为你少我一个承诺,你没想过这样了以后怎么办,咱俩怎么办,你怎么办,这承诺不只是对我对咱俩负责,也是对你自己负责。如果你愿意以后咱俩也这么活,那我也跟着你这么活。但你不能不告诉以后什么样啊,好也行,坏也行,得让我知道未来什么样。你不能让我后半辈子跟着你想以后怎么办呀。”
“你别哭了。”
她趴下来头枕着他手臂上,哽咽道:“给我点安全感好不好!我想我男人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
“我明白了,我知道以后怎么办了。”
他过来她这一边,抱着她。
社会主义阵营彻底瓦解了。
81
谎言还在继续,姥姥劝我早点回广州艺术学院。我说我一得空还会回来看您。她说,春节的吧,春节假期长,给你做点好吃的。
没等到春节她就走了。
我没跟她讲过,我以后要写本书,翻开第一页就是献给我的姥姥。我有那么一阵我感觉她在天国看着我写的每一个字。我也在犹豫这样题材的小说献给她是不是轻佻,《恋爱宝典》,一个令人鄙责的名字。可是,姥姥,这是您走时我正在创作的一本书,即使是被批评牵强,破坏整体性,我也要坚持把您写进书里,有些留念,用我第一本书名解释吧——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没有任何人为难我们,刘宝不但要回了身份证,还向在场的文学家借了些钱。为了弥补我两个星期来以泪洗面的日子,我请他住进了亚洲国际大酒店。我问他这么好的浴缸咱们要不要一起洗。他脑袋空白了十几秒,说你先洗,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退学一年多他都没联系过家里人。于是他的第一句话只能是妈我还活着我很好暂时不回泸州了。那边说了什么我不清楚,其实声音不小,完全是喊出来的,隔着电话加川味很重,我就看见他“咣”地把电话挂了。
洗澡之后,我们瞎聊了一小时,我说我明天找房子,你呢。他说陪我找房。我特激动,想我在广州交到了第一个朋友,就挺甜蜜地睡着了。
没过多长时间,大概就两个梦的工夫,几个闯进来的警察把我们反扣在床上。闲下来的一个用酒店电话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机,接着特专业地告诉同事,系了个电话,然后我们边个系刘宝。我指了一下邻床也被扣着的那个。我文文弱弱的,短裤穿得像个小兽,俩警察冲我冷冷地笑。
“四川有人报案,说你在用这个电话进行毒品交易。”
广东普通话极难听懂,我回味了半天,貌似听懂了,但意思又不懂。
“那是我妈!”
“跟我们走一趟先。”
“他是我同伙!”刘宝指着我。
我早被放了,被子裹住身体,露个脑袋看热闹。
“就他?”警察又冷笑了两声。
TATA,你会看到这章延伸出来的四条线索最终又写成一个故事,这就是文学之美。我没必要再讲解这是怎么写成的了,有兴趣的话你可以从不同的叙事视角及时态上找答案。你会发现随着时间的推进,人和人总会碰到一起的。
刘宝的母亲要求派出所羁押嫌疑犯,她马上来广州指证。两天后他被他妈妈带上飞往成都双流的飞机。大概又过了三年,他发了封邮件给我大致说无意中翻到我的书,原来是一作家,按上面邮箱写这信,他在老家一直被限制,他让我寄五百块给他,他回北京找我,还有,要是我不能帮他找份赚钱的活儿,那么就再借五十万让他北漂三十年。
这事你还记得吧,正是咱俩腻着那会儿。你说这钱不借攒下来给你买包包多好啊。我说等他来了辛苦工作养咱俩。那个月咱俩多甜,天天纵欲,心情愉快。我觉得他跟我借钱是对我生活幸福的肯定,也就是抬举我的爱情,抬举我的女友,抬举你,TATA,三重门肯定我给他汇了一千五。然而最终你还是离开了我,他也没还我这钱。
Long long later,就让这个未来时的故事童话一点结束吧。很久很久之后,刘宝实现了星空不眠夜的所有愿望,他娶了个好老婆,为此寻到一份好工作,有了好家庭,生了好孩子,远比那个失语的作家朋友幸福美满。
而我依然困在长虹桥十六楼,为一本不知所云的书焦虑禁欲。我料想我的朋友都该圆满收场。张珏为了爱情在复旦读到大七大八,饱读诗书,满腹才学;刘宝由虚无转为务实,积极向上。我还是日夜失眠通过写作向他们一一话别。即使六个月以后,《恋爱宝典》中的SASA再来北京,我也没令她再见到他。我说,他在第十章就圆满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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